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眼泪 作者:魏湘平 我原打算在99年的元旦这天早上起晚点,以弥补连日加班所拖欠的瞌睡。但 很不幸的是我在六点半就醒来了,竟比平时还早了半个钟。我不知道我的神经何以 会那么亢奋,自己睡不着还恶作剧地连踢了睡在另一头的天成的屁股两脚。天成哼 哼唧唧地叫我别闹,依旧做他的美梦。 我感到很无聊,就从枕头下取出一本书来看,是贾平凹的《油月亮》。刚看到 一段精彩处,我的肚子就闹腾开来。这是我的一个不良习惯,只要拿起书,看到上 劲处就想上厕所,所以我读书没用上不了大学。但我们租的房子没有那个配套设施。 我们租的名为三楼,实际是主人在二层楼的楼顶上加盖的一个小瓦房,这对于主人 家来说是废物利用。所以我们如果要小便的话还可以在水龙头边上处理一下,而要 大便呢,就必须下到楼下。 我很不情愿地穿衣起床, 拿着书走出房门,就听到对面有人叫我:"胡力,胡 力, 这么早就起床了呀。"听到这声音我就血脉扩张,心如撞鹿。我循声望去,陈 汝正站在对面的楼上盈盈地朝着我笑,朝阳下她的头发丝丝缕缕发着金光。 对面也是如我们这边一个格局,我以前看到住的是一对夫妇。于是我就冲陈汝 说: "陈汝,干嘛这么早就到人家家里来玩了,是你老乡吗?""告诉你吧,我们昨 天租下这里了。""哇,你租这里是不是为了监视我啊。"我打趣地说。"你别臭美了。 "这时天成听到我跟女孩子在交谈, 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仅穿着一条内裤就 从屋里探出个头来看,当看到是陈汝时,他又赶紧把脖子缩了回去,咚咚咚又钻进 了被窝,我听见他在被窝里说:"以后有得嗓子吊啦。"天成说这句话是有原因的。 我喜欢陈汝,并且一直在追求她。 我注意上陈汝并喜欢上她是从98年的端午节开始。那天我在生产线上流程时 她正与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子在聊天,我听见她说她们家乡的粽子才是真正的粽子呢。 我就插嘴说难道别的地方的粽子就不是真的了么? 她说:"那当然啦,我们家乡的 粽子是用长江边的采摘的粽叶包的――我们家在岳阳。岳阳你知道么?离屈原投江 的汨罗很近的, 只有那的粽叶才是真正的粽叶。"岳阳我倒是从范仲淹的《岳阳楼 记》中知道了,但它距汨罗远不远我就不清楚,况且我也不感兴趣。我那时感兴趣 的是她说的真正的粽子。在我们家乡可是从来不见有人家做粽子的,端午节的时候 各家各户就蒸一种糯米糕,那糯米糕就是多得馊掉了也不会有人把它倒进河里祭祀 那位屈老夫子而是把它用来喂猪。所以我很想见识一下"真正的粽子",当然能看看 有人把粽子投进江里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就对她说:"什么时候我到你们那去吃粽 子行不行? ""行啊。"她爽快地答应了。她的爽快就引起了自作多情的我的过分关 注。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穿着工衣戴着工帽混在一群女工中毫不起眼的女子, 初步印象是良好的,她的容貌秀丽,圆脸上显出清纯,只是肤色较黑,但我可以理 解为是健康的黑色。 我对陈汝的追求则是从98年的中秋节才开始从地下转入公开。那天我是喝多 了,我胆子壮起来就要去找陈汝,实际上在喝酒之前我就去找过她,但没找到。喝 了酒之后我再去,可我却走不动了,我就想让天成帮我去叫,但他把我撂在一张长 石凳上就走了。你说我那会该多可怜啊,眼睛又不大睁得开,不过还好有熟人跟我 打招呼,我就求人家帮忙去叫啊,前后求了三个人去叫,人家都说没在。 那天晚上要是公路上车多的话我可能就为陈汝殉了情。当我断定找不到陈汝时 我就叫天成回去,天成就踩着单车悠哉悠哉地载着我往回走,我闭着眼睛搂住他的 腰在后面享受着,我承认那是我坐过的最舒服的单车。我感觉到单车似乎一路走的 都是直线我就微微睁开眼,睁开眼我后吓了一跳,天成那小子竟是把单车顺着公路 中间的那条中缝白线直线行驶的,怪不得踩得那么直。我大叫走一边去走一边去, 天成你他妈的不要命了。 天成笑嘻嘻地说:"没关系的,我算过命了我的命有七十 岁呢。 "我说不通他,自己又没力气跳下来把自己搬回去,就一切听他由命了。总 算那位算命先生的话还灵验,那时才十一点多钟路上竟不见有一辆会发光的车。 回去后我想了半夜,决定不再追求陈汝了,这种彻夜不归的女子不是我理想的 女友。但第二天,陈汝知道了这件事,她过来给我道歉,她说她不知道我会去找她, 要不然她是不会出去玩的。