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 作者:石头 一 我是个浪子,四海为家。我最忠诚的伴侣就是这把吉它,她叫梅子,我用她 讨生活,招惹麻烦,带回 荣誉、羞辱和爱情。 那些养在书斋里的无聊文人给我们这号人的定义是流浪艺术家,也有学者说 我们是突破常规的另类人。流浪、另类人都没错,艺术家就是抬举了,我做梦也 没想过自己会是艺术家,再说,这头衔也太高尚了,我不配。 相对于那些擅长意淫的文人和学者,我更喜欢记者那种煽情的新闻语言。比 如崔健,在记者笔下,他 不是艺术家,他是中国摇滚的教父。这头衔有一种金属般锐利的质感,比所 谓的艺术家不知要带劲多少倍。当然,我们闹出的稀奇古怪的花边故事也是记者 抖出去的,这也是我喜欢记者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因为这是提高知名度的捷径。 干我们这一行的,很需要这样的花边新闻,不管是好是坏,都可以使我们一夜之 间名满天下,身价倍增。 不过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要突破常规。不是吹牛,在被学校勒令退学之前, 我是常规中的翘楚:我从一个偏僻的穷山沟里走出来,走进一所很有名气的重点 大学。上重点的学子不少,可是我实在特别,我光小学就读了八年,不是因为愚 蠢,实在是国家扯淡,不给我们安排校舍,只好在仓库、祠堂里打游击,时断时 续的,老师也没有,队长就安排他的七姑八姨充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说,还 得隔三差五到队长的自留地里义务劳动。这样混了八年,我爹死了,他死得真是 时候,作为革命烈士的独生子,政府保送我到县城的重点中学读书。中学六年, 我是稀里糊涂的一路顺风,高考那一天,我还迟到了半个小时,差点给取消了准 考资格,班主任气得破口大骂:“贼日的,还这么混?” 我就这样混上了重点大学,到乡政府办农转非的时候,乡长看着我,连声叹 息:“没想到,那个沾花惹草的死鬼,养了个好儿子。呀嗬嗬!山沟里飞出个金 凤凰。” 走出偏僻的穷山沟,我来到这所历史悠久、风光旑旎的高校。我真的开了眼 界,我没想到一所学校的规模和设施会在我们县城之上,更没有想到国家会造这 么好的地方养一帮连粮食都不会种的闲人瞎扯淡,这简直就是天堂。 在天堂里,成人用不着关心粮食的收成,像我一样的青年男女也没必要为了 升学的压力或者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犯愁,每个人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实在 闲得慌,只好表面上为那些不着边际的经国大事或者形而上的问题糟蹋灵魂,背 地里为那些积蓄起来的力必多寻找渲泻的地方,它们在身体的那个三年以后我才 知道是快乐的焦点的地方亢奋地燃烧着,有一种焦灼可怕的力量,比割一亩小麦 或者出一圈羊粪的疲惫更会折磨身心。再说,天堂里佳木葱笼,四季花开,善于 玩情调的男男女女每天都在上演着浪漫的爱情故事,他们在画一般的风景里挽着 手磨鞋底、在大庭广众的食堂里互相喂饭,让我看得眼馋,想入非非。 考虑再三,我开始琢磨着对同班的一个东北姑娘下手,她学的是俄语,一次 晚自习结束,我说送她,路上,我用从她那里套来的一句俄语问:“你说,达瓦 列什是什么意思?” “不是告诉你了?达瓦列什就是同志的意思。”她嘿嘿一笑,说。 “那你看,咱们——咱们做个同志吧。”我试着拉她的手。 “别。”她触电一样缩回手,闷着头快走几步,顿住步子,回头看着我,神 情很陌生。 我鼓起胆,凑上去。 “别,我认识路。”她说着,一溜儿碎步走了,背影线条流畅,和着高跟鞋 铿锵有力的敲击声,一袅一袅地渐渐远去。 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但鞋跟撞击着坚硬的路面,依然发出清脆的声响, 像出家人做法事敲击着的木鱼,带着一种不可更改的固执的节奏和韵律。 我所有青春萌芽的冲动和追求快乐的妄想,就这样被她鞋跟清脆的声响敲得 支离破碎。 这天堂般的风景,这神仙般的男男女女,我和所有这一切都有着遥不可及的 距离。 在以后的三年里,我和这个同班的东北姑娘还是每天见面,但每次都视而不 见。我再也没有感受过她 的存在,我把她埋在记忆深处,我想让她发霉、腐烂。我像老牛反刍一样咀 嚼着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不 管是真实还是想象,每次回味的情形都是一样:首先是音容,然后是胴体, 接着就是那个我多年以后才弄 明白的快乐的焦点的地方。一想到那个地方,我就把自己想象成铆儿,把她 想象成巧组。我把她骗到故乡 的小河边,哄她洗澡,企图诱奸。诱奸不成,我只好强奸她,完事以后,她 哭天抢地要告诉她妈。我没有 办法,只好杀她,凶器是小河边一枚尖利的风化石。我用那块石片在她白嫩 的肚皮上横竖两道划一个十字 ,我看着她有肚肠流出来,看着她翻着白眼,气息变弱,漫漫死去。在她眼 里最后一丁点神光散去的时候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响。我突然明白我杀人了,我害怕极了,拔腿就逃,一 口气逃到新疆,一口气穿越了 死亡之海的塔可拉玛干大沙漠。 我懵懵懂懂地混着日子,每天和床拼命,日子过得像便秘,每一天都长拉拉 的难受。我经常想象着能有一次意外的擦枪走火,能有一粒不期然而至的子弹, 在我不经意的时候,突然打进我的后脑勺,穿过我的眉心,让我像铆儿一样死去。 这样混了三年,我已到大三了,再过一年就毕业了,同学们都在忙乎着找工 作,不找工作的也在下功夫考研。我没想过工作,更没想过再在这种百无聊懒的 地方浪费青春。可是我也不知道哪里是我离开校园的归宿,我没想过,也不愿想。 我想个漫游症患者,趿着一双拖鞋,反反复复地丈量着学校里的每一寸土地。我 熟悉每一个隐密的地方,也总是不期然打扰恋人们的好事,他们偷情被我惊扰时 的惶恐让我感到滑稽和恶心,我觉得他们还不如我们村上发情的狗,生命说白了 不就那么回事,谁不心知肚明,何必偷偷摸摸和自己过不去呢? 路过礼堂的时候,我听到里面很热闹,是那种疯狂的暄嚣,好象一大群男女 聚在一起昏天黑地滥交。这就对了,应该这个样子。我走进去,是一支摇滚乐队 在表演,整个场面淋漓酣畅。 我心神一振,我吹了一个很响很长的口哨,眼睛盯着那个抱着吉它的主唱, 他神奇的演奏把一帮平日里假正经的男男女女拔弄得狠不能脱光衣服裸奔。 我像服了泻药的便秘患者,感受到一种三年来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畅快和轻松。 我从娘寄给我的那一点可怜的口粮钱里硬生生挤着买了一把吉它,黑天明夜疯练, 练得差不多了,就贴一张海报,招来三个同道,刮成秃瓢,搞了个“光头四”乐 队,没日没夜闹腾。乐队闹腾得小有名气,不但在市里的高校巡回演出,还在马 列俱乐部轧了一次台面,顺便认识了老板马列,当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多年以 后,当我走向穷途末路的时候,我才明白地意识到:这是上帝的安排,他通过马 列,指引我走上这条最下流也最纯洁、最崇高也最王八蛋的原罪之路。 那一段日子,我还和一位有着同好的姐儿有了朦胧的恋爱。弄音乐和谈恋爱, 这两个行当不比别的,都需要全身心地投入,我太投入了,功课就耽搁了,连着 四门不及格,学校只认成绩不认乐队,勒令我退学。三个光头哥们想不通,跑到 系里理论,没有结果,就赌咒发誓地说一年过后还要和我弄音乐,“光头四”永 远也不会死。 那时候我整个人那傻了,感觉一切都很恍惚,心里灰得受不住,不知不觉就 来到十八层文科大楼的顶层,那是自杀的圣地,在我大学的三年里,有好几个和 我一样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因为殉情或者成绩不好从顶楼跳了下去,每一次都很 成功。 我打开窗户,俯瞰着这佳木葱笼校园,一河如带,那幢巴洛克风格的文史楼, 是我上课的地方,楼下的三株夹竹桃艳红如火,侧门边上的枇杷树,还算幸运, 虽然没长几天,我已经尝了它果实的青涩,旁边是我住的鼠患成灾的木质宿舍楼, 从今以后,老鼠再也不会咬我的书和衣物了。 别了,这美丽的风景;别了,这里的一切。我攀上窗沿,眼睛一闭,一阵打 旋风,把我吹到故乡村后的渡槽里,崖畔上我那可怜的老娘拎着擀面杖,连哭带 喊:“崽娃子,你把娘周瑜了。” 我腿一软,瘫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从文科大楼到宿舍,那段路程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我浑身瘫软,直冒虚汗, 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捱到宿舍,三个光头哥们正等着,问:“哪里去了?到处找 你呢。” 我看着他们,陌生如同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走,喝酒去。”他们吆喝一声,拽着我,来到学校前门的小吃店里,点了 满满一桌的菜。 我没有胃口,就一个劲地喝,喝了大半夜,踉踉跄跄出来,给夜里的凉风一 激,天地就颠倒过去,连滚带爬来到排练室,操起家什,也不管曲调,由着性子 乱弹乱吼,哭一阵笑一阵,最后四个人团着抱在一起,抱头痛哭,哭得惊天动地, 连保安都惊动了,赶来阻止。我们都在兴头上,谁也不依,三下五除二,就对着 干起来,干得鼻青脸肿,被保安扭到公安处,一位很文气的小白脸问明情况,记 下三个哥们的姓名系别,要他们走人,三人不肯走,说大家都有份,不能让我一 个兜着,有难同当,“光头四”永远在一起。 小白脸看着我们,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说:“真哥们。” “没什么。”我白了他一眼,对三个哥们说:“你们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要走一起走。”一个哥们鼻子破了,鼻血流到地上。 “塞住鼻子。”小白脸撕一块纸巾,塞到他手里。 “走吧,横竖我是走人了,他们还能怎么的。”我一时气往上冲,大吼: “别烦了,回去。” 三人看看我,再互相看看,白一眼小白脸,冲我点点头,似乎一切都尽在不 言中,一个接一个悄没声出去了。 “门关上。”小白脸点燃一支烟,随手递我一根,还替我点燃,语气突然很 平缓,说:“麻烦了,门关上。” 我起身关了门,回身坐在他对面,吸一口烟,没有吭声。 “我完全可以送你到校外派出所。” “送吧。” “我不想。” “那你说这干嘛。” “我看过你们光头四的表演。”小白脸顿一顿,摇摇头,说:“你已经不算 是我们学校的人了,再这么折腾,我也没办法。” “无所谓,看着办吧。” “这样吧。”他想了想,说:“明天中午之前,你只要离开学校,随便你干 什么,杀人放火,都与我无关。” “狗眼看人底。”我哼一声。 “文明点,别搞错地方,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小白脸眼一瞪,突然神情又 和缓下来,说:“没办法,你是爱好,我是工作。其实,我蛮喜欢摇滚,特别是 崔健,那才叫劲道呀。” “看不出。”我冷笑一声,问:“打算上铐还是怎么的?” 小白脸一愣,看着我,好大一会儿,突然微微一笑,摇摇头,说:“你走吧, 没事了。” “这么客气?” “对除名的学生,我一向都很客气。” “别怕,我不会杀你。”我转身就走,出来了,突然觉得这个干保安的小白 脸蛮哥们的,想回头跟他拉几句,愣一愣,还是走了。 拐过行政楼,树荫下突然晃出四个身影,我心里一紧,仔细看,除了三个光 头哥们,她也跟在后面,眼神里满是关切。 “没事了?”她问。 “没事了。”我心里一热,差点哭出声来。 她走上前,依在我怀里。 “走吧。”我气血上冲,抓起她的手,拽着就走。 夜的校园很沉静,天空黑沉沉的,灯光从茂密的树冠里透下来,斑斑驳驳地 洒在路上,影影绰绰的,像网了无数的鱼,随着微风一阵阵摇。 我把她拽到河边的梧桐树下,拥住她,仔细地看着,她就在我怀里,很轻, 也很软,一双眼睛黑幽幽的亮,像两眼深深的古井。 “你眼睛青了。”她说,声音低得像夜里的轻风。 我没有吭声,捧住她的脸,她的眼睛真美。 “我要吻你。”我抚着她耳垂上一串米粒似的耳坠。 她看看我,闭上眼睛。 我试着吻她,不是想象的那种甜美。 “走吧。”我感觉很累,眼睛也隐隐做痛。 她突然把头沉在我的怀里,问:“你要走了。” “走了。”我抚着她的头发,问:“会想我吗?” “不知道。” “我想最后要你。” “不太好,就吻吻吧。” 我捧起她的脸,她的嘴唇在颤抖。 “那就算了吧。”我噪门干得直冒火,说话都走了调。 “明天我送你。” “送我什么?” “送你走。” “不用了。”我说:“就今晚吧。” “我想送你一句话。” “说。” “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的。” “再说一遍。”我心里一动。 “查克。贝瑞说的。” “你再说一遍。” “超越贝多芬,把这一消息告诉柴可夫斯基。” “谢谢。”我心里又是一热,说:“就这样吧,我送你回去。”我说着,挽 着她的手,像幼儿园的老师,带她到宿舍门口。 “我不想回去。”她紧紧地拥着我,不肯松手。 “也好。”我想了想,说:“到排练室吧,就咱们俩。” “不行,我怕。”她说:“就这样,别动。” “那你回去吧。”我推开她,心里隐隐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她看着紧闭的宿舍门,愣一会儿,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 “我送你。”她一甩头发,折回去,两扇上了链条锁的弹簧门拉出一条缝, 猫一样缩进去,又回过身,挥挥手,步履轻快地爬上楼梯。 我点上一只烟,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去处,像丧家狗一样在校园里晃荡,一 直到天亮,才晃荡到寝室,还没坐稳,三个光头哥们已经跟风一样进来了。 “天哪!你回来了。” “回来了。”我应一声,爬到床上,浑身散架。 “这样吧,我们先去上课了,这几天抓课堂纪律。你知道,有针对性的。” “去吧。”我说。 “中午咱们再喝。” “随便。”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瘫在床上。 我翻个身,想睡过去,永远也不要醒来。可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爬起来, 愣一阵子,终于明白自己不走也得走,我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 我卷起铺盖,拎着吉它,悄悄走出宿舍。 太阳很毒,我浑身直冒虚汗,一步又一步挪出校门。我最后一次回过头,校 门口的花坛姹紫艳红,好像我爹死的时候公社送来的那个在村里引起轰动的花圈。 几个保安在门口转悠,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我。出来进去的人流中,没有人那怕 正眼看我一眼。这天堂的地方,我本来就不配在这里消磨时日,它也不在乎我的 离开。 但是这一天对我太重要了,我明白地意识到它将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我 要记住这个的日子:4 月15日。 我的目光在校门口搜寻着,我多么希望她会出现,我的心里灰透了。 “操你妈,老子再也不来了。”我穿过马路,依着公交站牌,望着文科大楼 上的铁塔,一只灰色的鸽子飞过来,落在铁塔的顶端,理一理身上的羽毛,仰起 头,似乎叫了一声,翅膀一振,又飞走了。 在火车站售票处的窗口,我一直晃荡到天黑,还是没有回家见我娘那张老脸 的勇气,只好横下心,来到马列俱乐部,铺盖卷往地下一扔,说:“我退学了。” “嗯”马列一愣,瓶底般的深度近视镜后,一双牛眼睛鼓之欲出。 “我给学校开除了。”我腿一软,瘫在沙发里。 马列没有吭声,递给我一支香烟,自己也点上了,狠狠吸一口,大叫一声: “好。” “没地方去,想在你这儿混。” “没问题。”马列看着我,说:“五年前,我跟你一样,不过我比你惨,荡 了半年,才有机会上场子。” “我现在饿得不行。”我泣不成声:“大哥,你请我吃晚饭吧。” 马列神色大变,一把拽起我,来到旁边的饭馆,冲着老板娘大喊:“先给我 这位兄弟上一大碗米饭,一盘红烧肉,一盘青菜,再上一盆汤。” “兄弟,咱们喝点酒吧。”马列看我吃得差不多了,说。 “太饱了。”我抹一抹脸上的泪痕,说:“喝不下。” “没事。”马列喊服务员拎来一箱啤酒,说:“咱们慢慢喝。”说着,倒满 两大杯,举起来,说:“喝。” 我端起杯子,碰一下,送到嘴边又放下了。 “怎么啦?” “不知道。”我心里很乱,一时愣住了。 “发什么呆。” “我想我娘。” 马列一时无言,想了想,说:“兄弟,好好混吧,你刚入道,我得跟你说明 白,这行当不是职业,你得玩命才行,给学校除名没什么大不了的。” 二 我得说说我的梅子,她的身上渗透了我的血汗,我们血脉相连、形影不离。 我特别喜欢梅子在天气返潮时散发出的浓烈的血腥味儿,那是我生命气息。返潮 时的梅子很多情,只需轻轻拨一下它最敏感的部位,它就奇妙地颤栗着,发出轻 微的叹息,像轻轻的呢喃,一幅若有所依的样子。这时候,我就感觉到她是我生 命的延伸,她昭示着我的命运,为我而生,为我而来,她是我灵魂的依托,我们 之间有一种宿命般神秘的联系。 三年前,我到黑马夜总会跑场子,又回到这座城市。大巴在高架桥的车流里 缓缓地爬行着,突然,那所我欢乐和痛苦过的学校映入我的眼帘,它就在高架桥 下面。这时候,我才想起那一天的日子:4 月15日。五年前的这一天,我被学校 扫地出门,那时候,我曾发誓再也不见它,可我没有想到,五年后的这一天,命 运又安排我从它的身边经过。我没有感觉到5 年的光明改变了我,可是这学校真 的改变了:当年老工厂一样的大门已经改换门庭,我住过的那幢曾经做过日本鬼 子兵营的木质三层宿舍楼也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钢筋水泥的七层学生公 寓,巴洛克风格的文史楼虽然当年被日本人炸掉一层楼面,还是方方正正地坐落 在河边,三株夹竹桃依然开得艳红如火,侧门边上那株永远也长不大的枇杷树, 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似乎还在不成功地掩着不多的几串枇杷;十八层的文科大 楼气势恢宏,依然还是学校的最高建筑。 它一定还是自杀的圣地吧。我想。 那个给了我初吻,鼓励我超越贝多芬的女孩,你是否还在?五年的岁月足以 改变整个人生,你是否还保留着那份纯真?“光头四”的三个哥们,你们执着依 旧?还是在平庸的生活中体味人生? 我心潮起伏,感慨不已,也不能看下去了,就闷了头,由着大巴蜗牛般地爬 行,把我带到那个就要到达的地方。 到了黑马夜总会,我才知道它就是原来的马列俱乐部,除了招牌和门楣上多 出的一个洒尿的小天使雕像,一切都是老样子。 我在门口转悠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跨进去。马列失踪了,没有任何音信;梅 子跟着昆塔去了美国。这座我读书开眼界的大都市,这个我出道的场所,只不过 5 年的时间,就和它日新月异的变化一样,不给我那怕一丁点的归属感。 我找到一家网吧,给梅子打电话。 “你好。” “你好” “干什么?” “跑场子。” “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想不到。”我心里一愣,说:“你也记得这日子。” “上帝!我怎么不记得这日子。”梅子说:“今天是春分月圆后的第一个星 期天,我主耶酥的复活节。” 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石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我感觉很累。 “因为时差的关系,中国今天是复活节,美国要到明天才是。” “就这事。” “对,我决定在复活节这一天成为上帝忠实的仆人。” “你已经是了,还想干什么?” “明天,也就是中国的今天,我已经是一名修女了。” “那——怎么想到的?” “感谢上帝,他让我来到美国,让这个上帝保佑着的国度的宗教氛围唤醒了 我潜藏的期待。” 