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孤儿 我们茫然四顾,才发现内心深处由来已久的恐惧,我们既没有父辈的沧桑亦没 有后来者的轻松洒脱,天生注定了我们是一群无根的云,在风中飘呵飘…… 游泳 我注定了的抑郁和自卑是从骨子里带来的。当我有了点思维时我就开始辗转反 侧的挣扎,我急于冲开四周温暖的墙,我却又被透明的母腹潮湿的溶液滋养着,我 睁不开眼,只好用四肢去蹬去踩,累了我就睡一会儿,然后再用力蹬踹——那时候, 我更像躺在一艘密封良好的船上,顺流而下。 终于,我闯出来了。很糟糕我的降生是以脚先迈出的方式出现,令母亲痛苦而 绝望,也让我在瞬间感到生命的生与死。呼吸的窒息扭歪了我的耳鼻,还未理解的 疼痛注定生的含义。 等母子平安降生,我惊异地发现了这个世界:光亮而祥和,尽管我只看见了世 界的正面。我没法马上看清背面的阴影,我就看见了身边那两个高大的好人。我看 到了他们就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声音洪亮划破了那天的午阳,以致细碎的阳光 纷纷撒向我家的窗口,让阳光中的母亲宁静而美丽得无与伦比——我惊异的是:我 好像只能看见右侧的事物,我的双眼是不是长错了位置,或者说这孩子天生不会转 头对四周进行观瞧,察言观色? 父母眼见着我小小的躯身在襁褓中蠕动,眼见着我撇向一边的头好像没有转动 的方向,于是父亲在我的脖颈下垫起一块用布裹缠的疙瘩抵住我不断下垂的头,又 从左边吊下一个秤砣,他是利用杠杆的原理想矫正我的“歪脖子”。 “你一出生就差点害了你娘的命,一出生就套上了秤砣,你小子是什么变的。” 这句话怎么会像咒语多年来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然而我是幸运的,当我一岁时摘下秤砣,我的脖子已得到了矫省下正,以致在 多年以后,父亲自豪地对人说:你看不出我家老二的脖子是歪的吧,他生下来可是 个歪脖子。 声音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一个叫西大桥的地方渡过,那属于城郊,绿油油的田 地和泥沙俱下的河水溢满童年的记忆。对于乡村生活的记忆我只能冀望于母亲的讲 述,从那里我得知我饥饿的时光,一丝羞涩感也顿时涨红了我的脸。我似乎又看到 了那一幕,家里口粮不多,买任何东西都得凭票证,母亲只好省吃俭用,把三顿饭 减为两顿。那时的父亲带着哥哥妹妹在远处工作,母亲把省下的部分给父兄们,于 是我便吃不饱肚子。我记起我常对母亲说的话是:妈,我肚子又饿了。母亲也不言 语,自顾自干手下的活儿,我就又说:妈我肚子饿。有时母亲就给我几个萝卜,几 个西红柿,那是她下队里干活顺便藏着给我的,有的她就拿不出来,拿不出来东西 她就不说话——有次我又对母亲说:我饿了——母亲别传身去——我看见大颗的泪 从她的肩头滚落——那是午后,大院里一片沉寂,大颗的泪石头一样地滚落下来, 砸得我心慌——我慌张地四望,我不知道怎么让母亲这么伤心了,我慢慢走到母亲 面前,掰开她捂住双眼的手,我使劲地摇着母亲的肩头:妈妈——我再不问你要东 西吃了。那一刻,我开始懂事了,我敢肯定,我从母亲的头一次泪光里读到了一点 儿什么。 我便不再缠着母亲了。我走出大院,静悄悄的大院其实并不沉寂,邻家的孩子 铁锁、狗子、张娃在玩捉迷藏,小红手里端着块白面馒头在啃,那馒头在我的呆视 下像还冒着热气,小红的嘴一下一下蠕动,那馒头就一闪一闪地在她的手中消失了。 铁锁是她哥,铁锁对小红说:你去给我拿块馒头,我饿了。小红的小辫子就一 晃一晃去了又来了,手里有了白晃晃的好东西。我的眼光随着手里的白光而闪动, 我的神情一定太过夸张,一定有着太过分的表现,这让我形同一只饿狗。铁锁吃一 口就看我一眼,他比我矮,力气没我大。