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边走边唱 作者:紫色昙香 一、失望的冬天 一直灰着的天不知怎么就放晴了。 这是难得一见的晴天。但是,即使天放晴了,也总给人一种灰蒙蒙的感觉,像 一个半梦半醒的人的眼神,这是典型的盆地冬天的情形。 远处的凯江在枯草的淡黄里犁过去,那些过冬的树缩着袖一声不吭地站着,没 有风,一切就像一幅拙劣的油画挂在天地间。坡上的房屋、泥墙显得远了,在迷迷 糊糊的阳光里远得跟那些牛羊的影子一样,跟那些石头一样。 天放晴了,就有人在路上走,不过都行色匆匆,好像急着要去办一些什么大事 一样。也是,年关近了嘛,总有这样那样一些事要去做,虽说其实也并不是什么要 紧的事。但忙一些,心里总感觉踏实一些,这也是给自己一个安慰——这一年没白 过是吧?年关近了的时候,人总是要回顾一下这一年来的人和事,就像人老了的时 候总要像账房先生算账一样把自己的一生来个盘点。这一盘点,心里无端地就紧张 起来,就觉得还有那么多该做的事还没来得及做,本就早该做完的事却只做了一半, 于是就忙起来了——这就是老百姓说的早不忙夜心慌。所以说人的一生到头来没有 几个不后悔的,没有几个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安静地闭上眼的——总是要等到那时候 人才会想,一生这么短,我为什么还要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呢? 高星没有想那么多,当然,也因为还不用急着去想那些事,或者不敢想或者不 愿意想——不过事实是高星又喝醉了。 从放寒假的那天起,在家里高星天天喝得一塌糊涂。 高星喝的是家里自己酿的红苕酒。这种酒是赵镇人家里长年备着,当然也是最 低等的、劣质的,只有乡下人才喝的酒。而且是高星自己陪自己喝酒。 高星摆两个碗,都倒满,假设对面还坐了一个自己,这个自己对对面那个自己 说,来吧,天冷了,喝点暖暖身子——就喝了;又端起那一只碗,学着那边那个自 己,说,好好好,你小子能喝我就不能喝?看着吧——又喝了。这边的自己便表扬 说,兄弟果然有性格啊!再来再来!于是又各自满上,这边的自己对那边那个说, 看你活得这一副苦大仇敌深的模样,不容易啊,来吧,为你磕磕绊绊活了二十八年, 喝了!那一个便感动起来,说,行啊,还算够意思,喝喝喝!又喝了。 ——就这种喝法哪有不醉的道理? 高星那醉态,在高老旺眼里纯粹就是一条疯狗,大白天的倒在柴草堆上,眼睛 却闪着绿光。 老子对儿子的比喻原本不必这么刻薄的,但怀着满腔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的高老 旺不知咋就想到那个比方去了。虽说高老旺也明白,祖坟上没长出歪脖子树,自己 这屋子里也从来就不适合炼什么钢,而且也从没炼出过比眼前这块更好的钢来。 高老旺看了高星一眼,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却没说出来。出了门,卷了根很 粗的旱烟,坐在屋外的那块磨刀石上,吧嗒吧嗒地抽。家里那条精瘦的黑狗没精打 采地趴在墙角。狗的头上是去年收下的花生藤,早风干了,像一团乱麻。 高老旺看见黄泥墙外一枝梨花神气活现地开了上来,看见一只麻雀乍乍呼呼地 从屋顶飞过去。 这一年春天来得太早了!高老旺气呼呼地想。 春天来得早了些,小雪还没来得及下,坡上就泛出些绿绿的色儿来了。高老旺 当然生不出什么草色遥看近却无之类的诗意,但是高老旺知道,春来得太早了不是 什么好事,一切都得按时令来,谁乱了时令都不会得到好报的,这好比人活在世上, 前半辈子一点病不生,到后半辈子一点小病就可能要了你的命;好比两个人结婚, 要是两个人真的太天造地设,觉得世间再没了比这更好的,更完美的了,那往往最 后过不到一辈子,所谓不吵不闹不夫妻嘛;又比如一个女人,天生太漂亮了往往什 么福都享受不到,最后过得比谁都不幸,那就是戏里唱的所谓红颜薄命;又比如一 个孩子,小时候太聪明,太听话,长大之后就比谁都笨,比谁都不听话——这个人 不就是屋里那个正醉得一塌糊涂的儿子高星? 高老旺已经奔六十的人了,虽说腰还硬,手脚还灵活,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再 能蹦跶,总有动弹不得的那一天。跟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高老旺最放心不下的 就是高星都这个年纪了还电线杆子一根。早知如此,当初不如多生一两个——高老 旺有时也这样想,但是,高老旺马上就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刚生了这么一 个,那个从前唱小旦的女人就心甘情愿死掉了。这当然就是高老旺的不幸了,因为 为了得到那个一张粉脸都可以吹破的小旦,高老旺是以不把小旦的父亲打成反革命 为条件的;而在小旦成为高老旺,也就是当时的贫协负责人之一的高老旺的老旦之 后,极不情愿地为高老旺生了这么个儿子。说不情愿一点不假,因为死的时候那个 前小旦除了看了儿子一眼之外,连余光都没瞟过高老旺。高星那时还小,却一直没 哭,当高老旺把前小旦的眼合上的时候,那时才半岁的儿子高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 眼神看着高老旺,看得高老旺背上涮涮直冒冷汗。 当然,后来倒并没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高星只是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沉默, 总不说话,而且不跟高老旺说话,高老旺说什么高星都听着,都不反抗,但是却从 不说对不对。在学校里高星也一直是个好学生,所以最后如老师所说,成了大器— —考上了师专。 跳出了龙门,从此就天高任鸟飞了,就该好好把握,就不该去充什么先进,闹 着要分回来——高星作为班干部,成绩也顶好,原本是有条件好的城里学校主动提 出要高星的,高星却说要献身什么山乡教育事业,这下好了,自从分回来那一天起, 工资就一直发不全,没有钱,事情就不好办,最大的当然就是婚事。