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 作者:北斗 清晨,窗户上爬满了冰花子。 “又是一个冷天。”孙国梁躺在床上,心想。被窝里很暖和,可是他却觉得 头昏脑胀,浑身疲惫不堪,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是被割去 了一块肉,又好似被掘了一口井,一口很深很深的井,在那井底,有无数的蚁虫 在啮咬。他感到郁闷,张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而,无论怎样努力,胸中仍憋闷 的厉害。空气很冷,钻入肺中极不舒服。他抬了抬眼皮,眼睛又酸又痛,他想象 着里面一定布满了血丝。他已经失眠好几天了,就为了那么一个决定,一个令他 无比心痛,却又不得不下的决定,他整夜整夜睡不着,翻过来掉过去的。对面又 传来喃喃梦呓,孙国梁更加烦躁,他想痛哭一场,眼睛愈发酸得厉害,他下意识 将一只胳膊从被中抽出,盖在眼睛上,良久,泪水终于没有流出。 他努力睁开眼睛,小屋内还很黑,一只闹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循声望去,看 不清是几点,陆家波躺在对面的床上,睡得正酣,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床边, 放着一个鼓鼓的旅行包。 孙国梁掏出表来,歪头看了看,心想:家波马上就要起来了,待会儿要不要 送他?他还不知道我没走,我可怎么和他说呢?他想了一会儿,却没有个头绪, 抽出来的胳膊,已经冻得冰凉,他正想放回被窝,只听“嘀铃铃……”的声音, 对面的闹钟响了。 孙国梁赶紧用胳膊挡住眼睛,偷眼去瞧家波,半晌,只听他口齿不清,又见 他缓缓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了闹钟,铃声止了。他慢慢地坐起, 摸索着衣服穿着。孙国梁紧闭了眼睛,一边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边觉得心在 怦怦直跳,这时,他感到一道惊诧的目光向他扫来,扫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体 上,尽管胳膊挡着,被子掩着,可还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孙国梁心头跳得更 加厉害。 “阿梁。”家波喊。 阿梁极力装作熟睡的样子,他感觉到家波站在他的面前。 “阿梁。”声音加大,又满是焦急。 “唔。”阿梁慢慢晃了晃脑袋,半天才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只见家波张大 了嘴,满脸惊愕之色。阿梁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可是马上又被心中的苦水 压了下去。他翻身坐起,被子滑落,不禁打了个寒噤。 “家波,你现在就走是吧,我送你。”阿梁自顾自地穿着衣服,全不理会旁 边紧盯着他的眼神。 家波怔怔地问:“阿梁,你不昨天晚上走了吗?” 阿梁笑笑,说:“等把你们都送走了,我再回去。” 家波满腹狐疑,问:“昨天夜里,我听见有人说话和关门声,你没和韩洋一 起走?” “他一个人走的,半夜三更的,害得把我也吵醒了。”阿梁嘟哝着,仿佛被 人搅了好梦。 “那你什么时候走,今天还能赶回去吗?”家波追问。 孙国梁低下头,又抬起来,无所谓似地说:“家波,我不回去了。” “什么?”家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年三十不回家,是不是疯了。 阿梁认真地说:“真的,家波,我不回去了,我都告诉家里人了。” 家波盯着阿梁,仿佛仍不相信:“阿梁,大过年的,你不回家,要干什么去?” 阿梁说:“不干什么呀,就在这儿呆着,自由自在的,不是挺好吗?” 家波急了,说:“大伙儿都回去,就你一个人在这儿,不难受吗?再说,你 也不想家吗?” 阿梁感觉眼睛又开始发酸。这时,只听隔壁的虞晓伟喊:“家波,现在就走 吗?” 家波答应:“晓伟,快起来,咱们马上走。” 虞晓伟又喊:“好咧——咦,阿梁,阿梁,你怎么还在这儿?” 阿梁也冲那边喊:“干你屁事。还不快穿衣服,家波都收拾好,就等你了。” 晓伟拎着裤子,一边走过来,一边问:“喂,大过年的不回家,一个人在这 儿呆着,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呀?” “秘你个头。”阿梁照晓伟擂了一拳,故作轻松地说:“快点穿——有秘密 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晓伟一边套着毛衣,一边嘿嘿地笑:“我就猜到准没好事,是不是嫂夫人不 让你回去呀?” 阿梁一笑,说:“是啊,怎么着,不行吗?” “嗬,把自己的老爸老妈都忘了,你这不孝的孩子。”晓伟指着阿梁,正欲 找家波评理,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喂,不会是岳父母大人的意思吧,留你在 他那儿过年?” 阿梁立刻神气起来,说:“哼,你小子居然连这个也猜得到,大学没白念呀!” 说着,去摸晓伟的头,好像嘉许其聪明一般。 晓伟活泥鳅似的躲开,笑着说:“真有你的。老丈人一见你这东床快婿,还 不乐昏了头。嗳,对了,你拿什么去拜见两位老人呀,礼物买好了吗,用不用我 帮你参谋参谋?” 家波立刻又紧紧地盯向阿梁。 阿梁听到“礼物”二字,心中一虚,随即笑着对晓伟说:“用得着你参谋? 