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成长 作者:不志者 ——献给曾在三线徜徉过少年时光的成人 总有朋友说我是个爱怀旧的人,爱提小时候的事,我心下却不以为然,以为 我爱提的都是我难忘的事,而那些事大多也不是小时候的,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 初中时候的事不是我所能和所想忘记的。那是我少年时快乐的顶峰和成熟的起点, 那时候我突如其来地发现心里出现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惶惑和烦恼,为对性的不期 而遇,为自己和朋友日渐难以捉摸的改变。那时候我和我的伙伴们尽情挥霍着存 酿已久的和自以为一去不返的天真,像从幽谷中流泻出的瀑布,有着自由的狂妄, 它的坠落和迸发虽然只有短暂飞逝的一瞬,但它的精彩就像雨后清丽的阳光下水 雾中折射出的彩虹,已成为我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永恒。 那一年我正在子弟校读初三,那时厂子里给职工组织买回来了一批紧俏的进 口彩电,都是JVC 的,那会儿电视里播放的都是日本的连续剧,什么《排球女将》、 《姿三四郎》、《血疑》之类的,要是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些电视剧的剧情都 是冗长造作,令人不忍卒睹,但是在那个年代来说,这种制作水准就足以达到万 人空巷的地步了。我也身受其光,那倒不是因为我爱看,而是因为父母留连其中 而放松了对我的监管,每当片头音乐响起,便是发出了我们伙伴聚会的信号,于 是我们便会在三分钟内,翻墙逾垣,来到厂里的篮球场啸聚。 我一直喜欢黑夜,那是我年少时养成的习性。夜能留给你许多余兴未尽的遗 憾,也更能给我一个充满幻想和光辉的明天,随后我醉在酣酣的梦里。在我记忆 中最难以磨灭的事情也几乎都是在黑夜里发生的。我和我许多一同长大的伙伴都 天性乐观,我们知道这都跟我们年少时在黑夜里的经历密切相关。 在白天上学的时光里,我总的来说算得上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除了偶尔 随大流地搞些恶作剧以外,我都谨遵操行条例的,而且白天的时光总让你感到十 分的紧促,早上才卷了两根油条去上学,一抹眼的工夫,就又转回家吃晚饭了。 这一天虽然过得不是浑浑噩噩,却总觉得没滋没味的。 而到了夜晚,在灯光下的影子里,我会蓦然发现我自己,于是我的肾上腺激 素迅速地分泌,种种在白天被压抑、压迫的五光十色、胡思乱想的念头,就像节 日里天安门广场的夜空里的礼花,在脑海里轰轰烈烈地绽放。我的野性、野心, 欲望、愿望也在这夜幕中无限地膨胀,白日里飘渺遥远的天空和广袤无垠的山河 都被这夜色悄悄地掩盖了、隔绝了,于是我也就不再有自己是沧海一粟的浩叹, 我的理想和期盼也就同夜里的烛火一般,比白天更加显得明亮,甚至耀眼夺目, 而以为触手可及。我也从不为自己身处茫茫无着的黑夜而惧怕,虽然我不知道在 什么地方,却更以为自己无处不在,我不会为绝路无光而沮丧,而更会为等待后 的灯火而欣喜若狂,虽然触手空空,而冥冥我却似乎感觉到即将出现的会是灿烂 的未来。黑夜是一个舞台,它能圆满地演义少年的轻狂,又似包容百川的大海, 不露痕迹地湮灭他们无知的罪过的浪花,所以我喜欢黑夜,特别喜欢。 那天夜里我到篮球场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到齐了,正在弹火柴比试手艺。把 火柴从火柴盒两侧的擦皮弹出,让其在空中飞燃,这是当时的男孩所应当具备的 基本技能,就如今天的孩子都能骑自行车,会轮滑一般。一般都得用两只手才能 把火柴弹出去,但是侯大能用一只手就完成,这也是他频频向我们炫耀的资本, 我看见过最顶尖的高手,能两只手同时左右开弓,他是县城里的一个操哥,我们 当时对他颇有些高山仰止。 侯大拎着一个竹编外套的保温桶,这种保温桶是单位上处理给家属的,都用 来装冰棍,那时候家里还都没有电冰箱,他正和伙伴们说:“我妈病了,今晚上 我爸要我去送饭。医院那里的地形我熟得很,我能弄到手术刀,敢毛主席保证!” 其实根本用不着侯大煽动,那时候但凡有个能让我们有所作为的借口,我们都会 义无返顾地趋之若骛。侯大是伙伴中最得力的干将,我们的一切装备和小道消息 都仰赖于他。侯大的父亲是退伍兵,和我们的父母一样,为支援三线建设而来到 了这大西南的小县城,他和当地的一名女子结了婚,生下了侯大,但是侯大并不 是排行老大,但他是唯一的男孩,父母视之如宝,所以叫他侯大。当时我们也并 不奇怪,都这么晚了侯大的爸爸还让他去给他妈妈送饭,过后很长时间我才委婉 得知原来那天侯大的母亲刚刚做了人工流产的手术。 去医院有两条路,一条是公路,我们叫大路,另一条是穿过乡野田间的土埂 路,我们叫小路。毫无疑问,我们选择的是小路。 “砰、砰、砰、砰!”我们煞有介事地对天鸣枪。 “哈、哈、哈、哈!”我们装模作势地狰狞大笑。 我们拳勇无畏,勇往直前,我们为没有敢于阻挡去路的对手而狂妄嚣张,而 不可一世。 那时,在我们这些半大的少年中非常热衷于制造一把火药枪,如同现在的少 年需要一辆名牌赛车一般来显示自己锐意于时尚。火药枪的制作并不复杂,只需 要八颗自行车链条,一枚铆钉、一根粗铁丝和一段牛皮筋。当时市面上出售有一 种泸州生产的蜡梗火柴,最适合于做弹药。但这种火药枪除了昆虫之外,对更高 级的动物都不具有杀伤性。我们叫它链条枪。比链条枪更先进、高一个档次的、 制作难度更大的便是钢管枪了,它的枪管是一根不锈钢的钢管,填装的是一种我 们称为银粉的火药,钢管里还可以填塞石子、滚珠作子弹,枪声一响,鸡飞狗跳。 一般少年难得佩带,但凡遇到,我们都会畏如天神地在一旁,不敢掸其正锋。我 见过最霸道的便是在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县城里的操哥,他有三把钢管枪,两把插 在肚脐前,一把别在臀沟上。我们鸣放的都是链条枪,都是侯大做的,这方面他 极有天分。 我之所以对那个夜晚记得那么清楚,那是因为在这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就如 列支敦士登的枪声之于美国、遵义会议之于我党一般,在我的人生历程上具有里 程碑那种非同小可的意义,足以让我缅怀一生。 当然,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里都会有相似的一天,少年的情感像似封闭在一个 紧箍的木桶中的水,它和外面完成细雨成流,汇入江海,而后又蒸入云天这一浪 漫而壮丽过程的水没有区别,它也会有冲破禁忌的那一天,破碎这禁锢的木桶其 实并不是全靠勇气,往往是一个契机,就如同一个著名的科学实验一样,只消从 二楼往这木桶里引一根管子,再倒一杯水就行了。我的情感就是在这个夜里遇到 了这样的契机,冲破束缚的我为这前所未有的解放而兴奋而惶恐。 侯大给他妈送完饭,就领着我们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医院的仓库的围墙外。侯 大对这里的道路地形早就烂熟在胸,悄声对我们说:“这里的保卫挺严的,你们 去给我放哨,要是有人来了就开枪,然后在小路口集合。”我们当然不敢向保卫 开枪,而是朝天鸣枪报警。 我的岗位在门诊部的后面,记得那天晚上送来了个背部严重烫伤的小孩,医 生轻轻一拨拉就是一片皮脱落下来,哭得那个惊天动地,看得我毛骨悚然。