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一杀你的温柔 作者:纳兰深雪 姓名:Alex 性别:男 年龄:28 职业:4A 属性:求租 上班方向:蜻蜓路→桂河北 联系方式:(手机)136 ×××××××× 他在一个星期前加入了本市的一间顺风车俱乐部。 所谓的顺风车俱乐部,主要提供两项服务:其一,会员结伴驾车出游;其二, 合用同一辆车,分摊费用。其实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寂寞的心俱乐部”,绝大 部分加入者的目的都是为了结交新朋友。 他是个例外。 他纯粹是为了求租。 他已经不是当日那个初涉互联网的青衫少年。 那时候与他相恋五年的女友刚刚离开。他很快迷上了冲浪。某年某月的某一 天,具体是哪一个日子他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午夜,窗台上的夜来香在散发着 轻轻的性感气息。唱机中传出小野丽莎虚无缥缈的声音,像一柄无质的匕首,杀 人于无形之中。他不知怎地就去了某个著名的亚洲交友网站,糊里糊涂的注册了 很真实的个人资料。然后就静寂而无聊地守株待兔起来。他曾经设想他的注册将 会引来空前的关注,要求与他做同伴的人将络绎不绝。他可以从中作出最适宜的 抉择。总之一切精彩动人的故事就由那一则短短的个人档案开始。结果他失望了。 随后他修改了资料,再次登陆,并且主动四处勾搭。于是故事得到了延续。他先 后谈了两个很好的网友,美眉,一个是上海的在校大学生,颇为投缘,不久女孩 子毕业,象牙塔顷刻坍塌,她人也人间蒸发;另一个是本地的白领,一说如故, 相逢恨晚,后来真见了面,才发觉见面不如闻名。此后他就成了一个Player,网 路Game的游戏者。 他不再相信所谓的玫瑰之约。 尽管如此,整一个星期来他都在热切期待,期待那个“出租的人”找上门来。 这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当然,男女老少,俊丑肥瘦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只是 需要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一个同路的人。 然而6 天很快过去,电话毫无动静。他有点失去耐心,并且有点后悔当初登 载资料时没有加上一段美妙绝伦的自我简介,那样的话至少能打动几个纯情女孩。 周日晚上,他坐在大厅的沙发闭目听着德沃夏克的不知第几个乐章,手指轻 轻触摸着瓷杯。 杯中的咖啡还是暖的。 忽然他的眼眉毛跳了一下,他感觉有个电话正在打进来。 “嘀嘀嘀”,“嘀嘀嘀”,茶几旁的电话适时响了。 他常常有这种预感,在电话铃响之前,能预知它就要响。每一次都很灵验。 有几次他这样向朋友提及。朋友表示不相信,说他在吹牛。可是他当时并没有喝 醉酒,他只有在神智不清时才会信口开河。 他虽然能预感电话响,却并不清楚找他的人是谁,找他有什么事。在第一串 铃声响过,他睁开了眼睛;当第二串铃响过,他坐直了身子;第三串铃声响毕, 他拿起了电话。 “喂,您好。” “你是Alex?”对方是个女的,声音有点低沉。 “是的。请问你是——” “属性:出租。”对方说。接着问了他几个简单的问题,都是关于时间地点 的。然后告诉他,她愿意搭载他。 “费用?” “你只需付油费的1/2.” 商谈很顺利,他愉快地同意了对方的条件。放下电话,他不由又有点奇怪: 她连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清楚,就答应我做partner ?至少也应该先见上一面 吧? 随即想:这到底是位怎么样的女子?单身贵族?O.L.?…… 他常会有很正常的预感。诸如预感到一场足球比赛的失败,预感到明天天气 的变坏,预感到一个约会的缺憾。据说这是第六感觉的一种表现。不过这一次他 估计不出这位找上门来的“出租女郎”是个怎样的女子。 “喵——”,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猫鸣。 这里出没着一只黑色的野猫。是半年前一个秋雨潇潇的夜晚不速而至的。不 定期地来叫上几声,扰人清梦。是个可恶的家伙。他管它叫婊子,原因这地方的 小姐非常猖獗,使他不堪骚扰。据说公寓里有个人曾用鸟枪猎杀过婊子。婊子的 命挺大的,屡屡逃过大难,而居然并不胜利大逃亡。婊子爱上了这个地方。他想。 那个枪手饱受挫折后,终于放下屠刀。 从此婊子更加奔突呼南北,叫嚣呼东西,无所顾忌起来。 想到明天不用再挤巴士或者跟人争的士,他忽然觉得一阵轻松。一仰脖子, 把杯中剩下的咖啡都喝了。 夜里,他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他孤身一人站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天宇突然 昏沉下来,刮起了大风,然后大群大群的鸽子从云端飞扑而下,像二战时日本神 风敢死队的自杀式飞机,没头没脑的向他脸上身上冲泻而来,他惊惶莫名地躲闪 着,招架着。直到从梦中扎醒。 次日,他按照约定的时间从公寓出到街口。远远便见一辆黑色F 停在那里。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猝不及防地袭来。 他还没走到,车门倏然打开,就好像专门为他而启。 “上车吧。”车里传出一把女声,懒洋洋的。正是昨晚电话中那个女子。 他上了车。他眼光接触到女子的侧面,仿佛一块半透明的璧玉。 一路上女子都不说话。他想跟她搭讪几句,却老提不起精神。上了车后他一 直觉得昏昏沉沉,是昨夜睡得不好吧? 女子在桂河北天桥卸下他。 他下车时低头朝女子说了声:“谢谢。”这时他看到了女子的1/2 个face, 他心头闪过六个字:不食人间烟火。 “5 点40. 过时不候。”女子冷冷地抛下一句,扬长而去。 据说她也在桂河北上班。 他是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他的工作相当费神,用行家的话形容:干他这个 位子,整天到晚得像一条游来游去、不停思想的鱼。