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教唱的歌 作者:惊鸿 我这个人,一向不爱发怀古之幽思,也从没有把自己沉缅于对往事回忆的习惯。 然而,要是我能够,依靠那些随着岁月的消逝而日渐湮灭的记忆,详尽无遗地记下 那个真实的——曾经摇撼过我心灵的故事,我的心,多少总会获点儿轻松的。 那是在那个“大批促大进”的年月——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五年的深秋,当时我 在K 县B 公社任人武部部长,那阵子,全国正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当时,县 里派出大批干部,深入农村,配合当地“割资本主义尾巴”,在公社的党委分工上, 分配我到本公社摘云岭大队蹲点。 下队后,我进驻到一个叫嵯峨屯的寨子里,本来这摘云岭大队就是地处云贵高 原边沿的高寒山区,在广漠的天幕下,连绵起伏的群山,星罗棋布散落着一些村落 农舍,这是本公社最偏僻最落后的小队,是摘云岭的角落的角落,当时,一个十多 户的寨子,竟然没法安下我一个人的窝儿,因为在这贫穷的寨子里,很多人家,都 是全家老小挤在一间土屋里,后来,经队长韦芒种一番苦心安排,好不容易总算有 个归宿了,安置在一间空土谷仓里,吃饭到韦队长家吃派饭。 那年月,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搞运动,必先要揪出一个“活靶”示众, 这才显示出“大抓促大干”的气势。当时,邻近的社队都是掘地三尺,纷纷揪出 “牛鬼蛇神”示众了,只有我们的嵯峨屯,仍是一潭死水,工作毫无进展,我急得 如热石上的蚂蚁。 一天夜里,因工作展不开,我内心固有的焦燥和难以排解的忧郁,一齐涌上心 来,我实在难以安眠了,索性披衣而起,走到木格子窗前,透过这些格子以缝隙, 倚窗向外眺望。这时,窗外,冷月如钩,清风如水,在一阵阵风吹茅檐的声中,突 然徐徐夹着一阵动人的歌声,这铮铮略带童音的稚气歌声,宛如痛苦的的呻吟,惆 怅的叹息。我举目望去,在离库房大约30米的山坡上,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土屋,这 小土屋的小窗口,射出一束惨淡的灯光,歌声正是从那里柔漫飘出来,我侧耳细听, 原来是唱一支世界名曲——母亲教我的歌。 当我年幼的时候,母亲教我歌唱,她慈祥的眼中,隐约闪着泪光,我唱着这支 难忘的歌曲啊! 辛酸的眼泪,滴在我憔悴的脸上…… 我想听清楚一点,嘎地拉开了木格子窗,可是歌声却悄无声息地遽然消逝了, 留下只有一片秋虫的唧唧悲鸣声。难道是我的幻觉?但是动人的余音,仍袅袅地在 我耳边萦绕着。 这一夜,我被这首哀怨凄恻的歌声撩拨着心弦老是无法入睡,这样一直眼光光 到天大亮,好不容易等到芒种队长起床,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昨天夜里听到有人唱这 种封资修的歌曲告诉他,谁知他听了,脸上毫无表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谁知 她衣衣啊啊地唱点什么?这里是刘三姐的故乡,流毒甚深,群众有夜里唱山歌的习 惯。” 我分辩地说:“不!这不是山歌,是一首外国歌曲,唱得很不错,看来唱者很 有来头!” “哎呀!这里的群众,都是成年累月地在这一两公里范畴的山山洼洼的土里刨 食,即使是有点儿阅历,也不过是到过一两公里之外的公社所在地的集镇赶集而已, 谁懂什么的外国歌曲?莫不是你夜里睡不着觉,听到松涛?风声或泉响声?”说完, 他睨我一眼,就上工去了。 不管怎么说,我相信我的耳朵的功能,自此,这恬静安谧的小山村,我总感到 并非是如此简单,并非像我刚来时认为可以一目了然,它在我脑海里,笼罩着一层 神秘的阶级斗争的迷雾。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我严肃地问芒种大叔,究竟这午餐夜唱歌者是谁?