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多情应笑我 作者:雷阵雨519 1.虫二 那一年春天在藏边的喜马拉雅山一处极峰上,第一次见到了虫二先生。 虽然山下已是绿草茵茵,然而在这孤峰上依然冰雪晶莹,透明晶亮的皑皑白 雪反射着如剑般犀利阳光,满山的雪光如剑戟丛生的耀眼锋芒。 在如梦如幻的光芒里,有灰色的大鹤翩然独舞。 那飘舞的身影孤独而潇洒,透露着莫名的欢忻和超脱,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孤 高清寒。舞到快处身影化淡,在狂厉的山风中如飘舞的青莲。 那就是虫二先生!!!那只鹤原来是一个人!!! 我从来不知道人的身体竟然可以做到那样美丽的舞蹈,如舞动的风花,一任 岁月流逝而不减丝毫的清灵。 我赞叹感慨无以言喻时,虫二先生发现了我,也停了下来。 当他缓缓止下舞动的身形,就如乐师嘎然而止的余音,结尾处爽利而幽远, 又如奔流的溪泉注入深潭般自然流畅。就在那时,看到了虫二先生的脸,他的一 头白发如雪如霜,面容却年轻而优雅,仿佛三十左右,眼睛是最令人难忘的。 多年后我独坐莫忘峰十年,再遇先生,才读懂几分那眼神,几许清高几许卑 陋,几许梦幻几许沧凉,几许的不舍,几许欣然,都化入那一丝亦喜亦忧,莫名 其状的沉吟中去,跨过岁月和山川,沉入心怀,不关光阴荏苒,物华流逝。 “你为何而来呀?年轻人。”听到那声音我更是吃惊,清淡而柔和的音色, 犹带着几丝童音的感觉,虽然声音如斯冷漠,却无法使人感到不快。 我想了想大笑起来,说:“我爱的女子要嫁人了,我知道这雪山顶上有一种 花,曾有人说它是优昙钵花,又叫忘忧解人愁。其实呢,这种花也不是优昙钵花, 但是忘忧解人愁却颇能说明这花的功效,用它入药,据说可以令人常驻韶华,不 显色衰,我想来找这花,送给她做贺礼。先生高姓?” 那人失笑道:“你这强以为达的小子呀!!呵呵,就叫我虫二先生罢,就是 两条小虫子先生。”这就是虫二先生。 我心底的痛,我的无奈,我的不舍和退缩,在他说出“强以为达”四个字时, 我知道他都能明白。那就是虫二先生第一次和我见面。 “他哪里有像两条虫子呢?眉毛?胡子?”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虫二先生吟唱着这诗远去的时候,我仍无法忘怀那惊鸿一瞥的一场清舞。 2.小雪 初识小雪,还是我在塾中读书的时候,那时还小,我十四,她十三。 我出身清寒,每每在华衣美服的富家子弟前总有一种莫以名状的自怜,但我 书读得很好,是受业师们夸赞最多的。所以我也自傲,并不屑与向那些衣食素裹 的富家子弟示好。除了小雪。 小雪是个肤色微黑的小丫头,并不是太引人注目的那一种。 她的出身很好,他的父亲是地方上薄有清誉的士绅,家道殷实。 然而小雪人如其名,就如同初冬夜里一场寂寂的落雪,几分孤单几分平凡, 几分静寂几分飘零,又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魅惑,在深夜独自起舞。 小雪虽然说不上美丽动人,但终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五官其实很入眼,因 为被微黑的肤色掩映着,凭空减去了三分明媚。 那时候在私塾读书的女子多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她们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世 事艰辛,性格娇纵,但因为处处被人呵护,少有忧烦,倒是别有一种发自内心的 快乐无拘无束的挥洒着,周围的人极乐意接受她们。 我的旁边原来是一位很美丽的富家女,他的祖父是朝中的大员,告老还乡后 回到乡间,儿子怕父亲孤闷,就把最娇宠的小女送来陪伴父亲。那女孩儿雪白的 肌肤,花团锦簇,一身贵气,虽然对人态度柔和,但我知道她骨子里的高傲。 她看不起周围这些乡下子弟,虽然有人拼命想她献好,她也从不拒绝,但她 也从没有和谁显得有超出礼节友好。她和大家礼尚来往互有馈赠,但回礼总是比 收到的礼物更好。 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解钱为何物,倒也不曾有嫌贫爱富的想法。她喜欢的是 一分新奇,对没见过的有趣物事格外动心,像稻秆编的蚱蜢田鸡,粘土捏的逗趣 小人,知了褪剩整张的外皮,或是斗蟋蟀中的常胜将军。 只要她想要,或是流露出感兴趣的,大家就争先恐后把想要的东西给她,反 正乡间的子弟玩的,也多是本地的土东西,大家只不过穷极无聊,自寻乐趣罢了, 把东西给了她,回头再找就是,而且可以从她那里得到更丰厚的回礼,有谁会不 愿意向她讨好呢? 那如花如锦美丽的女孩儿,叫做贾容儿。她的姓氏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她的 名字却少有人知道,大户人家的小姐,闺名是不会随意向外人泄露的。她不说, 自然别人费尽心思也不会打听到什么,也不敢去打听。她要人那样叫她,人也只 好那样叫她。 我只喜欢读书,再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大家玩的我都玩过,已经过了兴 头。 