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紫藤开花时 ——记忆移植案例之二 作者:沫河 一 乔兴国局长是不幸的,身为市环卫局的局长怎么会在建筑施工现场被一截从 脚手架上掉下的钢管把头给砸伤了,并由此而失去了记忆?局长被砸伤了头,这 种概率比中千万元大奖还要低,而乔兴国局长就碰到了这样的运气。 一天,乔局长到市局下属企业“市环卫设备厂”视察工作,厂长曾尔流陪同 乔局长去参观他们厂就要竣工的技改大楼,也就在我们的乔局长抬头观望那还架 着脚手架的雄伟建筑时,一截钢管从天而降,正好砸向了乔局长的头部(我们那 位厂长看到由他而闯下大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说:“这根该死的钢管怎 么就不砸到我的头上呢?”当然,如果这截钢管真的是砸向了这位厂长而不是乔 局长,那也就没有我们以下的故事了)。我们说乔局长又是幸运的:就在乔局长 受伤失去忆记的那一天,正好医院里有一记忆脑器官待用,也正好是由著名的记 忆移植专家周学海教授主刀来完成这个手术,故事也就从这里开始了………。 遥遥望去,云雾紧锁着峨眉山的金顶,那黛色的山的轮廓似隐似现,犹如一 幅气势磅薄的水墨山水写意画,铺展在天地之间。近处玩赏,深秋多彩的峨眉山 山景,你无论由那一个角度看去都是一幅美妙绝伦美的图画:蒙胧而别有韵味, 清丽而无娇弱。 一轮浩月悬在中天,连绵起伏的大峨山、二峨山如横卧盘曲的巨蟒,被镀上 了一层薄薄的银辉。山巅皑皑的积雪融化的冰水,被深山的枯叶、香花、山药滤 过,清冽、甘甜的山泉如琼浆玉液般沿着数不尽的纵横交错的山溪沟涧流下,注 满了一湾峨秀湖湖水。那秋日的峨秀湖恰如又一轮明亮、安静的满月。 是月光染透了湖水?还是湖水洗洁了月亮? 峨眉山温泉度假村温泉浴场就镶嵌在峨眉山下,峨秀湖畔,那藏于峨山深层 亿万年的温泉水蒸腾着浓浓的暖汽,夹带着峨山深层竖岩中那种淡淡的、神秘的 硫磺、山药、泥土的香味,缓缓地漫入那只有在别加索画里方能见到的抽象图形 的露天温泉浴池。晚间,温泉浴场四周矮树、花草摇曳,拂面而至的徐徐凉风, 混和着古老的香樟树叶、榛楠树叶和桂树花香的气息。秋虫在低呤,琴蛙在弹唱 着一只优美而古老的歌,山猴在啼唤着它的伙伴;一只夜鸟拍打着翅膀,由一棵 古柏飞到另一棵古柏的树梢。池中暖汽蒸腾,置身在温泉池中,那滑滑的水感, 滋润着肌肤,真似人间仙境。 温泉池畔,乔兴国身着毛绒绒的浴衣懒洋洋地躺在浴椅上闭目养神,一种宁 静致远的感觉浸润着他的心,他感到快意,感到舒适,感到愉悦,感到身心从未 有过的健康。很快,一缕惆然若失的情愫滑进他的心里,在他那宁静的心池里, 溅起了浅浅的涟漪。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虚假的,做作的,是导演安 排的一场戏!而他仅是戏中跑龙套的角色,茫目地服从众人的指挥而跑上跑下: 没有目的,也没有结果。他害怕了,是害怕失去这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 是害怕失去那永远为他开着的宾馆中豪华的套房,以及套房中悦人眼目的精巧的 艺术陈列品和每晚由漂亮的宾馆女服务生为他铺展的清洁、柔软、温馨的被衾? 是害怕失去那每餐可口的精美菜肴?还是………还是别的什么?他说不清楚。大 家都尊敬地称他为乔局长,而在这种称谓之中,他从别人异样的眼神中读出讥讽 的意味。他清楚自己是王志华,王志华过去生活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他的记忆,可 是,王志华的姓名消失了,户口注消了、王志华赖以生存的环境没有了!周围的 人都那样一致地强迫他忘掉自己,改变自己,去扮演一个他不情愿扮演的角色。 他在这种错位的生活中摇摆着:过去的生活虽然清苦一些,卑微一些,但是他觉 得充实、坦然、快乐,令他深深地怀念着;现在的生活确实非常的舒适、恬静、 富足、威严,但是他却在这种生活中找不到真实的自己。他深深被一种迷惘与困 惑的情绪包围着,就如同那眼前的山景一般,蒙蒙胧胧,云遮雾绕。 市环卫局办公室主任冯远志来到他的跟对他说:“乔局长,您还是再下去泡 泡,立秋了,天凉。” 乔兴国还不习惯这样的关心,慌忙接过冯主任的话头说:“不怕,不怕。我 的身体好着呢! 那年,我在数九寒天,还敢跳下厂里锅炉车间的水池去清除阻塞的管道呢? “ 冯主任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说:“乔局长,您看您又说到那里去了。您是我们 的局长,………” “哦,那当然,那当然………。”乔兴国自知说话跑了题,便没再往下说。 冯主任遵照乔局长的夫人刘大姐的要求,不知多少次提醒过他,但他还是记 不住。 “刘大姐来了。”冯主任俯身对着乔局长的耳畔小声地说。 刘大姐叫刘敏,是乔兴国的夫人,是市环卫局的一位处长。四十出头她,春 风得意,保养有加,眼角的几缕浅浅的鱼尾纹因经常出入高档美容美发厅而被美 容师的纤手与进口化妆品优良的品质给抚平了。她对着装的考究,对色彩搭配的 别致而独到的见解,以及那永远保持的富贵而庄重的发形,使她浑身洋溢着高贵 而傲慢的气质,相形之下,你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寒碜与卑微。 刘敏从那漂浮着朵朵鲜色的红、黄、白玫瑰的《玫瑰浴》温泉池里爬上岸, 一身水淋淋的,臃肿的赘肉被泳装挤出,随着她走动的步子在微微颤动。服务小 姐很有礼貌地为她披上粉红色的浴衣。 刘敏随意地坐在乔兴国的旁边,顺手拧开一瓶矿泉水,漱了漱口对他说: “老乔呀,你又在想心事了?周教授说,你要把过去的事情忘记得越快越好,你 要尽快回到我们中间来。她把”我们“说得过重些。既是引导他的思路进入她精 心设计好的轨迹,更是强调”我们“包含着深刻的意义。 乔兴国冷谈地说:“你下去泡一泡,我吸完烟就来。” 二 享受着豪华而舒适的温泉浴,摇晃在眼前那浴池边昏昏如梦般的盏盏色彩柔 和的灯饰,使乔兴国的思绪又被牵回到厂里的生活。 他不能忘记那一天……… 那年春节前昔,厂里锅炉车间要停汽检修。当年工人没有那一家安装有热水 器,都希望赶在停汽前好好的洗一个澡,回家过年。他刚洗完澡从澡堂走出,这 时来了几位姑娘问他:“里面还有人没有?” 