他的前任女友在他担任文案 时已经埋怨他像一个妄想综合症患者,害得她跟着他也疑神疑鬼起来。 上午有个客户需要他陪同会见。 午饭像往常那样是一间连锁中式快餐店送来的外卖,12块一份的盒饭。火腿 叉烧。 吃过饭,照例地他到天台的空中花园散上20分钟的步。那里有很多奇花异草, 他尤其钟爱一种叫勿忘我的蓝紫色小草。每次他总看到绝望才离开。 从天台下来,身上仍残留着花草的气息。他在办公室的躺椅上半寐半醒瞌睡 了接近一小时。 在开了一个小组会议,讨论了两个方案之后,接近5 点半了,他匆匆收拾好, 携起公事便包出了办公室。 花5 分钟挤22层的电梯,10秒钟步出大堂,经过30米跨度的人行天桥,堪堪 赶到。 黑色F 恰好出现。 车门照例打开。 照例是冷冷的一声“上车吧”。 上了车,照例是昏昏欲睡。 “请问怎么称呼?”他强打精神。 “秋天的树。” 秋天的树?怎么像一个网上的昵称? “这是我的ID. ”女子竟然肯花费气力主动解释。 “我们并不是在网上……”他想说在现实面前大家不妨直接些,但他止住了。 因为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女子并非现实中的人物,而是来自网络,来自虚幻。 将近30分钟的车程,他与女子的谈话加起来不到10句。他始终觉得女子很神 秘,关于她的种种,例如她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她的身世、她的经历、她的 兴趣爱好、她的思想,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地吸引。他很想知道这些答 案。他的职业本就是不停地制造疑问然后去求解,不停地question,不停地answer. 但这一次他实在不知从何问起。 泡在浴池里,他仍然在不断地想。他在构思一个广告方案:也许可以尝试用 镭射灯光照射在路面的全新方式,在国内还没有人采用过…… 窗外是这个南方的大城市最复杂的几个城中村之一。这个城市每天都处在无 穷而迅速的变幻之中。然而无论怎么变化,穿越这个城市的依旧是那条浩荡的大 江。不同的是一江流水,以及江上往来的船只人群。 此后数天,每天早上7 点20分、傍晚5 点40分,女子都准时出现。一登上那 辆黑色F ,他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远行的游子,回到自己的家,躺在自己 的床上,一下子松弛下来,只想舒舒服服的睡一觉。以前他挤巴士、打的,神经 总是高度紧张,因为挤巴士害怕扒手,打的担心打劫。 是女子带给他安全感吗?可是女子始终冷冷的,总是高不可攀的样子。或者 是她故意造出一种距离来保护自己? 不过女子和他的交往(应该说对话)渐渐多了起来。 女子说她在房地产开发公司工作。至于具体干什么,她又像是一条受惊的蠕 虫一样缩回了后面的话。 也许是个行政经理之类吧?他想。 女子住在环景苑,那是高级商住区。离他住的伪白领公寓仅一河之隔。这一 条河却让彼此的身份地位一下子悬殊得仿佛火星与地球。 女子说她的故乡在天之涯、海之角,也就是这块大地极南的一方水土。 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一颗流星,来自遥远的星空。他不知道自己终将陨落何处。 只是他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 那天他迟了4 分钟。他以为女子多半已经走了。想不到那辆F 沉默无声地停 在那里,仿佛停了好几百万年。 车门悄然敞开。 “上车吧。” 上车的感觉真好。 黄昏,天色略显阴暗,因为在下着毛毛、毛毛的雨。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 他们都忘了打伞。紫荆的叶子大片大片在风中飘转,偶尔有一片落在车头挡风玻 璃上,随即给雨刮扫去。 他的头发有点湿。他用衣袖抹着脸上的雨水。 忽然他发现车子行驶的路线似乎错了。蜻蜓路应该在另一个街角。现在的交 通很顺畅,没必要绕道啊。 “一起喝咖啡好么?”他甫欲张嘴提醒,女子先开了口。 “‘云丝迪路’如何?” “我正有此意。” 咖啡馆里。临街的位子上。幽明不定中传出保罗·西蒙的声音。桌上摆着一 个古典花瓶,里面插着一支暗红的郁金香,散发出淡淡的缥缥缈缈的香味,就好 像女子一样。 女子今天依然一身玄衣。 真像一只孤傲的黑天鹅。他想,然后想到那个俄罗斯的体操美少女霍尔金娜。 她应该是个讨厌阳光的人。他偏爱下雨天,偏爱阴天。站在灿烂的阳光下总 令他莫名地有种罪恶感。 女子在那里沉默。 于是他也沉默。沉默地去浏览菜单。 女子忽地抬头。 她想跟我说她为什么要起“秋天的树”这个名字。他这样想着。 女子说:“我想做一棵秋天的树。像张雨生那首歌唱的那棵树。” 他的预感又一次成真。这是他的另一样过人之处:在别人正要开口说话之前, 常知道那人要说什么。不过这种预感并不是常常有,而且它的出现也很难捉摸。 不然的话他就能猜出客户的意图而一矢中的了。 “可是我常常只是一片秋天的叶子,在这个世界无休止地飘舞。” 所有的树和叶都会在等待中老去枯萎。虽然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它同样意 味着幻灭。 “为什么不做春天的花呢?” “我不希望见到花的凋零。而春天是花开得最盛也凋零得最多的时候……”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只怕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女子用ZIPPO 点着了一支More. 那是很女人的 一种香烟,较沙龙和健牌要冲。她幽幽吐气,袅袅烟霞在两人面前升起,给人恍 然若梦的感觉。“灰飞烟灭。” 他只闻得一阵浅浅的薄荷气味。眼中所见是女子的纤纤柔指,那根细长的More 在迷离的霰灯下红星一闪一闪,还隐隐可见银色的过滤嘴上留下的女子湿润的口 红。 在女子的面庞渐渐清晰时,烟雾又一次飘起。 她是不是喜欢阴暗和朦胧? “这个城市的空间愈来愈狭小。” 是的。与此同时人与人的疏离愈来愈巨大。 “这令我失去与人接触的欲望。” 她常常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这恰是年轻一代避免受伤的保护罩。