我没有什么东西来讨好大户人家的小姐。 但我明白不仅仅是那样,贾容儿从来没有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给别人。你把自 己最心爱的东西给她的时候,从来不会在那里能得到相等价值的东西。富户人家 的金银是没有感情的,越贵重的礼物越少人情。 她有一头会说话背诗的白鹦哥,谁都羡慕得眼红,但贾容儿就是不肯让人碰 一点。 有三个平时就特别顽皮无赖同窗终于忍不住了,把那尊贵的鸟兄偷出去遛了 一圈。 贾容儿发现心爱的鸟儿不见时,一张脸阴沉地赛过寒霜,马上有两个纨裤子 弟来讨好告密。 我背后狠狠盯着那两个人,自此终生都没有和这两个人说过话。 次日那三个顽皮鬼就被从塾中除去了姓名,没几日,两户人家就悄悄搬走了, 听说是住到几百里外的地方去了,还有一户被官府告欠不交税,家中主事的男子 被拉走充丁,那是十有八九回不来了,因为关外的鞑子这几年闹得正凶。如果不 是为了怕会被调到外任,那位贾老先生,只怕还不会告老还乡,他老人家过五十 大寿还差几年,怎就至于告老还乡呢?这是邻里的甄老三在我家里醉酒时说的糊 涂话。 那位失去丈夫的妻子流了一夜的泪,因为无亲无故,无处着靠,自己身体又 极为羸弱,无法担起农事,次日早就被儿子发现悬梁了。 那顽皮鬼哭了一场,好在有邻里帮忙,卷一张草席将母亲匆匆葬了,隔了几 日,就听人说他随了一个乞丐走了。只是为了一只会说几句话的鸟! 纵然那白鹦哥玲珑解语,能背再多的唐诗,能唱歌跳舞,也始终是只鸟。 难道有谁指望它可以奉养主人,以尽孝道??? 只是为了一只鸟! 只为鸟! 鸟事!!! 从此不近贾容儿,对她敬而远之。 贾容儿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能看得出我对她的态度,但她就是不明白原 因。 贾容儿有意无意向别人分发礼物时,总是有我一份。 但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只给送她礼物的人有回礼,所以大伙费尽心思拼命去 找各种新奇的小玩艺儿搏她欢心,也为了她更贵重的回礼。 我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值得贾容儿看上眼,也从来没有花过那心思,我只讨 好老师和那刻书版的老师傅。 这世界永远是钱在为人,而不是人在为人。 但是倚靠纯粹的金钱换取到的,又决不会是超出金钱可以买到的东西。 有位黄大叔唱得最好:“家有钱财万贯,买个太阳不下山。” 贾容儿的礼物,我从来不肯收,总是悄悄放回她的书桌里去,包括她私下通 过小丫头转送我的那一册宋版《四书》,那是我从来不敢奢望的,我辗转反侧一 夜不能成眠。 但我打从开头就已经下了决心,不会受贾容儿的馈赠。 那是唯一一次没有当天还到贾容儿手中的东西。 第二天贾容儿见到我时,微微对我现出得意的神色,我也微笑回礼。 进入书房,便见到了那明摆在她书桌上的宋版书,贾容儿微微一怔,脸胀得 通红,可爱的雪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三分俏七分娇,爱煞了冷眼偷看的男学 生们。 我不禁为自己的鲁莽有些后悔吃惊,不知她会有什么反应。 我悄悄从眼角的余光里观察着她的反应,心中忐忑不安。 似乎有些窘迫,又似乎有些生气,或者是恼了??? 我无法看出端倪,想到那三个淘气鬼,我心里惴惴难安。 但我应该不会落下把柄的呀!可是官府行事,又哪里有道理可讲?回想到这 一点时我再也无法安下心来。 先生上课时叫了我好几次,才留意到那铁青着脸庞的,我更慌了。 先生讲对,要我示范,细对粗,羽对毛,家对野,禽对兽,砖对石,后对先, 死对生。………… 先生姓石,名白鹿,字德修。 先是一片静寂,然后不知是谁忍不住了,“噗哧”一声地笑出来,然后就变 成了哄堂大笑。 我先是莫名其妙,见大家都在狂笑,有几分莫名其妙,忽然见到了贾容儿笑 得一脸欢忻,心头不禁一松,如闪电般似乎省起了什么。 回头时第一次见到小雪的笑容。 她忍不住掩口葫芦在笑,对上了我的目光,悄悄指了指石先生。 粗毛野兽石先生!!! 原来那女孩儿笑起来竟是那么妩媚。 小雪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做两道月牙,那黑色的瞳孔中脉脉流溢的波光如清 泉澄澈,又如流水般温柔怡人。 三分慧黠,三分清柔夹带三分娇憨,一丝的风情合共做十分的动人。 那就是少女的风情吧!!! 第一次见到那女孩子的笑容,远远坐在窗边,窗外桃花正开。 我被调到了后排的座位,从此再也没有被先生提问过。 贾容儿也没有再对我怎样。 奇怪的是,从我坐到后面和小雪做了同桌后,贾容儿就不再和小雪搭话。 小雪初时也不和我说话,只是在我和身後的同窗说话时静静听着,偶尔悄悄 露出会心的微笑。 同窗姓李,是商人家的女儿,商人近利,重男轻女,从来没对女儿抱过什么 希望,把女儿送到乡下的书塾读书,纯粹是为了省钱。 李凡,人如其名,是个平平凡凡喜欢说话的小丫头,没有人注意。 一直这样,近半年了,我和小雪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一天我和身後的同桌说话时,小雪对李凡说:“喂!