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并不孤独 作者:大雨滂沱 mailto:hnzdh@yeah.net 一 BP机响的时候我正在上班。头和我从车间里拆回来一个报废的执行器,两个人 正脑袋凑在一块看图纸。这80年代的货色虽然简单,图纸倒比较复杂,这倒是国产 货的通病。电气图像迷宫一样,绕的我眼晕。这时BP机响了,那真是迷人的音乐。 拿出来一看,上面有一句留言:非常想念你。没有署名。“怪事。”我暗自嘀咕, “谁打来的呢”不过暂时也没有时间去想,迷宫还没有走完,断没有中途停止的做 法,凡事都会有进口出口,迷宫如此,想念的话语也如此,既然现在身陷迷宫,那 就得务必先走出来。 下班时我已经差不多忘了这事。 我得去买菜。一个人搬到生活区的这间5楼的 房子已经半年了,虽然是打着考研的借口出来租房子住,但现在一切均已结束,那 些破烂书那些矛盾巴金刘勰维柯歌德史论文论思潮史文学史,都已被我锁进箱子里, 很好的檀木箱,它们会在好闻的香气里安度余生,虽然我的余生还是个大的问号, 但这已与它们无关。 然而还是不想回去住,食堂的饭菜已经忍无可忍,考研已完,无须再忍,于是 便购置齐全必要的厨具,想自己过一段宁静的生活。曾几何时,理想是做一个不错 的厨子呢。 回到住所,把米淘上,放在电饭锅里,一边开始洗菜,顺手把音箱打开,放进 一张莫扎特,他的小夜曲比较适合炒菜。饭菜刚弄好,BP机又响起来,又是一句没 署名的话:忘了问一句,你想念我吗? 有十几秒钟我处于停顿状态,时钟的秒针走到某一处,忽然打了个踉跄,世界 晕旋片刻,再度站稳,继续运转。 会是谁打来的呢?此地的朋友断然不会,想我就上门来喝一杯便可,不必弄此 花样。大学的同学毕业时都叫嚣着长联系,然而信和电话就像递减数列,最终归于 零。偶尔会有一张天涯海角的明信片,名字却不至于不留下。那到底是谁呢?记忆 之门被强行推开,一个小人双手在里面胡乱的拨拉,卷起一阵灰尘,小人在灰尘里 若隐若现,最后消失。一无所获,还是一无所获。瓦尔特已经指挥哥伦比亚交响乐 团进入第三乐章,我却在此地徒然寻找一个被我忘却或者根本不存在的人。我抬头 看看窗外,是很好的正午,阳光灿烂,空气明亮,地平线遥遥可见。不管怎样,被 人想念,总是件愉快的事。 二 决定考研其实是一件很偶然的事。 我在这家电厂已经工作5年了,薪水不多但 够花,升职的事情自己不想也无所谓,因为作官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我这人很懒, 做不来。之所以考研是因为几个怪物,呵呵,其实并非什么可怕之物,不过是几个 冷水塔罢了。说到冷水塔要解释一下,简单说它是用来冷却过热蒸汽温度的:外型 是双曲线形,有两百多米高,里面有无数管子,冷水在管外从上至下,过热蒸汽在 管内从下至上,于是汽变成水回到系统里,冷水则蒸发成汽从塔的上口不断涌出, 变成白色的云朵。我住宿舍那会从窗前一抬眼就能望见它们,巨大的身躯端坐在那 里,嘴里冒者白汽,我感觉自己的热情也就这么不断被冷却,变成一点虚幻的白色 气态物,起初还凝聚在一块不肯散去,而慢慢的归于虚无。它们是电厂的图腾,我 在它们的肚子里,不断被消化。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要发疯。为了避免自己发疯,我 就只好去发疯的踢球,发疯的打电游,发疯的找人通宵的下棋。 直到有一天,我刮胡子时看到镜子中的那个人无比的陌生。你是谁呀?我问镜 子中的人。虽然他是个哑巴,可从口型看出来他也这么问我,你是谁呀?