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狼 作者:巴铁 1 牛狼,不是牛,也不是狼。 牛狼是我黑道上的一个朋友,牛是姓,狼是号。 早些年,牛狼在黑道混的时候,做打手。牛狼打架,出手快,下手狠,人称 是郑县的一条狼。 郑县的生意人,碰到那些讨债要债扯皮拉筋的事,几番几个回合,搞不定了, 就会想到牛狼。 牛狼替人要债,自有他的道。他和债主一起到了欠债人的家里,别人端茶, 他便喝茶;别人递烟,他便抽烟;别人请他下馆子,他便下馆子。他在一直阴着 脸,一言不发。他看债主的脸色行事。只要债主递了眼色,他就会在关键的时候, 跃起身将对方封住,将和谈的气氛弄僵。 牛狼说,替人要债,关键是那一股子气势,要在气势上怔住对方,要以静制 动。 牛狼说话结巴,但骂人的话总是完整的。 我说,在兵书上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说,对,不战要人的命,你们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说的就是在理。 牛狼的眉骨,现在仍然留着一指长的伤疤。那年,牛狼替人讨债,对手一共 三个,他一个人身单力薄,终因寡不敌众,被人打了个半死。眉骨裂了,缝了七 针。 交起手来,挨打是常有的事。他把衣裳解开,两眼放着红光,指着身上一处 处伤疤说,这都是那些年留下的,这每一处伤疤,都有一件事。 牛狼要债下来,遇到大方的主,能挣上四五百块钱,还能下馆子,好酒好肉 的吃上一顿。 那些年,牛狼挣多花多,挣少花少,开销都用在了吃喝上。牛狼,一年到头 逍遥自在,一年到头身上也没剩下几个子儿。 2 牛狼的媳妇叫阿凤,比牛狼小十岁。 阿凤说话的时候,鼻子里象是塞了棉花,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浪。因为这,牛 狼喊阿凤叫“浪鼻子”。 “浪鼻子”,还不是你的鼻子,狼鼻子阿凤歪着嘴,脸憋得通红。 牛狼结巴地说:女人- 吊- 吊。 牛狼三十岁以前没有真正去打过女人的主意。在阿凤二十岁的时候,牛狼便 起了歪心。 那是个夏天,这种事最容易发生在夏天。 阿凤在南河边洗衣服,郑县的夏天,太阳火辣辣的有些毒,照在了阿凤单薄 的背心上。 光着膀子在河里洗澡的牛狼,火辣辣的眼睛有些毒,盯在了阿凤单薄的背心 上。 牛狼一个猛子扎了过去,把阿凤扯进了河里。南河的水温温的,水面上浮起 了阿凤的白背心。南河的水面上寂静的只有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狞笑声。 牛狼每次说起这事,在他支离破碎的话里面,总能听到“嘿嘿”的笑声。 “在水里,我光着屁股嘿嘿;浪鼻子也没告我嘿嘿;我牛狼捡个媳妇嘿嘿” 正象牛狼说的,阿凤没有和牛狼哭哭闹闹,也没有去告牛狼,这其中的真正 原因,只有阿凤自己知道。 夏天过后是秋天。 没有仪式,没有鞭炮,没有唢呐,没有锣鼓。牛狼就和阿凤住在了一起。 第二年的夏天,阿凤给牛狼生了一个儿子,取名牛良。这名是郑县的王瞎子 给取的。 王瞎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叫牛狼,有个犬旁,犬就是狗,狗不好,把狗去掉 就是良,良好,良是好的意思。 牛狼说,狗日的,文化人就是不一样,一个字还扯上狗啊猫的良好,有良心, 狗日的这名取得好 3 别看牛狼在郑县天不怕,地不怕,在黑道是条狼,但在媳妇阿凤的面前,他 没有打手的那种威风,他对阿凤是言听计从,阿凤指东他不敢西,指西他不敢东。 