我们家唐欣早就替我准备好啦。你想知道是什么吗?”阿梁边说边去逗小伟,家 波的目光却寸步不移地停留在他脸上,阿梁笑得不自然起来,脸上出了一层细汗, 腻腻的。 “嫂子真不错呀!”晓伟眨巴着眼睛,又鬼头鬼脑地说:“喂,没事可别把 嫂子往回带,小心弄出点什么事来哟。” 阿梁照他屁股来了一脚,笑着说:“带回来又怎样,又不是在你床上。” 晓伟哈哈大笑,说:“我可不一定哪天回来,你可要小心,被我撞见好事哟。” 阿梁说:“你回来?回来的不是时候,看我不把你撵出去?” 晓伟愈加笑得厉害,说:“好你个重色轻友之徒。——家波,看看,这种人 ……” 家波却仿佛心事重重,全没听见晓伟在说些什么,只是机械地提了旅行包, 对晓伟说:“咱们走吧,再不走赶不上火车了。” 晓伟也穿了羽绒服,捂得溜严。阿梁披上那件旧棉袄,说:“我送你们。” 家波说:“算了吧,外面怪冷的。” 阿梁说:“那怎么行,怎么也得把你们送上出租车啊。” 三人下了楼,天灰蒙蒙的,还没大亮,北风小刀子似的刮着,三人呵着白气, 走在冰、雪和泥覆盖的路面上,一边跺着脚,一边找寻出租车。马路上车还不多, 晓伟眼尖,远远望见一辆,又蹦又喊又招手的,那车竟然开过来了。 阿梁将家波的旅行包放入车内,说着祝福的话,同他们挥手再见。晓伟坐在 里面嘻嘻地笑:“阿梁,你们小两口可不要再添一口人出来哟?” 两人哈哈大笑。司机问:“去哪儿?” “火车站。” 司机伸出两根手指,说:“二十块。” “什么?”晓伟从座位上跳起来,脑袋瓜子险些碰到车顶。 “坐不坐?”司机马上不耐烦起来。 家波点点头。司机正欲踩油门,“等一下。”家波突然说。从车内钻出来, 将阿梁拉到一边,说:“阿梁,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阿梁笑笑:“我不是说过了吗?还不是因为唐欣。” 家波生气地说:“你能骗得了晓伟,却骗不了我。你们俩早就黄了。” 阿梁吃了一惊,问:“你怎么知道?” 家波说:“那些天你恍恍惚惚,韩洋、晓伟不知道,我看不出来,也能猜出 个七八分。” 阿梁装糊涂,说:“谁呀,你说什么呢?” 家波说:“你少装蒜。你看你现在,蓬头垢面,邋里邋踏的,唐欣怕是有好 几个月没来找过你。” 阿梁辩解着说:“她有没有找过我,你白天上班去了,哪里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家波大声说。他突然停住,低下了头。 阿梁好奇地看着他,问:“怎么?” 家波叹了口气,说:“我亲眼看见的,我当然……” 阿梁忍不住追问:“你看见了什么?” 家波喃喃地说:“我看见她,和另外一个小伙儿……” 阿梁心里立刻生出一堵墙,说:“你没有看错?” 家波说:“不会的,那个小伙儿,和我在一个写字楼上班,常常看见唐欣和 他……” 阿梁沉默。突然间脚底虚浮了,感觉自己犹如秋风中的一片枯叶。 司机忍不住喊:“喂,再不上车,还得加钱。” 家波回头说:“马上。”抚着阿梁的肩,问:“是不是因为没有了工作,连 回家买点什么的钱都没有,才不肯回去的吗?” 阿梁的眼睛又开始发酸。 家波戳到了阿梁的痛处,忙转移了话题:“这次都怪我,没有为你考虑,更 没想到你竟然会不回家。如今,我的钱都花光了,也帮不上你了。”他从大衣兜 里掏出五十元钱,硬塞到阿梁手里,说:“阿梁,还是回去吧……。如果真不回 去,就拿它买点吃的吧。” “这……不用了。”阿梁忙推让着。家波已转身钻进了车门。车一溜烟地开 走了,带走了朝他挥手的家波,还有仍在挤眉弄眼的晓伟。 阿梁手里捏着五十元钱,步履蹒跚地往回走,心想:我是决不会改变那决定 的。冷风吹开了他的棉袄,拉链早就坏了,阿梁捂紧了,心中依旧空空地痛。 回到那个清冷的小屋。四处飘荡着孤单与落寞。方才还是三个人有说有笑, 此刻,阿梁只能到墙根去寻找好往日笑声的余音了。都走了,都回家过年去了, 可是我……。阿梁叹着气,又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感到心力交瘁,于是合上 眼睛,却依然睡不着,脑子里晃动着父母熟悉的影子,熟悉的脸。半年多的时间 没回家,他太想他们了,尤其在这个时候,太想回到他们身边,团团圆圆、合合 美美地过个年,可是,他不敢,他害怕,每次想到父亲为他哀愁着急的样子,他 就犹豫了,他实在不愿伤父亲的心。或许自己不在父亲身边,他会好过一些。阿 梁这样想。 阿梁回忆起大学毕业前夕,全班同学最后一次聚会,大伙儿喝了许多酒,又 说了许多话,依依惜别,互相祝愿着干杯。就要告别十数年的学生时代,而走向 社会,他心中虽隐隐作痛,但总以为前途十分光明。那一夜,他喝醉了,东倒西 歪的,是唐欣把他搀回了宿舍。后来唐欣说,当时他说了许多胡话,但是阿梁什 么都不记得了。唐欣噘着嘴说:“你当时醉醺醺的,口口声声说什么美女、轿车、 别墅什么的,将来一样也不能少,真是丢死人了。”阿梁一点儿也不觉得丢人, 大伙儿都醉得差不多了,况且他所说的本身就是许多男人一生的梦想,他正要朝 这个方向努力。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毕业之后,他竟会变得如此狼狈。他们四个人——家 波、韩洋、晓伟和他合租了这间房子,各人信誓旦旦,要创一番伟业。四人同去 人才市场找工作,大厅内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仿佛无数的蚂蚁在窝里爬着。他 们挤来挤去,不时还能碰到个把同校的同学,相互问候着,然后大家都是一脸的 苦笑。他们的专业是国际贸易,然而在这个北方城市,该专业的需求量是很小的。 后来,家波和韩洋相继改了行,分别找好了工作,晓伟也在一家公司,作了业务 员。