他老实地说:“没有啊!” 于是,她们一哄而入,把男澡堂占领了。 一位身着工作服,扎两条垂腰粗黑长辫子的姑娘笑嘻嘻对他说:“女澡堂满 员了,只好借你们男同胞一方宝地,对不住了!你就给我们站岗吧!” 说完她也进了男澡堂。 “她就那样相信自己会听从她的吩咐?”他想。 然而,她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确实乖乖地在澡堂外站了一个多小时,为她们 守住了澡堂大门,直到浴女们个个一手挽着盛满洗净衣服的面盆,一手捋着湿漉 漉的头发,象一群快乐而骄傲的天使,有说有笑地走出澡堂,经过他的面前,向 她们各自的车间走去。 这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仿佛从天外飞来:“不好意思,让你站久了。我叫 汪素芬,交个朋友吧!” 她伸出一只被热水泡得微红的手。他不自觉地就捉住那只温软的手,那只他 生平第一次握住的女人的手:有那么一点的惊喜,有那么一点滑滑的怪样的感觉。 从此,关于她的点点滴滴的信息通过各种渠道汇聚在他的脑际。 他知道她叫汪素芬,是厂技术科的技术员;他还知道刚毕业分配到厂的几位 大学生正在使尽浑身的懈术追求着她。他也欣尝她,欣尝她多才多艺,是厂里文 艺活动的积极分子;欣尝她那两条垂腰粗黑的长辫子,欣尝她椭圆脸蛋上镶嵌的 一对藏有许多天真与快乐的小酒窝……他觉得在她的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和纯 情的气质,象那高天的浩月,强烈的诱惑,给他遥远而美丽的暇想。 她是厂宣传队的业余演员;而他则是厂里的业余通讯员,他们自然有太多的 话可说。文学艺术成为他们交流情感的载体,他们在一起谈《红楼梦》,谈泰戈 尔,谈诗人郭小川,谈他们都喜欢的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谈意大利画家达, 芬奇《最后的晚餐》………,谈他们的过去,谈“知青”,谈人生………。 命运并不都公平地对待每一对情人。 那年,她探家路过成都,在武候祠抄了诸葛孔明的《出师表》。在那样千人 一面,千文一腔的年代里,能读到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实属不易。她说这文章太 精彩,很有胸襟,特感人。 他如获至宝,当即就将《出师表》抄写在自己的一本油腻发皱的笔记本上, 事后,他又从一本书里抄下了赞评诸葛孔明的两幅对联:“出师未捷生先死,常 使英雄泪满襟”他认为这两句话恰如其份地表达了后人对诸葛孔明既怀念又崇敬 的心情。 当时,按上级指示:调整部分职工工资。调资名额有限,竞争很惨烈。为了 赶上这趟“未班车”,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跑关系的跑关系,请客送礼的 请客送礼。与他同住一间宿舍的曾尔流则因既无关系可跑,也无钱财可送,整日 唉声叹气,害怕自己与这次调资失之交臂。 他对曾尔流说:“不要太在意了,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随缘吧。” 曾尔流却说:“事在人为。” 一天,车间主任通知他到厂政工科,并神秘兮兮地说:“政工科有事找你”。 走进政工科,他就感到办公室里杀气逼人,令人不寒而栗。他是厂里的通讯 员,常来这里接受写稿任务,人都很熟。往常,这里的人都是客客气气的,而今 天却板着冰冷的面孔,大有兴师问罪的样子。 政工科长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话来问他:“你与彭德怀反党集团有何关系?” 这话问得太突然,真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他说:“我一个工人怎会与彭 德怀有什么关系?我想有关系,别人还不一定看得上我呢?” 政工科长说:“少贫嘴,放严肃些!”然后从抽屉里,摸出一本油腻的小本 本晃了晃说:“你总不会不认识这个吧?” 他说:“是我的又怎样?” 政工科长得意地翻开其中一页指给他看说:“这上面写得是‘庐山会议’几 个字,然后,你有意空着一页不写,下一页又接着写了‘出师未捷生先死,常使 英雄泪满襟…………。’” 他把“接着写”三个字说得很重,意在强调其恶毒用意。 政工科长接着又说:“这两段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不是就想说,彭德 怀在庐山会议上阴谋未得逞‘出师未捷生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是谁在为他 泪满襟?那就是你这个孝子贤孙!” 此时此刻,你纵有千口也难辩解呀! “这本子分明是放在自己的寝室里,怎样会落到政工科手里呢?是曾尔流?” 他刚闪出这个念头,就被自己否决了。 曾尔流比他进厂晚几年,是他的徒弟;他们同住一个单身宿舍里,又是彼此 无话不说的铁哥们。记得那年厂里推荐一名工农兵学员上大学,为了支持曾尔流 在厂里众多的报名者中脱颖而出,他包揽了曾尔流的全部工作,让他偷偷地在宿 舍里专心复习准备应对厂里组织的考试。后来,曾尔流如愿以偿地读了两年大学 后,回到厂里成了厂技术科的技术员………。 记得有一年曾尔流的父亲来市里治病,没钱住医院,急得他焦头烂额。最后, 还是他王志华将自己多年节省下来的钱拿出来才让曾尔流的父亲住进了医院的。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在那样的年月里,见利忘义的事发生的还少了吗? 事实证明,确是曾尔流所为:他王志华因有严重的政治问题而被取消了调资 资格;曾尔流因揭发有功顶替了他的调整工资的名额。 三 这期间他经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朋友们都躲着他,害怕牵连进是非之中。 自己无辜遭受迫害,朋友的灵魂廉价地出卖了!冤屈、忿懑,孤独,绝望使他的 心灵承载不了这样巨大的负荷。