她又说她请我去吃夜宵,这是她第一次请男孩子客的云 云。我想也是怪自己事先没有约定,当然就顺水推舟地原谅了她。 2我是一个懦弱的小男人,认识我的人提起陈汝时都说你的女朋友你的女朋友, 但我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只是虚荣地默认着他们的话。她不让我 牵她的手、不让我搂她的腰、不让我亲吻她,但她说她跟我在一起很快乐,因为她 喜欢听我说话。于是我每天就不厌其烦地在她前面卖弄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我想我 婆婆妈妈的性格大半就是这个时候养成的。 我无法做我任何想做的事情,因此我就装作谦谦君子般地对她说:你放心我不 会强迫你的。实际上我用过强但未能得逞。如果要我形容此时的感受,我只好用曹 操曹沛德的话来说就是"鸡肋,鸡肋。"现在好了,陈汝把房子租在了我的对面,这 将给我担供更多的机会。我不但每天站在阳台上向对面吊嗓子,而且只要有空我就 死皮赖脸地缠在她的房子里。房子是她跟她的一个老乡林梅合租的,但我对林梅的 存在孰视无睹。我希望每一时刻都只是俩个人的世界,我想每一对恋人都应该是如 此的吧。 但我依然无法如愿,那个瘦瘦弱弱的林梅,我不知道是陈汝跟她商量好了故意 不让我的阴谋得逞还是她存心要跟我过不去,她就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一样照亮点 缀着我们。我去找陈汝时她从来不避不让,还时不时傻乎乎地接过我们的话题。我 向她暗示过甚至想过办法让天成来故意把她引走,但都未能奏效。 我讨厌林梅,但我又不得不每天要面对着她,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更 悲哀的是我在这样的情况下把我那份月入六百大元的品检员工作给弄丢了。弄丢的 原因是因为我让一批标签贴反的产品顺利过了关,它们过了关我就过不了关。而追 究原因陈汝是难逃其责的,因为我在出事的头一天夜里强行吻了她,我后来认为第 二天我一定是在回味与她的接吻的情形而误事的。 其实那是极其痛苦的吻。那天夜里月黑风高的,我在晚上下班后把她约到厂区 后的斜坡上,我看着四周无人我就一把抱住了她,她努力地挣扎着,但可想而知她 的挣扎只能引起我的进一步行动。我就把我的嘴伸了过去,先是触了她的脸,接着 我就去吻她的唇,她把脸扭来扭去不让我接触,而且随着挣扎她的身子蹲了下去, 这就方便了我的进攻。我也蹲了下去,嘴还是往她嘴上凑,终于碰上了。但我不得 不痛苦地宣称我的初吻还是被她紧闭的唇拒绝了,我的舌头伸过去碰到她坚硬的牙 齿,我就急切切地在被她的牙齿守护的门外完成了我的初吻,我的口中发干,干渴 的唾液在她的唇上产生了一种难闻的臭味,但我还是让它持续了上十分钟。 我被保安员老龚带着走出厂门的时候,陈汝也赶快请了假追了出来。我看了看 她没吭声,她就也一声不吭地跟着我回到我的租房。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 或许什么也没想,我只是感到一阵茫然无助的空虚,这份工作我不喜欢它,但目前 我还没到讨厌它的时候,我想应该没有人会笨到在生活毫无着落的情况下非要把自 己置于死地吧,当然那些我们打工队伍中的勇士们除外,而我,我有自知之明,我 是一个懦弱的人,如果硬是要给我冠以男人的称呼的话,我就是一个小男人。 回到租房我默不作声,陈汝沉默了一会先开口了,她说:"胡力,你也别难过, 这份工也没什么了不起, 凭你的才华和能力一定可以找一份更好一点的工作的。" 我不作声, 她又说:"打工还不是这样,东家不打打西家。以前你们品管部的小李 你知道么? 他还不是被炒的么,可现在人家在深圳当主管了呢。"我想说这些我都 懂, 但我难受啊。她又说:"其实你也别着急,你刚领了一个多月的工资,这个月 我也可以发五百多块, 住下来慢慢找总会找一个好工作。"我突然就哭了起来,我 哭是因为我想起目前的处境是多么的可怜,爱情上不得意工作上失意,眼看着竟是 要靠一个女子来养活。我哭的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在那当儿想起了我死去两 年的瞎眼爷爷,我想他要是知道我这副狼狈样的话,他一定会庆幸自己眼睛瞎得好, 要知道他在世时对我是抱以多么大的希望啊。 看到我哭,陈汝惊慌起来,"哎,你怎么哭起来了?别哭呀,男孩子哭什么呀? "说完又去拿纸巾来给我擦眼泪, 但我的眼泪是那么汪洋肆懿,她手中的纸巾马上 就湿透了。