阿梁依旧在人才市场寻觅着,他想:中国入世的到来,外贸行业还是很有前 景的,虽然其薪酬与美女、轿车、别墅仍相差甚远,但已是不菲。然而,现实是 残酷的,同学们纷纷改行,女生大都做了秘书,男生则干什么的都有,坐办公室 的,卖房子的,拉广告的,乌七八糟。只有那么个别的几个,找到了相应的外贸 工作,不是学得十分优秀,就是家里有门子的。阿梁追寻着他的梦,却由于没有 相应的经验与足够的水平,一次次地受到打击。他好像一只出了屉的馒头,先是 浑身腾腾地冒着热气,仿佛自己雄才伟略,能强国济世一般,后来,经过这些日 子的四处碰壁,于是渐渐地冷了,硬了,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他没他, 都是一个样,地球照转为误。有一次,阿梁看到一家公司招聘外贸人员,标明 “应届毕业生亦可”,满心欢喜才去应聘。坐在那儿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他接过阿梁的只有两页纸的简历——很多人都想方设法把自己的简历弄得厚厚的, 仿佛它越厚,自己的身价越高一般。那人阅毕,问阿梁:“你的英语一定不错哦?” 阿梁讪讪的笑,说还可以吧,心中却叫苦,因为他的英语水平,在班级只算中等。 那人拿出一本英文的产品简介,指出一段让阿梁翻译,阿梁有许多单词从来没见 过,于是翻译得磕磕巴巴,那人显然不满意,又让他用英语谈谈对国际贸易的认 识,阿梁的口语本就较差,事先也没准备,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十句倒有八句 有语法错误。那人摇摇头,叽哩咕噜,极其流畅地用英语说了一通,把简历还给 他。阿梁听了个稀里糊涂,但大意还是明白的,即委婉地表示了他的英语水平, 与他们所要求的还有一定距离,恐怕不能胜任这份工作。阿梁的脸腾地就红了, 觉得自己与人家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接过简历,羞辱、惭愧、绝 望一齐涌向心头,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垂头丧气,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错了, 是不是在追寻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梦?他把历次应聘的情景都想了一番,想明 白了,所有的公司都不会给你一个锻炼的机会,都要求你能直接上岗,能马上为 公司创造效益,甚至要求你手头上有现成的客户,需要你能与外商自由对话,能 读懂英文资料,熟悉外贸工作的各个环节等等。阿梁觉得自己确实差得太多,即 使真的给他机会,而没有人教他、带他一段时间,他也会不知从何做起。阿梁想 到自己这两个月来所追求的,竟然是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不由得悲愤起来,先是 一遍遍地骂自己为什么没好好学习,骂得久了,便把所有的恨转嫁给了学校,妈 的,都是你害的老子,为什么开设这么一门专业。阿梁想起一次偶然的机会,遇 到某公司一位大经理,谈到阿梁所学的专业,他说:“这可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行 业哟。行的,就是金子,不行,那就是沙子,会被淘汰下来哟。”阿梁当时也没 往心里去,觉得自己顶着个“大学生”的光环,似乎总比别人高出一头。这时想 起来,自己成了一粒沙子,一粒作为陪衬,而如今又被淘汰下来的沙子,心中万 分难过,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惨痛的事实。他大骂着学校,埋怨着这样的专业, 只应该去招那些金子做的学生,而不该招象他这样泥儿捏的。后来他慢慢清醒了, 觉得骂了母校,实在不该,但认为学校在课程的设置与编排上,确实存在许多问 题。譬如,电子商务已经在社会上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学校不开设这样的课程, 反而去学那些完全过了时的计算机语言,仿佛无论什么专业的学生,都有要懂得 编程一般,阿梁在毕业前夕,整个就是“计算机盲”,连最基本的办公软件都不 会;许多专业知识尚未学到,却安排大量的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用得上的理论课程, 阿梁清楚地知道,学习它们或多或少都有用处,可是既然选择了某专业,就应该 先把专业知识弄懂弄通;并且,即使是专业课教材,与社会实践仍存在很大差距; 还有,一些书本上的知识,十分陈旧,如今已经是电子贸易时代了,还在讲改革 开放初期的那一套,这又是教材更新换代的问题了。至于某些单位招聘外贸人员 的时候,宁肯选择理工科毕业的学生,而不选择专业学外贸的,这又是更值得深 入探讨的一个课题了。 经过一番胡思乱想,阿梁觉得中国的大学教育,在许多专业的课程设置上, 与社会实践存在着一道不小的鸿沟,如今已经是市场经济,大学的教育却没有跟 得上潮流,似乎还停留在计划经济上,而这一切的根本又是理论教学在作怪。理 论老师教理论学生,老师尚且没有实践经验,又怎么能要求刚毕业的学生就能得 心应手于实践中呢?理论真是学无止境,一个接着一个,除了体育课,都是在教 室里,在黑板上,在笔记本里完成的,仿佛整个社会便是理论家创造的。十数年, 终于熬到了头,累得够呛,理论也忘得差不多了,这才发现,自己眼高手低,什 么都不会,这时有人告诉你:我把理论都传授给你们了,自己到实践中摸索去吧。 天哪,中国教育培养出来的竟是一批瞎子!他们还振振有词:有理论指导你们, 你们不会迷失方向的。