他痛不欲生,生活突然失去了坐标,生命的航船 转变了航向,前途变得迷惘而令人恐怖,他写了一首诗来表达当时的心境:他死 了尽管内心充溢着苦楚生命之手还努力把他挽留漫漫黑夜在渐渐散去淡淡雾霭于 黎明前悄悄汇聚一片绿叶被摘去了断痕处还残余晶晶泪滴如果人间不再使人依恋 死亡无疑是隆重的节日他留下一个冬天的故事他留下一个嘲讽的笑声这期间死神 徘徊于他生命的十字路口,死对他有一种强烈的诱惑力。 汪素芬没有放弃他,给了他更多的关心与支持。她公然愤怒地指着政工科长 的鼻子说:“你们在制造冤案,这是一个阴谋!” 她看到他写的诗,怕他发生意外,每天下班后就陪着他,宽慰他:象他在迷 茫的大海里的一只小舟,给他以生的希望;象黑暗之中的一盏灯,让他看到一线 光明。 由于汪素芬“执迷不误,与有重大政治问题的人划不清界线”,政工科长将 她列为审查对象,并案调查。为了纯洁干部队伍而将她逐出技术科,调到水处理 车间当工人,与此同时,还取消了她调整工资的资格。 共同的命运将他们这对苦难的藤蔓扭缠在一起,他们的心灵在共同承受着屈 辱与愤懑的煎熬。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不愿意让她跟着自己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 遇,基于对她的保护,为了让别人知道她与自己划清了界限,而减弱对她的迫害, 他克制住自已深深爱着她的感情,尽可能地不与她见面。他为了让她尽快地忘掉 自己,他不惜将自己乌黑略带卷曲的头发刮掉,用一个大光头和时常穿着一套油 污破烂的工作服来丑化自己的形象。偶然相见,他总是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话语来 刺激她,希望借此引起她的厌恶,逐渐淡化他们的感情,每当这样做时,他的心 在滴血。 一天,他在食堂排队买饭。忽然,汪素芬将买好的一份饭菜倒扣进了他的饭 盒里,充满深情地说:“志华,走呀!到我宿舍去吃,我做了你喜欢吃的水煮牛 肉,麻辣得很呢!”他知道,她是在这样一种特殊场合向全厂的人公开他们之间 的恋爱关系。她的壮举令他感动不已,热泪盈眶。一个堂堂须眉,却在与命运的 奋争之中,倒不如一位弱女子,他感到自责与羞愧。 又一件事,浮出他的脑海。 一天,他带着徒弟对锅炉车间进行常规检修时,突然,他发现一截锈蚀的管 道破裂泄漏在“咝咝”地挤喷出蒸汽,而那破裂管道的创面随着汽压的增大在快 速扩展。此刻,如果不及时地关掉后端阀门,对锅炉进行加水减压的话,象小水 桶一样粗的管道一但断裂,巨大的汽压、会使炽热的蒸汽喷射而出,象一只无法 驾驭的蒸汽恶龙直指水处理间。而正在水处理间工作的包括汪素芬在内的几位女 工会面临着生命危险!这时,冷静沉着的他,一面让徒弟马上去通知锅炉车间加 水减压,一面迎着滚烫的蒸汽汽浪直冲上前,关掉了破裂管道后端的送汽阀门。 一场危及人生安全的重大事故被避免了。车间又恢复原有的平静,当蒸汽又通过 新安装的管道象一只训服的汽龙输送到供热的单位时,他却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医生剪开他身穿的厚厚的棉袄,小心亦亦地揭起粘在炽伤皮肤的衬衣时,大块大 块血肉模糊的烫伤创面展现在汪素芬的眼前,她哭得泪流满面。 他成了厂里的英雄,老厂长除了给他嘉奖外还指派汪素芬专职照料他住院期 间的生活。 他忘不了汪素芬日日夜夜细致入微的护理和给予他那样多的精神安慰;他忘 不了在他康复期间,每天傍晚,在汪素芬的掺扶下,来到医院那盛开紫色小花的 紫藤树下,看那广袤晴朗的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宿,看那圆圆的月亮,讲着柔情 蜜意的话语。那是他一生之中最快乐,最美丽的季节:任随暖风轻轻地吹佛着他 们潮红的双颊…………… 一天,她对他说:“这是什么树,紫色的小花真好看!” 他说:“这是紫藤树。每年春天开花。你看那一串串的小花依偎相连,它们 象什么?”他痴迷迷地看着汪素芬:她穿着一套浅蓝翠紫小花的连衣裙,玉立婷 婷,乌黑的头发象瀑布一样披在身后,楚楚动人的脸蛋上一枚小酒窝里装着许多 的真诚与善良。 她的脸红了,一边用手绾着自己的秀发,一边用脉脉含情的眼睛斜觑着他说: “……… 你说喃?“ 他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一阵慌乱,他想说:“多象相爱的我们!”但是话到 嘴边却变成了“……我喜欢紫藤花!” 汪素芬羞涩地说:“我也是……” 他还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一丝怅惘的心绪潜进了他的心里。敏感的冯主任 读出他情感上出现的微小变化,为干扰他的回忆,便小心亦亦地递上香烟,又用 一个漂亮、干净的动作,为他打燃了打火机,点燃了香烟说:“乔局长您还是下 去泡一泡吧,刘大姐在叫您……” 四 经过几个月与世隔绝的疗养,乔局长身体长好了,饭量增加了,体重增加了, 睡眠也更安稳了,更让人高兴的,是他沉湎于往日的回忆明显地减少了。为了使 他尽快地进入局长的角色,刘敏与冯主任还煞费苦心地邀约了好几位宾馆的男女 服务生,导演了几场模拟的市局小型会议。 结束了峨眉山温泉度假村的疗养,他们回到市区的家里。到家沐浴时,不巧 的是热水器坏了!这下可有了他的用武之地了,真让他兴奋不已。他要在骄傲的 刘敏面前表现自己的能耐,他披着浴衣,找来工具,爬上爬下,很快就把热水器 修理好了。当他得意地向刘敏展示他的作品时,刘敏与冯主任面面相觑做出一副 茫然若有所失的表情,谁也没有夸奖他一句,他有些失望了。 有一次出差,他们住进宾馆,冯主任刚进洗手间就出来说:“卫生间的抽水 马桶坏了,我去让他们换一个房间。” 乔局长让冯主任带他去看了看后说:“不用,不用!小事一桩,看我的。” 于是,他让冯主任向服务总台借来工具,脱下西服,一干就是半个小时,硬 是把抽水马桶给修理好了。 一次下区县检查工作,他们乘坐局里的一辆老北京吉普在又滑又陡的山间崎 岖险峻的破烂公路上,一步三摇地巅簸着行进在回市里的途中。突然,汽车轮胎 暴裂,紧急刹车后,汽车就再也点不燃火了。此时,正值隆冬寒冷的深夜,天上 下着连绵小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而正好第二天市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乔 局长必须出席讲话。