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花辫子 作者:光之印章 喜欢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越,也许是因为天性孤寂,又渴望接近周围的世界,多 少年来,我总改变不了这个习惯。 在别人眼中,我是个普通到找不出什么特点的女子,齐耳的短发、适度的化妆、 中色调的服饰,走在人群里平常到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我也不漂亮,虽然少女时 代曾经非常在意过,但现在容貌对我来说早已不再重要,我只为礼貌打扮自己。 每天下班我都会走十几分钟的路,这段路程的出发点是公司,目的地是车站, 两点之间是半个外滩。其实我非常乐意走这段路,沿途景色宜人,来往行人又多, 而我行经的时段更是绝佳——我喜欢夕阳,它有温暖的颜色。 走路的时间我多半用在了回忆上,脑海里总是杂七杂八的想到从前,虽然想很 多东西,其中不少也虚构起类似于幻景的场所,但我从来没有陷进去过,始终保留 一点清醒留给妩媚的夕阳。夕阳真是无限好的东西,当它照耀到人的身上,会使原 本寻常无奇的人突然变得光辉明亮起来。我喜欢看着夕阳,看着夕阳下的人们。我 经常看着夕阳里行人润泽的脸庞暗地里唏嘘不已,因此当他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 我来不及做一点准备。 上海就是这么小,随时随地都可能遇上认识的人。 事隔多年,我对他的反应依旧是那样强烈,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泪水夺眶而 出。 我飞快的从包中取出纸巾,拭去眼泪。他站在我的面前,默默的看着我,一如 从前。 “你骗我!”再次见面,我毫不犹豫就把这句埋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你竟然骗了我。” 面对我的指责,他神色从容。外滩的行人从我们的身旁走过,开始有人走过了 我还回头看……我知道,那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无论他站在哪里,他都是非常亮眼 的。即便过了而立之年,他仍然那么高大英俊风度不凡。 “能够再见到你,真好!”他不在意的淡然一笑,仿似一切都无所谓,可他的 声音依旧那么柔和那么悦耳,和当年站在讲台前上课、坐在办公室里教育学生时的 说话声完全一样。 “既然遇上了,不如到一边说会话吧,自从你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你。有六 年了吧?” “不,七年零三个月。” 他微微一笑,与我并肩走到了栏杆旁。 浦江对面大厦鳞次栉比,风轻卷残云,橙红色的夕阳透过云层折射下来。 我叹了口气,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对不起。我当时的确骗了你……时间过了那么久,我应该对你不再那么重要 了吧?”他矮下肩膀,手肘撑在了栏杆上,眼神飘向对岸,不知在想什么。 每次作文课的时候,他总是走到窗前,两眼望着操场,不知想什么心事。而这 种时候,我的心就会被牵动,总是不肯安分的编写作文却偷偷的打量着他。 他很英俊,然而这并不是他吸引我的原因;他很有才华,但这也不是我崇拜他 的理由。我所认识所知道的老师和别人认识别人知道的老师不一样,我比他们都了 解他。虽然我不敢说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老师的,但我却的确是整个学校最了解老 师的。 有些人心里明明很苦,却一点也不表露出来,总是很平静的接受噩耗很坦然的 收下不幸,靠着大智慧,凭着对人生透彻的理解和领悟,过着一种平淡的生活。老 师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我真没想到你会骗我,真的没有想过你会骗我。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么正 直,我怎么也没想到过你竟然骗了我。也许,正因为你对我太重要,以致于我全身 心无条件的信任你。即便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相信你欺骗了我。”我望着脚下江水 翻波,沉声道,“直到今天,你还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神色微改:“你真傻!” 我皱起眉头,神情激动的说:“我是傻,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根本没有 一点机会呢?为什么还要骗我说会等我?” “你错了!” “我哪里错了?” 他转过头,注视着我道:“我没有想到到了今天你还是忘不了我。” “和你忘不了你的妻子一样,我怎么会忘了你?” 听我这么说话,他顿时表情痛苦了起来,一言不发。 