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 作者:倪小明 一切都是假的。 天和地。 我和你。 这里是城市的制高点。落地窗框住了大片的风景,从市郊的海滩公园,直到 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一览无余。窗前有个银质的大望远镜,像一尊炮,炫耀 着主人的威严。 “我有嗜高症。”老板抚摸了一下望远镜,微微一笑,走回自己的座位。 “每当我用它观察这个城市的时候,就会涌现出许多灵感。” 刘豫不吭声,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一切都是生意。做生意就像打仗一样,战机稍纵即逝。”老板优雅地端起 酒杯,抿了一口金黄色的液体,然后拿出丝巾,轻拭着已然松弛的嘴角。“现在 就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我们面前。” 那三个人也跟着端起杯子,饮酒。姿势和笑容都一模一样。 刘豫没有喝酒。压力,无形的压力让他呼吸困难。他很想把属于自己的那杯 灌进喉咙,但他怕自己失态。 “看来小伙子还是有些信心不足呀。”老板笑了。 大家都笑。 “其实小刘是没见过您这样的大人物,有些紧张了。您给他这么珍贵的机会, 他怎么会信心不足,感激还来不及呢。”经纪人章节急忙说道,脸都笑烂了似的。 他用脚踢了一下刘豫。 刘豫抬起眼睛。巨大的办公室,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填满了他的眼睛。老板 看上去很遥远,像一道模糊影子。他收回目光,面前有一张电子合同书。那上面 的条款他差不多都会背了。 10000000元。 这个数字在眼前跳跃着。他伸出手,却在离指纹栏不到一寸处停住。 “为什么是我?您的旗下有那么多当红明星。”他涩声问道。 “是命运选择了你!我的孩子。”老板微笑。 听天由命吧。刘豫把手指放到电子书上,然后又拿起它凑到眼前,一声轻响, 合同记下了他的眼纹。 老板、制片、总监和经纪人都轻松地笑了起来。刘豫也笑了。 10000000元。 “天下传媒集团神秘计划,划时代神话巨片可望年底面世。” 刘豫躺坐在病床上,看着这条新闻。这可不是什么小报,而是正正规规的 《视线报》。宣传战已经打响了。他想,好大的手笔。 遮光帘收起来了,病房内阳光明媚。整整一面墙的屏幕,播放着严承音大师 的钢琴演奏会,乐声叮咚沁人心脾。 床边的小几上放着咖啡。咖啡是用哥伦比亚原产咖啡豆研磨蒸馏而成的,泡 制咖啡的人是杨琳,他的私人护士。 这就是上流生活了。他想,唇边浮出一缕笑容。 “别着凉了,还有几天就要手术了。”杨琳开门进房,走到他的身边,将一 件薄褛递给他。 他抬头看着杨琳。长发、明眸、俏脸、细颈、丰胸。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游 走。 “你这人,眼睛贼亮贼亮的!”杨琳有些害羞了,嗔道。 刘豫放下电子报纸,探手揽过女子,感受到她的柔软和弹性。 他知道他的一切行为都会被记录下来,作为套拍纪录片和电影同步发行。昨 天章节鼓励他对杨琳要有所作为,这样可以给纪录片增加卖点。 挣扎是象征性的。他很快就如愿以偿,在舒缓流淌的音乐里,开始品尝她的 纯洁。 他故意没有盖上被子,让一切袒露在镜头下面。 “你陪在我身边。”刘豫抓着杨琳的手。 “当然了。”因为旁边有人,杨琳羞红了脸,低声说道:“放手啦!你拉着 我的手怎做手术?” 刘豫没有松手,直到手术结束,他都紧紧握着她的柔荑。麻醉剂也不能令他 松手。 手术没有一丝痛苦。他一直在做梦,梦见自己万众敬仰星光灿烂,而她就依 偎在身边,像贤惠的皇后。 失明以后,听觉和触觉会分外敏感。刘豫想将来如果有机会演盲人,自己一 定得心应手。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在黑暗里探索杨琳美妙的身体。他想, 每个人都应该体验一下失明的感受才对。 刘豫一点都不担心手术会失败。