这下可把司机与冯主任难住了,他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 团转。这时,乔局长二话没说,脱下西服,让司机找出千斤顶和备用胎来,很快 就把车胎换上。然后,一会儿又打开车盖,俯在车上倒咕;一会儿钻入车底倒咕, 花了很长时间,汽车总算可以发动了,勉强将汽车坚持开回到市里。而这时的乔 局长却弄得蓬头垢面,一身是泥。 还有一次,他参加市里垃圾处理场的现场工作会议,正巧遇到垃圾处理场里 的垃圾输送带出了故障,乔局长顾不得他局长的身份,脱掉外套就与工人一块分 析研究故障原因,并象一位工段长一样亲自指挥和参加设备检修,很快恢复了设 备的正常运行。事后,虽然工人们都称赞乔局长,能与工人打成一片;但与他一 块参加现场工作会议的领导们却面有难色,有人对他说:“老乔,你的精神可佳, 但要注意自己的身份,领导的形象。一个优秀的将军是不会亲自去参加具体作战 的。” 市热电厂破产后,根据市里的指示,对原热电厂进行公开拍卖,市环卫设备 厂按市里的指示,对原热电厂实行了资产收购。为了妥善解决好原热电厂职工下 岗后再就业问题,乔局长与原热电厂清算小组一道,熬夜加班,说服动员包括曾 尔流厂长在内的市环卫局下属企业领导以改革大局、社会安定为重,对原热电厂 里的大部分职工实行了分流安置:一部分进了市环卫设备厂当工人;一部分安排 到市环卫系统当清洁工人;还有一部分则分别承包管理市里的大大小小的公共厕 所。热电厂的工人满意了,但是他乔兴国却遭到来自各方面的指责,说他让新改 制后的企业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说他这样做的后果是会给市环卫局今后的工作带 来许多被动,还有人说他乔兴国与热电厂有旧情,用改革成果去作廉价的感情交 易,…………。虽然,他乔兴国耳朵里装满了风言风语,但他还是坚信自己在为 那些无助的下岗工人们找到了生活出路,没有错。 可是包括刘敏在内的许多人却不这样认为,为此,刘敏与乔兴国进行了一次 认真而坦率地谈话。 乔兴国说:“改革的目的就是要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变得贫困、 无助、失望!” 刘敏反驳他说:“现在下岗的人这样多。想当救世主?错了!你的利益是与 许多人的利益联系在一起的,你不完全属于你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这 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吗?你堵住了多少人想通过你进入市环卫系统的路吗? 你的上级,你的同学,你的同事,你的部下,还有那些为你花过钱,办过事的人, 他们求你办这件事,你怎样去向别人解释呢? 他们的觉悟并不比你低,他们不也是在为下岗人员作想吗?只是他们希望你 安置的下岗人员更多的是他们的亲属,而不是原热电厂的职工。都是为下岗人员 作想,性质一样,但对我们来说,所产生的意义就截然同了。 比方说,同样是搞破产,曾尔流就处理得很高明。破产前,他是热电厂的副 厂长,市里指定他进入市热电厂破产领导小组,由于他的配合,使市里在收购原 热电厂时少花了几千万。 几千万呀,不是小数字!要不,人家曾尔流怎样会在热电厂破产之后还当上 了市环卫设备厂的厂长? 你想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坐下去,就得依靠他们。否则,你的位置一天也坐不 稳!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盯住你的这个位置吗?当领导,要学会左右逢源,八面来 风,而自身的安全则是最为重要的。你帮助了一个有利于你的人,他就欠下你一 笔情,他就得找机会回报于你。在这欠情与还情的互动关系中,交往深厚了,关 系密切了,相互的利益都得到体现。物理学里不是说磨擦生电吗?磨擦的结果就 是由简单的物理作用转化成一种更高级,更巨大的新的能量。在我们交际圈子里, 交际就是磨擦,你手中的权经过这种“磨擦”就会产生更大的能量!“ 刘敏很满意自己的比喻。 究竟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乔兴国善良的心底告诉他这样做没有错, 而他身边又有那样多真心关心他的人都说他错了,包括对他诚惶诚恐的冯主任, 况且,别人的意见又那么的一致。他没有这方面的理论和经验供他参考,他也没 有这方面的力量去反抗指给他行为方向的一切人。 “或许,自己对人的理解与关爱是出于一种浅薄的妇人之仁?”他开始怀疑 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在正确与错误的十字路口徘徊,过去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希望真有万能的上帝能给他指出一条正确之路:他深深地感到了困惑、迷惘、 惆怅。 五 他走了很远的路,好累好累呀!路边有一小院,门开着。这多象北京的四合 院,一溜的小平房,整齐干净。当中有一棚紫藤树,把整个庭院的空地遮住了; 密密的紫藤叶筛下几缕温暖的阳光,照在长有斑斑青苔的石板地上。他走进庭院, 只见紫藤树下一位青年女子与一位苍然古貌,鹤发酡颜,长髯飘逸,寿眉倒垂, 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宽边眼镜,身着白袍的老者端坐在石桌前对弈。他不敢惊动 二人,便悄悄地站在那女子身后观看。那位女子的身影很熟悉,着一身工作服, 两条粗黑的辫子垂落于地。 棋已近中盘,老者与那女子正为打一个小结互不相让,终于老者获胜小结, 而那女子却用一子点死了对方大片。 他不解地问老者:“难道这步棋您老看不到,为何不放弃打结去救活自己十 多个子呢?” 老者用手捋着长髯说:“人生如棋,贪小舍大,身不由已。” “这不就是周学海教授吗?”他认出了老者。 这时,突然不知从那里铺天盖地聚来一阵大雾,他的眼前突变蒙胧。瞬间, 浓雾散去,刚才对弈的二人的却不知去向了。石桌上正摆着那盘未下完的棋局和 一套精美的茶具。 “有人吗?”没有回应。 他抬头望着那由黛色藤蔓和翠绿色叶片衬着的数也数不清的紫色小花,象一 团团紫雾在他的头顶缭绕。