那些躲藏在屏幕背后的E 人们其实都是 害怕受伤的人。一如女子。一如他。 “不感到孤单?” “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 是的。想一个人才孤单。这话让他心里一动,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们又一次陷入冷场。 “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你做partner 吗?” “顺路。” “不。我完全可以选择河南的路,而不必绕过河北。” 那也是。 “因为我喜欢蜻蜓。” “这跟我有关系?我只是恰好住在蜻蜓路而已。” “也许这就是爱屋及乌吧。”看得出女子轻轻笑了一下,有如投入平湖静水 中的石子所泛起的最后一抹涟漪。 “为什么喜欢蜻蜓?” “我们乡下有各种各样美丽的蜻蜓,”女子的神思一下子飞远,由眼前转到 过去,“那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坐在小河边呆呆地看蜻蜓赶集……” 我们? “我们许下诺言:10年以后还回来,一起看红色的蜻蜓。” 那是年轻时的梦想吧?年少时的梦就像枕头套上绣着的那朵红花,在日子的 流失中也在不断褪色,尽管它永远不曾凋零过。 “10年转眼就过去了。我又回到那条小河边,红蜻蜓依然在晚霞中飞翔。可 是他再也没有来。” “他”,就是那个陪她一同看蜻蜓的男孩吧? 女子搅动着“卡普奇诺”。仿佛搅动的不是一杯咖啡,而是她的心海。 “他去了哪儿?”虽然明知不应该问,但好奇心驱使他问了出来。 “枫树之国。” “不回来了?” “他希望我过去。” “为什么不去?” “那里一样有河,一样有红,却没有我想见的蜻蜓。” 天涯何处无蜻蜓?他这样想着,忽然又醒起,在这个城市这么久,他还没看 见过一只蜻蜓。 “10年来我一直很渴望再次见他。真到那一天的时候,我又很害怕见到他。 幸好他终于没有来。” 10年的相约未能践行,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也许相见不如怀念。” 相见争如不见。或者正是如此。 女子低低地喝了口咖啡,似乎想把她整个脸埋藏到314 平方CM的瓷杯里。 他注视着女子的脸。这张脸还是非常年轻的。只是再也找不到那种纯真年代 的痕迹。 或许她心中逝去的不只是那一只红色的蜻蜓。还有那一段粉红加青涩的回忆。 解开安全带的时候,女子忽然回头:“谢谢你陪我喝咖啡。”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陪我。因为我喜欢喝咖啡。”广告人的生活是混乱而 潮湿的,许多时候日夜颠倒、黑白不分,常常需要依靠咖啡来提神。 “那么明天你喝咖啡吗?” “嗯。‘云丝迪路’的11号台。” 黑色F 缓缓去远,今天的车行得特别慢,是否女子的心情非常沉重? 他煮了一杯“蓝山”。女子落寞的身影浮现在眼前,他透过窗子向外望去, 各种灯火陆离斑驳,像千万个被打碎的太阳月亮。远处的天空依稀有几颗星辰, 如同萤火虫一般奄奄一息、摇摇欲坠。 Radio 中传出的是蓝色如深蓝酒杯中盛着的诗一样的爵士音乐。 他正为一个客户的修改方案而头痛。 他关上台灯,让整间房子陷入无尽的黑暗中,然后躺到床上:15% 的预算用 在“城声”,15% 用在“城画”,余下70% …… 不知为何他突然又想起了女子。关于她的种种,他还是相当陌生。要说熟悉, 也熟悉不过皮鞋的底部——他从来不去察看鞋底。他只在鞋面上打蜡油。 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那种令人绝望的感觉又一次袭上心头。 Lonely. 寂寞。 因为寂寞。 寂寞难耐。 无敌最寂寞。寂寞最无敌。 寂寞有时候会杀掉他。 他猛地坐起来,开启桌面电脑。进入“极品飞车”。只要一感到心烦意乱, 他就会去玩PC游戏,他只玩赛车游戏,而且只玩“极品”。 时常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下的4A广告人,唯一的逃避方式就是虚拟的赛道。 “Shit!”他低骂了一声,在接近终点时他的黑色赛车撞在了山岩上。后面 紧跟着的黄色23号老实不客气就爬了头。 其实他喜欢撞击那一刹那,那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快意。看着车子在半空打着 滚,就像自己在旋风中独舞。 屡次的失败使他无心恋战。 Exit. 屏幕左下角的OICQ图标在向他频抛媚眼,OUTLOOK 也骚味十足,IE更 加蠢蠢欲动。 还有ACDSee、E-book、RealPlayer Plus ……全都宽衣解带,只差投怀送抱。 只是他一点也提不起兴趣。 他关机上床。去构思design. 忽然一下子转到今天的一场欧洲联赛冠军杯上 去,于是在虚幻中逆转起这场尘埃落定的小组赛。忽地他的思绪又到了F1,到了 马来西亚的雪兰莪赛道,神州车队的新星冉冉升起。猝不及防地,赛车驰入了一 条熟悉的跑道,是校园的操场。 多少个晨昏,他和年轻的女孩子走过这条800 米的椭形轨道?如今女孩已经 嫁作别人妇。 这条走道上曾经留下的他们的脚印,大概也都给后来者的脚印覆盖了吧? 如是思潮起落,转展反侧。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睡着了。 他一连发了好几个奇怪的梦,一个是他见到久违的女友,他们在大学母校的 草坪一张露天的床上嬉戏,亲热。另一个是他站在摩天大楼的顶上,四周不断地 往下沉,往下沉,在大楼最后倾塌的那一刻,他醒了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后继续睡。然后他梦见自己驾着一辆黑色的车在寂静 无人的公路上狂奔,迎面突如其来的一辆火车再次将他从梦中惊醒。 他再也睡不着,看看枕边的闹钟。清晨5 点08分。窗外还是沉沉的黑夜。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响了一下,他猛地回过头来,身后依然是那床那墙,毫无 异样。 