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蟥少年 作者:bjurk “吃了胃药,还是不舒服,大夫也看了,就是查不出毛病,你是不是装病?!” 最近身体不舒服的状况又被母亲当作每天必修课一般唠叨数遍。我只有忍无 可忍时才辩解一番,可是更年期的母亲大概不会体会到他人的厌倦,在她面前谁 都可能被当作数落的对象。 说起来,我的胃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颤动,像是有什么在里边搅动,同时食 管也开始反常地向外扩张,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胃里出来。 “呕!” 最近几天,好象越来越严重,父母带着埋怨我浪费他们时间精力的口吻又带 我去见了医生。 还是没什么。 “你不要装了,你说你要搞什么名堂。” 我知道这是父亲下的最后通牒,这是他一贯的老板作风,像给下属的最后通 牒。 可是我没有,我不是装的。 “那就回家好好躺着休息两天,你不要老是这么让人失望!” 他总习惯说这句话,在他对我说过的有限的语言里,只有这句话是最固定的, 我心里一直不明白,我哪里让人失望。我的成绩虽然不太出色,但还能够保证考 上比较好的大学,我的作品也常在各种报纸上发表过,我的身体是经常生病,可 这又不是我的错,是天生体质的问题,也许他天生就是一副挑剔的目光,总之, 从我懂事以来,面对我他总是那副挑剔的神色,你说得对,或许这就是“父亲”, 你一生要面对的最大一个难题。 呕 今天,休息日,无人在家。 我独自一人呆在洗手间里,我感觉什么东西要从肚子里出来。 下午四点,一块会在坐便器里游动的深红色的扁平的“肉”,顺着喉咙滑了 出来。在被呕吐感折磨的泪眼惺忪的我摆脱不适之后,我立刻恐惧而惊奇地注视 着这只扭动的怪物,脑中浮现出生物书中的形象,这是……蚂蟥…… 呕……呕……呕呕……咳咳咳喉咙和胃开始不听使唤地翻滚,直到哗的一声, 一大团光滑的裹着黏液的东西从食管里喷出来。我听见自己的血液倒流的声音, 头颅感到忽大忽小,我喘了口气,小心地移着视线。 我看到的是,一群蚂蟥在坐便器里肆无忌惮地游着。 呕……呕……呕呕……咳咳咳……啊啊啊啊啊啊 现在,我已经确定自己可以吐出蚂蟥了。我蜷在床上,紧抱双臂,真希望自 己马上就可以做外科手术,将体内的蚂蟥除掉。 “不行,你必须上学,胆子越来越大,竟敢不去上学。快起来。” 我当然无法告诉母亲真实情况,谁会相信?我当然可以当着他们的面吐出一 盆蚂蟥,天呐,这么做可对我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裹在被子里,就像我杀了人,好象没脸见人一般。 “你这个孩子从小开始就让我们操心死了,以为你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你 什么也做不好,房间也不会整理,衣服从来不自己洗,还三天两头闹出什么怪病, 借口,我看你这学也不想上了,你不上早打招呼,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母亲的唠叨从来都信手拈来,排比联想夸张,过去现在未来,上天入地,什 么也逃不过那张嘴,我想房间是人住的,又不是灵堂,干嘛搞得如此工整,是你 自己说少让我浪费时间,替我洗衣服,我自己洗你又不让,还说我洗得慢又不干 净,现在这些完全成了我的罪证,经常被她拿来当作证词。 “起来!!!” 如果是父亲,只需要一个使令句,我就得执行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非 要乖乖听他的话,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我从来都没和他说过,因为我的意志在 他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他有理由要求你,他总是有理由。将来你也会用同样的口 吻,对着你的孩子发号施令,理由呢,天晓得,他是你父亲。 下午晚饭时间,我又独自跑去空无一人的实验楼,这时,一种恶作剧般的心 情趋势我翻动喉咙,一条柔软的蚂蟥就在我舌尖上跳舞,我想这些蚂蟥是不会伤 害我的,就像小鳄鱼不会伤害自己的妈妈。