高老旺穷了一 辈子,知道那钱是个好东西,而高星读了那么多年书,却没给高老旺光宗耀祖,没 给高老旺带来荣华富贵,反而连自己都过得有一顿没一顿的,这就让高老旺总觉得 自己在高星身上的投资就像热火朝天去做一笔大生意最后却被人给骗了个精光一样。 更让高老旺气不顺的是高星又是属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那种人,按高老旺的说法, 高星是连秀才都考不上却一心以为自己可以教皇帝,结果一年年过去,年龄倒上去 了,而婚事的可能性却一天天下来了。高氏祖上四代单传哪!想起这个,高老旺就 想狠狠地踹上高星几脚。 想归想,高老旺却没真动腿,毕竟自己年龄大了,真动起手来……高老旺明白 已经无法通过高星的肉体传达自己的意见后,就只好去跟自己的老子高老更旺说了, 虽然高更旺已经在黄土底下躺了好多年了。 高老旺站起来,慢慢地往后山自家自留地去。 高星虽是醉了,心却是明白的,醉眼朦胧地看着高老旺那已经永远都不可能再 伸直的腰和走起路来有些摇晃的步子,心里有种空得发慌的感觉。 一个快三十了的大男人,一到放假才发现原来根本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天天在 家里看着一个活了几十年活得完全没有了希望,没有了想法,只能守着一些残缺不 全的回忆过日子的老头,而两人之间快三十年了仿佛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交流,高星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快三十年了呢! 前两天学校放假的时候,看着陈剑波忙着把盖了一年的被子打成包弄回去让家 里洗,看着两个女老师把学校发的两个柚子装好说拿回家给老妈尝尝,高星就感觉 特别寂寞。高星不可能把被子搬回家来让高老旺帮着洗了,又不想巴巴地带两个柚 子回家讨高老旺的好,看了一阵,特别无聊,只好跑到操场上去打篮球,累出一身 臭汗,直到学校的人都走空了,只剩了那个有些智力不健全的守门的曾师傅看着高 星笑,说,高老师不回家啊?这时候高星才怀着一种悲壮的心情,空了双手慢慢地 往回走。等回到家时已经半夜了。 回家已经半夜了,又没啥吃的,那就睡吧。但是,紧接着的日子更漫长,既无 事可做,跟高老旺又无话可说,只好看着灰蒙蒙的天发神,那种滋味比坐牢还难受。 于是就喝酒。家里啥都缺,就是不缺红苕酒。 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醉了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这会儿离放假也不过三五天,但高星感觉里日子已经长得像一个世纪了。几天 里,只要不醉的时候,高星已经把这四周的坡坡坎坎都转遍了。不是高星有文人的 雅兴,而是高星想一个人走着,想——或者说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让幻想充 满自己的脑子,这可以让自己忘记很多烦恼。许多年之后,在城市里,高星再次遇 到需要以幻想来拯救自己的时候,才想起当初在自己家后边的山上像一条疯狗一样 瞎转悠的意义来,原来幻想是一种自我拯救的方式,是一种药,一种可以让自己暂 时不被苦难打倒的药。 而当幻想都没什么新意了的时候,那就真的只有一醉了事了。 对于毕业回到赵镇,真实的情形其实并不是像高老旺知道的那样,事实是毕业 之前高星的确有机会留在城里,那所城里的学校的副校长已经找高星谈过话了,但 是第二天,那个找高星谈话的副校长又悄悄找到高星,暗示高星,已经有人趁着晚 上上了校长家的门。副校长一直很欣赏高星,到学校选人也是副校长带的队,副校 长的意思是让高星也做点场外工作,也去找找校长。当然,所谓找,也就是不言而 喻的事了。高星当然知道其中的意思,君子行大义而不拘小节,这是那位副校长教 育高星时说过的一句话,从来没想过还要做这些场外工作的高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于是连夜赶回赵镇。但是,高星还没说是为了什么事,刚跟高老旺提出个钱字,高 老旺就跳得八丈高——不错,高老旺是有八百块钱,但是高老旺毫不掩饰那是给自 己做棺材的钱,是一分不能动的,还夹头夹脑地把高星臭骂了一通,大致意思就是 他高老旺能把高星供到大学毕业就上对得住祖先,下对得住子子孙孙了,其他的事 他高老旺是一概不管的。那时候高老旺火气特别大,因为高老旺那时身体好,精力 旺,又多年没个老婆,脾气就爆。说到气愤处,高老旺当即就要捡起一根烧火棍向 高星动手。在高老旺的泼妇一样的骂声里,高星头也不回就走了。其实,那时候高 老旺正精力旺盛,还说不到做棺材那儿去,事实是那时候高老旺对同村一个五十岁 的老寡妇正怀着一些想法,那钱说是为了做棺材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这一点高星 也隐约知道。高星没有戳穿高老旺的谎言,头也不回地回了学校。自然,回到学校 也就没去校长家里意思意思。过了两天,副校长跑来找到高星,恨铁不成钢地教育 高星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也不是让你真舍了孩子,不就是那么几个钱吗? 那几个钱比起你今后的一生来说又算得了个啥?连这点轻重都分不出来?我话 都说到这份上了你都没动静,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我是为了我啊?没你高星, 还能没其他人了吗? 你以为我们那学校就差你高星?就你这样小家子气,今后你还指望能有啥出息? 副校长越说越气,说到激动处,副校长一挥手把一只杯了碰到了地上给摔碎了。 副校长很爱才,高星知道,所以副校长骂高星整整半个小时,高星一句话都没 说。 副校长怒冲冲地走了之后,高星把手伸进口袋里,口袋里有五元钱,那是那一 周的生活费。 高星死死地攥着那张纸币,直到把那张纸币拧出了水来。 高星从来没有跟高老旺说出过事情的真相,也没想过要把事情的真相说给高老 旺听。高老旺知道的只是高星毕业时在学校里表决心,要求回到家乡,建设家乡, 高老旺不知道的是高星那时除了表表决心之外已经没有别的事可以做的了。