不知为何,他常常(尤其是毕业五年来)有这种突然而来的不安全感,总觉 得有什么东西不怀好意地存在于周围,暗中虎视耽耽,随时欲置他不利。他几乎 每夜都要失眠,非过了2 点不能入睡,而每睡必梦,每梦必多,而且多是绮梦或 者噩梦。 有些梦甚至会变成现实。他还跟前度女友提起过:“曾经做过一些梦,梦境 果然真的发生了。”“什么梦?”“例如梦见遭人打劫,结果次日在公车上就见 到有扒手行窃。”女友以为他说笑,也就不再问,而且她的注意力此时正集中在 一对意大利皮鞋上。 他不由自主又按下了PC的开关。 OICQ的好友名单上已没有一人在线。他正想去线上查找时,“嘀嘀嘀”的寻 呼响了。有个陌生人闯了进来。 对话框里这样写着:还记得我吗? 他去查看资料。这人的昵称赫然是:四度遐想。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大约是一年半前吧),那时他刚刚迷上QQ,通宵达旦 地在网上游戏,化身好几个性格兴趣身份不同的人,结交下了一大串的网友。其 中就有一个是“四度遐想”。半个月后他对QQ突然兴味索然,说不出原因。从此 他的网友就清一色由夜猫变成了白鸽。他也没再见过“四度遐想”。 “寻找到了你的梦没有?” “你还在寻找你的梦?” “我是一个梦游者。无时无刻不在梦游。” 一个寻梦者和一个梦游者有什么不同呢?他想。他先前在网路上一直以寻梦 者自称。他不知道自己的梦在何方。或者说哪里是他梦的尽头。 7 点10分了。他恍恍惚惚地出门。 女子今天穿着夏奈尔风格的开襟毛衫,富贵典雅的蓝调背心裙。 “昨天我失眠了。”女子说。 真巧。他想。 “你也经常失眠?” “偶尔。” 比我幸运。他想。 “失眠来了我会坐在马桶上,呆呆地想。” “想什么?” “明天我在哪里。” 今天广告公司来了一位奇怪的客户。是一位农药厂的药剂师,新近开发了一 种灭鼠的妙药,准备隆重上市。 这几年他接待的客户多了。什么手机、洁具、洗发水、帆布鞋,什么轮胎、 口香糖、闹钟,大大小小,五花八门,却从来没有接过这样一位来客。 客人只有一个要求:一击即中。 每一个站在擂台上的拳手都希望用最短的时间击倒对手,征服观众。其准备 的功夫则由幕后的智囊团完成。拳手击倒对手可能只需3 秒,幕后协助者可能要 付出三十天,三个月,三年,甚至更长时间。 他觉得自己的头又有点痛起来。像风湿病人在天气突变时关节会隐隐作祟一 样,他会莫名其妙地身体某个部分出现异常反应。 “有时身体会有奇异的感觉,例如皮肤或体内器宫的刺痛或者蚂蚊在爬的感 觉。”有一次他跟女友做完爱,楞楞的说。“像我爬在你身上时?”“不。比这 更深刻。”有时候深刻得像处女的薄膜被冲破那一瞬间。 夜幕在不经不觉中降临。他迟了许多,这一次黑色F 没有在天桥下等候。 他上了一辆出租车。 “云丝迪路。” 推开茶色的玻璃门。目光到处,他不由怔了一下。他看见女子正坐在昨天他 们所在的那张台上。11号台。 女子静静地坐在那里。像在等待什么,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些事情的发 生。 今夜的寂寞让她如此美丽。 “想不到我在这里吧?”女子淡淡的,似笑非笑,“我是这间cafe shop 的 老主顾。” “怪不得我常常对你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也是它的老朋友。我们以前一定 在这里见过。” “可我全无印象。也许是我从来不留意身边的人和事。我以前坐的位置总是 变换不定。” “与你相反,我只选11号台。”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习惯。” 虽然他喜欢新鲜,有些东西仍是一成不变的。 “哪你第一次选中它是缘于何种原因?” “我可以将所有经过的车辆行人一览无遗。” “你有窥私癖?”女子黠笑着。宛如顽皮的善才龙女在善才童子的脚背轻轻 踩了一下。 她笑得真好看。他想。也笑了:“幸喜不是暴露狂。” “喜欢这里?” “不。” “那么为什么常来这里?” “它是这个城市的窗口。”他希望可以透过这个窗口把握住些什么。他从前 错过了太多。 “你在寻找?” 女子果然冰雪聪明。 “失去的还能找回来么?” 能的,虽然说覆水难收,不过世上也有拾金不昧、完璧归赵、破镜重圆。只 是他不大肯定那失而复得的是否还像从前一模一样。 他望向玻璃居外的街道。这个城市的人每天总在忙碌,总在擦身而过,人们 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错过中错过了彼此。 “你呢?在等待?” 女子沉默。一如《白夜》中在涅瓦河等待离去一年的情人的娜斯晶卡。 “你看过那个故事么?一个医生在分手时,跟她的初恋女友约定,如果有一 天,她想起他,想见他,就到他们初次约会的餐厅等他,他会永远等她。” “我知道。医生信守着他的诺言,一直在等。可是女孩子始终没有来。” 因为女孩子死了。 医生最终等待到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你在等一个人?一个男人?” “也不一定是男人吧?女人就不能等待女人?” 当然可以。他笑笑。不由想起《费城故事》。男人也可以为一个男人守候的。 “我不知道等待的是谁、什么时候来、为什么要等。” 生命中总有些东西是我们无法捉摸的。有人不断追寻,有人麻木俟待,无论 追或俟,总有人不清楚他的方向和目标。 旧式留声机里传出Richard Marx的《Right here waiting》。 两颗寂寞的心在风里轻轻碰撞着。 那天这个城市发生了一件颇为轰动的事。一个年青的男子从城中最高的一幢 建筑物上跳了下来。当时许多行人都目睹了那惊心的一幕。据说整个大厦广场都 给染红了,那一幅情景比世界上所有的绘画杰作都要震撼美丽。 其后传出种种关于男子身份来历的猜测,有人说他是一位很有为的青年实业 家,因为IT泡沫,破产了;有人说这是一个疯子;有人说他是练某种邪功走火入 魔;有人说他身患绝症;也有人说他只是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后来有报纸独家登载了所谓调查内幕,披露男子是为情所困而自杀:他的女 友因为车祸丧生,他因为爱她无望而殉情自杀。 这事在城中一度成为美谈。除了不可思议,除了不可理喻,除了不以为然, 更多的是拍案击掌,恨不能为其树碑立传,大书特书。 