她就发起急来,过来抱我,用自己的袖口给我擦着眼泪。 我的眼泪所带来的结果是我所料未及的,一向无懈可击的陈汝竟然会被我的眼 泪所融化,她用女子最原始的安慰方式安慰了我。 我的生活在一日之中完全偏移了它的轨迹,我丢了工作但我得到了我生命中的 第一个女人。我说过我是一个小男人,我甚至有些沉醉在这种温柔的包容之中。而 陈汝对我也是温顺得像一只小羊羔,尽管我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始终未能寻到那个令 我们满意的工作。 她对我不急不躁,有空时还会陪着我一起去找找工作。走累了她就指着那些贴 得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的"诚聘:俊男美女,月入三万"的小纸条对我说不如你去做两 个月先吧。 我说那你呢?她就问我:"如果你有三万块钱一个月你会要我去干什么 呢? "我说我就不让你去做事了。她说:"就是呀,你去做两个月吧。"我说那就还 是你去做两个月吧。她就笑着说好啊好啊我去了。我一急就说别别,还是我去吧。 她就一脸鬼笑说对嘛,你去干两个月,哎,就一个月吧。 3大概林梅也意识到自己作为电灯泡已经毫无意义了,在我失业一个半月的时 候她也辞了工,说是要到宝安找她大哥,她说她大哥在那边做主管。她的话我一点 也不感兴趣,就像爱屋及乌一样,我讨厌林梅,所以也就厌恶上了她的一切。但陈 汝却听上了心,非要我跟她一起去宝安走一趟。林梅也装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说 她的行李很多,又听说这一带路上很不安全,又要转两次车才能到,希望我能去帮 她一下。我心说我这个样子还能帮你,路上真不安全,有我没我还不一个样。但我 还是不得不答应了。 车子启动没走多久,林梅就抓过一个塑料袋开始疯狂地吐起来。旁边的人一个 个皱起眉作恶心状,我也掩起了鼻子,但过了会我看她那难受劲就动了恻隐之心了。 我伸右手过去搂住她的肩,又用左手托住她的额头。她又吐了一阵,再吐不出来了, 用矿泉水漱了一下口,就虚脱地靠在我的肩上,眼睛紧闭着,但我看到她长长的眼 睫毛不停地颤动着,然后眼窝里便有两滴泪滚了出来。 她的眼泪犹如硫酸般侵蚀着我的心,我感到心里酸酸的,一阵阵刺痛,我觉得 她很可怜,和我一样。我也就不再在心里讨厌她了,我就是这么自作多情。把她送 到宝安她哥那个厂门口我也不想见她的什么哥,就说我回了,她咬着下唇看了我一 会,也没说什么。 回去我怕陈汝责怪我没见见林梅的哥就跑回来,我就临时给她杜撰了一个故事, 我说陈汝你知道我今天回来时在车上碰上谁了吗?她说谁啊?我说你猜啊。她就真 的猜起来,猜了几个没猜对她的懒劲上来就赌气不猜。我说我碰上一个卖票的女人 了。她说每辆车上都有卖票的关你什么事?我说本是不关我事,但她收了我钱了你 说关不关我事呢?她就笑起来。 但我就不知足了,我继续把故事续下去,我就说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啊……陈 汝收住笑瞪大眼睛看着我想听下文,我说那个女人她时不时地看我。她又笑起来说 你别自作多情了,你总是这么自作多情。我说不是啊,我坐在那里,那个卖票的恰 好认识坐我旁边那个女的,她就挤过来三个人坐两个人的位子,那手还时不时地伸 过来摸我的手,我当时吓得腿都发抖,手心里全都是汗啊。陈汝一直瞪着眼看我, 见我不作声了就问我后来怎么样了?我说也没怎么,就恰好到站了,我就逃跑下来 了。陈汝就一本正经地说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货色,肯定有爱滋病,你以后要小心点 啊。我笑着说哪里有那么多爱滋病啊。她说反正你以后给我小心点千万别上人家的 当。 4但我没想到那个瘦弱的曾让我痛恨了整整一个春天加一个夏天的林梅竟然就 真的给我们带来了好运。 那天中午陈汝下班后兴冲冲地跑回来把正在做发财梦的我从床上拉起来, "告 诉你一个好消息, 林梅今天给我打电话了,你快起来啊。"我说林梅给你打电话关 我什么事。她说:"她叫你给她打个电话。"我说叫我给她打电话,你不怕她对我不 安好心不怕我上当啊。她说:"你别臭美了,人家说她哥答应给你安排一份工作了, 做他的助理呢,你知不知道,主管助理啊。"我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真有这事, 难道真的天上会掉馅饼而我又运气特别好躺在家里都能捡到? 陈汝说:"快点穿好 衣服, 我们现在就去打电话,她说有些事跟我交待不清,要你自己去打。"