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再见南国 格儿 好几年没再去广州,一定是因为怕触景生情的缘故,其实对一个人的感情,往 往敏感到对那个城市的感情,你和他,走过哪条街,又在哪家馆子里吃过宵夜。曾 有一次从海口过来转机到上海,同伴都想趁机在广州玩一个晚上,只有我,径直钻 进了另一架飞机,没顾上在机场买些我爱吃的南方水果。 我害怕在广州人声异常鼎沸的晚上,或是在饱满的大榕树下面,去独自面对自 己的回忆,那是不止一次涌上心头的恐惧。 昨晚他又打来一个午夜电话,他只有喝多酒的时候才会打给我,往往来自我猜 不出的一个远方,常常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他含糊不清的仿佛呓语,他说,想 你呀,我爱你。 那个时候我刚大病了一场,出院不久就到了广州,对方请我们拍一个后来非常 走红的电视剧,我们先来下生活,就这样遇见他,他是我们的男主演。 我和他交往之间,是需要仰看他的,因为他比我高好多,也因为他比我年长十 二岁。我还是初中女生的时候,就在看他演的电影,一直看,看到大学,看到我也 象他电影中那样大了。后来熟了,他摸着我的脑袋说,“孩子,你是看着我的电影 长大的。” 那是,十二岁的距离对人生,在你成年之后也许不会觉得怎样,没有人过多议 论你并不过分的老夫少妻;可在你的童年和少年,那是一个好吓人的比例。比如, 我小学毕业还穿小舅军裤的时候,他就已经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成为了一对俗世 男女。 起初是剧组乱哄哄的一群,慢慢有一天我发现,最后剩下的只有我和他两个。 我想了想,便猛然觉出了这其中的异样,原来他一直就在我身旁。他会在百人的冷 餐会上,找来我要吃的虾;也会在同一张桌上,用钳子夹开蟹,挑出肉递给我。我 心中暖暖的,因为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有无数的眼睛在看他,而 他并没有怕人说闲话。 记者和观众围着他签名或采访,但只要我去喊他,他就会马上起身跟我走。没 有人说闲话,许是因为这么多年他在影视圈缺少绯闻;当然也是那个时期,娱记们 还没有发展成为狗仔队的缘故。 他是因为我刚出医院所以照顾我吧?我想着,便拉开车门到公路边买柚子,结 果好象已睡着的他忽然就对我说了话,“看后边没车过来再下”。 他知道了我爱吃柚子。经常一回头,他就会递过来几瓣已剥好的柚子,问他要 全部,他不给;但当我吃完,他又会变戏法似地递过来另外几瓣。他的大手掌成了 我的垃圾筐,我把皮儿都放到他手心上。 直到有一天,我们去广州周边的一个县城,他陪主人喝了点酒,往回走的时候, 我和他坐在车的最后一排,他忽然就拉住了我的手,真的,我是这样高兴认识你。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不止,刚好前排有人回头说话,我就赶忙搭上了腔儿。人家喊了 一声,哟,你怎么了,病了吗,声音在发抖?我说,哦,不,我是喝多了。 他把我的手藏在了他宽宽的胳膊下面,这样谁都发现不了我们,我和他共有了 这个小秘密后笑了。 下生活的地方定在了乡下,四周都是田野,开着朵朵黄色的小花。春雨绵绵, 天际间静静得仿佛远古。其实门口就有一部长途电话,可第一次结伴到了电话旁边, 见有人在打,就不约而同地迅速离开了去。有人告诉我们,三公里外的县城才有别 的电话。 我和他都在为给自己找的理由而不好意思着,默默地走了三公里,拿起电话, 我心不在焉地给妈妈问了声简单的好;他则随便打了他的呼台,而后告诉我,那都 是些无关痛痒不需要回的电话。我们往回走,没有带伞,三月的小雨丝丝地飘在我 脸上,远山如黛。他忽然停下步子,回头,把贴在我脸上的头发顺回耳后,又接着 走。 我们曾经走的最多的一次, 大概是十公里, 照他的话讲,正好是北京的一趟 “面的”。已经看到了住处的大门,却怎么也不甘心就这样进去,我和他彼此都没 有看一眼,便又往县城走去,这样再次到了县城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悄悄 问我,累吗?