门诊 部楼后面有一株枝繁叶盛的夜来香,是个藏身的好地方。我对那个夜晚虽然有刻 骨铭心的记忆,但我已记不清那个夜晚是发生在什么季节,兴许是初夏,夜来香 馥郁的芳气直淹得人气闷,时至如今我只要闻到那熏入髓脑的香味便会触景生情、 恻然心动。 门诊部的一个房间亮着灯,少年特有的好奇驱使着我向那里走去,那个时候 我们对医院里的一切都觉得再神奇不过,有几分敬畏就有几分好奇。但那个房间 里并没有医生,从窗户上反射的映像中我看见了一个女孩正以手支颐,好像是在 望着我,我一时愕然失策,以为已经被人发现了行迹,但随即安下了心来,我知 道她是看不见我的,我暗她明,她只是在看着窗外,在发神。似睡非睡、似笑非 笑,还有一丝俏皮,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像浅浅淡淡,极像那时流行的那种受日本 影响的冷色调的水粉画。我不由自主地慢慢向这幅画靠近,她仍旧无知无觉,我 一直挨到了窗前。 我不知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我不是没有和女孩子有过这么近的接触, 上课时我的同桌就是一个女生。但那样的感觉跟现在比是完全迥异的。就如你和 许多人一起走过累累压枝的果园,你的心里也许有攫为己有的私心杂念,但肯定 会被相互的监督而把这个非分的念头压抑到最小,甚至打消,可是要是你一个人 面对那诱人的果实时,我估计没有几个人没有先试其鲜的想法。 这女孩我认识,是医院职工的子女,比我们小一级,但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 字,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她的全名,只是听到她的同伴喊她“晓琳”,有一次我 曾在学校张榜公布的表扬奖励的名单上见到过她的名字,但我还是忘了她的姓, 人的第一印象总是相当顽固的,而且我觉得她的名字只该叫晓琳。 晓琳绝对不是那种出众出色、招人眼目的女孩,但她那恬淡羞缅的神情对我 来说却更有女孩的柔媚,那时候我的审美观点与国家所倡导的是一致的,以秀美 温柔、纯真文静为青少年美学德育的欣赏标准,晓琳那时唯一缺少的就是平常所 看到的宣传画和雕塑里那种对崇高有如饥似渴的向往的神情。 记忆中的那个夜晚的晓琳挽了两条马尾辫,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能清楚 地看到里面小衣的轮廓和隐约的肌肤。她的胳膊下面压着一本语文书,我能看见 书上的小字,好像是《卖炭翁》。那时候厂子里都时兴晚上让子女到办公室学习, 以为可以减少干扰,其实我以为那就跟吃什么保健药品一样,不过是应付心里的 期望,效果是另一回事。 我离她如此之近,要不是隔着一层玻璃,我们的呼吸也彼此可闻,她的面庞 我触手可及,但我却没有一丝邪念,真的,一毫也没有。现在回想起来,我并不 我自己当时的纯洁而惊叹,小时候我也使过不少坏心眼,但心里模糊地存有一丝 对纲常伦理的敬畏而不敢逾矩,虽然这束缚了我们的想象,但也守住了天真。后 来我甚至荒唐地想过:如果我会隐身术的话,我愿意整天整夜地陪在她身旁,不 用她和我说话,只要能看着她就行,我喜欢她的那种自然而然的清纯美丽,就如 同来到一处有无限风光的幽谷,我被它的秀美所打动,我情愿默默的注视、欣赏 它的美,用相机、画笔摄下、画下它的神韵,而画面里绝不会留下自己的影子。 那时我已经接受了性的启蒙,能脱口而出不少高年级男生流传下来的隐晦的 歌谣。记得学校图书馆里我曾借到过一本外国小说,那时我对国外的文学不感兴 趣,主要是因为翻译得不顺自己阅读的思路的原因,还有一大串拗口的人名,特 别是前苏联的,同学们的爱好也差不多,但这本小说却给翻得很旧,小说的名字 叫《叛舰喋血记》,后来我才知道这本书在很早以前曾经被改编成电影,好像还 得过奥斯卡奖。不过我并不觉得因此这本小说就有多引人入胜,我也是冲着这名 字才借的,少年对暴力血腥有着特殊的偏执。后来我才发现这本书里精彩的只有 一页,就是写主人公在溪水边遇到部落酋长的女儿裸泳时的那一段,其中一句描 写酋长女儿的乳房健康而饱满的文字更被人用圆珠笔划线标重,为了这一页和这 一句,我才把这小说看完的,但我再也没有找到相似的描写。这本书我一个月没 还。其实那时我对性的认识也仅止于此,而我也仅只在思想中存在对晓琳的幻想, 承受它的诱惑。 我一时想入非非,情不自禁地想和晓琳打个招呼,这个念头在以后很长的一 段时间里在我和晓琳交臂而过的时候都挥之不去,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做 到了,愚昧地认定在下次见面的时候晓琳会主动地对我嫣然动容,我受宠若惊、 黯然销魂。 我已经记不得是怎么听到枪声离开的了。侯大那天夜里的收获颇大,他用纸 箱包了一大堆东西——手术刀、手术钳、听诊器、注射器、针头和一些奇形怪状 叫不出名字的器械,甚至还有一只血压计。我只要了几个手术刀片,我对这种锋 利无比的刃具早就垂涎三尺,还有一个大的注射针筒,以后去公共澡堂洗澡时可 以当作水枪和伙伴们干仗。 事后我才知道,我们这次犯的案子惊动了当时县里的刑侦处。第二天侯大向 低年级的小弟派发一种小塑料盒,就像现在装纪念章、领带夹的那种,以享受崇 拜和荣耀,盒子里装有一种盾牌状的乳白色网状软垫,后来我的同桌告诉我那是 避孕环,她母亲的车间就生产这个,小弟们叫它白盾,私下里就像货币一样流通 了好一阵。 第三天上午侯大被公安局“请”去了,下午,校领导把我们叫去清退赃物。 公安人员还在一旁笔录,声色俱厉地斥问我们这是第几次?还有没有其他的同伙。 我诚惶诚恐地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坦白了,我知道我知道的这些对自己的伙 伴不构成威胁。这样的询问进行了很久,我们的父母也焦急地赶来了,他们领我 们走时并没有责备,只是回家后才三令五申禁止我和侯大往来,我们并没有遵守 这禁令,但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确实少和侯大交往了,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哪 里去了。 公安人员认定侯大是这案子的主犯,说要是认真判下来,他少说也得进少管 所呆半年。但考虑到他年纪不大,又是初犯,还看在我们厂的面子上,教育教育 就算了,不过据我所了解,侯大这并不是初犯了,他早就进厂子偷过铅字、锯条, 球磨机里的瓷弹,这些是偷来玩的,他唯一一次去动力分厂偷紫铜是卖到了废品 店换钱了的。那是因为当时学校要统一服装,每人都要有一套许海峰登上奥运领 奖台时所穿的那种身体两侧带有彩条的运动服。侯大家子女多,母亲又没工作, 他们家小孩平时穿的衣服都是打补丁的,哪有钱买这样并不急需的运动服?当然 学校也体谅他家的困难,并没要求侯大必须购买,但他还是穿上了。剩下的钱, 他约了那几个一起下手的同伙到县城的馆子里吃完了,他干这种勾当的时候一般 都不会喊我们同路,这些都是他告诉我们的,但我们都没说出去过。 不过这次侯大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厂子里也早怀疑以前的案子侯大干的,但 他们都没报过案,只是加强了保卫,因为侯大是厂子的子弟,但医院和侯大却没 有那种护犊的亲密关系,侯大的落网也就成了必然。不过这次学校只给了他一个 留校察看的处分,这样的处分侯大受到的已经不止一次了,我们几个也遭到了学 校的点名记过,除了晓洋以外,晓洋的父亲是厂里五车间的支部书记。 