阿梁怒气勃发,于是写了一篇骂人的文章,题目为《炒菜 不放油》,却无处投递,最后,在一家不起眼的网站张贴出去,算是万事大吉。 原文如下: 当我们饿着肚子去吃饭的时候,饭店里大师傅们的手艺,是常常可以瞥见的。 他们面前准备了好些东西,首先是烧得很旺的炉火,架着一个炒瓢,一边是 大大小小的瓷盆和碗,盛着油和各式各样的作料,一边是洗净并切好的菜,堆在 菜板上。 开始炒菜了,他们调旺了火,照例是从油盆中舀出一些油来,放入锅内,待 烧得熟了,放入切好的葱、姜、蒜。于是,一股香气首先扑鼻而来。再倒入切好 的菜,只听“哧啦”一声响,紧接着,只见大师傅一手持着炒瓢,一手用勺子乒 乒乓乓地拨来拨去,又迅速加入各种佐料,来回翻炒。这时,炒瓢忽地被端起, 猛地一抖,火苗瞬间窜起,整个炒瓢内,滚动着一团火,火团抖动几下,倏地消 灭了。然后又听见乒乒乓乓一阵响,炒瓢再次被端起,又是一抖,火光再现。如 此几次三番。看到这儿,再加上浓烈的香味袭来,怎不叫人食指大动,即使不垂 涎三尺,也会更加饥肠辘辘。待到热气腾腾的一盘菜端上来,色香味俱全,闭上 眼睛,轻轻一嗅,然后准备饱餐一顿,真乃人生一大享受。 这里面,当然缺不了油的功劳,它能使菜迅速地在高温下由生转熟,让它更 加芳香可口,它的作用还有很多,比如防止粘锅,使菜均匀受热等等。 然而,有人炒菜竟不放油,他们面前也是烧得很旺的炉火,架着一个炒瓢, 一边也是大大小小的瓷盆和碗,盛着油和各式各样的作料,另一边也是洗净并切 好的菜,堆在菜板上。 他们炒菜,只是统统地把菜往锅里一倒。 “我们的火开得很旺。”他们说。 “我们选的都是上等的菜。”他们夸耀。 “我们的作料放得很全。”他们边说边把各种各样的作料加进去。然而,没 有油,这只会更令人作呕。 “我们炒菜很卖力气。”他们也把勺子敲得乒乒乓乓地响,继而抖动着炒瓢, 然而,什么也没抖出来。就这样,直到发觉有什么不对了,赶紧舀一瓢水,只听 “哧啦”一声响,于是,变成了一锅粥。 这样的一锅粥端上来,任谁也会眉头紧皱,食欲全无。 中国的大学教育,就是这样炒菜的,缺少了油,一切就变得不能“食用”。 然而,无论中国的教育怎样煮粥,都不能摆脱找不到工作的尴尬,再这样下 去,阿梁真的连粥都喝不上了。而尤其令他苦恼的,莫过于父母为他的担忧。父 母都已退休,为他操了大半辈子的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供他读完了大学,此时 本该过几天舒心日子,可是,如今又在为他找不好工作犯愁。阿梁不得不想到改 行,然而,这可不是容易的事,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本专业的东西尚不能精通, 更不必说其它行业了。阿梁又不得不自降身价,这一招也不甚高明,学历低的地 方竞争反而更加激烈,阿梁什么也没捞到,只剩下一堆没人要的业务员、推销员 之类的职务,阿梁一脚踢天它们。长时间在人才市场游荡,总能发现一些有趣的 现象:一大堆女生围住的,大底是在招文秘,并且是十个八个女生,争一个职位; 外资企业的摊位前,求职者总比别处多;回回都去招人的,大底是保险公司;招 推销员薪金标得越高的,通常就是没有底薪的;贴着名言警句来激励你的,那不 是保险公司,就是广告公司;到处都招有经验的,到处都不要应届毕业的。 后来,阿梁总算到了一家报纸发行公司,作了一名办事员,实际就是仓库保 管员,工资低微。阿梁觉得一名高中生也能干好这项工作,他白念了这许多年的 书,感到丢人现眼,况且与他的美女、轿车、别墅梦相差悬殊。他坚持了两个月, 毅然辞了职。这一下更糟,没了收入,还要吃饭、交房租,于是一日两餐,顿顿 馒头咸菜,能吃上一次鸡蛋,那便是超级享受了。这时想再找个类似的工作,也 不能够了。 阿梁清楚地知道,父亲为自己的事很操心,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人,干 着急却没有办法。阿梁并没有“望父成龙”的意思,可是天下的父亲莫不望子成 龙。他想起上高中的时候,整日放荡不羁,学习成绩很差,考大学根本没有希望 了,父亲的管束非但不听,反而增长了他的逆反心理。后来,父亲不再说他什么, 只是整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的,他却受不了这个,其实心中又是一千个一万个 地想上大学,这才知道努力学习。然而为时已晚,待到名落孙山,才觉得万分对 不住父母,发誓要考上大学,于是回到学校,进了一个补习班。渐渐地,他发现 父亲变了,总是弓着腰,在屋里踱来踱去,有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偷 偷地用眼睛盯着他,良久,叹一口气。阿梁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心里说不清是个 什么滋味。他知道父亲爱他、关心他,才会如此,但是父亲的这种做法丝毫不会 给他任何帮助,只会使他在上课时,自习时,想起父亲的样子,就不由得浑身直 冒冷汗。他不敢跟父亲说话,不敢看父亲的眼神,他的压力本身就够大了,父亲 又给他增加了无形的更大的压力,他简直要崩溃了,心想:完了,完了。这次又 考不上了。母亲感觉到了他的压力,在阿梁眼里,她是一个宽容、大度的母亲, 她总是把最好吃的摆在他面前,为他做着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母亲开导他,宽 慰他,阿梁感动得要哭,因为自己没考上大学,弄得家里的空气空前郁闷,母亲 依然对他这样好。后来在母亲的帮助下,他搬进了学校的宿舍,这使他暂时忘记 了父亲,静下心来全力备考。