他吃一口就看我一眼让我觉出一种侮辱。 我把眼光顺势打在他的脚上。破烂开口的鞋正朝我笑呢,我再看看我的鞋,干干净 净整整齐齐。我就抬起头往前走,两眼只盯住前面的大槐树:我想我去摘槐花吃吧。 走到大槐树下,我的脖子已累酸了,它再也没力气支起我的头了,我就坐下来, 我扭头去看铁锁,他正炫耀地举着馒头在阳光下眯着眼照,好像那馒头是透明的。 我想:我能在这个午后这个饥饿的时候吃上一个白面馒头该多好呵。 铁锁的馒头在逐渐减少。他的馒头在减少,他就走到我身边来了。他说:你肯 叫我声大叔吗?你叫我大叔,我就把这馒头给你。我的眼中只有一片白光,大脑忽 然间有些晕眩了。我在听到他的话时,肚子首先发出了积极的相应。或者你叫它大 爷。他指的是槐树下的一头黑驴。我涨红了脸,我想冲过去打他。我已经冲上前去, 劈手夺下了他的馒头用力扔到房顶上去,又狠狠地踹了他几脚,我让你这么嚣张。 担我当时的情况是,冲上前去盯视着铁锁的馒头,双手递在他面前。我思想中妥协 的一方已占了上风,我轻声说:驴大爷! 铁锁说:什么,大声点儿,我没听见。 我就又说:驴大爷! 不,你得指着这头毛驴大声叫五声我才给你。 我的意识已经在涨红的脸下伸出了拳,担拳头在大脑的空间里击打了几下后, 铁锁似乎已头破血流在我的意识之中。我只能在心里说:我拷你娘——我叫你驴大 爷,你以为我叫它呢,你就是驴。 我就开口叫起来,声音极大,在空寂的午后大院中久久回荡。 我得到了那块馒头,额外地我还得到了铁锁兄妹从嘴里吐出剩下的一两个果核 和几粒枣。但我失去了的只有我知道,可不能说。 老枪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独自游走在皮市的大街上,我总会想起我遥远处的 家。 有什么可以驱赶那个小城上尘土一样给我的印记呢? “孤独”这个词在那时十四岁少年的心上是抽象的。孤独的具体体现就是无端 地想哭。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大街上,我不想回家。我想如果是我就决不结婚,我 如果长大了就把妈妈接出来和我住,要让父亲后悔,让他整天为他所犯下的罪忏悔。 我因为把这念头一遍一遍念叨在心上也觉得坚强觉出一些快意从里到外地荡漾。 我好像忽然间已高大强壮起来,自豪地拥着母亲走着,而我所看到的父亲绝望 而无助地大口喘着粗气,像伏天理的狼狗——好可怜。 我这样边走边想,就嘿嘿笑了。 这时我更像个蝙蝠侠,在午夜的黑暗里,神秘莫测。 我嘿嘿的笑驱散了孤独这个词却无法驱散它所给我带来的气味。 孤独的气味自始自终像腐烂的苹果总在傍晚向我靠近。我因为不想回家就决定 了去品味烂苹果的气味——我决定去建筑公司盖的那幢未完工的宿舍楼去——一个 人顶着一轮凄清的月亮,背着书包,我走进空旷而寂静的楼道里,我在一间已经完 形的五楼的小房里停下,抬头是星空,五层是最高层了,还没有封顶,我的四壁和 天空形成强烈的反差粗糙的砖墙在黑暗的月光的阴影里毛毛糙糙的,但我喜欢。我 靠在十四岁的砖墙上,我想放弃对烂苹果的追忆,但那天午后的景象又浮在眼前, 我顿时面红耳赤两眼充满泪水。 大堆的苹果堆积在这间房里,午后我一个人往五层爬,我闻到了苹果的滋味, 我急匆匆往这间房来——我忽然听见了另一种气味正在空间传响——这气味停住了 我的脚步——我当时正满腔的悲伤——我像个被主人遗弃的狗沿路而泣,我红肿的 眼几次引起路人怪异的眼光,我痛恨这些好管闲事人的眼痛恨我不争气的眼泪我快 速地穿过街道快速地朝向那幢无人的建筑跑,跑向五层那间小房——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一路上我心里只有这么一句话,我要杀了他,当我跑到楼下时,我大 声地喊叫起来:我一定要杀了他。 