梅子说:“信上帝吧,你需要他的拯救。” “咱们——还能见面吗?” “上帝会安排好一切的。”梅子顿一顿,说:“我要送你一样东西,它现在 就在我身边,晚上,它会和我同床共枕,到了明天,在去新奥尔良修道院的路上, 我会把它寄给你,你能猜出来吗?” “一本精装的《圣经》。” “不对,是一把吉它,西班牙拉米雷士家族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制作吉它的传统家族。” “我就送你一把拉米雷士家族手工制作的极品吉它。” “谢谢。”我想了想,说:“它会陪我一辈子。” “这我知道。”梅子说:“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 “要我送你什么?” “不是,我想请你在今年圣诞的时候,不管你在什么地方,都要到当地的教 堂里,用这把吉它赞美主的荣耀。” “可以,没问题。” “还有,在这之前,你可以用碎玻璃片划破手,圣诞以后,求你别再这样了。” “为什么?” “求你。”梅子声音突然有些哽咽,说:“我真担心,你的血会流干。你不 知道,我每天都在为你祈祷。” “谢谢。”我鼻子一酸,说:“这样吧,我得好好想想,我心里乱得很,让 我想好再跟你说吧,你——当了修女,还可以上网吗?” “当然可以。” “梅子,你听我说。”我一字一顿,说:“原来我和马列一样,一直认为你 是太阳也是月亮,是天使也是魔鬼,现在,对我来说,你是整个宇宙。” 我愣怔在街头。暮色降下来了,天空在一片一片地变暗;华灯初上,千奇百 怪的霓虹灯闪耀着,城市褪下了白日里灰黑色基调的平庸与虚伪,突然换上一幅 疯狂而又狰狞的面孔。我知道,这是属于我的世界,属于我的时间。 我拎着吉它,走进黑马夜总会。 老板道上的名字是柳儿,和所有这个行当的女人一样,她很美,年轻的时候 一定让无数男人疯狂过。岁月总是对这样的女人特别照顾,她们永远也不会老, 当她们告别鲜丽的青春,立马就换上一幅少妇般沉静的韵致,像秋天里熟透了的 果实,花枝招展的烂漫是过去了,却有着只有在收获的季节里才有的丰收与自信。 从此,时间的脚步就永远停顿下来,她们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沉稳、坚强,像一 杯陈酿的老酒,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隽永的成熟的魅力。 “还早,我安排个地方,你先休息一下。”柳儿看着我,澄澈的眸子,像一 汪乍暖还寒的春水。 “不行。”我说:“我现在就要上场。” “还没正式开始呢。” “这我不管。” “你这是违约。”柳儿不动声色。 “随便你。” “道上的规矩你总明白。” “不要你多讲。”我说:“你不就听说我流血的名声才约么?我现在上场, 我会流完我的血。” “怎么回事?” “你别管,叫人安排一下,要么我上场,要么我走人。” 柳儿点燃一支烟,很优雅地吐一个烟圈,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 枝形吊灯,语调平缓沉稳,“行,不过别死在我的台上。” “这不是马列俱乐部,再说,我也不会死在你的台上。”我冷冷一笑,拎起 吉它,跟着服务员来到前台。 客串的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家伙,他一袭黑色的紧身衣,看上去很健美。服 务员上去跟他鼓捣几名,他就回过头,看看我,古怪地笑一笑,拎起话筒,冲着 台下大喊:“哥们姐们,享有盛名的石头要为大家献上他绝无仅有的热血摇滚。” 台下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马尾辫把话筒往支架上一插,后退几步,低声说: “哥们,瞧你了。” 五年了,这个我出道的地方,我又一次站在它的台上。水银灯的光柱笼罩着 我,我突然感觉到了害怕,这是我从来就没有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说 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俯身捡起一只啤酒瓶,在台沿上狠命一砸,台下一阵的惊叫。我捡起一块 碎玻璃片,手里一握,一阵刺痛过后,手心热乎乎的,感觉爬着无数的虫子。在 血从手指缝里渗出来的时候,我用碎玻璃片在琴弦上一划,“铮儿”一声,好像 锐利的切割,划开我堵塞的嗓门。我痛快淋漓地演唱了《你是我的》,那是我和 梅子共同创作的经典之作,也是我轧台面的保留曲目。 那是唯一一次登峰造极的表演。台下如痴如醉,我好像一名古罗马圆形剧场 里的角斗士,用鲜血和死亡实现着自己的价值。我的武器是碎玻璃片,它割得我 鲜血直流,渗在琴弦上,化成一片又一片的血雾,让我找到了久违了的痴迷和陶 醉,就像梅子当年引导我在她身上找到的爆炸的狂热和破碎的快感。 “哥们,不能这样。”马尾辫拦住我。 “给我走开。”我抡起吉它,还没砸下来,马尾辫已经抱住我。 “哥们,不能这样。”马尾辫力大如牛。 “我只能这样,非如此不可。”我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马尾辫拖着我,来到柳儿的办公室。 “瞧你,浑身都是血。”柳儿眼睛红巴巴的。 “大姐,我想抽大麻。” “给你。”柳儿摸出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塞到我吉它琴箱的圆孔里,说: “包扎一下,我请你吃夜宵。” “没兴趣。”我看着这个差不多要掉眼泪的女人,她的眼睛里满是迫不及待 的冲动,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我知道如果只有我们两个,她早就扑到我的怀里 了。 “对不起。”我说:“除了大麻和梅子,我对世界都没兴趣。” 柳儿看看我,从包里掏出一小塑料袋大麻和一张名片,塞到我琴箱的圆孔里, 摇摇头,突然挤出一团笑,说:“真想和你一起吸大麻,别抛我老,对我感兴趣, 随时都可以和我联系。” “也许。”我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身体轻飘飘地进入一个黑洞世界,那 个世界没有意识,也没有边际,只有灵魂在脱了躯壳的黑色的世界里自由翱翔。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柳儿坐在边上,她的眼睛看 着我,眸子像那个黑洞般的世界一样幽深得没有尽头,面容却如同屋里的一切: 日光灯、天花板、墙壁、床单,以及飘忽着的身影,是那种没有厚度的透明的白。 “等这瓶盐水吊完,你才能走。”柳儿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生生的整齐 的牙齿。 我看看她,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索性闭上眼睛,我还是习惯那个黑洞的世 界,。 “完了。”柳儿在耳畔叫道。 我睁开眼睛,看着护士拔了针头,下了床,我感觉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 的脚步依然沉稳,精神依然抖擞。可是柳儿却坚持要送我,她挽着我的胳膊,我 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体随着节奏的起伏所传达的温热。 初夏的夜晚略带凉意,柳儿打开车门,说:“上车吧,外面有些冷。” 我坐上去,看着柳儿手脚熟练地起动车子,问:“去哪里?” “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干什么?” “做爱,我想和你做爱。”柳儿瞄我一眼,一拐方向盘,车上了高架桥,油 门一紧,车子飞起来。 “问你个事,可以吗?”我感觉很滑稽。 “说。” “那扎马尾辫的小帅哥是你养的鸭吧?” “是又怎样?”柳儿车开得飞快,大呼小叫:“想象一下现在的活塞运动。” 我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的风景,没有吭声。 下了高架桥,拐一个弯,车子停在一条幽静的巷子里。 “就这里?”我问。 “就这里。”柳儿拉起手刹,身子挪过来。 “送我回宾馆。”我推开她。 柳儿落在驾驶座上,没有任何表情,起动车子,恶狠狠骂了一句:“妈的, 老娘我看走眼了。” 我点燃一支烟,看着外面的灰墙上,一扇窗户透出昏黄的光,一张人脸闪一 下,窗帘拉上了。 车子无声地穿过巷子,拐到宾馆门前。 “多谢。”我下了车。 “你的吉它。” “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操你个妈。”柳儿把我的吉它从车窗扔出来,马达一声怒吼,车子箭一样 飞走了。 我愣怔了一会儿,捡起吉它,琴杆已经断了,我拎着它,像拎着一条打断骨 头的癞皮狗。 我在宾馆的浴缸里泡了大半夜,一直泡得差不多虚脱了,才瘫的床上,从吉 它琴箱里摸出一大叠百元大钞,随手压在枕下,拎起吉它,晃荡两下,晃出那袋 大麻和柳儿的名片。 我撕开装大麻的小塑料袋的封口,吸一会儿,感觉精神是来了,心里却空得 受不住,想找个网吧给梅子打电话,浑身瘫软得没有力气,只好捡起柳儿的名片, 打柳儿手机。 “谁?” “我,石头。” “操你妈。” “骂得好,我想你。” “神经病,现在什么时候?” “天亮了。” “扯你的淡,这个时候不睡觉干什么?” “睡不着,心里空得慌,想你。” “想我什么?” “你是什么我就想你什么。” “妈的,想叫我过去。” “就这意思” “烦你妈个头,老娘觉还没睡够呢。”柳儿关了手机。 我瘫在床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着大麻,它的效力逐渐使我精神亢奋,我想找 宾馆桑拿部,拎起电话又放下了。我不能这样做,这不是我一贯的作风,我不能 破坏自定得这一丁点的道德底线。 我看着窗外,天边一片火红,那是太阳的信号,它也有生命,它的生命周而 复始,在以昼夜为时段的生死轮回中,它得到了永生。 城市巍峨的身影衬在朝霞灿烂的背景里,这个时候的城市对于我们来说,意 味着黑夜的来临,我们是周伏夜出的动物,我们也有生命,也有着与太阳一样时 段的生死轮回,我们在太阳涅般的夜晚,启示出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生命状态,展 现着阳光下潜藏的本能和期待。 我应该涅般,但是大麻的效力打乱了我轮回的时段。这个时候的美国,应该 是夜晚的开始吧,梅子你是否还有关于我们跑场子轧台面的记忆。我想你不会忘 记,我们在一起的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我想你已经把所有的过去,深深的埋 在心底,像泥封在坛子里的女儿红,等待着那一天,由我来开启你那尘封的记忆, 由我来品味你那窑了多年的老酒,那酒是你为我启封的属于我们共同的所有,那 酒一定清香甘咧,因为它的酵母是我们的生命。 不,梅子,你虽然属于上帝,但今夜你注定无法入睡,因为我们有着超越时 空的息息相通,我们的精神也能够做爱。你一定和我一样在浴缸里泡了大半天, 把身体和灵魂一起浸泡得虚脱过去。在将死未死的状态中,你看到上帝向你敞开 了他的宽大的怀抱。 “上帝啊!求你,求你宽恕你这迷途的羔羊。因为我们生来有罪,因为他和 我一样罪孽深重。 所以,也求你一并宽恕他罪孽。可是现在,上帝啊!求你,求你给我这最后 一个晚上的时间,因为在这样的夜晚,我虽然不能给他我的身体,但我要给他我 灵魂,我要和他的精神做爱。“ 梅子,上帝一定会答应你,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慈父。 梅子,你会从橡木做的琴盒里取出那把在明天你走向上帝指引的光明之途中 邮寄给我的西班牙拉米雷士吉它。我知道,那吉它的用料一定是比利牛斯山上的 百年老树精,在成琴之前,拉米雷士家族一定让它在地中海明媚的阳光下晒了几 十年。现在,你会紧紧地抱着它,用你的身体温热它,好让它尽可能多地传递关 于你的最隐秘的信息。 然后,你会拨着琴弦,弹唱一首我们共同创作的《你是我的》,就象我昨晚 在马列俱乐部——不——黑马夜总会演唱一样。对,那就是咱们一道合作的地方, 你不知道,物是人非,马列失踪了,那地方换了名堂,我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台上, 那种感觉真叫凄凉,我甚至感到了害怕,最后我死了过去。你知道,这对于我来 说,其实是最好的归宿。 然后,梅子,你会拥着吉它,向它低低地倾诉,你一定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就像过去你偎在我的怀里舔我的手,说你感觉好像是领圣餐一样。 梅子,那所有你向吉它倾诉的,在吉它到我手上以后,也一定会和我的血泪 一起倾诉给世界,因为你的倾诉就是我生命的启示。 梅子,我在等着你的吉它上路。 电话铃响了,我拎起听筒。 “那位。”我问。 “妈的,老娘给你害得睡不着了,算了,不睡了,你等着。” 柳儿来了。 我想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起身拨开门锁,虚掩着门,静静地等待。 柳儿没敲门,风一样进来了。 “妈的,你是人么?”柳儿随手把包丢在桌上,坐在椅上,虎起眉毛,气乎 乎地盯着我。 “门关上。”我白了她一眼,点燃一支香烟。 “你还真牛。”柳儿想了想,起身关上门,来到床边,一屁股坐下来,说: “妈的,老娘我还真够贱的。” “不好意思,睡会儿吧。”我嘴努一努边上的空床。 “你那根神经搭错了吧。”柳儿抢走我叼着得烟,狠儿吸两口,啐在地上, 用脚捻了,把我推到一边,腾上床,说:“给老娘捶捶背。” 我没有吭声,扳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我,和她做爱。 我狠自己,更狠柳儿,我真想杀了她。 “石头。”柳儿声音很低,软绵绵的没一点精神。 “干什么?” “给我捶背。” “我又不是你养的鸭。”我点上烟,静静地吸一会儿,从枕头底下抽出那一 大叠百元大钞,摔到柳儿的乳沟里,说:“你搞错了,要不了这许多。再说,昨 晚我是义演。” “没搞错?”柳儿又把钱塞到我手里,看着我,眼睛水汪汪的。 “感觉你像个汉子。”梅子说:“成,就算我请你捶背好不好,来,给我捶 捶背,没人捶背我睡不着。” “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想了想,说:“我现在不想跑场子了, 哪儿也不想去,这一段时间,我想要你陪我。” “多长时间?” “不知道。” “你真够牛逼的。”柳儿伏在床上,嘿嘿一笑,说:“不过要我答应你,你 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我吐一个烟圈,捻灭烟蒂。 “不管多长时间,这住宾馆的费用我全包了。”柳儿嘿嘿笑着,说:“你得 承认你是我养的鸭。” 我看着柳儿,她笑得很调皮。 “我答应你。”我说。 “这样我心理才平衡,要不我感觉就像你的奴隶。”柳儿捧着我的脸,呵一 口热气,说:“石头,你别生气,我既想做你的奴隶,也想做你的奴隶主,你要 知道,这才是我的全部。” “不过你也要想好,我说走就走,而且,咱们会像露水夫妻一样,过后什么 也没有,我甚至再也不会想到你。” “什么夫妻不夫妻的,亏你说得出口。别自做多情,谁要你想我了,说白了, 活该我喜欢你这牛劲。不过你也应该感到幸运,叫我动心的男人不多。”柳儿伏 下身,说:“行了,我困了,给我捶背吧。” “我还不想睡。”我说着,伏在她身上。 我在宾馆里等了两个月,才等到梅子寄来的纪念品。和我想象的一样,那是 一个橡木做的精致的琴箱,打开来,西班牙拉米雷士家族手工打造的极品吉它静 静地躺在丝绒的包裹里,处女一样的恬静,琴杆纤巧精致,琴箱壮硕丰满,中间 的圆孔深不可测,象一尊非洲土著生殖崇拜的夸张木雕。我轻轻地拎起她,她的 身体散发着梅子的气息;我把她抱在怀里,感觉充满厚实的质感,我轻轻地拔一 下她的琴弦,她敏感地颤栗着,若有所依,奇妙的和声充满了期待,那是要我上 路的召唤。 她叫梅子,我知道,她只能属于我。 我把吉它放到琴箱里,合上琴盖。立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 黄昏的天空一片绛红。我知道,这是太阳就要涅般的辉煌,也是我新生的开 始,我已经蛰伏了两个月了,我应该上路。 柳儿的黑马夜总会最忙的时候,她总是清晨才能回到宾馆。 我把房卡丢在台上,收拾一下行囊,拎着梅子,悄悄地离开宾馆。 我找到一家网吧,想给梅子打电话,拎起电话,又不知说什么才好,想了半 天,才发了个一句话的邮件——我上路了 圣诞节的时候,按照梅子的约定,我来到教堂,准备在耶酥诞生这样一个神 圣的日子,最后一次献上我热血和赞美。 神父很高兴,问我表演的内容,我当时正好毒瘾发作,卷了一根大麻吸起来。 “主啊!饶恕他的罪孽吧。”神父脸色大变,连着在胸前划着十字,说: “很抱歉,主不会接受你的赞美的。” “凭什么?” “年青人,不能这样。” “我有一腔热血。” “我主耶酥,我们只认您的血肉。”神父低声祷告。 “以上帝的名义,你也配给我下这个定义。”我拎起梅子,转身就走。 我在教堂的门口转悠着,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华灯初上,人们的脸 上荡漾明亮而又美满的笑容,似乎每个人都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幸福。风里传来空 灵的圣乐,覆盖着整个城市。 我找到网吧,给梅子打电话,没人接,改写邮件,想说什么,还是不知从何 说起,最后只写了两句话——我只能这样,非如此不可。 三 我的表演手法独步江湖,不少同行想学,他们偶尔也能学那么一两次,以后 就再也学不来了。 马列说,其实我这演唱手法并不新,上个世纪初,查里。帕顿就这样做了, 我的独特之处在于:我和查里。帕顿一样,用碎玻璃划破手不仅仅是一种表演的 技巧,更是一种非如此无以表达情感的必然反应,因为羼和着血泪,所以也就成 了以生命为代价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灵魂的控诉追问。 马列死了以后,我经常想起他对我的评价,想着想着我就会脸红。说实话, 我当时真的黔驴技穷,再说,也是给那帮家伙逼急了,没辙了,才顺手捡起一片 碎玻璃表演,也不知道会划破手,会让我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醉的状态,那 是一种巨大的高潮,像惊天的海涛卷走整个的世界。从那以后,我就像迷上大麻 一样迷上了这种状态,它让我颠狂,也让我迷醉。 我知道这是生命的代价,可是我只能这样,非如此不可。 被学校除名后,没地方落脚,就投身到马列俱乐部。吃过晚饭,马列说: “兄弟,待会儿开场了,你先在下面看看,观摩观摩,好好调整一下,不争这一 时。” “行。”我说:“不过大哥,你要是方便,最好安排一下,我今天就想上场。” “兄弟,这台面跟学校不一样。” “有数。”我眼巴巴地看着马列,说:“大哥,兄弟没路走了,借你这台面, 练练手。” “没问题,兄弟,我就担心你轧不稳台面。” “没事,我在学校里,有最拿手的三个曲目,在这里试试,我想应该差不离。” “那好,我给你安排。”马列拿出当晚的节目单,说:“干脆先入为主,开 场就你来吧,这时候观众情绪比较稳定,希望你来个开门红。” “开门红不敢说,轧稳台面应该没问题。” “好。”马列说:“开场还有五分钟,你准备一下。” “没什么准备的。”我调好琴弦,喝一杯茶,跟着马列来到台前,一到台上, 马列就立马换上一幅极其夸张的神情,他抢过话筒,大声吼道:“哥们姐们,来 自高校的石头要为大家热力巨献青春摇滚。”说着,话筒搁到架子上,退后一步, 低声说:“兄弟,瞧你的了。” 台下静悄悄的,我心里直犯嘀咕:马列真是瞎来,摇滚也有青春? “亮亮嗓门。”马列戳一下我的后腰。 我心里一震,回过神来,台下望一望,除了黑压压人和眼巴巴的表情,什么 也没有,我清一清嗓门,拨一下琴弦,闷着头先演唱了一首崔健的《因为我的病 就是没有感觉》,台下不是很疯狂,但也没人喝倒彩。接着我又演唱了一首是 《Nancy boy 》,台下已经有个跺着脚喝倒彩,我有些紧张,硬着头皮演唱《Like virgin》,还没唱完,一只啤酒瓶就从我耳门擦了过去,我脑袋“嗡”的一响, 像拨了一下吉它的第六弦,眼前一阵乱晃,还没回过神来,马列已经把我拉下场 子。 “兄弟,这不行,说实话你还嫩着呢,好好看看人家的表演,学习学习。” 马列在我耳门上贴一片膏药,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 “有数了。”我气血上冲,对着马列大吼:“我还要上。” “妈的,你不想活了。” “死不了,不就流点血吗?这帮婊子养的,我就流给他们看。” “你别死在台上。” “最好这样,干这一行,这是最好的归宿。”我拎起吉它,冲到前台,在吧 台下面捡起一块玻璃碎片,闭上眼睛,由着性子撩拨着琴弦,连吼带唱的闹腾了 一阵子,到底什么内容,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怎么着,我突然停了,台下一点响动也没有。我感觉很奇怪,突然掌声 四起,一片惊涛般的喝彩声掀翻了屋顶,台下如醉如痴,一浪接一浪地吼着要我 再来,那种的表情,陌生如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什么是真 正的摇滚,我清清喑哑的嗓门,放声大吼:“哥们姐们,我要叫你们开开眼界, 什么是真正的摇滚,摇滚就是破坏,摇滚就是死亡,摇滚就是——”话还没说完, 马列冲上台,拉住我的胳膊,说:“还不下?你真不想活了?” “别烦我,生命诚可贵,摇滚价更高。”我大吼一声,招来一片地动山摇的 喝彩。 “你给我下场子。”马列不由分说,把我拽到后台,说:“看看你的手。” “不用看。” “不想活别死我这儿。”马列看着我,眼睛红巴巴的。 “没事。”我一屁股瘫在沙发里,如痴如醉,“大哥,兄弟我不但扎稳了台 面,还给你来了个开门红。” “排错了。”马列连声叹息:“你这叫下面的人怎么轧台子?” “没事,兄弟我还可以再来。” “别这样,兄弟。”马列将一包三五香烟倒在桌上,撕下里面的锡纸,又从 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瓶,往锡纸上倒了一点粉末状的东西,打着火机,在锡纸下面 烤一烤,冒出一股白烟,鼻子急忙凑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两眼紧闭,一幅无 限陶醉的神情,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想吸点么?” “什么东西?” “大麻。” “别。”我心里一惊,浑身发麻。 “这跟粉不一样,没关系。”马列长长地吁口气,说:“你不知道,其实我 瘾不大,只是看了你刚才的演唱,心里堵得慌。” “慌什么?” “看你刚才的样子,不由我想起了查里。帕顿,他总是用小刀或碎玻璃片划 他的琴弦。顺便问问你,身边有女人吗?” “没有。” “这可不行,这说明你嫩得芽都没出。”马列说:“难怪你轧不稳台面,你 连摇滚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没有激情,光你身上这点血,很快就会流干流尽, 干我们这一行的,说到底就是破坏,破坏是什么,不就是革命?不就是做爱?我 常想,毛泽东如果生逢太平盛世,一定是顶天立地的天皇巨星,与天争斗,其乐 无穷,与地争斗,其乐无穷,与人争斗,其乐无穷。 什么是激情?这就是,能改变世界的东西。六十年代的巴黎大学生打出的口 号是:我越想做爱,我就越想革命。其实做爱和革命本质上是一样的东西。和平 年代,没你我做格瓦拉的份,乱世出英雄,说好听些是绿林好汉,可是用现在的 行话说,不就车匪路霸么?这年代,有血性的男人只能摇滚。“ 我听得惊心动魄,一时无言,就直直地盯着马列,他面目清秀,鼻梁上架着 一幅一千度的近视镜,似乎很文气,可是那一双牛样的大眼睛,却有一股灼人的 火热的力量,似乎随时都会从他瓶底一样的眼镜后面爆裂出来。 我突然心里一惊,这不就是披头四的列侬么? “真没女人?”马列从激情的演讲中回过神来。 “原来有过,朦朦胧胧的,一给开除就没了。” 马列嘿嘿一笑,说:“那不算你的女人,真正属于你的女人,从来就不是花 前月下的那种扭扭捏捏,就像你刚才的演唱一样,要有血的体验,要劈开荆棘, 直入本质,那才算是被你占有。”马列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皮本子,递给 我,说:“看看我的情感历程。” 我打开来,全是表格,除了年月日,翻来覆去都是太阳、月亮和九大行星的 名称,下面注着阿拉伯数字。 “看不懂吧。”马列笑笑,说:“这就是我总结的经验,女人不外乎太阳、 月亮和九大行星,旁边的数字表示做爱次数,你数数,一共有多少个。” 我数了好大一会儿,才数清了,是369 个,我唬得说不出话来,天哪!这是 哪门子事呀。 “你不知道,我风流的时候,干这玩意儿就跟洒尿一样。可不知怎么着,自 打开了这马列俱乐部,把这事儿就看得淡了。也许我真的老了。等弄点钱,我还 要跑场子轧台面,这样下去,人很快会萎。刚才看了你的表演,我激动得不能自 持,你要知道,这是年轻的行当,你得用生命的激情和青春的代价,才能弄得象 个样子。”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想了想,才说:“我想租个地方,总不能住你这里, 再说,我还想在别的地方跑跑场子。” “没关系。”马列想了想,说:“树挪死,人挪活,光在一个地方会做死的, 如果你愿意,过个一年半载的,咱们一起跑场子;房子你不用租了,我租过一套 地方,空着的,你住吧。” 四 那是城郊农家的一间带阁楼的私房,马列年初租的,地上到处都是卫生纸和 安全套,房东说:“你住可以,带女人也没关系,别像马列,妈的,那是个垃圾, 老是带乱七八糟的女人来我这里,弄得街坊邻居都说我开妓院。” 我收拾好房子,整整一个月,除了偶尔出去跑跑场子,我都是一个人住在那 里。陪伴我的是阁楼的老鼠,它们不明昼夜地打闹做爱,在打闹做爱中它们的家 族奇迹般繁衍壮大。 我孤单一人,除了吉它和马列留下来的一台“星球”牌双卡录音机,我什么 也没有,闷得受不住,就骑上从房东那里买来的一辆破单车,在午夜的街道上乱 逛,夜晚的城市充满了诱惑,一切似乎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我总是在婚纱 摄影的橱窗前驻足,那是天堂的窗口。 站在婚纱摄影的橱窗前,幸福在我眼前乱晃,我知道那不是属于我的世界, 但我至少看得见,也摸得着。 橱窗里的婚纱照总是让我想起我那可怜的爹娘。我想他们如果也有那样一幅 幸福的照片,一定也会在尘世里找到天堂般的幸福。他们之所以不幸,是因为那 根本不是他们婚纱照,那是被法庭强扭着坐到一起的原告被告。他们两人看上去 很紧张,似乎面对的不是像机,而是行刑的枪口。尤其是我娘,一条又粗又长的 大辫子从胸前垂下来,咬牙切齿的样子,活脱脱一幅《红灯纪》里铁梅怒斥鸠山 的形象。 那幅结婚照唯一能看出喜庆气氛的是我爹的领章,我娘的脸蛋、嘴唇,还有 辫梢的丝结,都涂成红色。我想他们结婚的时候应该很鲜嫩,但我记事的时候, 红色已经变成了绛紫的脏色,如同吃多了西瓜屙出的粪便。整个照片也都泛黄了, 两人像是严重的肝炎病患者,一看就是困难时期的过来人。 照片不大,约四寸,右上角还有“上海摄影”四个小字,和其它一些乱七八 糟的照片一道镶在镜框里,挂在爷爷奶奶屋里。 我理解爹,那幅结婚照实在难看,挂在他和娘屋里只会倒人胃口。他们新婚 那会儿,居家过日子,从照片上找不出丝毫的浪慢和温馨,以调节枯燥的生活; 而当他们一个肢体衰老,一个腰部堆了赘肉的时候,他们也找不到安慰,因为照 片上没有青春。 于是爹把照片摆在爷爷奶奶屋里,很明显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我一复员,你 们就叫我结婚。 喏,我结给你们看吧。 幸亏那照片不是很大,否则,爹不知有多难过,他和娘到底比照片上端正。 相对于照片,爹应该是宁愿面对真实的娘,而事实上,爹对娘压根儿就没兴趣。 我父母很不幸,如果正常,他们肯定会选择离婚,可是爹还没来得及离婚就 死了,而当娘想到离婚的时候爹也不在了。面对一大堆孩子,娘只好认命。 我娘真可怜,她没有幸福,只好玩命,她一辈子七次趴在草木灰上,呼天抢 地死过去,活过来后,面对从她身上分离出来的一个接一个的生命,她没有别的 选择,只好活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爹跟娘似乎没搭过话。我想不通爹哪里来的能耐让娘一连生 了七个。爹活着的时候,很少住在家里,经常隔三差五开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 卷一路烟尘停在门前,跳下车,手里提着个装满东西的大网兜。我们要是挡住了 他的路,他就吆喝我们滚开。娘这时也停下忙不完的活,立在廊檐下,眼巴巴地 望着爹,可是爹根本没有意识到娘的存在,径直到爷爷奶奶屋里。爹孝敬父母, 却以一种职业的习惯对待老婆孩子。我们都怕他,一般情况下,我们不敢和他搭 话,我们只能坐在门槛上仰望,爹那身公安制服威严而又神奇。可是爹连我们仰 望他的权利也不给,喝一句坐在门槛上像什么,滚出去。我们就滚出去,滚到厨 房里,娘已经收拾做饭了,看看我们,眼睛红巴巴的,说:“门槛是掌柜子腰杆 子,坐多了会折,说多少回了,耳朵驴毛刺塞了。” 通常爹跟爷爷奶奶唠嗑一会儿就走了,起身的时候,爷爷照例连说带骂地要 爹住下来,爹总是说公事在身,抽空来的。爷爷奶奶也不送他,倒是娘饭做到半 拉,急猴猴赶出来,爹已经驱动吉普,冒一股青烟,扑了娘一身土。 娘和我们一样,看着车子消失在烟尘里,还呆呆地立在路边。这时爷爷出来 了,喊我们到他屋里,拉开网兜,除了他和奶奶的药,零食全给娘,娘不要,爷 爷骂几句,娘就收下了,收下了又散给我们。 晚上,娘总要蒸笼馒头,馒头雪白粉嫩,弹性十足。娘分出一半装在竹笼里, 这是留着家里吃的,另外一半她摊在案板上,从锁着的面柜里取出一个青瓷坛子, 坛子里装着娘摘的玫瑰。 每年玫瑰花开的时候,娘都要摘一篮花瓣,储到这个青瓷坛里,过一段时间, 花瓣就化成香气馥郁的红泥,我们姊妹小时候,经常偷着蘸馒头吃,娘怕我们吃 完了,就锁在面柜里,偶尔给我剜点解馋。 娘从坛子里剜点玫瑰花泥,反扣一只碗,花泥抹在碗底,用筷子蘸着,将案 板上的馒头,每一个都仔细地点上九个红点。 娘干这事的时候,神情特别庄重。我知道这种只有在新人结婚和死人烧三年 纸的时候才能见到的点着红点的馒头特别好吃,闹着要,娘死活不给,总是拿一 只普通的馒头搪塞。娘那时特别泼,两眼凶巴巴的像个夜叉。 次日一早,娘总是拎着爹留下的网兜,网兜里装满了给爹换洗的衣服和点了 红点的馒头,悄没声儿就走了,通常当天回来,回来了眼睛肿得赛桃,什么话也 不说。 我总觉得娘送给爹的点着红点的馒头都有着特别的意思,可是我始终想不明 白。爹死了以后,烧三年纸的时候,娘不要别人帮忙,亲手和上面,团成馒头, 放在蒸笼里,吆喝我拉着风匣。 娘坐在灶门边上,默默地往灶里送着柴火,灶火随着风匣手把的抽送,呼呼 地叫着,腾出桔黄色的火焰,火焰映着娘灰白的头发和干枯的脸庞,娘的脸上沁 着细细的汗珠,闪闪发光。 半个小时以后,馒头熟了,娘把蒸笼搬到另外一个锅口上凉一会儿,一层一 层揭开,打开面柜的锁,取出盛玫瑰花的青瓷坛子,把花泥全部倒在碗里,从笼 里拿过腾着热气的馒头,摆在案板上,筷子蘸着花泥,一只又一只的点着馒头。 厨房里花香四溢,我坐在拉风匣的小凳上,贪婪地吸着这馥郁的玫瑰花香。 娘在每个馒头的正中都点一个红点,再点两圈围着,一个圈三点,一个圈五点。 娘的神情沉稳,显得很专注,仿佛道行高深的老尼,正在给一大堆徒儿的头上烧 戒疤。 我突然觉得每一只馒头在娘的妙手下,都变成了盛开的玫瑰。 点着红点的馒头整齐地排了满满一案板,馒头上的红点在蒸腾着的热气里若 隐若现,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崽娃子。”娘捡起一只点着红点的馒头,塞到我手里,说:“吃,吃一个, 把这些盛到篮子里,送给你爹,记着,点上纸,磕三个响头。” “我也要去。”六姐说。 “看把你个碎逼能的。”娘在六姐脸上拧一下,说:“你当你真是石家人了?” 我看着六姐,她的眼里饱含着委屈的泪水。我突然觉得这很不公平,我真想 把娘塞到我手里的装满红点馒头的篮子扔在地上,但是娘的神情凶悍极了,我从 来没有看到过娘有这样一幅神情。我有些害怕,只好拎着篮子,来到上屋,小叔 接过篮子,在爹的祭桌上堆两座馒头小山,要我跪下,递给我几张纸,说:“给 你爹烧了,就说娘再也不会蒸馒头给他吃了。” 我点燃纸,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这点着红点的馒头是娘对于爹的爱情的 信物,是娘和爹阳世里就达成的一种超越生死的默契,是属于他们作为夫妻的秘 密契约,娘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只会把它带到坟墓里。 我看着祭桌上爹的遗照,他穿着雪白的公安制服,血红的帽徽和领章使他有 着高人一等的威严,他安详地享受着两座腾着玫瑰香热气的馒头,似乎这是他应 得的一份。 已经三年了,爹还是那样潇洒和霸道。 我想起了爹的死,我无数次地想象过爹的死,在我的想象中,爹和妇联主任 死得幸福而又美丽,像莎士比亚笔下的罗米欧与朱丽叶,在年关将近的夜晚,西 北风夹着雪花,刮得地动山摇,昏天黑地。爹的北京吉普抛锚了,四野无人,他 和妇联主任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这时候,他们发现他们彼此才是真正的依 靠,于是,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用他们各自的体温温暖着对方,在疯狂的做 爱中,在狂热的高潮中,他们找到了尘世中没有的天堂般的幸福。 第二天,风停了,天晴了,地上一片雪白的纯净,仿佛童话的世界。我们姊 妹七个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折腾得正热闹,听到了汽车的轰鸣,我们以为 爹办好年货回来了,吱哩哇啦跑出去,是一辆黑蓝色的“解放”大卡,司机坐在 车里不动,公社书记却下来了,他哈着手,径到上屋,也不知说了什么,爷爷奶 奶就哭天抢地嚎起来,踉踉跄跄扑出门外,一口棺材已经停在雪地上,娘这时也 从厨房里扑出来,趴在棺材上,叫一声天爷爷,两眼一翻,死了过去。 村里的婆娘给娘灌了一碗辣椒汤,娘才活过来,活过来又“哇唔”一声,扑 到棺材上没命地嚎。 公社书记指挥着村里的婆娘拉起娘,说:“你男人送妇联主任到山里检查计 划生育,本来好不回来,可是惦着手头的一桩案子,摸黑往回赶,深山沟里,车 抛锚了,夜半三更,数九寒天,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搭店,活人就给冻完 了。” 公社书记还说:“你男人是因公殉职,丧葬费全部公家出。还要上报县上, 追认你男人当革命烈士。” “你个死鬼,孽还没造完,咋就死了?”娘不理书记,只管撕破嗓门哭。 公社书记指挥着一帮人把爹的棺材抬到爷爷奶奶屋里,布灵堂的时候,取下 了挂在墙上的镜框,娘一看到镜框大发雌威,不顾不切抢过去,摔在地上,摔得 粉碎,取出她和爹的结婚照撕成碎片,丢到灵桌前烧阴纸的火盆里。 三天后,爹要下葬,棺材都下到坟坑了,娘还不依,连哭带骂,硬是不让填 土,还抢着往里头跳,喊叫着要找爹算帐。给村上人拉开,就扑在地上,抠着地 上的冻土,抠得十指流血,放声大哭:“天爷爷!我命就这么苦?罪就这么重?” 那年我十四岁,还不懂事,对于爹的死,我只是感觉好奇。爹下葬的时候, 要盖棺了,我趴在棺材沿上看了一眼,爹分明是睡着了,很安然,白色的制服纯 净无比,两枚血红的领章也分外刺眼。 公社的人送来了革命烈士证书,娘死活不要,还泼妇一样把人家骂走,我当 时想不通,那证书和我每年都要捧回的奖状一模一样,还装在一个很漂亮的镜框 里。那应该是莫大的荣誉,娘竟然不要。我抱怨娘,招来一顿好骂。 五 马列找上门来,一见面就说:“妈的,怎么不来了,怪想你的。” “还是跑场子,别的地方跑跑,开开眼界。”我说。 “有女人吗?”马列眯缝着眼打量一会儿房间,说:“整齐多了,看来你不 是有洁癖就是没有女人。” “都没有。” “还得大哥我给你当月下佬,不过你可别搞错,我不是介绍对象。” “没想过。”我想了想,说:“真他妈闷得慌。” “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你艳福来了,听说过那个吹小号的梅子么?” “听说过。” “她在圈内还是有点名气的,你跟她交往就知道了,她是火焰也是冰川,是 天使也是魔鬼。 她听说你表演的时候用玻璃片划破手,指名道姓要跟你合作。“ “这跟艳福有什么关系?” “别急,到时候自然就上路了。”马列捞起我的右手,看一看,问:“还把 手往破里划。” “别以为这是噱头,我只能这样,非如此不可。” “我知道。”马列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肯定活不长,总有一天,你 会倒在台上,血尽而亡。” “这样才好,这是最好的归宿。” “悠着点,兄弟。”马列说:“走吧,吃饭。” 来到马列俱乐部边上的那间小饭馆,落了座,我问:“就咱们俩?” “我也请她的。”马列倒上酒,说:“她说没空,别急,这娘们说话算话, 表演的时候她就来了,是你的她跑不了。” “我急什么?就问问。” “急也很正常嘛。”马列笑笑,说:“不急才怪呢。” “瞎扯淡。” “石头,我觉得你跟梅子蛮搬配的。” “你怎么知道?” “感觉,凭感觉。”马列举起酒杯,说:“妈的,一个月了,也不给我个电 话,还以为生我气呢。来,咱们先干一杯。” “我酒量不行,就这一杯吧,别弄得上不了台。” “随意。”马列一口气喝完,冲着老板娘喊:“上两碗饭。” 吃过晚饭,马列在前台张罗,我躺在马列办公室的沙发上,心里翻来覆去想 象着梅子的模样,迷迷糊糊正要入睡,马列进来了,摇醒我,说:“兄弟,该上 场了。” “梅子呢?” “随后到。” 我揉揉眼睛,爬起来,换一身绿军装,那时候,我总是刻意模仿崔健,一身 六七十年代的绿军装,演唱的时候,眼上总是蒙着一块红布。 我来到前台,刚一亮相,台下就有人砸酒瓶,大声喊道:“玻璃片准备好了。” “谢谢。”我接过一位热心观众递上的碎玻璃片,还没来得及开口,马列冲 上来,抢过话筒,大声吆喝:“今天晚上,由石头先生和梅子小姐黄金搭档,给 大家热力劲献一曲即兴爵士。 现在,就请梅子小姐上场。“ 言未落,欢呼声刚起,梅子就踏着鼓点上场了。我眼睛一亮,还以为来的是 《红灯记》里的铁梅:上身裹一件红底大花点的夹袄,下身是一条绿绸裤子,脚 下是一双千层底的方口布鞋,腰肢扭动着,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就在屁股蛋子 上直摔打,招来一片喝彩。 “把红布蒙在眼上,崔健。”她莞尔一笑,小号插在腰上,活脱脱一个少年 先锋队的小号手。 我会心地笑了,就这样初次的眉目交流,我就认同了这位素昧平生的叫做梅 子的姑娘,我们本来就是两小无猜的一对,她的神采,她的衣着,都是我童年生 活的全部,她的一句崔健,穿越了时空,让多年的风尘里异路的陌生化为乌有。 她在小号的喇叭口装了一只暗红色的弱音器,圆弧形,向外突着,中间有个 小小的开孔,吹起来的声音很特别,舒缓处如沉重的叹息,激扬时的高音特别饱 满,有一种响彻云霄的穿透力,像一条无处可逃的疯狗在绝望的嚎叫。在吹长音 和高音时,她的身体尽力地向前突着,双腿微曲,头尽力上扬,喇叭口直指天空, 那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就垂在地上,像一根立柱,支撑着她前曲的身体,肢体语 言配合着音乐,有一种富于穿透的感染力。 天晓得我怎么会跟她配合得那么默契,一曲终了,面对热情得疯狂的观众, 马列要求我们加演一曲,梅子脸一拉,说:“你还让他活不活?”说着,拽着我 的胳膊,一溜烟来到台后,要了碘酒纱布。 “不用。”我笑笑,说:“我习惯了。” “马列说你一个人住。” 我嗯了一声。 “走吧,到你那里看看。” 终于有异性来到我的住处,我看着梅子,她就在我身边,伸手可及。我知道 她会奉献什么,我也知道我将会得到什么。多少个日夜的魂萦梦牵,终于变成了 现实。可是我毕竟是第一次,我有些紧张,我不知道如何下手,我恨不得杀了自 己。 “咱俩从小就认识。”我嗓门干得直冒烟,声音也明显走了调。 “是吗?”梅子拢拢头发,在我身边坐下,抚弄着小号上那只暗红色的弱音 器,嘴角微微地抿着,一双幽黑的大眼睛,饱含灼热的神情。 我试着搂住她,她的身体很热,也很胀。她的引导打消了我陌生的惶恐,也 让我找到了幸福的感觉,那是一种爆炸的狂热,破碎的快感。 “你真会做爱。”她的声音很低,像水面上鱼儿的冒泡。 “开天辟地。”我抚着她挺拔的双乳,说:“我是第一次。” “我知道。” “这跟经验没关系。”她说:“要么天生就会,要么一辈子也不会。” 我看着她,突然感觉很陌生。 “知道吗?没人能跟我这么好地配合。我喜欢你用碎玻璃片拔动琴弦,象心 碎的哭泣,声音动听不说,玻璃划破你的手,鲜血淋漓,渗在琴弦上,拔出阵阵 血雾。我看你那样子,感动得直想哭。还有,你抱着吉它,样子真可怜:身子佝 偻着,那种痛苦的神情,好像吉它切割着你的身体。” “没办法。”我抚弄着她又粗又长的麻花辫,说:“我只能这样,非如此不 可。” “看你的手,全是伤痕。”她捞起我的右手,放在嘴上舔着,突然泣不成声, “我崇拜鲜血,天哪!我这是领圣餐。” “我孤清得受不了,我想叫你一声妈。”我拥着她,眼泪掉下来了。 “叫吧。”她舔着我的手,舔得痒丝丝的。 “妈。”我紧紧地拥着她,一阵尖锐的哭泣,仿佛我用碎玻璃片在琴弦上拉 出的滑音。 “梅子,我想和你结婚,咱们结婚吧。”我捧着她的脸,连声儿说:“听我 说梅子,咱们结婚,咱们先拍一幅大大的结婚照,跟咱们人一样大,挂在床头, 咱们天天看,咱们看它个没完。” 她眼睛眨吧着,摇摇头,说:“石头,你真是个傻冒,听我说,你别让我再 感动了,我受不了,我已经够累了。” “你不知道,说了你也不相信,我老早就认识你,咱们小时候就是青梅竹马 的一对儿。”我抚弄着她那条又长又软的麻花辫。 “别这样好不好,来点轻松的。”梅子找出一张碟片,塞进唱机,说:“马 蒂。沃尔特斯的,这玩意儿最适合做爱。” 她揿一下放音键,说:“信号来了,咱们做爱。” 马蒂。沃尔特斯粗犷放浪地吼着: 我可以撩起你的兜帽我可以洗净你的发髻克制发射待你抹上油别人怎么想我 全不顾我想在你的油箱中你知道投入一只老虎 “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拥着她,是那种疲惫的甜蜜。 “傻冒,等你出道了,你就会明白,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我只有现在, 现在,就咱们俩的现在。” “咱们结婚吧。” “这样不挺好么?”她拢拢头发,说:“昨晚你睡得真香,你的睡得很甜美, 像个天使,看着你的睡,我感动得直流泪,睡不着,就写了一首歌词,歌名《你 是我的》,你谱个曲吧。” 我接过她写的歌词,顺手丢到一边。 “不好?”她问。 “不是。”我搂住她,说:“我不想谱曲,我只想要你。” “石头。”她盯着我看一会儿,突然嘿嘿一笑,说:“你怎么这么傻,傻得 可爱。” “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咱们蛮配的。” 她低着头,抚弄着自己的麻花辫,说:“别让我感动好不好。” “我不管,我就想和你结婚。” 她挣开我的怀抱,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廊檐下挂着一只精巧的鸟 笼,房东的虎皮鹦鹉耷拉着头,缩在里面,一动也不动。 “你再烦,我就走了。” 我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我。 “我会走的。” 我没有吭声,和她做爱。 六 我孑然一人,浪迹江湖。我在每一个地方,都要想办法和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的女人发生关系。 对于我来说,这既是为了释放那种折磨人的压力,也为了找乐和验证。我很 奇怪有不少女同胞和我上一次床,就要死心塌地跟我私奔甚至结婚。碰到这种情 况,我的最直观的反应就是:罪过,我又伤害了一个女人的感情。 我总是逃之夭夭,我不是害怕承担责任,因为我不愿意欺骗自己,更不愿玩 弄感情。我不爱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位,我甚至从来就没有关于她们的任何记忆。 我只爱梅子,她是我风尘中的知己,也是我感情的寄托和皈依,我们迟早都会结 婚,我们已经度过一周的蜜月,时间虽然很短,但和任何度过蜜月的青年男女一 样,我们渥在那间郊区农民的小屋里,尽可能地发现对方身体的细节和秘密,在 昏天黑地的放纵中,尽情地享受着那份慵懒而又疲惫的甜蜜。 如果我当时像现在这样手头从不缺钱,我们的蜜月会更长一些。但她总归要 走,这是上帝的安排,他让我们经过一个短暂的蜜月和戏剧性的重逢,再天各一 方,用时空的距离来验证人世间正在成为传说的爱情。 那是蜜月最后一天的早晨,下了一场骤雨,时近中午,天放晴了,我准备出 去买午饭,发现身上只剩了几个碎角子。 “没关系。”梅子说:“就辣酱杀饭吧。” “咱们得跑场子。” “昨晚的剩饭还有,先吃饭,吃完饭再说。”梅子说着,自顾自舀一碗,浇 上辣酱,很快就吃完了,嘴一抹,说:“妈的,不跟你混了。” 我心里一凉,愣住了。 “我走了,你一个人,当心别饿死。”她捧起我的脸,吻一下,很响。 “你的小号。” “留着吧。”她挥挥手,说:“不带走我的小号,睹物思人,留个纪念,没 准我还会回来。” “真走?”我跟着她的脚步走出屋门。 “你留步吧。”她回过头,说:“要不我会生气的。” 我愣在门口,看着她一步又一步地离去,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随着扭动的 腰肢,蛇一样地摔动。 好大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折回到屋里,一下子就瘫倒在床上,翻一个身, 看到枕头边上有一张折起来的纸头,捡起来一看,她写的《你是我的》—— 你是我活跃的因子 你是我滋润的露珠 你是我深夜的呐喊 你是我清晨的叹息 你是我的天安门 你是我的纪念碑 你是我的乌托邦 你是我的受难地 你是我的 你只能属于我 只要我愿意 你就得死 我丢了纸条,两眼看着桌上的小号发呆,它真是静物了,竖在那里,一动也 不动,泛着金黄光的光泽。 我抱起吉它,撩拔几下,试着谱曲。折腾了一个下午,弄了点眉目,打开录 音机,弹唱着录了,听听效果,自己也惊呆了。那一刹那,我就知道这首《你是 我的》将是我终身的保留曲目,我会在最后的压轴戏上用碎玻璃片划拨琴弦,当 我的鲜血渗到琴弦上,弹出阵阵血雾的时候,我一定会颠狂,台下一定会痴迷。 这时候我感觉很饿,头上直冒虚汗。我翻箱倒柜搜出几个角子,走出屋子, 才发现已经是日薄西山的黄昏,半天的晚霞烧得一片通红。我在小滩上买两个菜 包,吞进肚里,再折回去,百无聊懒,就愣证在窗前,盯着檐下鸟笼里的虎皮鹦 鹉,它绻在架上,一动也不动。 天渐渐的黑了,我再也呆不住了,拎着吉它,抱上录音机,穿过那条狭窄的 小巷,小巷子没有路灯,只有人透过窗户的灯火,零零碎碎地映着细石的路面。 几对情侣躲在昏暗的角落里,忘情地拥抱着。 “真他妈傻逼。”我对着天空,狠狠骂了一句。 来到马列俱乐部,马列正忙乎着营业前的各项准备工作,一看到我,就嘿嘿 直乐,问:“蜜月度完了?” 我腿一软,瘫在沙发上,想说什么,喉咙哽得不行,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 “兄弟,别这样。”马列扔过一支香烟。 我点上烟,狠狠吸一口,揿一下录音机的放音键,歌声充溢着整个屋子。 播完了,马列点上一支烟,半天不吭声,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了,才问:“你写的?” “我谱的曲,梅子写的词。” “操,真他妈捧。”马列坐不住,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说:“就以《你是 我的》为代表曲目,再写几首,出个专辑。” “别。” “那就等你三十的时候,再出个纪念专辑。” “这跟三十有什么关系?” “兄弟,你很快就会明白,这是年轻的行当,三十是大限,跨过这道坎,以 后就是末路了。” “大哥,你想得太远了。我永远也不会有三十岁,我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你还真嫩,亏你是道上的人,连被人抛弃都不习惯。这样吧,别到处跑场 子,操起家什,先在我这里亮亮相,做点事,心里好受些,我正策划搞一个爵士 乐比赛,下月初举行,到时候你也参加吧。” “我一个人没法亮相。” “得,还真让我给猜中了,离不了梅子了,没准她也参加比赛呢?” “关我什么事。” “她要参加比赛,离了你肯定不成。” “怎么可能。” “你们第一次合作,配合就那么默契,天衣无缝,就像精神在做爱,这种合 作伙伴,简直就是上帝的安排,她不找你还能找推?” 七 去年夏天,我在一家夜总会跑场子,不经意看到她,我自己也奇怪怎么会认 出她,不过既然认出来了,我总得跟她打个招呼。 “嗨,好几年不见了。”我说着,往她跟前凑。 “饶了我吧,我都快四十的人了,我还有家。”她吓坏了,逃之杳杳。 当时人很多,我感觉很没面子。我这不是犯贱么?我怎么还能认出她?我想 来想去,突然明白我之所以还能认出她,是因为她在梅子离开以后,毫无保留地 给了我肉体上的慰藉,使我在间断的颠狂中,麻痹自己的灵魂,暂时忘却梅子离 开的创痛。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依稀刻她是个耍杂技的演员。我跟她结过婚,尽管是表 演,但表演是我的宿命,我只会表演,结婚也不例外。而且,就那么唯一的一次。 和所有结过婚的女人一样,她的床头也挂着一幅婚纱照,那幅婚纱照漂亮极 了,一看到它,我就想起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对着婚纱照,我说她真幸福, 她说我挖苦她。我说的是真话,我、还有我妈,连她幸福的一个零头都没有。 她和丈夫的那幅天堂般的婚纱照深深打动了我,让我想起应该跟她结婚,那 怕是表演。 我在花店里买了一束玫瑰,握在手里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们家院子里那个篱 笆围成的圆形大花园,花园里除了正中一棵爷爷说是爹小时候种下的刺槐,全是 娘嫁到我家以后种下的玫瑰。 爹活着的时候,每年玫瑰花开,娘都会摘一篮玫瑰花瓣,储到那个青瓷做的 坛子里成泥,为爹做点上红点的馒头。 我也不由想起了梅子,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我爹那样的福分,吃她做的点上玫 瑰花泥的馒头。 如果有,我一定不会再像我那个混帐爹一样,放着深爱着自己的老婆不理, 到处沾花惹草。 我懂得爱情的珍贵,我会和她生一大堆孩子,种好多好多的玫瑰,我会和梅 子一起,摘很多很多的玫瑰花瓣,储到一个大坛子里,化成花泥,每天都为我们 的孩子和我们自己做点着红点的馒头。 进门的时候,我的手一直背在后面,当我来到她面前,把一束鲜红的玫瑰花 送给她的时候,她感动得浑身发颤。 “你真浪漫。”她接过花,紧紧地依着我,身体柔软的起伏着,传送着粘乎 乎的温热,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香。 应该说她还是很美,五官周正,肤色鲜嫩,年龄和生育没有糟塌她的曲线, 乍一看好像还在长身体,仔细品味,却又有一种少妇般慵懒沉静的迷人气度。 “这身打扮可不行。”我解开她的睡衣,她饱满的乳房像一对可爱的小兔子, 颤悠悠直扑腾,樱桃般的乳头挺挺地立着,团着一圈暗红色的光晕。 “又来烦了。”她白我一眼,抿着嘴直乐。 “拖鞋换了。”我说。 她误会了我意思,闪开身,坐在床沿上,双手抱胸,踢掉拖鞋,一双光脚在 地板上蹭来蹭去。 我看着她那一幅期待折磨的样子,感觉很好笑。 “去卫生间,好好化个妆。”我把她推到卫生间。 “毛病,现在化妆。” “听我的。”我说:“咱们表演结婚。” 她愣住了,看看我。 “咱们表演结婚。” 她终于反应过来,乐得嘴都合不拢,嘿嘿直笑,拉住我的手,说:“你这样 能当新郎?”说着,把我也拉进卫生间。 我们仔细地进行着结婚前的准备工作,先沐浴,再化妆,用了将近一个小时, 她才化成浓浓的新娘妆,末了,才帮我刮胡子吹头发,还涂了一层厚厚的发胶。 “你结婚的衣服呢?” 她想了想,指一指卧室门上的壁柜,还没来得及找凳子,我就把她扶着骑到 我的脖子上。她激动得有些颤栗,晃悠悠抽出一只精致的大皮箱,放下来,打开 了,一件一件拿出来,摊在床上,空气中弥漫着樟脑丸刺鼻的味道。 她的婚纱、礼服、发卡、丝袜、内衣、乳罩甚至皮鞋都完整地保存着,光鲜 如新。 “新郎那件白色的燕尾服呢?”我指着床头的婚纱照,问:她想了一会儿, 在皮箱的夹层里一翻,说:“原来在这里。”说着,抽出来,摞在床上。 白色的燕尾服干净如新,但走了形,皱巴巴的,还有一条红色的蝴蝶结。 “给我找件干净的衬衣。” “那你这牛仔裤运动鞋呢?他的衣服你根本不能穿,他是个矮蛋子,现在肥 得象头猪,当年要不是看他有几个臭钱,瞎了眼也不会嫁给他。”她唠叨着,递 过来一件白色的衬衣。 “将就着吧,上半身有个模样就行了。”我接过衬衣,好不容易套上去,脖 子上的纽扣怎么也系不上,她帮我狠劲系好,还打一个蝴蝶结。 “快穿你的婚纱。” 她对着镜子比试着,套上婚纱,大吃一惊:“天哪!我身材一点也没变。” “你看你这衣服,这叫我穿上哪像个新郎,简直就是马戏团的小丑。”我说: “还有这领结,两块翅都掉下来了。” “干脆打领带吧。”她笑得直不起腰,说:“没办法,你不知道他现在有多 可怕,一麻袋高两麻袋宽。” “还行,就肩膀太窄了,领子也太紧 .”我耸耸肩,感觉呼吸困难,说: “来吧,婚礼现在开始。” 我把她拽到客厅,让她挽着我的胳膊,胸部一挺,高声唱道:“婚礼现在开 始。” “呵呀呀笑死我了。”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个傻冒,高兴也别让大家看见呀。”我问:“准备好了?” “好了。”她头靠在我肩上。 “新郎新娘入洞房。”我高唱一声,迈开步子。 “不对,这是最后一道。” “就咱俩,你给谁表演呢,你还让我活不活?”我脖子一缩,扣子“嘣”一 声飞了出去,我长长舒一口气,把她带到卧室,顺手夺过她手里的花,扶着她在 沙发里坐下,模仿着床头婚纱照上的姿势,让她靠着我,把手里的花送过去,在 她耳边轻轻地问:“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她突然双手抱住脸,说:“天哪!我真的害羞了。” “这叫恍若隔世,无限沧桑,尽在其中。”我指着床头的婚纱照。 “怎么跟他比。”她嘴噘得老高,像一撮拉屎的鸡屁,摘下照片,塞到床底。 “别把花也摔掉。”我抢过她手里的玫瑰,插在床头。 她的身体很软,我双脚撑在她的腹部,把她举到半空,她胳膊平举,双腿分 开,一幅半空中飞行的重型轰炸机的模样,乳房搭拉着,像两枚随时都要掉下来 的重磅炸弹。枕边是一摞碗,我一只又一只地送到她的手里,她一只又一只地送 到头顶,脑袋尽力地上扬着,脖颈拉得很长,暴露出淡蓝色的血管,脉络分明, 呼之欲出,像吃药打下的蛔虫。 她提醒我还有旋转的动作,可是我不够专业,平衡没把握好,她身子一歪, 掉在床上,头上顶着的碗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好久不练,我也不行了。”她的呼吸很沉重,枕着我的胸,说:“天哪! 你要爆炸了。” “这是和声。”我气喘嘘嘘地说:“你也有。” 我一下子愣住了。 “你会吹小号么?”我问。 “什么小号。”她翻一个身,偎着我,脸贴上来,娇滴滴地说:“我就会耍 杂技。” 她的样子让我恶心,我甚至不想再看她。我翻一个身,从床头取下玫瑰,问: “你知道,这玫瑰花瓣储成泥,点在馒头上,吃起来有多香么?” “不知道,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她嘿嘿直乐。 “没关系,我教你,你做给我吃行不?” “老土,谁还做那玩意儿。” “那你留着自己花吧。”我把玫瑰顺手塞到她的怀里。 “哎呀扎我了。”她触电一样拎起玫瑰,摔在地上,掐我一把,双手护着胸, 托起来,仔细查看一番,终于发现几个扎出来的红点。 “你真狠。”她白我一眼,扭身坐在床沿上,愣怔一阵子,就捧着脸,抽噎 着哭起来。 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后背,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吸一口,在肺里渥一阵, 再慢慢吐出来,一口一口的吐着,连着吐了好几个烟圈。 八 通常都是凌晨两三点,演出才会结束。从疯狂的喧闹中走出来,大街上除了 风一样穿棱的出租车,就是依着电线杆拉客的妓女,她们用演饰的热情撕去了城 市虚伪的面具,用火热的器官消融了钢筋水泥的冷漠,在给人以慰藉的同时,使 得城市的夜晚充满了温情。我喜欢她们,她们也让我喜欢上了城市的夜晚。 我最喜欢在蒙蒙细雨的深夜里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灯光映在湿漉漉的马路 上,是那种沁人心脾的冰冷与清凉,人和车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来来往往,没有声 音,没有温度,没有重量,没有热情,像关在古墓里多年幽灵,乘着夜色的掩护, 突然间都涌了出来。 梅子总是依着电线杆,一幅地道的日本歌舞伎的神情,穿着和服,趿着木屐, 打着一把竹质直背的红色油布伞,浓妆艳抹的脸上,有一种古戏里诱惑的神情, 是那种特别凄婉迷离的美丽,像传说中修炼成精的狐狸精,看到我注意到她,随 即转身往回走,身子一袅一袅的,木屐的声音轻轻叩击着我的耳膜,又远又近, 充满无以名状的诱惑。这种感觉让我心跳加速,兴奋不已。 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我悄无声地进入卧室,我希望她是没有言语和知觉 的幽灵,我想和幽灵同床共枕。可是我手脚再轻,她总是惊醒,迷迷糊糊咕哝一 句洗了澡再上床,翻个身又睡着了。 我难以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角色转换,总是愣住,好大一会儿,才能回过神 来,轻手轻脚来到卫生间,冲一把澡,折回来,趴到床底,摸出她塞在床底的婚 纱照,轻轻挂在床头。一束若有若无的光线透过窗帘,照在婚纱照上,影影绰绰 的,两个人梦一样虚幻飘渺地依偎着。 我细细品味着,浮想翩翩。 她的睡姿很美,身体微微地曲着,形成一个美妙的舞蹈的姿势,呼吸均匀, 身体和着微微地起伏着。当我小心翼翼在她身边躺下时,她总是下意识地拉住我 的手,紧紧地贴在她的腹部,这种习惯多少让我不舒服。她是很美,曲线奇妙得 不可思议,可是腹部有道疤痕,那是剖腹产留下的一道暗红色的刀疤,两边是缝 合留下的疤眼,象条拉链。一想到拉链拉开里面的东西,我就难过。 我得小心才能把手从她的腹部拿开。我轻轻地下床,来到隔壁房间,门虚掩 上。那里有一套绝好的山水音响,我总是放进我最喜欢听的克里奥尔爵士乐队的 带子,约瑟夫。奥利沃的小号哀怨缠绵,把我带到回来的路上。那里,梅子在夜 色的掩护下,用鬼魅的丽影,带我走进幽灵的世界。 太阳出来了,淡黄色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密密匝匝洒满整个房间。 时辰到了,我关掉音响,等待着她的招唤。 门开一道缝,露出她一张腊黄的脸,皮肉松驰。 早晨的女人总是这样。 “过来。”她说。 我回到卧室,和她做爱。她喜欢在早晨淡黄色的阳光下做爱,晚上,她只要 我的手。 上班前,她不会忘记取下床头的婚纱照,塞在床底。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总 是争执,我说挂在床头刺激,她说看着心虚。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争执没有 了,游戏却在继续。那幅天使般的婚纱照,是我们游戏的道具。直到她厌烦了这 样的游戏,摔碎镜框的玻璃,把照片藏起来。 九 周末那天,和往常一样,我睡了一整天,晚饭的时候,才被她喊起来。她总 是在周末烧一大桌菜,吃不完的,就放到冰箱里,以后的一周里,除了水果和牛 奶,就只能吃剩菜了。 我闷着头吃完饭,回到客厅,她已经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一部港台的 肥皂剧。 我抢过遥控器,切换到一个音乐的频道,她嚷嚷着不肯,我也不依,两人就 争来争取地换频道。 有人敲门,传来一声稚气的叫妈声。 