来子的一辈子 作者:笑佬 一 两百多米长的长安路,多有王富来晃来晃去的身影。这一晃,以至到了知天 命的年龄了,他依然还在晃荡着延续自己的生命。 “我”草民“一个”,是他自己的口头禅,了解底细的人,却知那是他的悲 凉和酸楚;他说这话时,一脸滑稽相,而感情丰富的知情者,顿觉一股凉气窜上 脊梁骨。 他的的确确是一棵草,命运的风,将他朦胧的双眼还未来得及看清亲爹亲娘 的时候,就被刮到A 市长安路的一个大杂院里。从这以后,他摇摇晃晃地一天一 天长大。抚养他的爹,给了他一个吉祥的名字“福来”。结果,因头上一度长疖 子,流浓不止,一个“来”字,被同龄的孩子伙伴称为“癞”,且前后缀又不断 演化:开始叫“来子”,以后变为“癞子”。小时侯唤“小癞子”,大一点又唤 “大癞子”,有段时间叫“光头癞”“瘸腿癞”。当然,这是后话,须慢慢道来。 草民,这是实话实说。从“来”到“”癞“的变化,亦是万变不离其宗。至 于姓王,似乎无法改变。就是他的亲爹是美国富翁,在未相认之前,只能沿袭着 王家的姓。如加归纳,草民王癞子,是比较妥切的称呼。因为,一条小街,打听 王富来,敲门敲到他邻居家,竟惶惑不知。而提起王癞子的大名,家喻户晓,算 是个知名人物。 癞子被大风刮来的地方,是A 市最拥挤不堪的贫民窟,也是什么人也接纳的 避难所。建国前,山东的农民蜂拥而至,随便寻些旧砖瓦搭建棚子,往里一钻, 即完成安家的任务。渐发展有钱人到这投资盖房,状若北京的四合院,只是二三 层的楼房,拔高了一些。院院相连,好像蜂窝般规则又密集。院里一般能塞进二 三十户人家,每家居住空间少则七八多则二十平米。癞子的父母膝下无孩,便享 受最低标准。一间十平方左右大的房子,给了癞子一个窝。 据邻居讲,他被抱来的时候,瘦胳膊瘦腿,幸亏是脖子有筋连着耷拉的头, 不然,那头颅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哪儿去好。直到今天,他的头老是无精 打采地左右摇晃,从不见端正高昂,大约先天不足的关系在作祟。脸瞅不出什么 毛病,只是不停地冒疙瘩,旧的去了新的来。经他成年累月亲手不断地抓挠,形 成如今坑坑洼洼的一张脸,似乎向世人说明他饱经风霜的经历。 癞子妈漂亮是出了名的。六十年代的照相馆,橱窗里展示的大多是英雄照, 工农兵的时尚形象。不知怎么选中了癞子妈。位于该市最繁华中山路的橱窗里, 一幅特大像框里嵌着一张微侧的少妇头像,微微蓬松的鬓发,清晰妩媚的脖子, 一双眼睛不大也不尽力张扬,却让发亮的眸子在长长的眼睫毛下,透出迷惑和神 秘,向来往的行人含情脉脉地凝视。别人不知道,我们长安路附近一圈可产生了 轰动效果。熟悉癞子的孩子,都跑去看:一面心里羡慕有个漂亮妈妈,一边当面 奚落他:“小癞子,小癞子,天鹅生出个癞乌鸦。” 这事很快被癞子他爸知道了,回家两个巴掌抡过去,将他妈美丽的脸,挂上 了几条鲜红血丝。一边狠狠地说:“我让你穷洋相!”上小学的癞子进门看见, 一个猛冲,用头将他爸撞了个趔趄;但很快被他爸揪出了门,挨揍是免不了的了。 他娘哭,但癞子却从来不掉一滴泪。因为他略微懂事,似乎就习惯拳头下的生活。 癞子的爸,是港务局的老工人,当时叫“老搬”,抗大包,装船卸船的干活。 一付黑黝黝的面孔有道刀砍的疤,清晰又狰狞,突出吸烟变黄的牙齿和挺拔的鹰 勾鼻,貌相恐怖。据说,他是跟别人争码头打群架留下的纪念。解放后,码头统 归市港务局管,谁也不敢和共产党争地盘,他也算洗手不干了。只是,拳头发痒, 不敢找别人的茬,老婆孩子算倒霉了,三天两头挨上一顿。 他爸出身贫农,成分工人,严格说,应是流氓无产阶级,似乎不好划分,填 表便成了工人。癞子妈惨了,一个妓女在慌乱中嫁了人,又未生一男半女的女人, 结果可想而知。丑与俊的结合,加上社会给予的地位名声不同,家庭内部战争是 少不了的。癞子本来可以当平衡物使用,况且,他爸为自己的儿子,曾经乐和好 长一阵子。不知为什么?癞子自幼不领父亲的情,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小家伙,便 和处于弱势的娘无形中结成同盟,对他爸常常是翻着白眼珠相视。 二 这个小小的生命,像野草一般疯长。到了十六岁,已是腰粗肩宽的小伙子, 走路开始摇晃起来。那时,有人叫他癞子的时候,他经常脑袋暂停动荡,有意无 意将头歪向右侧,处于静止状态,摆出像麻将中的“七饼”那样的姿势答应: “哎,什么事?”也可能习惯了这称呼,并不感觉这外号有什么不妥。 母亲后来去世了。临走前,拉着癞子的手,恳求儿子将她的身体的器官送到 医院。虽说,话已含糊不清,但意思是明白的。可癞子不理解,眼向旁边的老爸 瞄;老爸将头扭过去,铁青的脸,一声不吭。他妈的尸体进了火化场后,最后的 遗愿不了了之。癞子明白:那是父亲将他对妻子暴力建立的权威维持到底的表现。 他不仅仅是心里充满反感,而且愤恨的萌芽,已经不可抑制地勃发了。 年轻母亲的最后请求,在别人眼里简直是惊人之举。一个常年被人在背后嘀 嘀咕咕,受尽屈辱,抬不起头的人。临死前要为医学做点奉献,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不得而知。稍微懂事的癞子,却隐若感到,母亲拼命要证明什么,正像当年 突然跑到照相馆,让无比靓丽荡人心扉的美面招摇于世。癞子想:母亲肯定心里 明明知道,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还是勇敢地不顾一切去展示自己,证明自己。 母亲对癞子一直是轻轻地柔柔地软软地爱,似乎害怕惊吓了这个落根的草。 她无数次用身体抵挡落下的拳头,又用怜悯的目光,默默注视着癞子的身影。癞 子失去母亲后所形成的真空,滋长着对母亲越来越强烈的怀念和深深的爱。以前, 癞子被痛打后,终有人抚摩着红肿或流血的地方,叹气或掉泪现在,只好像荒野 的野兽一样舔着自己受伤的伤口。 癞子几乎没上过学,虽说后来他是老三届的毕业生。小学的时候,正是三年 困难时期,他一根绳子一把铁钩子,到处揽活干,当时叫“拉崖”。按理说,一 般家庭都有孩子三四个以上,所以糊口艰难。他和父母亲三口之家,当时应是较 富裕的生活。可他硬要满头大汗的去挣钱,从不吝啬自己的气力。从低处拉往高 坡百米远的地方,一趟大致一毛钱的收入。他有了钱,即召集那些饿肚子的同学 一起看电影吃零嘴。那时,他身边的孩子很多,围着喊:癞子哥!癞子哥!虽说 孩子瞅着他手里的钱,可他往马路一走,那前护后拥的场面,煞是壮观。 艰难的年代,是无法讲究生活质量的。为了胃口舒服点,几乎家家都养鸡。 于是,该市居民的凉台,窗外,走廊,鸡棚林立,臭气熏天。母鸡下蛋,属保护 动物。至于公鸡,不能提供源源不断的食物,整天瞎叫唤,一张尖嘴还啄跑母鸡 抢食吃,稍大一点便成了人的盘中餐。 癞子妈抱养的鸡,也出了一只公鸡。癞子唤它叫“亮亮”。这鸡自小争强好 胜傲慢无比,羽毛丰满后跑着将全院的同类啄了个遍,俨然成为一霸。叫声持久 响亮却惹人烦,尤其上夜班的人。