这里怎样解呀?”若 溪流清澈的眼波有意无意掠过我的眼睛。 “李凡怎能解出那样的问题?”我恍然,终于为女儿家的矜持感到好笑。 她不是在问李凡,而是在问我。 李凡皱了半天眉头,小雪反而笑吟吟一片悠闲,她的同窗完全不知她的意思, 仍在开动那缺少某些零件的小脑袋,试图自己找出答案。 末了仍是来问我,我没有回头,举着书本挡在脸前,把讲解细细说了一遍, 我不是说给李凡听的,所以无需回头。 斜斜瞅着小雪。 她明白的,也没有刻意回避,微微倾着头,有意无意扫过我的面容。 “喏,明白了没有?”我没有回头,这句话似乎在向李凡说,也似乎是问小 雪,她明白么? 李凡“哦”了一声,问小雪道:“听明白了吗?” 小雪轻轻一笑,转而言他。 石先生不时在找我身上的茬,令我羞辱和难堪。 从此厌尽天下先生,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自己都没能高中,怎能指望他教出 的弟子有多出色,尤其度量如此狭隘。 在那些寒碜的岁月里,小雪是我生活中一道明媚的春光。 又过了半年,李凡厌烦了做我和小雪的传声筒,渐渐懒得再理会什么。 于是我们开始说话,一句,两句…………由生涩到熟稔,进展的速度自己都 感到吃惊。 有什么奇怪呢,我们其实已经比邻而坐一年了。 和小雪说话实在是很舒服的感觉,话不需要点破,一提就明,很多时候,甚 而只是从彼此的目光中就能体会到要说什么,是那样冰雪聪慧的女子呀! 始信李义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不是虚言。 小雪是个含蓄温柔的女孩,对谁都很友好,但是总像有一层甚麽隔在她身前, 令我感觉到一种朦胧的陌生。 小雪大病后两个月,再来的时候,相对无语,一如初逢。 彼此都没有话,不知从何谈起,又回复到没有传声筒以前的状态。 但是,从初逢到熟稔,仍然进展得很快。 我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总是这样子,一旦隔一段时间不见,两个人就变得无话可说,再见面时会感 到异样的陌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这样重复着,陌生,熟稔;陌生,熟稔; 陌生,熟稔………… 就在这一次次的相逢中,小雪深刻入我心底。 我天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又可以见到小雪了。” 3.披发入山 但我隐隐感到那是不可能的,现实是残酷的。 自负的我因名落孙山一蹶不振,父母费尽心力,不惜多年积蓄为我打通关节, 送我入读书院。 但是我殊无欢喜的感觉。 再不能见到小雪,再不能见到小雪了! 女子不用求功名,小雪仍在读书,转到了很有名气的女塾中去。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那些不能表达的,必要失落的,寻寻觅觅,岂止当初呀! 书院书多,因为书院的教授孟享礼先生是个很奇特的人。 先生文武兼修,是一代大儒。 曾说他拒不入仕,一生不求功名。 好剑如痴,文章天下魁首,一生遍游四海。 穷解经伦外,精研奇门易术,道笈医书,俨然神仙中人。 在入学的初考中,终于见识到了这些莘莘学子们的高明。 有人剃光了头戴着帽子,把答案写满了脑袋,可以让别人抄,完了再来抄别 人,可谓利人利己,两相不误。 有人在夹衣衬里抄满了四书,有人在裤带襟头写下五经的章节。 豪富人家的子弟更方便,可以不计金钱,有一种手掌大小的绢书,是有名的 书匠用蝇头大小的楷书书录的经文要目,卖价惊人。 ………… 大家都不屑于去打听考题,因为监考的老师都被用银子打通了关节,进入考 场后将就点情形抄书就是了。 我感到滑稽突涕难以忍耐,哈哈,我竟落入这种境地中来。 犹惨过名落孙山。 草草答了几笔,就撂下卷子出场去了。 管他,不来也罢。 从此后埋首禅经道藉,风花雪月,一任痴狂。 小雪,小雪,小雪,小雪,小雪………… 每每在夜深人静望一天的繁星默默呼唤。 那些不经易泄露的,无法言诉的,令我颠倒迷醉的,无法忘记割舍不下的… …那些,那些恋恋的风尘呀,那些年少不经事时的轻狂。 抱万卷诗书我潸然泪下,消磨心志皓首穷经仍无以明达呀,每每读书多时误 人也深。 夜色沉沉我心也彷徨无归,寻寻觅觅兀兀穷年,夜以继日我方点亮烛火求索 前程。 我第一次偷书,是从书院藏书楼处看到了署名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 (《浑脱》是唐代流行的一种武舞,把《剑器》和《浑脱》综合起来,成为一种 新的舞蹈。那是开元和大历年间的事。)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就是诗圣杜甫关于公孙大娘《剑器》的有关描述,又说草圣张旭观大娘 《西河剑器》有会于心,遂书大进。 初时只是感到好奇,因为一时看不完,就顺手带出来了。 我自幼喜画,或者是对这方面的东西领悟力真是不错。 闲暇时翻翻,也不刻意求解。 半年下来,一本剑谱背的滚瓜烂熟,睡梦中往往见小雪素白的衣衫执剑而舞。 三分娇弱三分英爽,三分的不经意和几丝缠绵入舞,剑光便如倒卷的天河。 