我摇摇头。他扑哧笑了,说有两个选择,一是我背你回去;二是坐中 巴。我便拉他跳上了一辆中巴。那条路的中巴其实多极了,两三分钟就会有一趟, 不贵,每位两块钱。司机看着我们笑,露出一颗发了财的人金色的牙齿,他来回的 路上,已不止一次看到过我们的雨中漫步。 记忆中在那条三公里的路上,我和他从来都不怎么说话,也没有什么心事,就 是不断走呀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看着青葱的田野,然后知道身边有着另一个他。 半个月后到深圳,没有了三公里,我就常常跟他偷跑到街上。在老街,走得好 好的,他蹲下身子就让我上了他的背。他本来就高,在南方的人群中,他背上的我 格外得鹤立鸡群。 玩个唱歌的游戏吧? 我仅仅唱了一首英文的《Feeling》,大戏院前的广场, 他拉我坐在石阶上,却给我唱了无数,都是他演过的电影或电视剧的插曲。他非常 忘情,眼睛微微眯着,我想他一定是记起了那一段一段不同的人生。深圳的春天已 经象是北京的夏了,透着躁躁的倦怠,他脸上却有着流水一般的寒冷。我靠着他的 肩,哭了。那个时候,他妻子和他离婚了。与外界传说不同,相反他在为她一直守 着一个秘密,她老早就有着情人。而更多人却说他凶,他急了会吼,再急了还会打 架,可我看着他,竟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只有帅,只是这么帅的男人马上就要老了, 所以想到似水流年,我为他难过了。 后来的事情太出乎我和他意料,剧组解散了。个中原因非常之多,但起码有一 条是因为他和我。 在别人眼里,我和他出事了。导演迷信地认为女人是祸水,而女人现在将他阳 刚的男主角弄得如此柔情似水,他无论如何不能认同这种错位。导演发了脾气,由 于心情不好,老给人家广州人脸色看,结果广州人真生气了,干脆炒了我们鱿鱼。 本来一部很好的戏,假如当初是我们继续拍,自信会是另外一个不差的结局。 导演不让我和他一起走,给他买的是上午的机票,而我是晚上。我执意送他到 白云机场,因为有点迟到,他赶忙去办登机手续。人多极了,广播已经在通知这趟 航班,他和我挤到入口才停下来,面对面。他不再看我,说你想过没有,回到北京, 大灰狼就要吃小绵羊了。 我至今都想不出他说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也曾瞎猜过,是性暗示?还是提醒我 马上就要拉开帷幕的一场悲剧? 他看了看周围,开着玩笑,假如旁边有个摄影记者,明天咱俩儿的照片就能上 《羊城晚报》啦!话音未落,他飞快地吻了我一下,是我的嘴而不是脑门。我心头 一热,一下子就把自己埋在了他温暖如春的怀里。后来想那个场面一定很滑稽,他 还背着一个硕大的军用背包。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听到了周围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才大梦初醒一般,从他身子里挣脱出来掉头跑了。 坐在回宾馆的出租车上,我禁不住号啕大哭。 导演有意罚我,他让另外一个女孩和我坐火车回北京。火车晃晃荡荡了两夜一 天,等终于开进北京站的时候,我已经因为思念而要发疯了。 北京的上空,那天是一轮白色的太阳。我干脆闭上眼睛,想他来接我,他大声 儿叫着我的名字,跑过来,抱住我,从此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将我们分开。 我在出站口傻坐了半天,看着南来北往的匆匆过客,最后才象病了一样回到家, 脸都没洗,开始给他拨电话。我宽慰着自己,他没来接你是你没跟他说让他来。我 的心“咚咚”跳着,我想一旦听到他的声音,我一定会委屈地晕倒或者哭个昏天黑 地。他留给我了一个手机号和一个呼机号,那会儿还是模拟手机,人家因为是他而 给他的号码非常好记。 我象一条无声无息沉在水里的鱼,看着窗外的天光成了一片金黄色又成了黑色, 他一直没有给我回电话,手机也未开机。