我用汗 津津的手拨通电话,听到林梅的声音时我竟发现原来她的声音也是那么甜美,我说 林梅我是胡力, 我现在和陈汝在一起。林梅说:"胡力我跟你说,我们这边要招一 个主管助理,底薪是一千块,加班算一点伍倍,你愿不愿来?"我想这不是废话吗? 这么好的差事我不来我是人吗? 我就忙不迭地应了。她又说:"胡力是这样,你要 尽快赶过来,这几天行不行?"我说明天我就可以过来啊。她说:"你过来之前要办 好你的证件啊——你今天能不能办好一个大专毕业证,还有你的身份证年龄可能要 稍微改大一点,不过万一办不赢的话身份证就不要办假的了。"我说好的好的。 放下电话我马上就给一个办假证的朋友拨了个电话,忘了提出的是我在这段失 业的日子里可也没闲着,我通过帮人办假证也捞了些伙食费,其实我也只是转手而 已,就像给妓女拉皮条的鸡头。 那个办假证的男人不到一刻钟就坐了辆摩托赶到我的租房处,当他听说我这是 最后一次跟他做生意时显得非常伤感,我知道他通过我的介绍捞了不少钱。他说:" 既然是你自己要的话, 我就四十块给你办一个了。"我说行,我知道他一般办个大 专文凭最低价都是六十块,其实他就是再贵点我也是要办的,鲤鱼跃龙门最后一跳 么,还能舍不得花钱?我就先给了他十块钱押金,本来他说押金就不用交了,但我 说这是规矩,也不好给他破了。他就又跳上辆摩托走了。 又过了大半个钟,他就回来了,我打开我的大学毕业证一翻,照片上的"钢印" 却没印,他说:"怕你急我就先拿过来了,到你这再印。"我知道他是要了却我的心 愿,我曾几次三番向他提出过要看一下他们是怎么印钢印的,但那时他不敢给我看, 因为那是很不安全的,说不定我还会抢了他的饭碗呢。现在他知道我不会再跟他同 流合污了,也就愿意满足我了。他拿出他的"钢印",原来是一块不规则的四方小塑 料块,塑料块上镂了个圆形的图章,他把塑料块垫在贴照片处的反面,然后在照片 上盖了一张纸,拿一支铅笔在纸上摩擦,那个圆形的图章就化作了"钢印". 从开始 打电话给林梅,两个钟都不到,我就是一名大学生了,只花了四十块钱啊。我开始 为自己读三年中专花去父母上万元而不值。这就是生活啊,我的大学我的梦,我亲 眼看着一个男人在片刻间就给我完成了。我甚至有些后悔我为什么没早想着给自己 办一个呢? 5第二天,我等陈汝上班去了才动身,为的是不让她送我上车。天空很阴暗, 每片云里都蕴含着雨意,是九月份了,我准备了一把伞。我对这个生活了近两年的 小镇留恋起来,我的心里像天空一样暗淡,竟比离家时还要依恋,因为家是我最终 的归宿,而这个鬼地方,我虽在心里千百次地诅咒过它,但当我终于要离它而去时 却是如此不舍,我这一走出去,就注定做了它的过客了。 车行中途,下起大雨来,我感到自己仅穿衬衫有点冷。车到樟木头站,去宝安 的车们都不走了,说是深圳那边正在刮台风。我很着急,干着急的时候伞又给风吹 断了柄。我后来翻看了一下那天的报纸,那天刘德华原打算过关来给红线女的演唱 会捧场却终于被台风阻住了。刘天王可以被台风阻住但我不能啊,我没有借口,我 没有退路,我必须向前冲。我虽是一个懦弱的男子,但我不能在别人已经为自己准 备好的一场盛宴中缺席。 总算老天照应,台风终于有了一些隐定,也有那些不怕死的司机愿意带领我们 向前冲。 那个胖胖的经理看着坐在对面湿漉漉的我,没有多问些什么,把我的毕业证翻 来复去看了几遍后这样说了一句话:"听说在大陆办个毕业证很容易啊。"我一惊, 忙假装镇定地说:"是吗,我倒不知道。"他也不再说什么,拿起笔在我的入厂表格 中快速地签下:底薪一千,试用半年,加班另计。我的命运就从他的笔下流出。 办好手续,我到宿舍脱掉湿漉漉的鞋子,发现我一大早刚买的那双"真皮"鞋垫 竟有一只化作了纸浆,另一只倒完好无损。 晚上我本打算自己去找林梅和她的哥哥林克,但林克先来宿舍找我了,这是一 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形高大,背却似乎有些弯,或许是长期在坐办公室的缘 故,脸色有些苍白。见到我时略微笑了笑,显得有些苦涩。我不知道他何以会如此。 我原打算请他去吃餐饭,但先开口的却是他。在一家湘味餐馆,我们开始交谈 起来。他说:"你很年轻,比我想像的还要年轻。"我想说你也不老,但我嘴里说你 也一样。 他摇了摇头,眼睛盯着我看了会,使得我很尴尬,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一副 历经沧桑的样子,我想或许他认为这样会使自己显得成熟一些、有形一些吧,我自 己就正缺乏这种气质,这使得我无形之中又增加了一层对他的敬佩。 "你跟林梅认识多久了?"他问我。