然而很快,不到一天,人们的注意力又为另一个因精力过剩而去和大象拔河 的老头吸引。 他开始跟女子约会。其实也不算约会,只是偶然一起去东风东的萨克斯风酒 廊,去环市路那一间著名的美国雪糕店,或是去星海听一场西崎崇子的小提琴音 乐会。女子也带他去时代广场的U2专卖店;去天河城的chat,那家福建大男孩开 的书屋。 女子还是有点冷,不独是笑不露齿,简直是不露形迹。 他则保持一贯的疏懒。 有时候他觉得女子很近,咫尺之间;有时候又觉得很远,天涯一般。 露天的斯威士兰酒吧。天上星光仿佛昨夜的星光。楼下的马路传来车辆的呼 啸,途人的喧嚣。透过安谧朦胧的光线,他看着女子的脸。这张脸有种说不出的 魅力。他隐隐可以从上面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电影《东邪西毒》中的一幕:鸟笼子造成的光影疏离的 小店。舞刀弄剑这种事情,其实根本不是导演王家卫所关心的,他关心的是经过 摄影师杜可风捕光捉影之后,所形成的画面,以及这种画面所带来的疏离感。 “你的眉毛很好看。”女子漫不经心地吐出这么一句,吹气如兰。 他体会得到说话里面的笑意。有着初夏马赛海边那种阳光浴的味道。 “你的嘴唇也不错。”像醉了的樱桃,吻在上面的感觉一定非常美妙。他想。 “五一长假准备去哪儿?”女子的灵光只是一闪即逝。马上转换了语气话题。 “有好提议么?”他暗暗失望之余,心底又升起希望。 “一起去韩国怎样?” “三年前我已有计划。” “我倒是三日前才有的。” “听说五月的朝鲜半岛是最美的,最蓝的天,最绿的湖,最甜的笑。” “所以得赶快。” “赶快?” “赶在立夏之前离开。” 他不大明白。 “一到立夏,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他若有所悟。就像“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一样。迟一分或早 一分、远一些或近一些,往往会是天渊之别。可是他还是有点不明白。 “每一次在最灿烂时离开,因为我害怕见到残缺……” 哦,那个多情的苏小小不也是如此么?在生命最辉煌时离开。生如夏花之灿 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女子又一次转错了方向,她转上了内环路。 “我们去兜兜风。” “好。” 女子今天的车开得很fast. “我常常有一种欲望:一个人驾驶着开篷的跑车, 在无人的海滨大道以尽可能快的速度狂奔,与风赛跑。” “我倒是渴望在大海涨潮的时候,一个人在沙滩上,随着潮涌潮落,不断地 奔跑。那种既追不上海浪,也不被海浪追上的感觉非常奇妙。” 女子竟然主动向他提出邀请,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觉得应该由他来开始才 是。 为了“五一”之约,他必须在这个星期内完成灭鼠药的方案。 药剂师已经连续否定了他们提出的三个方案,并且扬言再不合格的话就要换 别的公司来做。老板有点坐不住了,这单case油水本已不多,倘若还在上面浪费 太多精力,何异于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压力由此降到他的头上。 洗澡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全身乏力,几乎虚脱在热水器旁。 他曾经有过一些生理反应,如窒息感,全身乏力等,不久就发生了灾祸。譬 如有回,他心浮意躁寝食不安,蹲下再站起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昏倒,结果当 晚他接到女友的电话,说她打篮球时给摔断了手腕。也有一趟,他半躺在沙发上, 猛地恶心无比,似乎连气也喘不过来,然后他得知外婆过了世。 “喵——喵——喵”,窗外那只野猫又发出断断续续的叫春声。在静夜中听 来有些凄厉,像受惊的婴儿。 讨厌的家伙!干嘛不去抓老鼠? 老鼠……灭鼠药…… 他拘偻在自动椅上,像一条怕冷的蛇。 亚特兰提斯城……庞贝……米开朗基罗……维苏威火山……富士……樱花… …太平洋……舰队……雅典娜……红磨坊女郎……荷兰风车……苏格兰风笛…… 午夜兰花…… 暗夜传说…… 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什么在眼前一闪,他瞿然睁开眼睛。台灯依旧泛着橙黄的 光,是属于弱的一档。房间便显得有点昏暗。他伸出手去,按在强那一档上。 满室的灯光突然死掉,四下跌入无穷的黑沉。 他觉得自己像一下子掉入了不可预知的深渊。 就在这时,他只觉脖子一凉。他清清楚楚意识到有危险出现在这间屋子。他 一下子抓住书桌上的飞镖。另一只手去按台灯的“中”档。 他的眉毛跳动了一又二分之一下。有什么正在身后向他袭来。他甩手,回头。 “喵”,黑暗中响起一声尖厉的叫声。 “嗖”的,一团黑色的物事落在书桌上,随即弹射到了窗台,之后向着九层 楼的底部急堕下去。变生肘腋,惊魂乍现,一掠,消失。 台灯适时亮起,只见奶白的桌面上好大一滩红艳。是鲜血!鲜红的血液在白 色的桌面上绘成了一朵美绝,亦凄绝的桃花。 回首看去,只见墙上的镖靶红心上凌凌利利插着一支飞镖,正有一滴鲜红潸 然自镖身落下。 “我杀了那个婊子。”他平静地说。 “谁?”女子透过缭绕的咖啡香烟,吃惊地望着他。 “我杀了那个婊子。那只黑猫。” “为什么呢?”女子原来也很爱追根问底。 “偶然。”就像他与女子相识一样,杀掉婊子纯属偶然。 “五一的事怎么样?” “无问题。我认识一间大旅社的老总。随时可以起行。” “我可能有点麻烦。” “麻烦?” “希望可以很快解决。” “预祝成功。” 那只黑猫真的死了。至少在他心目中是如此。自从那夜后公寓就再也没有响 起过它凄厉的叫声。环境清净了许多,却莫名地,每夜从梦中醒来,他总是有点 惆怅,有点失落。是为那失踪的黑猫?还是为了什么? 灭鼠药客户的棘手问题很快迎刃而解。过程难免复杂,结果只有七个字:我 杀了那个婊子。 药剂师很满意这句广告词。按他的说法:挺好。 嗯,挺好。他把双手放在后脑勺,身子在椅上打了个旋转。今天天气不错。 老板已经同意“五一”放他的假,他的工作将会暂时交由助手打理。“当然,必 要时候,你还得马上回来。”