惟独癞子喜欢,经常偷偷拿家里的米,给公鸡 单独进膳,母鸡们只能嫉妒地咯咯叫,而癞子却不屑一顾。他宠爱“亮亮”,抱 着它出入各大杂院,到处寻找高手相搏。几乎打败天下无敌手。 一次,又凯旋归来,他怀抱“亮亮”正在马路中间晃荡,身后跟着十几个孩 子,一起唧唧喳喳地又说又笑,对面却走来了父亲。癞子刚想溜,已经来不及了。 他爸眼疾手快,一把从癞子怀里将鸡夺走。结果可想而知,他爸不懂宰鸡的操作 方法,照样“喀嚓”一声,脑袋和身子顷刻分家。 癞子哭了撕心裂肺般的嚎啕大哭。楼上楼下的人全出来了,他们不是没听见 哭声,而是第一次听见癞子长大后的放声大哭,且又是如此不象人哭的声音。没 有劝说,没有插话,没有笑语,好像人人心中被这哭声冲撞和震撼,麻木地不知 怎么办好。 癞子他爸更火了,将菜刀往地下一扔,狠狠地说:“他妈的!就是我死了, 你也不会这么哭!” 谁知道这句话,竟是高瞻远瞩的预见。从此,谁也没见过癞子这样的哭声。 三 邻居烈属黄老太太,是孤苦伶仃一人,儿子在战场上死了。街道组织告诉时, 她没有扑簌扑簌地落泪,反而慷慨激昂,说了些报纸上英雄父母该说的那些话, 立即博得领导的好评,成为街道干部张嘴闭嘴,教育别人的榜样。 她每月领着抚恤费,迎着别人羡慕的眼光,也颇为得意和自豪。眼瞅着癞子 这孩子,像野草般自生自长,她有心加以管教,又似乎感到有乱管闲事的嫌疑, 亦不好意思太张扬,只好让自己的眼光多加留意,嘴巴多说一些。这样,癞子身 边多了个广播喇叭,随时提醒他该怎么办?怎样去办。可癞子的身影,除了吃饭 的时间外,踪迹少见。直到文革爆发的第二年,黄老太太逮住他,并狠狠地训斥 他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他已完成了“光头”的杰作,低垂着圆圆溜溜头颅, 向老太太发出铁青的光,任凭批评和奚落,一动不动。 “光头癞”的诨号,纯属咎由自取。也可以说,他年轻的心,似乎在追求一 种朦胧感觉中的新鲜和刺激。 至于他爸,那时被文革的吼声所振奋,成了造反派的小头目,连家都少回。 后来,伤于一场武斗。他喊着“码头工人志如钢”的口号,冲向战场。据别人描 述,他拳头打倒两个对立面的家伙,但一根大棒子击中他的后脑勺,一声不响地 倒在地上。醒来后他还嘟囔着那句流行的豪言壮语。大夫一看,感觉不太对劲, 又怕万一死了,冒出个誓死捍卫的烈士。只好小心伺候,拿出救死扶伤的精神护 理。但时间一长,倪端渐显,按该市的流行语:膘了。就是傻了的意思。 从此,癞子他爸的拳头再也没有准头瞄向癞子了。他很安分,除了背诵那句 口号和吃饭外,一直呆在家里。脑袋里被打掉一根神经,也打掉了整个思维系统, 他忘掉了一切,对儿子也是一会儿熟悉一会儿不认识,更多的是畏惧。癞子一个 手势一句话,往往让他爸哆嗦半天,不知做什么好。其实,癞子心里很明白,那 是物质的需要强迫他害怕。倘若,没有癞子一天三餐的供应,早就饿死了。傻子 很少傻到不知道吃饭的,大概这也是物质高于精神的例证吧。 长安路一带,胡同多,大致两米宽百米长,那是孩子的乐园。放学回来,几 十个孩子,追逐一个皮球,一直到天黑下来。胡同的窗,全是铁棒铁条编织的网, 毋庸担心玻璃碎了有人找门子;胡同两侧皆楼房,是天然的屏障,不至于踢没了 球;胡同的两端出口,便是球门。癞子玩球,是出了名的刁钻古怪,经常左盘右 带,晃过若干人,一脚洞穿球门。到了“光头癞”的年代,他已是该市青少年比 赛的第一名,第十中学足球队的主力前锋。如不是命运的玩笑,国家足球队肯定 有他的身影。最好的证明,他过去的同伴,有五人前后进入国家队,那些替补的 也纷纷跑到各省队踢球去了。仅胡同里一块玩球的孩子,屈指略算,也有十几个 以足球为职业。 至今,癞子还念叨他们,但他们似乎忘记了癞子的存在,因为“光头癞”的 名声显赫太早了,在岁月的腐蚀中淡忘是不可避免的。 客气说,是命运的玩笑;刻薄说,是自作孽。他爸得了不再动拳头的神经病, 对癞子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犯不上计较过去的往事。黄老太太不停地絮絮 叨叨,还哭眼抹泪地劝说:孩子,我知道你爸对你不好,可无产阶级的感情咱不 能忘记。他是病人嘛!癞子倔,对老太的话从来是一堵墙,无言无声的立在那里。 即不反驳,也不表示同意。 一九六八年中学毕业,同学下乡的下乡支边的支边,而癞子依仗自己的家庭 条件和有关政策,就业到本市的一家化工厂。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当时可是被 人刮目相看的。不过,他老人家说:坏事变好事,好事变坏事。确有深奥的道理。 现在,想起来仿佛冥冥中对癞子有一种刻意的安排。 到昆明部队的少时伙伴来信,让癞子到那里去踢球,并说已和首长讲好了, 只要厂里放人,那里绝对收人。但癞子进厂没有几个月,就成了厂队的主力,又 要代表化工局打比赛。因此,从上到下一句话:决不放人。厂里又着意安排在研 究所工作,安抚他的心。癞子原先在化工车间,天天戴着猪嘴防毒面具干活;突 然和大学生一样,和玻璃瓶打交道。对如此的厚爱,他感激涕零,毅然放弃了去 部队生活的打算。但癞子学问太浅,根本弄不懂化学反应,那些化学分子式的符 号,一个个让他脑袋如斗般的大。就是按别人嘱咐往瓶里滴液体,也十回九回滴 不准。最后,他什么手插不上,只好自己呆在一边发愣。时间长了,自己借故溜 出去玩,也没人管,除了替单位踢球,算是标准的闲人一个。 癞子五大三粗,单双杠均很有两下子,他在杠上飘逸的动作,让同事仰慕。 这一点的确是本事,他不管在那里,总有一批跟随者,在身边拍马溜须。毫不例 外,厂里的狐朋狗友很快一大帮。一天,有同事拿来张报纸,指着上面的一幅照 片让他看,一个国家运动员的单臂回旋动作,赫然入目,他嘿嘿一笑,说:不难, 不难。其实,他还是心虚的,因为他从来未玩过,并不知道轻重。 但在大家的谄谀和鼓动下,他的倔劲又上来了。只听“哎呀”一声,他掉了 下来,皮肉组合的腿和铁管制造的杠相撞,自然不是对手,厄运来临了。 四 从此,他便成了“瘸腿癞”,在医院呆了大半年,才一瘸一拐的回家休息。 走不是问题,可永远是一脚高一脚低地行进。 如果,癞子的傻老爸,继续在他们小屋转来转去,也许后来的事不会发生。 可他的神经似乎又滋生出新的枝桠。癞子走出门口,他必悄悄尾随,距离保持十 几米左右。癞子走,他也走,癞子停,他也停。这般古怪的行为,开始委实让这 一带的人笑破肚皮,习以为常后,闲话俏皮话便应运而生。两人谈对象,在街头 翻了脸。姑娘一脸乌云,掉头就走,小伙子急忙追去,那旁边的闲人必说:哎! 癞子他爹,慢走啊!那小伙子知意,只好乖乖停下脚步;而姑娘则“扑哧”一声 笑了,笑得路边人跟着笑。但,癞子在旁边,谁也不敢开这等玩笑。 “光头癞”的时候,他不但踢球狠,打架更狠,没少叫派出所请了进去,不 过那时凭拳头,不象现在动刀子动枪,终未酿成大祸。两人不服,约一地点,旁 人一律不许插手;你来我往,鲜血四溅,直到一方开口:嘿,大哥,我服了!