挽起风流云逝的岁月,尘封的旧梦又入怀中来。 在夜深人静不能成眠时,就去林中折一枝树枝,在月色下默默起舞。 终于忍不住悄悄节省了些钱买了一支破旧的铁剑。 是一个无名的小铁匠那里买来的,据说钢口还很好,是大马士革钢锻打的。 小铁匠倒是还有几分不舍得,但急着用钱,恰好遇到我,就把剑给我了。 剑虽然不起眼,但是我觉得很不错,和平常的剑不太一样。 剑身轻盈,韧性极佳,微微弯曲后弹开剑身,轻轻的啸音铮铮。 这样的剑,是不能作重用的,正是舞剑的本色。 剑身上有盘曲纠结的明暗花纹,如朵朵盛开的花。 执剑而舞,舞过相思萦梦,夜不成眠的风尘岁月。 那夜夜的风尘翻典旧日的情梦,漂泊的心境无法栖止。 初和小雪分别的时候,还时常写信。 渐渐就感到孤独和绝望,我怎有能力给她美好的生活。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在文字的帘笼下,隔重重暮色敲叩她的心扉,却不知何时丢失了钥匙。 再不能开启,再不能开启了呀,那深锁的阍门,我再不能开启那门。 八年后,再见小雪,已将为人妇。 常说十八女儿一朵花,那又岂能形容小雪于万一。 成年的小雪肌肤微黑却光润如玉,看不到一丝的疤痕,就如一块珍稀的美玉。 眉目动人再不复青涩,少了几分慧黠,多了几分妩媚风流和温柔矜持。 那就如同一只幼鹅突然间长成了美丽的天鹅。 肤色微黑的人最宜穿黄色,小雪穿起鹅黄的华装时,气质高雅雍荣。 贾容儿的祖父都惊为天人。 谁能想到当初的小雪会有如斯美丽。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她是那样美丽,动人。 我曾听说在遥远的藏边,有名为喜马拉雅的通天之峰,那是梵语冰雪居所的 意思。 山峰上终年积雪,千万年来不曾融化。 在那峰顶,有神奇的花朵可使白发回青春,苍颜复少年。 传说中有人为了令爱人回心,在山上等了十年,以期能得到那奇花,可以使 爱人的白发转黑,再复青春。 小雪已近许婚给他人,两年后成婚。 我这两年决不能再见她,否则我会把自己毁掉。 我披发入山,褴褛不整,只有一柄轻剑相随,载歌载舞,行入苍莽大山中。 4.知也无涯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那半年在山中,朝对青山赏山花,夜看繁星听风吟。不知时日,无分季候。 直到一日醒来,骤悟痴心落尽还复天然,难破红尘情字一关。 纵然有百样深情千般狂,无奈他沧海桑田少因缘。 世间事可喜可恨,惟缘而已。喜有缘胜似无缘,恨有缘终归无份。 人生百年忽如一瞬,有甚么背不起,又有什么非要放下? 负尽苍生如何,一物不将能怎?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繁华落尽转眼烟云。 何妨白日纵酒放歌年少,傲啸红尘不执是非。 某日于十万大山之中遇无涯先生。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 尽年。”(《庄子。内篇。养生主第三》) 书院的教授孟享礼先生曾说过他最心仪的两位真人:“天下间庸碌众生不知 几多傀儡,我只见过两位真正性情的人。” 这两位真人又恰都出于一位平庸的先生门下。 鸡窝里出凤凰,草泽中生龙蛇,先生自此不敢自命良师。 一位是“九州铁铸尽天下错,笑红尘是非非是非”,先生风月,一生不屑礼 法,做尽错事,毁多于誉,然而孟先生独誉其“光风霁月,潇洒出尘,痛尽天下 事,不染是非尘。” 另一位就是“申大智于迂鲁,不言天下无人识;尽神奇入平凡,四海渔樵都 是他。”无涯先生,体尽道德孤心,一生不求闻达,忘弃凡尘渔樵山海之间,孟 先生谓之“平凡不平凡,世情皆看透。芸芸众生相,一般似神仙。” 书院中的学生哗然,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私下暗谓:“先生疯了,糊涂至此。”如此莫名其妙的话,竟然是出自孟教 授口中,难怪他向少执教。 书院里的先生们一定怕他砸了大家饭碗,也不知他们怎向教授交涉的,那以 后就再没有见他露面。 或者又击剑长歌,游行天下去了。 见到无涯先生的时候,正狐衣轻裘,负柴而行。 就象是百万富翁,却托了乞丐的盂钵。 我正在舞剑,不禁看傻了眼,竟一剑反扫回来,差点削掉了自己的鼻子。 先生大乐,笑道:“你这小子,老老大大了还恁不长进,大好的行当不动脑 筋行正路,偏要学娘儿们模样,笑煞旁人。” 我大恼,复吃惊,复沉思,复懵懂。 那狐裘老樵夫歌道:“天地阴阳不同路,一般模样不同心。一分为二二非一, 我自是我他是他。”一步三颠,洒然而去。 独自沉吟,在深夜伴漫天的星河起舞。 流萤点点洒满夜空,忽然间再分不清是星星还是萤火。 那无语的星辰和遥望的青山啊,默默相对千年至今。 小雪小雪小雪小雪,不期然又入我心,夜也深深。 踩着星辰纵横曲折的连线随心舞去,遂把这剑舞舞作一幅画图。 是在画小雪。 不知不觉踩入星河中去,脚步随着斗转星移舞过群山。 舞过山川舞过岁月,舞尽风尘舞尽繁华,舞出年少不经事时的痴狂。 我辗然欢笑,油然唱一首歌。 那歌声悠悠,莫名所指,莫名所处。 对明月清风洒落满地的清狂。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清泉松风入耳乃成我百世不改的狷介轻狂。 