终于,他迎来了那一天,一纸录取通知书似乎将他 带进了天堂,全家都沉浸在极度的喜庆气氛中。虽然只是一所普通的大学,但父 亲仍高兴得什么似的。后来听邻居、父母单位的叔叔阿姨说起,在他刚去念大学 的那段日子里,父亲精神矍烁,走路都挺着胸,逢人便笑。阿梁知道父亲是个很 要面子的人,全部的心思都寄托在他身上,现在他毕业了,父亲肯定期盼着他能 到一家大公司任职,待遇丰厚。可是现在,他简直不比叫化子强多少。他想起去 年春节的时候,父亲已经老了,头发变得灰白,但气色还好。可是现在,阿梁虽 然看不见他的样子,却完全能猜得到,父亲已经退休,没了事做,恐怕心中每日 惦念的,只有他了。父亲为他犯愁,肯定又像以前一样,整日唉声叹气,弓着腰, 在屋里踱来踱去,身影也愈加老了。他一定怕老同事问起:你们家阿梁毕业了吧, 现在在哪里工作?父亲没法回答,所以他一定不肯出门。阿梁心中一痛,两行眼 泪流了下来,滚烫滚烫的。 阿梁任眼泪流淌着,他觉得是自己让父亲抬不起头,他怕见到父亲,怕见到 他着急上火的样子,怕他那呆滞的眼神,他怕在大过年的时候,因为他的原因, 家里快乐不起来。于是,阿梁做出了一个让自己都十分惊讶且痛苦的决定:不回 家过年。他宁愿一个人静静地守在这个让他落魄的城市里。那一天,天空飘着雪, 他站在外面的公用电话亭旁,心禁不住怦怦直跳,他记得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教 育过他,不能骗人,更不能欺骗自己的父母,那是有罪的。可是他现在……,他 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父母能高高兴兴地过个年,老天要如何惩罚他,他都认了。 他想快点打完电话,可是却连抓起话筒的勇气都没有,他一遍一遍默念着熟悉的 号码,却一个号也没拨。终于,他硬下了头皮,话筒那边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 问他什么时候回去,阿梁的嗓音立刻嘶哑了,他撒谎说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过年 还要加班,回不去了。母亲顿时焦急起来,问他是什么工作,怎么过年都不放假? 并说,即使请假也要回来呀。阿梁一遍遍地解释,母亲一声声地央求,阿梁的心 碎了,母亲的语气很软,可他更加受不了,他只好使出浑身的气力,挂断了电话, 最后还听见母亲说:“阿梁,能回来还是回来吧。”阿梁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股 寒意直袭心里,仿佛跌入了冰窖…… 家波说的对,自己一无所有,才不肯回去的。他多么羡慕家波,羡慕他能回 家过年,羡慕他有一份好工作,羡慕他还能买一些东西,看望自己的父母。他和 晓伟该坐上火车了吧?家波和晓伟的家在一块儿,自己和韩洋是同乡,可是只有 家波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说。不对,阿梁想起他对家波也隐瞒了很多东 西,包括这次不回家的决定,家波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吗?他想起了那五十元钱, 从兜里掏出,捏了捏,热乎乎的。家波在一家合资企业上班,做营销策划工作, 很辛苦,又费脑筋,但待遇不错。可是交房租,买手机,又处着女朋友,好不容 易剩下几个钱,又都被自己借走了。家波谋得这样一份工作,在同学当中,也算 得上是佼佼者了。虽然韩洋的工作也不错,可自从大学毕业后,阿梁与他却越来 越疏远。韩洋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事,开始不过是个业务员,但由于头脑灵活,为 人精明,很快升为经理助理。如今,整日神气活现,每日下班,总是大声地说, 今天在某某大酒店吃饭,明天到哪儿哪儿喝酒。而欠嘴的晓伟总是要问个究竟: “怎么,老板请客?”韩洋打个饱嗝,醉醺醺地说:“是呀,都是陪客户吃饭。 如今这生意,全在酒桌上呢。”然后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有时候还迷迷糊糊地 说:“这个月又要涨工资了。”晓伟忙问为什么,韩洋口齿不清地答:“为什么? 又谈成一笔大买卖,要发资金呗。”这时候,隔壁的阿梁总要捂紧耳朵,他瞧不 起韩洋那个样子,心里又酸溜溜的。阿梁确实佩服他的经济头脑与口才,但讨厌 他那俗气味,两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家波早出晚归,每日同他说话最多的,就 属晓伟了。四个人中,他和晓伟算是最落拓的。晓伟开始在一家公司做业务员, 销售办公设备。刚开始,晓伟倒是满腔热情,工作积极,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 累得连话都懒得说。他每天都要跑各大写字楼,挨个公司推销。功夫不负有心人, 半个月后,真的售出几套,晓伟乐得直蹦。此后,新鲜劲一过,他常常是早上出 去没多久,就回来,往床上一躺。阿梁感到奇怪,晓伟解释说,去公司报个到, 就回来了,并埋怨工作太累,谁他妈给他干呀。有时一躺就是一天,待到下午四 点来钟,他再回去报到。“混个底薪就得呗。”晓伟说。于是白天常常就是他们 俩,凑在一起,各自躺在床上,有事没事地闲聊着。晓伟常常谈到他工作中的事 情,谈到某某大厦的保安如何如何不让他进,而他又想出什么什么办法进去;谈 到某次骑自行车近两个小时,好不容易找到那家公司,又怎么扑了个空。又谈到 哪座大厦最豪华,哪家宾馆的厕所都香气四溢,哪个企业的老板如何如何年轻, 哪个公司的女秘书如何如何漂亮等等。