斗 殴宣布结束。这种类似贵族式文雅决斗,至今令那一代人怀念。不过,癞子决非 将对方打的告饶,成为该地的枭雄;而是他的永不折服永不言败的精神,让对方 五体投地甘拜下风。 省体校下来几个“三铁”运动员,个个二百多斤重,算你癞子有能耐,也无 可奈何。癞子从来经不起别人的唆使,到人家门口挑战。结果,他躺在地下站不 起来,还口吐白沫念念有词,满脸不服气的样子说:明年今天,就是咱们再比试 的时间,地点不变,谁要不来,就是……接着,一连串爹啦娘啦的骂人话。那位 大哥,大概头一次碰到此类人物,无奈的说:我服你了,不行?硬拽他到医院检 查,生怕那个顺手的“大背”摔坏了这孩子。谁知,癞子皮肉有几处伤,骨头倒 硬朗,被弄到诊所不到十分钟,就欢蹦乱跳的出来了。而那位大哥,一身虚汗, 衣服浸透了,后怕的厉害。由此,他一时名声大震。该地搞拳击的摔跤的举重的 几个圈子,都不去招惹癞子,敬而远之。只有打不过人家又喜欢惹事生非的小混 混,像蜜蜂一般缠着他不放。所谓:秃子跟月亮沾光。小混混出了事,央求癞子 出面,一般搞定。 癞子虽然变成“瘸腿癞”,但余威尚在,无人惹他生气。况且,癞子脾气奇 好,一切对他的调侃,讽刺,挖苦,戏弄,都能坦然接受,他渴望与人交流和来 往,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是善良的还是口蜜腹剑的,只要向他靠拢,他则视为 朋友。惟独,不允许任何人提及自己的父母。大概是父母不甚光彩的历史?也可 能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或者是其它?个中的缘故,谁也猜不透。所以,当老 爸形影不离的在背后跟踪癞子的时候。从他脸上呈现的颜色可以看出愤怒和无奈, 额头的青春美丽痘愈加泛红,眉间扭成一个交织纷乱的疙瘩。 过去癞子恨父亲,是因为他稍有不如意,则抡起拳头说话;现在又怜悯父亲, 活着如同行尸走肉。对白痴,不能讲道理,更不能动武,而这个白痴就是他的老 爸。儿童,少年时代折磨他的就是这个人,而漫长的青年,中年只要他不死,还 要折磨他,只不过折磨的方式不同。癞子,第一次感到后怕在这个男人面前,在 这个纠缠不休的怪物面前,他有什么办法摆脱呢? 他本来以为,按邻居黄老太的嘱咐,一天三顿伺候吃饭,就完事大吉了。始 料不及的是,不知老爸的那根神经开始作怪,用一种奇特的方式骚扰他的生活。 在家里,他反复解释,还抡起拳头在半空中挥舞,告诉老爸呆在小屋不要乱动。 可这一切,软的硬的,都无济于事。尤其夜晚出去,癞子感到身后老爸的身影, 仿佛一条黑色的幽灵在游荡。自己的生命,已完全被阴影笼罩,似有一条蛇,盘 绕着他,压迫着他,勒紧他的脖子,他几乎喘不过起来。他憎恨这个人,又宽恕 了他,而现在比憎恨比宽恕更强烈的感觉是耻辱。这恰恰是癞子的“软穴”,而 他本人并不知道,因为他已经被击中,精神上已经崩溃。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癞子爸赤着一只脚狂奔出去,到了派出所,控诉了癞 子所干的一切。当天晚上,警察赶到癞子家,人证,物证俱全,一付锃亮的手铐, 套在癞子的手腕上。癞子完全蒙了,他从厂里夹带出一些液体化学试剂,放进杯 子,劝诱老爸当水喝,企图毒死这个让自己受苦受难,丢尽脸面的人。可癞子爸 沾了沾嘴唇,就摔了杯子往外冲,癞子想拦住,却被一股神力撞了个趔趄。 我们都未亲眼目睹整个过程,癞子下毒害老爸,是确凿无疑的事。悬念,在 他爸的身上,一个傻忽忽呆头呆脑的家伙,居然能躲避这桩灾难,不能不划上几 个大大的问好。当然,有人怀疑他爸装痴卖傻。更多的人绘声绘色地说:癞子没 文化,昏了头,傻子吃饭不吃大粪,足以证明嗅觉健全,而那药水古怪刺鼻,不 把傻子吓跑才怪。但有人提出反问,那里不好跑,为什么偏向派出所跑? 不管怎样,派出所根据他爸的报告,迅速地破案,可以说是奇功一件。至于 那些纷纷扬扬的传闻,终是左邻右舍心中的结。如果,这父子俩权高位重,富翁 或者名人,弄不好能载进世界奇案的目录,留给后人揣摩。可惜,虽案件情节诡 秘困惑,毕竟小人物所为,不能登上大雅之堂。还不到二十岁,癞子就这样蹲了 三年监,并提前若干年释放。 五 有人故作玄虚地说,他的案例恐怕要引起中国法律条文的修改。故意伤人是 定了的,可按“害命”的动机推理,不图财,不贪色,不夺权,往那一点上扯, 似乎都有些勉强。说那癞子捣鼓出去的化学试剂,根本毒不死人,同事都当笑话 谈,还特意到派出所说个明白。可警察不管那一套,大声呵斥道:人家癞子都招 了,你们来搀和什么?弄得他的同事全傻了眼。 后来,癞子提前出狱,亦是众说纷纭。好像在这个国度,遍地都有诸葛亮。 有人说当时判的太重,有人说他表现特好,也有人说他爸嚷嚷要儿子。说就说吧, 反正癞子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那个10平方大点的小屋还在,只是布满了尘土和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他爸已 被送进医院,护理的工作完全由国家负责。癞子窃喜,但这种暗暗的心绪,他不 愿也不屑用语言表达,毕竟是养父啊!邻居黄老太,请癞子到家吃饭,才套出这 一信息。因此,老太太的正义感呼声传遍整个路段:哎哟,莫学癞子,大不孝啊! 凡接受老太教育的人,都知道癞子是个典型的反面教材。 可癞子顾不上和背后嚼舌头人论是非了,尤其黄老太,虽然嘴杂,但心肠蛮 好的,经常烧壶开水送过去,或让他到她家吃顿饱饭。癞子本属于残疾人,厂里 按病假处理够宽大的了;可到监狱走了一圈,饭碗丢了不说,病假工资也自然而 然消失了,生活的贫困毋庸多说。黄老太虽以癞子为反面教材教育左邻右舍,但 她又特需要身边有一小伙子能干点力气活,毕竟是六十多岁人啦。 奇异的结合产生了:一个威望颇高的孤寡老太太和一个名誉扫地的混蛋小子, 开始了互利互惠的结合。不是一堵墙相隔,几乎和一家人差不多,老太太像呼唤 儿子一样,指使癞子干这干那。政治上的高风亮节,代替不了实际生活上的困难, 老太太人老脑袋瓜还蛮灵。不过,她在街道干部面前娓娓道来的全是在挽救一个 失足的青年。这让她的政治声望更上一层楼。而癞子的心像久旱的田,有一点点 的甘霖,就足以让他感到温暖和舒畅。他秉性没有去揣摩别人的想法和心思的习 惯。 癞子永远不缺少称兄道弟的伙伴。大概应了一句老话:秦烩也有三个好朋友。 毒父害命的坏名声,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身边重新聚集了一批大小混混。混混们闲 人居多,趿拉着鞋,敞开着怀,从马路这头到那头,一跳一跃的闲逛,唾沫四溅 地大声吆喝着下棋或打扑克。这让困境中的癞子很快融入其中。黄老太曾经几次 说服干部们,安排到街道的企业干活。倒不是谁歧视他,再说,谁也不敢歧视他 一个能对老爸下毒手的人,在别人眼里,简直是恶魔的化身,谁有胆量惹他呢? 