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难明白了 作者:田雅各 凤凰花开,亮片似的落叶□满地,使得光秃秃的操场增添了些色彩,每到六、七月,整 个校园焕然一新,夏天是国光国小最美的季节。校园四周围著二公尺高的水泥墙,与墙外的 车道隔绝,并且阻止汽车废气渗入校园内,墙内种了又高又壮的凤凰树,以减缓车声、行人 吵杂声的干扰,学生一到下课时间,最喜欢跑到树下玩各项游戏。男生与女生都以大树干做 为家,两眼蒙上学校规定每日必带的手帕,玩起捉迷藏,男生蹲跪在挖了几个小洞的地上, 他们不在乎泥土是否带有细菌,他们只专注于如何使晶亮的弹珠滑进洞□。有些女生找到太 阳照射不到的树荫下,在地上画上深深的几条粗线,组合成好几个方格子,她们玩著踢石子 的游戏,格子中间放了块正圆的石块,左脚往后屈曲,用右脚一格一格踢向前。有的学生戴 著与面额不成比例的眼镜,低著头正聚精会神看著漫画书和故事书。有几个顽皮捣蛋的天才 儿童,用凋落下的凤凰花黏成蝴蝶,轻轻的放在女生的头发上,当她们头上的花蝴蝶被发现 时,他们便哄然大笑,然后逃之夭夭。只有少数的人冒著砂尘吹进眼睛的危险,在满地灰土 的操场上□秋千,玩跷跷板,至于内向温静且懒惰的学生则挤在走廊上,他们似乎找不到比 走廊更合适的场所。 跳远场地边的一棵树下有一堆人在打纸牌子,史正的左手正拿著一叠厚厚的纸牌,胸前 的衣袋也装满了纸牌,右手举得高高准备把对手的王牌折起来。右手猛力一拍,纸牌转了二 个圈而后翻到铁金刚的正像面,他赢得对方一张最后王牌。史正跳了起来庆贺著自己获得全 胜,并赶紧把对方的王牌拿起来,放进口袋□,两手抓起全部的牌子,并举起来向正在打牌 子的同学们炫耀,同学们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玩他们的游戏。有一张牌由史正的左手飘落下 来,史把牌子装进口袋,弯腰把掉在地上的牌子捡起来。 “喂!黑人,黑人牙膏,把我的牌子还给我。”史正看了他一眼,不理会,转身就走。 “你听到没有?全部还我。” 对方又一次大声吼叫,吓得其他同学转过头来。史正也莫名其妙地转身瞪著他。 对方突然抓起他突起的口袋,要把牌子抢回去,其他人看到这的幕,向前拦住对方的 手,并合力把他推倒。 “王志豪,你怎么那么番,输了就输了嘛!何必再讨回去,以后不要跟你玩了。” 大家异口同声的说。史正把赢回来的纸牌丢到地上,大声对王志豪发誓不再与他玩纸 牌。 操场上的学生及校园各角落的学生都停止他们的游戏,冲向自己的教室,全校四千多位 学生在狭窄的校园同时冲向教室引起的骚动,提醒了史正他们,原来上课钟响了。 史正与其他同学急忙拔腿跑回教室,留下王志豪捡著散落于地上的纸牌。 国光国小是这城市区的一所小学,校园面积长有六百公尺宽四百公尺,除了操场之外。 有五栋教室,每栋四层楼高,史正就读四年七班,他们使尽全力快速跑上三楼的教室,到达 教室时同学都已坐好,等著老师上课,幸好老师还没到教室。 史正他们尚未整理出这节课所需要上的教材,老师已拿著一本课本跨大步登上讲台。 “起立!”班长喊了口令。 “好!好!请坐下来,不用敬礼了。” 此时王志豪从后门悄悄地进教室来,被正翻动课本的老师看到。 “王志豪。”老师用著严厉的语气叫道。 王志豪站在他的桌旁不动。 “怎么迟到呢?” 王志豪低著头,满脸通红讲不出话来,两眼斜看著史正。 “好!坐下,以后再迟到要处罚你。” “今天要上第五课,把生活与伦理课本翻开来,我们讲吴凤的故事…… 下课钟响了,有些人早就把课本塞进抽屉□,也有人的脚已跨出课桌椅旁,准备抢先占 领一处树荫。 史正心情沉重地坐著不动。 “吴凤就讲到此,你们这班有谁是山地人。” “老师!黑人牙膏史正。”王志豪举手抢答。 大家哄然大笑,史正原本红棕色的脸孔现在变得更暗了。 “各位同学,不是老师要歪曲山地人的本性,以前的山地人因未受中国伦理的薰陶,所 以我们不怪他们,今天讲的故事与现在的山地人无关,现在的山地人已都进步了,已变得很 聪明,不家不要笑,史正虽然是山地人,但是他的功课相当好啊!”