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日记 在蓝蓝母亲的强烈建议下,侯莹到医院做了一次心理咨询。大夫说她只是轻微 的神经衰弱,但以后必须多控制自己,少想伤心的事。否则,再发展下去,情况就 不妙了。 侯莹也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咬着牙,开始处理那些引起伤心回忆的东西。 有一天,侯莹清理物品时,发现一份资料,上面说明,在张平的公司里,侯莹拥有 50% 的股份。这是他瞒着她为她留下的,她现在已不再感动,随手扔掉了。 几天后,有个女子打电话来找张平。 “他现在已经不在这儿了,你到别的地方找他吧。” “可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你能帮忙吗?” “你是……他的文秘?” “对,公司里的人都快跑光了,我该怎么办?”她很焦急。 “咱们见个面,好吗?” 侯莹已对昔日的敌人没有任何恨意,但还是想看看她。闲聊中,文秘说出了公 司的问题。 “他的一位高级副手偷走了公司的核心技术,卖给了网霸公司。网霸的资金和 实力都很雄厚,在圣诞节前推出产品,迅速强占了整个市场……” 圣诞节?侯莹忽然明白张平那天心情恶劣的原因了。可是,据她了解,张平是 个很坚强的人,“你觉得这样的挫折他能承受吗?”侯莹问。 “能。这样的打击虽然很严重,但我相信一定另有原因。知道吗?从公司一成 立,我就来了。我敬重他创业的干劲,我相信公司一定会壮大的。可我不明白,他 不知为什么忽然对公司失去了兴趣。” “他很久没来公司了吗?” “对。公司的人都快走光了。可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我还想等他。只要他回来,这公司一年内必定……“ “告诉我,你爱他吗?”侯莹忽然问道。 女子想了一会,坦然说:“爱。象你一样爱,他那么优秀。” “可他爱你吗?” “不。” “那么,他到底爱谁?” “我也不知道。可我想告诉你,他确实曾说过,他不再爱你了。” 侯莹的心一阵颤抖。她一直不愿正视这个事实,现在,他的文秘亲口说出来又 激起她的心痛。 六月十四日是个周末。这天夜里,侯莹又一次梦见了张平。虽然她几乎清光了 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可他依然盘踞在她心中。闭上眼,似乎他仍躺在身边。 早上醒来的时候,侯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是与张平相识两年的日子。 刺骨的爱结局就是离婚。侯莹忍不住又哭了,不由想起两年来的日日夜夜。 他到底爱不爱你呢?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追他。 侯莹坐起来,狠下心,决定不再想他。做些家务吧。枕套已经好久没洗了。 侯莹取枕套的时候,觉得里面沉甸甸的,象是一本书。她惊奇地拆开枕套,立 刻呆住了,是一个日记本。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开始写日记……要等到金婚的那天才给你看……” 耳边又响起他的话来。 侯莹真想立刻把这个负心的东西扔出窗外,可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想看看,即 便它会把她带入无穷的痛苦之中。 侯莹翻开日记。里面滑出一张名片,是她十九岁时的名片。扉页上写着这样一 句话:献给今生唯一的女子——侯莹。 侯莹一阵冷笑,翻到第一页。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六日,凌晨一点今晚的月亮真美——这是她说的话。 今天——其实已经是昨天了,可我还是想写成今天,多亲切——我第一次遇见 她,一个叫侯莹的女孩。她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得浑身湿透。雨使她看起来既楚楚 可怜,让人忍不住有一种呵护她的热望;同时,又更显出她的清纯,象个脱俗的仙 子。