我们只能推论,出了监狱的四壁后,他的性情如同出笼的野马,已无法安分呆在 任何一个地方。他几次推脱不干,或干几天就没人影了,这让黄老太唏嘘伤心, 经常想起自己的儿子。 “瘸腿癞”的时候,是他人生最惨淡的阶段。吃饭有了这顿没有下顿,工作 又不断变化终无合意的。盗窃的恶习,就此学会,除了黄老太,几乎社会所承认 的正人君子,都远远象瘟神般躲着着他。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大错不犯小错不 断,谁也拿他没办法。值得一提的故事有一件,却是令人苦笑不得的。 六 那一年冬天,他溜进别人家,窃了棉被两床。本来他说:外国有个加拿大, 中国有个大家拿,公家的东西能拿就拿,不拿白不拿。虽对私人的东西不伸手, 可附近的工厂倒霉了。但却从未失手被抓;也可能恶名昭著,那些看门的守卫的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都犯不上和他过不去。他身居的大杂院周围,确实未闻 谁家失窃,可见癞子是个“不吃窝边草”的不入私人门户的盗贼。这次破例,让 人意外,也在他的罪恶史上大大加了一笔。 警察问:你就偷了被子? 癞子答:是的。 警察又问:干什么用? 癞子答:天太冷,暖和呗! 警察又问:家里没有被? 癞子答:有,不够用。我朋友的老婆在我家做月子。 什么?!警察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这段对话扯出一个女人来,一个生孩子的女人,让派出所的警察深感兴趣, 速派人调查落实,竟是事实:那妇人怀中的婴儿,正吧嗒吧嗒吃奶呢?这件事让 黄老太十分没面子,没想到自己眼皮底下藏圬纳垢。原来该女人是狱友的恋人, 根本就没结婚大了肚子。癞子素来以为自己义气冲天,一拍胸脯揽下这事,结果 到了关键时候,该狱友蒸发了,不知到那里去了,害得他只好负责伺候月子。有 点迷信的失盗者知情后,坚决不要被污染的被子,认为不吉利。所里的警察也认 为此案批评教育,写写检查大可结案。而癞子没呆到宽大处理的那一天,又爆出 一大新闻:他自己夜里打开手铐,跑了。这时候,不仅是黄老太没面子啦,警察 也没面子啦。你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让小偷在眼皮下跑了,那还了得!出动所 里所有警力迅速捉拿逃犯,不过一个时辰,癞子又戴上手铐进了小黑屋。他根本 不打算溜之乎也,而是径直到一个混混的家,要了几包饼干类的食品,然后回家 给那女人和孩子吃。人牵牛他拔橛,还是有一点恻隐之心的。 所长大光其火,也大摇其头,寻思这世界够奇妙的:磕瓜子能磕出个臭虫来。 碍于派出所的名誉考虑,此事不宜张扬;但这小子不教训一下,恐怕将来不知能 搞出什么名堂。结果,蹲了三年监的癞子又蹲了三天小黑屋,将这事模糊掉了。 那女人是农村口音,闭口不说什么地方的人,比癞子年龄大五六岁的光景, 长得粗粗壮壮的呈地瓜状,两腿算是地瓜的蔓子。窝在床上不断以泪洗面。癞子 无奈地应付这一切,连黄老太都连连叹气: 哎哟,这孩子傻了,傻得厉害!弄个好人,哪怕再伺候也好说,这不知羞耻 的女人,也值得同情? 她的付出完全根据社会的要求和实际利益来决定,癞子不知道也不会明白。 他先是朋友有难帮忙,后是不得己而为之,再后是无限的怜悯情。当他瞅着孩子 干巴巴的脸,尤其咧开小嘴哭的时候,心动地厉害,恨不得拿出所有,让孩子安 静睡觉。他认为哭,不是饥饿就是痛苦和伤心。虽说黄老太厌恶癞子的所为,脚 步还是不停往癞子家跑。事实求是的讲,多亏她毕竟是过来的人,料理产妇比懵 懂的癞子更有实际意义。 后来,这娘俩走了。据说,孩子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她娘还带他回来拜谢了 一次,带了好多土特产。和癞子说,回乡下找了个不嫌弃她的人结了婚,人倒也 老实,这辈子就这么着了。癞子那时经济已宽绰一些,大包小包给那女人不少, 还领孩子去吃了一次肯德鸡呢? 七 癞子经济状况的好转,赖于“四人帮”的粉碎和改革开放的新政策。虽说他 已是而立之年,还是孑然一身,不能说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只是他从来不理这个 茬。 还是十中足球队的前锋的时候,班里一个叫“铃”的漂亮女孩,一直向他靠 拢。凡有癞子参加的足球比赛,她必到场振臂大喊鼓劲。一次,他跃起顶球与对 方相撞摔破了头,她就慌然地跑到球场里,掏出一根花手绢,直往流血的脑袋上 捂。一时,全场哗然,传为笑料。 六十年代中期,中学生少懂男女关系,但那少女朦胧率直的行为,已经不可 抑制地萌发了爱的种子。癞子恍然不知,直到女孩下乡临走前,跑到他家里对着 他流泪,他才心里感到有点说不清的味道。并非癞子主张晚恋,而是他像那时的 很多少男一样,对恋爱一无所知。不过后来,当那女孩邀请他到乡下走一趟的时 候,他慷慨赴约,凶神恶煞的样子,镇住了一批女孩的追求者,包括盯着女孩不 放的色迷迷的村支书。女孩“铃”的心计远远大于癞子,不是女孩以后透露,谁 也不知癞子曾经懵懂中,挽救了一个少女的贞洁。这事,就像癞子平生所做的若 干事一样,稀里糊涂开始,迷迷忽忽结束。 癞子最初和要好的混混,跑温州贩鞋,几经折腾,挣了不少的钱,是该市首 批万元户之一,如不是他出手大方花钱如流,应是万元户中的佼佼者。一九八五 年政府决定,开辟十个山头,实施大旅游的决策。他倾全部财力,在其中有最美 丽景观的“鱼龙”山顶,承包了一个酒楼。俨然一付大老板的架势,鱼龙山,顾 名思义,临海拔起的高峰。往那峰顶一站,全市的风貌,顿时揽于眼底。有人说: 这地脚,膘子干也挣钱!到了夏天,外地游客蜂拥而至应接不暇。可癞子眼睁睁 把它给做赔了干砸了,只换回一个略为雅致一点的诨号:癞子王。 这诨号的知名度,已不限于长安路一带,不限于一区的范围。凡十五六岁到 三十多岁年龄的年轻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提起“癞子王”三个字,无不肃然。 这根,就是他的酒楼。他的狐群狗党本来就多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加上朋友的朋 友,朋友朋友的朋友,更是眼花缭乱。朋友吃饭,他从不收钱,和他们一块举杯 把盏。这拨来了那拨走,走了回去的告诉别人,别的混混也来蹭饭滚酒喝,弄得 雇来的老会计只皱眉头大口叹气。 “喂!大哥,不认识我了?” “你,你是?”癞子瞪着眼睛问。 “瘤子,你该认识吧!” “呃呃,认识认识。”癞子记起那位脖子边有个大疤,文革期间用麻袋装着 书记,要扔进海里的哪个家伙。 “我们几个兄弟,今天专门来拜访大哥。” “不敢,不敢,请,请坐下说话。”癞子一边说话,一边吆喝:上酒来!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一头进钱,一头出钱;出得多,进得少,自然赔本。