肚子已有点气势的老板笑得像头狐狸。 这夜他睡得很早。脑子却不肯睡,满脑子的板门店、釜山、朴志胤、北纬38 度。 仍是凌晨2 点许方始入梦。 他梦见女子向他袒露出胴体,站在月光之下,仿佛那首《月光之歌》。后来 月光陡地黯淡,女子也融合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见。他失声地呼唤。随即从梦中 醒来。 一窗月色温柔地抹在床上。 他曾经做过一些色彩缤纷的梦。里面的情景之瑰丽之奇异,在现实世界中是 根本无法找到的。即使最高明的三维电脑动画设计师也绘制不出那么美妙的梦境。 今夜他又做了一个这样的梦,梦中的景象历历犹在,女子的身子在月光下是如此 地迷人。 他通过朋友办了韩国游的手续。却只是自己的。 女子突然失踪了。事前没一点征兆。虽然他时常担心女子会突然失踪。 那天早上他依例在老地方准时等待女子。女子却迟迟不见出现。他等了20分 钟零9 秒。 终于不再等。 那日傍晚他特意提前了10分钟在天桥等候。女子仍然姗姗不至。 他赶到“云丝迪路”,11号台上坐着一个人。然而不是女子。 那位常招待他的老伙计告诉他,女子今天没有来过。 女子到底怎么了?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打个招呼? 他尝试给女子打电话。电话却总是没人听。他去顺风车俱乐部查询。车友们 告诉他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更令他震惊的是,club负责人说车友档案中从来不 曾有女子的登记资料,甚至一个与此相近特征的女子也无。 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位女子?他开始怀疑起来。他再去问咖啡馆的伙计。 伙计们都大摇其头,居然表示不独不见他与女子一起,连女子其人也印象模糊。 他再追问。老伙计竟说连他是否光临过也大有可疑。 他更加惊讶,又去问公寓的门岗、天桥底的报贩以及一切可能的路人。答案 或是摇头,或是说这样的女子一天至少见到八百个。“那么有否见过一辆黑色F ?” “对面不就有一辆?” 这个城市的F 触目皆是,黑色的更是占了绝大多数。 也许女子只是一只路过的蜻蜓。 他彻底失望。 “黄金周”在即,他无法再等下去。就只订了自己的位子。虽然没有女子同 行(或者由始至终没有女子)。 Korea 是他梦寐以往的地方。为什么会向往这个异国他邦?说不出原因,只 是三年前的某一天,他突然对“Korea ”这几个字母产生了兴趣,然后就像追寻 一个梦一样开始对其想入非非。说起来这三年间他倒是好几次在梦中游历过这个 遥远而陌生的国度。他也曾幻想过种种关于这个国度的风情、人物、事件。 现在他终于梦想成真。 他总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虽然明知这是个完全陌生的所在。 他常常有这种感觉:曾经到过一个新地方,发现那里的景物都是熟悉的,但 从前从未涉足过此地。 这让他吃惊,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过前生,前生已经经历过的事情 如今又一次重现。 同团有许多漂亮的女子。不过她们身旁都有一个或高大威猛或英俊潇洒的男 士。他是孤身一人。即使疏远如天上的星星,它们也有各自的伴侣,一如牛郎和 织女。 汉江如一只委曲的玉臂,箍在汉城的身上。 女子的手亦正如此嫩白呢。他想。忽然又怀疑起来:女子有袒露过她的手臂 么?好像她只穿长袖的黑衫。 釜山的海很蓝很蓝,蓝得像相思少女的眼。城市中有大片朝鲜传统建筑,古 典精雅,又有着淡淡幽思。一路看去,田园,名山,大川……还有触目皆是的青 春漂亮的女孩子。就像女子一样。 他决定买一辆自己的车。手头上的钱不大够。于是他找到顺风车俱乐部的一 位车友,让其帮忙弄一辆二手车。 车友带他去到车场。他一眼就看见一辆黑色的F 静静地停在那里,仿佛专程 等待着他。 车子至少有九成新,经过洗刷打蜡,看起来就跟新的无异。 他一碰车门,好熟悉的感觉,有如家居的房门。他绕着车团团打了个转,除 了车头的左角有个不大明显的凹陷位外,简直无懈可击。 坐到驾驶座上,故友重逢的感觉更浓烈。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似乎握着的 是一段美人的纤纤手腕。 他试了两圈车。真爽。百分百合意。他决定买下这辆车。 “多少钱?” 车友报了个他想不到的数字。 “这么便宜?!”这样新的车怎么可以卖这般低的价钱? “因为车主急需出手?” “车主是个怎么样的人?” “对不起,我们负有为客户保密的责任,恕不能透露。” 过户的手续由车行办妥,原车主没有出现,其已全权委托车行代理。 此后由蜻蜓路至桂河北那一段谙熟的路就又出现了黑色F 的身影。从前这条 道上也有一辆差不多的车子周而复始的往来。如今这种周而复始得到了延续。 猝不及防地他会想:这辆车的原主人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他这样想,是因为他想起女子。女子曾经驾着的也是这么一辆车。他常常有 种感觉,觉得女子就在附近,就在他的身边,甚至有时候他觉得女子就在他的身 上,他与女子合而为一,无分彼此。 只是女子的形象已经越来越朦胧了。当初他跟女子在一起时就没认真看清过 女子的脸。只觉女子的脸很苍白。此外别无记忆。女子是漂亮的。无论如何。他 固执地认为。 他仍然保持着去“云丝迪路”喝咖啡的习惯。还是爱穿波鞋、T 恤和牛仔裤, 间或穿梦特娇的西服,科春得的皮鞋;还是喜欢看英超西甲、玩EA的游戏,偶尔 打一场TENNIS,来一盘斯诺克。 与此同时,他身上某种东西正渐渐失去。 一个苦思idea的深夜。他驾着黑色F 缓缓地驶在长堤上。突然地他鼻端传来 一阵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郁金香。然后他听到一阵很奇怪的声响,好像 是人声。声响是从车的某个角落传出的。他竖起了耳朵,清清楚楚地是有响声, 似乎是一大群人在说笑,又似乎只是一个女人的嬉笑。 他打了个突。车窗是紧闭的,因为冷气在开着。四周围无论车辆还是行人都 零零落落。声音不可能是从外面传入的。 