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那端 作者:似是而非也 当黎明来时,我会怀念夜,却没有理由拒绝那束光亮——题记 “……明天最高气温三十八度,地面温度五十四度……”李平歪着身子躺在 床沿,眼睛乜着电视机里天气预报的标志图片,皱着眉咕噜了一声。老婆在外间 喊,还不来吃,天天等到你夜墨黑! 回家,李平就光着膀子。今年的暑气,跟桑拿房里干蒸时的感觉一样,热浪 一阵一阵,轰轰的,连眼球都要跟着熏出血来。女儿的作业也写得差不多了,归 拾书包的时候,她才抬起眼来看李平一眼,爸,你胳膊上是什么?李平用手撸了 撸,没事,痱子呗,夏天还能不生这个?你爸我晒萝卜干似的在马路中间站着, 还能天天保持旺盛的战斗力,说明体质好着呢。边说着,一碗绿豆粥已经喝掉了 一半。盘子里是三张和了葱花鸡蛋煎得焦黄的饼,就着粥,一等一的消夏美食。 警服上有好几处汗斑干透后的盐渍,李平看着老婆搓衣服时,身体因为某些 神经牵动时导致的有韵律地抖动,老婆还保持着结婚时差不多的身材。李平偶尔 也会摸一下自己的脾酒肚,眼看视线就要和脚尖脱离直接跟地面发生关系了。他 就会走到她身边,搭上一句,老婆,你辛苦了。他知道,自己无论从职业,长相 或是家庭背景,都不是当年老婆海誓山盟的最佳人选。可他,有一种天俱的洞察 力非常吸引人,说话往往一句就能说到点子上,甚至是,心坎里。用他的理论来 说,物质嘛,总是三五年内就能改善的,而精神,却是与生俱来的,没有潜质, 怎么能挖掘? 老婆,衣服好了我来晾。你赶紧洗完了澡跟女儿钻空调里去。这时,她就会 扔一个满意的微笑给他。其实李平也想早点摊床上去,这样的夏天,白天能晒得 出油来,晚上没个好觉可不行。 早上六点半到队里集合,七点就得到岗。这两年城市路政建设如火如荼,一 些还没完全铺设好的主干道上的人流就特别集中,都想往前挪,就越是挤一堆动 弹不得。上午的太阳,刺眼却还不是那么灼人。李平吹口哨,打手势,大盖帽的 边沿一会儿就湿透了。 马路的半边已经铺上了五公分厚的两层坚实的柏油石子,中午的时候站在路 面,视觉的效果倒是不错。一眼望到头漆黑裎亮,流畅的线形,车子行过,在视 线里都是笔直的平行线。地面温度五十四,李平一想起这个,感觉痱子又在作痒 了。热浪绵延着他的裤管,很多蚂蚁在向上攀升,看了下表,快两点,他正了正 帽沿,想去岗亭里喝杯水,浇一浇嗓子眼里正在升腾并欲向七窍扩散的干渴的烟。 可居然,身后砰的来了一下,并伴随着七零八碎的东西掉地的声音,不要说 他是职业的敏感了,饶是这样的天气,还是有人立马围了过来。自行车把被压在 摩托车下,一边站着个小伙子正在揉膝盖。从侧面看,骑摩托的女子也很年轻, 一语不发地把脚从踏板车横着的一侧抽出来,看来,也是擦伤。李平问她要驾驶 证,她在包里翻了一阵,说没带,眉紧着,是一种不仅忍住了疼,好像还在努力 克制着别的什么的表情。那女子说话的声音很轻,让我先走好么?我有急事。暂 时不行,要在这里等大队来人堪察。李平用对讲机联系着,并示意围观人群疏散。 女子的眉更紧了,几乎要哭出来。眼见有辆出租车驶来,她丢下一句,我真有事, 你们怎么处理都行,我会到大队来的。等李平对讲完毕,出租车已带着那女子跑 过五十米外的红绿灯了。 与以往下了班就紧赶着想回家躺一会儿的念头相比,今天到家时李平的脚步 拖沓且有些迟疑。下午的肇事者在他眼皮子底下扬长而去,怎么着都让他心堵。 这个报告怎么来写?真要等那女子自动上门来处理吗?虽然没出什么大事,车子 也被清障车拖到了队里。八成新的风速125 ,那女子怎么扔下就走了呢?几个电 话,李平就查清了车主的资料,杨丽敏,二十八岁,住本市西区,两年驾龄。边 琢磨,边开了门,扔下包,便习惯性地躺床上去了。这一松驰下来,回想起当班 时的烈日曝烤,倒也佩服自己的耐力。老婆虽然有时嗓门大点儿,心底还是体谅 他的,什么都是现成弄好了等他回来。夏天,绿豆粥常备,拌个萝卜丝,切盘鸭 腿,或是一砂锅霉干菜扣肉,也总有冰镇了的啤酒。以往,李平总是笑眯眯地看 着老婆女儿,一口小酒,一个眼神。今天,他把酒又塞回了冰箱。鬼天气,说句 话都会冒出一身汗来,晚上的气氛就这么惰性地凝固着。 