那紫藤花犹如是一枚枚倒扣的紫色的小酒杯,犹如是 一只只紫色的小风铃,犹如是一对对深爱情侣的小脸蛋,在和风的吹拂下,叮叮 当当的碰响着,热吻着…… “啊,紫藤开花了!” 他心里涌起一阵欣喜,一阵感动。忽然,从紫藤花丛中飘然而下一位女子, 穿着浅蓝翠紫花的衣裙,身后拖着一条洁白的长长的轻纱,婷婷玉立地倚着门扉 向他招手。这不就是刚才与周教授下棋的那位女子吗?他感觉到这位女子好面善 呀:一头乌黑的头发象黑色的瀑布披在身后,脉脉含情的椭圆脸上的那枚楚楚动 人的酒窝,装有太多的忧郁与艰辛。他开动他记忆的机器,苦苦地搜索着……… “她究竟是谁?”心里越着急,越激动,也就越想不起来。他向她走去,打 听这是什么地方?他感到她特别的亲切,他跟着她走出庭院,走过那段似曾去过 的幽深的脏兮兮的巷子,走进了一间房子。这房间里的摆设也是那样的熟悉。一 只小白狗在他的脚边绕来绕去,不停地向他快乐地摇着尾巴,犹如老友重逢一般。 阳台的侧墙挂着一只棕黄色的工具包,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旧电线、旧热水器, 旧电饭锅,水龙头之类的东西。他轻轻地抚摸着那只工具包,一种亲切感,归宿 感油然而生。一会儿,那女子扶着一位一手提着菜篮,一手握着一串钥匙的老太 太杵在房间当中。 “这位老太太也好象在那里见过?”他想。 忽然,那女子用一种银铃般的声音对他说:“楼下有人在叫你呢!” 他扶着阳台往下看去,一个面容狰狞的人在向他招手,当他再仔细打量那人 时,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一阵悸动,这是一个魔鬼:竖眉,斜眼,塌鼻,脸上一 颗蒜头大的紫痣上长着一大撮黑毛!他不敢往下看,浑身如筛糠一样颤抖不停。 这时,他的身后出现了三个人。这些人他都认识:一个是刘敏,身着西式套 裙,厚厚的脂粉把她的脸弄得苍白而有些滑稽可笑;一个是冯主任,眨巴着的耗 子眼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怯生生地站在刘敏的身后;还有矮矮胖胖,永远都笑哈 哈对着你的曾尔流。 他们对他说:“不要害怕,我们帮帮你,下去吧!” 于是,三人合力将他推下阳台。他睁开双眼,看到下面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 壑,他悬在空中飘啊飘啊………,怎么也落不到深渊的底部,他高声呼叫着: “救救我!救救我!” 六 刘敏被他的喊叫声惊醒,摇了摇他说:“老乔,怎么了?” 乔兴国被摇醒,浑身大汗淋漓,他定了定神,方知原来是一场梦后说,“没 有什么,做了一个梦。” 刘敏对乔兴国出院之后的反常行为,确实很失望,很伤心! 她想:“如果乔兴国始终走不出过去生活的心理阴影,想的和做的还是他过 去的事的话,这日子真没有法过了。一想到那人是在简陋的工人宿舍里长大的, 没有教养,没有上流人的风度;一想到那个人曾做过钳工粗活,在他的灵魂里还 浸透有机油的气味,她就感到恶心,浑身不自在。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她 要让真正的老乔回到她的身边:乔局长是她的一种自尊,是她的财富,是她立足 于上流社会的身份名片。再说,今年是换届年,据可靠消息,老乔还是有竞争实 力的。………唉,这一截钢管真是砸得不是时候啊!”她刘敏是一个要强的人, 她不能让乔兴国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更不能让他的政治生命就这样草率结 束,她宁可花钱让乔兴国重新换一次记忆,为此,她决定找周教授好好谈谈。 周学海教授在自己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热情地接待了患者的家属。 刘敏开门见山地问周教授:“咱们老乔到现在仍然生活在那个人的记忆里。 我感到陌生,很害怕,您得帮帮我呀!医院当初为何要为我们老乔选择这样的记 忆呢?它与咱们老乔的身份相悖呀!况且,据我所知,那个人的记忆里还保留了 一段罪犯刑前的记录。想到这些,我就睡不着觉!” 周教授扶了扶他的茶色宽边眼镜说:“选用这个人的记忆,我们基于这样几 个方面的考虑:一、记忆的捐赠者生前生活经历单纯,人品口碑好;二、他上过 工厂的夜大,又是厂里的业余通讯员,他的文章还上过大报,这对高中文化的乔 局长日后的工作无疑是会有帮助的;三、此人在工厂里当过车间工段长,有一定 的领导工作经验,这对他进入乔局长的身份角色有一定的铺垫作用,综合这些因 素,我们认为此人的记忆器官移植给乔局长是最佳选择。至于您说到关于那人行 刑前的一段短暂的记忆经历,我们对此已采用了新的模糊技术,已经模糊掉了那 一段有损乔局长形象的记忆。” 刘敏接着又问:“什么叫住模糊技术?” 周教授耐心地向患者的家属讲解道:“我给你打一个比方:就如同电脑里的 那些你不需要的某个文件,你不是也可以将它删除掉吗?说得通俗一点,我们就 是将他的这段记忆给删除掉了。” 刘敏又问道:“那为何不将他过去的记忆全部删除掉呢?” 周教授说:“这是一个技术问题,新移植的记忆必须保留一段原有的记忆来 激活新的记忆功能,这如同霉的作用一样,一点菌种可以腐坏万吨仓食;如果患 者头脑里什么记忆都没有留下,就如同是没有播种的荒地,依然荒凉一片。无菌 的纯水,不会有生命存在。没有记忆功能的人就是通常所说的植物人。” 刘敏不放心地接着又问道:“那么,他不是就永远生活在过去的记忆中吗?” 周教授坦率地说:“也可以这样说,这已经不是我们医学所研究的范畴了。 人不能等同于电脑,人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的,他的行为受着社会环境的制约,记 忆是存在的载体。因此,这需要行为科学、伦理科学、以及心理学共同来面对这 个亟待解决的难题。你们都知道,存在决定人的意识,巴浦洛夫在做狗的条件反 射实验时就证明了这一点:反复的、强烈的刺激是培养新记忆的温床。患者在移 植记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仍旧会生活在过去的心理环境里。 