挨处分、进公安局侯大都不会心惊肉跳。等他父亲和公安人员握手道别,刚 一转身,侯大便动如脱兔,想溜之大吉,可他父亲铁钳似的手掌早就捏在了他的 脖子根上,侯大立时感到脊梁骨发麻,没有一丝挣扎的气力,乖乖地跟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侯大已经被捏得像一条离水快死了的鱼一样,口里直翻白沫,他父亲 二话不说,两下剥光了他的衣服,把侯大捆在了凳子上,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毒 打,直打得侯大鬼哭狼嚎。我家与侯大家相隔有好几栋楼,都能听到侯大的哀号 和棍棒着肉时渗人的声响,让我们感同身受、如坐针毡。 我明白侯大的父亲毒打爱子是为了向公家也向他认为被自己的儿子牵累了的 我们的父母谢罪,其实侯大的父亲禀性正直为公,在厂子里是很有口碑的,但大 家遗憾的是他教不好自己的儿子,侯大的父亲是疼爱侯大的,他收入虽然不高, 但侯大却是天天不断肉,比我们吃的伙食都好,他的姐妹只能吃他的剩菜,但侯 大的父亲打儿子时的凶悍也是最出名的,我们从未进过他家的门,想象中比为白 公馆、渣滓洞和纳粹德国的集中营,里面密布惨绝人寰的刑具。但侯大的父亲对 我们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笑容可掬。 侯大自从那次被打了之后便离家出走了,还带走了几个低年级的学生,那些 小孩是他绝对的崇拜者,他们本想去少林寺学武艺的,却扒货车到了太原,被遣 返了回来,但这事学校却没声张,不可避免的是侯大在家里又了受一趟大刑。现 在我们还经常调侃侯大,说他就是真的到了少林寺学了功夫,可只要听到了他爸 的一声吼也一样得软趴下。 自从那次出事后的一段时间里父母不允许我夜里出门了,我极渴望再去医院, 但都未能遂愿,一是父母管得严,再就是一个人走夜路我虽然不怕,但是太孤单, 不过因为只有那么一次,就跟存世的文物一样,反倒更加珍贵了,在我的记忆里 也就愈加鲜明了。那雪白的灯光、馥郁的花香嵌在、漂在浓浓的夜里,那种前所 未有的奇妙的感受我无以言喻。 晚上没去医院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天天都能看见晓琳,她每天都准时和三五同 伴出现在学校门口,她们情同手足,在我的印象里她们就好得像一群形影不离的 企鹅,眼神差点的可能都分不出谁是谁。这也是我一直没机会和晓琳搭上话的原 因,我和我的同伴则倚踞在栏杆上大吹口哨,或者同声高唱风靡当时的以张明敏 为首的港台爱国歌曲,那时我们还不知邓丽君是何许人物,但觉得长江长城、黄 山黄河已经足够让人热血沸腾。 自从那个夜晚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敏感了许多,胸中时时有种莫名其妙的 冲动,奇怪的是与此同时我的学习成绩和钢笔书法都大有提升,令父母老师和同 学都刮目相看,只有我自己知道个中情由。夜晚独处的时候,常跃跃蠢蠢,可由 于监视甚严,不能出门,难以遣怀之际我拼命抄写歌词、课本和英文,至韦编三 绝,至积案盈尺,至母亲露出难能得见的和蔼面容,手里端来了蛋羹。以至于学 校在中考前把我列入了能冲进重点中学的种子选手,那时厂里子弟校的师资并不 弱,但学风不好,学习好的在高中都会考进市里,县里的省重点,从历史上看, 能进省重点的没有考不上大学的,我不拒绝这份荣誉,但冥冥中我知道自己不属 于那里,多少有些受之有愧,但这次却让我的情感再次邂逅。 中考前三个月,学校把有希望考入省重点的学生编在了一个班,王玫成了我 的同桌。我和王玫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从幼儿园便开始同班,她生得伶俐可人, 又聪慧多艺,但凡有什么活动她都是不可或缺的主角,一直是班干部里的一、二 把手,学习成绩本来也一直名列前茅,可她最近以来的考试分数却一路下滑,老 师都不忍念她的名次,长辈们显然不愿意看到她继续退步,便把她安排到了后起 之秀的我的身边,但那时的我却没明白师长的本意,违拗了他们想让我们在学习 上互相激励督促的初衷。 最初的三两天里,我和她还正襟危坐,一丝不苟,而在适应了这样的环境以 后她在感到枯燥时便轻轻哼起了歌来。王玫唱歌很有天分,就是这么细若游丝无 字地哼歌,已经足以让她唯一的听众——我如闻天籁、如醉如痴。于是我再难自 持,也跟着吠声吠形了起来,于是老师板书的手臂蓦然停顿了下来,教室的空气 顿为紧张,我赧颜大窘,埋头书本,发现王玫正掩口窃笑,不经意投来的一瞥狡 黠而撩人。 这里我要声明的是这只是我与王玫有了当时看来异乎寻常的友情的开始,但 我对她却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她的出现和以后发生的事情不过是加速了我情感的 成熟。虽然时至而今仍有老友戏谑我当时曾与她耳鬓厮磨,肯定沾了不少香泽, 我只能一笑杜之,对我来说王玫只是画里的一颗杨梅,我能欣赏的只是她外在的 美。 我们重点班增设了晚自习,下完课后厂里有车接送,而一个星期后王玫在我 的吹嘘下便要我带她走夜道从小路回家。从藏在角落里等班车开走之后,我的心 便止不住地狂跳。好像是在小学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开始有一种朦胧的冲动,幻 想要是每天都能有些乖巧伶俐的女生陪我上学、放学、游戏,那是何等快乐的事 情,为此我曾煞费苦心地讨女生的欢心,学跳皮筋、跳房子、抓猪拐,却总没勇 气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但越求之不得,这个念头也就越发的强烈,这样的心事 我以为不说是肮脏龌龊,那也是见不得人的,并一起和伙伴们嘲笑那些和女孩们 走在一起的男孩没羞没臊,可这样的朦胧情感一直伴随我到大学都不绝如缕。其 实当时我心里的最高理想就是和我所友爱的人要好得亲密无间,有侯大、晓洋、 晓琳还有王玫,想象中世界大同、光明万丈,最出格的想法不过就是手牵手、肩 并肩。可当我这理想接近到来的时刻,我却无所适从而语无伦次了。我庆幸黑夜 掩盖了我的局促,我就像一只没头没脑的寻路的工蚁,领着王玫一路狂奔,在我 的计划里本来还想带她到路旁的一处高崖上眺望县城大桥上的灯火,可亢急中我 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和勇气。这一路我觉得走得比做班车回家的同学还 快。 从此我也再没和王玫单独走过小路,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因为第二天我和 王玫处朋友的小道消息就传得满城风雨了。每到一处都有同学、伙伴善意的嘲讽 而嫉妒的目光,不过我真的觉得很无辜,但我试着解释了几次,却如同掩耳盗铃 一般,招致了更猛烈的嘲笑,连晓洋这样我最亲密的朋友也对我进行了毫不留情 的打击。无奈可笑中我只好听之任之。现在想来能有王玫这样妩媚大方的女孩做 女朋友应该是羡煞人的,尽管名不副实。尽管没两天王玫就调到前面跟班长同桌 去了,但我仍没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过后许久我才知道,这件事竟然都惊动了 高层,校长就这件事曾经找过我的家长谈过话,但我父母却从来没跟我提起,我 感谢父母对我的知遇,尽管那时候我们之间的沟通特别困难。 王玫似乎也并没在意这样的流言蜚语,这使我相当感动。