他问我。 我把头扭向窗外,不可避免的再次看见冷水塔们的杰作,我听到它们在那吃吃的冷 笑。一切该结束了。我对镜子里的人说。他点点头,也这么告诉我。 三 我一直在等BP机再次响起,可是直到傍晚也再没动静。我把BP机摘下,放在书 桌上,托着腮盯着它老半天,确信不会再响,开始去卫生间放水洗澡。头上涂满肥 皂沫的时候,机声大作,本来迟些去看也无所谓,又不是电话,反正总是留言。可 我仍光着身子跑了出去,一看,是大雨,说是约好晚上过来吃饭,让我不要忘了准 备点好菜。这小子!我返身冲回卫生间,隐隐有一点失望。 6: 30分,大雨如约而至,带来一箱子啤酒。这家伙没别的爱好,就是特别好 酒,所幸我的酒量也不算坏,将就着还能应付。他是94清华的高才生,分配时一念 之差,跟着女朋友跑到这儿来,呆了几年,那女孩看他不象有前途的样,又禁不住 家里的鼓动,和我们厂长的公子好上了,去年元月份结的婚。 和大雨熟起来也就是在去年的3月份。 那天一家唱片店的老板打电话告诉我莫 扎特的《魔笛》到货了,让我去看看。 我让老板把瑞奇.马丁换下来,毕竟是盗版,试听一下还是很有必要。就这样, 在莫扎特最好听的歌剧中随意翻检一些新到的唱片,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夜之后” 的咏叹调响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一个人在我背后说话,“是伯姆的版本吧?”回头 就看见大雨在问老板。他看见我,笑了一下,我们平素也算认识,话都不多罢了。 “是啊,菲舍尔唱的帕帕盖洛,还不错吧?”我说道。 “恩,只可惜唱侍女的比不上克莱姆佩勒的版本。” “哦,克氏的倒没听过。不过就主唱而言这也无疑是最好的版本了。”很少遇 到这么地道的古典乐爱好者,我不想让谈话这么快结束。 “说的没错。咦,这是你买的?”他好象突然才发现我的存在似的。 “晤,预订了很长时间,今天才看到。呵呵。” “过年嘛,柏林爱乐乐团放假。” “呵呵” 就这样我们相熟起来。那天他挑了一张马勒的复活交响曲,他邀请我去他那听 这张唱片。“新买了一套音响,先锋的,还不错,去听听如何?”一块出唱片店的 时候,他问道。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的脸上有着少有的笑意,我没有拒绝的 余地。 7点40分左右, 每人已经三瓶啤酒下肚,两人开始胡天黑地的神聊起来。他今 年也考研,清华的原子核物理专业,听他说考的还行,所以这段时间心情不错,隔 三差五的跑到我这来吹牛。中途我起身换了张唱片,约翰. 丹佛的《安妮之歌》, 有那么片刻我们都没再说话,静静的让老丹佛的木吉他声弥漫于10平方的小房间。 “有那么一段日子也喜欢弹吉他来着。”他起身又开了一瓶酒,说道。 “哦,能看出来。” “看出来?” “不错,你的手指修长,骨节突出,吉他手都是这样。” “呵呵,”他犹豫了一下,像是在考虑某件要说之事的措辞,“听说过反粒子 的事情吗?” “反粒子?”说实话,我对物理学实在是知之甚少,大学的一点底子也早已还 给老师了,原封不动,一点不剩。 “比如说反质子,反电子,反中子等等” “有一点印象,大概是在某年的国际时事报道中听说过。可以谈谈吗?” “简单说吧,电子你知道吧,它带负电,而反电子的质量和自旋与电子相同, 但它带正电。想想看,它们相遇会出现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砰!”他做出一个夸张的手势,“它们会在一声巨响中湮灭。