我要杀的是我的父亲,我在记忆里第二次见他将母亲从床上赶下来,赶进厨房 的小屋,我惊惧地听着他解下皮带抽打母亲时皮带与母亲的肌肤发出的呻吟,我至 今无法理解为什么父亲那么恨下毒手,为什么父亲会粗暴得一如狂兽。我无法理解 母亲就那样一边挣扎着去夺父亲手里的皮带,一边就全身瘫痪般在父亲的一声省谩 骂里接受着抽打,无法理解她痛苦而绝望的哭喊里为什么一直在喊:妈,妈——母 亲的妈妈不是早去世了吗? 父母的这次打架缘于一个夜晚。我朦胧中听见,父亲用很温和的口气要求母亲 把灯打开。母亲说不行,孩子看见难为情!把灯打开——父亲在命令,空气里忽然 就出现了僵持的气氛,我能感觉一场战争,神秘的战争正在父母之间展开。 为什么一家人两口子,只为了开不开灯就能大打出手反目为仇? 我走向堆满烂苹果的五层。月光下面,我轻轻靠近另一种气息,我看见了在那 间屋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男人站在女人面前,如同十四岁的我每日站在家 里的那棵槐树下量身高。只是那男人只到槐树的脖颈处,一会儿他又矮了一截到了 槐树的胸部,一会儿又到了槐树的腰部,那棵槐树开始扭摆开始发出的气息在月光 下粉如桃花,然后游戏又颠倒过来,那槐树忽成了一个长发女子她开始量身高了, 先是在槐树额头,再再是胸部,再停靠在槐树的根部儿。 我想起自己从最初懂得在槐树前量身高时是九岁,现在槐树上已刻下了六道横 线,深深的,紧靠着槐树成为槐树的一部分,从下而上和槐树一样在长大,从低往 上好像预示着某种轮回,好像人这一生最终要回到根部。 我在朦胧中听到了关于“老枪”这个词,这个词从烂苹果和着喃喃私语和着偷 情男女的荷尔蒙一起散发出来。 我的枪怎么样? 一场骤雨过后,那男的扶着女人问。 老枪了。 青海 “青海”,比青海还青的海,青青的空气,青青的海水,总之什么都是青的。 当课本上出现“青海”这个词时,我想它一定是个美妙的地方。远离着我但又 那么令人亲近。 我就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去青海看看。实际上,“青海”在大沙漠中长大的 我眼里只是一个“大海”的代名词,当从地理书上得知青海与我一样地处西部并无 大海时,我有些失望,但我找到了“青海”这个词,是一块有很多海的地方。 我找到了“青海' 就决定去问问地理老师小姜。大家都这么叫他,我也这么叫。 我之所以敢这么叫是因为他让我这么叫。那时我十二岁,我走进小姜老师的单 身宿舍,宿舍干干净净,有一张床,许多书沿着床边垒起来,靠床边有一张书桌, 一个台灯有滋有味地立着。 我去找他,一方面我想靠近他:他多像个大哥哥呀,另一方面我从家里跑出来, 我在大街上转了很久很久,当时我并没有一个五层楼顶的小房间可以去闻苹果的腐 烂味,我在街上逛了很久,天慢慢就黑了下来,心里就怕得很,就想起,小姜老师 曾俯在我耳边说:有什么问题要问就直接到宿舍找我。 我就去找小姜老师。推门,我看见了他,我的眼睛就湿润了,我看着他呼吸就 快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见了自己至亲的人,我想大声叫他一声什么却发不出声来, 我就那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立着。 他走过来,笑嘻嘻地。他拉着我进来。他告诉我“青海”其实不是“青岛”, “青岛”很美的地方,坐车去有8000里路吧。他说着去找地图,然后让我先找“青 海”然后找“青岛”,他在说这些话时,把一只手放进我的衬衣里,软软地放着然 后就在我潮漉漉的背上摸着,我不敢抬头看他,此时我的眼泪已莹满,我多么喜欢 他这样——我感觉那双手是那么好,长这么大,我头一回感觉到一双手的抚摸对我 是那么重要。 更多的时候,我会在野外的草地里躺着。我惊喜而不安地回想着小姜老师,回 想他结实的肌肉,高大的身体,回想他每次亲昵地搂着我给我讲地理知识的情景。 