但是,新的环境因素也同时在刺激着他的大脑中枢神经,这就是我们通常所 说的记忆移植后出现的记忆婴儿期,它很脆弱,它需要细心的呵护,它更需要为 其心理成熟营造一个截然不同的社会环境和心理环境。这一段时间里,两种记忆 基因会在他的大脑里进行信息交换,信息重叠,信息分解,信息排斥,从而进行 逻辑整理。这时,我们用药物继续抑制原始的记忆因子,与此同时,他经历的新 生活如果能给予他以强烈的心理刺激,以绝对优势占有他的时间与空间的话,新 的记忆就会逐渐地复盖旧的记忆,由此而得到我们预期的目的。我们医院的工作 只能做到这些,现在是需要你们家庭与社会共同来完成对患者的重新塑造,不过 我们相信乔局长在新生活的刺激下,会逐渐忘掉过去,顺利度过心理排异期,重 新回归到他以往的生活中去的。“ 刘敏又问:“您可以告诉我记忆的捐赠者是谁吗?” 周教授很客气地婉言谢绝了她的要求说:“这涉及个人的隐私,我们不能向 您提供这方面的资料。” 七 为了按照乔局长原有生活、工作习惯重新塑造乔局长,刘敏颇费了一番心机。 她请来了太极拳拳师教乔兴国从头学起,因为在乔局长众多的头衔里就有市 太极拳协会的名誉会长。 乔局长不会打麻将牌,刘敏、冯主任以及市环卫设备厂的曾尔流厂长每天都 陪着他学习麻将技艺,夜夜酣战。而出手大方的曾厂长总是主动让乔局长和牌, 将厚厚的钞票塞进了乔局长位前麻将桌的小抽屉里,以便让乔局长对麻将牌产生 浓厚的兴趣。 为了培训他的酒量,刘敏就每餐陪着他喝。当他不喜欢《郎酒》酱香型的味 道和那种整日云里雾里昏昏然的感觉时,刘敏就鼓励他说:“不会喝酒怎么去应 酬?怎样当好局长?再说你生病前是喝酒的呀!那一年春节团拜会上你不就出尽 了风头,一瓶没有把你醉倒吗?大家还给你取了一个绰号叫做‘乔一瓶’呢!” 一次打麻将牌,乔局长打出一个“二万”,冯主任猴急地抢过来和了牌,而 且还是“二、五、八”青一色极品!一向做事谨慎的冯主任忘记了自己是在与乔 局长打牌,竟然得意忘形地高声说了一声:“对不起,和牌了!”乔局长抬了冯 主任“极品”大炮,他脸上挂不住了,感到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大发雷庭地 掀翻了麻将桌,大骂冯主任“藏了牌,是小人,是混蛋!” 冯主任被吓破了胆,不知所措,无地自容,恨不能钻进地下,逃之夭夭。他 更害怕由此而引来刘敏更加恶毒的谩骂,使他一向惨淡经营的美好前程毁于一旦。 他魂不守舍地杵立在一旁,等候着命运的判决。 然而,冯主任这次担心却是多余的,刘敏不仅没有因此而生气,更没有责备 于他的意思,反而很高兴。她对冯主任说:“咱们老乔有救了,他找回了当年的 感觉,他能发脾气了!” 从此,他们合谋采用各种方法去刺激他,激怒他,就如同去撩拨激怒那圈养 的非洲母狮,恢复它潜在的野性。他们觉得让他痛骂自己,骂自己“是猪,是狗, 是一群只能吃闲饭不会干活的笨蛋”,那才过瘾。这种感觉他们已经久违了,刘 敏说:“这才是当年的乔兴国!” 在这一段时期里,乔兴国的心里确实在经受着难以承受的扎磨,他过去的记 忆被逐渐地排挤出去,而新的记忆又令他感到陌生而困惑,他变得很不快活。就 拿他与刘敏的关系来说,他从心里厌恶这个女人!他的一言一行,都在这个女人 的监控之中,他没有半点自由,过着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日子。他之所以爱发 火,爱骂人,是他心里不能忍受这个女人的诡计多端与专横而渲泻心中的怨恨。 他觉得他在为别人活着:刘敏需要他,是因为他的存在,使刘敏得以成为众 人尊重的局长夫人,才能由此而能进入上流社交圈子,才能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 才能有人容忍她的无知与贪婪。冯主任需要他,是因为冯主任那双贼溜溜的耗子 眼,早就盯住了去年退休的副局长空出的位置,冯主任需要他的提拔,也需要从 他那里获取更多的好处。曾尔流需要他,是因为曾尔流的厂长帽子攥在他的手里, 下一轮市环卫设备厂的经营承包权就要竞标承包,花落谁家?还需他乔兴国说了 算;是因为市环卫设备厂伸报的项目,要落下“乔兴国”三个字的签名才能从市 财政拿到政府划拨的专项资金;是因为他乔兴国是市环卫设备厂产品的最大买家。 还有那些献媚于他的局里的中层干部,都希望他能包容他们工作中的过失,错误, 在评定职称,分住房、拿奖金等问题上给予充分关照。 他知道,他的存在与他们的利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若想保持现有一 切,又得依靠他们的维持,各取所需的网形成了,他不知不觉地被织进错综复杂 的关系网中。人性的劣根:自私、虚伪、享乐以及对权力的追求,对金钱的贪欲 在沉睡的记忆里苏醒了,而且逐渐象开闸之渠漫溢开去,冲击着他善良灵魂的最 后河堤。善与恶在他的灵魂深处进行着无声的较量。最初,他是半推半就地接受 着与他原有记忆中的道德准则相排斥的东西;后来,不得不顺水推舟地接受别人 强加给他的:名誉、地位、生活的享受和虚荣心的满足。他渐渐地变得心胸狭隘, 计较权利得失,很小气,经常无故发脾气。他不乐意别人在他的面前说一个“不” 字,他不希望别人挑战他的权威。他的旧的记忆在溃败,溃败得无影无踪… ……。 权力这种东西确实很奇怪,他可以带给你许多的烦恼,但也会让你享受着无 穷的快乐。 他在渐渐地适应这种生活,也在用心细细地品味其中的滋味。他习惯了出入 都要乘坐那辆供他专人使用豪华轿车;他习惯了吸那种包装精美的,令他感到自 尊的《中华》牌香烟,他的酒量已经由过去的滴酒不沾而操练到喝一瓶不醉;他 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尊敬、恭维、献媚;他习惯了批文件,作指示,作报告,并很 欣赏别人把他极其普通的一段话,当着很深奥的哲理警句来理解的那种专注的表 情;他习惯了使用冯主任,而且越来越多地指责冯主任办事不力,乐意见到冯主 任脸上经常挂着那种自责与懊悔的沮丧的表情;他习惯了为维护自己的尊严无故 地训斥属下而怒气冲天;他习惯了那每餐的精美的饮食和身着名牌的西服,领带、 皮鞋;他习惯了进出高档豪华的宾馆,踏在厚厚的纯羊毛地毡上那种松软的感觉; 习惯了开会,特别是会议室里那烟雾缭绕的氛围……… 一次,他中午应酬客人,多喝了几杯。下午,在市局机关会议上,他仍然演 讲了三个小时。