老师止住大家的笑声。 “好!下课。” 大家一哄而散,只剩下几个人在教室,史正依然坐著发呆。 突然有位同学跑到史正面前摆出杀人头的姿势,十指缓慢抖动跳起山地舞。 史正并不被王志豪过份扭曲的动作所激怒,他低下头来整理课本。王志豪看到史正不理 他,而其他在教室的同学,没有人前来附和他,终于没趣的走出去。 史把把头埋进双臂之间,将老师讲的故事再回忆一遍,他尽力想把吴凤的故事排挤出自 己的脑海□,没多久,上课钟响,他这节下课没走出教室一步。 最后一节上算术课。史正无精打采,老师没有发觉到史正异样的举止,整整一节课的时 间,史正的心里只想快打钟下课,但心愈急时间更慢。 下课钟声终于响了。史正整理好书包,老师离开教室时,他打算抢先第一位冲出教室。 突然王志豪跑来拦住他,又摆出祭人头的姿势,双手在头上舞动,两脚大力地跳起山地 舞,头劲夸张地摇晃,口□以闽南语大声地朗诵著。 “黑肉蕃、蕃仔蕃、眼珠大、皮肤黑、黑仔蕃、杀人头、吃人肉、真残忍、是蕃仔。” 几乎全班同学都停止收拾书包,抢著看王志豪在史正面前耍戏,有些人拍手出声相应 和,使得王志豪更大胆地走向史正面前,相距不到半步。 他不声不响地拉住史正挂在脖子上的山猪牙项□,以右手用力扯断,并掀起来让大家 看。 “看!这是蕃仔的标志,他们都是很残忍的,不但杀了吴凤还杀了无辜的山猪,再把牙 齿狠狠的拔掉。”王志豪学拍卖场商人的音调,且使出全力喊著。 史正不能稳稳地站著,他真想瞬间消失在这间教室。但大家已把史正围起来了。 王志豪又拉开嗓子念三字经。 史正立刻抓著王志豪的手,并把他推开。差点把他的头推到桌角上。 王志豪迅速站起来,向前把史正抓住,他俩扭成一团。有些女生尖叫起来,常在一起打 牌的几个男生向前抓住史正,并帮王志豪用力把史正推走。 “蕃仔!走开啦!快点滚回去。” 史正抓起书包猛力冲出教室奔向校门……。 史正还在楼梯走道上,但哭声已经传进屋子□来。休假在家的父亲赶紧帮史正开门,打 开内门,史正一看到爸爸又提高声调。 “怎么了?打架输别人是不是?”史正的爸爸边开外门边说道。 外门一打开史正丢下手□的书包,紧紧抱住父亲的双腿,流下许多的眼泪,弄湿了爸爸 的休□裤。“阿正,你受了什么委曲?”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笑我是蕃仔子,我住平地,一句山地话都不会讲,同学们都 笑山地人是野蛮人。” “阿正!山地人有什么不好,你不想当『布农』□吗?”父亲停顿一会儿!看到史正不 回答继续说道:“你虽然不住山地,但是你有双大眼睛、棕色皮肤、浓眉这些都是布农的记 号!你能丢掉它们吗?” 史正头垂很很低,不吭一声,只知道哭。 “别哭了!晚上爸爸叫你妈妈带你逛街买玩具,然后再带你上馆子。” “不要!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史正摇著头大声地回答爸爸,又继续抽泣。 “是你自己说的唷!让你享受一晚,你不要,你到底要什么?” 史正此次倒向爸爸胸前,他父两手抓住史正的臂膀,轻轻地抚摸他的脖子。 “阿正你的山猪牙项□跑去那□了?那是你祖父送你的礼物,不能送人或丢掉唷!” 他父亲把史正拉到椅子上坐著,并询问山猪牙的下落。 “我……对不起,已不见了。” “是被人偷走了?还是你丢了?”史正的父亲口气变得比较强硬些。 史正又倾身靠在他父亲的大腿上大哭。 “干嘛!不能掉眼泪,否则给你罚站。” “同学说山猪是益□,戴上山猪牙就代表我是真正的野蛮人,在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感 到羞耻,所以把它脱下丢掉了,丢到臭水沟了。” “丢掉后!有什么改变吗?” “心□比较舒服些。” 他爸知道把心□的气愤发□出去是健康且无害的。因此不再继续追究下去。只是感到可 惜,遗失了代表祖先勇猛的山猪牙。