他说:你是个有灵气的孩子,你可以展开你的想象,我俩就像是在海边,坐在 礁石上,;浪一浪接一浪大过来,溅湿了咱们的衣衫。 他在话语中用了“我们”“咱们”,这些词让我感动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我有时会禁不住抬头看看他说话,热情亲切的目光,让我无法抵抗。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在想,我八成是在那时产生了一种怪念头:爱上自己的老师, 或者就是去做一个像小姜老师那样的人。 我在想原来男人的确从出生后不单单是男人,在他的内部也有一个甘做女人的 因子。如果他在异性的世界中未被开发,那么他会亲近同性的世界,而把自己假象 为一名多情的女子,而自己却不知。 多年前的我开始了无尽的怀想。我开始每天往小姜老师家去。有时候走在半路 上又折回来,心里想:这次去找他带上什么问题呢?总不能没问题老往他家去吧, 会不会让他讨厌我呢? 那一次,小姜老师很不自然地说:小丁同学,你别回去了,天太晚,你就住在 我这儿吧。我激动地几乎疯了。 那晚,我早早上床,看着灯光下宽大的肩膀,眼眶又湿了。我有这样一个哥哥 该多好哇。只到很晚,小姜老师才上床睡觉。黑暗中,我轻轻靠近了他。他把我搂 在怀里,我认为那该是我父亲去做的,然而我怎么从没有过父亲的拥抱呢。 我痛快的涕泣起来,我不说是为什么,只是轻轻地像哭又像笑,我在小姜老师 的怀中睡了。那时,我就像走进了梦中青春的大海。 游泳和飞翔 你觉着好吗?我一边做着游泳的姿势一边大汗淋漓地询问。那时的天空异常晴 朗。 好……好……就好像在飞翔。 我为数不多的几次游泳老是纠缠着我的记忆。最初的一次游泳是在十一岁那年, 一个大暑天,我乘着父母午睡的时候,跟着一伙朋友走向多浪渠,那次是头一回游 泳,我看着小伙伴们麻利地脱光了衣服先用水拍打一遍全身然后纵身一跳的样子, 非常羡慕,我决定也那样尝试,但我不会游。 不会游就不要游,走下去,抓着河边的树游着玩,很好学,游几次就会了。 我就红着脸背转身去脱裤子。大家都脱了你不脱算什么呀。 孩子中最高最壮的小锁猛地把我搬过身来,大声笑道:还没长几根毛就先不好 意思了,你看看我,我都好意思你还干什么呢? 在泥沙浑浊的沙漠之河里游泳,只是游泳,因为下水的人从水中起来全身都是 泥土的颜色,说是游泳了,好像干净了,其实它离“洗澡”的成分相去甚远。 我不住地让自己泡在水中。这是头一回偷偷违背了父母的意愿。这也是我头一 回感觉到游泳真好。 水从身边淌着,轻轻舔着你的,好像一张张小嘴拥吻你,又像一双双柔软的小 手轻轻揉捏你,水底的泥土绵软得很,踩在上面如同多年以后我第二次游泳时,我 脚下厚厚的地毯。 你应该知道什么是正常人的生活。你应该过过正常男人的生活。没有老婆可以, 没有情人则绝对不行。你这样下去可就是苦行僧的日子,我反正受不了。我外面好 歹有三两个,寂寞时约她们出来聊聊,玩玩,什么都解决了,又不需要咱去为她承 担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就在这儿好好玩一宿,我给你请一位高手教会你如何游泳。不要怕,你相信 我,我不会把你带坏的,我只是为你痛心,那么健壮的身体,闲着也是闲着是不是? 我静静地躺在豪华的房间里,这里的陈设奢华而没有秩序,一切都据说是名牌, 一切又都是不伦不类地搭配着。我内心紧张而又故作放松地等着大学同学阿坚为我 安排的那女郎。 我想起了那个有着腐烂苹果气味的遥远的夜晚。气喘配合着四只手的纠葛,一 场你争我夺的战争场面,刚才还都衣冠楚楚顷刻间赤裸如夜晚,迎着月光大胆而自 然热烈如火焰,像互相搅拌的绳索牢牢地捆在一处,我尤其惊异地看到那乌黑的长 发长时间地扎在槐树根部作着勘探一般的动作像要仔细认真地决定这块土地矿藏的 开发,我也听见大声吮吸的声音让空气顿时剑拔弩张,槐树摇摆起来,大声叫起来, 好,好——然后他看见了我,但他仍旧眼中无物地叫着,声音急促而热情,眼睛一 开一闭。 