知道通古斯大 爆炸吧?” “1908年那次?” “对,整个原始森林化为乌有,其爆炸量相当于上百颗氢弹” “是因为正电子和负电子相遇?”我试探的问道。 “不光是正负电子,是整个反物质世界与平常的物质世界相遇。咦,你倒不笨。” “呵呵。你是说存在一个反原始森林?” “呵呵,可以这么猜测,否则无法解释。不过这个反物质世界在地球表面肯定 无法存在,否则这个世界早就不存在了。” “这倒是。单是想象一下存在的可能性就心有余悸。”我说道。 “不过这个世界必然存在。丁肇中他们已经开始在外太空寻找其踪迹,第一艘 搜索反物质的太空船将在今年进入太空。” “哦,那祝他们好运!呵呵。”我举起杯子。 “好!”他一饮而尽。不过我看他有点心不在焉。 “希望自己还赶得上。”他说道,“最近时常做梦来着,梦见很远处有个声音 在冲我呼喊,‘来呀,发现我呀。’位置大概在冥王星之外,反正遥不可及。不知 为什么,每次醒来时总是泪流满面。” 原来如此! “放心好了,”我们又喝光一瓶酒,我安慰他道,“这个秋天你就已经坐在清 华的实验室里了,不管是在冥王星之外还是更远之处,你总是正在不断走向它,这 一点已确定无疑。至于现在,你的任务就是陪我把这箱酒喝光。” 四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横躺在床上,一只脚还穿着鞋,大雨歪在沙发上呼 呼大睡。我的头痛的厉害,喉咙像火烧的一样,不过睡意已无。我爬起来,绕过一 地的啤酒瓶,在餐桌上找到另一只拖鞋,踉踉跄跄的走到厨房,接了一盆热水,把 头浸在水里,近似于麻木的大脑皮层在一片温暖的刺激中缓缓伸展开来,意识开始 回归。在印象里很久没有这么彻底的醉过,什么时候上床睡觉的实在是一无所知, 有一段时间全然没有记忆,像是被扔入无底深渊,然后在几亿光年后的某处海面浮 出。 只是口还是很渴。从冰箱里找到一瓶可乐,抬头看了看钟摆,现在时间是凌晨 3点25分, 再度入睡暂时已无法做到。我走到阳台上,把窗户打开,新鲜的雾水扑 面而来,我一边喝着可乐,一边眺望漆黑深夜里的星光。 记忆所能及的最后谈话是这样几句: “如果那个所谓的反物质世界真的存在,你说上面会不会有所谓‘反人’的存 在?”他说道。 “呵呵,大概会有吧。” “既然反粒子是相对于组成平常世界的正粒子而言,而我们每个人都是由物质 世界的正粒子组成,那么在反物质世界里,对应这些正粒子的反粒子会不会组成一 个恰恰相反的‘我’,即‘反我’?” “应该有此可能性吧?” “好,那么,你记住,如果你不小心,不小心碰上你的这个相反粒子的朋友, 记住千万不要和他握手。”大概这时他已经很醉了。 “为……什么?”我也有点摇摇晃晃。 “因为……你们会在握手的瞬间,在一道巨大而强烈的闪光中消失,哈哈,哈 哈,不过,你们还在,呵呵,变成,变成一对,一对光……子了。” …… 后面的就不记得了,大概之后我们便沉入梦乡也不一定。我回头看看屋内,毫 无动静,此刻,也许大雨他已在冥王星上了。我把头伸出窗外,沐浴在星光之下, 我又想起那个未署名的留言。也许,在某个世界里真的有和我完全相同,只是电荷 的正负不同的个体存在,我们在宇宙最初的大爆炸中失散,然而我们一直相互想念, 有一天我们相遇,相互吸引,相互迷恋,最后在无法阻挡的拥抱中一起消失在大气 中,化为一对自由的光子,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领域里自由翱翔…… 我就这么静静的守侯着,直到天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