果然,蚂蟥在我的唾液里摆动着游泳, 我会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将蚂蟥吐在掌心上,它红色的身躯扭转着,我就和无数 的蚂蟥生活在一起了。 “我已经和你的老师谈过了,她说你完全有可能成绩再好些……” 人的要求总是永无止境,况且是给别人的要求,与自己无关,再说,这种要 求“对我的将来有好处”,又可以满足我母亲在上班聊天时的虚荣心,这种事乖 乖去做,会让全家皆大欢喜。他们无须关心我在学校有没有知心朋友,他们也不 会知道为了挤身更高的名次,需要付出多少牺牲。与那些一贯的绩优生相处更有 困难,他们大多很自大,又有老师撑腰,许多人养尊处优,需要你在他面前摆出 敬佩的神情,以示对他们的尊重。我虽然很讨厌这种人,却也在无意之间养成了 这种养尊处优的心态,以为成绩好可以掩盖其它一切自己的毛病。 我想他们要是真的关心我,就不会只是去老师那里献一趟殷勤,回家配合老 师做什么思想工作。我的缺点是那种绩优生的养尊处优的心态,因为这个我交不 到知心朋友,只能一个人在学校里徘徊,我还鄙视成绩不如我但能力在我之上的 同学,背地里在老师面前揭他们的短(反正是老师找我“了解情况”),读了那 么多的书,我却觉得自己头顶的天空越来越狭小,越来越倾斜,我看到同学之间 嬉笑热闹,他们的笑声在头顶宽阔的天空里回荡,其实我羡慕死了,可我是绩优 生,应该耻于和他们为伍。我母亲说,没有人和你玩,你就自己玩,她说她也是 自己一个人玩大的,这没什么坏处。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我可不想三番五次地说,你这么大了应该明白事理了 ……” 听到这一句,母亲晚饭桌上的教育报告也差不多结束了。 “你整天也不说话,我的话你大概都当了耳旁风,你整天都在想什么?我告 诉你,你现在很关键,不许给我胡思乱想,我会让老师密切注意你,要是你有女 朋友,小心……” “好了!!!!!!” 也许因为最近蚂蟥的事已经让人头疼不已,想想自己遇到了生平从未遇见过 的令人恐惧担心无能为力的事,却没有一个安全可靠的人可以为自己分担,甚至 连自己的父母也根本没有沟通的可能,我将筷子重重摔在地上。 “你,好啊,我就觉得最近你欠收拾,你等着,小东西,我给你爸爸打电话。” 母亲气得口沫横飞,几乎是尖叫着在说话。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堵住耳朵,哭笑不得地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切, 只听见母亲在我房门外喊,“我告诉你,你爸爸今晚在外面喝酒喝多了,看不打 掉你的两条腿才怪!!” 这就是常常标榜是知识分子的母亲发起火来的样子,她其实最讨厌爸爸在外 面喝酒,因为他酒后回来撒酒疯,从来都是冲着母亲(因为我通常在他回来之前 就睡着了)。每当他们打得不可开交,都会把我吵醒,于是从很小的时候,每当 我醒来听到隔壁他们房间嘈杂的打闹声就狠狠地发誓,将来一定不喝酒,不做酗 酒闹事的疯子。 可笑的是,现在她又要借用父亲的力量了,把我推到台前,任他宰割。我真 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一家人还要相互利用,记得母亲说过,当时母亲想和父 亲考大学的时候,父亲让母亲照顾我和他,于是母亲放弃考大学,从此之后,母 亲的工作始终没有父亲好,母亲常常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献身精神,而爸爸却常常 以“谁叫你那时那么听话,你自找的”来冷嘲热讽。 隐约听见母亲在用力踢我的房门,这难道就是我最应该相信的亲人,为什么 现在一点也不像呢?每当感到无依无靠的时候,我都很想哭,带着无奈的悲伤抬 起头,却看到他的照片。 那是一个和我同一个年级的男生,每到下午吃饭的时间,当我躲在空无一人 的实验楼里,都会看到他的身影。我常常就默默地看着他的身影在篮球架前来来 去去。我不能像他一样,那么快乐地和大家在一起,我始终离人群很远,所以我 从内心深处羡慕他,甚至有一种好感。于是我糊里糊涂的给他写了信,而且告诉 他,我很“喜欢”他,这一切都像是女生做的事。