我从不注意女孩,可不知为何立刻被她吸引了。 她上了车,径直向我走来。她的外表显得平静而傲慢,可我一眼就看穿了她, 我知道,她有一颗疯狂而脆弱的心。 车上只有一个空位,就象上天故意安排好的,她只能坐在我的身边。 她是那么的年轻,有朝气,我忽然觉得自己太苍老了,不配坐在她的身边。上 天,如果你让我再年轻几岁,我一定发疯地追她。可惜——我们注定无缘。她只能 是个妹妹。 面对路口的水坑,我说把她抱过去。既已绝望,我便心无邪念,很坦然地对她。 可是,她的眼神——天,她怎么有如此火辣的眼神,足以击溃我用理智巩起的缇坝。 我抱着她,虽然在大雨中,可我却听不到尘世的风声,雨声,整个世界只有我 们两个。 我真想就这样永远地抱下去,可惜,我不能。 她跳舞的时候并不专心,一直在瞟我。她的目光火辣而疯狂,甚至嫉妒,让我 如坐针毡。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只知道,无论说什么,我的心中只有她。 她径直邀我跳舞,疯狂得让我感动,可我从不会跳舞。扪心自问,如果我真的 会跳,我会答应吗?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对我的拒绝,她立即就哭了。后来,她 说因为我让她出丑。可我和她都明白,真正的原因并不是那样。就象一加一只能等 于二一样,两颗火热的心只能碰撞,绝不可交错。 她那晚喝醉了。我扶她走出舞厅的时候,她说月亮真美。我觉得那是一种无法 拥有的美。 在车上,她迷迷糊糊地靠在我的肩上。我忍不住把她的头放在我的怀里。她全 身滚烫,红着脸半醉半醒,仰头看我。 在想象中,我轻轻地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 可惜,我不敢。她太小。还是个天真的少女,我不该有妄想。 六月二十三日她的名片设计得真漂亮。还有一抹淡淡的清香。 我把她的名片夹在日记里,每晚都要看一会。那上面有她的电话,可我却一直 不敢打。 我曾经问李枫,她是否是他的小朋友。 李枫说:“人家怎会看上我?顶多做个小妹妹而已。” 是呀,顶多做个小妹妹而已。我不该有妄想的。 我绝不能打这个电话。 一定不要陷进去。 六月三十日好快,已经认识她两个星期了。 我每天都在煎熬中。我真想打电话,真想。 我常常怀疑,她也许早已忘了我这个心怀不良的大哥。 可是,她没有。 今晚,我无聊地到电影院看电影。真没想到,竟会遇见她。我激动得差点请她 以后一起看电影,可我理智地克制了。 她瞪着看似无辜的大眼期盼地看我。虽然我的理智最终战胜了她的诱惑,可我 很后悔,我怀疑我的理智是否依然理智。 后来,她说忘了给我名片。我当然识破了她的小秘密,可她不怕。 我怕。 七月六日我不敢约她,但很想见她。 她说过,喜欢看电影。我决定守株待兔,这样至少可以免除良心的谴责。 她没有来。后来听李枫说她去跳舞了。她原来喜欢李枫。我松了一口气,又有 点怅然若失。 死心吗?真舍不得。 七月十三日我忍不住又去了趟电影院。 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希望,再等她一次。如果没遇到她,就彻底放弃妄想。 天,我遇见她了…… 侯莹不忍再看,所有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刚刚发生,耳边似乎还响着“下辈子 还做我的小女巫”的誓言。可一切已经过去,昔日的甜蜜已经变成了伤口上的盐。 侯莹翻过九八年,跳到了九九年。 十月五日我不是一个执着于事业的人。 我的事业只是为了侯莹。 她太小,太清纯,太完美,我无以报答,只能用事业来证明自己,来证明我配 得上她的爱。 我要让她永远幸福地生活在梦中,而我要在现实中拼搏。 我历尽千辛万苦,竭力加快新项目的开发进度,我真希望年底可以完工,那时 我就可以好好歇口气了。 压力很大,但我不怕。 十月二十日我简直不敢相信,一起创业的吴信竟然背后捅了我一刀。 网霸早就想进军网络安全市场了,到处高薪挖人。吴信竟然盗窃了公司所有的 核心机密,投奔了网霸。 我的一生第一次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第一次知道人世的险恶。 