就这样 高星回到了赵镇中学。 回来了才知道那么多人打死不想回到乡下的道理,也就理解了学校里那几个女 生传出那么多流言甚至公然在寝室里打架,却只为抢那一个留校的名额的原因。 自从回到赵镇中学之后高星就再没给高老旺一个好脸色,留下个高老旺翻来覆 去想不明白高星为什么一回来就变了个人似的,高老旺甚至在怀疑,高星到底是不 是自己亲生的?但看着高星那张脸除了蒙着一层隐隐的小旦的影子之外,多少还是 能找到自己的一点点迹象,高老旺就没有理由胡思乱想了。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变老, 高老旺已经再没有精力和勇气去探究有些事了,现在高老旺的最高理想就是高星能 早一点给自己抱回个孙子回来。大概人老了都是这样,但问题是就是迟迟不见高星 有啥动静,这让高老旺心急火燎又束手无策——高老旺说什么高星都当没听见似的, 懒得跟高老旺计较,让高老旺很是没劲。唯独提起那事高星就做出一副跟高老旺拼 命的架式,时间一长,高老旺也就再不敢说什么了,只是看着别人抱了孩子,高老 旺的眼睛立马就直了,直勾勾盯了别人的孩子,的像猫见了腥一样,让抱孩子的人 很是不自然,时间长了,凡是有孩子的,往往见了高老旺的影子就躲得远远的。 高星是成心打算把自己彻底灌醉算事的,在高星还没有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的 时候,高星是下了这个决心的。但是,就在醉意朦胧中高星听见了墙外有人在喊自 己的名字。 谁会在这种时候来找自己?高星相信自己一定是听错了,所以连脚指头都没动 弹一下。但紧接着就听见家里那条狗叫了起来,再接着便听见骂狗的声音,待狗不 叫了,有人便哚哚哚哚地像踩着高跷进来了。高星这才把眼皮抬起来,结果就看到 了王荣兴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上正放着红光。 大白天的,喝啥酒呢!王荣兴说。 看见王荣兴,高星心里也高兴起来,总算有个人来了。 走走走,王荣兴伸手就来拉高星的胳膊,今天下午发工资,这回发今年五到八 月的! 真的?高星有些不相信,真有这么好的事? 我这么远跑来骗你干什么?王荣兴说。另外,王荣兴显得有几分神秘,这时候 老乡也该杀过年猪了,想不想去喝酒? 赵镇的风俗,过年时无论多不富的人家都要杀一头猪腌制腊肉,即使这头猪只 有一条狗一样大小。对于这种风俗,有人分析过,说与其说是为了过年的那一顿年 夜饭,不如说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苦一年了,总得想种办法慰劳一下吧?种地的 人不能指望别人给自己以慰劳,只好自己安慰一下自己——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 比如腊肉,趁了一年结束,对自己说,现在好了,虽是苦了一年,但也有好的吃, 既然吃了好东西,那就不该再怨天尤人了,就该平衡了,所以过年杀猪在赵镇其实 是一种不易为人所知的心理需要。那人有些刻薄地说,乡下人有一句俗语,叫黄连 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说的就是这种心理。所以杀猪之前是要放一挂炮,那为 的是昭告四邻:我家也有好东西吃了。杀了猪,要把猪内脏猪大肠什么的煮了,请 帮忙的那两三个邻居吃上一顿。那是有油水但没档次的,这谁都知道,但那更在于 一种象征意义,同样有以肉为证的意思。这是一种典型的小农虚荣心的表现,那人 说。说得听的人面红心跳。王荣兴说的就是打听到哪位学生家杀年猪了,就端端地 去哪家,只要去了,只要厚着脸皮不走,就好歹能捞着一顿酒肉。 起初几年,高星也是不好意思去学生家里喝的——人家又没请你,这不是冲着 吃去的吗?一个人民教师,那种做法也不嫌丢脸?可是每回想到王荣兴抹着油亮的 嘴满脸通红回来,想着自己中午就着泡菜下饭,心里又有些失落。再后来,高星也 试着跟王荣兴去了一回,去的时候高星才知道,吃也不能是白吃,得手里提着点东 西。王荣兴他们通常的做法是买一张红纸写几幅春联,再买两把面,算贺礼。学生 家长一看这阵式,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同样,既有礼在先,吃的人自然就能吃得 相对心安理得而且开心一些了。 一般情况下,你这种酒从冬月十五一直要吃到腊月二十,这一通吃,虽说都是 猪体内不值钱的玩意儿,可毕竟是营养,这营养好歹也能把半年欠下的营养补些回 来。 不过这次嘛……王荣兴脸上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小声说,听说陈小春回来 了!王荣兴拍拍高星的肩,你我先说好了,得帮老兄一回,帮我在陈小春面前树树 形象。你是知道的,我都这年纪了……兄弟们解决一个是一个,这事我跟这其他几 个也说过了。高星一听就笑起来,说,这种事你都放心让他们跟着去?不怕他们正 怀着狼子野心?要是他们帮忙是假,自己借机……王荣兴说我的兄弟我还不了解吗? 这我放心。 高星于是爬起来,但发现墙还有些晃。高星说,我得换件衣服,你看我这衣服 ……王荣兴说你当这是你去拜老丈人?你这一趟就只做两件事,一是帮我鼓吹,二 是放开吃。你穿得太干净了不是显出我的寒酸?你也不怕油水溅在身上洗不掉?走 吧!王荣兴说完,拉起高星就走。 高星看见墙角的那条狗眼中闪出几分愤愤的神情。 到了学校,其他人也都来了,个个脸上都喜洋洋的。蔡智明、徐成春、汪文栋、 陈剑波几个看见高星,都会意地笑,高星一看就明白了,王荣兴一定是约了这几位。 待领到工资,高星被王荣兴拉到一边,王荣兴把手一伸,说,凑份子吧,一人 十块! 这回也要凑份子?高星说,我们可是为了你的事!而且还要那么多?王荣兴说, 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我们也不只去一家。整整十家呢!平均下来每家才一块钱,还 嫌多?高星说我算认清你王荣兴了,还没当成人家的女婿你就开始向着老丈人了! 这话说得王荣兴有些不好意思,说理解理解,理解万岁! 钱收齐了,蔡智明他们就在后山榕树下等,王荣兴跟高星一起去镇上买了二十 把小挂面,七张三毛五一张的红纸,又挑了一只最便宜的毛笔。