癞 子几年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万块钱,就这样打着水漂走了。并非无人劝他,他好像 明白,只是身临其境不由已。他割舍不了那些所谓的朋友?或者欢迎交往新朋友? 我们不得而知,只能陈述一个事实。最能发财的机遇,他错过了,以至今天,仍 呆在长安路哪个小屋里。而当年,那些吃白食者的朋友中间,有几个出息的,都 有了豪宅,名车,成了款哥,还把过去的经历,当笑料传播。 癞子好比一块滚来滚去的石头,他又一次从山上滚到山底。但知名度亦是无 形资产。以“癞子王”的三个字,没有再次滚入贫困的深渊。酒楼因缴不起租子, 被人家收回了,结束了老板的生涯。他的屁股后面还欠一大堆的债,好在属国家 绿化部门管辖,并不与他计较,让他满不在乎一身轻松地走了。 这一走,按癞子对别人的话来说: “他妈的!又不是关羽走麦城,一颗脑袋被人揪着,到处送人;只不过是遭 了抢劫,叫人剥了衣服裤头,赤条条光溜溜的身子,难看罢了!” 这种比喻,我们委实不能苟同,但癞子的霸气,暴露无遗,虽然他本人尚未 能意识到。中国人心目中的“王”,历来是虎虎生气,气势非凡的意思。大人物 或小人物,大凡沾上“王”字者,皆让人畏惧起敬。癞子演变成“王”,虽赔了 钱,却决无“败羽凤凰不如鸡”的恹恹如病的样子。跟随者崇拜者不乏其人,他 过去交友好比撒网打鱼,多少还是有几个够哥们的在网里面。今天请他到星级宾 馆吃饭喝酒,明天洗澡洗脚,后天到赌台上玩一把,热闹了好长时间。这跟今天 的领导退下来,门可网雀的情景,截然不同。这后来,弄得癞子不好意思了,非 要干点事不可。 八 人往高处走,走到一定层次,再坐滑梯出溜下来,大都有大事干不了小事不 愿干的心绪作祟。考虑这种感觉,那位年轻的号称“铁子”的小哥几次吞吞吐吐, 欲说还休。后见癞子真诚急盼的眼神,狠狠心地说: “大哥,你如果肯赏脸” 癞子喊:“少和我西皮二黄乱叨叨,你说?” 铁子低声下气地说:“凭大哥的威望,应是干老板的料!” 癞子吼到:“去他妈的老板,干什么不是干?” 铁子又说:“只要大哥不嫌弃小弟。我这里有个位置,不过,有点委屈大哥 了。” 癞子一听,脑子仿佛停止转动,眼直勾勾地盯着铁子的脸,仿佛第一次相识。 铁子赶紧说: “月薪先是五千,以后咱们搞好了。你放心,大哥,小弟决不亏待你。” 癞子糊涂了,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不起眼的鬼小子,能有这么大 的势力?他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嘴上应承着:好,好,好! 铁子是个五短身材五官玲珑的家伙,属缩小型的美男子。他的毛病就是,倾 听别人的谈话,眼珠总是滴溜溜转,这让有些人担心他的心眼太多而不敢多接触。 癞子从不以貌取人,更不管人家眼珠多转或者少转的破事,一直拿铁子当知心朋 友。两人做了搭档后,他才隐隐约约知道一些铁子的背景,对这个小自己七八岁 的小哥,不但是佩服,简直是崇拜。 铁子到沿海东部开了一家最大的夜总会,让癞子担任副总经理,专管保卫治 安,其他由总经理铁子负责。以后的几年中,癞子过得游哉游哉,有些内幕他虽 知根知底,但从不去打听过问。铁子有个好爹,在中行担任要职,好爹有批好朋 友,均位居高官,铁子受到照顾是正常的。癞子为他高兴,也为自己缺少亲情难 过,不过,那只是头脑中电光一闪的过程,很快消失地了无踪影。 应当承认:我们的铁子小哥,是个伟大的垂钓者,他钓上癞子这条大鲨鱼, 往那夜总会的巴台上一搁;瞧,那些小鱼小虾,全吓跑了。也有继续往癞子身上 靠的,来者不拒,一律笑纳,不过消灭了白食者。吃饭归吃饭,玩归玩,掏出钱 才能走出门。癞子不好意思和别人说,这是铁子定的死规矩,他也一口答应,怎 能变脸不认帐呢?况且,他的一件不白之冤,多亏铁子的帮忙,才予以澄清。 说是夜总会,其实集吃喝玩乐之大成。一楼的浪花厅,可以边嚼生猛海鲜, 边欣赏海浪的起伏。不少客人,不往楼上的跑,喜在这里逍遥。有位年轻的少妇, 三天两头在这和情人约会,不知为什么,一天被几个青年羞恶后,又被砸断一条 腿。公安局来人,勘察了大半天,将侦察范围缩小到癞子身上。几次询问癞子, 他说被几个朋友拖出去喝酒去了。而公安人员调查,他那几个朋友一概否认他成 了重大嫌疑犯。 铁子闻讯,叹了一口气道:这个癞子,一点头脑没有。然后,找到熟人,直 捅到公安内部上层了解情况,才知道些蛛丝马迹。这女人是公安某领导的儿媳妇, 已有个三岁的儿子,自打丈夫出国后,便和单位的一个男同事勾搭成奸,孩子不 管交给婆婆。当公公的老头子知道,却又无可奈何,每每喝酒,则长吁短叹,时 不时愤怒地要教训她。正好,癞子不给面子的几个泼皮,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和 这事纠缠上了,事情发生了。公安局并不想对癞子怎么样,仅仅是雷声大一点, 因为他有前科,怀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然,那女人不会算完。铁子那脑子, 一听什么都明白了。那时侯,黑社会伤人到什么程度,是按钱计算的。不是后面 有人操纵,谁敢招惹大名鼎鼎的“癞子王”呢?虽说癞子冤枉,可他铁子的生意 怎么干?这里吃饭不保险,谁来把钱乖乖放进他的口袋。铁子找到癞子。 铁子说:“大哥,和你那帮小弟兄说说,谁干的?到拘留所呆几天,咱出个 大价钱给他。” 癞子:“我没干,又不能拿我,省点吧!” 铁子说:“不在钱上,都怀疑你干的,就等于怀疑我。咱兄弟不能受这份窝 囊气。再说…… 铁子突然不吭声了。 癞子可急了,问:“怎么了?” 铁子说:“这样吧,只管照小弟的话放出风去,其它的事我来处理。” 果然,没几天,来龙去脉全清楚,一位小哥,到了派出所坦白了,动机简单: 那女人说话的唾沫星子溅到他的脸上,不肯赔礼道歉,一上火,用椅子的腿抡到 她腿上。这小哥,癞子确实早就认识,真想揍扁了他,想起铁子不让他管的谆谆 教导,只好作罢。而那女人听人家说,如废她腿的小哥进去,她的医药费都无法 解决,只好接受了一万元的现金,算是调解成果。癞子和铁子说,这破事,花这 么多的钱不值得。铁子道:这年头,白吃黑的事多了!可弄急了,黑一样吃白。 癞子不理解,铁子也不往下说。但,癞子真是心存感谢,不过嘴上不说罢了。 开夜总会,得有黑白两道全能摆平的本领,得有混世魔王的道号。癞子到了 往四十岁数的年龄了,每天看那些花枝招展坦胸露肚的年轻小姐,眼皮下晃来晃 去,一口一个:来子哥,来子哥的,娇滴滴地轻唤着,心里七上八下百般滋味; 而男女勾肩搭背拥抱接吻,更是触目皆是的风景。黄老太几次做媒,癞子连人都 不见。铁子担心癞子成了采花大盗,影响自己的生意,也屡次为癞子扯线,想用 一个女人拴住他的腿,省得混在脂粉堆里出事。谁知他稍露心思,癞子一句话噎 他个半死: “我说铁子,你大哥做事是有原则的。