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 作者:丝穗流帘 那年冬天之所以有别于其他冬天,从很大程度上说与他有关。 其实,他对于我来说,实在应该说是一个陌生人。可是当许多曾经熟识甚至 朝夕相处的人都从我的记忆之中褪色消失之后,他的形象却成为一祯黑白照片, 微微泛黄的画面上,虽没有什么绚丽色彩,却又清晰得使人无法回避。 那年的冬天好像一点也不冷。没有雪,连阴雨都很少,太阳亮丽得仿佛北方 一般,南门湖静得像镜子似的,两岸平常的景物映进去也变得非凡了。从一入冬 就飞来了许多的鸥鸟,在湖上盘旋。这些鸥鸟自然更给这湖光山色增添了一种灵 性和韵味。那时我还在八中教书,正是每日做着文学梦,走路都不醒的时候,如 此美好的冬日,怎肯在屋里闷坐!因此每日午后至黄昏的那段时光,我会去湖边, 穿过新公园,在靠近乡村的地方,找一棵树一块石头,倚着,或坐下,读书,再 不然就满纸乱写乱画。 每日如此,便成了规律。在我有了自己的规律之后,也便发现了许多别人的 规律。 比如,在那片松林里,一定会有一个表情严肃的男人在抄抄写写。他趴在石 桌上,专注而认真,每次我都希望他能抬起头来望我一眼,可每次他都像不屑一 般地无视我的穿过,我从不知他在抄写些什么。开始我还揣测着他的故事,后来 也许是他的漠视惹恼了我,我干脆不从那片松林经过了。他的故事便成为永远的 待续。 又比如在那座红亭子里,我总能看到一对情侣,有时头挨在一起,说些别人 听不见的话,有时又各倚一根木柱,各人看各人的书。他们的故事不会复杂,但 我喜欢看到这样两个人,每次走过,总是尽量悄悄的,惟恐打搅了他们。 还有一些人,他们不那么固定,上次在那片松林遇见,下次则可能在另一个 什么地方了,不过见得多了,彼此都有印象,却又都没有什么表示。 你可以想象$那时年轻的我,也就这么没有表情地挎着我的黄书包,在冬日 暖洋洋的阳光里,穿过那寂然而幽深的园林的样子。 遇见他,便是在这样一个冬日。 新公园往南,靠近乡村的地方,湖边有一座破旧的小桥,桥墩旁的土被水淘 光了,看上去随时会倒塌,但那桥边有几棵柳树,准确地说桥边只有一棵柳树。 桥一边是湖湾,这时水不大,露出黑色的淤泥和浅色的沙滩,上面常有沙鸥在蹀 躞,往右还可以看到新公园里红色的枫树和合欢如烟的林梢;桥的另一边则是一 片生满蒲草的水沟,顺田埂延伸过去便是星星落落的农家了。我那时把这块地方 视作心灵的净土,总喜欢朝湖里扔几块石头后,便垂下两腿,坐在桥上看书。有 风微微地吹来,而无论是身后的乡村还是湖那边的城市,都寂然无声,让你觉得 这一切都恍然如梦。 然而那个冬天并不是一个梦。在最初的宁静之后,总是在我刚陷入冥思时, 身后会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第一次听到时我有些惊骇,悚然 回首,见是一个白皙胖硕的男子正奋力跑过。他的起点不知在哪,跑到这儿时, 已是气喘吁吁了,虽说那个冬天不冷,但毕竟是冬天,可他竟只穿件背心短裤, 浑身因运动或许还因寒冷而变成粉红色。也许最初引起我注意的就是这粉红色了。 南方男人多数黄瘦矮小,而此人却白皙高大,很有些异样。他这样努力地跑、跳, 为的是什么呢? 好奇之心一旦产生,自然不易消退。于是每天在他跑过时我会偷偷观察他。 他跑到那边一个拐弯处会停下来做一些柔体运动,然后再跑一段,折回到那个地 点去重复那套动作。他不像个运动员。他虽然比较胖,但还不是那种肥得难看的 样子,所以,如果为了减肥,真是大可不必这么辛苦。直到许多年后我痴迷于打 乒乓球时,才大约有些理解他的做法。——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为了摆脱那种 凡俗的乏味,总是要找一件事给自己做。这事不能太为难自己,也不能太为难别 人。