王荣兴想了想,犹 豫了一下,又买了一条花手绢,悄悄藏在怀里。然后王荣兴死磨活缠向店主借了条 大麻袋,把东西装了,让高星背上,说,走! 到了后山大榕树下,蔡智明他们都在,王荣兴说,还是先开个会,把有关的事 项先约定好。 徐成春说,还开啥会?不就是去了之后把礼一递,说声拜年,把对联一贴就开 吃?王荣兴说,这目的就太明显了,你们听我说,这儿有二十把挂面,各人揣几把, 这对联等会儿写好了,各人揣几幅,每家人只能送两把面,一副对联,要出了错, 这礼就不够。还要注意一点,没送的礼不能让主人家看见,更不能说还要去谁家谁 家。大家统一口径,就说只来这一家,而且主要是来看看学生在家的情况的,记住 了?徐成春说,王荣兴有点像个二校长了,说话都一个腔调。王荣兴有点得意,说 多批评多批评。然后又安排大家裁纸写对联。高星的毛笔字不错,让负责写字;汪 文栋学中文的,负责拟对联,王荣兴说至于我嘛,给大家做后勤服务工作。徐成春 笑起来,说就这还需要服务工作?说得好像挺高雅似的。王荣兴说这你就不懂了。 比如这墨水,只有半瓶吧?要写二十幅对联就不够。不够咋办?这就是我要解决的 问题了。徐成春问,咋解决?回镇上买?王荣兴说,蠢啊!我回镇上去买,劳务费 不要也就罢了,这买墨水的钱谁出?我的解决办法就是:加水——我到沟里给瓶子 里加水! 徐成春当即就笑倒了。 作为学校年轻教师中年龄最大的一个,王荣兴觉得有必要负起一些责任来,而 做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对于这在家就是老大的王荣兴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 事。不同的是学校相对而言是一个小社会,不同于家里,家里只看一点,那就是谁 先从娘肚子里出来谁就是大哥,而在社会上,年龄不是关键。但在家做了三十五年 大哥的王荣兴一直在寻找一种做大哥的感觉,比如带着一帮小兄弟去喝这种年猪酒。 事实上第一次去喝这种酒是王荣兴一个人,也是无意中碰上的。那回王荣兴去 家访,恰好就碰上学生家杀年猪,学生家执意要留王荣兴吃饭,王荣兴那时候虽然 也常常做家访,却是第一次在学生家吃饭,而以前就是再晚王荣兴也是要赶回学校 的。 那回王荣兴去的那家是学生中家境比较好的一家,也知道当教师的王荣兴一个 人领工资,还得供家里弟妹上学,家庭负担重。留王荣兴吃饭,在一定程度上也是 有点同情的意思。加上王荣兴书教得好,作为家长的也很感谢。在家长的再三挽留 下,王荣兴知道了在长期吃泡菜后再闻到肉香是什么滋味了。 在学生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感觉是王荣兴长那么大双来是最畅快的一次体验。 从小受惯了不吃别人家的食,不喝别人家的水之类教育的王荣兴第一次把家里的教 训抛在了脑后。 那回,原本只是到一家去家访的,但鬼使神差地,王荣兴决定对班上的学生进 行一次全面的家访,结果等家访结束王荣兴猛长了五斤肉。倒不是说王荣兴那一回 吃得多好,而是王荣兴苦得久了,就像一棵旱了很久的树,只要一场小雨,就蓬蓬 勃勃地重新焕发出了无限生机。 王荣兴对这个时候的家访上了瘾。但是,第一次是误打误撞,吃完了心里倒也 坦然,而当后来这种行为出于主动的时候,王荣兴心里也骂过自己,这明确冲着吃 去的行为说丢脸是一点不为过的,然而人有时候最不能战胜的往往就是一些最简单 的欲望,明明知道那些最简单的欲望可能坏了自己的半生信誉,但人偏就不能自制, 也许这就是人性的弱点? 最先王荣兴是一个人做贼一样一个人偷偷去家访,后来又分来一些同事,大家 关系都不错,王荣兴就把其他人都叫上;叫上了,也就分散了一些惭愧感觉,这好 比一个犯了错,被追究是理所当然的,而一群人犯了错,也许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从实用主义角度说,光自己班上的学生家,不一定每次去都能赶上人家杀猪,叫上 其他班主任,能碰上的概率更大些。 当然,还有一个王荣兴不愿意说出来的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王荣 兴希望能借此在自己身边团上一些人,遇上学校有个什么人事变动,也许自己会更 从容一些,比如假如突然空出一个什么位置,自己可能会更有群众基础。 王荣兴在家里是老大,但在学校里从来没当过一官半职,这让王荣兴很是寂寞, 当干部的好处,王荣兴是从读初中时第一次明白的。那时候班上有个很漂亮的女生, 很高傲,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唯有班干部能跟她说说笑笑的,这让王荣兴第一次明 白了当干部的好处。有一次放学后,王荣兴因为忘了一件什么东西,回头到教室, 就惊讶地发现那个女生和班长在教室里正抱一块啃嘴,那一刻王荣兴很想哭,想哭 的原因就是自己为什么不是班长?不能当班长?当然,王荣兴不能当班长原因也是 明摆着的,王荣兴的父亲不是生产队长,而且王荣兴的成绩从来只是中等。 王荣兴是从那时候开始发愤努力的,然而当王荣兴终于成为唯一一个考上县重 点高中的学生的时候,那个女同学却转走了,班长也因为没考上而回家种地去了。 王荣兴感觉自己是白忙活了一场。 到了县中,王荣兴又没有什么优势可言了,能考上县中的,在原学校里都是有 名有姓的人物;再说了,一个从农村来的学生,在县中能不被人歧视就已经可以谢 天谢地了,当班长的梦想自然不能再实现。何况那时候所有的学生都已经有了明确 的目标,那就是考大学,王荣兴也不例外,只有考上大学,才可能不天天吃泡菜, 只有考上大学才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到了大学,王荣兴气馁地发现,自己更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论出身,论家境, 论口才,论形象,王荣兴大致可以归入丑小鸭的行列,这样,三年大学,王荣兴盼 望的唯一的事就是快快毕业。 盼望明天会更好,构成了王荣兴三十多年的唯一精神动力,但是事情总让王荣 兴很沮丧,三十多年来自己盼了那么多,却几乎没有一件事盼出了个好结果。