牛狼说,我牛狼谁都不怕,就是怕媳妇,我在浪鼻子面前,是一条听话的狗, 我情愿做狗。 4 这其中的原因,还要从牛良一岁的那年说起。 牛良满周岁时,牛狼对阿凤说,结婚的时候,咱没有敲锣打鼓,牛良满周岁 了,咱家热闹热闹。 牛狼摆了两桌酒席,来的人大都是郑县和牛狼一起跑江湖的虎朋狗友。 牛狼的朋友们在他家闹了一天,阿凤围着围裙,歪着嘴,笑咧咧地,在厨房 忙活了一天。 就是在那天晚上,阿凤被张野狗拐走了;阿凤被卖到了山东,张野狗赚了五 千元。 张野狗拐卖阿凤的事,牛狼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牛狼不明白,自家的兄弟 会在自己的媳妇身上打注意。 牛狼手操菜刀,找到张野狗。 牛狼的两眼都要蹦了出来,脖子上的青筋胀鼓鼓的,尖尖的喉节一上一下。 牛狼没有向张野狗出手,牛狼只是想找回自己的媳妇。 在牛狼的面前显得有些瘦弱的张野狗,看着牛狼手里的菜刀,没敢啃声,只 是嗫嗫嚅嚅地说,狼哥,我带你去找。 张野狗将牛狼带到阿凤的买家便溜了。阿凤的买家是当地户。 明晃晃的太阳下,阿凤在院子里劈柴,阿凤的头发零乱,脸色苍白,已经被 弄得不是人形了。 阿凤抬头看到牛狼的时候,张嘴哭了起来,哭声子弹一样,打进了牛狼的胸 膛。 牛狼跑上前去,拉住阿凤的手,朝院外冲了过去。 可那门外早以挺挺地立了四个男人,个个手里提着长长的杀猪刀。 牛狼在做打手的时候,也曾见过这种场面,可是那些场面多有演戏的成分, 象这种真实地刀光剑影的场面,三十年多来,打手牛狼是遇见的第一回。 只有你死我活了,牛狼的血沸腾了。 牛狼抽出别在腰上的刀,朝中间的那个男人捅去。 那男人还没来得及出手,木头一样平平地砸在了地上。之后,牛狼能够回忆 起来的事情就是,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拳头,先是疼痛,后是麻木,眼前一片黑暗。 牛狼醒来的时候,就墩在了“号子”里。他摸了摸自己的头,他还活着。 为了打官司,阿凤借了十几万的债,她上上下下的打点,上上下下的求人。 那几年,阿凤见人都说,我男人是救我才进的监狱,我是被人拐卖的。 阿凤说话的时候,鼻子发浪,听起来很是凄惨。同情的人,有时会陪她掉一 点眼泪。但同情对阿凤来说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象当初牛狼只想救出自己的女 人一样,阿凤只想救出自己的男人。 牛狼与我说起阿凤为自己打官司的事时,两只眼睛时而会变得极有神采,时 而又会变得黯然无光。 我媳妇吃了不少苦,现在我就是要给她做狗牛狼四岁的那年,牛狼被放了出 来。 那年的正月,牛狼和阿凤带着他们的牛良,离开了郑县,来到了楚堰市,开 始了他们的流浪生活。 5 楚堰市因车而建,因车而兴,是一个生产汽车的城市。 这个城市生产什么似乎对牛狼并不重要,牛狼只是不想在郑县继续呆下去了。 我与牛狼的相识就是在楚堰市。 那时候,牛狼还在这个城市“站街”。 所谓“站街”,就是游兵散俑的民工,三三两两的聚集在街头,等待随时使 唤的民工。民工们站街,主要是因为干活的周期短,能够很快地拿到活钱。站街 的队伍中,大抵分两类,一类有专门手艺的人,一类完全靠死力气挣钱。 那时的牛狼是站街队伍中的第二类。 那个冬天,我在装修自己的房子,我需要一个专门干粗活的民工,在街头, 那些站街的民工热情地向我涌来,热情地向我套近乎。 只有那个穿着灰色西服的男人没搭理我,两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看起 来好象是刚刚受过别人的欺负。 