那一夜的经历虽然 时间十分短暂,但我因此而产生的激动的心绪过了好些天才安顿下来,接着,我 做了个梦,梦里我来到了一所奇幻无比的花园里,花朵虽然都绽放在黑夜中,但 它们异乎寻常的瑰丽的神采却美仑美奂得令我心旷神怡,可当我想仔细地观赏时, 却发现自己走到了一片活动的土地上,再一看,脚下竟然全是女人扭动着的袒露 的肢体,我骇极、窘极,汗颜之时发现面前竖着一根旗杆,我急忙向上攀爬,可 无论我这样努力,却是身不由己地越陷越深,声色的诱惑令我沦肌浃髓而无法自 拔,窒息到了极点,兴奋到了极点,两股间有再也抑制不住的激情一泻而出。 以后的好些天我都不敢正视王玫的眼睛,我以为梦中的如妖似魅的女人是她 的化身。 以后的一段短暂的日子里,我以为度过了我少年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县 里有了自己的差转台,天天播放《霍元甲》、《陈真》等港台武打片,最厉害的 时候三天就播完了全本翁美玲主演的《射雕英雄传》。王玫上课时课本下常夹放 着一本小说,不是武侠的就是琼瑶或者三毛的,我还记得曾经翻到过的那些错综 而别致的书名什么《哭泣的骆驼》、《月满西楼》之类的。但我只是翻翻而已, 提不起兴趣。不过晓洋却彻头彻尾地痴迷在了武侠小说里, 晓洋是伙伴中最精明且有主见的,我们的去从基本上都是由他来定夺。在那 段时间里,不光是我自己,我还发现伙伴们在志趣上都或多或少地发生了变化, 尤其是晓洋,他先是一个人偷偷起早贪黑去练功夫,穿松林、打沙袋,上蹿下跳, 确也练得卓有成效,在运动会上取得了不少项目的好名次,但后来他因为一时意 气,和侯大赌掌开砖头,结果造成了小拇指骨折,而后便怠惰了。在我们纷纷效 仿他投笔从戎之时,他却总是振振有辞地冒出几句悲天悯人的诗句,昂首不群, 黄昏时常一个人登上山头眺望落日,听乡民砸石头时喊出的顿挫激扬的号子,而 后发出野狼般的长嗥。 有一次偶然的机会晓洋要我替他保管日记本,里面大多是他摘抄的格言、诗 歌,还有一些词牌名什么《鹧鸪天》、《八声甘州》、《减字木兰花》之类的, 每个词牌名下写着一串数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表示词句的字数,还有他的几篇 习作。王玫对这本日记颇感兴趣,要回去看了两天,而后她又拿来了她的日记本, 对我说要我拿去交换晓洋的其它日记本。 自此以后,晓洋每天都会有新的习作,自此以后,我着力阅读唐宋诗词,酝 酿我的离愁别绪。但我的日记本在王玫的眼里总是处于附庸的地位,总是夕去朝 回,虽然已是临近中考,但我们沉湎于此,乐此不疲。我总是跟不上晓洋的步调, 我看唐诗宋词的时候,晓洋已经看到《小雅》、《招魂》了,等我背了几手柳永、 晏殊、李后主的烟雨蒙蒙的感伤诗词后,再去看《诗经》的时候,他又转向徐志 摩的《再别康桥》了,他的嘴里总能吐出令我们这些见识不大的同伴耳目一新的 东西,而我费尽心力,熬干脑髓写下的文章,看上去过是拾其余唾。而王玫的日 记本却是最厚的,但她从没给我们看过她写过的东西,除了应景的作文以外,她 热衷于摘抄,从她的日记本上看,我惊叹于她的阅读范围,从莎士比亚、狄更斯、 托尔斯泰、雨果等国外名家,到张爱玲、三毛、琼瑶,这些时髦作家的作品尽有 搜罗,另外更有大量抄得极为详细的流行歌曲,我们抄歌的时候,一般都只抄歌 词,有些歌曲不过只是听别人唱过几遍,就凭印象囫囵写下了,难免有鲁鱼亥豕 的错误,调子我们自己去找,不管是五线谱还是简谱,我们都不懂,而她却一定 要记得周全翔实。她的日记本也就是同学里求之难得的善本。 我那时也没有和晓洋一比高下在王玫的面前争宠的意思,我所努力的不过是 想记载下我们的少年生活的精彩。但我的习作立意的平庸和感触的肤浅,都远比 不上晓洋的突兀和深邃。记得有一次,我和晓洋同时写了一篇诗歌,我写的大抵 就是“你的眼睛像天空中寂寞的星星”自以为在“星星”前面加了个“寂寞”的 形容词便是神来之笔了。而晓洋文章的篇名就有令人如耳畔闻洪钟之惊瞠—— 《啮日》,我还记得其中精彩的片段:“……光芒的太阳,是谁吞啮了你的生命? 残忍的刽子手把你的鲜血染红了天际,大地呀,你为什么沉默?你难道甘愿失去 温暖与生机而等待夜晚的寒栗与孤寂?我,不愿忍受耻辱和蹂躏,宁愿和太阳一 同死去,我的长啸是我们的挽歌,而不是为自己哀号哭泣……”这篇诗歌后来还 发表在了县作协的自办刊物上,晓洋也因此而声名鹊起,我知道王玫肯定是被晓 洋的才气折服了,但她当时并没流露钦佩的表情而击节叫好,我记得她看完后脸 上现出的是一种难以捉摸而后难以控制的笑容,她忍了忍才说:“我怎么觉得这 像红岩烈士写的绝笔似的,要不然就是《天安门诗抄》里的。”在她以后和晓洋 的对话里,常常会引用这里面的词句。 写到这里我才发现王玫其实对晓洋心仪已久了,只不过我那时根本就没意识 到情爱这回事,而且觉得如果一个人单独占有了另一个人的感情是一件相当卑劣 的事,我的理想便是兄弟姐妹全都长枕大被、其乐融融,绝不是群奸群宿。我后 来才明白女孩子的生理和心理的发育比男孩要提前一些,所以作为同龄的少年, 我们只能欣赏她们飘溢的芬芳,而难以揣摩她们的心事,你的无心往往会因为她 的敏感而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我和王玫就有过这样的误会,所幸这只是个误会, 并没影响到我们的友谊。 那是在中考前期,同学们为即将到来的毕业而大动感情,彼此互赠留言,要 好点的还给照片,说起来不过是现在所谓的黑白证件照。可王玫却与众不同,她 给了我和晓洋一帧当时难得见到的彩照,是在县城照的,造型虽然还有些做作, 可我却视若珍宝,而后费尽思量准备了一份自以为相称的赆仪——一本六十四开 的硬面抄日记本,封面上有几只顽皮的小猴子,我们都是属猴的。并在扉页上写 了一首诗,诗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大抵是称赞她可爱大方,并祝愿我们的友谊 天长地久。 当天晚上,那时已经没上晚自习了,我正在家枯燥地抄记英语动词在几个时 态下的变体,窗外忽然传来了侯大召唤的口哨声。那时我已经许久没看到侯大了, 只听说他近来和县里的那个三枪操哥交情甚好,但却做了一件让我们认为如同卖 国求荣般卑劣的蠢事——他领着三枪操哥到厂里偷看女澡堂。侯大的爸爸就是澡 堂烧锅炉的,当时就发现了,追得三枪操哥狼奔豕突,侯大的父亲是一副提拳打 虎的壮实身板,现在还是声如洪钟,足以令人想象他当年之勇。庆幸的是侯大当 时逃脱了,否则落在他爸的手里那是不死也得残废。自此他在城里混了个把月, 连毕业考试也没参加。 侯大这么晚来找我肯定是有急事,我顿生拔刀赴义之心。于是找了个借口溜 下楼来。侯大躲在电视房里,电视房是早先厂里为丰富职工的业余生活买来黑白 电视放给大家看的,后来家里都有了彩电,电视房便弃置不用了,我们偷偷配了 钥匙,把这当个秘密的据点。跟侯大在一起的还有个女孩,叫徐慧,我极眼熟, 是医院的,平时经常和晓琳在一起,长得丰满而成熟,许多高年级的男生常为她 起哄,包括我们。但我看见徐慧的第一感觉就是自做多情地想到了晓琳,因为我 和她从来没什么交往。 但是他们这次来找我却是和晓琳没有一点瓜葛,侯大也是一反往常的嬉皮笑 脸而装得一本正经甚至有些郑重其事。他们先是没头没脑地安慰了我一番,而后 徐慧拿出了那本我送给王玫的硬面抄,她委婉道:“王玫让我跟你说:你误会她 了。这个笔记本她让我还给你。” 老实说我那时的感觉是一种没回过神来的不可思议而显得有些发呆,而成人 后,却成了侯大他们每每戏谑的笑柄,说我当时受到的打击之大,如五雷轰顶而 六神无主,回家时差点摔了一跤而七窍流血。