后来 参加工作了,发现学校的中层干部虽然事实上说不上个什么官,但是却过得比普通 教师都滋润,个中原因自然不言而喻。王荣兴经历那么多的打击,已经学会以一种 冷眼旁观的姿态在观察这一切的,王荣兴就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弄个一官半职 来干干。 前不久听说学校政教主任刘运刚要调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王荣兴心里又 升起一线希望来,但是这回的结果又是什么呢? 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作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王荣兴再一次这样给自己鼓劲。 这回一起去的这几位,应该说都还是比较把王荣兴当大哥的。高星,虽不那么 说话,但是从来没什么坏心眼,活得也平淡,虽说高星其实是这几位中唯一有过所 谓的当“官”的经历的,至少在大学里是干部,是风云人物,但是高星恰好就绝对 不会是一个成熟的当官的料,这就不会给王荣兴带来什么威胁。陈剑波,虽说也二 十七八的人了,但是却显得有些懵里懵懂,人不错,却不会有那么多的心思。其他 几个高星根本就没想过他们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不方便,因为他们整天嘻嘻哈哈不着 调,也就是过一天混一天的那种。王荣兴跟他们在一起,至少感觉自己能控制一些 场面,到时这几位不会跟自己争位置,说不定还会给自己摇旗呐喊一阵子,这也是 王荣兴叫上他们一起的原因。同时,王荣兴告诉他们,自己也是为陈小春而去的— —一个愿意把自己的隐私告诉别人的人,一定会是一个坦率真诚的人,是一个把听 者当知心朋友的人,王荣兴之所以把陈小春的事告诉他们,就是希望达到这样一种 让别人觉得自己可靠的效果。再说了,王荣兴自己没什么钱可以拉拢一帮子人,但 是有这些好处的时候王荣兴还是决定叫上他们,反正吃的不是自己,何乐而不为? 看看都忙着,王荣兴便说,高星你加把劲,把字写黑点写大点,这第一家事关 我王荣兴的人生大事。再说了,大家都没吃午饭,咱们把事弄好了,晚上就有大油 水了!王荣兴一句话说得大家都高兴起来。 纸裁好了,汪文栋开始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拟对联。 今晚去的是陈进财家,就是陈小春家。陈进才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听说又刚 买了台打米机,这是赚钱的门道。汪文栋说,王荣兴老丈人家的上联就这样写:米 机轰隆响山村;下联是:黄谷立马变白米。横批是五谷……话未说完,王荣兴便批 太臭,有一股油味。蔡智明说,汪文栋这不是寒碜王荣兴吗?知道的说是你汪文栋 的水平向来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王荣兴从小就没好好读过书呢!再说了,虽说就 凭王荣兴还不足以写出这种水平的对联来,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可能造就王荣兴 成一代家庭男奴的日子,你这对联一出手还不把王荣兴的事都坏了?王荣兴说就是, 该批评的就要敢于批评——话到这里王荣兴突然发觉蔡智明的话并不是批评汪文栋, 而是……王荣兴说老蔡,你是想我揍你啊?蔡智明说好好好,我不说了,我想好了, 这样写:米机轰鸣声声叫进财进财;黄谷成山粒粒皆宝玉宝玉。横批是:小春有望。 王荣兴说,好!看不出蔡智明也有高雅的时候!老的叫进财,小的叫宝玉,连 陈小春也捎上了,这对联好!就这样了!徐成春又在一旁笑,说汪文栋你还学中文 呢!看看人家蔡智明,人家学的是生物,专门研究人体!可看看人家的对联!汪文 栋脸有些红,骂徐成春道,还不快来把纸展好! 你一句我一句,二十幅对联很快就写好了。王荣兴说,时间也差不多了,到了 陈……伯家也刚好吃晚饭的时候。现在大家使把劲,把对联吹干,好上路! 虽说营养不足,但毕竟都是年轻人,又都没结婚,活力还是有的。一路上虽是 山道,却并不怎么累,看见一头牛了,要说上两句,看见一条狗了,要哼上一段。 不过大家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动物们毫不知耻地在路上干那事。比如看见了两条狗在 山凹里拉拉扯扯不清,蔡智明就心里不平衡,捡块石头去打。王荣兴说,打啥?心 里想不通?想不通你也试试去。蔡智明还没说话,汪文栋就说话了,汪文栋说,蔡 智明在这破山里教书十年,有一回出门看见一头母猪在水边卧着,很奇怪地问我, 咋这母猪会是双眼皮?蔡智明一听脸就红了,骂道,你汪文栋那回不也是看一只公 鸡踩蛋看得入神连碗都掉地上了?陈剑波说,都说这些干啥?要说我的想法,那就 是有朝一日能把工资拿全了,把我家旁边的那个翠花娶回来。徐成春笑道,你真有 这么痴情?连个老太婆都想娶?陈剑波不解,说,谁说是老太婆?徐成春说,等你 能把工资拿全,也该八十岁了。你八十岁了,人家翠花还不老得牙都掉光了? 陈剑波说徐成春你过来。徐成春说干啥?陈剑波说你过来让我一脚踢出你的屎 尿来! 天快黑的时候,一群人到了陈进财家。 陈进财家住的虽是小青瓦房,但却修了一围砖墙,两扇土漆木门上的是铜扣环, 门两侧的墙上画了黄山松的油漆画,画画的人水平虽拙劣,却透出这家人的日子过 得跟别人不一样。加上面水背山,看风水的人认为那就是有灵气的地势。门是开着 的,院子不小,东边上种了竹树,还堆了一个大草垛。中间是块空地,地上一派零 乱,一口大铁锅,一锅的猪毛漂在水里,水还冒着热气,地上残留着猪血的痕迹和 鞭炮爆后的纸屑。陈进财正用刀把一头不算太大的猪割成块往一根竹竿上挂。王荣 兴看见陈进财的儿子陈宝玉在一旁欢天喜地地拾掇猪血,却并没见到陈小春,就有 些失望,只好叫了一声:陈宝玉!见是王荣兴,陈宝玉便冲陈进财喊:爸,爸,王 老师他们来了!陈进财回头看见王荣兴一行人,愣了一下,但还是马上就把笑意挤 到了脸上,说,哟,老师们来了!王荣兴说,陈伯,我们来家访,看看你家宝玉都 在家干了些啥,没想到正碰上你家正忙着,这年看来过得不错,真是……!