我说快一年了吧。"你不错,林梅说你很好, 不过她自己的脾气有些古怪, 你以后要多包涵她。"我一听吓了一跳,看来他是误 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我想我必须解释清楚, 于是我说:"我女朋友跟林梅是好朋友,对了,我女朋 友叫陈汝,也是你们老乡,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惊讶地张开了嘴,"你女朋友? 不是林梅么? "我笑了笑,他也忽然高兴起来,脸上有了笑容,似乎很开心,我有 些气愤地想即使林梅不是我女朋友你做哥的也不应该这个高兴样啊,难道我很配不 上林梅吗?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仍掩不住笑意地问我:"你女朋友在那边,你到这边, 俩个分开可不怎么好啊。"我说是啊,看什么时候这边招工再把她弄过来吧。 他止住笑, 想了想说:"这样子啊,我们夜班正好还可以再加一名拉长,过两 天我跟经理说一说,就把她调过来吧。不然牛郎织女的我可不好意思啊。"我说:" 不急不急, 我这次你都花了这么大力气,她就不必急于这一时了。"他又笑起来, 像个顽皮的孩子,"你们有没有……"他做了个交合的手势,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 还是扯了个谎, 我说:"还没有呢,我都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跟我来。我等会还要 给她打个电话。"没想到林克竟就把他的手机递了过来,一脸盼望地说:"她现在下 班没有? 你用我的手机打个电话给她,让我看看你有多大魅力。"我看了看表,离 我们约定的八点还差十五分钟,但陈汝已经下班了,我想应该给陈汝一个惊喜,我 就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林克的手机,拨通了电话,我说了名字后听到保安员在广播里 叫"陈汝,二号冈有电话",但过了五分钟还没人来接,对方就挂了电话。 林克一直伸长脖子看着我,看样子一点不比我清闲。我对他摇摇头说没来接, 他显得很失望,让我怀疑陈汝跟他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内在联系,用陈汝的话来说就 是我是不是上当了。 我们又喝了一支"金威啤酒",林克突然对着手机讲起话来,他竟然趁我不备又 拨通了那个电话,过了会他脸上露出笑容,招呼我来接,我把耳朵凑过去,听到陈 汝在轻轻抽泣, "胡力,我们不是约好八点么?你就是故意提前打,诚心要让我接 不到。我刚才在冲凉呢,出来人家就说有电话,我都气得要跳楼了。你要是不再打 过来,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林克听得一脸鬼笑,竖起大拇指来朝着我,我说:" 陈汝, 我们这里招工,你来不来?"她说招什么工?我说招普工你来不来。就又听 到她的抽泣声:"你都在那边,我一个人到这边干什么呢?"挂了电话,林克就一个 劲地要给我敬酒,我说这怎么敢当呢?他说:"咱们现在是私交,有什么敢不敢的。 "我听他这么说, 胆子也就大起来,我就说:"林克你对林梅可真是太关心了吧。" 林克一呆, 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兴奋地问我:"你说我关心她,你看得出来我 关心她?"我说瞎子才看不出来呢。他又不作声了,仰脖喝下一杯啤酒,说:"不说 这些, 不说这些。"买单的时候,林克抢着付了款,回来朝我扬了扬手中的发票说 可以报销的。 6我想和林克这个人交朋友真是很不错啊,可惜现在我却无颜与他交朋友了。 我把陈汝接过来后,我们马上就租了个房间过起了恩爱的小日子。我没想到这 生活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美好起来,我每天都要一遍遍地体味着陈汝身体内的温热与 湿润。这是与以前那段愁吃愁喝日子时的感觉完全不同的。当然这个时候我会在心 底里感谢林克俩兄妹对我们的帮助,我也终于切身体会到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以 及多个朋友多条路的真正含义。而且我还会时不时地为以前我在心里对林梅的厌恶 而感到后悔,那是多么不应该的啊,要不是这个瘦弱的女孩,我们此刻还不知道在 过着怎样的一种日子呢――说不定陈汝会因我的贫贱和无能一脚把我踹了呢。