阿梁也不禁羡慕晓伟见了不少世面,晓伟 就劝他也找个销售的工作,阿梁总是摇头,他不是没试过,倒不是怕工作辛苦, 而是他的性格较内向,不擅于同陌生人打交道。 两人又经常讲了一些荤素笑话,然后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时间久了,各自 觉得无趣,便拿眼睛去看天花板。后来,晓伟带回来一些各式小说,躺在床上看, 顺手扔一本给阿梁,阿梁没有心情,随手翻来掉去,又扔了回去。晓伟在那边或 仰或趴,或俯或卧,看得津津有味,不再理睬阿梁。阿梁无聊,只好又拿眼睛看 天花板。晓伟又陆陆续续地带回各种各样的书,武侠、言情,以及一些黄色小说, 另外还有一套套的卡通书,男人女人的性器官暴露无遗,据说都是在一所小学附 近租的。 晓伟常收集了一些名片交差。有一天傍晚,他回来了,脸色灰暗,失魂落魄 的样子。后来阿梁知道,晓伟被炒了鱿鱼,并且连当月的底薪都没混到。晓伟顿 时陷入了经济危机,于是和阿梁一样,顿顿馒头咸菜度日,常常和阿梁头碰头, 抢一块腐乳吃。不久,晓伟又找到一份推销员工作,这次又改卖热水器了,需要 挨家挨户推销。晓伟不敢怠慢,每日屁颠屁颠地去了。 后来,不知谁从哪儿弄来一台旧电视,屋子里就整天充斥了哧哧啦啦的杂音。 阿梁没心思看,在床上躺得也累了,就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咳声叹气。在这个时 候,他总能想起唐欣,回忆起两人在大学时的柔情蜜意,每每此时,他都把牙根 咬得紧紧地,心想:她一点儿也不爱自己,竟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离开。阿梁竭力 想把她忘记,他一次一次地统计着又有多少天没想起过唐欣,然而结果总令他失 望。他又罗列了种种理由,来证明自己根本没有爱过她:她不漂亮,爱臭美,好 吃零食,说话嗲声嗲气,动不动就不理人……。但阿梁仍觉得没能说服自己,他 想起了那个秋天的夜晚,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他和唐欣在一把伞下,默默地 走在街上,汽车闪着白晃晃的光,赤拉赤拉地压着积水,从两人身旁开过,他的 裤脚被溅湿了,唐欣终于从伞下钻进了雨中,离开他,向前跑去,他怔怔地望着 她的背影,似乎要用目光将她拉回来,然而,她一直没有回来,渐渐地,消失在 密密层层的雨中……。伞落在了地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头,他的脸,他的全身,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流淌着,流进了脖子,冰凉凉的,人浑身 打着冷颤……。此后的一段日子里,他没说过几句话,总是盯着相框里的一张照 片,唐欣偎依在他的怀里,两人笑得多开心……。他拿起了一把剪刀,抽出照片, 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剪开了一个豁口,他慢慢地剪着,把照片扭来扭去, 终于,两个人完完整整地分开了。他捏了自己的这一半,由于唐欣挡在他身前, 剪开后,他就变得缺胳膊少腿,再配上他那幸福的笑,模样十分滑稽。他呆呆地 注视着,仿佛不认识了自己,他嘿嘿地笑,把自己这一半慢慢撕开、撕碎。唐欣 的那一半掉在了地上,依旧灿烂地笑,他缓缓拾起,凝视着,脸上的肌肉似乎在 抽搐,泪水模糊了双眼,唐欣的笑容渐渐变了形,变成了挖苦、讽刺和嘲笑,好 像是在对他说,你连工作都找不到,自己都养不活,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阿梁 的手颤抖了,唐欣那可怕的笑脸便一个个飘荡在空中,围住了他,尖叫着,一起 向他扑过来,令他战瑟、恐惧、窒息……,阿梁冷汗淋漓,终于歇斯底里,在一 瞬间,撕扯着,直到喘着粗气,定定地望着那空空的相框…… 闹钟嘀哒嘀哒地走着,已经是中午了,阿梁心里依旧空空地痛。他起身胡乱 弄了点吃的,想着家波和晓伟该到中途了。他叹口气,准备晚上买些好吃的,自 己一个人过个年,好好享受一番。 睡意却像梦一样缠绕了他,吃过午饭,阿梁还没反应过来,就昏昏沉沉地睡 着了。大概是好些天没睡个好觉的缘故吧。他做了许多梦,梦见了父亲、母亲, 自己正同他们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面前摆满了各式精美的食品,电 视里正播放着精彩的节目。又梦见家波来了,他高兴之极,马上起身握住家波的 手,拉他坐下。韩洋和晓伟也来了,他招呼了他们俩,把一大堆好吃的推到他们 面前。这时,唐欣出现了,他揉了揉眼睛,是她,唐欣露出灿烂的笑,走过来, 牵住他的手,阿梁幸福极了,两人来到父母面前,他们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阿 梁笑着,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好似在云端。他痴痴地望着唐欣,欣赏着她的笑脸, 忽然,她的笑脸变了形,变成了可怕的冷笑,一把推开阿梁,转身走了。阿梁想 大声地喊,嗓子眼却像堵住了什么,怎么也喊不出声。这时,韩洋和晓伟也起身 走了,家波也走了,阿梁使劲招手,他们却看不见。阿梁赶紧回头寻找自己的父 母,突然看见,母亲怔怔地坐在那里,父亲弓着腰,在那里踱着步子,灰白的头 发,显得他更加苍老。父亲忽然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注视着他,良久,叹一口气。 