那时,我体内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一个人从我体内走出,紧张地注视并向着那 堆苹果奔去,另一个只是我的躯体呆呆地立着,想马上离开。我站起来了,脚下是 厚厚的地毯。 她拉我起来。 她说再来一次。你还真是头一回呢。你同学给我说,让我照顾好,我还不相信 你是头一回呢。 你是不是没谈过恋爱? 谈过,好几个。 那你怎么还没飞翔的经验? 呃,你说是游泳吧。的确是没经验。 也难怪没成呢?那个女孩子不愿多爱一点呢?你干吗没那个? 让我想一想:也许那时太小太羞涩,也许那时把爱视如神圣;而现在现在之所 以还是一个人,是因为……有什么好说呢,爱如冷窗,随风而去。爱就是爱,没有 了就没有了。 遍地孤儿 阿坚对我说:这个时代再说穷就说不过去了,穷只能说这个人无能。阿坚的话 有些至理名言的味道。 阿坚说:我爸我妈都羡慕我,我们赶上好时候了,他们那时候那里有机会让他 们挑选,分到那个单位就是那个单位,一干一辈子,哪像咱们。今天这个单位干得 不舒心了走了,再找一家。咱们幸运着呢。 阿坚说:看看咱俩,毕业才五年,你数数你已调了多少单位了,走了多少个省 份了,真不敢想,过去古人说:壮游天下。咱们只是赞叹,现在想想:咱们不是也 在壮游天下吗? 阿坚说:老兄你平日最怕的是什么?是不是孤独。你孤独的时候是不是想哭, 想找个人喝酒,找个人聊聊天。你有这种感觉吗? 阿坚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现在老有一种恐惧感,害怕哪一天我害了 绝症死了,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为我安排后事。 我知道,阿坚说:你虽然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大学同学,但咱俩人的心隔着 肚皮,咱俩的活法不一样,你有追求,而我这辈子就只能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你不 会真心对待我这个朋友的。 我说:阿坚你醉了,醉的不轻。你今天怎么了?这么伤感。怎么考虑起孤独这 个命题了?孤独有什么不好。孤独是决定你成熟的标准。没有孤独感的人是孩子或 傻瓜,只有了孤独理智和勇气才会油然而生——大傻瓜,别难过了呵——我大声地 冲着阿坚说,声音太大,让酒吧里的其他人直往我这边看。 看什么看,一群白痴。我心里骂。 我忽然感到:我平时是不是做的过分了,平时阿坚在不谈恋爱的时候就会来找 我,他找我从来不说明目的,只是翻翻我书柜上的书,闲聊几句单位的事就走,来 的多了,我就有些烦,因为好几次他来时,我正在紧张而兴奋地坐在电脑前创作, 他一来就坏了我的兴致,思路也断了。 他来了,我一般只问一句:干什么?他也说不上,看我态度冷淡,就走。 我后来就在门前贴了一张纸:创作紧张,请勿打搅。他也就很少打搅了。他是 不是因此感到我冷落了他呢? 我用力拍了拍阿坚的肩膀,我说:老朋友有话快说吧,什么事让你难过成这样, 要喝了酒才能说。 说什么呢——他抬起泪眼滂沱殴打脸。说出来简直就有些丢人。这几个月,我 没谈恋爱了,我发现谈恋爱太累人——如果结了婚会更累。一个人活着已经如此, 如果要两个人硬合成一个人那不折磨人了。但我不能没有朋友。那一阵,我老是莫 名其妙地出去散步,老是要在钟楼下面的广场长椅上坐一会儿。 我注意到一个中年男子,每一次我去时,他都在广场上,我看他他看我。后来, 是他主动要求认识我,他说,他注意我很久了,觉着我这个人可交。 我就和他交谈起来。 我们从这个城市的环境谈起,谈到童年、少年谈到性爱。