当年,我偷遍XXX ,我住那院,一针 一线都没少,不信,你……打听打听。铁子一听,急忙打断他的话说:这是那里 到那里。硬是搭茬,将这事蒙混过去了。 尽管如此,癞子的形象还是招女孩子羡慕的。虽说,腿还是一瘸一瘸,难以 平衡,但出门自己开着奥迪车,专向星宾馆名酒楼那里钻。名片一递,大名霍然 入目:总经理王富来。忘了应该交代一下,铁子发达了,各类公司好几个,便叫 癞子升为老总,不过,名义上的,癞子继续他的治安保卫工作,不管其它闲事, 仍是铁子后面具体操作。癞子的自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别看嘴上依然“铁子”, “铁子”的叫,心里恨不能掏出肠子来,报答铁子的恩情。 但是,世界上的偶然性太多,往往让必然性改变方向。如说癞子矢志不吃身 边的女人,的确是几年如一日,言必行,行必果的丈夫所为。可人摔跟头拣钱包, 不一定绊在大石头上,往往是不起眼的凸凹地面。 夜总会新来了几个东北小姐,可能不太熟悉风情,和客人闹了起来。癞子赶 去,已是杯盘狼藉一片混乱,其中一个叫“王娜”的小姐,正指着那位五十多岁 的客人喊: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是人!有钱怎么了?有钱就不把人当人待?癞子 一问别人,才知事情的始末,上去对那客人一顿拳打脚踢。当那客人躺在地下呻 吟时,癞子恶狠狠地说:你们几个听着,有钱要买个乐意;不乐意,再多的钱也 买不来。 原来,那客人酒喝得有点大,当着几个同伴,从包里掏出一大摞的百元大钞, 指着叫“王娜”的女孩喊:一张一件衣服,脱一件给一张。新来的王娜高低不干, 而旁边的小姐愿意,那客人又不干,非让王娜脱。纠纷因此而起,客人摔了果盘, 煽了王娜一巴掌,嚣张地大吼:我不脱光你的衣服,就不是人。 癞子习惯客人和小姐之间的游戏,并不在乎他(她)们龌龊行为,但特讨厌 强迫。癞子朦朦胧胧的认为:凡事扯上“强迫”两字。味道就变味了。自己从小 反抗父亲,就是强迫所致。他看报纸,大都向边边角角寻找奇事怪闻,知道外国 夫妻做爱,还不能强迫强迫做爱可以告上法庭,判男人强奸罪。癞子曾经将这一 重大发现,向很多人多次说过。当这一理念被癞子接受的时候,碰到这桩事,合 该那位客人倒霉,合该王娜小姐幸运。从那以后,我们的王娜就像口香糖一样粘 住了癞子。癞子想:少和我来这一套。板着脸,露出一付庙里金刚式的狰狞,企 图吓跑如影相随的王娜。 王娜是现代的美人,因为她的美,全是时尚包装的杰作。除了每月往东北老 家寄钱外,几乎钱全扔在美容院里服装店里。自己和老乡租了间套一房,白天睡 觉,晚上上班。她风吹杨柳般的腰身,和长长睫毛下朦胧闪烁的一对黑色眸子, 给夜总会带来了滚滚财源。但性格率直刚烈,稍不如意,则对客人变脸,幸亏后 来的客人大多涎皮赖脸,让她将脸又变了回来:一付孩子般撒娇作态活泼可爱的 性情顿现面前。癞子不管她的事,可她却将癞子的行踪置于自己的视野里。 癞子白天黑夜在夜总会里,一脚迈出了门,则是个行无影踪的人。唯一的规 律,每月回家几趟,须是他哪个破家还值得照看,少不了看看黄老太,买点瓜果 李桃一类的东西给老人家。黄老太更老了,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唯有嘴巴还是 从不知道休息,不时蹦出几个时髦的词,让癞子目瞪口呆。这次癞子回家,却在 老太的家里,发现了王娜正和老太拉呱。 癞子心里想:这妞子真会装!但见王娜脸上脂粉全无,一身打扮,像个清新 的女大学生。满口谎话,将老太哄的一楞一楞地,当大家闺秀招待。可以想象癞 子那个破家的模样,王娜虽诧异,还是老练地应付了一切,并把她带来的酒肴摆 了了一桌子。感谢也好,引诱也好,我们的癞子终于下水了。他一宿几乎未睡, 被欲火撩拨地发疯一般,倒是王娜理智,像个船长引导着他徐徐进入航线,沿着 正确的航道乘风破浪。 第一次完事后,王娜哭了,哭得癞子莫名其妙,直问为什么?王娜又破涕微 笑,羞怯地说:你真好!你还是个处男呢……臭癞子!男女有了这回事,说话自 然故作放肆,从那一夜风流后,我们的王总经理,在心上人的嘴里,变成了臭癞 子,但外人是不知道的。 有个女人真好!癞子倒在温柔乡里,为自己的艳遇高兴。他寻思明天找铁子 说这事,好朋友之间不能藏着掖着,况且,自己是发了誓的,到了这份地步,只 好当面谢罪。至于王娜,不能再干那活了,自己的钱足够花的。还有,铁子几次 提出给他买房,他一直不答应,如和王娜结婚,好房子是必须的。谈到结婚,他 心里“咔哒”一下,打了个冷战,怎么和她讲呢?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倒不是问 题,只是开口太难了。我们不难想象一个中年男人,竟像青春少男一样胡思乱想 的可笑状。他忘了那女孩才是个十九岁的姑娘,结婚证是拿不到手的。 俩人同居了,黄老太直纳闷,这现代的漂亮女人真怪,什么人找不到,找残 疾人还蹲过监的癞子相好。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她的脑间,但她第一次闭嘴未声 张。她看这女孩嘴甜,手上活利落,喜欢和她絮絮叨叨,倒是十分高兴。她太寂 寞了,乐意邻居家的锅碗瓢盆的声音,不断进入她的耳朵里。 可时间不久,癞子被检查院传讯。他是摇着头进去,又摇着头出来,一头迷 雾。对什么洗钱,卖淫,行贿,勾结黑社会,贩卖增殖税发票等,他一概摇头不 知。人家说,你这个总经理怎么干的?他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管总经理什 么鸟事?!人又问,铁子跑到那里去了。他一楞,半天没吭声,悄声地问:怎么? 铁子不见了?心里寻思:怪不得半个多月,连个人影没见。人家讲政策,无非坦 白从宽抗拒从严一类的论调。他懒懒地说,你们甭讲了,我是过来的人,别看我 没文化,这一套我可是体会最清楚。人家火了,不老实,铁嘴钢牙,我们也要撬 开看看。一直折腾了半个多月也没寻出点蛛丝马迹,只好作罢。几张大封条,关 了夜总会的门,癞子算是平平安安的失业了。 九 后来知道,这是本市破获的黑社会和公安局勾结犯罪的最大案件。有个副局 长自杀,辖区内的所长被抓,涉及此案的更多的是嫖客,有公安人员,有学校校 长,有担任要职的公务员等。拔除萝卜带出泥,一团线头,越理越乱。 癞子自小到大,不愿意和带“长”字的官打交道,虽说很多常客他认识,仅 此而已,决不深交,也懒得管闲事这也是铁子最欣赏他的原因之一。癞子被传讯 的时候,好多人邀他吃饭,请他不要说在夜总会看见他,癞子一概应承,实践证 明并未食言。他联系铁子,手机关机。传闻说,他携大批人民币和美元早跑到国 外去了。 癞子为失去一个铁哥们遗憾,又为内幕一点不知道大骂铁子不够朋友。好像 知道而不坦白才是好汉子,就这么样到检查机关走一趟,有点灰溜溜的感觉,小 哥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至于车没了,月薪没了,他倒不怎么在意。