在沉睡与清醒的边缘独自起舞。 那些轻灵跳脱的韵意呀!那歌声悠悠,莫知其名,莫名所指。 恍然间大悟,哈哈,是呀,我自是我,她自是她。 我何苦要学公孙大娘的剑舞,那又怎会是公孙大娘的剑舞? 公孙大娘的剑舞,又岂是别人能够学到的。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遂长歌竟夜,剑舞终宵,不知夜之将尽,日行东升。 次日醒来,才知道一路行来,尽已至万山最高峰处,脚下云海苍茫幻化出奇, 薄雾拂面似多情少女的声声呼唤轻柔。 当一轮红日在云海间喷吐云雾升起,那老者葛衣芒鞋,施然而来。当下笑道: “年轻人大好的兴致。” 我微微笑道:“一生好入名山游,江河湖海任漂流。行遍天下不识字,愧煞 书生万户侯。哈哈,老先生兴致也不减少年时。” 相对一笑,尽在不言。 那老者和我坐对朝阳红遍万千群山到夕阳西下暮霭沉沉。 苍山碧水,红花绿叶,风卷云舒,乌兔相逐,尽入眼底。 一日如百年,对坐忘青山。 我知道那老人的心,也知道他明白我的心。 世上有些人是可以不必靠言语了解的。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就是这个道理,靠言语理解的东西,永远是隔着一层捅 不破的文字障。 我是我,他是他。 我和那老人绝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但我就是能知道他,他就是能明白我。 就如同两条平行永不交错的轨道。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那老者走时留下的这句话仍是令我吃了一惊,也使我明白了他是谁。 红尘扰攘,是是非非,营营苟苟,不知时之将暮。 多少人终其一生在孤独中度过。人作为个体始终无法消弭彼此间的种种隔阂, 甚至亲如父母兄弟,更遑论夫妻朋友了,灵魂的内在永远是一种孤独。 我们独具的个体生存形态,注定我们无法从整体的观念上认知生命和生存的 意义。 对人而言,生命永远是孤独的。 千金易致,知己难求。 5.出山 披发入山半年后出山。 洗尽了一身的尘垢,轻装上路前往藏边。 此时对小雪再无留恋。 不会再为她牵肠挂肚,不会再为她痴狂月夜。 这漫漫红尘路,我将独自前行了。 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小雪,那是我年少时最美好的梦呀。 此去千里,远行藏边,不是全为了小雪。 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在重温年少时的青涩狂浪。 我要寻找的不仅仅是那梦幻般的奇花,还有我十多年来零乱不成篇章的残梦。 黄河岸边再次见到了贾容儿。 依然美丽高傲,但多了些清爽豪气和矜持,显出四五分温柔。 相对无言,突然间回想起年少时的种种,一笑间心结尽解,如故友重逢。 渡口的艄公唱着船歌:“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几十几道湾里几十 几条船?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扳?” 恍然间风流云卷,种种往事在眼前风驰电掣闪过,清晰一如昨日。 船工们合唱回答的歌声惊破了沉湎往昔的情怀:“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 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条船,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杆,九十九个艄公来把船扳。” 与贾容儿同行的青年唤作魏虚真,锦衣华服,傲岸不群,手中持剑。 鲨皮鞘金吞口,描龙绘凤,剑长四尺。 四尺的长剑,不是平常的武人能随意挥动的。 那样华贵的剑鞘,也不是流落江湖之人的本色。 天下的武人和文人都有一样臭毛病,那就是自命不凡,谁都以为自己是最好 的。正所谓“老婆是他人的好,文章是自家的妙。”换给武人来讲就是“别人都 是在耍把势,惟有自家是真功夫。” 魏虚真带着几丝好奇几丝不屑问我:“不知阁下师出哪位门下?” 我笑道:“我的剑是教坊里乐伎做剑舞的,寻常的剑哪有这么轻?” 魏虚真不再答话,贾容儿笑道:“你还是老样子。” 我笑而不答,抬眼望去,浑浊的河水滚滚东流,船工的号子嘹亮的传过河面, 伴着水声飘向远处,在天际尽头有一抹帆影摇曳隐现在波涛之间。 不知贾容儿要去何方,我不问,她也不提。 一路同行将近半个多月,我甚而被岳阳城中的街头无赖修理了一顿。 那无赖打我的理由很简单,他说我不肯正眼看他,就是小觑他。 没有还手,只是静静的抱着头。 我是欠揍,这么多年了,竟不敢向小雪表明一句。 生有七尺躯,男儿自横行。 像我这种窝窝囊囊的人,有何面目轻看别人。 似乎很早以前,就盼望着这顿打了。 但在贾容儿面前,还是有些羞愧。 我知道那无赖是魏虚真指使的,他们不知道我见过他们在一起。 魏虚真是不忿贾容儿对我有丝毫的好处。 偏偏贾容儿仍和读书时一样对我颇多容让。 我挨打的时候贾容儿静静躲开了,没有多余的话和眼神。 