午夜时分,我腾得坐了起来,想他是不是 出意外了,车祸甚至我在琢磨他肯定是被坏人杀了。 黎明时分睁开眼睛,我恍如隔世,问自己是谁,这是在哪儿?好象刚刚还做了 一个梦,上帝是个白胡子老头,他拉着我的手在飞,无数刻着甲骨文的陨石从我们 身边滑过,上帝告诉我,这就是一去不复返的历史。 白天以后我的心剧烈地疼起来,因为他没死,他活得非常好。我无奈之下给一 个女朋友打电话,我请她呼他,看他回不回?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怕极了,我劝自 己,就让他给她回吧,这至少说明他还活着。女朋友三分钟没到就打回电话来,尽 管她并不清楚我和他发生了什么,但直觉也让她小心翼翼,亲爱的,我告诉你,他 给我回了。 我有气无力地问,他象病了吗?女朋友犹豫了一下,没有,他倒是象在酒家吃 饭。我眼前一黑,醒来的时候听见听筒里女朋友还在声嘶力竭地叫我的名字。 我大概用了一年的时间才走出他的影子,那个时期我不爱看报纸,也不想看电 视,因为怕万一看到他。可是天公不作美,他那个阶段恰恰非常走红,好戏连台, 有关他的报道络绎不绝。甚至是在西藏的亚东,一个再简陋不过的电影院里也放着 他演的一部古装剧,我捂着脸跑了出来,哗哗的溪水再往前就没了路,他逼得我是 无处可逃,我就想干脆跳进沟里算了。 我不知道这其中是为什么,他当初为什么对我那样好,后来为什么又对我这样 糟?我最痛苦还在于我心底深处,都无从确定这是不是一场爱情。我理所当然回避 广州了,那样多年,我不再去或绕着行。 去上海的飞机升到广州上空时,我俯瞰着这个我曾经那样喜欢的城市,想着侯 孝贤拍过的那部电影,南国再见南国。 直到有一天晚上,大概在凌晨三点钟,我的电话响了,我迷迷糊糊拎起听筒, 却意外的是他的声音,他大概是喝酒了,象是呓语一般,他说我这样长时间一直想 告诉你,想你,我爱你。随后就将电话挂了。 偶然的场合里,我断断续续知道有关他的一些信息。他和我在广州的时候,另 有一个做生意的女人在疯狂地追他。她甚至不顾自己的买卖,追随着他,那样一个 有钱人竟然在北京租起了房子住。她若干年前看了他的一部电视剧,便发誓要赚钱 拍戏,请他来演,她后来如愿以偿。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也没成。而且,听认识他 们的人讲,他还打过她,当着熟人的面。 她有钱,可我知道他不缺钱呀,他的钱够他和他孩子活完这一辈子。 听到这些,我只能自欺欺人地想,他打她,可他从来就不舍得碰我,我撞上了 沙发角,他会把我的膝盖放平了揉啊揉的。 还是那个导演后来和我吃饭时,号称一语道破天机,他说,你还小,你根本就 不懂男人是怎样的货色。你黏他了,所以他怕了;还有,在广州他和你是在天上, 可终究他是俗人,他要回到地上来,这个地上就是北京。你会每天帮他孩子做功课 吗?你会长期去医院伺候他卧床不起的父母吗?你会容忍柴米油盐之后他不再拥有 的浪漫情怀吗?我说会,我其实做好思想准备了,我会对他前妻的孩子好好的,我 们会是不错的朋友。导演笑了,告诉我这就是你和他人生相隔的十二岁。 之后几年,关于他的那个午夜电话我又接到过好几次,时间不等,一般是隔两、 三个月,但每次都是那句话,想你啊,我爱你。 最初的几次,我还在心里想了想,可再往后,就淡了,懒得想了。人生其实有 那么多自己想不清楚的事情,人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梦是怎样的一回事,宇宙 和人类的地老天荒又该如何衡定。前一阵子甚至还有专家研究之后得出结论,原来 爱情与感情无关,只是一种内分泌。 最近的一次,我推脱不掉地去了广州,本想办完事后停一天买双凉鞋,我非常 喜欢穿广州的凉鞋。已经在宾馆订了房间,可到了傍晚的时候,还是登上了当天的 飞机。去改票,只剩下头等舱,我也毫不犹豫地签了。 飞机升空的时候我在想,也许天下有情人,终应相忘于江湖。。 暮色中的广州苍苍茫茫地离我远了,我心中念叨了一句,南国再见南国,便放 好了面前的小桌板,因为空中小姐开始送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