陈进财 说哪里哪里!王荣兴说,我们这次来打扰你,一点小礼你收下。另外,我们也顺道 给你拜个早年,送一幅春联来。来来来,老伯你看,春联是这样写的:米机轰鸣声 声叫进财进财;黄谷成山粒粒皆宝玉宝玉。不错吧?这可是我想了三天才想出来的。 介绍一下,这位是宝玉的语文老师汪老师,这位是数学老师陈老师,这位是…… 王荣兴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眼睛往屋子里瞟,却仍没见着陈小春的影子。王荣兴 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叫汪文栋和陈剑波,你们帮忙把春联先贴上。又对陈进财说, 这春联贴的是早了点,不过我们是来给拜早年的,再说了,春联迟早是要贴的嘛。 汪文栋和陈剑波也明白王荣兴的意思,立即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糨糊就把春联给贴上 了。陈进财看了看对联,冲儿子陈宝玉骂道,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还磨蹭啥? 快上菜!陈宝玉说,哎! 一大盆猪大肠就上了桌,一大坛红苕酒也上来了。 王荣兴故意装着不经意地对陈宝玉说,咋不叫你姐出来一起吃饭?陈宝玉说我 姐在广东有了对象,今年不回来过年了。王荣兴一听这话脸就变了。陈小春没回来, 这饭吃起来就没什么味了,再听说陈小春已经有了对象,王荣兴心里就窝上了火, 便故意去灌陈进财的酒,不一会就灌得陈进财舌头都找不着了。 高星尿急,放下筷子出门去找解决的地方。这是山里,又是天黑的时候,往黑 角落里一站哪儿都能解决。但就在这时候,有人提着灯出来了,高星醉眼朦胧地看 不清那人是谁。那人似乎也没注意到高星正站在黑暗里,提着灯径直往高星身边来。 待走近了,高星才看清,那是陈进财的老婆杜艾花。杜艾花走到离高星几米远的地 方,找根树桩把灯挂着,便开始解裤带,高星便感觉片刻怕头的头嗡地一声响。长 这么大,高星还从没见过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会儿光线太暗,高星其实什么也看不 清楚,但却听见一阵子细细的水流声。那水声像带了电,高星浑身都麻了。高星觉 得肚里一阵热气冲上来,便听见嗤地一声,高星知道自己尿了。杜艾花却不慌不忙 地站起来,慢慢系好裤子,提了灯,一摇一晃进去了。高星想挪挪腿,却挪不动。 就在这时,高星感觉有人在自己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高星一惊,回头一看,是陈 进财! 陈进财的脸在火光里显得有些狰狞。 这事儿咋说呢?刚才还大着舌头吐词不清的陈进财这会儿不但口齿清楚而且语 气中还透着阴阴的气息,说,你大小也是个老师,敢偷看我老婆小便? 我是……无意的,我啥都没看见! 没看见?我老婆点着灯,你会没看见?陈进才说,高老师,在山里,这不是小 事,按规矩,我今天找人来沉你的塘也是该的!陈进财把牙咬得咕咕地响。 我真的……啥也没看见…… 高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形,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慌了神。 恰好,这时候王荣兴一摇三晃地出来了,问,咋了?放着好吃的不吃跑这儿来 干啥?陈进财一见王荣兴,立马放了高星,一把拉住王荣兴,说,你看这事咋办吧? 不料王荣兴根本不理这套,冷笑一声,说老陈,为这点事你这样狠就不对了。这事 嚷嚷出去对你老婆有啥好处? 再说了,你看高老师一表人才,会对你那黄脸婆起歹心?再说了,谁能保证不 这不是你和你老婆设的圈套呢!镇司法所的高所长可是我同学,你要真敢动一动高 老师……陈进财说,我怕啥?我啥都不怕!王荣兴把嘴附在陈进财耳边,咬牙切齿 地说,你不就嫌我一直追你家小春吗?有本事你冲我来好了!放心,我王荣兴不是 那种死皮赖脸的人,我们吃完就走。你趁早把这套把戏收起!闹起来你是讨不到好 的,你要真的不知好歹……听了这话陈进财便有些尴尬。王荣兴拍拍陈进财的肩, 故意大声说,老陈,咋不请大家回去接着吃?吃完了我们还得赶回去呢!陈进财看 了王荣兴一眼,说,那……王荣兴拉了高星,说,走,继续喝,继续喝,一点小误 会嘛,老陈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你说对吧老陈?陈进财说是是是。 再坐到桌上的时候,就没再见到陈进财的老婆,王荣兴也不管,只劝着大家放 开喝酒吃肉。 从陈进财家出来,虽说都饱得不想动了,却一点兴致都没有,总觉得有些伤感。 一行人的脚步声惹得村子里的狗汪汪乱叫,回头看去,村子里的灯差不多都灭了, 有那么一星两星的,也昏昏黄黄像游动的鬼火一样。天上有几颗星子,风吹过来, 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高星一句话都不说。王荣兴拍拍高星的肩,还想着那事呢? 其实这是陈进财嫌我以前老缠着陈小春而设的苦肉计。这不过是陈进才想杀鸡给猴 看。这可实在对不住你兄弟了!高星说,我在想我们这种吃法……再说了,还有, 这事儿要是真传出去……蔡智明说,屁!他陈进财真敢张扬?要张扬他还不当场喊 起来?再说了,就算你真动了他老婆,他还敢吭一声?汪文栋听蔡智明说得难听, 喝住蔡智明说,哪来这么些废话!大家都是读过几天书的人,都给赶出来了,还这 么高兴!王荣兴有些垂头丧气,说,是不是给赶出来的倒是其次,关键是陈小春居 然已经……蔡智明一听就笑起来,说,陈小春有了对象,顶多你王荣兴一个月睡不 着觉罢了,据说少睡觉还能减肥……话没说完,王荣兴就把腿提起来了,说,你再 敢说风凉话我把你踩成一张相片! 冬天的晚上没有月亮,眼前漆黑一片,一群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坡下走。高星 感觉酒在胃里升腾,直冲脑门。蔡智明问,我们今晚要到哪儿去?王荣兴说我咋知 道?反正走到天明就好了。陈剑波哀叹一声,说,离天明还早着呢!看看吧,又起 雾了,今晚还不给冻死呀? 下了坡就是河,过了河,王荣兴说,算了,先坐坐,反正离天明还早。