我说,你,走那个穿灰色西服的男人,忽地站了起来。 那灰色西服的腋下,有一条长长的口子。西服似乎有些不合他的身份,但那 条长长的口子倒证明了他确确实实是一个干活的人。 他就是牛狼。 6 装修房子一共花去了四个多月的时间,牛狼在工地上也干了四个多月。 牛狼干活,来得早,走得晚。牛狼的力气大,背沙就象背面,沙在肩上,两 条腿飞一样。牛狼象是有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象是一台永远轰轰隆隆直响发动 着的机器。 牛狼干活扎实,沉默不语,干完一桩活,也不和我讨价还价。 我的房子快要收工的前一个晚上,我给他买了酒。借着酒劲,他说了关于他 自己的事。 你看我把小手指剁了,从监狱出来,我发誓不再打打杀杀了。 牛狼大口大口地喝着白酒,嘴角溢出的白酒,流向了他尖尖的喉节,又滚进 了他黑而红的胸膛。 苦就苦了我那浪鼻子背了一身债他走的时候,我给他留了我的呼机号码。因 为没有纸和笔,牛狼在工地上找了一块磁砖,他用一个铁钉,在磁砖的背面来来 回回地刻下了我的号码。 这是一个永远刻在我的心里的动作。 他把那块磁砖,装进了他灰色西服的口袋里。然后,他把右手伸进了他西服 的内侧,缩着头象是在摸着什么。他掏出了一叠钱来。 牛狼说:“这是四个月来,你陆续给我的工钱,一共六百一十元,点点。” 他把钱塞进了我的手心。 我没有来得及说话,牛狼已经冲出了门外。 那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夜晚,我站在阳台上,窗外高楼林立,五颜六色的灯光 和各种新潮的广告招牌,把城市装点得格外生动。 7 再一次见到牛狼,是在一年之后。 这一年,人们都在回顾和总结刚刚走完的地一百年,正准备跨进一个新的百 年,去迎接一个新的世纪。 冬天的太阳暖烘烘的,我在阳台上看书。门铃响了,我推开门,是牛狼。 他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西服,只是比原来整洁了许多,西服象是刚刚被漂洗 过;西服腋下的那条长长的口子已经缝上了;胡子也刮了,显得要比原来年轻。 但,人是憔悴的。 我想请您帮忙,我开了个卤蛋店,您给取个名;您是文化人。 牛狼西服的左袖管一直插在了左口袋里,那只袖管似乎是空的。 牛狼象是觉察到了我的注意力,脸突然红了。 这左臂截了,那次在楼上做小工,从三楼掉下来,命保住了左臂截了。 牛狼说起这些显得很轻松。 我知道,牛狼从我这里走后,他仍然在站街仍然在做着零零散散的耗费生命 的体力活。如今,没有了左臂的牛狼,又干起了卤鸡蛋的行当。 我说,卤蛋店就叫下岗牌吧,下岗这个词,叫出去容易赢得别人的同情,很 容易火的。 牛狼显得有些激动。好好,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楚堰市后来果真出了一种叫下岗牌的卤鸡蛋,每天,在楚堰市的大街小巷, 总能听到这句极熟悉的广告语。 “下岗牌卤鸡蛋,五角钱一个,味道好得很” 楚堰市的人们听到的这句话,是三轮车上的录音机放出来的声音。声音是牛 狼的,土里土气的河南口音,起起伏伏抑扬顿挫,尾音那个很字,拖得很长。 这句话,牛狼一气呵成,也不结巴。 8 清早。 “下岗牌卤鸡蛋,五角钱一个,味道好得很” 一个小伙儿骑着三轮车,车上的小喇叭反复地喊着这句话。 “小伙子,这鸡蛋是谁做的。”我喊了一句。 “咱牛老板” 那小伙儿,大拇指用力地向后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