但是我鼓起勇气毫不犹豫地做 了,我竟然收到他的回信。他没有嘲笑我,反倒说我是个很特别的朋友,还告诉 我一个他的秘密,这样,我们之间相互就有了彼此的秘密,只有很好朋友,你才 会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他,不是吗? 想到这里,心中有种温暖的声音在流动,我已经泪流满面,双手捧着他的照 片,仿佛握住了一双坚定得足以信赖的双手。我穿起外衣,拿着自己的银行存款 卡,将他的照片小心放进上衣的口袋,然后推开房门,将母亲推倒在走廊尽头, 夺门而逃了。 我相信这次出走完全是那张照片给我带来的信心,因为我找到了对我来说真 正重要的东西,我和他虽然没有太多接触,但是他却给我一种安全感让我欣慰不 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家里应该有的温暖已经被没完没了的争吵取代,对我 来说父母亲已经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值得相信。 一只瘦小的蚂蟥在我的唾液里发出柔弱的声音。我把他吐在手中,它昂起圆 圆的小吸盘仿佛看着我,然后它爬上我左手的中指,轻轻地吮吸我的指纹。我被 一种巨大的安慰感所包围,而越发觉得这种小动物是多么可爱和神奇。 我走进宾馆房间的卫生间,源源不断地将那些可爱的形态各异的深红色小动 物吐进浴缸里,它们在浴缸里发出快乐的吱吱响的声音。我脱下衣服,慢慢平躺 在浴缸里。那种感觉像是有无数片羽毛把我托在空中,然后那无数片羽毛一起动 着抚摩着我。我好象和蚂蟥融为一体了。 我心爱的蚂蟥。 住在旅馆,是很容易被查到的。我没打算躲到哪里。只是因为那一天感到无 路可走,与其成为一只待毙的羔羊,不如想个突破困境的办法。其实,他们很容 易找到我。回家的路上他们什么也没说,出奇地安静。 一切仿佛悄无声息地结束了。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感觉一切像新的一样, 那一晚我睡得出奇地好,睡前我高兴地和蚂蟥玩了一会儿,用毛笔给他们挠痒痒。 它们扭着富有弹性的身躯,笑得前仰后合。 “你不能和他好好说吗?都是你,你从来都不管他一下,他的事你从来不过 问,全是我在操心,再这样下去,他会彻底变坏啊,我们几十年的心血不就功亏 一篑了吗!” “好!!我管!!你等着!!我叫他这辈子再不敢离家出走!!” “我说你怎么不讲究一点方法……” “讲究什么方法?我说一谁敢跟我说二!!你不是说你管不了吗?!我管, 你别拦着。 小子,你给我起床!!!!滚出来!!!我今天打断你的两条腿!!“第二 天清晨,我就是被这种错乱的嘈杂吵醒的。昨晚的美梦荡然无存,现实的沉重与 残酷从四面八方伸出手,现在我又无处可逃了。 门被穿着拖鞋的父亲踢得嗵嗵直响,我的心中异常不安却十分平静的等待着, 他破坏这道门,站到我面前。 “你给我开门,你毛病多得该治治了,还学会了锁上门,谁允许你锁门的!! 你今天算是逃不过了,你爸爸今天可是来真的,活该!!你早该有今天了!!” “开门!!” 突然,门外嘈杂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他是不是又走了。” “不知道。” “他肯定是又走了。” “都怪你!” “怎么怪我!!” “你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说!现在好了,你又把孩子吓走了!” “他走了就走了吧!!走了更好!他要是自己能闯出名堂来更好!反正他已 经够让人失望了!!” “这孩子算是瞎了!!” 拖鞋声渐渐远去了。 我躺在床角,睁大双眼,一动也不动。 即使用离家出走的方法,他们也是不会感到丝毫震惊的,他们不会去思考的。 他们不会真正的站在我的角度去想。因为他们习惯了功利主义的世界,往高的地 方爬往更高的地方爬,越向上爬,越需要牺牲更多的东西,情感、宽容、这些他 们都一件一件地抛弃了,连家人都成了自己的累赘,多么可悲,当生活不再可能 成为一件乐趣。这世界多么可悲。我就生活在这样可悲的家庭里,我是多么可悲。 那天当我装做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我瞥见他们面面相觑的神情。