这老 汉,满脸的风霜,木木呐呐的,他睁着一双小眼睛,用迷惘与猜测的目光找量着我, 好一会儿,才问非所答地说:“我明天交待她,今后不许乱唱,吵领导睡觉!” “不!并不是因为她吵我睡觉,这严肃的政治问题,她到底是谁?怎么会唱这 反动歌曲?” 他停了一会儿,才细声细气地说:“她叫蕾蕾,是左派分子雷鸣的女儿!” “她唱的反动歌曲,是她反动的老子教的?” “不!不!她父亲早就不在了,是68年秋天那场‘群众专政’时被‘专’了 ‘政’” “是她妈妈教的?” “也许是吧!她妈妈是省歌剧院的女高音演员,专唱外国歌曲,文化大革命刚 开始时,说她出身成分不好,又没有同右派分子的丈夫划清界线,被撵下舞台,押 回这里劳动改造,68年夏天,清理阶级队伍时,被群众揪斗,雷鸣被活活打死,造 反派打死雷鸣时,押着他的妻子与女儿陪斗,他幼小的女儿蕾蕾,亲眼看见自己父 亲的惨死下场,回来后,这个天真活泼的孩子,不言也不笑了,成了哑巴,她妈妈 在这次打击下,也疯了,不久,就跳河自杀了。这孩子,孤苦无告,成了孤儿,归 我们生产队养,没人时,她也爱唱一两句外国歌,没人听得懂,多半是她妈妈生前 所教的!” “她家现在还有什么人?” “她家现在只有她与黄大!她是小右派,我们不同她玩!”芒种的10岁的小孙 女抢着回答。 “黄大?黄大是谁?”我诧异地问。 “芒种队长笑着解释说:”黄大是一条牧羊犬!“ “那么她还是个孩子,她怎么生活?” “前儿年,由生产队胡乱给点儿吃的,这两年,她长大一点了,就安排她给生 产队放羊!” 经过这次谈话,我了解了这个离群索居、不露声色的牧羊小姑娘的身世,但是 直到很久以后,在一个黄昏的傍晚,在一群咩咩的叫声之中,在羊群里,我才看清 楚这个叫蕾蕾的小女孩,芒种说她已经12岁,但是实际看去,顶多是八九岁,前两 年,还是生产队胡乱给点吃的,今年长大一点了,就让她给生产队放羊,男人们总 是说她是个废物,女人们总爱唠叨她除了吃,什么也不会做,不过,平心而论,她 确是什么农活也不会,但是,羊,她还是放得很好的,只只肥得圆滚滚的,她在我 的记忆里,显得既可怜又讨厌,她上身穿着一件褴褛的棉衣,下身穿着一条大概是 她妈妈留下给她的肥大的裤子,颈脖子露出黑黧黧的肌肉,一头焦黄的头发,深深 的眼窝中,骨漉漉转动着一双机灵而惊恐的眼珠子,对人专注时,怯生生的泛起一 层淡淡的哀愁和惊悸的神色。 就是这样一个被社会遗弃、被尘世遗忘了的孩子,当时竟是我处心积虑严加防 范审查的对象,现在想起来,真使人饱含着眼泪而喷饭。 这个可怜的弱女,那里想得到,在她如此孤苦无告的生涯之中,竟还潜在着一 种可怕的威胁——当时,由于政治运动的需要,我要在这小小的山村中,找个可供 做“活靶” 的反面教员,这确非易事,为此,我伤尽脑筋,因而,不由自主时时想到她身 上,因为她出身不好,正符合“活靶”的条件,因此我希望她出点差错,诸如丢失 羔羊,或是偷点集体的东西,好给我抓她的辫子,让她充当必需的角色。 可是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没出什么差错,每天她都是光着脚板,巴达巴达地踏 着我窗前的石板路,踏着寒霜,赶她的羊群去放牧,这时候,我心中的这种希望, 又被她彻底踏破了,这时,我感到一种犯罪感,我感到她每踏一脚,就好似是踏在 我心坎上,使我的良知惶惑而苏醒,这是,我真耽心她这样单薄的躯体,这样幼小 的心灵,能否经得起如此沉重的孤独与不幸。 有一天傍晚,我终于满足我那可可鄙的愿望。那天,我接到公社的“围剿资本 主义总体战”办公室的电话,说在太平集上,扣下了嵯峨屯小队几个搞资本主义的 人,叫我派民兵去领回教育,我一问名单,其中居然有蕾蕾。 芒种队长知道后,显得焦燥不安,他咬着烟斗说:“嗨!其实这是点什么了不 得的事哇!无非是去卖点龙须草、卖点中草药材、搞点什么山货什么的,何必小题 大做?” 我说:“那也要加强教育,要不,不堵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 步!” 黄昏时候,那些人被领回来了,他们回来后,人人忧心忡忡,因为他们在镇上 已经看见那贴满街的五光十色的标语口号,也看见布置好了的批斗会场,他们人人 自危。 