你得让自己觉得日子过得不空虚,让别人也觉得你这件事做之有理。——但 这道理那时我不懂,我只是简单地自以为是地把他这种迹近癫狂的健身当作是一 种虚荣的表现,一心想规劝他。因为那时我自己便是一个胖姑娘,却丝毫不知惭 愧,依然嗜甜如命,口不离糖。他一个大小伙子,又何必如此介意自己的形象呢! 在将近一个月后,我都打算哪天找机会这样跟他说说了。这个打算使我心中暗暗 激动。我精心地设计着这场谈话的每一个环节,想象着他的反应。因为内容的不 确定,这想象更如拆拼画块,可以让我任意组合出许多的情节,仿佛一篇小说, 我仔细推敲着那些人物、语言及细节。我是那样投入,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 都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我想象的了。可是,那年的第一场雪打乱了我的规 律,也就自然地取消了这一计划了。 那场雪后气温骤降,我被流感给捎带上了,头疼鼻塞一个星期以后,想去恢 复从前的规律,却发现新公园和湖边一片泥泞,红泥如胶,农民进城卖菜拖粪的 胶轮车,在那红泥道上艰难前行的样子,令我望而却步,就此也打消了所有的念 头。 失去了规律的我变得郁躁。生活在我眼里是一种沉闷、平淡、乏味的重复, 每天上完课后,我便把作业搬到宿舍,坐在床上一边批,一边自怜自艾地酿造游 子的情思、漂泊的酸辛。我开始怀念此前的那些宁静的午后时光,怀念那些沙鸥, 甚至惦念起那个在湖边跑步的人。在我平凡的生活里,我开始渴求浪漫。我在无 数次猜度了他的故事之后,开始“狗尾续貂”。他的故事里开始有了女主人公, 开始有了我的出现。我入迷地编造着所有的情节。我想他现在每日经过那座小桥 时一定是怅然若失,我想他开始在这座城市里寻找我的踪迹了,他应该很容易找 到我的,也许他这会儿正在向那个老门卫打听我的宿舍呢!常常我便会被这想法 鼓动得跳起来,跑向大门口,手里还要拿一封信,装出正好去寄信的样子。当然 每次都是失望而归,那所有的情节都只是我的想象。但那时我完全被自己的幻想 所迷醉,对浪漫的渴望令我无法自拔。 有一个星期天,很平常很普通的一个星期天,太阳不太好,朦朦胧胧的,正 是南方那种阴阳怪气的天气。我上街去干什么?忘了,反正是上街了。仍旧挎着 那只大黄书包,走在喧闹的人流中,很机械,也很盲目。突然很奇怪地感觉到了 熙攘的人流中在街那边有一束目光投过来。抬头看时,竟正是那个每日在湖边跑 步而后来成为我“香闺梦里人”的人。他穿西装,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样子与短 裤背心当然全不相同,那些粉红色也不见了。他看上去也很普通、很平常,与他 身边的人没什么不一样。有一瞬间我们的目光对接住了。我们都认出了对方,可 我们都面无表情,在我们的目光交接时我们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很快我们便消失 在彼此的背后,在我们的中间,城市的车流隔断了一切。而我,在那一视之后, 前些日子的疯魔居然不药而愈。那许许多多的幻想,全如泡泡一般,在阳光中一 闪便消失了。 谁也不知道我曾有过那么一段心路历程,包括我那时的男朋友。至于那个他, 就更是无从得知了,因为我们自始至终都是陌生的——如果有一个“始”和“终” 的话。 现在我离开九江已经十几年了,去年的夏天因为毕业二十周年纪念,我曾回 去过一次,发现湖边景色已然迥异于往昔,当年的小桥早已拆除,乡村人家似乎 也不见了。朋友告诉我,到冬天沙鸥还是会来,在湖边栖成一道风景。不过—— 他接着说,好像没有很多人注意这些。我笑笑,想,还是一样。只是,现在在湖 边坐着或跑着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