我回到家里,说公司出了问题。侯莹是那么焦切,几乎要哭了,我真不忍让她 担心。 我决定拼死一博。我要加快研究的进程,在网霸之前推出我的产品,强占市场。 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我的压力从来没有这么大。 十一月十日我现在常常做噩梦。 压力太大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网霸终于在圣诞节前推出了产品,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我不 仅不能实现给侯莹房子的许诺,反而可能会让公司破产。 晚上,我极度痛苦地回到家里。侯莹一无所知,天真地以为我的拼搏成功了, 要为我庆祝。 我实在无法解释我的疯狂。我永世也不能原谅我的行为。我粗鲁地对待侯莹, 就象她是我的敌人。我伤害了侯莹,可我觉得其实是杀死了我自己。 那晚,我躺在床上。忽然间,我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滑过,随后我蓦然觉得 人世是那么遥远,不真切。我知道脑子里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化,却不知道是什么。 一月二日这几天,我第一次体会到食不下咽的滋味。 真的,吃不进去。我以前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夸张的成语,现在我真正认识 到,我错了。看见饭,我甚至想吐。 白天黑夜,浑然而过,我心中全是痛苦。我时刻担心着公司的破产,又不敢让 侯莹知道我的焦虑。我只希望她能永远做一个快乐的主妇。 我不敢回家了。我怕看见侯莹温柔而天真的眼神。 在侯莹的心中,我是很坚强的。我决不能让她看到我的懦弱。 一月七日我整天想着破产的事,极度痛苦。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快乐起来吧,张平。如果再这样下去,侯莹会看出来的。 失败并没有什么,只要再振作,就可以东山再起。将来有一天,你会觉得目前的痛 苦毫无意义。 可我就是忍不住要痛苦。 一月十日上帝啊,我怎么才能忘掉痛苦,恢复以前乐观的我? 一月十五日今天,我忽然想起了爸爸。 以前,侯莹曾问我,为什么写《曾经的王子》,我没有告诉她。其实,这篇小 说是为了纪念我的爸爸,我那个自杀的爸爸。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抛弃了爸爸和我。爸爸是个爱情至上的人,他从此陷入极 度的痛苦之中。半年后,他扔下我,自杀而去。爷爷常骂他是个不肖子孙,那时候, 我也不理解他。 现在,我觉得似乎理解他了。我问自己:如果妈妈在他自杀前回到他身边,他 还会自杀吗? 还会的。 爸爸是这样一种人,活着只为了某种理念。当理念破灭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苦促使他思考人生,忽然明白人生的虚无。随后的自杀并不是因为愿望无法实现的 痛苦,而是无法实现后对人生彻悟所带来的痛苦。 这种痛苦才是无法挽救的。 我觉得自己并非被网霸击败,而是一个莫名的敌人。如果是从前,失败了我会 重新爬起来,可现在我忽然对整个世界失去了兴趣。就象一场拳击比赛,我输了, 并不是我太弱,而是我忽然弃权了。 哀莫大于心死。 一月二十五日在我心中,爱情远比事业更重要。爱情曾激励我奋斗,激励我勇 往直前。 可是,爱情忽然死了。 我莫名地丧失了所有的激情。这实在是致命的。没有激情,我活着还有什么趣 味? 我的激情哪里去了? 二月五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我开始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任何事情都不能让我高兴,我对以前的所有爱 好全失去了兴趣。 我已经有好几天无所事事了,似乎公司已经不是我的了。 我也常常躲避侯莹的撒娇,我已经彻底失去了曾让我激情澎湃的情欲。我真怕 侯莹知道这一点。 