一叠报告纸塞进办公桌,把杨丽敏的电话夹在了最上页。今天已经是第四天, 他在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对方,好尽早把这起事故了结。四点,他去岗亭交接班, 没时间了,明天通知吧。 总是特别渴,走时李平狂灌一大杯纯净水,到太阳下五分钟便会被抽干。最 近各主干道的施工给交通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上下班的高峰丝毫懈怠不得。嗓子 眼再冒烟,关键的时候也得在那里站着。对讲机咔一下,李平竖起了耳朵,前天 突然跑了的摩托车主给队里去电话了,说明天来接受事故处理结果。呵呵,李平 笑了一下,倒省事。 上午九点,杨丽敏果然来了。李平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问这起事故的有关 字眼,并报了车牌号。他朝她悠了悠手,示意对方到这边来,杨丽敏嘴角牵了一 下,算是会意了,坐到李平桌边。李平要她的驾驶证,她伸进大挎包里摸了摸, 脸色突然露窘。又低下头,逐层翻着。听那动静,包里的东西还不少。找着了! 李平惊讶,证件夹在黑挽套里,她家里,走了人了?李平询问的目光,见她的表 情,却也不便明说。你那天一走了之,很不配合啊,这种表现,本来是要重罚的。 真有什么急事?杨丽敏低了头,嘴抿着,轻轻嗯了声。行了,这是票据,这是处 理说明,交了钱,在这报告上签个字,再等另一方来,共同认可后,你才能走。 杨丽敏还是嗯。不过,那天的事,只要你不突然回避,是不会闹得这么大的,何 苦呢?李平呵呵地笑着。杨丽敏签完字,李平注意到了她有个擦眼角的动作。那 天,我很着急。再急也不能拿行驶安全开玩笑嘛,幸好没有很恶劣的后果。嗯, 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 事情到中午的时候,基本了结了。杨丽敏发动起车,回头看了眼李平,算是 打招呼,稍稍拧了下油门,便驶出了停车场。 日头正渐渐毒起来,车速五十码,两耳生风,杨丽敏知道自己又在习惯性地 拉大油门。要去哪?眼角湿湿地,便飞出泪来。车还是停在了家门口,开门,杨 丽敏扑向了他的遗像。 谁也没有料到,杨丽敏会只有五年的好日子。他们在菜场手牵着手,在公园 挽着对方的臂,在红茶屋里脉脉相对。老天嫉妒了,便只给她留下了一个镶了黑 框的他的相片。 李平还是一瓶特啤,今天老婆用海蜇皮加上胡萝卜丝和豆芽拌了大盆的什锦 凉菜,吃到爽口的时候,不禁大滋了一口酒。老婆,最近你发现没,我穿裤子老 往下松,好像变瘦了。她伸过手摸了下李平的后背,有些疑虑,可能吧,夏天胃 口差,天天盯着你看,倒也觉不出什么来,是不是最近晒过头了,把你的皮下脂 肪给抽干了一层?李平呵呵地乐了。 杨丽敏又开始上班了,医院行风整顿,要求所有医务人员包岗到人,以病人 的反馈意见为重要的考核依据。杨丽敏还是微笑着穿梭在护士值班站与病房间。 秋季凉爽的气候会给医院增加手术以及护理工作的量,床位紧张,手术安排也需 要合理的预约。投入地工作是治疗内心伤痛的良药,杨丽敏还带着两个卫校的实 习生,护理工作没有太高的难度,却需要很持久的耐心与细致。 值班日志上记录着,下午要从骨科转个病人过来,情况比一般糖尿病人要复 杂一些。是一位交巡警在驾驶摩托警车巡视的过程中,突然晕厥摔倒,导致小腿 骨折,并在前期检查中,初步诊断为糖尿病性肾病。对于此类重症病人,杨丽敏 的心总是要紧一紧。毕竟,生命的延续才是一切完美愿望的基础,她太有感受了。 杨丽敏在核对病历与相应药物使用者的姓名。李平,三十六岁,糖尿病性肾病。 李平和三个多月前相比,气色黯淡憔悴了许多。杨丽敏还是能认出他来。护 士帽下,她只露出了眼睛。李平的左腿打了石膏,见有人进来,微闭的双眼睁了 睁,随即又暗了。李平,是吗?嗯。找着静脉,杨丽敏扎下针,那只手没有一丝 动弹,好像,扎进了一堆棉花。挂好玻璃瓶,又问,腿上还疼吗?李平的嘴角牵 了牵,不太愿意说话。杨丽敏发出一声旁人不会察觉的轻叹,微微地带过一阵风, 离开了病房,关上了门。 李平的心在痛,男人的泪,都是往那里流的。