这里是世界超一流的医院,为他做手术的是 超一流的医生。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像一个皇帝,快乐地在黑暗里享受生活,在黑暗里幻想着光明美好的未来。 “开眼”的那一天,老板也来了。 刘豫能够感觉到屋子里有不少人。他伸出手,杨琳习惯性地上前握住它。屋 里的人都轻笑。 主治医师帮他拆开封带,他觉得额头的肌肤好敏感。 屋子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声。刘豫突然觉得有些得意。 他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我看不清楚东西。”他对医生说。 “没关系,这和睡眯瞪了一样,眼睛还不适应。”医生笑道。“现在,你可 以睁开你的第三只眼睛了。” 他皱了一下眉头,又将眉头舒展开。他还不知道该怎样控制额头的肌肉。他 的心里有些紧张。 眉心上方一阵冰凉。他能感觉到两片肉膜朝两边分开,然后光线冲进额头。 好不容易调整正常的视觉又出现了紊乱,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光影交错。 “别着急,注意调整视角。”医生凑近他,手里拿了个发光的小东西。“看 着这个。别急,你的视力好得很,比别人要好至少50%.”医生笑嘻嘻地说。 第三只眼睛是克隆组织,所以没有异体排斥反应。手术的难度,在于新的视 觉神经必须穿过松果体接驳到大脑的视觉区域,另外必须再造一套包括肌肉和泪 腺在内的周围组织结构。刘豫回忆起医生以前说过的话,没来由的有些心生恐惧。 眼药水很清凉。他阖上三只眼睛,静静等了一会儿,然后再睁开。杨琳用小 方巾搽去留出来的药水。“怎么样?”她悄声问。 他看清楚了她清澈的眼睛,那乌黑的瞳仁里有他的影子。 “你的眼睛也贼亮贼亮的。”他笑嘻嘻地说着,紧紧搂住了她。 随着章节的一声欢呼,屋子里沸腾起来。院长和老板紧紧地握手,导演抱住 了制片。 “好久不见!”刘豫贪婪地看着杨琳的脸,将嘴唇覆盖上去。 “一切都很顺利。”老板走到病床前,拍拍刘豫的肩膀。“等你一出院,我 们就召开新片开机记者招待会——这将是一个震惊天下的新闻!” “一切您作主!”刘豫抬起头说道。 “不打扰你了。”老板促狭地挤挤眼,一点都没有影视大鳄的威严。他的心 情很好。 老板走了,笑呵呵地率领着一屋子人撤离现场,说要找个地方好生庆祝。病 房里面只剩下他和她。 “给我镜子。”刘豫说完又深深地给她一吻。 镜子里的人英俊不凡,额头那只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撸起头发,转 动着脖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新模样。 “还是双眼皮!”他傻笑着对手捧镜子的杨琳说。 杨琳抿嘴一乐。娇媚的样子让他不能自已。 “化了妆就更像二郎神了。”缠绵过后,他对她说。 “你就是我的神。”杨琳回答道。 记者招待会人满为患,这是很自然的,传媒天下公司何等实力。 刘豫坐在那里,这一时刻他已经期待了一生,他面对闪光灯保持微笑。通过 那些镜头,他可以吸引全世界,这让他兴奋不已。 他解下杨琳亲手用丝线编成的头带,然后抬头,在所有人面前睁大三只眼睛。 全场一片哗然。 电影未开机就已经轰动四方。 很快的,全世界都知道了“二郎神”刘豫。围绕着第三只眼睛的存在,引发 了一场有关学术和伦理的社会大讨论。记者像苍蝇一样蜂拥而至,从外景地到摄 影棚,时时刻刻寸步不离。而片场外人权组织声势浩大的示威活动,也是一道古 怪的风景。 老板这个时候才开始进行海外市场的销售谈判,据说光是拷贝发行就赚了个 盆满钵满。有报纸评论,这部电影将是有史以来全球票房最高的国产片。 没有人敢怀疑这一点。 正是中午日头最烈的时候,片场的一角的遮阳伞下,刘豫坐在躺椅上喝着咖 啡。他现在是角儿,所以别人都在忙的时候,他可以闲着。 他对这片子很有信心。从导演到友情客串跑龙套的,无一不是圈子里的顶尖 人物。