幸好那天 中午父亲的朋友说晚上要请我们吃饭。于是他们兴致勃勃地接受了邀请,将我的 事抛在脑后。 宴席上,我照例被父亲拿出来亮相,以便来证明我们家庭是多么出色。我需 要举起杯子,朝在座的嘴脸依次献媚一番,我父亲只有在这时才眯起眼睛来看我, 仿佛一脸满意的表情。平常他要么不看我,要么就用眼睛瞪我。 我依次致完祝酒词回到座位上坐好,望着满座男女傧相脑满肠肥的醉态,我 真应该在每个人面前的酒杯里放一只蚂蟥,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教训。这只是个突 如其来的想法,我并没有实施。 “爸爸,你看这是什么!”餐桌对面坐的一个孩子掀起台布,指着地毯说。 “一只很恶心的昆虫,别怕,来,看我把它踩死!” 我这才想起来,那是一只我想放在父亲旁边那个人杯里的蚂蟥,今天的客是 他请的,因为他要向我父亲借一大笔钱。 我倏的一声站起来,控制不住地大喊“为什么踩死他!”然后,我掉转头夺 门而走。 我知道今天晚上他们回家会对我做什么,这一切,到底是谁让谁失望?我没 有任何的选择权,从来都只能坐以待毙,我别无选择地听从他们。这难道就是家 庭给我的幸福?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们满意,因为他们的“满意”从来都是永 无止境的。 今天晚上,必须做决定了。流着眼泪,觉得身体里的液体在倒流。我安静地 坐在客厅里,把家里的灯开满。 等他们走进家门意识到惊慌失措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们在没过腰的红色蚂蟥海洋中挣扎尖叫着,跌倒。很快,蚂蟥的小小吸盘 就附着在他们全身上下。两个人像两只流着血的红色大绒球,在地板上打滚。我 看见父亲在用力撕扯着身上的蚂蟥,可是无济于事。一团蚂蟥已经爬进他的食道 中,他扭动着脖子作最后的挣扎。我知道他坚持不了太久了。 这是多么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我想他们第一次体会到无助和无能为力是什 么感觉。他们的家长威严终于崩塌了,我听见母亲在喊我的名字。 我看着这一切觉得心潮澎湃,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响亮地宣布,我胜利了。仿 佛是完成了人生的一大夙愿一般,我放声大笑起来。 爸爸,很可惜你没有坚持到最后。如果你还活着,大概会对这次教训记忆犹 新。你体会到了吗?这就是你这么多年来给我带来的压抑和无助,我现在都还给 你,让你一次体会。我有的时候也想过,难道没有更好的方法吗?我想起你曾经 说过,世界上没有人能左右得了你。你一向固执,尤其在家里,你对我的轻蔑和 冷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为你树起了你一生中最大的敌人。假如你曾经哪怕是留意 我真正的想法一次,我想你也不会这样了结一生。哪怕你曾经爱抚珍惜过我一次, 可惜你错过了。是你自己不给自己机会。 母亲的精神不太稳定。不过还好,可以做家务,也很少唠叨了。爸爸,我早 已预见到我们家没有你经济上可能不太稳定,但,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天空在 我的头顶上又高又远,再也没有你的阴影了。我学会了打篮球,与人快乐的相处 真好。我想你知道了一定不会高兴,你会说,别浪费时间,将来让我们失望。 家中寄居蚂蟥,夫妻一死一伤 我们家还上了新闻,意外地得到很多人同情。哈哈哈哈…… 秋天了啊…… “呜呜呜呜……”“齐齐,你怎么了?” “我爸爸……打……打我了。” “是吗,打在哪里,这里吗?痛吗” “恩……疼……呜呜呜呜” “那哥哥教你一个办法,让你的爸爸不敢再打你好不好。” “好……” “你看……这是蚂蟥超人,只要让它亲亲你的手指,你也能和哥哥一样从嘴 里变出蚂蟥超人来了。你害怕吗?害怕可不是好孩子啊。” “齐齐!!!!这是些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孩子他爸快来啊!!!!!!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