活着的绝不是我。 那么,这是谁? 二月十五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今天,我忽然想起李后主的这首词来。想他失去帝位后,那种生的痛苦实在大 于死。 陪侯莹上街的时候,一位女士牵着一只宠物狗,我莫名就想起猪狗不如这句成 语来。 如果是从前,我可能会为自己的幽默得意地笑。可现在,不知怎么,我觉得自 己可怜得猪狗不如。 二月二十日邻居的四岁小女孩莫名其妙地怕电话。 我给邻居打电话时,邻居逗女儿,故意让她接,小女孩便带着哭腔喊我“叔叔”。 若是从前,我必定快活着笑。可现在我却难受得要命,想流泪。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地多愁善感,无端地心酸流泪。 三月一日侯莹撒着娇,要我陪她打网球。我已经好久没有亲近她了,不能再拒 绝。 我俩来到海边球场。侯莹非常快活。是呀,阳光,海风,多么美妙的场景。如 果是从前,我必定拥着她,一起欣赏。可现在我却感受不到任何快乐,只是莫名的 烦恼,无尽的心酸,就象被打入冷宫的怨妇一样多愁善感。 我到底怎么了?谁能让我摆脱这无尽的痛苦? 三月五日,昨晚,我陪侯莹看了一部并不精彩的恐怖片。我忽然又体会到一丝 活着的乐趣,觉得自己可以振作起来了。 可是,为什么今天早上又莫名地伤心起来呢? 三月三十一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一定要振作。 晚上,侯莹似乎忘了我的生日,如果是从前,我必定很生气,可现在,我竟然 无所谓。 我已不再爱他,她不爱我也理所当然。 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太可怜,猪狗不如。 三月三十一日昨天的日记写错了,还没到日子,我真是太糊涂了。 今天,我逼着自己去解决问题。 早上,我很认真地刮胡子,竭力让自己精神起来。我决定去市政府申请高科技 专项贷款。到了地铁站,我插卡进去,不知怎么,插了好几遍,可机器就是不工作。 我眼看着一辆车开过来,马上就要开走。我一急,干脆从转栏上跳了过去。刚跳过 去,一个警察不知从哪个隐蔽的角落钻出来,我被逮个正着。 那警察可能好久没有行使权威了,很得意地呵斥我,然后让我交罚款。这件事 情是我一天霉运的开始。 市政府原在城市的最北边,但正在搬家。我打听了好久,终于有位小姐告诉我 贷款总部已经搬走了。新地址在城市的最南边。这真是南辕北辙。 我无奈地赶到南边。房子正在拆,门口有个告示,上书:贷款总部暂时搬往城 中心。 下面还批了一行见鬼的小字。我已经麻木地不再气愤了,近来我就象有鬼附一 样,运气一直很差,我认命了。 我赶到城中心,仍然没有找到那个该死的部门。工作人员告诉我,那个部门没 有搬过来。我又去看告示,下面的小字清清楚楚地写着:那个部门仍在原处。我气 坏了,忍不住爆发了。我用拳头使劲捶脑袋,张平,你它妈真蠢,为什么就不多看 一眼呢! 我气急败坏地又赶回南边。已经十二点了,正好下班。 我只好在外面傻等。已经是初夏了,街上很多人穿着T恤衫和裙子,而我却穿 着厚厚的西服,热得象个小丑,又象个癞皮狗。 一点的时候,我终于走进了那个部门。有一位小姐在门边扇扇子,我竭力堆出 笑脸(我记不起来我已经多久没笑过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一副哭丧脸, 象个木偶),她说主管正忙,让我稍等一会。如果是从前,我也许会轻松地与她聊 天。可现在,我脑子里空空的,不知该说什么。为了证实我还在这个世上,我对她 说真热。她深有同感。 主管终于看了我的文件,说不行。我苦苦哀求,最后他终于在材料上面做了宝 贵的批示。我费尽心力得到那批示,却并不高兴。很久以来,关于破产的担忧终于 可以停止了,可我很漠然,似乎成功与失败都与我无关。 我匆匆赶到北边,值班的小姐却说,这材料只是批示了几个字,还少公章。我 一听,不知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想大哭。那小姐和蔼地安慰我说,没什么,既 然主管已经批示了,肯定会盖章的,你再去一趟,必定成功。 忽然间,我觉得一切都是徒劳。