这事,瞒不了老婆,她肯定正 躲在哪里哭呢!病来如山倒,他清楚自己的病情,无论是物力还是精力,都不是 他们这样的家庭能耗得起的。他有一种等待死亡的哀怨和焦虑,我还没活够呢! 杨丽敏拿着第二瓶充了药的准备给李平替换,她拿下了口罩。李平一下子反 应过来,是你?是啊,想起那天,还是要谢谢你,没给我太大的难堪,现在感觉 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吗?李平干笑一声,等死了,再不舒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不象这么消极的人呢。李平没往下接话。你休息,我一会儿再来给你换瓶。 晚上交班的时候,杨丽敏特别嘱咐了要观察好李平的情绪。她对这个让她交 了罚款却一直是笑呵呵表情的人有种大哥般的好感,仅是因为,他在自己最为灼 痛时传递的那种不温不火么? 病房里,有队友看望时送来的鲜花,水果,营养品。那些包装袋的颜色绚丽, 耀得李平频频闭目。多大的反差啊,哪怕是个摆设,它也有存在的积极意义与价 值。李平有种被扼的窒息,他拄着拐,靠着床边的窗户玻璃,哈一口气,再哈一 口气,正前方那一块在不停地清晰着,模糊着。 杨丽敏经过病房门口停了停,还是没有出声,走廊那头,她看见李平的爱人 拎着保温瓶正过来,眼神里便会掠过痛楚。想起他了,曾经,自己也是这么拎着 两个保温瓶,走近他的床边,他微微地朝她笑时,她也微微的,几乎不用开场白, 便在笑中,会意了。掉在手背上,温温的,是泪,随即,如注。杨丽敏关上了护 士站里间的门,深吸一口气,迅速地整理着情绪。 李平在床的一边侧坐着,看着老婆端出饭菜。医生已经嘱咐要严格控制饮食, 其实这些平时爱吃的几口现在都不能碰,可老婆还是做了送来。喝两口清汤,嚼 几筷青菜,然后他就看着她默默地吃掉眼前的饭菜。李平缄默的时候很多,有时 老婆给他捏捏麻木的右脚,他便轻轻地一句,去上班吧。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里都 和着泪,每循环一次,他就酸楚地痛上一次。 杨丽敏看见李平的爱人进了主治医师的办公室,五年的工作经验告诉她,李 平要挺过去,很难。光靠透析,不是根本的治疗方法。要找肾源,却也非易事, 经得起拖吗? 李平爱人的肾,无法匹配。 杨丽敏仿佛看到了一张微笑的脸,他来自天国。 那个下午,李平的爱人一直攥着杨丽敏的手,不时地唏嘘声,倒是让杨丽敏 愈发的平静与从容。 为什么要把肾捐给我?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李平的脸虽然溢出了希望的神色, 但还是有种不能置信的不安感。你跟你爱人,很相爱是吗?李平有些腼腆,回答 说,是的,我们之间一直是那种安祥的生活。如果我的一个肾,能救一个和气正 直的人,并且能让他永远的敬职,我想,他不会反对的。他?是你爱人吗?是。 杨丽敏无法继续安静从容。那天,我车开得太急,就是要去见他最后一面,他是 先天性的心脏病,随时都会有离开的可能,而我,没能赶上,永远也赶不上了。 我想,既然没人能救得了他,我是否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去救别人。我不是高尚, 只是一种疼痛,为生命的残缺而痛。有能力救一个生命,不需要理由,是吗? 李平的眼角是痒痒凉凉的液体在滑落,叫你一声,小妹,行吗?杨丽敏已是 止不住的泪雨,这个城市除了他,我没有可以亲近的人,学校毕业就跟他来了这 里,五年的时光好像把一生都过完了,我不知还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可做。如果 可以,你就是我哥,这路,要往下走,不难,是吗? 入冬了,空气里弥漫着湿冷。围着医院中心花园的一圈冬青经过一番修剪, 宛如带着圆顶帽的小姑娘,一个个紧挨着,充满着秀丽的勃然生气。 杨丽敏回头朝四楼的某个窗户看着,大口的呼吸让眼前散开一道道薄薄的雾 气,雾气里,他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