等我明白了原委后,是一点也没往 心里去,只是郁积了些被拒绝、误会的羞愤,回家后就把那写了诗的扉页撕了下 来,改头换面又送给了别的同学。 徐慧找了个借口把侯大支开,又神秘而充满同情并希望我理解和支持地告诉 我:“王玫其实喜欢的是晓洋,这事你千万别跟别人说!”说完后她就像在敌占 区发展地下党的领导,庄严而又期盼地看着我,我并没如她所愿地立下什么神圣 的承诺,只是心乱如麻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便拿回了那惹事的小本,灰溜溜地回 了家。 接下来的几天并不怎么愉快,中考成绩下来了,我和王玫都没有考上省重点, 分数差得并不大,父母不时为我功亏一篑而感喟,弦外之音是说我要是早和侯大 之流断绝往来就好了,现在虽然迷途知返,但醒悟得迟了些,不过醒悟了就好了, 我不以为然。而王玫的落榜却在众人的意料之外,说实话我当时挺嫉妒这样的娇 子,所有人都为她的幸与不幸关心,她就像一只美丽的孔雀,人们不会在意她平 时的慵懒,为的是惊羡她开屏时的绚烂,而我只算得是只麻雀,没有一鸣惊人的 资本,只能甘苦自知。 不过王玫却是若无其事,没有一点闷闷不乐或是遗憾后悔的样子。但我们知 道,从小的时候,王玫的家长就得她要求得特别严,这次落榜的打击其实对她的 父母更甚,但对于无可挽回的失败,任何追究都已没有意义了,恰巧那段时间王 玫的父母一起出差了,他们去北京参加一个军工产品颁奖表彰的会议,规格挺高, 军委的主要负责人都要参加,顺道回了一趟杭州的老家看父母,不然他们这个时 候是绝不可能留王玫一个人在家的。不过王玫晚上都会找徐慧来做伴,开始我还 挺惊讶的,因为当时我们虽然算是一个厂的,但是因为当时制定的三线建厂方针 是分散隐蔽,分厂与分厂之间要相隔三五里路,于是造成了各个分厂的孩子之间 都有一定的疏离感,甚至还充满敌意,恨不能灭之而后快,不存在一点阶级感情。 而王玫和徐慧却分外要好。不久我就知道了王玫和徐慧她俩的父母在来支援三线 前都同在杭州的一个研究所,而且还是十分要好的邻居,我也就不奇怪我送给王 玫的笔记本为什么她要让徐慧来还给我了。但我看到徐慧终究有几分不自然,平 日里能说会道的我在面对她俩时常常显得木讷口吃,这也就更加深了伙伴们对我 对王玫心怀鬼胎的怀疑。在他们攻击我的时候,我却出奇的冷静,偶尔看着兴致 勃勃的晓洋傻笑两声。我的心情复杂之极,我并不羡慕晓洋有这么可爱的女孩眷 顾,我只是在想让我们这样不成熟的心灵去背负一份沉重而又并不相称的情感, 它的后果会是怎样?我突然觉得我的伙伴们是多么幼稚,而我已经抢先成熟了一 步,他们的笑容在瞬间模糊,他们的声音瞬间含混,我突然想起了在小学时学过 的一篇课文,讲的是一个叫海力布的少数民族猎人,他在森林里打猎的时候遇到 了一个神仙,神仙教给了他一项神奇的本领,就是能听懂野兽的叫声,但也告诫 他不能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告诉同伴,否则他就会变成石头,可是有一天他从野兽 那里知道了洪水要淹没村庄的消息,便不顾神谕,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村民,他救 了村里人的性命但也因此献身变成了石头。我觉得我现在的处境和海力布极为相 似,只是我知道的消息并不是灾难的降临,但我害怕会在王玫和徐慧的眼里变成 石头,寂寞的石头,少年时的我害怕寂寞。 那段日子对我们来说简直就算是狂欢,我们一起骑车去水库、去市里游玩, 拎着录音机去江边摸鲇鱼、螃蟹,去野炊,放漂流瓶,完成了我许多在脑海中勾 勒已久的快乐,但这样的快乐并不能长久,甚至现在存留在我记忆中的也很少, 如果不是互相提醒印证,许多细节早就淡忘了。 我知道这样的欢乐顶多绕梁三日,但我对于它的结束却总是感到突然而毫无 准备而怅然若失。 那天,我正在家擦拭自行车,忽然口哨响起,抬头一看,才发现所有的伙伴 都到齐了,侯大这天与众不同地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那时候我们只有到了过春 节才会有一套新衣服,而侯大就是过年也不见得有新衣服穿,所以他当时给我的 印象很是突兀,侯大身上的新配件还不只这些,他还戴着一块刚买来的上海产的 “宝石花”手表,指针还带夜光的。我以为他又到哪里发了笔不义之财呢,很为 他的招摇担心,但我这回的担心是多余的,侯大这次是要参军了,这身衣装都是 他爸置办的。他们是来叫我到他家吃饭的。可侯大的家却是侯大父亲战友们的乐 园,行令猜拳之声震动屋瓦,我们也不准备在侯大家尽兴,当时都商量好了,晚 上一起去山上的城堡欢聚,把王玫和徐慧也叫上。 去喊王玫的时候才发现她的父母都已经出差回来了,我们的心都往下一沉, 都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但王玫仍旧出来了,在我们殷殷的期待和惴惴的猜测中出 来了,我们为她的出现或更有可能是突围而感动。 在我们的家属区不远的一座险要的山头上有一所据说是在明朝为抗击蒙古军 队而修建的石头堡垒,是县里的文物保护单位,我们都叫它城堡,当地的乡民叫 它石头寨。风雨雷电印下岁月的班驳,很少有人来修缮,不过我们却喜欢它这样 的苍凉,晓洋常常到这里来寻找灵感,它在我们心中几乎就等同于最热爱的家园 的标志,我们都长在这里,不管我们来自天南海北、四面八方。 我们燃起了篝火,烧烤着从侯大家里带出来的香肠腊肉等卤食,喝着那时时 兴的一种巧克力香槟,甜得沁人,略带一点酒味,就这点酒味已经让我们乐不思 蜀、放浪形骸了。我们搂在一起,站在城堡的最高处放声高歌,唱所有我们能想 到的歌曲。我现在还喜欢听合唱的歌曲,喜欢和别人一同忘情高歌,我从小就喜 欢一个班级的同学同声歌唱,那种大气磅礴的感受让人倍受振奋与鼓舞,这一夜 的合唱就更让我感到荡气回肠热血澎湃。 我们一直唱到了深夜,徐慧和王玫便开始弹吉他,她们弹的一支曲子很动听, 那时候她们随便弹什么,我们都会起立喝彩的,后来上大学的时候我知道了那支 曲子叫《致爱丽丝》,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当时我们问了她们那么多遍,她们却始 终没讲出来,回想起来,女孩子心事也太重了,她俩既然怕说出实话会引人多心, 那还不如编一个名字哄哄我们也可以,我们是不会计较的。我们男孩子便开始燃 放烟花鞭炮,随着五光十色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我们的欢乐也达到了顶峰。我 记得当时候大给每个人一个当地叫麻雷子的威力极大的爆竹,说:“我们每人许 一个愿,然后就把麻雷子扔出去,要是响了,他的心愿就能实现!”我们都没想 到平日里奸猾顽劣的侯大会有这样天真可爱的想法,一时欣然响应,王玫和徐慧 也不例外,我、侯大、晓洋这些男孩子都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心愿,而后甩出了麻 雷子,我们当时都许了什么愿现在都记不清了,但我记得王玫和徐慧她俩都没说 出来,徐慧说:“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但我可笑而自负地认为我知道她俩会许 下什么样的愿望。所有的麻雷子都无一例外轰天价响,回声绵绵,遐迩可闻。 第二天下午,我醒来没多久,就从侯大那里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王玫走了,回杭州了。