活着真无聊。虽然我知道,生气有损健康,而 且回到那边盖个章就好。可我就是莫名的烦躁。 去它妈的,什么狗屁章也不盖了。明天就把公司关了,回家。可是,侯莹怎么 办? 现在再赶回北边已经来不及了。我决定回公司。 不知何时,空荡荡的地铁车厢里只剩下我一人。窗外是黑洞洞的隧道。我忽然 觉得人生就象地铁,在黑暗中穿行,永无尽头。就在这一瞬间,巨大的恐惧忽然包 围了我,我就象幽闭症患者一样,想立刻撞碎车窗跳出去。 我莫名其妙地下错了车站,只好徒步走向公司。一个流浪汉脱光了上身,正坐 在路边晒太阳。如果是从前,我也许会想起希腊的犬儒主义,羡慕他的自由,可现 在我全无此念。我忽然发现街上的树全绿油油的,可似乎在昨天,它们还是光杆。 如果是从前,我可能会欣赏这生命之绿。可现在,我体会不到任何乐趣。我强迫自 己去欣赏,去想象那乐趣,却办不到。 回到公司,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对文秘说:“我心里很难受,怕是要完蛋 了。” 她安慰我说:“你一向乐观幽默,什么事会难倒你呢?自己安静一会,我不让 任何人烦你,过一会就会好的。” 我坐下来,心乱如麻,根本看不进任何资料。我强迫自己去看,可脑子一片空 白,连最简单的句子都看不懂。我听见耳边有个声音说:“你完了,你完了。” 我觉得天气热得反常,忽然想起从前与侯莹一块游泳的快乐。我想,应该调节 一下自己的情绪,决定到海边的游泳池游泳。 游泳池的水碧绿清澈,可并不能让我快乐。我忽然觉得游泳也索然无味,决定 回家。 路上我有点饿,这才想起今天我根本就没有吃饭。 回到家里,侯莹快乐地迎上来,让我品尝她做的宫爆鸡丁。 我最爱吃宫爆鸡丁,但今天,一看见菜我就吐了。也许侯莹认为我不再爱她, 可我不想解释,我对俗世的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我觉得事情再糟糕也无所谓, 仿佛都与我无关。 天哪,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无法高兴? 我软弱得真想趴到侯莹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我不能。我是她心中的男子汉, 我不能示弱。 四月一日昨晚,我做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我梦见全世界的人都在追杀我。 恐怖大亨可以躲到地洞里,我却只能在大街上任人宰割。 凌晨四点的时候,我满头大汗地醒来。不知为什麽,我好象变了个人,满脑子 都是自杀的念头。跳楼的冲动几乎无法抑制,耳边有个声音不停地说:“跳吧,跳 吧,你会立刻融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我不停地转身,竭力想找到那个说话的人。 我确信,他就在我身后,可怎么也抓不住他。 我不敢呆在狭窄的屋里,我跑到最空旷的市中心花园,可恐惧丝毫未减。在我 眼里,整个地球就象一个巨大的笼子,我不知道逃到哪里才能摆脱恐怖。我忽然想 起杞人忧天的成语来,我担心天立刻就要塌下来砸死我。 四月二十日已经好久没有写日记了。 如果日记是记述真实的内心的话,我确实不敢写。脑子里那些恐怖的念头一想 起来就要发疯,又怎么能写出来呢? 文秘已经把贷款的事情办好了,按理我应该安心工作了。可我的精神处于崩溃 的边缘,不想干任何事,惧怕干任何事。我时刻担心自己陷入人总要死的悖论之中。 早上一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生死的念头。以前,我喜欢赖在床上不起来,看侯莹 的睡姿,或与她聊天开玩笑。现在,只要醒来,我就立即起床,必须去做什么事, 把脑子占住,忘掉生死的念头。整个白天,我必须不停地折腾自己,一直到晚上, 精神会稍微好一点。 我曾向罗斌打电话,问他我该怎么办。他不理解我,开玩笑说,只要你对女人 还有兴趣,就有救。要不晚上找一个?我知道,我没救了。我不敢向罗斌说实话。 这世上我最爱的女人就是侯莹,如果我对侯莹都没了欲望,还有谁能激起我的欲望 呢? 如果自杀,会害了侯莹。为了她,我必须活下去。