这时候声响消失了。 他以前也曾听见一些无法解释的声音。例如在只有他一人的宿舍中静卧时他 会听到类似天籁的声响。为什么说类似呢?因为他不知道“天籁”这一词的真正 所指是哪一种声音。他也在晚自修的大课室突然听到过呜呜咽咽好像远古传来的 羌笛声。他问一同陪他复习的女友有没有听到。女友说她只听到前面那对情侣的 悄悄话:“那男的在跟女的说:待会儿我们去图书馆后面的树林。”但他肯定自 己能听到别人无法听到的一些声音,“之所以别人听不到,是由于他们的心不够 纯净”。 他想这多半又像从前一样。只不过因为这一刹那他的精神极度集中,耳朵特 别灵敏使然。 他很快忘记了这么一件事。 不料某一天小雨过后,他驾车回到公寓楼下之际,那奇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持续的时间大约有20秒。 他怀疑是否车的某个装置出了毛病。 第二天将车子送去检修。工作人员花了大半个小时,使出吹毛求疵的本领, 最后还是无奈地向他表示一切正常。作为维修者当然希望车子有毛病,因为这是 米饭的保证。既然专业人士如是表明,他就放了心。 也许是我多心了。他想。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顺意终结。类似的情况仍然不时发生,有时是傍晚,有 时是深夜,有时是在安静的小路,有时是在天色不大好的长街。他可以肯定那是 一个女子的嬉笑声。 女子。女子去了哪里呢?她是存在过的。因为他的记忆是如此地清晰。他对 女子的思念愈加深刻了。 与此同时他心中的恐惧感更加强烈。 这辆车有点问题。他想。 他去问车行的人。车行的人再三向他保证,车子来路绝对可靠,不是赃车贼 车私车,也不是出过事的车。 “那么车头何以会有一个凹陷?” “也许是不小心给小孩子砸的。” 他一再追问原车主的情况。 车行的人终于透露了一点口风。据车友形容,车主是一个中年男人,“当时 交托轿车显然有点焦虑,可能生意不顺正须资金周转”。 “是个男人?” “是的。很朴实的一个男人。” 他略略放心,决心不再去想车子的事。 这一天他很没来由地想起一位大学同学,是位文文静静,相貌普通,身材普 通,成绩什么的都相当普通,时常为人们忽视的女孩子。他记得自己跟她并无深 交。只是有一次旅游他们恰好坐在一起,她不小心在他肩头上睡着了。 想不到翌日他真在一个广场遇见了那位女孩子,女孩子正推着一辆婴儿车在 花坛边散步,婴儿车上当然有婴儿,还是两个。龙凤胎。 他曾经想到一个很久未见的人,果然在两天内就与那人相遇了。这一次,差 不多同样的事又应验了。“不可思议。”在那次他述说时,女友表示。是有点不 可思议。可是得承认这是事实。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不是幻想。 虽然他常常觉得时间在哪里停顿了,但现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一切皆 在迅速变幻中。 正如眼前所见到的女孩子。 那种奇怪的声音出现的频率开始密起来。这让他很不安。 他找到他的朋友。这位朋友是个医生。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人在处于过度疲劳状态时——无论精神还是体力上, 常常会出现一些幻觉,例如突然有窒息的感觉、整个人忽然陷入‘假死’,奄奄 一息,动弹不得,但神智仍是清醒的。” 医生建议他服食一些营养品,并且让生活规律正常化。 营养品似乎发生了效用,他的精神明显好转。他的生活规律也正常了许多。 然而那种奇怪的声音仍不时响起。 他去咨询心理专家。 “人有一种窥私心理,总想知道别人的秘密,在‘二手’物品这一点上,现 有物主在使用的时候,难免会想:”前任主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为什 么要转让(这东西)?‘之类。使用’二手‘物品的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浮躁 不安、压抑等等情绪,在心理学上这称为’物障‘。在欧美故老相传着一个’灾 难之钻‘的故事,说的是一枚钻石之王在历次易主中,它的主人均遭离奇灾祸。 这其中就有’物障‘的存在。“ “需要指出的是,人的‘第一次情结’会左右人的心理平衡杠杆。例如男人 发现女伴原来不是处女时,他会情不自禁地产生愤怒、耻辱、失望等情绪,并且 强烈地想知道女伴过去男友的事情。如果处理不当,就会出现变态心理,严重的 会导致犯罪。” 心理专家列出一套心理治疗方案。 他试着遵照方案进行治疗。没有用,虽然专家说他的心理明显健康了,但重 要的是黑色F 上的怪声依旧存在。 专家说一个很有效的办法是放弃黑色F.可是他舍不得。对于他来说这黑色F 就是他的朋友,他的家园,他的依皈。放弃它,就等于放弃了生命。 此后他一连找了几种人。 第一个是科学家。 “从科学的角度说,整个世界是由一个巨大的磁场组成,每个人都是一个独 立的小磁场。 其他生物亦是如此。而各种场之间通过一种磁码达到互相联系,就好像电磁 波一样。两个人为什么会产生爱情、友情等感情呢?就因为两个人的磁之间存在 某种共通,正如甲乙双方利用某个电话号码交流一样。而这种能引起彼此共鸣的 磁码是不稳定的,它可能因为外界因素而转变,所以恋人之间的分手、夫妻的离 异、朋友的反目等等情况屡见不鲜。“ “生命体的磁场不会因生命的终结而消失,它只是转化或者寄移到了别的生 命体或者三维空间中。所谓的灵魂出窍便是如此。某个生命体出现过于某一个地 方,其离开后那地方必然会留下某种‘生命的痕迹’,相类于脚印。为什么能用 红外线相机拍下‘史前’的照片? 便是此理。“ “一间屋子,住得久了,自然留下了主人的‘足迹’。即使主人搬出多时, 这屋子仍有他的影子。同理,‘二手车’上残存前任主人的信息场,这是很正常 的。你之所以能感应到这种信息,是由于你身上的场与其有一定的共通。你不必 为此忐忑不安,见惯不怪,其怪自败。用平常心对待生活、用科学知识来武装自 我,你会活得很Naturally.” 科学家让他去买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一套大百科全书。 第二个是释道学家。 “人死亡只是肉身的消亡,其阴魂不散,会继续转世轮回。