她先是一惊,很快镇静下来,拎着烟灰缸,来到卫生间,倒在马桶里冲了, 回过身指指茶几上的香烟,示意我收起来,轻手轻脚来到门口,猫眼上看一会儿, 回过身,把我推到隔壁房间,打着哑语,叫我别出声。看我窝在沙发上不动,才 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我闷在隔壁小屋里,叫着外面门开的声音,又听客厅里一声稚气的叫妈声, 还没反应过来,这边门已经开了。 是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看到我,吃了一惊,愣在门口,一只手伸到脸上, 找到鼻孔挖起来,另外一只手吊着,握着一把钢蓝色的手枪。 “叫叔叔。”她抚着小孩的头,说:“我儿子。” 小孩很听话,叫了我一声叔叔,随即回过头,看着她,说:“我拿我的水彩 笔,在书柜里。” 说着,从我身边挤过去,在床头的书柜里摸出一袋塑料包装的彩笔。 “就你一个人来?”她问。 “奶奶带我来的。” “奶奶呢?” “楼下。” “怎么不上来。” “奶奶说她不上来,爬楼梯吃力。”小孩使劲挖鼻孔,说:“奶奶说爸爸一 件毛衣还没打好,要我拿过去她打。我也拿我的笔。” 她沉着脸,从卧室的壁橱里拽出一团上面还插着勾针的毛线,后面拖着一件 毛背心,看看我,又找出一只塑料袋,塞进去,递给小孩。 “妈妈照片呢?你跟爸爸的婚纱照谁拿走了?”小孩看着我,嘿嘿一笑,举 起手枪,“砰” 一声,窗台上的布娃娃应声掉在地上。 她没有啃声,白了我一眼,端过一张凳子,站上去,从门上的壁柜里取出照 片,挂在床头,问:“还要什么?” “没了。”小孩声音很高,已从刚才的拘谨中解放出来,问:“爸爸怎么还 不回来?” “我怎么知道?”她瞪着儿子。 “再不回来我毙了他。”小孩说着,一扬手,“砰”一声,照片上的男主人 眉心现出一个圆圆的弹孔。 “你怎么土匪一样。”她手扬起来,又缓缓落下,问:“考试怎样?”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多少分?” “奶奶说不让告诉你。” 她愣住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拢一拢头发,说:“滚吧。” 小孩看我一眼,拿枪的手晃了晃,一溜烟走了。 她关上门,看着我,表情很奇怪,突然一屁股瘫到沙发上。 “去他妈的。”她破口大骂。 我立在地上,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两口,丢到地上,用脚捻灭,说:“我还 是走吧。” 她没有啃声,看着我,眼里涌出两股子泪。 我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了,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眼睛盯着床头的婚纱 照,男主人眉心的弹孔分外刺眼。 “我走了。”我走到门口,回过头,她还纹丝不动。 “我走了。” “随便你。”她双手抱着头,埋在胸里。 雨下得很大,浇在我的头上,流下来,流到嘴里,像我们学校文史楼下的枇 杷,有一股青涩的味道。 夜晚的城市依然灯红酒绿,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很遥远。 我又回到那间带阁楼的屋里,到处都蒙着灰,被子一拉开,我惊呆了。 一堆肉肉的老鼠仔团在一起,蠕动着,鲜嫩赛桃,眼睛都没睁开。 十 夜晚的一场骤雨,洗掉了城市里所有的污秽,就连灰蒙蒙的天空也显出它澄 澈蔚蓝的本来面目。 她打来电话,要我务必六点钟准时到她家吃晚饭。 我躺在床上,前前后后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去一趟。 门一开,我愣住了。 是婚纱照上的男主人,他立在门口,客气地说:“进来,不用换鞋。” 他真的很胖,严严实实地立在门口,我的视线只能从他头上掠过。我看到她 伏在餐桌上,脸也埋在上面,桌上大碟小碟摆满了菜,还有一瓶茅台,白瓷的瓶 颈上拴着红丝带,很扎眼。 “请进,不用换鞋。”男主人一挪身子,门就让开一条缝。 我心里一片空白,由着他指挥着挤进屋,木头一般立在地上。 她的头依然埋在桌上。 “叫叔叔。” 我一愣,男主人已经拉着小孩的手,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 “叔叔。”小孩笑得很灿烂,也很顽皮,举起手里的枪,对准我,说:“我 毙了你。” “别调皮。”男主人抚着小孩的头,说:“我儿子,五岁了,你看,神气么?” 我没有吭声。 “请坐。”男主人从餐桌底下抽出一张凳子,说:“咱们今天好好喝一顿。” 我脑子里轰然一响,转身就走,刚跨出房门,耳畔就传来弹簧撞击的声音, 接着后脑勺一阵刺痛。 我眼前一黑,想回过头看看,但脖颈僵得回不过去,脚步也停不下来,就扶 着楼梯,踉踉跄跄走下来。 太阳悬在不远处的楼宇中间,逆光里的城市,轮廓分明,映衬在晚霞火红的 背景里,有一种沉稳与自信的力量。 路边有一个买鼠药的小摊,塑料布上,躺着两只肥大的死老鼠,鼠药簇成一 小堆,好像袋装的洗头膏。 “给我包好。” “要几袋?”小贩眼巴巴地望着我,大嘴咧着,嘿嘿直笑,神色下贱得难以 尽述。 “全要。” 小贩愣得说不出话来,嘴大张着,表情僵住了。 “不卖拉倒。” “卖,卖,便宜给你。”小贩回过神来,一连声应着,一堆鼠药全捧到塑料 袋里。 “十块。” “这么便宜。”我拎起带子,转身就走。 回到宿舍,我跟房东要了些面和麻油,把鼠药倒在盆子里,开始拌药。 有人敲门,打开了,是梅子。 “死哪里了?来几趟都没人。” “进来吧。” “什么好吃的?”她手往盆里伸。 “不想活了?” “干什么?” “药老鼠。” “哇噻。”她后退一步,叫道:“害我。” 我没吭声,看着她,如同梦里。 她的脸上有几道抓痕,象是猫抓过的样子。 “妈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她摸摸脸,嘿嘿一笑。 “没什么。”我拌好药,把药捏成好几团,在阁楼上放好,洗了手,呆呆地 看着她,眼睛一酸,两股泪就涌出来。 “你怎么啦?” 我身子一软,上屁股坐在床上。 “天哪!你头破了。” 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上有一丝淡淡的血迹。我心里突然很灰,不由得想起 了铆儿,他被枪毙的照片就贴在法院门口的海报栏里,五花大绑地歪在地上,两 眼泛白,眉心有一个圆圆的弹孔,黑血交叉着凝结在上面,像一个了结的十字架 “怎么啦你?” “你怎来了。”我捧着她的脸,恍如隔世。 “你不知道?马列要搞个JAZZ比赛,我得跟你练练。” “就这事?” “你怎么不高兴。”她替我擦干眼泪,看着我,问:“怎么回事?” “想知道?” “先别说,等我给你包了再说。”她找出棉纱胶带,给我包了,拉我坐在床 沿,说:“讲,怎么回事?”她点燃一支烟,吸几口,又塞到我嘴里。 “没什么。”我吸几口烟,感觉很委屈,说:“你走了,我闷得慌,半夜三 更骑了车满街跑,胎破了,去补胎,补好胎,正要走,她来了,要打气,晚上修 车的人牛得很,不给她打,她就自己打,我看她女同志打气,动作很不雅观,就 给她打,末了她没零钱,我又替她付了。 夜太深,我说送她,她没拒绝,送到了,我说小姐,可以请我喝茶吗?她肯 了,就这么简单。“ 她不相信,看着我,问:“真那么容易?” “别说了。”我想了想,说:“后来她说,我那一声小姐叫得很好听,打动 了她。” “她叫你什么?” “先生。” “嗬!看不出你倒行的,比我浪漫多了。”她咯咯一笑,说:“本来我蛮内 疚的,现在我倒妒忌了。”她说着,靠上来。 “别。”我推开她,说:“我会杀了你。” “杀吧,我醋坛子打破了,不想活了。” “跟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她抢走我的烟,叼在嘴里。 “《圣经》的故事。”我看着她,说:“耶酥有一次讲道,一群人抓来一个 行淫的妇女,对耶酥说:老师,根据摩西的律法,对待行淫的妇女应用石头打死, 你认为该怎么办?耶酥说:你们中有谁没有犯过罪的,就可用石头打她。” “你想忏悔?” “不知道。” “我告诉你,自打亚当跟夏娃被上帝赶出来,人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 把我推倒在床上,骑上来,说:“妈的,叫我小姐。” 十一 她一个劲地怂恿我跟她一道参加马列俱乐部组织的爵士乐比赛。 “曲子由你做主。”她说。 “别想它好不好,我真的没兴趣。” “那你好歹也买我个面子吧,我想和你表演。” “随便你。” “那你得定个曲子,都我做主不好。” “那就你写的《你是我的》吧。” “你谱曲了?” “磁带在录音机里,你听听就知道了。” 她揿了放音键,听着听着,眼睛就湿了,像是从阴湿的地里一点点渗出的泉 水,慢慢地充溢了整个眼睑,随着曲子的终了,眼一眨,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滑下 脸颊。 “你又让我感动了,你真行。”她哽咽着说。 我替她擦干眼泪,她的皮肤细腻而富于弹性,不是糜烂和吸毒的病态青白, 是那种沐浴了阳光的健康的浅棕色,一双乌黑的眸子,流动婉转,扑闪出山野般 纯朴的野性神采。 我捧着她有脸,这是我小时候经常捧着哄着的那张两小无猜的脸,现在,这 张脸没了童年天趣的稚嫩,却充溢着青春的成熟气息。 “反正我喜欢你。”我低着头,抚弄着她那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 “咱们好好排练吧,现成的,就这首《你是我的》。”她塞给我吉它,捡起 自己的小号,试着吹一下,说:“全是灰。” “没准老鼠在里面做窝下仔呢。”我撕块纸巾,擦干净了,拨一下琴弦,说: “咱们先合计一下。” “你谱的曲,你也拿个谱吧。”她说:“我有一种预感,咱们要得头奖。” “没想过。” “石头,给你说实话。”她抚弄着小号上的弱音器,说:“打我记事起,让 我掉眼泪的事只有三次,其中你就占了两次。” “说说看。” “你用碎玻璃划破手指的表演,你录唱的这首《你是我的》。” “还有一次呢?” “你非要知道?” “要说就说全嘛。” “我不敢说,怕你受不了。” “说吧。” “刚入道的时候,为了扎稳台面,把贞操给了黑老大。” 我心里一紧,点上烟,狠狠地吸着。 “合计一下,怎么个练法。”我拎起吉它,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十二 比赛安排在周末的晚上举行,场面很热闹,看到出马列费了不少心思。不过 选手的表演水平并不高,评委们亮出的分虽然照顾到情面,但并不很高。马列有 些着急,把我和梅子拉到一边,说:“两位,看你们了。” “没问题,准备给我们发奖吧。”我问梅子:“你说呢?” “应该问题不大。”梅子试一下小号的音,正要说什么,台上的主持已经报 出了我们的名字。 随着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我们来到台上,彼此看一看,会心一笑,我把手 里的碎玻璃片用力一握,感觉手心湿漉漉粘乎乎的。我知道血已经出来了,就用 玻璃片在琴弦上拉了一个又长又重的低音,这时候,梅子的小号声由远而近,渐 渐亮了起来。 我们配合得如此默契,的确是天造的一对。 过门就要结束,梅子吹一个激扬的高音,突然,她小号的弱音器像炮弹一样 射向半空,声音也“呜呀”一声跑了调,我一时无法配合,身子一缩,琴箱中间 的圆孔里弧光一闪,我感觉手指一麻,吉它也掉在地上,场面一下子有些乱,表 演就这样闹剧般结束了。 是阁楼上的老鼠坏了事,它们在我吉它琴箱和梅子小号里拉了屎,造成小号 的堵塞和吉它电线的短路,使我们与垂手可得的奖项失之交臂。 “可惜。”马列连声叹息,“要完整多好。” “还没切到正题呢。”梅子咕哝着,擦干我手上的血,一抬头,看到一个人 高马大的黑人老头,眼睛立马就直了。 “小号之王昆塔,最近来中国访问,给我顺便请来当评委了。”马列很得意。 昆塔乐呵呵地笑着,看着梅子,说梅子的眼睛很像他初恋的情人,应该有一 个更好的弱音器。 昆塔说着,取下自己小号的弱音器,装在梅子的小号上,试着吹了一个高音, 咧开大嘴,呵呵笑了,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稀疏的银色卷发和络腮胡子连 在一起,像伏在老树干上的地衣。 梅子激动不已,连声说谢谢。 昆塔看着梅子,说北京的东交民巷有一个蓝调酒吧,那是他知道的中国唯一 一家专门演奏爵士乐的地方。 梅子一连声应着,问昆塔是否也去北京,昆塔说明天中午就走,蓝调酒吧还 等着他去表演呢。 “咱们明天跟昆塔去北京吧。”梅子说。 “走吧。”我说。 梅子白了我一眼,望着昆塔,搭讪了几句道别的话。 昆塔提出要吻一下梅子的手。 梅子乐坏了,把手伸给昆塔,昆塔接过去,弯下腰,像条老狗,在梅子手上 吻了一下。 一路无话,回到宿舍,梅子就虎着脸说:“如果你不想,我去。” “你去吧。” “今晚我属于你。”梅子低着头,抚弄着她的麻花辫,说:“但我明天就得 走,再这样下去,我会爱上你的,我害怕。” “反正我喜欢你。” “我知道,我怕受不了。”梅子说:“不过我得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没有吭声。 “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想你,也会和你联系。” “我不懂。”我看着梅子,感觉很陌生。 “其实——”梅子想了想,说:“我也不想欺骗自己,但现在,爱情对我还 是太奢侈了。” 我点上烟,大口大口地吸着。 “干嘛这么累?”梅子挤出一团笑,岔开话题,说:“想不到马列请了昆塔, 还真有两把刷子,你听过没?昆塔那富于穿透力的小号,那不是乐音,那是来自 天国的空灵的圣音。” 我默默地吸着烟。 “知道吗?昆塔是巴迪。鲍顿和约瑟夫。奥立弗以后举世公认的小号之王。” 梅子抚弄着昆塔装在她小号上的弱音器。 “知道。” “知道个屁。”她白我一眼,说:“昆塔本名皮尔斯,因为讨厌这英语名字, 就改名昆塔,一般人只知道他是当今的小号之王,其实他歌也唱得不错,我特别 喜欢他的《老人河》,那种厚重而富于穿透力的低音,磁性十足,饱含着黑人的 苦难和对上帝虔诚的求助,能刺穿你的心肺。每次听,我都忍不住要流泪。” “还有什么?” “你不知道,昆塔绝对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年青的时候,他跟着路德。金争 黑人民权,那时候的黑人教堂,是黑人民权动力的策源地,昆塔就在教堂里演唱 那首《出走,摩西》__ 只要以色列人还在埃及放我的臣民走他们无法忍受这沉重的奴役放我的臣民 走出走,摩西离开埃及的土地告诉老朽的法老放我的臣民走 “怎么样?” “什么?” “感觉如何?” “蛮好,你译的?” “我译的,你知道摩西的传说么?” “你当我是文盲。” “你别敏感,我还会唱他那首失恋布鲁斯,当年昆塔爱上了一个白人家的黑 佣,人家不肯,他就深更半夜站在人家窗前,撕心裂肺地唱—— 不要离开我,姑娘我是如此的沮丧悲伤在我的内心深处,亲爱的我爱你永不 忘 “你不知道,他差点吃了白人主子的枪子,一气之下,就跑到南美洲,跟着 格瓦拉打游击,古巴革命成功以后,他还跟着卡斯特罗格瓦拉到中国访问,还受 到毛主席的接见。格瓦拉死后,他又跑到非洲,发誓要把黑人同胞从白人的奴役 中解放出来。几年以后,几个殖民地真的独立了,但黑人还没学会治理国家就独 立了,结果和所有做过殖民地的国家一样,只会腐败和自残,比原来殖民地还乱。 昆塔一时心灰意冷,就操起多年前的老本行。” “求你。”我一把拉住梅子的手,说:“如果今晚你真陪我,就别再说昆塔, 行吗?” “你好像不愿意。” “没什么不愿意。”我扔掉烟蒂,说:“反正你明天就要走,能不能讲讲你 的过去,好给我一个完整的记忆。我总觉得咱们俩是两小无猜的一对,也不知那 一天,咱们又素昧平生,各走各的路,走了差不多二十年吧,咱们又走到一起了, 这中间有一段很大的空白,我续不上。” 她低着头,好大一会儿,才说:“我不能说,留着将来再告诉你吧。” “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将来。” “上帝会安排好一切的。”她苦苦地笑着,说:“我走了,你去找那个耍杂 技的女人吧,我怕你孤单,如果你真的孤单,我会难受的。” “没想过,不过——”我说:“既然今晚你给了我,你就得给个完整。”我 说着,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再也不肯放开。 她睡得很香,浅棕色的皮肤沁着细细的汗珠,像一尊转了很多手的名贵古器, 散发出润泽的光芒和温暖的气息。 我轻轻地抚着她温热柔软的躯体,天色微熹,影影绰绰的光从窗户透进来, 她的身体在微熹的光里,朦胧虚幻,如同梦境。 明天,她将属于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如果真有将来,她是否还会这样依 在我的身边,让我这样拥有。 我感觉很累,拥着她,和着她呼吸的节奏,无声地走入梦境。 中午的时候,我突然走出了黑暗的温馨,进入一片耀眼的空白,那种白是如 此的强烈,像原子弹爆炸,刺得我头昏脑胀。我睁开眼睛,阳光强烈地透过窗棂, 照在我的脸上,我翻个身,手往边上一伸,“嗡”一声响,我心里一紧,躺在身 边的是我的吉它,它规矩地枕着枕头,琴弦正中的圆孔上,插着一张纸条—— 石头:你睡得真香,再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告别。原谅我吧,我走了, 我只能离开你,没办法,我只能这样,非如此不可。 我没有什么东西好留给你,只好划破手指,就像你表演的时候,用玻璃划破 手指一样,我在你的吉它琴箱正中的圆孔里滴了几滴我的血,算是留给你的纪念 吧。 在往你琴箱的圆孔里滴血的时候,我哭了,这许多年来,只有你说喜欢我, 只有你说要跟我结婚,你可真傻。你不知道,我有多感动,一想到你愿意和我结 婚,我就忍不住要哭。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不跟你说我的过去吧?其实我很想跟你讲我的故事,这 些年来,闷在我心里,你不知道我憋得有多难受。但是,我不敢,我怕你受不了。 将来,如果还有将来,我一定要告诉你的我全部。那时候,我一定要做你的新娘; 那时候,我将永远属于你。 我走了,你多保重。 其实也深爱着你的梅子 我把便笺重又夹到吉它的琴弦上,看着窗外,那只虎皮鹦鹉躲在廊檐下的阴 凉里,一动也不动。 我闷在屋里,也不知过了几天,房东闯了进来,他愣怔在门口,好大一会儿, 才说:“年青人,瞧您这样子,怎么能这样?您是成心给我招麻烦吧。得,这房 子我不敢租给您了,您走人吧。” 我看看房东,再看看桌上的剩饭盆子和满地的方便面袋子,突然一声长笑, 说:“谢您啦,再不走人我完了。”我说着,拎起吉它,转身就走。 “您的铺盖。” “留给下一位主儿吧。”我应一声,头也不回。 老远我就看到马列俱乐部的门口搭满了脚手架,几个工人正忙着拆招牌。 我心里又是一紧,上前问情况,工人们目光呆滞地看看我,只管忙乎着拆那 块亚光板制作的招牌。 走出来一个老板模样的人,“马列呢?”我问。 “这地方已经不姓马了。”他看着脚手架上的工人,带理不理。 我还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一跺脚,走了。 十二 我孤身一人,浪迹江湖。路途是我如歌的行板,我喜欢在飞机里被云层拥抱,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上帝巨大温暖的怀里撒娇。在路上,我用生命丈量永恒;在路 上,我激情飞扬,灵如泉涌;在路上,我比任何人都懂得“孤帆远影碧空尽,唯 见长江天际流”的意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诗。 城市是我的落脚点,我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里演出、休憩和做爱,却没有关于 城市的任何生动的印象。不管是繁华的大都市还是偏僻的地方小城,它们都是霓 虹灯掩盖下钢筋水泥的丑陋组合,除了规模大小,没任何区别。城市里唯一让我 流连忘返的地方是婚纱摄影的橱窗,那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婚纱照,除了姿势 和服饰的区别,他们全都一样,男的奶油得让我起腻,女的漂亮得让我起意。似 乎全世界就那么一对,他们命中注定就是伊甸园的主人,因为他们表现出一种天 堂般的纯净和柔情。 