她父母在那里的亲戚给她联系了当地的一个学校,也是省 重点,而且江浙那边的高考录取线本来就比这里低,以她的成绩,再稍微下点功 夫,上个本科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这个消息是徐慧告诉侯大的,后来我去问徐慧时又知道了比这还让我吃惊的 事情——那天夜里我们从城堡里下来后便各自回家了,可王玫却让徐慧陪着她在 晓洋家的楼下的石台上抱着吉他坐了一夜。我一时目瞪口呆,我不知道晓洋是否 知道,他知道了又会怎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为有这样发生在身边的痴情痴 心而应当感动,但我分明感觉到这样的痴情痴心绝对是一种难以控制的可畏的力 量,我不希望我亲密的伙伴因此而受伤。以后的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都不会当 着晓洋的面提起王玫。晓洋从那天起和侯大一起抽上了烟 王玫后来给侯大写过几封信,过节时会给我们每人寄来一张精美的贺卡,但 从来没跟我和晓洋单独联系。没多久王玫的父母也调回了杭州,我们也就再也没 见过王玫。 侯大还有一个星期才出发,一个星期里他天天和我们在一起,我们的父母也 没再约束我们,而对侯大刮目相看,那时厂里的效益不错,进厂招工都有名额限 制,而要是参军了,退伍回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进厂了,用不着考试了,而且还 可以计算工龄。所以当时但凡能招上工或者当上兵,都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不过 父母一般都舍不得儿子当兵受苦。但侯大就不一样了,他生来就是那块料。 暑假里我们天天都要去游泳的,那年夏天发了洪水,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 次看到发大水,我们天天都要去江边眺望,从上游不断会有草垛、木头、箱笼甚 至油罐冲下来,更有触目惊心的尸体,猪的、羊的、人的,我们欣赏它残忍而肆 虐的力量,它也夺去了我们厂里刚分配来的一个大学生的生命,我不认识那个大 学生,晓洋说他和我们一起踢过球,他的父母来奔丧时哭得伤心欲绝,令人不胜 唏嘘。这年厂里刚好修了个游泳池,我们也就很少下江游泳了。 不能下江游泳,虽然少了许多摸鱼捞虾的野趣,但游泳池里却更热闹。因为 只有我们厂里修了游泳池,所以它吸引了各个分厂的职工和子弟,好斗的少年聚 在一起时,使得这里就比急浪如奔的江里还不平静。其中我经历的最著名的一场 风波就是我们挑起的。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排头懒散地坐在池子边,只有侯大永不安生,捉了许多 蜻蜓和蚂蚱,叉在手掌缝里,不时喊来小孩叫他们受蚂蚱的后腿猛力的绷弹,小 孩们谁也不敢违拗,全都闭目受刑。侯大折腾够了,便把虫子们浸进了游泳池淹 死了,脸上浮起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 这会儿我的心里有种无以名状的怠意和惆怅,为这夏天和假期的结束,为王 玫和侯大的离去,虽然马上暑假就要完了,可这短短的几天的时间似乎却更难以 消磨。正无聊间,忽然侯大喊了一嗓子:“看,徐慧!”我们闻声望去,果然是 徐慧她们那帮医院的女孩子顺次走出了澡堂,正在买票,其中也有晓琳,她还套 着个红黄蓝三色救生圈。她们一路哼着歌,像刮过了一阵清风,令人无比惬意。 她们的欢乐也感染了游泳池里的每个人,许多少年都不由自主地有一句没一句地 附和着吟唱。更多男孩子的目光也投向了她们。 那时候女式的游泳衣还很单调,多的那种泡泡褶的,而徐慧却穿着一件那时 候少见的弹力紧身的泳衣,她的身材本来就发育得成熟而丰满,让我不由得想起 了《叛舰喋血记》里的酋长的女儿。 徐慧也发现了我们,但她却没打招呼,尽管我们这个假期一起玩得很愉快投 缘,可是在大庭广众下我们还是要装做视同路人,这样可以少几许外人议论的口 舌。我更注意的是晓琳,穿着泳衣的她显得更加活泼,她比平时裸露了更多的肢 体,却让我更加不敢动非分的念头。 正当我们心情一振的时候,忽然又有一群男孩子打着呼哨挨次从徐慧她们的 身旁以各种各样的花式跳进了游泳池,溅起的水花惹得徐慧她们尖叫连连。这帮 男孩子是动力分厂的,为首的外号叫蹄膀,生得五大三粗。曾经和我们比赛过足 球,因为输了三个,没踢完就赌气下场了。不过他们这次不光招惹了徐慧她们, 也更招惹到了我们。我从来没看到过晓洋眸子里的目光那么阴鸷而凶狠,也许我 也一样,我们不约而同地潜下了水,不露声色地游过徐慧她们的身旁,蹄膀他们 溅起的水花就不可避免地泼在了我们的身上。于是我们就像受了伤的猛兽一般, 大发雷霆、破口大骂。蹄膀他们那一帮少说也得有七八个人,而且动力分厂的职 工子弟多半遗传了上一代的块头,我们这里面,只有侯大的身材能和他们有一拼。 但那时我们的胆气却是无比的豪放,自以为无敌无畏,所以虽然力量对比悬殊, 但我们的气概暂时镇住了他们,当他们发现击败我们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的时 候,力量的对比却又起了变化——侯大的父亲已经闻讯提着铁铲,飞奔而来。他 二话不说,一脚就把蹄膀踹进了池子里,把在场所有的人惊得目瞪口呆,连我也 担心侯大父亲的铁铲会不会真的抡向蹄膀或侯大。这是我所见都唯一一次在侯大 打架时他父亲向着他一边,他就像一只护犊的野兽,凶性十足、敌意十足。 蹄膀他们识相地落荒而逃,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也知道他们会来 报复的。果然,第二天就有不利的风声传到了我们的耳里,而且报信的人言之凿 凿还有一副为我们忧心忡忡的模样——我们大难临头了,蹄膀他们要在开学的前 一天,也就是侯大参军前两天,邀约社会青年到厂里来找我们报仇。 在那个时候,我们有麻烦尤其是这样的麻烦是很少会向家长、老师特别是公 安机关求助的,这次也不例外。我们在开学前两天的夜里聚在电视房里,每人都 带上了链条枪等一切自认为最有威力的防身武器,神情之紧张严肃就像老革命电 影里正派主角在危急时刻对手下发号施令时“这是党考验我们的时候了!”的神 态。晓洋和侯大每人都最少抽了一包“翡翠”,最后商议好了,由侯大出面去请 县里的三枪操哥,另外为了不惊动家长,还要把蹄膀他们约到城堡里开仗。我们 小时候经常在城堡里开弹枪仗,那种弹枪是只能发射纸子弹的,不过打在人的身 上还是生痛的,开起弹枪仗的时候也很是刺激的,我当时想的也许这一次不过也 就比弹枪仗更刺激一点罢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们少年之间的火并也并不是不计后果的,而是把后果 想得太简单了,记得那时所谓的打架,也差不多都是古典式摔跤,而后就是互相 在对方的酸筋上敲,以为是点穴,打完架后,除了身上扑满了土以外,是不见伤 的。而动力分厂的男孩子们在传说中就野蛮得多,动不动就成帮结伙地打群架, 还会叫上社会青年,动用的是钢管、三棱刮刀、砖头等耸人听闻的武器,我们觉 得惟有叫到三枪操哥方能震慑住蹄膀他们。 第二天,侯大果然不负众望地请来了三枪操哥,成本是两包“翡翠”,三枪 操哥还十传百传地喊来了周遭四乡八镇的地痞、混混,他们手里都带着各式各样 的冷兵器和原始火器,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阵容颇为壮观,但我却为这样庞大而 危险的阵容和不可预测的后果而隐隐不安。 