但有些因为生前 罪孽太多或者尘缘未了,他必须遭受惩罚或了结因缘才能再续尘缘,因而勾留阳 世。闹鬼的传闻乃由此生。” 释道学家给他一道灵符。着他时时佩带。 第三个是神甫。 “所谓ghost ,只是你的心魔作怪,因为你的欲望不能遏止。因父、圣子及 圣灵之名者,阿门。” 神甫送给他一本圣经,一个十字架,叮嘱他晨昏各颂经一页。 所有努力都失败了。虽然科学让他眼界大开,灵符让他有一份安全感,圣经 让他心灵宁静。 却没一样可以消除黑色F 的奇怪声响。 也许我该将它转手出去。他想。 这段时间他精神不佳。失眠比以前更加严重。对过往的追忆也更变本加厉。 而对许多既成事实或天方夜谭的事情则妙想天开。与此同时他还老发一个奇怪的 梦:他和一男二女三个好友置身一座高台之上,天空忽然变了颜色,狂风凛冽, 高台倏然来了个45度的大转换,他的女友的一双眼睛忽地瞎了,随后变成一具不 断流泪的异形怪物。 同事说他瘦了。 老板请他注意身体。 他联系了车行的人,准备近期去办转手座驾的事。 寂夜如今夜的风。今夜这城市没有风。这几天闷热得可怖。不过近期持续的 雷雨带来了清新的空气。原因雷电制造了不少臭氧。而雷电本身是一种声波,杀 灭了空气中不少的微菌和粒子。 他坐在黑色F 里。车子转上了内环路。从高空望下去,这个城市是生冷而孤 独的。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海洋。而这个城市则是一座不断在下沉的阿特兰提 斯。最终将湮灭在无穷无尽令人窒息的深海里。所有的人亦将与它一起沉沦,堕 落。 在沉到海底之前,许多人都想抓住点什么。 对于女子来说(或者对于他来说),他(女子)是否如同一根救命稻草?尽 管于事无补。 女子。他眼眉不由跳了一下。 是不是在这样的夜晚他才会这样的想起她? 他一直在流浪,今夜这种流浪的感觉更加强烈。 流浪开始的时候,他总是记挂着自己的家;每到一个地方,就希望找到属于 自己的空间。 可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他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于是,他渐 渐忘记他从何处来,也不再想要向何处去。他也不再需要属于自己的空间,只要 他愿意,茫茫宇宙都属于他。他的流浪已经没有任何目的,他只是在感受自己的 生命。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偶然的碰撞,已经决定 了一种必然的人生。不管你是否愿意,每个人都流浪于自身的宿命。一旦懂得了 流浪的真谛,你就会得到人生的幸福与安宁。 汽车音响中传出的是David Gates 的《Goodbye Girl》。1978年的作品。之 前是一首《Kiss Goodbye》,诞生于1968年,流行于岁月山河之间。同样带着淡 淡忧伤的声音,使午夜听众的心情也变得忧伤起来。 他关上电台。 驾驶座旁边的位子上放着一扎郁金香。那是他刚刚买的。他准备把它送给他 的初恋女友。 她明天生日。她已经同意见面。这让他很愉快。整整二年半没见她了,她现 在是否胖了些? 他总担心她会过胖。而她则担忧他偏瘦,“瘦得可怜”。 这么多年来,尽管他努力地不去想起她,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风采神韵常 常会猝不及防地浮现耳边目前。有时候是因为一片云,有时候是因为一首歌,有 时候是因为一个喷嚏。 虽然如此,他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当年分手之际,他们曾经约定:假如 一直过得很好,彼此就不必联系。 等待与追寻、记忆与忘却、期盼与逃避等等,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在他或她的 生命中延续着。 幽幽的郁金香弥漫遍车。他轻轻地吸了一口,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来拿过那束 郁金香,放到鼻端深深嗅了一下。 中人欲醉的芬芳。 他顺手把花束摆在方向盘前边、挡风玻璃下部的凹槽里。 郁金香是包扎好了的,外面卷着一张报纸。 车子优游地在高空滑行,有点高山缆车徐徐流动的味道。 包着郁金香的报纸忽然松了,垂下一角。 他减慢车速,伸手去卷报纸。眼睛却突然被报纸上的一条标题吸引:顺风车 惊魂记:妙龄女子好心遭恶报,青年搭客见色起歹意——内环路昨夜上演生死时 速。 底下的内容是说一位深夜驾车的女子途中好心搭载一位青年,不料车上内环 路后,青年突然拔出利刀指吓,要女子将车停下,欲行非礼。女子坚决不从。二 人扭打在一起。轿车在内环路上摇摆不定地疾行,险象环生。最后女子紧急刹车, 车子撞上路边石驳后停了下来。 歹徒慌忙逃窜,被恰好经过的武警纠察人员抓获。女事主身负多处重伤,送 医院抢救后证实不治。 右下角还附有出事车辆的照片,赫然是一辆黑色F.再看那报纸日期:2001年 4 月27日。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不正是女子失踪的日期么?! 难道…… 便在此时,车厢中再次响起那神秘的声音。开始是沙沙声,像是电台停止播 音,仔细一听,才发觉不是,而是一些嘈杂的噪音,似是女人的哭声,又似是尖 叫声。声音越来越清晰,“呀——”,是一个女人凄厉的呼喊声! 他心头一震,油门不知不觉加大,黑色F 黑色幽灵一样奔行在平坦的路面上。 “嘎——”,城市的夜空传来一声急刹,黑色F 直向路边石驳冲去,然后凌 空飞起,像一颗失去轨道的流星远远冲了出去,好一阵,从睡梦中惊醒的附近居 民才听到一声奇异的大响,“轰”,然后世界仿佛突然死掉,一片静寂…… 此日,城市的大小报刊、网站、电台、电视台都在播着一则消息:昨夜内环 路发生一起交通意外,一辆黑色F 轿车从内环路冲下10多米高的地面,司机当场 死亡。 公安局的鉴定如是写着:经酒精测试,死者驾车前并无饮用酒类;亦无服食 违禁药品。初步判定死者是因为大意驾驶造成汽车失控,先撞上石驳,再铲出马 路,在空中飞行12.4米后急剧堕地,当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