我是在偶然机会下了解到老师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的,准确的说我是在扫墓的时 候邂逅了他。 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表情痛苦,长久伫立在墓碑前,已不知站了多少时间。我 从他的身后走过,在他背后停留,他都浑然不知。 那墓碑上写着他亡妻的名字,而他就好象凝视她的面容一样凝视着那三个字。 我永远都忘不了当时他那个表情,每次想起他那个样子,我的心就会被揪起。 我无法确实得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我青春懵懂的心里,隐约想到的是一 份痴情不渝的爱情。 而我也终于明白了老师的眉目间为什么总有难以言喻的沧桑,也终于体会到在 人生路途中珍贵的阅历是刻画在心灵创口上的。 “陈平!” 他叫唤着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已不再象当年那样会感情用事的激动。 “陈平,你不了解啊!” “不,我了解,我了解你对她的深情,也了解你对我撒下的谎。老师,如果我 说我并不怨恨你欺骗了我,那是假的,但现在事情过去了七年多了,怎么样都无济 于事毫无意义……叫我放不下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老师,你究竟喜欢过我没 有?” “陈平……” “说喜欢或者不喜欢对你来说都是件很艰难的事情,可是好不容易再次遇见你, 终于可以了却我的遗憾。” “对你来说,我就真的那么重要?”他仰天长叹,“都过去了那么久,你还是 没有走出过去的阴影,真让我意外啊!” “你想我应该怎么样呢?” 他微微一笑,却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 他的笑容一如当年那样具有蛊惑力,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什么。 他责问学生的时候,脸上都会浮起微笑。那天在办公室里,他和我谈及补课的 事情,看着他的微笑,我感觉心里温暖极了。 “陈平,你的成绩不够理想,希望能通过参加补课而提高成绩。我对你的期望 很高,你的语文水平不错,如果能把数学成绩也提上去的话,以后可以考进名牌大 学还是有希望的。”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数学,但你并不是一直都偏科的,我相信你会通过 努力学习克服这个缺点的。” “我如你所愿的考进了大学,但你却没有如我所愿的实现你的诺言。周围的朋 友欢天喜地的相互祝贺跨进大学的门楣,而我却孤零零的感受到着空虚和寂寞。你 对我说过,要与我约会要与我携手走进大学的校门,但是你没有。你留给我的是一 个美丽的谎言,这谎言浇熄了我对爱情的热焰,也给我的人生留下了遗憾。” “对不起。对此我很抱歉。” “难道一句抱歉就可以弥补吗?” 我们相互注视着,这么近的距离足以使他的年纪在我眼前清晰呈现。他毕竟是 老了,鱼尾纹已经爬上了他的眼角嘴角。 “你真是个恋旧的人。”他扭过头,“那么长的时间都无法使你敞开心扉,迎 接新的属于你的幸福,陈平,你还真倔强啊!” 我并不是经常都写日记,只有在经历感情风波的时候才会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绪 写起日记。扫墓回家以后我又开始写起日记,从那一天开始,老师走进了我的心里。 我不敢奢望与老师相爱,而我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上了老师什么。也许是 老师对他亡妻的痴情感动了我,而作为学生的我,一方面折服于令人遐想崇敬的痴 情,另一方面对自己能喜欢上这样的老师窃喜不已。 我将日记本随身携带,以便在第一时间记录下与老师之间发生的事情。但是一 次去老师家里补课的时候,那本记录我秘密的日记本不小心滑出了没有扣好的书包。 第二天,当老师亲手将它归还给我的时候,我感觉简直到了世界末日。 我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虽然老师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人,但我却觉得仿佛 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都在嘲笑我。 “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后一定要放好。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每个人在每个时 期都会有特定的崇拜对象,你崇拜我也是很符合你这个年龄段的想法的。只是不要 因此耽误了学业,更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当年我无意看了你的日记,这才知道你暗地里对我很是倾慕。我到底是个反 应迟钝的人,你观察注意我那么久,我居然一点不知。