于是抚摸他的头发,要史正放轻松些,并叫史正停止住 他的哭声。然后关心地问道:“同学有出手打你吗?” “上次爸爸你教我如果遭受同学的侮辱,就与他们抗衡,看看谁比较强,我就照爸爸的 话去做,大家不敢随便欺负我。今天那些顽皮鬼笑我是蕃仔,不要脸,蕃仔杀人头,吃人 肉,蕃仔最残忍。我非常生气,我心□已有反击的准备,但全身都在发抖,两手发软,不能 抬起双手与他们摔角,我知道我已哭著掉眼泪,所以赶快逃回家。”史正不再哭泣。语气变 得较平稳。 “爸爸!我们的祖先真的很残忍吗?” “谁告诉你的?” “课本写的,说山地人砍了义人吴凤的头颅。” “那个老师教的?” “我的生活与伦理老师,故事记载在课本的第五课。” “当时山地人可能看错人了吧!误杀了那个叫吴凤的人。”他父亲终于知道是课文伤了 史正,因此开玩笑地说道。 “我们的祖先真笨,人家吴凤对他们说有人穿红衣、戴红帽、骑白马的人会路过,他们 怎么听不出来那红衣人就是吴凤?” “祖先他们并不笨喔!过去是靠狩猎和采集水果为生,他们都要具备灵敏的手脚才能捕 猎比人类跑得更快的动物,头脑也是聪敏的,才能设计出各种狩猎的方式,我们可以在这宝 岛上传宗接代,到今天你这一代,可以说明他们是聪明伟人的。” “祖父不是猎人,他是农人,那他最笨了。”史又开始他顽皮的个性调戏自己的祖父。 “到了你祖父这辈,森林全部受到严重的破坏,动物不但找不到粮食来延续他们的生 命,找不到可□成家园的空地,你祖父他们不能再继续以狩猎为生,他们不得不寻找另一种 取得食物的方法。于是开始开垦山林,观察四周环境及注意气候变化,寻找适合的植物来种 种,这些都是需要顶聪明的头脑才能做得到,所以你不要看不起农人。” “祖先聪明,祖父也很聪明,爸爸你是医生,那我应当更聪明了是不是?” “那当然!”爸爸又一次抱起史正的头摇一摇。 “我们的祖先为什么不做买卖呢?轻松又可赚大钱。”史正好奇的问道: “谁告诉你的,我们祖先以前那□有商业行为,哦!买卖的交易活动。” “课本说吴凤是商人,常到山上做生意的呀!”史正胸有成后地告诉爸爸。 “那是吴凤到山上卖他的东西,那些物品大多是山地人不曾见过的,所以就拿出山产与 吴凤交换,有时一只鹿只换来几盒火柴哩!” “山地人为不下山卖山产?平地人没有智慧去捕捉山猪野鹿,他们一定会抢著用更多的 火柴跟山地人交换。” “以前没有现在那么好拿,全家大小都要去寻找食物,那□有时间的处叫卖,你这种年 龄早就加入寻找食物的行列,猎人要不断改良狩猎技巧,农人要时时照顾农作物的生长,待 在家的女人负责饲养鸡兔及抓回来的猪羊,不但可以保持充足的食物,有时还会有剩余的, 那时大家互相信任、尊重对方,所以只有互相交换新需的东西,没有买卖行为。买卖是因为 与外族有了往来才渐渐应用得到的。” “那么是因为大家互不信任才有买卖的唷?” “不完全是这样,主要因为大家互不相识,必需用买卖,做为沟通的桥梁,物与物的交 易是最根本的。” “吴凤仅仅是个商人,他也是一个人,山地人为何砍下他的头?” “吴凤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没有必要去追究,更不需要记住他,如果爸爸活在那个时 代,也会双手赞同砍下吴凤的人头,因为他注定要被山地人砍头祭神。” “爸!想不到你也那么残忍啊!”史正指著爸爸的脸。 “那是吴凤的命运不好,山地无法制止。” “爸!你不是常说,布农不相信命运动安排吗?” “那只是一个小学课本□的一个故事罢了,不要当真,如果太重视这段神话故事,只会 带给双方不必要的困扰与仇恨。” “是课本□的课文咧!不是老师用嘴巴说出来的神话故事。如果吴凤是编造出的故事, 那么应该表明是传说呀!” “阿正!你三年级时不是说国语课本讲到布农的弓箭手,同学有没有羡慕你这布农小 子?” “才怪,老师说那已是几百年前的传说故事,现在的布农可能一个钢板都弯不起来。大 家只是把它看做一个好玩的故事罢了。” “算了,爸爸今晚可以讲一大堆故事,或写几篇山地人遭不幸的轶事,保证比吴凤更精 采。” “太棒了!