这些拍婚纱照的男男女女,我祝愿他们生活美满,白头偕老。我理解他们, 天堂只有一个,幸福也只有一种,所以他们全都一样。他们柔情地依偎,含蓄地 缱绻,使我相信有情人皆成眷属,相信地老天荒还真有其事。 总是有男人凑上来,和我一样的凝神欣赏,又慢慢靠近我,递上一支烟,低 声问:“哥们,找到没?”又说:“别看照片上嫩,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同志,我是看新娘的。”我总是嘿嘿一笑,说:“你看,真漂亮,赛天仙。” 一听这话,他们总是转身就走。 “同志,等等,话还没说完呢。”看着他们小偷一样直往人群里钻,我乐坏 了。 八年来,我一直在路上,我走遍了神州的道路,却有意避免走向故乡那条熟 悉的小路。已经八年了,我从没回过家,故乡对于我,只是一个单纯的概念和遥 远的风景。 单纯的概念是我那可怜的老娘,爹一死,她的头发就全白了。从那以后,时 间仿佛凝固在她身上,她一直就是那个样子。自打被学校勒令退学,我就再也没 见过娘,但我想她还是那个样子。十年过去了,娘在我的脑海中的形象一直都是 那个样子。有时候,我会想起她,为了找到那种感觉,我总是放一曲《MUMMY BLUES》: Oh mummy Oh mummy Oh mummy mummy blues Oh mummy blues Oh mummy mummy 一听到这舒缓的布鲁斯,我就想起密西西比河畔摘棉花的黑人老大妈,我娘 就是那个样子。 这首《MUMMY BLUES 》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使我娘形象丰满,也让我热 泪盈眶。我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黄昏恋,希望她再找一个男人,过上正常人所说 的幸福生活。我从不给娘写信,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没有回家看她的勇气,我难 以想象她如何面对我还活在人世这样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我希望她见不到我的 人,也没有我的任何音信,会以为我已经不在人世。这样最好,她绝望了,也就 用不着牵挂。每年春节,我都会以马列实业公司的名义给她寄一笔钱,寄给她钱 的名义是我投资的分红,企业找不到我的人,就根据我的档案地址,把钱寄给她。 遥远的风景是故乡那条深沟里的小溪和横跨其上长年流水的渡槽。我小时候, 爹指着他办公室墙上一幅我们乡(当时叫公社)的地图给我启蒙。我记得很清楚, 小溪和渡槽以及渡槽连接起来的水渠都涂成淡蓝的水色,纯净亮丽,交叉着,像 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把我们乡分成整齐的四块。我经常和同伴在渡槽尽头的水坑 里嬉水,在渡槽那不足半脚宽的边上奔跑追逐,下面是十几丈的深沟,溪水清澈 如一条银带,我站在渡槽正中,那是覆盖和分割我们乡的巨大的十字架的原点, 我头顶太阳,极目四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向着沟底的小溪我洒一泡热尿,尿 是在半空中汽化蒸发了还是落到沟底的小溪,我想都不想。 “你娘来了。”同伴吆喝一声,泥鳅一样缩进渡槽。 我抬头一望,我娘已经冲到坡头,披头散发,手里拎着一根擀面杖,连哭带 喊:“崽娃子,你把娘周瑜了。” 我缩进渡槽,渡槽因为长年流水,底部长着一层嫩绿色的光滑的苔藓,水流 很急,我一坐上去,“滋溜”一声,就滑到尽头的水坑里,呛一口水,我爬上来, 躲到一个旮旯里藏着,捱到日落西山,硬着头皮回去,一进家门,大门就闩上了, 我娘抓住我,又是咬又是掐,我痛得呲牙咧嘴,就是不掉一滴泪。我娘没办法了, 只好抱住我,放声大哭,“崽娃子,你把娘眼睛吓麻了。” 关于那条渡槽和小溪的风景,还有巧姐和铆儿的点缀,多亏他们,虽然经过 这许多年,我对它的记忆还是如同当年那样的鲜活生动。 一共两次,第一次是我和铆儿声东击西,抱了沟底张二爷种的两只大瓜,坐 在渡槽的横梁上啃,啃得腹圆如鼓,肚皮胀得象一张透明的纸,能看见里面的肠 胃虫一样蠕动,我们摩挲着比试家伙,铆儿比我大多了,都长了胡子。我们比试 得揭竿而起的时候,铆儿指着沟底,说:“快看。” 顺着铆儿指的方向,我看见巧姐裸着身子,躺在悬崖下的小溪里,头发飘在 水面,很长。 铆儿喊了声过来,我跟着喊了声。巧姐像只受惊的兔子,双手护住胸,趴在 水里,发现是我们,就不再理会,依然四仰八叉地揉搓身子。 “小婊子真骚情,没的治了。”铆儿刚站起来,“哎哟”一声又弓下身子, 抱着肚子,呻吟一阵子,才佝偻着身子,调整好姿势,握住腰下,冲着巧姐大喊: “过来。” 巧姐吓坏了,慌慌张张穿上衣服,爬到坡头,一屁股坐下,冲着我们日先人 掏祖宗大骂。铆儿并不生气,嘿嘿直乐,抚弄着,捋出一股浊液,说:“我非日 了这小婊子。” 几天以后的中午,我一个人在渡槽上踢腾,突然眼睛一亮,巧姐还是在老地 方,用石子拦了一汪水,坐在里面。太阳很烈,也很白,可是巧姐的身体比太阳 还白,她的双腿似乎并不拢,仿佛掬了一轮太阳,很刺眼。光影浮在水面,随着 溪水荡悠,很飘。 我吓坏了,伏在渡槽的横梁上,水泥的横梁被太阳晒得发烫,烫得我肚皮火 燎燎痛。实在捱不住了,我喊一声巧姐。 巧姐四下里望望,发现是我,又四仰八叉躺下了,大声喝道:“你个小毛头。” 我有些上火,站起来,握住腰下,喝了声过来,巧姐没听见,我又喝了几声, 巧姐抬起头,看着我咯咯直笑,笑完了,就四平八稳地穿好衣服,爬上坡头,仔 细理着湿漉漉的头发,扎成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往身后一摔,脸就拉了下来, 手伸到裤裆里一摸,摸出一块红布头,像电影里解放军指战员枪把上的红穗子, 冲着我扬一扬,沿着渡槽的窄边,步履轻快地向我走来,顶着太阳,披头散发, 一幅穷凶极恶的夜叉样,像《看不见的战线》上的女特务。 我吓坏了,缩进渡槽,“滋溜”一下滑到的水坑里,呛了好几口水,呛得眼 泪鼻涕直流。 我真冤枉。 那以后没过多久,铆儿和巧姐就双双失踪了,大家都说铆儿拐着巧姐私奔了, 巧姐妈不依,黑天明夜地坐在铆儿家门口,哭天抢地要女儿。 又过了几天,张二爷赶羊到沟底的小溪饮水,发现羊都不喝水,觉得奇怪, 过去一看,巧姐四仰八叉躺在水中,披头散发,尸体泡得发胀,阴部肿得像只面 盆,肚肠都给野狗老鹰掏了出来,像破败的绳索一样飘在水面上,拉得很长。 巧姐家门里的人更不依了,卸了铆儿家的大门,抬着巧姐的尸体,一直抬着 放到铆儿家上房的方桌上,要铆儿家的人偿命。 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父亲来了,他还是开着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不过 车后头还跟着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汽车和两辆边三轮摩托车,卷得烟尘四起,搅 得鸡飞狗跳,连冲带撞地停在铆儿家门口,空气中立马就弥漫着一股扑鼻的汽油 的香味,一帮穿制服的公安人员吆喝着拔开人群,张罗着给巧姐拍照。我想挤进 去看稀奇,给我娘死死地拉拦住了,她仰着头,看着天,嘴里一个劲地念叨: “遭罪呢,遭罪呢。” 通缉令很快就发到了全国,可是还是没有铆儿的任何音信。过了四年,这事 儿已经淡成村里茶余饭后的口头故事的时候,铆儿终于露出马脚,他给家里写信 寄钱,虽然没写发信的地址,还是被爹和他的同行顺藤摸瓜找到了藏身的地方。 爹后来说:如果铆儿不给家里写信寄钱,肯定抓不到。因为铆儿在南疆的一个小 村给人家做苦力,那地方是沙漠里的一小块绿洲,没公路,也不通电,他们骑着 骆驼,在沙漠里走了两天,才赶到那地方。沙漠里的太阳毒,爹说铆儿黑得像块 焦炭,整个褪了层人皮,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是铆儿。 “我娘好吗?”爹说铆儿很从容。 爹给铆儿的镇静唬得一愣,很快就回过神来,连哄带骗地说:“你娘想你眼 睛都哭瞎了。” 铆儿看着爹,没有任何表情,干焦的嘴唇嘟了嘟,眼里就涌出了两股子泪。 爹乘着铆儿抬起衣袖揩泪的当儿,使了个眼色,几个同伙扑上去,一下子就 逮住铆儿。爹说当时铆儿根本就没想逃,上铐的时候,铆儿还对爹说:“石叔, 求你,看在村里人的份上,让我先看看我娘。” 爹押回铆儿,积了四年的悬案终于能结了。因为破案有功,爹被政府授予 “人民卫士”的光荣称号,据说很快就要调到县公安局当副局长,调令都已经下 了。那一段日子,爹是春风得意,满脸风光,根本就不拿正眼看人,家里虽然还 是隔三差五回来,但根本住不下,公社也找不到他的人,娘给他送馒头和换洗的 衣服,每回都吃闭门羹。害得娘有人有没人都是哭,成天以泪洗面。 那年的岁末,爹满打满算过了年进城当副局长,却在小年夜那个大雪纷飞, 月黑风急的荒郊野外,和公社的妇联主任一起冻死在抛锚的吉普车上。 爹死了没多久,铆儿就被枪毙了。枪毙铆儿的时候,我刚被当作革命烈士的 贵孤转到县重点中学读书。公判大会在县体育场举行,学校组织我们去听判决。 天阴得很实,黑云象一块无边的厚重大幔,罩在头顶,压得很低,似乎随时都要 砸下来。诺大的体育场,黑压压的全是人,似乎整个县城的人全都聚在体育场了。 可是人山人海,却没有一丝的声息,连脚步声也没有,都被武警指挥着,规规矩 矩地坐在足球场上,似乎在等待着末日的来临。武警荷枪实弹,围着跑道,三步 一岗五步一哨,雕塑般站了一圈,主席台后面的楼顶两边,还架了两挺轻机枪, 枪口对着人群。那种情景,好像电影里日本鬼子的大屠杀。 不断有犯人被宣布公开逮捕,一直到最后,喇叭里才叫到铆儿的名字。那分 明是我爹的声音,威严而不可一世,似乎铆儿是他手心里的蚂蚁,死活都由他捏 弄。我心里一紧,不由抬起头,只见两个戴墨镜的武警战士把铆儿从主席台下的 卡车厢里拽起来。铆儿当胸挂着一块很大的木牌,上面写着:“强奸杀人犯柳铆”, 打着红叉。一个武警一只手把他反绑着的手用力往上翘,另一只手盖过他的头, 手指抠在他的眼窝里,把他的头使劲往上扳。铆儿给架成个土飞机,眼睛直泛白, 嘴大张着,想喊出声,可是脖子上一根粗麻绳勒得他脸色青紫,别说讲话,连出 气都困难。 我就坐在距卡车不远的地方。铆儿发现我,眼睛就再也不肯放过,表情很奇 怪,是那种深仇大恨就要了结的平静,盯得我浑身不自在,头也低了。 公判完了,铆儿要被带走枪毙。司机可能有些紧张,车起动得太猛,轮胎在 煤渣铺成的跑道上一滑,扑出一团黑尘。我抬头一看,铆儿样子真可怕:脸色灰 白,眼睛红巴巴的,眼皮子向外翻着,血都渗出来了。 “铆儿。”我忍不住喊一声。 铆儿看着我,嘴一咧,想笑,脸却拉下来,破口大骂:“操你妈。” 十三 去年岁末,我在南方的一个城市跑场子,吃过晚饭,一个人闷在宾馆里,窗 外一片灯火的海洋,到处张挂的红灯笼使我明白地意识到一年又流水一样过去了。 环顾四周,陪伴我的只有自己影影绰绰、若有若无的影子。我突然感觉特别凄凉, 我想起我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我也想起了梅子,我不知道她当了修女, 是否还过传统的节日。 我躺在床上,耐着性子看新春晚会,可就是定不下心来,索性走出宾馆,天 上下着毛毛细雨,街上冷冷清清的,很少看到人。我知道这是个团圆的节日,所 以有家的人都会暂时忘掉烦恼,享受他们的天伦之乐。我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 数了整整382 根电线杆,但没有一根电线杆下有梅子的身影。她会和谁一起享受 她的天伦之乐呢?我想不通,就找到一家网吧,踅进去,给梅子打电话,拨不通, 就改发邮件。我打开信箱,看到一封陌生的新邮件,打开来,是马列发的,邀请 我去他家过春节,地址是北京郊区的一个村子。 马列还活着,他没有死,我一直以为他死了。干我们这一行的,注定没有好 下场,不是死于情场的奸杀,就是惹一身稀奇古怪的花柳脏病烂掉骨头,或者被 谋财害命,悄无声息地没了音讯。在我们道上,这很正常。 我随手拎起电话,号码拨到半拉,又放下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点燃 一支烟,吸一会儿,才拿定注意,随手发一个邮件,告诉马列我要去他家过年。 年三十的下午,天阴得很实,干燥的西北风刮起漫天的黄尘。我摸到马列家, 那是一套北方典型的四合院,门前一颗白杨树,树干上贴着红纸黑字的“出门见 喜”,门楣上挂着一个大红的灯笼,贴着个“耕读人家”的横批,两边的门框上 是一幅春联: 万物静观皆自得 四时佳景与人同 我看着对联,愣怔了好大一会儿,才拎起门上的铜环,叩一叩,招来一阵狗 吠,底气十足,挣得铁链一个劲的响。唬得我退了两步,立住了,定一定神,扯 开嗓门大喊:“马列,我来了。” 连喊了两声,听到院内一阵高叫:“来了。”一会儿,门开了,马列闪出身 来,裹着军大衣,戴一顶军用暖帽,垂下两耳,一闪一闪的,像两只招风的猪耳, 形容还是那么清癯,像个衣架。 “你好。” “才来。”马列瓶底般的近视镜架在鼻头上,一双牛一样的大眼睛直直地看 着我,依然有那种灼人般的力量。 “收到我邮件么?” “收到了。” “昨天晚上发的,中午的飞机。”我嗓门有些哽,“妈的,下了飞机,往你 这赶了两个小时。” “我这是乡下。”马列突然回过神来,身子一闪,连声说:“快进快进,冻 坏了。” “把你的狗看好”我这才看清马列身后的大狼狗,全身灰褐,形如牛犊,虎 视眈眈瞪着我。 “没事。”马列回过头,喝道:“门神,卧下,这是咱们朋友。”那狗就吱 吱地哼着,伏伏贴贴爬在地上。 “快进来吧,我这狗叫门神,门神门神,比人还灵。”马列嘿嘿笑着。 “你走前面。”我跟着马列,走了进去。 这真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院子正中是个砖砌的圆形花园,堆着一个巨 大的雪人,一根棍子插在腰间,形如一杆极度夸张的阳具,挑着一面纸旗,风中 猎猎地响着,上面有两行字:“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四围的房门上也都 贴了春联,廊檐下到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器,缤纷而不杂乱,五颜六色的肌理, 质感自然而又富于变化,有一种热烈的沉静。 “哪里来这么多陶器?” “我们两口子烧的。”马列说着,挑起帘子,让我进屋,一个长发披肩形如 三毛的女人坐在方桌边铰窗花,看到我们进来,立起身,脸上带着笑。 “我老婆。”马列嘿嘿笑着,对女人说:“我哥们,石头。” “你好。”我打个招呼,屋里除了一面方桌,一个神龛,两把太师椅,没有 多余的东西,方桌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石鲁晚期的黄土高原的山水画,线条遒劲, 如同团着的纲丝,勾勒出峥嵘的形势,留白上是两行金石体的字:“不是不非, 不生不灭,”落款是抱山饮水主人;神龛上有一幅黑白的夫妻老照片,镶在镜框 里,摆着祭品,上着香烛。一边的少妇就是马列老婆,坐在桌边,铰着窗花,铺 了满满一桌子。 “还可以吧。”马列捡起一个窗花,说:“我老婆是艺术家,这手艺是她在 陕北跟一位民间艺人学的。这是五福拜寿,你瞧这购图,这表现手法,十足的现 代气息。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话绝对没错。” “我看你大门上写的是耕读人家,你哪来的地耕呢?” “花园不是地?”马列得意地说:“一开春,我就要种胡麻,你不知道,炒 着吃的胡麻真他妈香。” “你倒真是神仙日子。”我看着女人倒茶的背影,她的背影很像梅子。 “走,带你看看我的工作间。”马列拽着我,来到西侧的厢房,门一打开, 一股混尽杂着废油气息的沤出来的大粪味儿扑鼻而来,熏得我涕泪直流。 “操,这他妈你的工作间?”我后退一步,掩住鼻子。 “哎呀,忘了带防毒面具了。”马列说着,从一边的廊檐上取下两个防毒面 具,递给我一只,说:“戴上。” “你没有搞错?”我说:“这他妈哪象工作的地方,这是没有下水道的厕所。”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马列说:“现在我们烧陶,都是边脚没用的料,汽 修店渗和了废油的泥土,垃圾等。” “哪怎么是沤出来的大粪味儿?” “我现在正准备完成一件巨大的陶器,名字都想好了,叫《夫妻作品》。” “有意思。”我问:“用什么料?” “我们两口子的粪便。”马列说:“不过用料太多,估计光收集材料就得一 年。” “戴上防毒面具,进去看看吧。”马列说着,自己先戴上。 我戴上防毒面具,随着马列进去。灯一开,就看见里面到处摆着的陶器,虽 然杂乱,但不管凸肚短颈的拙朴还是细腰长身的俏丽,给人的感觉都很完美。 “妈的,你这些东西看上去不错,就是不能用鼻子闻。” “不错吧。”马列脑袋套在防毒面具里,讲话瓮声瓮气,“要不要看一看我 为《夫妻作品》沤的料。” “免了吧。”我有些反胃。 “这地方没下水道,屎尿没地方去,我们灵机一动,就来它个废物利用。” 马列得意地说:“这叫化腐朽为神奇。” “得了,我算是见世面了。”我拉着马列出来,掩上门,取下防毒面具,说: “妈的,我感觉你有点瘸子的屁眼。” “什么意思?” “邪门。” “扯你的淡。”马列说:“走,带你看我的几件极品。”说着,拉着我来到 隔壁房间,开了灯,正对门的墙上,是上百方的帕巾组成的挂画,一方一方地对 接着,从没有糊顶棚的屋顶一直接到离地约一尺的地方,占了整个墙面,每一块 方巾的质地、形状、颜色均不相同,中间无一例外都是一块暗红色的脏物,大小 不同,形态也各异。 “这什么玩意儿?”我问。 “我和老婆收集的贞操帕子。”马列说:“我国西南有些地区结婚的时候, 为了验证新娘是不是处女,新郎入洞房的时候,必须在新娘身下垫块帕子,看行 房能不能见红,完事后,必须把帕子拿出洞房,向参加婚礼的人见证。如果不见 红,就说明新娘不是原封头,新郎吃的是二锅头,这一对新人就一辈子也抬不起 头。” “你怎么会搞到这些东西?” “我和老婆花心思搜集起来的,用了两年多,才弄了这些。”马列说:“这 玩意在西南那些边远地区,基本上家家都有,可是很多人都忌讳,结婚以后,就 深藏起来,再也不拿出来,我们能弄这许多,可是费了周折呢。” “这就是你的艺术?” “这叫《贞操帕子》”马列说:“再看看我的三件宝贝。”说着,揿一下墙 上的开关,嵌在半墙上的五盏明亮的射灯,光束在靠墙的玻璃柜里,照着三件形 态各异的陶器显得很沉静,茶褐色大肚收口的背面是一幅狮身人面像,乳白色耸 肩短颈的是一幅江南风景的写意山水画,另外一只蕊白透剔、长颈溜肩,插着一 簇灿烂的樱花,背景是一幅日本歌舞伎的浮世绘。 “喏,都有名字的。”马列指着狮身人面背景的一幅,说:“你看它质朴自 然,当年克里奥巴特拉就顶着它,到尼罗河汲水,给凯撒洗澡。凯撒死后,克里 奥巴特拉就变成狮身人面像,这就是所谓的斯芬克斯之迷。” “你还真会杜撰。”我忍不住笑了。 “这是李香君。”马列指着耸肩短颈的一个说:“她是南京夫子庙畔的正宗 秦淮人,天晓得怎么着跑到广州的媚香楼里当婊子,我跟她厮混得要死要活,爱 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没多久,就出车祸死了。” “别说了。”我想起梅子,陡然伤感起来。 “看这一件。”马列指着蕊亮透剔的瓷瓶,说:“这是日本姑娘,你看它细 长的颈,窄窄的溜肩,腹部丰满,底部却窄得似乎站不稳,这种极致的美,多象 穿着和服趿着木屐的日本姑娘。” “你这三件极品,色彩、神采都不同,材质肯定也不一样,哪里弄来的?” “克里奥巴特拉是我用埃及金字塔的风化土烧的,李香君用的是秦淮河底的 脂粉泥,日本姑娘取自7501,毛泽东专用瓷的高岭土。” “真没想到。”我连声叹息:“一个音乐人能弄这些玩意儿。” “这要感谢我老婆。”马列说:“那次开完爵士演唱会,天晓得她怎么着会 跟我搭上话,她说‘你不是感恩节放生的火鸡,你应该是一只自由的舵鸟。’我 当时一听就愣了,就给她拉着去了西藏,浪了整整两年。你不知道,拉萨的奥勃 洛摩夫真多,比北京还多。” “我说怎么回事,第二天我就找你,影都没了。”我问:“别的地方没去?” “西藏我跑遍了。”马列指着鼻尖上的一块伤疤说:“这是在藏北的无人区 冻坏的。” 我乐了,嘿嘿一笑,说:“还以为你是花柳病烂鼻子呢。” “扯淡。”马列说:“我老婆是个行为艺术家,我们在西藏两年,干的都是 行为艺术,我们在涂了牛血的房子里睡觉,在铺满干草的马槽里做爱,在雅鲁藏 布江洗澡,在月光下跳裸体迪斯科。