如果不是那本日记本,我想 我是怎么也不会知晓你的心事的。” “是的,我喜欢你很久了,一直可以追溯到扫墓相逢的那一天。从那以后,我 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当你亲手将日记本交还给我的时候,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是你告诉了我,哪样的情愫该如何形容,也是你暗示了我,只要不影响学业,你不 会反对我喜欢你的……老师,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年你才只有高三,时间也过的真快,一晃已经七年过去了,你都这么大了! 如果再回到从前,我还是会那样对你说的,喜欢上一个人绝对不是犯错,但是要看 场合和时机。” “你是说我在不恰当的时候喜欢上你?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何又要骗我说只要 我考上了大学,你就会和我约会?” 他对着我苦笑,然后沉默。 从交还日记本后,我和老师之间就达成了一种默契,老师用心的为我补课,我 则努力的学习。对我来说,老师成为了我的动力成为了我信念的基石。一想到以后 有机会和老师在一起,我的心就象蜜一样甜。 在考前的一个月,老师意味深长的对我说:“尽你的全力,即便没有考上心目 中的学校,也要快乐的走进大学的校门。” “老师!” “考上大学后,我想和你约会,可以吗?” 面对老师突如其来的问话,我震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约会的时候,请你穿一件简单的连衣裙,扎一条麻花辫子来,好吗?” 不争气的我,顿时流下了眼泪。 “到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就一直等你的电话。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 期,直到开学我依旧没有等到你的电话。我跑到学校去追问你,没想到你竟然在我 高考的时候就辞职离去。你骗了我,把我蒙在鼓里,你根本就不打算与我约会!说 什么千万不要让你失望,结果失望的人却是我。” “陈平!”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他静静的注视着我,一如当年对我撒谎时那么镇定从容。 “明知道自己在撒谎,为什么还说什么要我穿上连衣裙,扎上麻花辫子,老师,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 “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有想到,对不起,陈平。” 我看着他,想透过他的面孔知道他的说话是否真心诚意。 “当年你需要我,需要我的支持和鼓励,需要我给你动力,需要爱情。我给了 你希望,让你信心十足的面对人生一个很重要的关口。你那时压力很大,象一叶在 茫茫大海中漂流的小舟,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但以当时的情况而言,你的喜欢 还包括了需求精神上的支柱,而这个支柱对你来说,就是爱情。” “这个社会其实很大很精彩,你在高中学府时的视线太狭窄,我想你进入了大 学进入了社会后,会认识更多的人积累更多的社会经验感情经历,而那个时候,你 就会淡忘了我,淡忘了过去你的这段还不成熟的感情。只是,我没想到过,事隔多 年,你依然没有把它放下,真的没有想到。” “老师……”成年以后我还是第一次哭泣,当着大庭广众,当着曾经喜欢过的 老师,我泪流满面。 “你又哭了!”他擦去我的眼泪,轻声道,“你知道吗,你很倔强也很脆弱!” 他将我轻轻抱在怀里,夕阳照在了我们身上。经过了那么多的岁月,我终于得 到了他的拥抱。 “老师,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往后退了一步,夕阳穿过了我们之间的空隙。 “老师……” 他扭头望向黄浦江,神色飘忽。 “其实当时我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存心骗你的。我是真的很想看见你扎着麻花辫 子欢天喜地的奔向我。” “麻花辫子?” “她生前总是扎一条麻花辫子,所以我当时很想看看你扎麻花辫子的样子。” “……” “可是我知道如果我和你约会的话,那才是真正欺骗了你,你明白吗,陈平?” “老师……” “我只是个很普通的教师,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浪漫痴情,我并不是对你没有好 感,只是相比感情,你还应有更美好的东西,譬如前途。” “……” 夕阳映红了江面,我的胸腔里有一种东西在上升在往外跳,而在我眼里老师的 形象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光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