而蹄膀他们也不含糊,除了本厂的兄弟朋友,也喊来了市里的一些有名望的 地头蛇,竟然还开了一辆解放卡车,远远望去也是浩浩荡荡,我们默默地对峙着。 我隐隐地看见了蹄膀的身影,但随即他就被暮色和人群淹没,我也觉得自己被淹 没在了好斗的目光里,那目光里透露着对暴力的殷切向往而不论是非,我如临深 渊。 我们就这样对峙了许久,从那时我就有了经验:但凡是这样筹划已久的群架, 一般都是打不起来的,往往是不期而遇的碰头架是打得最玩命的。我们一直相持 到了傍晚,忽然发现远处又射来几束车灯,侯大和三枪操哥的脸色顿时大变,他 们以为这又是蹄膀他们的援军,我隐约听见三枪操哥在询问侯大这还有没有逃走 的密道。这城堡有一条直下江边的小道,曲曲折折极是隐秘。 那开来的车上的人并不是蹄膀的同党,但侯大和我们还是带着三枪操哥从城 堡的那条小道夺路而逃,因为来的是公安民警。 这之后连续几天我们都惶惶不可终日,只要有陌生的成年男人朝我们看上一 眼都会令我们好一番心惊肉跳,但在夜里我却做了个捡弹球的梦——那时候我梦 得最多的就是捡弹球或者是钢蹦,要不就是在如迷宫蚁穴般错落的厂区里同日本 或者德国鬼子战斗,捡弹球和钢蹦的梦很是让人满足,弹球和钢蹦总是在你想象 应该出现的地方大量地涌现,你的口袋也总是装不满。而和鬼子们战斗的梦却总 是感到压抑的时候多,我们发射出去的子弹慢得就像棉花球,结局也总是被敌人 追得走投无路,甚至能感到鬼子刺刀插进肚皮时的凉意。 但是我们担心的囹圄之灾却始终没有发生,就连父母也是事后很久了才知道 的。 第三天开学了,侯大和我们最后一次去了学校,参加了开学典礼。不过他的 目的是去拿毕业证书,尽管他连考试都没参加过。开学典礼上我们又遇到了蹄膀 他们。上了高中是要按成绩分班的,动力分厂的孩子好像都没有学习的天分,除 了几个女孩和我们一起分在了快班,其他人都划进了慢班,后来又改成了职业班, 不过这也是蹄膀他们的心愿,他们根本不想上学,只想早点上班,那时候动力分 厂有一帮小青工成天骑着市面上刚冒出来的第一批从日本进口的“铃木”摩托四 处兜风,那才是蹄膀他们追求的目标。 不过虽然只是隔了一个晚上,但这次见到了蹄膀他们我们彼此间已经没有了 昨天互为死敌、怒火狂喷的目光,很有点不打不相识,英雄重英雄的意思。侯大 其实还认识不少蹄膀那帮伙伴里的人,不多时便打上了招呼,进而便熟络了起来, 后来连开学典礼以后的班级点名也没参加,跑到外面的山头上抽烟聊大天去了。 我和晓洋没跟侯大一起去,但是在晚上的时候侯大又把我们俩叫了出来,他 身旁站着一大堆刚刚结拜的弟兄,竟有两个也和他一样明天就要去参军。除了徐 慧以外,全是动力分厂的子弟。侯大满嘴的酒气、烟气,蹄膀也是两腮酡红,他 们刚整了一斤高粱酒,虽然侯大平日偷吃过不少次父亲的白酒,但真正在饭桌上 推杯换盏这还是头一回,虽然才喝了不到二两,已多少不胜醺醺。他还和蹄膀放 声大谈昨天晚上他是如何率领众兄弟英勇突围的,而后一起放声大笑。随后侯大 似乎才注意到了我和晓洋,便大着舌头说:“走,我们去动力厂的防空洞耍!” 他的口气是不容置辩、不容商量的。 动力分厂那时在我们的心目中可是个好地方,那里有个制冷车间,早先一到 夏天,他们的厂的子弟就提着保温桶去车间里打冰水,让我们眼馋不已。后来境 况改善了,动力分厂的家属工厂就做起了冰棍和冰淇淋还有汽水,所以平常我们 一提到去动力分厂,那多半是去买冷饮。动力分厂还有个地方令我们神往,就是 侯大说的防空洞,那个防空洞很大,早就听大孩子说过,那里储藏有粮食武器, 甚至还有几辆坦克。蹄膀说这确有其事,那里曾经是总厂的民兵武器和弹药库, 坦克是用履带拖拉机改装的,现在都搬走了,要不然我们也不可能进去玩。 这次去动力分厂也是我和晓洋同蹄膀他们唯一的一次直接往来,那时我的心 里或多或少的存在一种先天的看法,也可以说是偏见吧,他们好像总是做作出一 种老气横秋、老于事故的样子,总觉得他们带着一股我所难以认同的迹近于匪类 的邪劲,是以不愿意同流合污。 那防空洞的确十分敞阔,传言不虚。侯大和蹄膀他们燃起了几根扫帚当火把, 除了徐慧,蹄膀他们也带了几个女孩,她们比徐慧更热辣大方,经常无所忌惮地 跟男孩子一起追闹,甚至有人还故意拍了我一巴掌,当然是善意的,闹着玩的。 他们的笑声在四通八达的洞里回荡不息。有人放起了录音机,他们跳起了当时最 时兴的交易舞——“十六步”,那个拍了我一巴掌的女孩主动过来要教我,我受 宠若惊,但我的脑筋在那会儿早就给绞住了,步步绊蒜,于是自知之明地退了出 来。这样的情景要是让家长看到了肯定会斥之为群魔乱舞,但是他们却跳得绝对 的认真不苟而忘我忘情,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欢乐,但这样的欢乐同我所设想的、 需要的还有些差距,我更愿意当主角,也许少年好胜的性情都是一样。 没多久,录音机里电池的电量不够了,放出的音乐的声调也七拐八扭地十分 滑稽,于是我们节制不了地痛笑一番,笑完后侯大和蹄膀躲进了角落呕吐了一番, 回来后精神好了不少。接着就互相吹嘘谁游泳游得好,闷水时间长,鲇鱼捉得大, 螃蟹抠得多,弹弓打得准,又和谁谁打过架,还想一起去打大家都看不顺眼、卡 筋日弄的谁谁。吹完牛,又开始互相偷袭,这些都是少年们聚在一起时必不可少 的节目——甲拍了乙的后脑勺一下,乙则踹了旁边正幸灾乐祸的丙一脚,丙正想 还手,又不知被谁把烟头丢到了脖子里,于是不由分说就给了甲一掌,甲不甘示 弱还了一拳,说那是丁干的,丁已经跟乙扭成了一团,练起了摔跤。他们连女孩 也不放过,而且觉得更有乐趣,我和晓洋却没有参与进去,他们大概也觉得和我 们之间交情的火候还不到,也就没来招惹我们俩。 但是他们没放过徐慧。不知是谁拍了徐慧一巴掌,徐慧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擂 了侯大一拳,这一拳打得侯大猝不及防,而且下手也重,她是咬着嘴唇打的,要 是按武侠小说里的说法就是使出了全身的功力,看得出来她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 游戏,她不知道是谁打的她,就是知道了,她也不会去打转回来,而侯大是她唯 一的发泄对象,她想以她的疯狂表露出内心的不快。侯大当时正在同别人说话, 冷不防间连声音都被打得变了调,惹得众人哄堂大笑。侯大有些挂不住脸了,并 指成剑,戳了徐慧的腰眼一下,说:“你看清楚没有,是不是我打你的哟!”但 徐慧却是一字不吐,捂着被戳酸了的腰,还以更疯狂的一拳。这时候我们都看出 来徐慧有些急眼了,但她这一拳在半路就被侯大给卡住了,侯大抓着她的手腕, 义正词严道:“不许乱来啊,再乱来,有你好看的!”但一等他松手,徐慧却还 是不依不饶,手脚齐上,侯大早有准备,将徐慧的手腕一拗,反背在她的身后, 而后一掀徐慧的运动衫,把她的头罩住了,大声喊道:“大家有仇报仇,有冤的 报冤啊!” 防空洞里却是一片死寂—— 徐慧袒露出了细腻而成熟的胸乳。 那一刻给我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后来我曾偷偷地买过人体摄影画册,看过 色情录像,但都没有那时那样那种让我窒息得灵魂出窍的感受。我不知我们当时 的念头是邪恶龌龊或是其它的什么,我也无法去探究侯大和我们的动机是什么, 但那火光中半裸乳房的少女的躯体就像一幅瑰丽而浓艳的油画,我为能欣赏到它 而荣幸而惭愧,它在我的记忆里就像我所经历过的耻辱和荣耀一样再也涂抹不去。 再后来是如何收场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好像侯大又和蹄膀他们挑单比试了 几场摔跤,他连战连胜。 