你体会不到,在涂满牛血的房子里睡觉感觉 有多特别,感觉自己就是一头牛了;在马槽做爱的时候,马的眼睛明溜溜地看着 我们,满眼都是和善和宽容,那时候,我才真正弄明白为什么马利亚会把耶酥生 在马槽里,马才是人类真正的朋友。” “有没有记录?” “太多了,但最经典的还是我们离藏前做的名为《割礼》的行为艺术。”马 列说着,找出一盒录像带,打开电视,荧屏上的天空很蓝,有几朵白云翻卷着, 和雪山映衬着,慢慢地镜头拉近了,最后定格在一个挂满经幡的玛尼堆上,是一 块巨大的刻满经文的石头,周围全是人和动物的尸骨。马列出现在镜头里,全身 赤裸,跪下来,捡一块风化的石片,割起了阴茎的包皮,痛得呲牙咧嘴,冷汗直 冒,镜头也一个劲地晃。 “我老婆吓坏了,你看她摄像机都拿不稳。”马列笑笑,关了电视,说: “她还吹牛先锋呢。” “这倒真是个够份量的行为艺术。”我突然想起了我娘,一时不知说什么才 好,摸出香烟,自顾自抽起来。 “怎么啦你?” “我想我娘。”我看着马列,一字一顿地说:“大哥,你不知道,我爹根本 就不把我娘当回事,可是我爹活着的时候,我娘每年都要在花园里摘一篮子玫瑰 花瓣,储到坛子里,储成花泥,专门给我爹做点上玫瑰花泥的馒头吃。刚才看你 的《割礼》,不由我想起娘用玫瑰花泥给爹点馒头,整齐地排在案板上,腾着玫 瑰花香的热气。让你刚才这么一点,我心里一动,才知道那应该是天底下最最伟 大的行为艺术,它来自于伟大的生活、伟大的爱情,是艺术中的艺术。” 马列看着我,半晌无言,突然叫道:“好!艺术中的艺术。” “操,就他妈艺术它妈。”我狠狠地说。 马列摸出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一句话也不说。 我一时心里很乱,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问:“你搞行为艺术,撇开我娘 不谈。你说:当代中国,谁是取伟大的行为艺术家?” “没想过。”马列看着我,说:“要说伟大,还只能是我了。” “你是够伟大的。”我说:“你忘了还有一个,至少不比你差。” “谁?” “也是弄音乐的。” “瞎扯,弄音乐的只有我一个改行搞行为艺术。” “别忘了崔健。” “崔健和行为艺术搭什么界。”马列说:“我承认他在中国的当代音乐史上 开创了一个时代,但——” “崔健演出总是穿一身绿军装,眼上蒙一块红布,你仔细想想,这是多好的 行为艺术,历史的追问,时代的变换,灵魂的迷茫,一切都在里面了。” 马列半晌无言,最后递我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狠狠吸两口,说:“兄弟, 你也改行吧,咱们弄得肯定比那帮所谓的专业混蛋好。” “没想过。”我说:“我只想弄音乐,这是我的宿命。” 马列看着我,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我看着电视是定格的画面,问:“这挂满经幡的玛尼堆,这刻满经文的大石, 你哪里找的?” “西藏到处都是,不过我这是在阿里无人区的一座山上。”马列摸出一张阿 里地图,摊开来,指着上面一个用拇指按出的红印,说:“就这里,这是我行完 割礼后,用自己的血按的,你看,像不象在收容所里按的指印?我当年浪荡的时 候,被警察带到收容所,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按指印。当时我突然领悟到,警察 和上帝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这地图给我吧。” “地图可能给你做个纪念,带子就我们两口子看的。”马列说。 “音乐是不弄了。”我看看到处摆放着的陶器,问:“除了烧陶种胡麻,归 隐山林,日子这么滋润,肯定还得玩点玄的,比如哲学。” “扯淡,哲学有什么弄头,不过跟了感觉,我倒有一个伟大的哲学发现,这 是我创立的二巴论。所谓二巴论,就是说人活着,无非是上活一张嘴巴,下活一 根鸡巴,哲学上什么一元论二元论多元论,都他妈扯淡,我这二巴论,才揭示了 事物的本质。” 说话间,女人进来了,说:“吃饭。” 餐厅在东厢的一间屋里,一个大缸立在窗下,贴一条“清水满缸”的红纸条, 挨着水缸是案板和灶台,占了半个屋面,屋正中是一张老式方桌,摆满了菜,两 瓶二锅头系着丝带,特别惹眼。 马列从墙角抽出两张条凳,顺着方桌摆好,自己先落了座,筷子夹一簇豆腐 干丝放在嘴里,嚼一嚼,说:“坐,吃呀。”说着,开了瓶,倒上酒,对老婆说: “土暖烘得热热的,把门神解开,它也要过年。” 女人嗯一声,出去了,一会儿,门神摇着尾巴,屁颠屁颠跑进来,一个劲往 马列怀里蹭。 “过年好,难为你给咱看门,赏你一根骨头。”马列说着,盘里捡一根肘子, 举到半空,惹得门神立起来,眼巴巴地望着,舌头垂得老长。 “赏你吧。”马列手一松,骨头掉在门神嘴里,门神立马伏在地上,啃得吱 吱做响。 这时候女人进来了,笑一笑,说:“不好意思,菜还可口么?” “人家还没动筷,等你呢。”马列抢着说。 女人笑笑,坐在马列身边,举起杯子,说:“马列常说你,我敬你一盅。” “用不着。”马列说:“客气什么,来,咱们都干吧。” 一盅下去,火辣辣烧了一道路。一颗灯泡悬在桌子上头,发出昏黄的光,灯 光下的马列夫妻,自在随意,如同相濡以沫多年的老夫妻。 我环顾自周,这简单的厨房和我家没什么两样,窗户上千奇百怪的窗花,分 明我娘的作品。 “吃菜喝酒。”马列说。 “你这是神仙日子。” “怎么样,我帮你在这搞套院子,再给你托说个老婆,咱们当邻居,一起过 他妈的神仙日子。” “我没这个福分。”我说:“我的归宿在路上,明天我就走。” “这么急干什么?”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本来就是看看你们的。”我伤感得直想哭。 “喝酒,不说这些。”马列举起酒盅。 我也举起杯,感觉有说不完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里堵得慌,就接二 连三地直喝,喝到最后,差不多的醉了,摇摇晃晃来到正屋,看着马列给他的祖 宗上香磕头,一幅正经的样子,就说:“我感觉像是在家里。” “这样最好,家里多住几天吧。” “不行,越是有这样的感觉,就越想走。” 马列想了想,看着我,说:“兄弟,大哥安排你过个正宗的大年,然后你就 走吧。按习俗,大年夜是不能睡觉的,要守夜,谈今年的收成和来年的打算。咱 们就不谈了,咱们放炮仗,放他妈一个通宵。” 这时候炮仗声此起彼伏,出门一看,半空里的礼花映得天空通亮。 “妈的,咱们晚了一步。”马列撕开廊檐下的大纸箱,里面装满了各种炮仗, 我们点起香烟,一个接一个地放,唬得门神躲在窝里,大气都不敢出。 女人看着我们放一会儿炮仗,就回到屋里包饺子了,我和马列继续放着,说 说笑笑的,一直放到次日清晨,才放完炮仗,回到屋里洗把脸,炕上一躺,立马 就睡着了。中午的时候,女人叫醒我们,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饺子。 填饱肚子,我嘴一抹,说:“大哥,兄弟上路了。” “年到初三才过完呢,过完再走吧。”女人说。 “让他走吧。”马列说:“他呆不住。” “我炸了些麻花油果,你带着路上吃吧。”女人说着,屋里拎出一包。 “不用。”我说:“我只吃饭馆里的客饭。” “这个你得带着。”马列抢过包,塞到我手里,说:“我们的心意。” 雪花零零星星飘着,风也住了。 “瑞雪兆丰年。”马列望望彤云密布的天空,说:“妈的,前两天一场好大 的雪,都给风刮走了,幸亏我们手脚勤,才推了这个雪人,保花园里的墒情呢。” 马列指着花园里的雪人,裆里的棍子依然武暄暄地挑着那面写着“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的纸旗,风里哗啦啦响。 “毛泽东这首和放翁的《卜算子》,后面的‘春归’和‘春到’,其实犯了 作诗合掌的大忌,” “但毛的有些诗,感觉确实是鬼斧神工的大手笔。” “无非是唯我独尊的霸气,有些吞吐宇宙的气象,我倒更喜欢那些不但有自 己,还有别人的作品。” “扯远了,好好弄你的音乐,走你的路吧。” “你们留步吧。”我说。 “送你到公交车站。” “不用,我想一个人走过去。” 马列看着我,半晌,顿住步子,说:“兄弟,多保重。” “有数。”我走一段路,回过头,看到马列夫妻还立在门口,心里一热,挥 挥手,闷着头住前走。这时候雪了得大了,天地一片迷蒙,飘飘扬扬的雪花,像 从天上垂下的没有尽头的大幕。 十四 马列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完成了他的《夫妻作品》,他们为此专门办了一个 陶艺展,那件他们用自己粪便做成的巨大的《夫妻作品》顶梁而立,据说五颜六 色很漂亮,可是参观的人知道它的用料后,无不皱着眉头退避三舍,有些人甚至 恶心得当场做呕,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 所有的艺术评论家都说《夫妻作品》是顶级的艺术品,可是赞美归赞美,没 有一家博物馆或者私人收藏家愿意收藏这件作品,连运货的司机也不肯送回《夫 妻作品》。没办法,马列只好出高价雇人送到乡下,给农民沤开肥田了。 那次展览以后,马列又跑到新疆的沙漠里,准备收集核试验的放射土,作一 个辐射坛子,辐射土没弄到,却被国家安全人员当间谍抓起来,核明身份,就给 遣送回来。回来以后,还不肯罢休,在一家医院弄了一个废弃的放射医疗器,用 它制造辐射土,安全没掌握好,两口子都受了过量的辐射,死的时候,还立了个 遗嘱,希望有人把他们的骨灰制个陶器,叫《夫妻放射作品》。 我没有看到马列的《夫妻作品》,马列死的时候,我正在东部的一座新兴的 城市里跑场子。 那天晚上,我跑完场子以后,给梅子发了个邮件,回到宾馆,歪在床上,一 边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一边不时抬头看看电视,在一个 娱乐新闻类的节目里,我才得知马列的死讯。我愣了半天,感觉心里堵得慌,就 拼命地抽烟,一包烟抽完了,人就昏昏沉沉的云里雾里,似乎马列那戴着瓶底近 视镜的一双牛样的大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我打开房间所有的灯,蒙上被子,闭上 眼睛,可是马列那双牛眼睛似乎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我根本就无法摆脱。 我索性爬起来,点上大麻狂吸,恍恍惚惚看到马列的身影飘在青烟里,一会 儿大,一会儿小,轻得像风一样,飘到一座仙境般的花园里,那里玫瑰盛开,蝴 蝶起舞,美丽的仙子穿着半透明的丝质长裙,提着彩色的篮子,采摘着鲜红的玫 瑰,脚步轻得像风一样没有任何声息,一阵阵的轻风送来沁人心脾的玫瑰花香, 仙女们裙裾飘风,胴体若隐如现。马列在花园里四处游荡,遇到的任何一位仙女, 都要撩起裙子做爱,弄得仙女们花篮里的玫瑰洒了一地,随着和风四处飞舞,雪 花般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 我仰起头,用双手接着自天而降的玫瑰,一朵又一朵地送到嘴里,贪婪地嚼 着,玫瑰馥郁的香气刺激着我的味觉,令我胃口大开,不知饥饱。我边吃边看着 自己的肚子,它充气般胀起来,渐渐变薄,最后成了一个半透明的肉色气球,里 面的肠胃虫子一样的蠕动着,消化着芬芳的玫瑰。 半空中传来一阵阵暖昧喘息,突然一声尖锐的哭泣,像夏日里的炸雷。唬得 我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腹胀如鼓,别说抬头,连腰都直不起来。 我托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躺在地上。我睁大眼睛,仔细搜寻着天空。透过飘扬的 玫瑰,我看见海市蜃楼般的花园里,马列拥着一位花一般的仙子,痉挛般地颤栗 着,大汗淋漓,像雨水一样直往下滴,滴在漫天飘舞的玫瑰上,玫瑰沾满了的露 水。 我神魂颠倒,我的灵魂已经随着马列一样飞了,可是我那填满玫瑰的肚子就 像身怀六甲的孕妇一样沉重。我摩挲着自己的腹部,追逐着那种欲仙欲死的非凡 感受。在到达临界状态的高潮里,我的腹部轰然一响,像吹爆了的气球一样炸成 碎片。 我睁开眼睛,一屋子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眯缝着眼睛,慢慢适应了 光明,再摸摸腹部,它溜光圆滑,没有任何变化;我感觉下身湿漉漉的,手往下 一伸,是冰凉滑爽的一大片;我吸吸鼻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屁臭。 我瘫在床上,好大一会儿,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跳下床,打开随身携带的包,找出那幅地图,看着上面的那枚红色的指印, 我拿定主意,随即就给梅子打电话。 “你干什么?”我问。 “我刚做了晚祷。”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怎么啦?” “我不想活了。”我说。 “上帝啊!你说什么?” “知道吗?马列死了。” “万能的上帝,饶恕他的罪孽吧,我要为他祈祷。” 我想了想,说:“我在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知道里 面有个阿莫乌尔吗?” “不知道。” “阿莫乌尔是一个失败的革命家,他年轻的时候,躺在巴黎的草坪上,对他 的情人说:”我将青春永驻。‘后来,在他七十岁生日那天,他写好遗嘱,请情 人带走,他自己却躺在陪伴他多年的行军床上,在氰化金挥发的气体中自杀了。 他的遗嘱执行人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他的情人却说:“他活在我心中。’” “上帝呵!自杀是罪孽。”她说。 “反正我不想活了。”我说。 “你不能死,求求你。”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不知道, 每天我都在为你祈祷,你就不能改掉表演时用碎玻璃片划破手指的毛病,我真担 心,总有一天,你的血会流干。” “好吧。”我想了想,说:“我答应你,现在不死,不过你得答应我,会有 那么一天,我要去美国找你,希望你给我做洗礼,我还要领一份圣餐。” “以主的名义,我答应你。”梅子说。 十五 我已经出道的,干我们这一行的,所谓的出道就是坐飞机,住宾馆,找妹子, 认嫂子。 除了兴奋和无聊,我什么也没有,为了对抗无聊,我必须不断地寻找兴奋, 它是快乐的焦点,也是灵感的源泉。我清楚,总有一天,我会失去寻找兴奋的能 力。这没什么,没了兴奋,我就去找梅子,然后自杀。我无法选择生,但我可以 选择死。自杀不但是一种绝对的自由,还是一种不失尊严的告别世界的方式。 可是我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失去寻找兴奋的能力。一过三十,我就对自己 的身体就特别关注,我知道自己正在变老,一个突出的表现是我的头发越来越少, 春秋两季,每天洗澡,一揪都是一大把,我难以想象自己顶着一颗中间开花的脑 袋上场,这是激情喷涌的事业,它只认年轻。 根据头发掉落的速度,我经常盘算着自己秃顶的年龄,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吃 准过那一天会是什么时候。按科学的说法,男人的秃顶是显性遗传,父母任何一 方秃顶,都会延及下一代。 我父亲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参照,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秃顶就死了;我爷爷在我 父亲死了不久也离开了人世,那时候我还小,在我的记忆中,他的头发很稀疏, 似乎没一根黑丝,可到底是否秃顶,我也记不清楚。 我无法判断出自己准确的秃顶时间,只好时刻留意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和器官。 根据常识,从男人腹部的松紧度和性欲的强弱,就可以判断出衰老程度,可是我 的腹部永远也没有变化,它溜光圆滑,弹性十足,除了发育阶段从阴部长出来的 一直延伸到颈部的一溜细软的长毛,它和小时候没任何两样;我也有强得吓人的 性欲,这些年来,跟我发生过关系的女人大都和我年龄相仿,她们总是拿我和她 们的那一位比。 “天哪!你是人么?这么厉害。”她们乐坏了,大呼小叫。 这使经常处于一种极其矛盾的状态:一方面,日渐稀薄的头发明白地告诉我 已经老了;另外一方面,平滑的腹部和旺盛的性欲却在不断地提醒我还有难以想 象的年轻。 没有办法,我只能等待,为了验证我还在等待,我必须不断地寻找兴奋。我 只能这样,非如此不可。 演出的时候,经常有女人跟我打招呼:“咳,还干这营生。” 我总是愣住,因为那是纯粹陌生的面孔。 “不认识了?你个没良心的。” “我老了。”我只好打哈哈。 “老你妈个头。怎么,还有兴趣吗?” “兴趣是有,就怕能耐不行。” “别谦虚,走吧。” 她们对我当年的表现记得一清二楚,她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每一个具体 的细节。 “别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对这一切没有任何记忆,也不喜欢重温这 些过程和细节。 我知道当时肯定很兴奋,但再怎么兴奋,过去了就是空白,无聊而又空虚, 让人恶心。 “那就说今晚的表现。” “今晚更别说,我老了。” “操你妈,还谦虚,整个一头种牛。” “骂得好。”我吸一口大麻,说:“谢谢,说明我还有活头。” 十六 我今年三十五岁,三十五岁是一个很尴尬的年龄。马列说干我们这一行,三 十岁是大限,再往前走,就是穷途末路了。这并不可怕,活路没了,死路还有一 条。站在三十五岁的分水岭上,我只是感觉到空白,我只能吸大麻,才敢瞻前顾 后:往后看,一切都已过去,就连青春那几朵破败的花絮也成了遥远的回忆;往 前看,结局很清楚,自杀或他杀。我希望能自我了结,这样不但尊严,还能按计 划去一趟密西西比河畔的新奥尔良,那地方是我心目中的圣地。 我要在新奥尔良的天主教修道院里找到梅子,那时候她应该是嬷嬷了。以主 的名义,我要向她领一份圣餐,再请她给我施洗。那种情景我想过无数遍:她那 鸡爪子一样的老手抚着我满是赘肉的身体,摸索出我的死皮,死皮的碎屑丝拉拉 响着,带着死亡的气息,像花瓣一样在教堂高大的穹顶下飘扬。和煦的阳光透过 彩色玻璃,应该有一只蛾子飞到光里,一动不动,突然倏忽又飞走了;眼前的十 字架危危地立着,管风琴奏着施洗的圣歌,天国的召唤充溢着我们衰老的躯体, 因为兴奋和激动,我们老气横秋布满皱纹的脸上泛着桃花,感动不已,涕泪交流。 “梅子。”我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着,她是老了,连眼睛都老了。 “嘛事?”梅子乐得嘴都合不拢。 “我突然想起一桩事,你得答应我。” “说嘛。” “我想在你卫生间的浴缸里施洗。” “扯你的淡。”梅子一边说,一边把我拉到施洗台前的池子里,捞起里面的 圣水,洒在我的光头上。 “梅子。”我咂吧着从头顶流下来的圣水,说:“你把我扶到这池子里,给 我好好洗洗。” “都糟老头了,你当你是婴儿?” “我这是重生。”我搂着梅子粗大的腰身,说:“我高兴,我想在池子里, 来个懒驴打滚,给上帝撒个娇。” “这是圣所,不能胡说。”梅子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就完了,说:“走吧, 到我居室,在我浴缸里,随你打多少个滚,撒多少娇都行。” “那咱们得洗个鸳鸯浴。” “老不正经。”梅子呵呵直乐,鼻子上拧我一把,说:“骚兮兮的。” 梅子扶我来到她的居室,我们脱了衣服,跳到浴缸里,放满水,互相揉搓着 身体,在雾所蒸腾的温热里放声大笑。 “行了,时间长了不好。”梅子放了水,帮我擦干身子,扶着我出来。我们 躺在她那宽大柔软的床上。 等了几十年,梅子终于是我的人了,我们相互拥抱着,她空寂的幽谷早已干 涸,我衰迈的躯体也没了冲动,我们没办法玩别的游戏,只好互相撕扯着衣服, 把衣服床单扔得满地都是。 看着满地的衣服床单,我们乐坏了,咯咯笑着,像一对午夜里赶出窝的公鸡 母鸡。 “梅子。”我说:“这一回,你该告诉我你的过去了吧?你答应过的。” “忘了”梅子笑呵呵地说:“老了,忘了。” “忘了就算了。”我打个哈哈。 “咱们绘彩蛋吧。”梅子拎出一篮鸡蛋,放在案上,手把手教我绘彩蛋。 