在那时,我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感动和省悟。 岁月催人老,而那唤作贾容儿的女孩,仍然如少年时的澄澈啊。 我明白了她由少年时一直对我的容忍了。 贾容儿对魏虚真从没有甚麽不快,和颜婉色,镇定自如。 那是礼貌,不是容让。 礼貌和容让,这两种态度如果不用心去察觉的话,根本就没甚么分别。 但当你从心底感受到区别所在时,就决不会再把它们混为一谈。 那是截然不同的,礼貌是表面的东西,而容让却是自心底的。 就如同恋人之间,更多的是容让容忍,而不是礼貌。 因为心的距离靠近而舍弃了表面的修饰。 在贾容儿安静离去的霎那间,我读懂了她的心。 所以我更想挨这顿打,因为我自认下贱。 这么多年了,一直被自己那可怜幼稚的尊严束缚着,竟然从没有看到过贾容 儿真挚的心灵,她对我付出的,又岂是小雪能相比。 小雪已经要嫁人了。 想到这里时痛彻麻木的心又隐隐感到了苦涩。 是在为贾容儿惊醒了。但是,但是………… 但是我已经无力再付出了。 原来我一直是这样的懦弱渺小呀! 我抱着头黯然泪下,想哭、想哭、想哭………… 哭不出来………… 魏虚真悄悄回转来,在人群中偷偷观望。 一脸的讥嘲惊讶和不忿。 我是这样懦弱,这样卑微,这样无能的一介书生。 为什么贾容儿仍会那样待我。 他不忿,不明白,他嫉妒,他生气。 之后照旧上路,八百里风尘洗净铅华。 贾容儿变得越来越像普通人家的女孩儿,有时隔日醒来在见到她,总是打心 底惊叹,这个一如临家女孩般和婉的美丽女子,真的会是豪门闺秀吗? 就如同一朵出水的芙蓉般清丽的贾容儿! 无风三尺浪,平地起风波。 这就是江湖。 有人仅仅为了听到某人的名号中有甚么“神、鬼、天王、地虎、龙……”之 类的神气字眼,因为犯了自己的名讳,或者是出于不服气,又或为了踩倒别人更 上一层,就不远千里抛家弃子,赶来争斗。 在我看来根本就是不知所谓。 关外黑龙江的“滚龙王”吴大器听到有人说一个南方生意人盛赞广西“轮回 王”如何如何,于是第二天就告别了妻子,不远万里,从黑山白水长征到了广西。 经年的奔波消磨了锐气,吴大器赶至广西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 他不是强盗,但已经作过很多次小偷了,因为除了刀,他根本没有谋生的手 段。江湖人的悲哀就在此,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在刀上,却不能以它维持自己的衣 食,但偏偏就是有人无法了悟无法舍弃。 吴大器找到“轮回王”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热泪盈眶。 一时间又是委屈又想大笑,末了都化作一抹辛酸泪,无语滑落。 八尺高的东北汉子哭得像小孩。 “轮回王”正在自己的院子里指点学徒做厕桶。 见到了吴大器手中的长刀颇够分量,眼中不由一亮,招呼道:“你来!”指 着一块木头道:“劈给我看,要三分厚,两头略薄。” 吴大器执刀入眼,正心正意,参天拜地,直至精气神无一不臻圆满,大喝出 刀。 雪亮的刀光如拍碎了千堆的积雪,风起云生。 不愧是大雪山中横行关外的绝世高手。 那一刀起处,带着无边的寒意和绝世的明丽风姿,正如关外漫天的飞雪般不 可一世的飘洒浓重。 木块从三分厚起逐片被劈开作几十片,越往后越薄,直至最后的一片从刀锋 上许许飘落,被吴大器伸手拈住拎在空中,赫然如丝绢一般,竟然是透明的,却 又没又一丝的裂口。从后面透映出吴大器沉稳沧桑的面容。 万里奔波,早已消尽了北方大汉的彪悍狂猛。 一院子的人都惊呆了,鸦雀无声,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好刀啊!好刀!”“轮回王”惊为天人,立时对吴大器青眼有加:“好! 你留下来,我一年给你五百银子。”吴大器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到那五百银子, 摸摸已经发空的肚皮,甚麽也没说,就留了下来。 从此就在“轮回王”的家里住了下来。 半年后娶了东家的姑娘,继承了家业,再没有回关外。 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向南方的妻子问起泰山的绰号由来。 妻子抿着嘴笑了,悄悄对他说,泰山的厕桶是南方六省做的最好的,甚至京 城的显贵也不远万里要外放的官员回京时带几个,本底的官员就更不用说了。 背地里“轮回王”的厕桶甚至比关外的野参更上得台面。 人生四件要紧事,吃喝拉撒,只要是个像人样的地方,哪里都少不得解手的 地方,富户人家在这些小事上更是讲究。 有人嫌难听,把那地方变个法子叫“五谷轮回之所”,可不是泰山就在此处 称王了。 传说吴大器听了,只是笑了笑,就再没有后文了。 我在偶尔的机会下见到那人时,已经是身宽体胖的生意人相貌了,满脸和气 笑语迎人,甚而有些谦卑,十分平常。或者他北方的妻儿即使再见到他,大约也 不一定能认得了。 这就是江湖,乌烟瘴气一塌胡涂。 不管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被那些靠着一张铁嘴混饭的说书先生一传,就莫 名其妙多了几分不平凡。 