他说,他很喜欢和我 交谈时我认真倾听的样子,他多年以来一直在找一个认真的倾听者,不论男或女。 我们以后几乎每天在广场上见面,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喝酒一起吃饭。 后来,他说他爱上我了,这令我吃惊。但我表现得很严肃。他说,这种爱是一 种圣洁的男人之爱,不带着任何功利色彩。 后来,……我发觉自己如果哪一天在广场上没见到他会着急,会思念他了—— 我怀疑是不是自己有些变态。 我感觉那就像是在恋爱。 我想克制住这种感情,但每次我都要说服自己。你不是想寻找信任吗?你不是 需要真正的朋友吗?为什么当朋友向你走来时,你会躲避呢?你不是已从朋友那儿 得到了轻松和乐趣吗?感觉到生活并非百无聊赖的吗? 我就开始信任和信赖他了。 他给我借过许多书,他经常带给我许多服装和补品,说他家里用不完,说他花 不了几个钱。 既然是朋友,我就不用再怀疑什么了,总之,几个月来他一直那么热情地对我, 我也认真地充当他的倾听者。 听他讲海湾局势,当代艺术走向,萨特、尼采的当代阐释。 和他在一起,我不感到孤独了,最大的感受就是这样。 后来我认识了他的几个好朋友,他们对我也很好。我们经常去聚会,去练歌房, 或者去野外郊游。 那不是很好吗?阿坚,后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 他那天抱了我,我俩紧紧地搂在一起。他说,他要离开这个城市,可能是永远。 我当时没说什么,只是感到难过:我想,我又得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游魂孤鬼般地 走了。 我问他什么原因,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他很孤独?! 我那天没说什么,一些客套话祝他一路顺风之类的,我实在说不出太多让他高 兴的话。我太难过了。 我想离开,我想我这一离开,可能就不能在再见到他了。我眼泪就下来了。 我在那一刻才感觉到:一个城市里,或者人的一生中,有一个让你难割难舍的 朋友多好。 我起身说告辞了。 我走到门边,脚步不由得停下来,我转过身去,看见了他,呆呆的眼神注视着 我——他伤心极了。 我起身说告辞了。 我走到门边,脚步不由的停下来,我转过身去,看见了他,呆呆的眼神注视着 我——他伤心极了。 我看着他,我们搂抱在一起,哭了。 他说,他伤心极了——我还以为我就这么一句安慰话不说就走了,枉费了他这 段时间和我的交情;他还以为在这世上,什么事都不能再信了,因为自己最好的一 个朋友连一句理解的话也没有就要走了——他那天这么对我说。 他那天夜里搂着我睡了。 你们做了什么吗?我马上联想到一些场景。 我们能作什么?! 什么也没做。 但我那天真希望他能做些什么,只要能让他明白我真的是他真正的朋友,让他 不孤独。 我说:阿坚,你真是个好人,我真怕你这样下去会碰上同性恋,现在这个社会 什么事都可能碰上。 那边的阿坚,神情恍惚,有些醉意了。我忽然间觉着整个夜晚的夜吧透出点神 秘的古堡气氛,阿坚坐在很远的我的对面。 他还在流泪。他说:我说这些话,是想让你知道,我很孤独,我也有着与那个 中年朋友一样的孤独——巨大的。比如……比如现在我认为你是,你应该是我心目 中最好的朋友,可你不明白——如同我不明白我的那位朋友…… 我想对阿坚说些什么,但阿坚已经烂醉如泥了。 我在第二天,想了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冠冕堂皇的话: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 化快!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