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的士 作者:佚名 就象北京出租车的特色是“面的”一样,武汉的特色是“麻木的士”。 “麻木的士”其实不是出租车,而是三轮,就是北京人所说的“板爷”的车。 武汉人给了它一个“麻木的士”的雅称,算作的士了。麻木的士分为两种,一种是 用脚蹬的,叫作“硬麻木”,一种是摩托改装的,叫作“电麻木”。在北京,三轮 的价格比面的还贵,一般都是老外才上去过把瘾;在武汉则恰恰相反,武汉没有面 的,出租车的价格很贵,只要坐上去,没有二十块钱是绝对下不来的,而麻木的价 格反而便宜,从两块钱开始收费,只要不过长江,再远也超不过二十块。因此武汉 的麻木特别多,工人们下班之后,就开着它们在大街小巷里逛,挣几个钱好贴补家 用,干的人多了,价格就压下来了。于是麻木成了武汉的一大特色,他们拉客的时 候有句顺口溜:“不到黄鹤楼,武汉算白游,麻木你不坐,武汉算白过。”我每次 回汉的时候,都要象品尝老通城的豆皮,四季美的汤包一样,坐一两回麻木,也算 是一种乡情吧。 但是今年回汉,我也坐了两回麻木,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次坐麻木,倒不是发了雅兴,而是真有点不急也不慢的事。我在电话亭旁观 察了一会,不管在哪个城市,打的总是怕挨宰的,而武汉更是不敢恭维,虽然我本 不想说家乡人的坏话。我在电话亭旁观察了好一会,当一位小姑娘骑着电麻木驶过 时,我举起了手。我想小姑娘总不会宰人吧。姑娘把车停在了我的身边,问我到哪 里去。她扎着马尾辫,上身穿一件皮衣,下身是一条健美裤。但皮衣已满是褶皱, 有的地方皮已经剥落,看得出质量很差。我向她说出了目的地,她竟感到茫然,歪 着头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问我:“么样走啊?”我也一愣,幸亏我在武汉长大, 熟悉地形,详详细细地比划了半天,她终于明白了。 “蛮远的,您家给十块钱吧。” “你连路都不晓得,么样晓得蛮远呢?”我开玩笑地问。 她感到很为难,半天无语。 “算了算了,十块就十块。”其实我也知道路的确不近。 上了车后她关照我坐好,开动了麻木。电麻木在道路上颠簸得很厉害,她的马 尾辫一甩一甩的。看着她瘦小单薄的背影,我突然有点难为情:一个大男人让小姑 娘拉着满街跑,就算付钱,也不是很坦然吧。我问小姑娘:“你开麻木没有多长时 间吧?” “才开了半个月。” “小小年纪为么事出来干这个?” “有么办法呢?厂子里发不出工资,把合同制工人都辞退了。我失了业。” “你是哪个工厂的?” “国棉二厂。” 近一两年来失业的工人越来越多了,武汉好几个国棉厂都是几十年历史的国营 老厂,都已经度日艰难,这些失业工人的生活出路在哪里?我不禁发了“位卑未敢 忘忧国”的雅兴。武汉的交通既拥挤又混乱,当迎面有汽车开过时,小姑娘就把车 往路边开,一下子冲上了人行道。她左扒右挤,在人群里钻,车速顿时慢了下来。 她只好跳下车,捏着方向盘,蹒跚而行,既怕撞上了行人,又怕轧到了路边摆着的 小摊。我想下来走路,她总是将我拦住,说“您家坐好”,弄得我更加尴尬。好不 容易她又将车推上了汽车道,跳上车继续行驶。她对迎面开来的汽车总有几分恐惧, 显出手忙脚乱的样子,把我也弄得提心吊胆。拐弯的时候她又上了人行道,费了九 年二虎之力才冲出人堆挤出来。这样反反复复几次,到目的地时她如释重负地回过 头来看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我也陪着她出了一身汗。生活把一个小姑娘逼到了 如此境地。下车后我付了车钱,她用满是油污和汗水的手捋了捋额前的流海,冲我 笑了笑,开着车走了。 办完事情之后,我本可以坐公共汽车回家,但我想到了那位小姑娘,决定再坐 一次麻木。 这一回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戴一顶不知哪个年代的工人帽,穿一件破旧的 中山装,两鬓已经斑白,灰尘满面,酒糟鼻子底下是半脸的胡茬子,可能一个星期 没有刮过。我问他车钱,他说:“您家给两块钱。” 开始我以为听错了,转念又想起武汉的黑话,把二十块说成两块,叫“大两块”, 把人民币两元叫“小两块”,说问他:“是大两块还是小两块?” “两块钱就是两块钱,坐中巴还要两块钱呢,我这是专车把您家送到。” 我上了车,他“唿哨”一声就将车开动,两条腿十分有力地蹬踏着,身子也象 年轻人跳迪斯科一样有节奏地左摇百摆,全身的动作谐调统一。他的驾驶技术比小 姑娘熟练多了,虽然是硬麻木,却比小姑娘的电麻木还快,在汽车的夹缝中游刃有 余地钻来钻去,我坐在车里耳边是汽车驶过时“呼呼”的风声。不一会儿就到了目 的地。我递给他两块钱,他摊着手说:“还有呢?” “你不是说的两块吗?” “你这给的是两角。” “我还问过你是大两块还是小两块,你说中巴还要两块钱。” “是的呀,中巴都要两角,我这是专车把您家送到,么样会是不两块呢,肯定 是大两块呀。” 他摇头晃脑地说得很流利,摆出了武汉人最常见的吵架架式,肯定以前也多次 这么骗过人。他发挥出武汉人胡搅蛮缠的天性,那张刚才还让我充满同情的脸变得 十分可憎。 “小哥哥,”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可以作我父辈的人这样称呼我,“我在厂子里 干了三十年,现在失业了,上有老下有小,不赚点钱么样过生活呢?” 他蛮横的话语突然变成了哀求,眼睛也亮晶晶地眨着。 我给了他二十块钱,心里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悲哀。 (一九九五年十月三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