阿梁的心猛地一痛,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汗。 阿梁胸闷得紧,不知不觉是下午四点多钟了,他想出去走一走,捏了捏那五 十元钱,似乎还有些热气。他来到外边,天已渐渐灰暗,愈发冷得厉害。阿梁一 步一滑地走着,一边想着要买的东西,一边想,阿梁和晓伟该到家了,正坐在家 中,同父母在一起呢吧。人们都行色匆匆,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阿梁路过一个 市场,摊位上堆满了品种繁多的年货,那一挂挂鞭炮,火红的纸包着,堆得高高 的。 阿梁买了两瓶啤酒,一斤鸡翅,一只火腿,四样咸菜,还有那一斤瓜子,两 斤桔子。攥着剩下的钱,阿梁左顾右盼,远远望见一串串葡萄,奔将过去,一粒 粒葡萄晶莹剔透,像八月十五的月亮。阿梁凝视着,半晌回过神来,亦买了两串。 钱花光了,可他总觉得还差点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得作罢。 阿梁回来,将小屋好好收拾了一番,屋内清爽、宽敞了许多,又把买来的东 西摆在小桌上,一边摆一边细细打量,直到觉得像那么回事了。夜幕已经降临, 家家户户都亮着灯,似乎能看见每一家每一户的人们,团聚在温馨的小屋内,围 在桌边,欢声笑语。阿梁不知道父母此刻是怎样一种情形,从小到大,每年的春 节都是同他们一起度过的。他拧开啤酒瓶盖,慢慢喝着、吃着,啤酒冰凉,又苦 又涩,他不禁很是生气,本已戒洒近半年,本以为似老朋友想见,不想竟成了这 般味道。他吃着鸡翅、火腿,味同嚼蜡,只好一口一口咽着咸菜,直咸到心里, 便喝一大口酒,就像卖血前的许三观,嚼一口盐,喝一碗冷水。阿梁打开电视, 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在笑着,唱着,跳着,都 在大声地说着什么,他什么也听不清,一切都在眼前摇晃。阿梁连续换了几个频 道,才有一个不是晚会,但他又觉得不对劲,很快又调了回来。 这时,电视里播放着一个小品,画面上不正是那位北方著名笑星吗?阿梁知 道父亲非常爱看小品,尤其喜欢这位笑星,每次都乐得前仰后合,有时还跟着连 说带比划。父亲现在一定也在看电视,他还像以前那样开心吗?阿梁摇了摇头, 仿佛看到父亲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如同盯着一潭死水,母亲坐在旁边,屋子里空 荡荡的,两人默默地坐着,一句话也没有。此时,阿梁清晰地感受到,他不回家 过年,带给父母的是怎样一种痛苦,这时他当初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他的美好设 想不但实现不了,反而彻彻底底地破坏了这一切,阿梁万分后悔,心中在喊,只 要父母能高高兴兴地过个年,要他怎么样都行。可是现在,无论如何也赶不回去 了,他又能做什么呢?阿梁忍不住扑倒在床上,捂着被子哭了,泪水逐渐浸湿了 被子,他终于放声大哭,哭声像惨白的鬼魂,在空旷的房间里飘来荡去,却被电 视机传来的阵阵掌声撞得左右歪斜,堆在了墙角。 阿梁想起晓伟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一对年轻人相爱了。小伙子勤 快厚道,姑娘体贴温柔,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姑娘的父母,却借机索要高 额聘礼,小伙子家里很穷,哪里拿得出,只好跟随村里人,把家乡的土产品,挑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卖。有一天,小伙子正在卖货,家乡来的一位伙计告诉他,姑 娘得了重病,大夫说,怕是不行了。小伙子闻听,心如刀割。只不知姑娘现在怎 样,哪怕再见最后一面?然而路途遥远,岂是一时间能赶得回去的。他悲伤不已, 飞奔至一处旷野,面朝家乡,双膝跪倒,袒胸赤膊,以头叩地,仰天大呼,如此 连呼三声。姑娘本已奄奄一息,家人垂泪不止,以为更无希望了。哪知姑娘忽然 坐起,说远远听见有人呼她名字。姑娘的病遂不治而愈,最终,二人喜结莲理, 生活得美满幸福。阿梁当时觉得,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民间故事,可是此时, 一遍一遍想着那人袒胸赤膊,仰天大呼的样子,不由得惊心动魄。心想:唐欣离 他远去,如今自己深爱的,只有父母。他忽然热血上涌,心头蠢蠢欲动,他也要 用这种神话般的故事,为父母祈求一份安宁、幸福。阿梁主意已定。 夜,任寒冷无情地肆虐着,北风手术刀似地刮着,随时准备割断每一个挑战 者的神经。阿梁走在空荡荡的路面上,紧捂了棉袄,酒精作用下的丝丝热气,荡 然无存。正是该市几十年未遇的罕见低温,寒流随新春的来临,做着殊死的挣扎。 阿梁打着哆嗦,心中依旧空空地痛,脚步却更加坚实了。他四下望去,没有行人, 半晌,有一辆车开过。远处楼房灯火通明,每一扇窗子都透着温馨和幸福,团圆 与享受。阿梁找不到旷野,城市里除了马路,就是建筑。他望着每一扇将寒冷挡 在外面的窗户,蹓蹓跶跶地走着,周围极静,偶尔传来一阵小孩清脆的笑声,远 处,不知是谁家,“噼噼叭叭”地放了一阵鞭炮,离子时尚早,就忍不住了。 阿梁来到一个大湖旁,湖面冰雪覆盖,踩着一串串小脚印,不知是谁家不听 话的孩子,曾在这里玩耍。他想,这倒是个好的所在。他顺着马路下到湖面,湖 心露出一片光秃秃的冰面,方圆丈许,他走过去,远处路灯的微光送到这里,冰 面光滑如镜。阿梁走进圆心,抬头望了望天,黑压压的,无星无月,又环顾四周, 阒无人迹。阿梁韩着家乡的方向跪下,开始脱衣服,他也要袒露上身。