我对 陈汝说我真应该写首诗歌颂一下这对好心的兄妹。 陈汝说:"你这么婆妈的一个人 能写诗吗?"我想是的,我太婆妈了,我也确实写不出诗来。 我和陈汝恩爱地过了一个月,陈汝由于不适应上夜班就转了白班去了,而林梅 则转到夜班来。我发现我和林梅的关系突然间微妙起来,我感激她,但我与她却没 什么话说。这不是因为我现在是她的上司的缘故,实际上在工作上我很听从她的意 见。 我不想跟林梅说话是因为我把全部的激情都给了陈汝,我时时都在想着如何让 她高兴,如何讨她欢心。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证明我有多么纯情多么痴心,事实上 我也会因为某个女子亮丽的容貌而对她加以关注。林梅不是不漂亮,她漂亮,而且 在某些部位比陈汝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瘦弱,却更显出她纤细,更让人产生我见犹 怜的感觉。但我却不能对她投入过多的关注,不仅是因为她帮助了我们,更是因为 她作为一盏灯给我留下了阴影,我总是认为她就是陈汝的一个监视器。 我这么罗皂地说了一大堆无非是想为了对我后来的所作所为进行辩解,以证明 我的清白与无辜。但无论我此刻如何辩解,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日下班之后我正在屋里洗衣服,林梅穿着一套白色短袖动动装走了进来,看 得出来是刚冲过凉, 两鬓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说:"宿舍吵死了,那些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有精神,上了一夜夜班还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哇,你还自己洗 衣服啊。"我说:"你以为男人们都是要靠你们女人来洗衣服的吗?你看我不但自己 洗我还要帮陈汝洗。 "说完我就知道失言了,这话怎么好意思跟人家一个姑娘家说 呢。林梅的脸就红了红,说:"你对陈汝真好。我到你这拿几本书去看一下行吧。" 我说:"你拿吧没问题,以后想看书就来拿。"她就不客气地在我的书桌上翻起书来, 挑来挑去抽出几本杂志,却又不走,自顾自地坐在我们床上。 我搓洗着衣服,也不管林梅的存在,我就是这样容易忽视她的存在,从一开始 就是这样。我突然间就感觉到有些不自然起来,因为我洗到了陈汝的内裤,我不知 道林梅有没有看到我,我就飞快地回身瞟了她一眼。但我在这一瞟中发现林梅也在 不老实地看着我,虽然她低着头,飘在前面的几丝头发给她的眼睛作着掩护,但我 还是发现了她是在偷看我,我的心跳就加快了些。我感觉这种气氛于我们俩人之间 的关系来说很不适合。 她可能也意识到什么,就打破沉默说:"我看过你给陈汝写的情书,写得真好。 你这么好的文笔真该去投稿。"我笑了一下,"我写的东西都要给陈汝过目的,她相 信我说的每一句话、虚构的每一个故事都是真实的,这不利于我的构思。我就只能 专门写些文字来赞美她了。不过这话你可不能跟陈汝说啊。"她说:"你那些信要是 写给我,我就是明知道受骗我也会乐意的。"我说:"你们女孩子就是这么爱浪漫, 这样是很危险很容易上当的。 "她说:"陈汝说你为她流过泪,对不对?"我感到很 不好意思, 因此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谁知道她却说:"作为一个女子,如果有个 男人为她流泪那是很幸福的。如果你为我流泪我也会爱上你的。但你不会为我流泪 对不对? 我想即使我为你去死你都不会为我流泪。"我感觉全身发热起来,她的话 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我不得不贬低自己:"你别这么傻了,像我这样一个小男人, 又没本事, 动不动还流几滴泪,那有什么好的。要像你哥那样才有男子气呢。"她 瘪了瘪嘴,"他,你就别说他了,没情没义有什么好。"我说你们关系不好? 她却说: "也没什么好不好的。"说完她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我在你们床 上躺一会行不行?待会你洗完衣服就叫我。"我当然不能说不行,看她真要躺下了, 我就洗干净手对她说:"林梅你先别躺,我先收拾一下床铺。"我弯腰弓背地收拾着 床铺,这时林梅一下子扑在了我的背上。