传得越多越远,也就越发神奇。 好事传成了千古骂名,坏事反而可能是不朽的传奇。 南方的小鬼传到了北方的冰雪深山,就成了释迦如来般神奇的伟大传说。 路上遇到一些不成气候的年轻人评论魏虚真的长剑不合体制。 几句话没有说和,那些人竟要魏虚真把剑丢掉,于是就变成了一场打斗。 魏虚真剑上的功夫也真是了得,以一敌五,将一群纨绔子弟打得狼狈不堪, 抱头鼠串而去。 事后引出了“大关刀”任世朝时,才知道那些年轻子弟是武当门下。 原来是名门子弟,难怪会那样气盛招摇。 但魏虚真在见到任世朝的时候,显然是大吃了一惊,脸色一变再变,摆出了 一副谦卑的嘴脸,以“后进末学(魏虚真自称)”的晚辈身份对任世朝执礼甚恭。 由此可见这位“大关刀”必定是身手极高明的人物,魏虚真是知道他的真实 功夫,惹不起或者不愿惹,不能惹的。 我奇怪的是江湖上天王神君遍地花开,车载斗量,何以这样一位高人竟有这 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号。 任世朝简单问了几句魏虚真的出身,显然是不够分量,就没再说话,只是起 身来到客栈的院落里,从随从手里接过了大刀。 魏虚真的脸色忽青忽红,显然尴尬之余,也是动了火气。 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是无处可退,魏虚真只好出战。 任世朝当真也不简单,行事简单利落,直指要害。 只看他能挑在这种时间场合下,把魏虚真逼至如此境地,就可想而知其手段 高明处,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任世朝的大关刀甫一挥动,明眼的人就瞧出情形倒在那边了。 刀风虎虎,听声音已知是份量十足,绝无作假。 魏虚真的四尺长剑虽大逾常规,远在三尺开外,对着这样的重兵器,还是显 得逊色得多。 以长对短,以重较轻,真功夫做不得假,不管从哪方面看,任世朝的赢面都 是很明显的。 饶是一面倒的情形之下,魏虚真仍是针锋相对,一味强攻。 四尺的长剑,对于剑手来说,本就是为了进攻才加长的尺寸,自然是不如正 常情况下三尺的剑身灵动。 任世朝不是在比试,而是动了杀机。 如此年纪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将来必是非常人,今日的梁子势必无法化解, 他看魏虚真看得很准,因为自己年轻时候恰恰也是这样的人。 同类是最危险的,多年的经历如是对他说。 魏虚真的长剑有很多奇妙的手法在这紧要关头都被逼得露了出来。 四尺长的剑身双手反背从背后射出时,其剑势之强,与弓弩相比不遑多让。 在近身肉搏中简直是防不胜防,令人心惊。 这种剑法在江湖上是从没有出现过的。 魏虚真的剑法以击刺居多,在击刺的时候,去势又如长枪般劲疾。 杀、杀,杀。杀——…… 此子不除,必成大患。 任世朝已经下定了决心。 如果魏虚真懂得收敛一点,如果魏虚真不是如此出色,如果魏虚真再窝囊一 点,如果他不战而降……那么,无论如何,都不会挑动任朝世如此浓重的杀机。 但是,一个人的处世经验和态度,很大程度上是受年龄限制很深的。 那就是时间的可贵之处,也是时间的局限之处。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年华荏苒,岁月不复。等不及啊,等不及啊…… 贾容儿在房中窥到紧急关头,终于忍不住走了出来,一脸忧急之色。 见到了贾容儿的神情,我最后的一丝迟疑也打消了。 出剑! 一剑既出,就没有人再能挡住我的道路。 我不是在和人争斗,而是在挥洒我年少时不经意的轻狂。 十年磨一剑,双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十年啊,面壁十年求破壁,误尽青春不成仁。十年的风尘岁月,独自痴狂。 尝未饮酒而醉,以不读书为通。 对一轮皓皓的明月起舞,许许的清愁汩汩自壶中流泛。 醉袍舞袖,窄窄的天地怎及酒中天长啊,悠悠一声叹息,游游过佳节中秋。 舒广长的云袖舞尽欢忧,悲喜在晶莹的液体里流淌。 究竟是在做悲欢相续的梦,还是在梦里忧喜交相替序。 6.惊梦 惊走了任世朝,贾容儿难掩脸上的喜色。 我知道那是为我而发,但心头更痛。 魏虚真再没有高傲之态,却更多几分阴沉。 贾容儿轻轻对我笑道:“你呀,你呀,再不肯好好致意仕途,我就不理你了。” 我不答。 有些话是不该在某些人口里说出来的,恋人之间反目成仇往往就是为了一句 不经意的多余话。 贾容儿说的那句话,就是如此。 这句话换个人来对我说全无关系,但从贾容儿口中道出,就突然在我和她之 间竖起了一道墙。 贾容儿不会明白,也不会知道这句话对我意味着什么。 次日我在纵酒高歌,酩酊大醉,唱道:“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恐多情累美人。” 扬鞭纵马而去,再没有回头。 半年后至喜马拉雅山遇虫二先生。 按照先生的告知,在冰雪之峰又等了半个多月,终于等到了花开。 那花在终年冰雪不化的绝峰上静静开放,白色的花瓣皎洁无尘。 看起来平平常常,就如平原上随处可见的野花,散发着默默的芬芳。 小心翼翼地折下花朵,盛放在准备好接满了飞雪溶化成水的白玉净瓶中。 日夜赶路,万里风尘返回家乡。 一路上终于领略到这奇花的不凡之处。 