太棒了!一言为定唷!” 史正要他爸爸与他勾勾手以保证实现语言。 “对了!你山上的祖母不是养了许多鸡吗?” “嗯!”史正开始动动他脖子点点头,对父亲的问题感到很奇怪。 “那么鸡有几种颜色?有几种不同的体型?” “那么多我怎么知道?” “你每次回山上时,鸡的数目是不是愈来愈多呢?” “对啊!”史正肯定的点头,每次回山上,他必先到鸡舍丢米粒,观看鸡抢食物的情 况,他对鸡舍的印象特别了解。 “那就是因为它们能和睦相处在一起,才能生出那么多的后代,至于颜色、体型的不同 已不重要了。” “但是鸡有时会打架哩!” “它们只是因抢食物或无聊或被关得不耐烦才会以打架来消遣,最后它们仍然可以住在 一起。” “哈哈!鸡跟人没有什么两样嘛!”史正听懂了父亲的一番话似的,两手拍著、笑著。 “对!你说不要大眼睛、棕色皮肤,你难道不喜欢爸吗?” “爸!刚才只是讲气话嘛!” “这些都是因环境不同,气候及种种因素形成的,影响了整个人体的外型与颜色,世界 那么大,一定会产生各种不同的人种,但这些只是外表,与智慧、道德没有多大的关系,所 以皮肤黑并不代表就是野蛮。” “爸!我明白了。” “你告诉爸爸,你还要不要棕色皮肤及大眼睛?” “爸!我说过只是气话罢,不然我把它再收回来。当然我要大眼睛,眼睛大才会跟我小 花一样可爱。”史正养一只吉娃娃,名叫小花,他每天下课之后,常与它玩耍,他最喜欢它 的大眼睛。想到小花,他脸上露出微笑。 史正听了他爸爸的一番解说后,渐渐地变得活泼,心□充满了信心。 “爸!其实他们才野蛮,他们家人常常吃狗肉,恶心死了!”史正作出恶心状。 史正的父亲以前也遭遇过被视为他族痛苦,平地人都不信任他,甚至受到莫名其妙的看 待,他自己无法找著肯定自己的理由,但他相信他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不管任何种族都会合 作抵抗侵犯台湾本土的敌人,他开始谦卑,温驯地对待别人,因此渡过了迷失自我的阶段。 他不愿让史正与平地人继续持著不信任的态度一起生活,因此好言相劝说道:“那能说是野 蛮,因为他们不会跟狗亲密的相处在一起,所以不了解狗也有灵性。以前猎狗和布农的勇士 日夜相伴追寻猎物或帮女人看门,当然布农就不敢吃它们的肉,也禁止自己的族人吃狗肉。 过几年后,布农成为都市人时,说不定也有人吃狗肉。” “太可怕。” “人本来就没有所谓残忍的种族,或是天生无良的种族,但是不要因为身为布农而感到 羞耻,就想抛弃自己的祖视,而是应该要与同学们好好相处,让他们知你是布农但绝不是野 蛮人。” “塔玛□!我知道了,我要让同学们知道我不比他们野蛮。” 他父亲听到儿子用平常极少用的布农语叫他,顿时感到心灵与儿子紧密的联合在一体, 心中兴起一阵欣慰感。 “马难□!把脸洗一洗,等一下你叔叔要与爸爸喝一杯聊聊天,他看到男孩流泪会生气 的哦!”他父亲也回叫史正的布农名字。 “是不是在东区区公所上班的那个叔叔?” “对!他上次回山上看他爸爸,误了上个月的每个月定期餐聚,而且爸爸已两个月没喝 酒了。” “爸爸!我最后问一个问题,老师说山地人爱喝酒又容易闹事,是不是真的?” “去吧!赶快洗脸。那是他们对山地人的『稀利斯、稀利斯』□千万不要中计。”他父 亲小声地说道。 好不容易才使史正卸下内心的武装,他不顾史正再戴上沉重的负担。因此不再继续谈 论,催史正去洗澡准备上街。 史正又拾回往日的欢乐,蹦蹦跳,跑进洗澡间里放水,洗澡,准备今晚与母亲出去玩个 痛快。 ——台湾文艺99期 □布农:布农语指布农族,但也解释为山地人,或指人类。 在布农语里布农=山地人 (山胞)=人 □塔玛:布农语,意指父亲。 □马难:史正的山地名字。 □稀利斯、稀利斯:布农语。布农祭司或巫婆的咒诅分两种,一种是为人祈求福气,另一样 是咒人陷入恶运中,此句属邪恶的咒诅。 ⊙本文取自于晨星出版社『最后的猎人』- -田雅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