陈剑波 说,河边这么冷,你是想冻死我们啊?你王荣兴受了打击不想活了,可是我们还… …话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河对岸喊:王老师,王老师!陈剑波说,这声音怪熟的, 是陈宝玉?高星有些心里发虚,说,该不会又是啥……圈套?王荣兴不以为然,圈 套?就凭陈进财那猪脑子还能使出连环套来?王荣兴冲河对岸喊:谁呀?陈宝玉吗? 果然是陈宝玉。陈宝玉踩着河里的石头过来了。 干啥?王荣兴问。陈宝玉一手提着灯,一手把两把面和一小块猪肉塞进王荣兴 手里,说,我爸说,刚才对不住高老师,说老师们也不容易,这礼就不要了,这块 肉送给老师。 汪文栋看看王荣兴,王荣兴脸上把脸扭在一边。 陈宝玉说,我爸叫我赶快回去呢!汪文栋说,那你回吧。陈宝玉往回跑。王荣 兴想了想,冲陈宝玉喊:回去可别贪玩,好好复习,开学我要检查的!陈宝玉回头 答应:哎——刚答应,就听见咚的一声——陈宝玉掉水里去了。 虽说是冬季枯水期,可山里的河从来就不浅,这条河王荣兴很清楚,即使是冬 天,也是可以淹死人的。一见陈宝玉掉河里了,王荣兴立即把面和肉往高星手上一 塞,拔腿就跑。汪文栋说,还愣着干啥?都救人去! 王荣兴边跑边脱衣服,跑到河边,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好在王荣兴水性好, 没多长时间王荣兴就把陈宝玉托到岸边来了。上了岸,王荣兴浑身透湿,牙打着颤, 问陈宝玉,还能不能跑?陈宝玉又惊又怕,半天答不出话来,王荣兴踢了陈宝玉一 脚,说,现在你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快跑!慢了冻死你! 陈宝玉拔腿就跑。 王荣兴转过身来,说还站着干啥?跑呀!说罢,迈开两条细细的长腿,没命地 就飞奔而去了。 跑了一阵,找到一个守山人的窝棚,王荣兴让点上火,把湿衣服脱下来,又用 稻草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一个稻草人。王荣兴这才舒了一口气,说,冷死我了! 说罢,又问高星,面呢?肉呢?高星说都还在呢!王荣兴说,这就好! 王荣兴裹着稻草,模样滑稽,在火光里一抖一抖的,像个怪物。陈剑波笑着说, 看你跳下去那一刻,我还以为你真的想不开,又怕就那么死了让人说出去笑话,就 见义勇为一回呢。汪文栋说,王荣兴,没看出来你在水里那姿势还挺优美嘛,跟那 晚掉在我脸盆里的那只蝙蝠一样,怪可爱的。王荣兴顾不得跟他们斗嘴,对陈剑波 说,酒拿出来,喝两口再说。陈剑波说,哪来的酒?王荣兴说,别装蒜,你在人家 陈进财家里偷偷装下了酒以为我没看见?陈剑波看看高星,说,看来王荣兴爱情虽 受了打击人却还没变傻,这种人迟早要成精!说罢,果然从怀里就掏出了一大瓶酒 来。那瓶子是特大号的那种,也不知道陈剑波怎么给藏在怀里的。 酒下肚,身体暖和了些,但王荣兴仍在发抖。陈剑波说,就凭陈进财不要你这 么好个女婿,你就不该去救他儿子!王荣兴说放屁!陈进财是陈进财,陈宝玉是陈 宝玉,陈进财不是个东西,陈宝玉可是我班上的学生!陈剑波忍住笑,说,就凭这 一点精神境界,明年我们就选举你当……王荣兴忙问,真的?陈剑波一脸正经地说, 当然是真的,明年我们一定选你当赵镇中学体育教研组第三副组长。王荣兴说陈剑 波你给我滚远点!我们学校教体育就一个人,你选我当第三副组长! 过了一阵,王荣兴不抖了,这才叹了口气,说,跟陈小春的事是黄了,也不怪 人家陈进财,谁叫自己穷呢?看到陈宝玉掉水里,那会儿,我就只想到那是我的学 生——算了,不说了,喝酒喝酒,天明还要去胡屠夫家呢!听说今年胡屠夫家那头 猪不小,兄弟们给我狠狠地吃! 二、副镇长说不过新书记 赵镇座落在一片山谷里,说是山谷,其实更像一个山沟,四周的山矮矮的,两 山之间有一汪水,水源何处,不可知。初时细若线,之后到赵镇,积成一汪,叫赵 家汪。在赵家汪积得多了,再往下去,弯弯曲曲便入了凯江。赵家汪水边多的是柳 树、杂木,树下有一方石板码头,石板码头上当然就是一群女人了,赵家汪的女人 一年四季都在这里洗衣服什么的。 多数时候,从赵家汪水边往外望去,眼中总是灰色的天空和那些坡上东一点西 一点的房屋,都不是青砖的那种,是土墙筑的,因为山势的不平而显得零乱,像学 生的作业,东一块污渍,西一片墨团,不整洁。 当然,也有相信风水的人很看重这块地方,说有山,有水,就蓄积了灵气,灵 气不散,山上就有祥云罩顶。说话的人是在赵镇当了一辈子副镇长的陈远富。旁边 那个新来的书记说,既有灵气,那咋不出几个大人物?也好让你们光光宗,耀耀祖 什么的。或者像人家那些地方,借死人搞搞旅游,发点财? 陈副镇长说,咋不出?皇帝不就埋在赵镇? 陈副镇长说的皇帝其实算不得皇帝,只可以算皇室成员而已,叫朱有垓,《明 史. 诸王世表》中说,“定王名朱有垓,为蜀献王朱椿嫡孙。天顺七年(公元一四 六三年)袭封,同年薨”。 说皇帝埋在赵镇,那只好骗骗外人,其实大家都知道埋的其实不是皇帝,也不 相信赵镇也能埋皇帝。皇帝哪不好埋,埋到赵镇这种地方来?就算真是埋的定王, 也不知道那定王是不是暴毙野外,来不及送回去而就地处理的,反正赵镇人是从来 不相信这地方也能出什么人物的。 新来的书记多少还是有点历史知识的,当即就引经据典地给打了回去,于是陈 副镇长的脸就有些红,又不好马上认输,就只好说今人,就举了一个叫李贤的人, 说李贤作为一个离休干部,书也教过,仗也打过,不是个人物? 李贤的确是个人物,至少在赵镇是个人皆尽知的人物。但是,赵镇人说起李贤, 说得最多的却是李贤和三个女人的故事,之所以说起这个,主要是李贤的爱情故事 带了那么点悲剧色彩,作为一个名人,却没得到真正的爱情,这在赵镇人看来是上 天不公,而最主要的,是连李贤这样的名人一生都这样不幸,大家说,连李贤都… …那么赵镇那么多的没有名气的男人得不到幸福就是理所应该的了。 这话有给找一个理由自我安慰的意思。 但李贤的故事却是赵镇人耳熟能详的,据老一辈人说,出生在赵镇的李贤能考 上县简易师范,在那时算是很光宗耀祖的一件事了。据说自从考上简师那天起,说 媒的人就牵着线地上门,直让那些家无读书人的羡慕得眼里放光。但是,面对那么 多说媒的人,李贤家里总以李贤还小为由推脱。其实真正的意思是,虽然从此这个 家也就算书香门第了,但毕竟还是农民,要找也得找一房忠厚老实,身体好能吃苦 能干活的媳妇。