一如初放时的芬芳从未有片刻停歇,那香味使我精神前所未有的安宁恬淡。 近乡情怯,一时踌躇不安,只差一步就进城了。 仍是在城外的小店住了一夜,好平整纷乱的思绪。 次日回家,才知道城中已是风雨满天。 都在风传我和魏虚真合力惊走大关刀任世朝的事,因为我回来了。 经年的往事又被从陈旧的角落里重新翻起。 同是传说的人物,魏虚真被渲染作不可一世豪情万丈的慷慨赴义侠少。 我则是卑劣偷生,趁人之威侥幸得手的无赖小子。 我的父母为此脸上蒙羞,无颜见人,即使我再三解说,他们仍然难以相信我 的话是否真实。 因为我一向是如此的颓败不振,不肯上进。 生我养我的父亲母亲都不能明白我的衷心,这天地间我还可以向谁诉说我的 深忧! 世人的舌头长短不一而聒噪不休,说话无从原由难契我心,所以在喧嚣的尘 世我缄默不言。 不如归去呀,不如归去。 闲人种植荆棘而舍弃芳兰,复蓄养无中生事的射影含沙毒兽,又张挂名为俗 庸的尘网遮蔽归途。 瓦釜鸣动如雷黄钟毁弃无声…… 于是日日买醉酒楼亭台,每在朦胧中望小雪的家院,无语泪下。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玉铛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在小雪的婚礼上再见贾容儿,和魏虚真在一起,神色和婉,容让有加。 两个人真的很相配。 贾容儿在人群中从远处望到我时,静静不语,几丝幽怨几丝惆怅,几丝惘然 几丝酸楚,都化入那短暂的无言一瞥中。当她回头望向魏虚真时,脸上绽出了笑 容。 是我负她良多,那刹那,我反而感到身上莫名轻松,又有一种空荡荡无处着 力的感觉。 默默的送上贺礼,默默的回头离去。 在走出大门,行至一处院墙下的时候。 “甚麽破烂东西啊?在人家大礼的时候开这种玩笑,被小姐姑爷知道了,可 不是什么好事。”院内有人咕哝着。 从墙头出扔出了一件东西,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熟悉的,淡淡的花香盈溢在空中。 我微微一笑,转身离去,衣襟袖角,犹有挥不尽的余香…… 7.无题 父亲过世后,母亲日见憔悴,隔了一年,也终于弃我离世而去。 我于父母,负愧良多,然而我无能为力。 亲戚故旧没甚麽人,料理完后事,我将家院托给旧日同窗,遂远走天涯,仗 剑为生。 有一天觉得厌了,就远赴藏边,在深山中住了下来。 那是一处高峰,接入云天深处,清寒不减少有人及,长年静寂无声。 我名之“莫忘”,在山上一住十年。 山下的藏民有人病了,就来到峰下纵声高歌,求我医治,我以此为生。 其实单靠自己在山中打猎,也足可维持生计了。 有一日我在峰下见到了一个牧羊的少女。 其实是我被她的歌声吸引来的。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这蛮荒的高原上,怎会有藏人知晓玉溪生的诗句呢? 那歌声酣畅淋漓,元气充沛,犹有说不出的温婉和美。 无限相思无限期盼………… 少女远远见到我,高声呼道:“虫二先生虫二先生!”及至近前,才发觉有 异,不禁停下脚步,迟疑地打量半晌,犹疑道:“你是先生么?怎越来越年轻了?” 我大奇,这少女莫非见过虫二先生么?如此近的距离,怎会仍然分辨不出。 那少女明眸善睐,顾盼生辉,长年被艳阳照晒微微发黑的肌肤光润如玉,没 有丝毫的瑕疵,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做两道月牙,那黑色的瞳孔中脉脉流溢的波 光如清泉澄澈,又如流水般温柔怡人。 三分慧黠,三分清柔夹带三分娇憨,一丝的风情合共做十分的动人。 我大吃一惊,小雪!少女说道:“先生你还住在这里吗?我娘亲说了,将来 弟弟生出来,也要和我一样,跟着先生学习好么?”…… 回到山上便遇到了虫二先生。 相对无言,静静对望着,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自己。 比以往更为清晰,如水照镜,一览无余。 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眼睛,难怪那少女会认错。 虫二先生住在山阳,我居山北。以前竟然从来没有遇到过。 在那刹那间回想年少时种种,不禁想到了玉溪生的四句诗:“相见时难别亦 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岁月的风尘,已经一去不返,而相思的心境,永远不会改变,那年少时的轻 狂啊!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当时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怕说当时事伤心。月 浅灯深结兰襟,梦里云归何处寻。…… (2002.10.21-2002.10.28 初稿) 后记 终于完了,原本打算在一个星期内写完的,字数在一万左右,因为时间不好 调整,心思又烦乱难以收拾,终于还是拖过了时间,字数也超出了不少。 嵌入了李商隐的几首无题诗,稍作改动纳兰容若的词作了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