他脱下棉 袄,顿时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北风劲吹,仿佛无数的蚁虫,吸噬着他的骨髓。阿 梁咬紧了牙,牙齿咯咯地碰撞,他又脱下了毛衣,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如同遭遇 了铺天盖地的雪崩,立时被埋入亘古不化的大雪之中。牙齿已经咬不住了,他咬 紧双唇,用冻僵的手,一粒一粒解着衬衣扣子。他的神经似乎已经崩断,崩成无 数个碎片,噼噼叭叭的落在冰面上,永远连接不起来。他的呼吸急促,心在狂跳, 就像一只猎枪下的兔子,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阿梁用尽全力,脱下了贴身内衣, 北风割着他光滑的脊背,却像刮在他的骨头上,窸窸窣窣作响。阿梁剧烈地颤抖 着,喘息着,他俯下身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面上,抬起头,泪水簌簌而下,他 哽咽着:“爸,妈,儿子给你们……拜年了!”声音幽幽地在冰面飘荡。阿梁又 拜倒在地,仰起头,大声喊:“爸,妈,你们听见了吗?”声音在空中激荡。阿 梁再次叩下头去,仰望穹苍,用尽全力大喊:“爸——,妈——,……”阿梁不 知该再说些什么,泪如泉涌,声音如同在太空震荡、激射,射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梁似乎已感觉不到冷,只看见自己的身体仍在剧烈地颤抖,全身冻成了 乌紫色,心脏仍在狂野地跳着。他双手抓起衣服,艰难地穿着,胳膊已经不听使 唤,挂在脸上的泪水,好似冻成了冰,刺骨的痛。 喊声惊动了一个片警,他循声来到湖边,远远望见一个人,光着膀子,在那 里穿衣服,大吃一惊。他立即警觉起来,但又没发现那人有什么不轨行为。他怔 怔地站在那里,正想上前大声喝问,那人突然回过头来,发现了他。 阿梁突然发现远处,有人定定地望着他,吃了一惊。借着路灯的微光,隐隐 约约望见那人带着大盖帽,手里拎着的,象是一根警棍,心想是误会了。可阿梁 不愿别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拎起棉袄,转身就跑。片警本来还在犹豫,见阿梁 转身跑了,仿佛亲眼看见他做了案一般,大喝一声,迈步便追。阿梁奔上马路, 拐进胡同,片警穷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的跑着,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阿梁 对这一片地形极熟,左拐右拐,不一会儿,片警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阿梁心想, 若是被你追上,我这个系八百米冠军就白当了。 阿梁回到屋里,喘着粗气,他甩下棉袄,仰面躺在床上,踢脱了鞋,拽过被 子,紧捂了头,他冷极了,心仍在狂跳,奇怪的是,却不再有那种空空的痛。阿 梁累极了,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他好像看见父亲正看着电视,手舞足蹈,一边 指着屏幕,一边同母亲大声说笑。他仔细一瞧,是春节晚会,不正是那个著名笑 星,在表演小品吗?父亲开心极了,不时地哈哈笑着,仿佛年轻了许多,母亲也 坐在那里微笑。阿梁均匀地呼吸,安稳地睡着,一个满足的微笑,慢慢地挂在他 熟睡的嘴角上,嘴角还在微微地上翘…… “噼噼叭叭……”,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无情地撕碎了阿梁的好梦,他揉 了揉眼睛,闹钟嘀嘀哒哒,正指向十二点。阿梁听着外面炮声隆隆,他打开电视, 节目主持人依旧甜蜜蜜地笑着,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阿梁就这么倚在床上,鞭炮声渐渐变得零星,慢慢又都隐去了,一年一度的 春节联欢晚会也已结束。他想父母大概已经睡下,阿梁的心静下来,一切都安静 下来,他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睡意全消,他不知道该怎样熬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他斜眼看着桌上,能陪他的,还有一瓶啤酒,半碟咸菜,几根鸡翅,大半个火腿, 还有那串葡萄。阿梁揪下一粒,放进嘴里,他忘记葡萄没洗。舌尖将葡萄润湿,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轮明月,他慢慢地吮着,葡萄酸酸的,一直酸到心里。 这个漆黑、寒冷的夜晚,方才还是岁末,现在已是新的一年的开始,但对于 阿梁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忘记买饺子了,每年初一早上, 他都要吃父母包的饺子,穿着崭新的衣服,给亲戚朋友们拜年。可是如今,不吃 也罢,他的明天又在哪里呢? 阿梁回忆起很久以前,老师在讲话剧《白毛女》,说旧历的新年对富人来说, 是过年,而对于穷人,则是过关。欠了地方的债而没法还的人,莫不东躲西藏, 想办法逃过这一关,而杨白劳这一家,到底没能躲过。阿梁觉得自己也在过这么 一关,北风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呜呜地响,他望了望窗外,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