他觉得自己的舌头在变大,不听使唤,知道自己在说酒话。然而, 当他用醉眼惺忪的眼睛往台下一扫,看到台下的人居然没有倦意地端坐着,在专 心地记录着他的讲话精神!他心里好笑。他知道没有人在认真听他讲话,他们在 盘算着各自的心事,这样做的目的只是表明对他权威的屈从,对他的自尊的取悦, 仅此这点就使他感到很满足了。 正如周教授所说的,过去的那段经历已经被眼前的生活所逐步的复盖住,变 得越来越模糊。他已经完全可以按照过去乔局长的思路随心所欲地处理他周围的 人与事,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生活赋予他的厚爱了。 一次,他因偶染风寒住进医院,原想小病小痛,打几天吊针就出院回家。可 是,在他住院期间,市长,书记以及各局的局长都陆续前来病房探望,他的特护 病房的病床四周被局机关和下属企业的探望者送来的鲜花簇拥着,花花绿绿的营 养保健品散放在病房的各个角落,还有那一个个装有钞票的厚重的牛皮纸信封被 悄悄地塞进刘敏的手里。探望的人象走马灯一样,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此刻,他 真正地感到他的生命的价值,感觉一切都好,真想再活它五百年!起初,他曾想 到过谢绝别人的送礼,但刘敏却不这样认为。 刘敏说:“老乔,这一届你上不去,你这一生也就到点了,再过几年也就退 下来了。一但下台,谁还搭理你这位前任局长?美国总统下了台可以去拍广告片, 你下了台会做什么呢? 乌纱帽丢了,意味着一切都丢了:汽车没有了,宽大的住房没有了,冯主任 没有了,曾尔流也会离你而去………你已经熟悉的东西都得换一个样儿。你得象 老陌姓一样拎着菜蓝到集市上去打油买菜,学会讨价还价,少一分钱别人都不会 让你把一棵葱拿走;你得走遍市里的所有超市,去寻找那些打折的商品;你得汗 流夹背地去挤乘公共汽车,弄不好被小偷划破你的衣服,夹走你的钱包,让你懊 恼不已。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现在不攒点,将来仅凭你的那点工资,恐怕连你 的烟酒钱都不够的,还是钱在自己的口袋里稳当些。“ 刘敏接着又说:“你已经感觉到这样的日子过着舒心吧?你希望它永远继续 下去吧?那你就要懂得怎样在人与人之间周旋。你不想要别人的,就不等于别人 不想要你的。你想永远过这样的日子吗?那你就要保住你现在的位置!没有你现 在的地位,你能活到今天吗?你的记忆移植费用是多少?你知道吗?记忆移植手 术可是自费手术呀!还有你在泰山度假村,西湖度假村,峨眉山温泉度假村疗养 的费用,这几项支出仅凭你那一点点工资,恐怕十辈子也还不清!你知道这是谁 为你买的单?还不是人家曾厂长。他又为何这样乐意为你买单呢?还不是因为你 是局长!再说,你去年到欧洲考察的费用,不也是下属企业赞助的吗?还有,你 的女儿在国外读书,每年要花那样多的钱………。你不要感到心里不平衡,你为 国家,社会做了那样多的贡献,这些都是你应该得到的,安心养病吧,身体是革 命的本钱!” 八 曾尔流厂长为了报答市局多年的培养之恩,也为表达对那一截钢管惹祸的忏 悔之意,也为了在下一轮市环卫设备厂竞标承包中获胜而争取市局领导的支持, 因此,决定将原热电厂的一块地皮赠送给市环卫局,说是为市局领导修建几套住 宅小楼作一点微薄的贡献。 地皮落实了,可资金怎么解决呢? 几位领导的住房按说都超出规定标准,向财政要钱不可能。因此,建楼资金 只能由局里自筹解决,几位局长为此专题开会研究了融资措施。 吞云吐雾,青烟缭绕的几天局长会议,大家各抒已见,最终筛选了一套切实 可行的融资方案。归纳起来为三个一点:下属企业赞助一点;全市凡倾倒拉圾的 单位及个体户的拉圾清运费多出一点;公共厕所的承包人多交一点。 乔局长就“第三个一点”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 他说:“原来签定的公共厕所经营承包的合同已经到期,要进行新一轮竞标 承包。新合同规定,根据公共厕所所在地域不同的新签约承包户,除按月交纳经 营承包费外,还要一次性向局里交纳一万元至三万元的承包风险金。”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猛吸一口,轻松地吐出一团烟雾后接着又说:“这笔钱 一但收上来就永远不再退还给承包人了。有人问,假如有人要退包,我们怎么办? 我说,好办得很。我们在退还承包风险金的同时,新签约的承包人却会主动向我 们交纳同等金额的钱。周而复始,我们收到的钱永远不会减少,这就叫做流水不 腐。”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现在,下岗的人多,僧多粥少,在市场经济发展的今 天,谁愿意多出钱就包给谁,承包公共厕所也要搞竞争上岗,不愁包不出去。一 个茅坑几个人等着蹲,就连我侄儿媳妇想承包还挨不上号,谁愿意轻易放弃经营 承包权?这样,我们只需用少量资金作周转,将大部分资金挪出来永远使用,在 不付一分钱利息的情况下,新建住宅楼的资金就解决了。新建的宿舍楼变成固定 资产,还起到保值,增值的作用呢。” 他的讲话,大家认为是高屋见瓴,既包含着深刻的经济学理论,又能起到吹 糠见米的功效。他也很欣赏自己的精彩演讲而沾沾自喜。 关于“三个一点”的通知发出,虽然,各单位的头头少不了说几句不关痛痒 的闹骚话,但还是很快让自己的出纳将新增交的资金按期划转到市环卫局的帐上。 最为艰巨的工作是收取公共厕所的承包风险金了。虽然经营承包人人都有意见, 七嘴八舌的,但当局里提出不交钱就收回经营承包权的时候,大多数的经营承包 者无可奈何地还是东挪西借地将钱凑齐交到了局里的财务室而续签了承包合同。 一天,乔局长心情很好,眼看着那几笔资金都陆续到帐,市设计院院长亲自 将设计好的住宅楼的草图送到局里征求意见。几位市局领导都按自己的审美风格 及起居功能而提出了一些具体的修改意见。送走设计院的人,乔局长见到一个女 人掺扶着一位老太太从电梯口走出。 那女人问他:“我们找乔局长,请问他在哪个办公室?” 乔局长感觉二人面善,好奇心的驱使,他破格接待了二人。 那女人说:“我叫汪素芬,是原热电厂的职工。我们的工厂被市环卫设备厂 收购之后,我服从局里的分配,被安排管理公共厕所。当初,我们承包的公共厕 所地处城郊,卫生情况很糟糕,入厕人员少,收入微薄,有时还要倒贴钱交局里 的承包费。