不管自己是否痛苦,要先想 到死后,侯莹的痛苦比我更大。 我生活于极端恐怖之中。不敢洗澡,不敢乘电梯,甚至不敢一个人呆在屋里。 我必定是得了幽闭恐惧症。我觉得自己的心理逐步退化,几乎象个婴儿,惧怕外界 的任何刺激。 我知道这种心理状态持续下去很可怕。我常想,如果能有一种药,让我忽然忘 记这几个月缠绕在心头的恐怖念头该多好。 活着实在恐怖。如果不想疯掉,就必须不停地做事。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也 做不进去。我就这样一天天熬下去。 每天都是恶性循环。早上起来心情极度的败坏,经过一天的盲目地慌乱,到了 晚上,似乎稍稍好一点。唯一欣慰的是,白天情绪极坏,却可以躲过侯莹,晚上虽 然并不快乐,但至少可以控制自己,是一天的最佳状态,可以骗骗她。 我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强起来。我的目标是至少不死,不管活着有多么痛 苦,我一定要回到以前那个快乐的我。那个可以享受生活的我。 实在不行。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我的忍耐已达到了极限。我坚持不下去 了,侯莹,对不起,恐怕我是要先走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婚,让你彻底地忘掉 我。你还年轻,应有更好的生活。而我也可以摆脱这种无望的非人的生活。 明天就要离婚了。侯莹也许会短时地恨我,但不久她就会找到新的归宿。再过 一个半月就是我们相识两周年的日子。我决定在那天彻底解脱痛苦。 我曾告诉侯莹,日记要等到金婚的那天让她看。我实在不忍心毁掉这日记,它 里面记着我们全部的爱。也许有一天,侯莹无意打开它,发现我并不如她想象中的 残酷。 永别了。 侯莹看着看着,眼泪就滴湿了日记。张平,你不该什么事都瞒着我。我是你的 女巫,可也是你的妻子,除了快乐,我们还应该分享痛苦。 侯莹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了。她发疯般地跑出家门,不知道一切是否还来的 及。如果他要自杀,会是什么地方呢?必定在舞厅附近。 侯莹跑到舞厅,可舞厅还未开场。她又跑到电影院,恰巧今天休息。天哪,他 会到哪里去呢? 侯莹盲目地在街上狂奔,越来越急。认错了好几次人,吃了一顿白眼。该怎么 办?该怎么办? 侯莹忽然想起一根救命稻草——那个私人侦探!她急急忙忙地拨通他的电话。 “你说那个家伙呀,他以前神出鬼没。这一段时间倒怪了,整天和一伙乞丐呆 在垃圾堆附近。” 谢天谢地!这侦探费真是太便宜了! 侯莹终于在垃圾堆边的一伙乞丐里找到了张平。他衣衫破烂,满脸污秽,胡子 长长的,也不知多久没洗澡了,浑身散发着一股尿骚味,如果不是鼻子上那只一条 腿的眼镜,还真无从分辨出他了。 一个乞丐正从垃圾堆里发掘金矿,终于找到了一包发霉的方便面,虚假地让让 张平。 张平摆摆手,不食这嗟来之食。那乞丐便不客气地大嚼起来。 侯莹一把抱住张平,泪如雨下。 张平楞了好一会,终于认出侯莹,他嘴唇哆了半天,似乎说话也极为吃力, “我,我终于熬到了今天,本想到舞厅去死,可一点没力气,站,站不起来。我就 想,算了,死,死在哪里都一样。” 天,不知他多久没吃饭了。 “傻瓜,你怎么能死呢!” “真的,我,我无法再爱你,活着又如此痛苦,实在无法忍受,求求你,就让 我去吧。” “傻瓜,你是得了忧郁症。” “是吗?”张平眼中希望一闪,忽然又熄灭,“不管是什么症,可我觉得世上 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摆脱痛苦。” “错了,痛苦只是因为病。如果治好病,你就会快乐起来,就会再爱我的。我 们会很幸福地活下去。” “真的?”张平忽然跳起来,问道。 “看,你现在已经站起来了!”侯莹流着泪笑了。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在忧郁的黑暗中挣扎渴望光明的人们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