这个人就是这 样,只要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管好与坏,从不后悔。这比一着不慎,丢官丢权 丢职称丢房子丢饭碗则十二万分后悔的人,肚量大得很。 这让王娜很不理解,依偎在癞子的怀里,悄悄地问:房子没指望了,你不心 疼?癞子抚摩着她那乌黑发亮的长发笑笑地答: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 求。一不小心,嘴边竟溜出颇为文雅的语句来。 癞子成为闲人,便和王娜形影不离了。性的方面,王娜是老师,她让癞子体 会到若干的美妙之处。癞子虽然活了四十多年,眼前仍然是个奇妙的世界。他不 明白人为什么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不知道自己的诨号变来变去的道理,不知道 理想和梦想是怎么一回事。天真的如同大孩子。大概性成熟晚的缘故吧?王娜思 附着。 一恍,进入了九十年代,癞子感到自己老了。一拨拨的年轻人冒出来,比他 更狠更野蛮更不要命。脖子上有个大疤的“瘤子”死了,在械斗中被一刀捅进心 脏当场毙命。据说,送葬时,二十个小伙子,学香港黑社会的打扮,一律黑色西 服,胸前的口袋,每人插一朵白色的花,前有奔驰开路,后有道济押后。纷纷扬 扬,轰动全市,公安出动大批警员,防止闹事。 铁子在国外捎信来说,绿卡在手,一切都好。再三说明,如不走,进去就出 不来了。王娜这个女孩够意思,相伴多年,终因经济问题俩人分手。癞子原谅她, 东北父母下岗,下有一上高中的妹妹。凭他的势力已无力抚养那女孩和她的一家。 她走时哭得泪人一样,再三嘱咐癞子不要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然后,和一老 乡到南方发展去了。是否重操旧业?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癞子的幸福生活到此结束。和王娜生活的岁月,似乎有意无意多少改变了他 的一些性情。知道自己的能耐大不如从前了。他给人护场子,那些年轻的后生, 根本不在乎“癞子王”的大名,硬是和他过不去。 朋友开了一家游戏室,实为赌博室,他去了三天,和人家干了三天架。今天 打跑了,明天来得更多,直到游戏机全部砸毁,癞子几乎断了半截耳朵,朋友只 好另请高手,让他辅助。癞子见那高手,身材瘦削,猴脸猴腮,自己一脸不屑的 样子,碍于朋友的面子,只能惺惺作态。谁知,只要那帮家伙来捣乱,没多长时 间,警察必到。从此,他们杳无音信不见影子。癞子惭愧,溜溜地回家了。 百无聊赖中,癞子曾几次下定决心,不再干冒险的事。便尝试去做买卖,二 十多年前和二十多年后,情境大不一样,那时,几千元能做,现在几万元都难做。 靠朋友赞助了几个钱,又被客户坑了,连个人影都不见。 从此,朋友开始躲着他,需要时一个人影寻不着。而他又能干什么呢?到了 四十多岁的时候,没有学历文凭没有专业证书没有充沛体力没有一技之长,只有 受穷的份了。好在癞子天生乐观,不会得精神忧郁症。 隔壁的黄老太,是少见的有福之人。儿子突然回来了,经对台办的热情寻找, 老太又变成“台属”。原来儿子被国民党俘虏,大难不死。而解放军这方的首长, 认为虽寻尸不见,念其作战勇敢得过勋章,则上报为“烈士”。一次小小的失误, 让黄老太的一生比较幸福,起码抚恤费帮她度过哪个困难的年代。儿子给她买了 一套大房子,雇上小保姆,让她颐养天年去了。所住的小房,非要给癞子住,许 是感谢癞子多年包揽了重活的关系。癞子不要,说自己光棍一个,有个窝趴在里 面就行了。 许是长安路一带人口密集的原因,到处拆迁盖楼,至今轮不到这里。癞子没 有活可干的时候,左右摇晃着脑袋,从这头荡到那头,又从那头荡到这头。熟悉 他的人说,癞子变了!但又说不出那里变了。大概贫困交加使他无形中消失了那 付神气活现斗志昂然的气势。 长安路旧貌依然,可人却不断变化,年轻人都陆续搬走了。人离开了,破房 就租给农村的打工者。心眼活络的人,便用临街的房子,开起饭店,小卖部,美 发厅。很快,一条街变成一个大市场,来来往往人声鼎沸,靠街的住户,连门前 的地方也往外租,搭上棚子多要钱。癞子不例外,将十个多平方的房子,再间隔 两半,租一半出去;门前用破砖乱瓦建一小房,一并租出。虽住的不怎么舒服, 但不干活糊自己一张口是绝对没问题的。 一天晚上,挑灯的买卖刚要收摊。一伙小哥将一卖红烧肉猪下货的主揪住, 大声吆喝:拿钱来!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在那主眼前摇晃。真巧,让癞子看见。 他一个箭步窜上去,只一拳将握刀者打趴在地,刀子在半空划了个弧线,不知落 到什么旮旯去了。同伙一拥而上,结果又一哄而散,他们知道遇到高手了。癞子 虽减了当年的豪气,毕竟在血肉场上滚了多么多年,拿出点余威,就让那些痞子 吃足苦痛。这一仗,显然不是过去领人家工资替人家看场子的,而发生的殴斗。 不知那位先生或女士嘴快,将这事捅到报社去了。记者采访了摊主,寻癞子 不见,也不深究,就在报纸上发表了。顿时,全市流传着“王富来”见义勇为的 新闻。题目是:一心为正义,双拳退劫贼。 紧接着,跟踪报道,有一私营老板愿出五千元予以奖励,以鼓励更多的市民 树立正气惩罚歪风。市有关领导当即召集会议,安排有关部门迅速落实,并严肃 地告诫下属:现在我们的社会风气不好,正需要这样的典型!癞子顿时成了英雄, 可惜的是,他的前半生不甚光彩。 派出所的同志讲,你们媒体怎么搞的?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们打招呼?你 们知道见义勇为者是谁?他是干什么吃的?就忙着往报纸上登。长安路的居民看 了报纸就说,幸亏碰到癞子,不然的话,咱这条街,谁敢见刀子还拼命上?当领 导知道了一切后,明白不宜过多宣扬,就派人悄悄把那五千元塞进癞子的口袋完 事。癞子的壮举,就像当年在派出所打开手铐逃跑未进监狱一样,也被模糊掉了。 由于我们习惯太多的顾虑太多的瞻前顾后,往往坏事模糊得不算太坏,好事 模糊得不太很好。癞子俩桩事全碰到了,亦算是奇人奇遇吧! 十 癞子以后的生活,则稀里糊涂地过。有钱,则兴奋无比,今天不花掉好像睡 不着觉;无钱,则咸菜火烧一样吃的香喷喷。家里还是哪个破烂样。一铺床,一 个大衣橱,一张梳妆台等等,还是父母留下的遗产。你若走进去,就走进了六十 年代初的百姓家庭。可惜,癞子不认识影视界的人,否则,租出去拍电影,也能 回几个钱花花。 癞子有了钱,从不自己消费,总是招呼一批滚茬子,共同挥霍。而那些酒肉 朋友,一逢有酒局,也吆喝着癞子参加。性饥饿时,也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夜总会, 洗头房,洗脚房去发泄一番,但他激情大减。