我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她不作声,双 手搂住我的腰用力一掀,我仰面倒在了床上。她的一双黑眼睛就像盏灯一样射在我 的脸上,我立时感到一阵昏眩。她的双唇又贴了下来,我感到窒息,就用力把她翻 了过来。她的双手却死命地缠住了我的腰。 我的脑海里电闪般地掠过一个念头:这会不会是陈汝和她安排下的诡计来考验 我?但我不否认我当时心底里也存在那种卑污的念头:是她送上门来的,不关我的 事。而且这种卑污的念头马上在我的脑海中占了上锋。接下来我就轻车熟路地完成 了那一系列的动作。 我瘫倒在床上,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初我追求陈汝时费尽九牛二虎 之力还只是停留在表面工作上,要不是我抛下几捧泪水她几乎是无懈可击。想到泪 水,我的眼角竟又涌出两粒泪珠儿。林梅伏在我身上,捧住我的脸,伸舌来舔掉我 的泪珠。"你流泪了。"她说,"你有一颗美人头,你要是生作女人一定很漂亮。"我 没理她,我保持沉默,我不知道我此时除了沉默还能干些什么。而后我在沉默中入 睡。 "胡力,胡力。"听到陈汝的声音我一蹦而起,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床上。 陈汝正笑嘻嘻地看着我,"真乖,衣服也洗好了。累不累。"我这才发现我没洗完的 衣服正挂在外面往下滴着水呢。 我就放下心来捶着发酸的腰说:"当然累啦。上了 夜班还要洗衣服。"陈汝笑着在我的嘴上啪地亲了一口,顿了顿她说:"嗯,今天你 的嘴也有香味了。 "我吓了一跳,就说:"你想要我做事就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她 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7我终于敢大着胆子把这段往事像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讲出来, 是因为我无可隐瞒。尽管我和林梅是如此小心翼翼,事情还是曝光了。 那段日子林梅几乎每天溜进我的房间。我承认偷情的滋味是很刺激的,特别是 对于我这种小男人来说,我有一种大占便宜的快感。 可笑陈汝看着我日渐消瘦,与她在一起时又力不从心的样子时,还想方设法地 要给我补充营养。她甚至给我煲过两只王八而她自己一滴汤都没喝全倒进了我那垃 圾桶一般的肚子。我知道我对不起她,我也知道我在心底里丝毫未曾背判她。我想 我必须结束这种生活,当然我只是说结束我与林梅之间的这种生活。 那日我在完成那一套简单而又复杂的动作之后我对林梅说: "林梅,对不起。 我想我们应该结束了。 "她没作声,过了会,她说:"你怕给陈汝知道?"我不置可 否地反问她: "难道你不怕给你哥知道?"林梅突然间就激动起来:"我怕他知道干 嘛? 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很惊讶地劝她千万别干傻事,要让林克知道了我还能 呆下去吗? 林梅又平静下来,悠悠地说:"你抱住我,我跟你讲件事——我每次醒 来时见到你还抱着我我就很高兴, 但我又恨你干嘛不抱紧一点。"我想说你不是说 我从来都不抱着你睡吗?但我又想知道她究竟要给我说什么事情,我就抱紧了她。 "你觉得林克像我哥吗? "她把自己的姿势调整得尽量舒服些后问我。我说:" 你这是什么话,自己哥还有什么像不像的。"她就笑起来,"他不是我哥,我没有哥, 我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任何亲人了。 "她这样说话我很害怕,我说过我是一个胆小的 男人。 她又说:"我是随我妈嫁到林克家去的,我亲生父亲在我四岁时就去世了, 我原来姓蒋。"我就插嘴说:"是吗?怪不得你们关系不怎么好。但林克他还是很关 心你的。"我没想到她又激动起来,"他关心我?凭什么要他关心我?打小他就盛气 凌人地压在我们母女头上,他总以为是我妈害得他父母离婚的。记得我跟我妈刚到 他们家的时候,他站在门口大骂我妈狐狸精,被他爸扇了一个耳光后他就瞪着眼看 我。 "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要那样忍气吞声地活着, 林克他从来不给我妈一个好脸 色看。我妈后来得肺癌死的,那一定是被他给气出来的。 "他还经常欺负我, 背地里就打我,骂我不要脸。我妈死了他才说他后悔了, 装模作样地给我看。他说他要照顾我一辈子。我不要他对我好。我不要脸就不要脸, 我就要让他看看我是怎么不要脸的。 "听她说完我就非常难过,为她的身世,也为 我自己。我说:"林梅你不该这样气林克。"实际上我还想说林梅你即使要气林克你 也不应该挑上我啊。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我此时才明白我犯了多蠢的错误,我从来 都没想过林梅为何要找我献身,我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是被我的气质我的才华给倾 倒了,我更以为她本身或者说是在这种环境下的她本身就是这么随便的一个人。 不是吗?我们现在是在深圳,什么事情用上"深圳"两个字就都解释得过去。经 过两个多月我已经很能够适应这深圳的生活,在这里你不需要问太多的为什么,你 只要知道存在就是合理。 "你后悔了是不是? 你会恨我的是不是?"林梅问我。我说:"是,我后悔了, 但我不会恨你,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什么资格来恨你,实际上我一开始就是想占 你便宜。如果有什么后果的话我也是自讨苦吃。"她又微笑起来,说:"你总是那么 实在,你竟敢承认你是想占我便宜。"我说:"我不承认也没办法啊,自己承认总比 别人指责好一些。"她说:"也是,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就凭你的实在,所 以我才会厚着脸皮去请林克帮你忙。 我也知道你很爱陈汝,我祝福你们。"我想给 她讲道理,比如说林克应该也是很在意你的,虽然他以前对不起你们母女,但那时 人小不懂事,再说他父母离异对他也是一种伤害等等。但我说不出口,我总不能说 我给林克制好了一顶非常精美的绿帽子,林梅你去给他戴上吧。 8我没想到林梅会自杀,自杀在新千年的元旦。我更没想到林梅她自杀之前还 给我留下一封信,一封作为我罪证的信。 信是陈汝先发现的。 元旦那天放假,一大早陈汝就要把我从床上拉起来,"你 快起来, 被子脏死了,臭死了,我要洗掉。"我赖在床上不动,她的小手就握作拳 头雨点般隔着被子轻敲在我的身上,我被迫起来,陈汝就拆被套、揎被单,一副干 大仗的样子。我就坐在窗前边晒太阳边欣赏她的动作。这是多么温馨的日子啊,我 甚至能够闻到太阳的香味。 那封信就从我的枕头下飘飘扬扬掉下来,我当时根本就没在意,我的枕头下经 常放些书啊稿纸什么的。我想陈汝当时也没在意,但她就是弯腰伸手地把它捡起来 了。陈汝把信捡起来后瞟了一眼信封刚想随手放一边桌上,但她又顿住了,我不知 道她是从什么地方发现了蛛丝马迹,我后来翻来复去看那封信都感觉它从外观上来 说与别的信件毫无二致。 信没有封口,也没有撕破的痕迹,或许这就是突破口吧。但我后来是不敢对陈 汝问起这件事的,只有傻瓜才会提起这种事情。陈汝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最先就 是翻到末尾一页看署名,我看到她瞟了一眼署名又瞟了一下我后脸色就变了,我的 心就慌乱起来,毕竟是做贼心虚啊。信有三大页,陈汝一页页看来,脸色越来越难 看,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林梅自杀了你知不知道?"我没想到陈汝会用那么平静的语气跟我说那么惊心 动魄的一句话。我一呆,还没反应过来陈汝就把信塞在我汗淋淋的手里。我颤抖着 看了下去,我明白过来林梅她并不是为了给我留下罪证,而是我自己运气不佳没有 先于陈汝在枕头下拿书看,但她这么做真是太不妥当了。 她说她将在新世纪的第一抹署光出现的时候步入另一个世界,她要去追随她的 妈妈。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其实我不看我也知道,这天阳光真好,我刚才还 坐在窗前晒着太阳而且闻到了阳光的香味呢。但这是很不幸的,也就是说林梅她此 刻早已经服下了两瓶安眠药了。 我看完信,呆呆地看着陈汝,可怜的我在等着她给我拿主意啊。其实任何人都 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第一时间想着救人, 但我就是那么呆在那里。"你还呆在这里干 什么? 你还不快走。你还等着林克来找你算帐吗?你上当了你知不知道?"陈汝冲 我大叫起来。 9陈汝总是一箭中矢,她说我上当了!?我不知道我究竟上了什么当,但我想 我必须逃亡,想到又要再次漂泊,我的鼻子又发起了酸,眼泪们又竞相跑了出来。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