为了教育和安抚这些“只低头拉车,没抬头看路”的人,我和芒种只好排家排 户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当然,他们都表示悔改,并写出了检讨,这样就过关了。 最后只有蕾蕾,我和芒种大叔往她住的小土屋走去,她住在村东头的羊舍旁边的一 间破小土屋里,房檐低矮,周围全是牲畜的便溺,臭气冲天,她屋子里昏暗潮湿, 一踏入她的屋子,迎面袭来一股难闻的剌鼻的骚味,屋子里靠墙是用一抱稻草铺的 窝,面前一个小小的火塘,三块半截的砖头支着一口破铁锅,锈迹斑斑,草窝里扔 着一团黑不溜秋的料棉胎,靠墙的旮旯里,堆放着一小堆半截的红茹,这就是这个 可怜的孩子食于斯、住于斯赖以为生的住所。芒种指着一只鸟笼解释地说:“她今 早曾向我请假,说要去赶集,昨天,她逮住一只咕咕鸟,说要拿这只鸟儿去卖换点 盐,她很久没吃到盐了,我批准她的假,却忘记报告你听!” 正当我们说话的当儿,我身后响起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嘶吼声,我连忙往旁边一 闪,一只绻毛大狗,已扑到我身边,我惊叫一声:“哎呀!” 咝的一声,我的腿肚子上被狠狠咬了一口,裤褪被撕去一尺来长,我的腿肚子 鲜血直流,我脸色苍白,好在这时候,芒种大步驱走了大狗,我扶着芒种的肩膀, 一拐一拐地走出这小土屋。就在这时候,我发现,门口边站着这小土屋的小主人, 她手里端着一撮箕的红茹,她看见我被狗咬伤的情景,吓得脸无人色,她猛地站住 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喊不出声音来,眼睛里,游离着仿佛就要频临死亡的极端 恐怖。 在这种情况下,芒种队长只好扶我走回的的住所,找赤脚医生来上药。入黑, 芒种队长嗫嗫嚅嚅地来报告说,蕾蕾失踪了,连她的狗也不见了,肯定是她见自己 的狗,咬了工作队,她畏罪潜逃了,请示我,是否要去公社保卫组报案? 我大手一挥说:“报什么案?我们马上去找她回来!” 然而,找这个孩子,谈何容易?这摘云岭山区,是有名的溶岩地带,周围山崖 连着山崖,暗洞连着暗洞,真是千疮百孔,构成地下的迷宫,进入这些暗找一个孩 子,简直就是大海捞针,我虽然发动全队青壮年社员出去寻找,但是还是无功而返, 折腾了半夜,只好失望而归。 蕾蕾的失踪,一天,两天,一个星期地过去了,我的心,却被系上一块大石头 一样沉重,每天晚上,抽烟不断。桂北的天,像孩子的脸,说变我就变,白天还是 艳阳高悬,夜里就寒潮滚滚,天上飘着雪花,我的心头抽蓄着,试想,在这隆冬的 季节里,这样严寒的天气,打狗不出门,一个无衣无食的孩子,她躲在深山里,她 如何生存?那天她那吓掉了魂的样子,以她这般年龄实不该有的那种心理变态的眼 神,这只有在电影里那种处身于严酷生活下的人,才会看到。我开始为我原来的企 望而愧痛,我预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了…… 果然,不久,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人从公社开会回来,这是一个万赖俱静的夜 晚,我走到那嵯峨崖下,突然,听到半空中有狗吠声,汪!汪!汪汪!我猛地抬头 一看,在冷漠的天空中,一轮圆月,照着这光怪陆离的大地,在奇形怪状的悬崖上, 银色的月光映照下,清楚看见崖顶上站着蕾蕾喂养的那条与她相依为命的大狗,它, 仰着苍天,发出汪汪汪的呔声,这声音,粗野、愤怒、悲怆。它强烈震撼着我的心 灵,使我频频打着战栗,浑身瑟瑟发抖着。 我不地顾一切,跌跌撞撞奔上那座陡峭的山岗,狂怒的大狗向我扑来,它轻轻 地咬着我衣服的下摆,拖着我向前走,我打亮了手电,跟着这条懂人性的大狗找到 一个幽森森的岩洞,洞口石滴水滴答滴答直下,好似是一个伤心的人正在掉泪,我 抬头一看,在那高高的石台上,绻曲着那个瘦弱的小女孩,不!不是孩子,只是一 团被扭曲了的的肉,我喉头哽咽,堵塞心中悲痛之堤一下子彻底崩溃了,泪水如潮 般涌出来,踉踉跄跄奔上悬崖,一摸孩子孙鼻息,她已经全身僵冷,冻死在那里了, 我脱下棉衣,一把抱起这具瘦弱的尸体,一步步缓缓走下山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