只能闭上眼,脑子想象着和王娜做 爱的情景,才勉强不至于让小鬼耷拉着不成男人样。 “不务正业”四个字,用在癞子身上最为确切。可随着年龄的不饶人,他的 “专业特长”越来越难找活干这方面,越年轻越值钱。而且,正规企事单位招保 安人员,还要查档案;录取后,一律着近于警察式的服装。人穷,朋友就少,癞 子的圈子也越小,剩下的是几个比他还穷的哥们。而那些发财的出名的当官的旧 日老友,像变戏法一样,突然都不见了。 本来值得别人无限感叹的事,摊到癞子身上,象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有些好心人说:你老大不小了,找个伴吧!他脑袋晃到右边,瞅了人家一眼;又 脑袋晃到左边“嘿嘿”诡秘地笑着说: “我那玩意不中用了,让给别人吧!” 一位长者顿时脸拉耷得酷似马脸,狠狠地说: “你这癞子,什么时候你能正经一回呢?” 原来,山东五莲来了娘俩,大约女的二十七八孩子两三岁的样子,在这长安 路市场一带转悠。女人给人打工,孩子跟着屁股后面跑,每天求人家给个地方睡 觉。听说和男人离了婚,愿意找个主安顿下来,没有条件,只要对孩子好就可以。 癞子嬉皮笑脸地摇摇了头,这事算搁下了。 癞子记不清那女人的模样,倒想起这条街,有个泥猴一样脏兮兮的小家伙, 他仰起脸瞧大人,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转个不停。癞子突然感觉自 己喜欢这个孩子,他偷偷跟踪,结果证实:正是那女人带来的孩子。许是,癞子 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想起了自喻“草民”的口头语,想起了幼时的不幸。我们只 能如此猜测,反正自那时起,他经常用小恩小惠拉拢收买那孩子的心。孩子当真 成了他的影子,他在前面走,孩子屁股后面跟着,渐成小街的一道风景。有些老 人背后嘀咕说:大该癞子他老爸(在医院死了)托生了个孩子跟着他。话说得阴 森恐怖。但这话没有人敢传到癞子的耳朵里。 水到渠成,孩子和他娘,一块搬进癞子的小屋,撵跑了原来的租房的主。本 来,癞子要砸掉屋里的隔断,女人不让:“留着吧,咱们开个面食铺,”女人如 此说。癞子也懒得管,只要自己有地方趴着睡觉,让女人折腾去吧! 癞子再次恢复了正常的生活,面食铺开张了,女人忙如陀螺,而癞子照旧大 老爷一般,在马路上领着孩子闲逛。时间一长,大家当着癞子的面,啧啧称赞那 女人:哎,癞子,你那辈子修来的富?弄来个既能干又漂亮的老婆。实际上他们 并非登记,不过在穷凑合罢了。癞子吼道:你们懂个屁!到一边凉快去! 他心里清楚,女人初来过夜的时候,腼腆好象大姑娘。手紧紧捂住胸脯,闭 着眼不敢睁开,癞子的手一触她的皮肤,便浑身哆嗦。他半辈子没见这样的情景。 他想起王娜热情的迎合,以至如痴如醉疯狂世界;想起外面小姐面上曲意奉承, 而到动真格的了,下面却干燥缺雨少水。第一夜,他放弃了努力。女人倒十分不 好意思,悄悄地说:我害怕,真的害怕!癞子宽慰着她,搂着她,引导着她,终 于一天,她的脸,脖子,耳根全都腾起了片片红晕。她将癞子拉向自己急迫地说: 我要,我要!癞子象当年王娜待他一样,并不着急,而是缓缓地进行。让那女人 时而瞪大眼睛尖叫,时而合上双目仿佛昏过去。而他不失时机地一会儿潺潺流水, 一会儿暴风骤雨,将他学会的男女媾和的技巧,发挥地淋漓尽致。女人喃喃自语: 我的来子哥,我的老天,我离不开你了! 癞子讨厌人家问他的过去,也不打听女人的过去。而那女人却让孩子变了 “大爷”的称呼,改为“爸爸”,这样讨尽了癞子的欢喜。女人是生活的无奈, 才将身子奉献给癞子的。谁能想到,癞子的奇异性格竟唤起那女人对癞子的一种 刻骨铭心的爱。这种爱,体现在她忽视了癞子身上的一切缺点。连癞子常说的: 他妈的!一类的脏话,她也当作“亲爱的”来接受。钱不多,也要每天打两个荷 包蛋,逼着癞子吃。癞子的生活终于走向了平淡和安静。 十一 那年的一个夏天的傍晚,有位戴眼睛的先生,风尘仆仆地来到癞子小屋的面 前。他看见长安路两旁的违法建筑已经拆除,市场不复存在,两边肩并肩连成一 片的百年建筑,在黄昏缕缕余辉的照耀下,呈现破旧不堪班驳陆离无限苍凉的情 景。 他听朋友说,癞子的门口,有棵歪斜斜的老槐树。小街两侧原四五米一棵的 树,尽数在市场繁荣时,在各种小吃店的烟熏火燎中死亡,惟有一棵侥幸存活, 那就是癞子家门口的那棵,用眼一觑就能看见。 他走向前去,看见一拨人正围成一个圈,吆三喝四地打扑克。他打量半天, 估计那位趿拉着鞋,光着膀子,左右不停晃脑袋的准是癞子。陌生人大该不好意 思问话,生怕扫了人家的兴趣,将两只胳臂抱在怀里,怏怏呆在一边发愣。 这时,门开了,探出一个妇人的头,望这里一瞅,轻声细语的说:哎,吃饭 吧!那堆里一个小青年耳朵灵,听的确切,他嚷嚷地对癞子说:“快出牌,嫂子 叫你回家倒垃圾呢?”癞子一听,慌忙站起来往自个的门口望,见女人闻这话, 正抿着嘴笑呢。周围的人全然哄堂大笑,扔了手中的牌各自回家去了。癞子自言 自语:真能急乎,这天长着呢!又转向妇人说:“天太热,一块出来吃吧。”这 时他看见,站在一边发愣的眼镜先生。 癞子说:“你找人?” 那人说:“我听说你的很多故事。走到这里,便顺路看看你。” 癞子说:“噢,这么回事!” 那人又说:“你这辈子可真是不容易呀!” 癞子面无表情的回答:“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 那人紧接着说:“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癞子依然一付麻木的样子:“不,没有什么。” 显然,癞子耷拉着长脸不愿意和这陌生人对话。 这时,女人将三个马扎,一个矮矮的小圆桌,摆在槐树下。不大一会儿,一 盘鸡蛋炒黄瓜,一盘原汁蛤蜊,一盘凉拌地豆丝,端了上来。 那女人可能认为眼镜先生是癞子的朋友,便说:“坐下说不好吗?我让孩子 打酒去了,你们边说边唠。” 那人尴尬极了,惶惶地回答:“我有事这就走。”癞子站了起来,象是对自 己又象是对客人,恍恍惚惚地说: “唉,唉,他妈的!我不过像个圆圆的足球,总被别人莫名其妙的脚踢来踢 去踢出来的故事罢了。” 说完,头扭到一边,似乎是不屑看眼镜先生的样子。 来人只好讪讪地挪步告辞了。他边走边品味着癞子的话,苦涩地嚼不出什么 滋味。他回头一看,夕阳最后一抹彩霞,正透过槐树叶的缝隙,照在癞子的餐桌 上;癞子不知用筷子夹起一块什么好吃的东西,正向孩子的口里送呢,而肩膀上 的汗珠泛出光,却朦胧得闪烁着几点金黄的色彩。 看来,我们的癞子要在长安路上继续着他的生命。这好比一个大大的“O ” 字形,他一直在里面兜圈子,那个“来子”无论怎样演变,结果与开始相同,直 到今天。 瞧,这就是来子的一辈子!从出生到现在的故事。虽然他依然活着,但人生 的结尾我们是可以想象的,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