几年来,每天我与婆婆、还有我读高中的女儿一方面尽心尽职地轮流 管理着这个公共厕所,另一方面我们靠为几家卡拉OK厅粘装爆米花纸盒的收入来 维持生活。在这样艰苦的日子里,我们没有向局里诉过苦。 我们想,既然局里信任我们,将这个公共厕所交给我们管理,我们就要象在 自己的工厂里上班一样搞好这个工作。我们是下岗职工,我们知道自己卑微,但 是,我们肯出力气,我们将公共厕所内部的卫生搞得一尘不染,比别人多用水冲 洗便槽来净化室内的空气,还保持了公共厕所外墙的整洁,而且还自己掏钱买花 草绿化室内室外的环境,在市创建卫生城市的评比中,我们所管理的公共厕所受 到市长的表扬。现在,经过我们几年的苦心经营,收益情况刚刚好起来,就引起 了一些人的眼红,妒忌。再说,我丈夫王志华是见义勇为而死的英雄,我一个女 人撑起这个家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要我们交三万元承包风险金,我们确实拿 不出来?请局长考虑一下我们的具体情况给予减免一些,我们会按时上交每月的 承包费的。“ 汪素芬伤感地诉说,没有干扰心静如水的乔局长的好心情,他在想那份图纸 里还有一些局部需要进行修改,特别是那顶楼屋面上要修建一个水泥凉棚,在那 上面栽种一棵紫藤树,他好每天清早在那个紫藤花开着的凉棚下打太极拳。当他 听到说“有人妒忌”时,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既然知道自己承包的公共厕所 已经有了效益,害怕被别人抢去了,那把钱交了不就没事了吗?交承包风险金是 局长会议定的,不是谁想改就可以随便改的” 刘敏听到局长办公室里闹嚷嚷的,便赶过为乔局长助阵。 她说:“再说,城市在发展,你现在承包的公共厕所已经不是过去的郊区了, 别人都说你那里是一块肥肉,想承包你那个公共厕所的人排着长队,就等着你交 出承包经营权,你们总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吧?” “谁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王志华的老母亲抢过她的话头来说:“要是我的儿子他不死,他有手艺,能 养活我们,也用不着我们孤儿寡母的到这里来向你们求情。我年老多病,又是高 血压,又是糖尿病,每月的药费都要花几十块,我儿给我们留下的一点钱,早被 我这生病的老婆子花光了。如今,我们就指望着我儿媳妇承包这个厕所挣点钱养 活我们全家,连我孙女儿每年的学费还得靠各方亲戚挪借。我们家里就是砸锅卖 铁也交不起这笔承包风险金。请局长给我们全家一条生路吧!”说完,她嚎哭着 跪在乔局长的跟前。 乔局长见这疯老婆子竟敢在自己办公室里撒泼,大发雷庭起来:“出去,出 去!交不出承包风险金就签不了合同!这里又不是自由市场,还要讨价还价!” 说完,他拂袖离去,把婆媳两人留在了办公室里。 九 又是一年的春天到了,乔局长住进了与原热电厂宿舍一墙之隔,有小桥流水、 假山喷泉,香花点缀的别墅群中。贴着豪华、富丽堂煌的进口乳白色墙砖的造型 各异的幢幢小楼,在春日明媚而温馨的阳光抚爱下,象颗颗珍珠错落有致地撒落 在绿树成荫,芳草青青的草坪上,闪烁着斑斑光亮。 清晨,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乔兴国已经来到了他的小楼的屋顶花园。 三楼高的屋顶花园被收拾得整洁,清净。名花异草环绕其间,假山渔池镶嵌其中; 那专门为他设计的水泥凉棚上绿藤缭绕,紫花盛开。他面对着正南方深深地呼吸 着清新的空气,伸了伸腰,活动着关节,全身放松,轻灵顶劲,气沉丹田,做着 打拳前的准备动作,心情很好的他在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恩泽。 “啊,又到了紫藤开花的季节了。”他心里涌出一阵感动。 乔兴国一招一式地认真打着太极拳,刘敏在一旁跟随着录音机放出的优扬活 泼的旋乐跳着她的健美操。当乔兴国正做着太极拳中的“玉女穿梭”的招式时, 无意间往一墙之隔的原热电厂宿舍望去:在一棵笔直粗壮的银杏树下,一个女人 正弯腰在铺着一块破席的地上,翻晒着冬天拾来的银杏树枯叶。“这身姿很美, 在银杏树婆娑的繁枝嫩叶映衬下,不就是一幅意境不凡的中国水墨画吗?”他在 想。 那个女人直起腰,轻轻地捋了捋乌黑的秀发,将腾空银杏枯叶的小竹篮挎在 腰间,抬起头来深情地往盛开的紫藤花这边望来的一瞬间,他看到一张非常熟悉 的已经不太丰满的椭圆脸上,一对凹瘪的酒窝里装着太多的忧郁与迷惘。这张脸 给他带来一种无可名状的欣喜与激动,他的记忆的窗户微微地开启,透出一缕光 亮,犹如有一粒火花将要点燃他记忆机器的汽缸。但是,窗户很快关闭了,火花 也熄灭了。他的记忆如同是深潭中的一团污浊的混水,象一团浆糊,象一个使人 无法辨认世界的黑夜!他没有放弃继续搜索着记忆,他的记忆在疼痛地挣扎着… ……。可是,他无法再找到与这张脸相联系的信息了。 突然,他的记忆之门恫然打开了,混水沉清了,脑际象晴空碧海般透明起来, 他惊喜若狂,他终于回忆起与这张脸相联系的事情来,他一边做着“高探马”的 动作一边轻松愉快地对刘敏说:“那个女的,好象是到环卫局来过的那个人吧?” 刘敏夸奖他说:“是啊,你的记性蛮不错嘛!” “她承包的公共厕所的事后来怎样了?”他问。 “没来交钱,我已经将她的承包权转让给你侄儿媳妇去了。”刘敏正在做一 个优美的旋转动作。 “那她靠什么生活呢?”他展开了“白鹤亮翅”。 “政府发放的下岗职工救济金。”刘敏扭着腰说。 “她晒的银杏树叶做什么用?”他从胸前冲出一拳。 “她不是说她婆婆患有高血压吗?据说银杏叶泡水喝可以降血压。没钱治病 只能用这些民间土杂方了。”刘敏边说边走到曾厂长赠送的、祝贺他们乔迁之喜 的景德镇磁桌前关掉录音机。 乔局长做了一个漂亮的收势,按下双掌,将清气存入丹田后说:“哦………” 当太阳无私地把它的万道霞光赐予大地的时候,乔兴国与刘敏身披金黄,沐 浴在温暖的阳光里,以喜悦的心情迎接新的一天到来,而那棵新叶初吐的银杏树 却笼罩着一个女人瘦长的身影。 (完) 小说情节、人名均为虚构,如有类同,纯属巧合。 二00二年春节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