整个复活节,除了礼拜,我们都在绘复活节彩蛋,我们绘了很多很多的复活 节彩蛋,绘了满满一屋子。复活节的最后一天,我们把绘好的彩蛋拿到教堂的救 济站,请救济站的人发给需要救济的穷人。救济站说不行,说我们绘的彩蛋不合 乎卫生标准,不能散给穷人吃。 我一时愣住了,我没想到美国的乞丐会这么讲究。 “跟你在一起。”梅子说:“我倒乐得忘了告诉你,这是美国,乞丐也是开 着轿车讨饭的,再说,如果乞丐吃了咱们绘的彩蛋拉肚子,咱们要负法律责任的, 那麻烦就大了。” “那就算了。”我说:“咱们把这些彩蛋全部带到非洲吧,黑非洲的穷人肯 定不会有这样奢侈的讲究,这种事只有美国人才做得出。” “也好。”梅子说:“咱们顺便也替美国当年的奴隶贸易原罪。” 我们在教堂里做完忏悔的祈祷,搭上去西非的班机,在西非的难民营里,我 们的彩蛋被一抢而空,这些可怜的难民,他们差不多已经忘了鸡蛋的美味,他们 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我们会带给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鸡蛋。他们吃得太香甜了,情 不自禁地跳起了手鼓伴奏的歌舞,油黑的皮肤沁着细密的汗珠。看着他们欢快的 歌舞,我感慨不已,这可是干我们这一行的真正的源头,现代音乐就是从那里通 过奴隶贸易来到美国,在密西西比河畔的棉花地里演变而来的。 在西非的难民营里发完我们手绘的复活节彩蛋,接着,我会带着梅子回家。 我娘肯定活着,没看到我的人,她永远也不会死,但几十年来,她一直眼巴巴地 望着我回来,眼睛肯定望瞎了。 我娘没办法认我,我就跪在她怀里,让她摸我左屁股蛋子上的那块指甲皮大 的紫红发硬的胎记,我娘一摸到我那块胎记就问:“石头,真是你?” “是我,娘,我就是石头,没错。” “呀嗨嗨!崽娃子,你把娘周瑜了。”我娘嚎啕大哭,又是掐来又是咬,最 后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死也不放手。 “娘。”我说:“您老人家松松手。” “娘不能松手,娘怕你跑了。”我娘搂得更紧了。 “娘你放心,儿哪里也不去了,儿给你领了个媳妇,你把儿松开,儿把媳妇 领过来让你摸摸。” 我娘松开手,我站起来,我娘一双手僵在半空。我把梅子搡到我娘怀里,我 娘仔细地摸着,问:“你真是我儿的媳妇?” “娘。”梅子说:“我是石头的媳妇。” “那你咋这么老,满脸的皱纹,跟我一样老。”我娘摸着梅子的脸,干瘪没 牙的嘴乐呵呵地裂着,好像老树干上的一个黑洞。 “你儿子也不年轻。” “媳妇。”我娘问:“你姓啥叫啥?” “娘,我跟了你石家的人,就随了你石家的姓,你管我叫石梅子好了。” “石梅子,你原来叫梅子。”我娘乐坏了,说:“我还当是铁梅呢,老娘我 做姑娘的时候,还在公社的剧团里,演过《红灯记》,演过铁梅呢。”我娘抚摸 着梅子的身体随口哼起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我娘的牙全没了,吐字不清,像漏风的风匣。 摸到梅子的麻花辫,我娘突然惊叫起来:“哎哟哟!梅子,你咋成个老妖精 了,赶紧把辫子盘起来,我一跟你那死鬼爹,一根麻花辫就变成两根,一过五十, 头发就盘上来,再也没往下放过,这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咋不懂?” “娘。”梅子冲着我扮个鬼脸,说:“我真不懂。” “梅子。”我娘突然脸阴下来,说:“你咋不给我养个孙子?” 梅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赶忙接上茬,说:“娘,我们准备明年养呢。” “明年个头,看把你个老骚逼能的,老娘瞎了眼,心里亮堂着呢。”我娘突然在 梅子的阴部狠狠掐了一把,梅子痛得呲牙咧嘴,眼泪都出来了。 “瞧你这身老皮。”我娘说:“跟我一样都是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腰干得 水都榨不出来,还想让我抱孙子。”我娘一把推开梅子,抱头痛哭:“呀嗨嗨! 石头,我把你个贼日的,你这些年给我糊弄啥呢,你把娘周瑜了。” “娘。”我扑到我娘怀里,抱着她放声大哭,“娘,你咋养了这么个不肖儿?” “问你那死鬼爹去。”我娘紧紧搂住我,好大一会儿,才抚着我的脸,说: “哭啥呢,人好就行,人好啥都好。” “娘。”我泣不成声,哽咽着说:“娘,儿给你带了些软果。” “娘才不吃你的软果呢,娘就想抱孙子。”我娘抹一把泪,说:“石头,瞧 桌上你那死鬼爹,娘眼瞎了后,再也没给他蒸过馒头。” 我这才注意到方桌上摆着我爹的遗像,他安然地呆在光可鉴人的玻璃镜框里, 一身雪白的公安制服挺刮得没有一丝皱纹,两枚血红的领章发出耀人的光芒。 我爹神色沉稳,英年的早逝使他永远年青。 “石头。” “嗯。” “干啥呢?” “没干啥。”我一愣,回过神来。 “快把你带来的软果给你那死鬼爹供上,昨晚他还给我托梦,说饿得受不住, 偷张二爷种的瓜吃,差点给张家的鬼打死了。” 我从包里摸出软果,供在桌上,看着那个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我叫爹的年青 人,我又一次深深懂得,他拥有天堂般的幸福。 “石头,娘给你做饭去,你跟你媳妇坐着别去,哪里也不要去,娘给你做饭 去,做你最喜欢吃的荞面条。” “娘,我来做吧,您看不见。” “崽娃子,娘眼瞎了,心里亮堂着呢。”我娘说着,站起来,扶着墙,向厨 房走去。 半个小时过后,我娘抱着一个坛子,危颠颠进来了。 我眼睛直了,这是娘当年储玫瑰花的那只青瓷坛子,娘竟然好好地保存着, 还用它盛我最喜欢吃的荞面条。 “自打给你爹烧了三年纸,这坛子就空了,娘也再没摘过玫瑰。”我娘气喘 嘘嘘,一屁股坐下来,说:“多少年了,娘也算不清了,今儿个一打开坛子,这 玫瑰花香的味儿还没跑完,娘就给你连汤带饭盛在里头,你吃,这荞面饭肯定有 玫瑰香呢。” 我看着院子里景物,当年篱笆围起来的花园杂草丛生,我爹手植的那棵刺槐 茁壮挺拔,罩了一院子的浓荫。 我捧着碗,一个劲地往嘴里刨饭,玫瑰香气充溢着我的脸颊,一直下到胃里, 我感觉浑身都是玫瑰花香的味儿。 “石头,娘的荞面饭好吃么?”娘问。 “好吃。”我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那你哭啥呢?” “娘。”我袖管抹一把泪,哽咽着说:“儿高兴。” “高兴就多吃。”娘说:“石头,你个崽娃子,娘死了,你就把这青瓷坛子 当孝子盆摔在娘的坟头上,你那死鬼爹几十年没吃娘做的馒头,馋都馋死了。” 我放下碗,捂着嘴和鼻子,无声地抽泣着。 “梅子。”我娘说:“你也吃点,老骚逼,也不给娘养个孙子。” 梅子噎得吃不下饭,放下碗,我娘看不见,也不理,一个劲唠叨着要我多吃。 吃完饭,我娘说:“石头,娘要死了,你陪娘睡一晚上。”又说:“梅子, 今晚你就一个人凑合着睡吧,反正没用,这么多年,连个孙子都没给我养下来。” 我娘还是睡她原来跟爹的屋里,她轻车熟路地领我进去,屋里陈设和我小时 候一模一样,炕上那只娘跟爹结婚时的大红的木箱,依然光鲜耀眼,那幅鸳鸯戏 水的图案和贴金的“喜喜” 字,光鲜亮丽,看上去很温馨。 我娘手脚麻利地挪开了箱子上的被褥,打开箱子,抖抖索索摸了一会儿,摸 出一个头巾包裹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了,是一只锈花的小荷包。 “娘做姑娘时锈的,结婚时带到你们石家来了。”我娘说着,打开来,取出 一张单子,说:“给你。” 我接过一看,是一张农村信用社的活期折子。 “你寄给我的钱,全在这张折子上,整整99999 元。你个崽娃子,娘要你这 钱做啥用?” “娘。”我心里一热,眼睛止不住又流下来。 “哭啥呢?”我娘伸出手,在我的脸上摸着,摸得我满脸都是眼泪。 “石头,娘问你一件事,你要跟娘说实话。” 我应了一声。 “娘问你,你还能生养么?” “娘,你咋想到问这个?” “娘就要问,你给娘说实话。” 我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才说:“娘,不能了。” “娘还想着用你这些钱再给你张罗个媳妇呢。”我娘又一次老泪纵横,“呀 嗨嗨!石头,你个崽娃子,娘把你白养了,你真的把娘周瑜了,咱们石家绝种了。” “娘。”我腿一软,跪在地上。 “石头。”我娘抹一把泪,说:“哭啥呢?其实说白了,养也是白养,一辈 子都得担惊受怕,白牵挂,有啥呢?娘早都想开了,你个崽娃子有啥想不通的? 你把娘扶起来,扶到炕上,让娘睡下,你给娘躺在怀里,让娘搂着你,娘累了, 再也不想起来了。” 我娘只剩一幅皮包骨头的架子,轻得没有任何重量。我把她扶到炕上躺好, 摸索着偎在她的怀里,她的身体冰冷,没有一丝的温热。 “石头。”我娘搂着我,那双叉子一样的手仔细地抚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连声叹息,说:“崽娃子,娘想不通,你咋就这么老了。” “娘。”我枕在娘的臂弯里,感觉自己象个孩子。 我摸索着我娘的一对奶子,她的奶子好像秋后风干了做抹布的老丝瓜。 “娘。”我说:“儿想吃你奶。” “吃吧。”我娘紧紧地搂着我,说:“石头,你六个姐都先娘走了,娘白发 人送黑发人,村里人都说阎王爷忘了娘了,娘老不死了。娘就不信,娘就知道娘 那坟头上,娘的石头非得给娘填一锨土。” 我没有吭声,摸索出我娘干瘪的奶子,塞到嘴里,轻轻地吮着,泪水象断线 的珠子,从我脸上流上来,流到我娘的奶子上,流到我嘴里,很咸。 “石头,你个崽娃子,娘打生你那天起,一辈子都为你担惊受怕,心里就没 有踏实过,你睡在娘怀里,娘这么搂着你,娘心里终于踏实了。娘要死了,娘看 不到你,但搂着你,娘心里就踏实了。娘没别的指望,本来还指望着抱孙子,可 命里注定没有,有啥办法,再说,养儿女又有啥用,还不都是空劳牵挂?扯心呢。 娘没啥想不通的,娘要死了,娘死了不能当野鬼,你得把娘埋在你爹边上,娘守 了大半辈子活寡,受够了。那个老骚逼,别看她是国家干部,活着风光,她死一 百遍,也跟你爹埋不到一起,有啥呢。” 我娘紧紧地搂着我,青白色的雾状物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分明看着我,那 双混浊的老眼一眨也不眨,似乎要把我看透,看尽,再牢牢地记在心里,那双只 有筋骨的粪叉一样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粗糙松驰的老皮,发出蝉褪皮一样丝啦 啦的干燥声响,她的那张没牙的嘴就象扎着的袋口,似乎里面装着活物,不断地 蠕动着,吐出一连串混蚀的音节。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才依稀听出她是 在说我小时候在渡槽上怎样的踢腾,怎样吓得他半死。她不断地重复着,像是祈 祷的经文,声音也越来越细,讲述也越来越没有条理。 月光穿过窗棂,清辉无声地落在我娘的脸上,勾勒出富于质感的线条,她的 眼睛圆睁着,发出一种奇怪的光芒,与月光交相辉映,泪水从眼里流出来,在她 布满皱纹的脸上流着,清汪汪的。 我试着为我娘擦眼泪,可是她搂着我,搂得很紧,一动也不动。 第二天,当早上的第一缕金黄色的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喊一声娘,我娘没 有吭声,我心里一紧,摇一摇,我娘身子已经硬了。 “上帝啊!饶恕她的罪孽吧。”梅子哭着祈祷。 我看着我娘的遗容:她迷朦的双眼依旧执着地圆睁着,似乎要认清这人世间 所有的苦难;她的眼泪依然在流,清汪汪地流过她的脸颊、脖颈,湿透了她身下 的被褥。 我伸出手,轻轻地合她的双眼。 娘的双眼合上了,但眼泪依然在流。 “我娘上天堂了。”我大吼一声,腿一软,跪在地上。 三天以后,按照娘的遗愿,我把她埋在爹身边,她终于可以和爹永远在一起 了,不管爹愿不愿意。他们的坟莹就在村后深沟的荒坡上,他们脚下是那条常年 流水的清澈小溪,头顶是横跨深沟的渡槽,残阳如血,渡漕投下巨大的阴影,似 乎有意不给他们那怕一丝的阳光。 两堆散发出泥土清香的土冢并立着,秋风萧瑟,它们一新一旧,相互依存, 似乎那旧的一堆守望了多少年,终于盼来了新的一堆与它做伴,而那新的一堆因 为找到了最后的皈依,终于心安理得地呆在旧的一堆的旁边。于是,这两个时差 几十年的坟堆,和埋在下面的一对男女,终于将对方看成了自己另外一半的延伸。 我明白,我娘到底找到了真正属于她的幸福,我知道我娘一定心满意足。 血红的太阳挂在渡漕沿上,摇摇欲坠。 我举起青瓷坛子,把它摔碎在娘的坟头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玫瑰的清香,我贪婪地吸着这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抬起头,只见夕阳下的渡槽上,蝴蝶逆着光,遮天蔽日地飞了过来,翅膀 鼓得空气呼呼做响,刮起一阵阵的狂风。 我和梅子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刮得立不住脚,就退到沟底的小溪边上。这时候, 蝴蝶已经飞到我爹娘的坟头,密密实实地落在上面,扎不下脚的,就在半空中乱 舞。 “蝴蝶连我爹的坟头都落。”我感慨不已,说:“也是,连娘都能宽恕爹, 上帝还有什么不能够宽恕的呢?” 我看看横亘在沟上的渡槽,蝴蝶没有了,代替蝴蝶的是铆儿和巧姐,他们并 排站在渡槽的边沿上,巧姐开膛破肚,肠子长啦啦掉在半空;铆儿的眉心有一个 圆圆的弹孔,黑血凝结成一个可怕的十字。 我心里凉透了。 我看看梅子,她低头合掌,还在为我娘祈祷。 “梅子。” “嗯。” “告诉我,你这辈子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打我当修女开始。”梅子一抹眼泪,说:“我就想着要做一名中国的特里 莎。” “好。”我捧着梅子的脸,她的脸苍白无比,我吻一个她的脸,冰凉冰凉。 “梅子,我帮你吧,你可以把我家改造成一个教堂,传播福音。” “咱们应该在一起,一起见证上帝的荣耀。” “我不会。”我说:“我娘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只希望你能陪我走完我 生命中最后的旅程。” “上帝呀。”梅子哭着说:“你不能自杀,这是罪孽,要下地狱的。” “梅子,你知道,我只能这样,非如此不可。” “你不能走,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走。”梅子紧紧地抱住我。 “走吧,天黑了。”我扶着梅子。 “我想在河里洗个澡。” “咱们一起洗吧,这是我故乡的洗礼。”我在崖畔下当年巧姐洗澡的地方, 用石子拦一汪水。 我们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摸块石片,互相刮擦着彼此身上的死皮,刮得身 上白一道红一道,好像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死猪。 暮色降下来了,天开始变暗。 “梅子。” “嗯。” “咱们又是两小无猜的一对了。” “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终于明白,咱们真是两小无猜的一对。” “咱俩这辈子,小时候两小无猜,老了又两小无猜,这中间几十年的空白, 要是一直两小无猜,哪该有多好。” “这是上帝的安排。” “梅子。” “嗯。” “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 “不知道。” “我想强奸你。” “石头。”梅子抚摸着我的身体,老泪纵横,说:“我真想被你强奸。” “我要强奸你,然后掐死你,把你丢在水里,叫野狗老鹰开膛破肚。” “扯你的淡,你手上使点劲,我肩胛骨那地方蛮痒的。” “算了。”我把石片在水上打了几个飘,扶起梅子。 爬上沟坡,我回头一望,我爹娘的两座坟莹并列在影影绰绰的暮色里,规规 矩矩,蝴蝶满满地扎在上面,像是盖上了一块七彩的巨大的合裘的锦被。 “这是现代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里,我娘是主角。”我说着,扶着梅子, 回到家里。 “吃什么?”梅子问。 “吃你。”我试着抱梅子。 “吃你。”梅子捧着我的脸,说“当心你的老腰。” “梅子。” “嗯。” “还记得咱们在马列俱乐部组织的爵士比赛上,一起演唱《你是我的》。” “记得,叫老鼠屎环了事,没演唱完。” “咱俩今晚完完整整地演唱一遍。”我拎起梅子,捡一块碎玻璃片。 “还要划破手?” “对,今晚的演唱一定要到位。” “我老了,中气不足,高音吹不上去。” “不要紧。” “观众是谁?” “上帝。”我看着墙上的十字架,那是我们一回来,梅子就挂上去的。 “咱们开始吧。”我说着,向梅子使个眼神,琴弦一撩拔,她的号声就跟了 上去。 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尽管过了这许多年,但我们的配合还是那样的默契,一 如当年在马列俱乐部的表演。 我们终于完整地演唱了属于我们的《你是我的》,但岁月不饶人,我们到底 老了,一曲终了,我们都累得接不上气。 “咱们睡觉,我要你搂着我,一刻也不能放松。”梅子说着,找块纸巾,擦 干我手上的血,用纱布包好。 “刚才咱们的表演,你有什么感觉?”我问。 “感谢上帝,我们的配合还是那么默契,简直天衣无缝。”梅子说。 “这是咱俩的精神在做爱。”我说着,扶着梅子,两人上了炕,并排躺下,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感受着对方沉重的呼吸。 “你的这个梅子有一股血腥味儿。”梅子拨着吉它的琴弦,吸吸鼻子,说。 “要下雨了。睡吧。”我伸出手,黑暗里摸索着拨一下琴弦,“铮儿”一响, 我又伸出手,合上梅子的眼睛。 “把手给我。”梅子拉住我的手,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声音很低,象我娘 临终时说的胡话。 我的听力不大好,竖着耳朵听了好大一会儿,才约摸听出她在祈祷。 我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一直到梅子声音越来越低,发出轻轻的鼾声,我 才小心地腾出手,拿块枕头,轻轻地塞到梅子怀里,她习惯地搂住了。 我轻轻下床,提着衣服,拎着梅子,小心打开门,走出来。我最后看一眼屋 里,床头的十字架闪着微光,梅子静静地躺在床上,天使般安详。 我的眼泪突然掉下来,我差点哭出声来。我只能这样,非如此不可。我轻轻 地关上屋门,穿好衣服,拎着梅子,匆匆离开家门。 夜黑如漆,下着毛毛细雨,我幽灵一样来到村后的渡槽上,渡槽里水流很急, 发出很大的声响。顺着渡槽那不足半脚宽的边沿我走过去,我想我应该掉下去, 但是我的脚步很稳,感觉也很好。我一直走到渡槽子正中,我顿住脚步,我想看 看我爹娘的坟,可是我看不见。沟底的小溪隐隐约约地闪着光,但光线太弱,根 本耀不花眼。我只好继续往前走,我的步伐始终沉稳有力。 “上帝呀,我难道不配在你的十字架上死去么?”我一屁股坐在渡槽尽头的 水坑边上,涕泪交流。 十七 我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在路上,这是我多年前的计划,可是我实在太老 了,我再也跑不动场子。走了一天,我就知道这样不但走不到穷途末路,还会象 丧家狗一样死在路上。我改变了注意,搭上去西藏的班机,再转车,几经周折, 终于来到阿里的无人区。 那一天一定会是4 月15日,也一定会是复活节。 从贴身的口袋里,我拿出马列给我的那张地图,对着那枚暗红色的指印,我 找到那座山,山顶上挂满经幡的玛尼堆和那块巨大的刻满经文的石头巍然而立, 似乎等待着我的到来。 风和日丽,天色蔚蓝澄明,一轮白色的太阳高悬正空,西天里翻卷着几团堆 絮般的白云,低低地压着雪山的峰峦,近得伸手可及。 对着那块刻满经文的巨石,我把梅子摔得粉身碎骨。然后,我跪下来,捡一 片风化下来的锋利石片,在自己的左耳后面用力往下一划。 那一刹那,鲜血喷涌而出,喷在石头上,染红了经文;那一刹那,我看到西 天的雪山上飞来一群鹰隼,它们绕着我飞一圈,突然一哄而下,落在我身上,撕 噬着我的身体,连带着我的灵魂,飞向压着雪山峰峦的白云深处;那一刹那,我 看到马列站在云端,张开双臂欢迎我的到来,他头上罩着圣徒般的光环,阳光下 泛着七彩的光晕;那一刹那,我看到梅子跪在十字架下,为我做临终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