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精彩的剧本,先声夺人的声势。没有失败的理由。 至于自己,刘豫自信演技绝非等闲。无论相貌身材,他比起当红的那些偶像 小生决不逊色。以前缺少的,只是运气罢了。但是现在,他已经登上了巅峰。 他是无人不知的二郎神。 杨琳手里拎了两份便当走过来,一脸的不高兴——刘豫出院以后,坚持让杨 琳从医院辞职做自己的私人助理。 他抬头看了看她,笑了笑。 “嬉皮笑脸的!”杨琳嘟着嘴把便当递给他。 “演戏嘛,你还当真了。”他笑道。今天拍的是二郎神和嫦娥的激情戏,扮 演嫦娥的是有“玉女天后”之称的赵思云。杨琳自然心情恶劣。 “少来!”她压低声音恨恨地说,伸手在他腿上掐了一把。“别以为我不知 道,你看赵思云的时候,三只眼睛都贼兮兮的,肯定没安好心!” “那是在和对手培养感情,工作需要嘛!”刘豫耸耸肩,对她的反应心里其 实很高兴。 “演员就是这样的了。”他伸手拿过报纸,调出一则新闻。“你看,有你的 新闻哦!你现在也算是名人了呢。”他抬起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别那么小 家子气,我是跑不掉的,老实得很!” 那则新闻配了杨琳的大幅照片,标题是“二郎神思凡神秘女友随侍左右”。 “别油嘴滑舌了,饭都凉了。”杨琳板着脸,眼里却闪过一丝笑意。 这两天一直在下雨,剧组拍完了几场雨景后决定休息。或许是阴天的缘故, 刘豫的第三只眼有些发涨。他没在意这件事情,以为是休息不够。 三只眼睛看东西并不好受,视角稍有不对就会因为聚焦错位而产生散光,而 且眼部肌肉很容易疲劳。平时刘豫都带着头带,免得第三只眼用眼过度。 昨天有一个男孩子到医院申请整容手术,也要加一只眼睛。这又是一则新闻。 下午刘豫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就这件事情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按照公司的嘱 咐,他对模仿者提出了劝告——如果不是拍摄需要,他是不会做这个手术的,而 且最近也没有什么新神话片需要更多的二郎神演员。 本来今天杨琳计划好了一起吃饭的。结果刘豫又被请到一家电视台去做访谈, 深夜才得以回家。不过刘豫还是给了她一个惊喜。他变魔术般拿出钻戒和鲜花, 向她求婚。 对刘豫来说,这既是纪录片的剧情需要,更是他心甘情愿做的。他想在适当 的时候,应该告诉她关于纪录片的事情。 不知道怎么搞的,有人找到了刘豫父母的地址,示威游行的人在他家门外高 呼口号,说刘豫的父母生了个妖怪。 这件事情让刘豫很不高兴,在得知公司已经为他家增派了保安后,才稍微放 心了一点。他想到杨琳的家里可能也会受到骚扰,两人一商量,决定干脆把两家 人都送到公司旗下的宾馆去住。 第三只眼的不适感愈发严重,迎风流泪,伴随着时不时的头痛。刘豫去医院 检查了一下,没有什么结果。 他在报上看到一个医学权威的评论,说人造神经穿过松果体,可能会引起不 良后果。刘豫想,片子上映以后,还是把第三只眼摘除算了。 所有的女影迷来信都让杨琳没收了,这也让刘豫觉得少了许多乐趣。不过她 是那么可爱,应该知足了。 今天又有一场武打戏。刘豫以前在大学里参加过自由搏击社,不需要替身。 他想完全由自己完成这个角色。 刘豫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现场。他化好妆,坐在那儿,饶 有兴致地看着化妆师给孙悟空脸上植毛。这是他在剧组里最大的乐趣之一。 突然,他的第三只眼剧烈的疼痛起来。 刘豫大叫了一声,捂住额头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整个剧组顿时一阵大乱。 疼痛其实只是一闪而过。刘豫看着周围的人跑来跑去,一张张焦急的脸孔。 他紧紧闭上双眼,却让第三只眼睁着,这副模样把众人吓得不轻。 他看到有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是个复杂的圈子。 