这段经历我们以后再没提起。 第二天,侯大走了,走得很早,我们都没有去送他。 大概过了两个月,我们都收到了侯大的来信,而这时候中央下了文件,要将 一些三线单位搬出深山老林,我们厂也名列其中,而且在省城那边的新址已经完 成基建了。 侯大在信中说他还在新兵连,训练很苦,但他一定坚持住,为了给我们厂和 弟兄争光。班长是重庆人,对他还不错。饭量比在家时还大多了,早饭时馒头要 吃十多个,因为油水不大够。笔锋一转,他又说到我和晓洋一定要学出个样来, 他也相信我们能有出息,不能像他那样虚度光阴了,一定要努力。简直完全是一 副师长的口吻。看到这里,我和晓洋都笑了,这前头写的大概都是一样,我们看 得也一样快。 接下来,侯大的话却让我吃惊非小,他说他知道我其实真正喜欢的不是王玫, 而是晓琳。我一时百思不得其解,平日里看着卤莽无谋的侯大是如何道破我的心 事的?虽然他只见一斑,但却足以令我汗颜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有一次去徐 慧家玩的时候,我偷偷拿走了一张徐慧和晓琳的合影,没事时把晓琳的头像画在 了纸上,因为自感画得传神,便把那张纸夹在了日记本的塑料封皮里,让侯大看 见了。 侯大并没有像我所期许的那样让我替他向徐慧道歉,我以为我的真诚肯定能 弥和他俩之间的误会。这一刻我又忽然醒悟——侯大原来是喜欢徐慧的,而且是 相当喜欢。 侯大的信虽然只有半页纸,却令我浮想联翩。入夜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心念, 抄小路,独自来到了医院。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找到徐慧,告诉她我所知道 的侯大,我以为我这样做绝对是为朋友仗义出头。但我知道我可能说不出侯大其 实喜欢你这种那时觉得肉麻万分的话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应不应该继续下去, 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朋友尽到自己的义务。但是徐慧那屋的灯却是关着的, 我吹了半天口哨也没见回音。末了,我只有怏怏离去,带着使命未竞的遗恨。 路过门诊部时,我心念又是一动,便情不自禁地悄悄转到了楼背后,我极渴 望看到那张射出雪亮的日光灯光的窗口,和映在窗玻璃上如画一般的晓琳的身影。 但我仍旧未能如愿。以后我也多有这样的经验和感觉,那种热切的希望盼望,最 后得到的却往往是失望失落的结局,甚至还可能适得其反。 我失望地返身欲走时,却听到那从那株夜来香树下传来一阵细微而异样的声 音。那里原来有一对恋人,显然他们已经越过了连鬓私语的阶段,紧紧地搂在了 一起,男子的手已经伸进了女子的衬衣,在她的胸前摩挲。我不能看得再仔细, 我已经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恍惚中觉得他们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而他们早就因 为忘我而对我的出现视若无睹。我觉得自己就像风像鬼一样飘然遁走的。 在小路上,我没命地狂奔,手中的链条枪玩命地鸣放。我顺着一条石缝爬上 了一处高崖,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喘出气来。仰望星空,我觉得它就似一 个奇妙无比的画板,它给我们铺陈下的生活是如此的多姿多彩,可是却往往有让 人意想不到的结局,我们曾经激情四溢地去追求、爱慕自己所认为的美好的一切, 却总好像是不着边际的幼稚。每一回合筋疲力尽的较量之后,满怀虔诚地等待到 的裁决却总让人啼笑皆非。如果这一切都由命运安排,那么我恼恨命运!我不由 得狰狞大笑,我想这样鬼神反倒会认为我极其天真,果真如此的话,天真不复! 不知什么时候晓洋也爬了上来,对他的到来我早有预感,他对我的存在也不 惊奇,我们似乎彼此心照不宣而一言不发,但我真的觉得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能 捉摸出我的这些朋友的心思了。我们漫无目的地击发着链条枪,而后我咳嗽着抽 完了一根又一根晓洋递给我的香烟,就这样,我们一直坐到了天明。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晓洋把自己的链条枪扔进了深深的岩石缝隙里,他又看 了看我,我迟疑片刻,也照办了。 这是我第一次熬夜,第一次体味疲乏和困意的折磨,但因为有这折磨的存在, 我的心里反倒还痛快些。我无心刻意标榜自己的成熟成长,但每当自己的心灵里 的纯真减少了一分时,我便有一丝难以排遣的伤感,今天尤为如此。 不过我莫名的惆怅在天亮后没多久便消散了,因为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早晨。 当太阳渐渐升起的时候,地下下起了雾,就像刚刚唤醒了无数正打着懒腰的 无声无息的精灵,像云、像海,从四面八方涌来,向四面八方散去。它们爬上山 丘,像海边沙滩上细柔的浪花,它们从山丘上泻下,像滚滚滔滔的绝堑飞瀑,磅 礴中怀藏温柔,平凡中体味壮丽。它就像一张无边无岸的棉毯,但它不会给你带 来温暖,它给了我一丝冷冰冰的惬意,驱走了我无寐的烦躁。我爱这直入胸臆的 凉爽,我沉醉在了这美丽明媚的早晨里。 我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息下来,我明白这样的美丽会渐渐蒸发在温暖的阳光 里,它的回味只能留存在心里,但是只要你注意到了这美丽,你就会慢慢体会到 其中的韵味——一切都不能持久,但是一切都可以重来,等待和经历可以使美丽 变得更加宝贵。我有些释然了。 今天是公元二OO一年的元旦,昨天夜里我和侯大、晓洋在一起小酌了一顿, 我和晓洋相互开着露骨的玩笑,彼此想象着对方能和王玫和徐慧旧梦重温,而王 玫已经去了加拿大,徐慧到了深圳。突然间晓洋想起了个话头,问候大道:“对 了,那个曾经在城堡里帮过我们打架的操哥现在怎么样了,该混到县里的黑社会 老大这个位置了吧?”“嗨!”侯大把头一撇,“早就金盆洗手回家抱娃儿去了, 现在是一点脾气也没了。那次我陪几个战友回去耍,凑巧在车上碰到他,背个箩 筐,一上车,那个售票员就喊他把烟灭了,我当时还以为那个青沟子娃娃的售票 员是有眼不识泰山,罗三(就是三枪操哥)绝对得跟他雄起。可你们想罗三最后 怎么着?是毕恭毕敬地把烟在鞋底上掐灭扔了,还有大半截呢!” 我们热热闹闹地聊着从前的故事,但在九点钟前就都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聚会, 我们的小孩都是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就要睡了。 回家的路上烟花满天,人流向市中心汇聚,我知道那里一定是一片欢声笑语、 载歌载舞的盛世盛景。我才又记起这是一个世纪和千年的即将结束,和下一个世 纪和千年的即将开始。我喜欢看这绚烂的烟花,闻那浓浓的硝烟的味道,但是我 却更惦记到了家。女儿的酣然入梦是我大的满足,我为曾经拥有的激昂灿烂的青 春而甘愿从今往后的平淡。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祈愿蒸蒸日上的生活给予 女儿更胜于我们的幸福而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