不可能每一个人都爱你。他想起杨琳的告诫,他在许多人眼里其实是个异类。 也许,能够和杨琳在一起,才是这次赌博的最大收获。 他在杨琳的怀里只靠了一会儿就爬了起来。她已经哭成了泪人,他不敢再让 她受到惊吓。 “我已经没事了。拍完了今天的戏,我就去检查一下,别担心。”他为她拭 去眼泪。 “都这样了还拍什么戏——”她呜咽着说。 “没拿到片酬以前,我可没钱娶你哦!”他笑,然后对众人说道:“我没事 了,谢谢大家!” 他突然发现,眼前的事物变得朦胧虚幻起来,他的目光甚至能够穿透那些人 的身体。 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整个世界,仿佛是由无数流动变化的彩色微粒组成的。 这下麻烦大了,他想,已经出现幻视症状了。怎么会这样?他在心里狂吼, 脸上却保持着平静的笑容。 演技真好!有个声音在心底说。 他定了定神,闭上眼睛再睁开。果然是幻觉,杨琳可爱的小脸一如既往,还 是那么美丽。 “我没事,真的!”他对她柔声说道。 剧组开除了两个人,因为他们把刘豫昏倒的消息卖给了记者。 刘豫对此并不在意,他关心的是医生的检查结果。 “你壮实得像头牛。”他们说。 刘豫没有说出自己的幻觉,那太可笑了。他现在只想早些结束这部电影,恢 复正常的生活。那笔钱,足够他全家享受了。 杨琳对他的计划有着不同的意见。“即使你摘掉那只眼睛,别人还是会记住 你的。你已经是公众人物了。” 公众人物,这不就是自己一直的梦想么。刘豫握住她的小手,那枚钻戒晶莹 闪亮。他现在的想法已经变了,还是健健康康活着更实在。当然,得有她在身边。 但章节带来一个消息,让他郁闷不已。 老板决定乘热打铁,明天推出续集。 这是最后一组镜头——二郎神花果山降妖猴。 杨琳帮他系着丝绦。她比他矮一个头,他忍不住亲她的额头。 “别闹!”她白了他一眼。 打扮停当,他解下头带,走向自己的位置。因为担心他再出事,除了拍戏需 要,杨琳不准他解头带。 “孙悟空的棍子这么打过来,你一架,然后荡开,抽身这么一转——”动作 导演连说带比划。“记住了么?” “没问题!”他拎着三尖两刃刀站在那里,让化妆师给自己的第三只眼睛描 金眼线。 “各单位准备!”副导演喊了一嗓子。 “等一下!”动作导演挥挥手,他觉得刘豫今天的状态似乎不太好。“你再 试一下钢丝。” 刘豫用力扯了扯腰间的钢丝。一切正常。 孙悟空走到刘豫对面,摆好了架势。 刘豫睁开三只眼睛,酝酿了一下情绪,叉开双腿哈腰举刀。 这个外景地是导演精选的,山清水秀,自有一种青翠空灵的韵味。山风很劲, 吹得悟空的雉鸡翎子晃动不已。 “开始!”导演吼道。 孙悟空怪叫一声腾空跃起,抡棍便砸。 二郎神微微一错身,让开这一击,手起刀落。 孙悟空一个翻滚从他的身边冲过,头也不回抽了一棍。 二郎神回身刀势一转,正劈在棍上,将猴子震出老远。 刘豫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死猴子还敢猖狂。他低吼一声,举刀冲向对方。 孙悟空站稳了身形,死盯住二郎神。 太阳在猴子身后散发着光芒,照在二郎神的俊脸上。他的第三只神眼杀气腾 腾。 刘豫揉身而上,三尖两刃刀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砍向猴子。 “当!”的一声脆响,两人被刀棍相撞产生的力量震飞了出去。 这时,刘豫只觉眉心处一痛,阳光突然在自己眼前炸开。 他又看见了那种场面。 流动的彩色微粒,雾一样涌动变化着。 所不同的是,他这次是在野外,光线更好,视觉更开阔。 那种感觉更清晰——他甚至能够看穿天幕。 他看见了天幕后面的那双眼睛。 他惊恐地大叫一声,浑然不觉自己已随着惯性落到了地上。幸好钢丝绳扯着 他的身体不至于栽倒,而这时孙悟空已经欺身上前,怪叫着搂头一棍打来。 刘豫眼里一片惊惧之色。他发现云端那双眼睛居然也露出害怕的表情。 隔着屏幕,我和他默然对视,他的三只眼睛熠熠发光,让我有些害怕。毫不 迟疑地,我退出了程序。 这个游戏有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