这不能怪李贤家短视,对于一个农家来说,就是现在,找一个能吃 能做的儿媳妇也不失为一种最好的选择。于是不久,李贤的舅舅一脸喜气进了门, 舅舅不是白来,是来说媒的,女方是李贤姑姑的女儿,也就是李贤的表妹。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冬天,那一年李贤二十三岁。二十三岁那年,李贤做梦也没 想到自己会和那个身材粗壮没有文化,更不懂诗词歌赋什么的表妹扯上关系,再说 了,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向往的是那种自由恋爱,红袖添香的爱情,当母 亲把舅舅说媒的事告诉李贤时,李贤当然就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李贤早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那是县城一个私塾老师的女儿,姓赵,人很漂亮, 尤其是姑娘的一手漂亮书法远近闻名。李贤没事的时候常去私塾老师那儿讨教古文 知识。当然,与其说讨教知识,不如说是想多见一见小赵姑娘。年轻人的事瞒不过 做父母的,小赵姑娘的父亲是一个开明人士,并不反对两人来往,只是希望等李贤 毕业之后让家里来提亲,这是本地的规矩。 原本以为一毕业就可以比翼齐飞的,结果家里定下了表妹做自己的媳妇,李贤 一气之下跑到学校不回家了。 然而,李贤母亲迈着一双小脚走了近百里路到了学校找到李贤,态度坚决,如 果不答应婚事,家里就不再提供学习生活费用,也不再认他这儿子。眼见学业前途 堪忧,李贤不得不妥协了。 一九四五年暑假,李贤和表妹入了洞房。 新婚之夜,李贤一个人跑到山梁上,向着中江县城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放声 大哭。李贤是不是真哭了那么一场,是不是真在山梁上哭的,现在当然没人可以证 实了,一般来说那是属于杜撰一类,但是听的人都不反对这个细节的出现,因为每 当说到这儿,大家都愤愤不平起来,都为先前的师范生后来的离休干部深感不平— —谁都可以迫于媒妁之言,但李贤……于是那些女人便抹起眼泪来,男人脸也阴了 下来。 四六年,李贤从学校回到家里,由于乡里学校竞争很激烈,没有任何背景的李 贤虽说也四处教了一段时间的书,却最终被人挤掉了。李贤进退无门,无处可去, 毕业就等于失了业。 就在这时,一个当地地下党组织负责人叫王良臣的找上了门来,在了解了李贤 的处境和李贤在学校就参与过关于“此路不通,就去找毛泽东”标语事件后,王良 臣让李贤跟着自己干,王良臣说,这是为你自己,也是为那么多受苦的老百姓干。 李贤在王良臣的影响下,开始参与地下党组织的工作。 根据地下党组织的安排,李贤以教书为掩护,积极参与了全县的抗粮、抗征兵 工作。由于地下党工作很得民心,也做得很扎实,四八年十二月的一天,李贤在一 个姓郭的地下党组织领导人的介绍下,在镇上一家叫老土地的药店里秘密加入了中 国共产党。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赵镇解放了。 已经成为当地一支游击队独立支队党支部书记的李贤在中江解放时奉命带队伍 去迎接解放军,但是,才城三天,任务就下来了,说有一股胡宗南残余部队,号称 一个师,从三台方向窜向县城凯江,带头的是一个姓廖的师长。上级命令李贤立即 回乡带队伍配合其他游击队进行围剿。那就是后来县志里著名的柏树丫歼敌战。 由于歼敌有功,李贤和其他游击支队领导人受到当地新政府的表彰,在庆功会 上,李贤突然发现一个解放军女战士很眼熟,再一看,那不是当年那个私塾老师的 女儿小赵吗? 会一完,李贤就跑去找小赵,小赵告诉李贤,自从知道李贤娶了妻子之后,自 己就绝望了,不久就参加了解放军。如今在组织的安排下,已经嫁了一名解放军的 副团长。 其实,从参加革命起,李贤就没跟妻子在一起好好过过,自己总还朦胧地希望 自己的人生还会发生点什么,待如今知道小赵已经嫁给他人,李贤心里彻底灰了。 回到乡里不久,接到上级命令,李贤的直接领导杨俊才调川北行署。从那之后, 杨俊才就再没回来过。杨俊才走后,原以为组织上会再派新的领导人,但过了许久 也没见人来领导。时间长了,队伍也就慢慢散了。队伍散了,李贤没有其他事做, 于是还真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教书。 又重新回家当农民,对这一点李贤倒没有多少失落,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农民孩 子,何况自己还有一份教书的工作。只是从此之后自己就要跟自己那从来就没有爱 过的表妹过那么漫长的一生,李贤一想到这里就感到害怕。 不久,土地改革开始了,李贤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变成了反革命,说当初游击队 支队是反革命组织,是准备上山打游击的。还拿出所谓的“反革命红旗”作证。于 是,当初李贤的老领导杨俊才、朱邦才、黄笃忠、詹泽侯等都含冤入了狱,有的还 被严刑逼供致死。见到这种情形,李贤只好违心地承认自己是错误加入了伪地下党, 这才逃过一死,但还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了当地有名的监管对象。 一天,李贤被押到乡里批斗,发现被批斗的人中多了一个被剃了阴阳头的女人。 那女人的背影好熟悉!李贤也不敢多看,只是趁着批斗结束,才故意走到那女人身 边,这一看,李贤吓了一跳——怎么会是小赵?! 通过打听才知道,原来小赵也因为“历史不清”等许多莫须有的罪名被押回原 籍接受改造,他的那位丈夫早就转了业,而且毅然跟小赵离了婚。 那天晚上,李贤睡不着,偷偷翻山越岭跑到小赵的住处找到小赵。一见李贤, 两人抱头痛哭。 小赵已经被折磨得早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看着小赵的模样,李贤心痛得要命, 李贤想不通,为什么当初那些跟自己一样不顾生命危险参加革命的战友,到头来会 受到这种不公平待遇? 因为小赵的出现,李贤心里仿佛有了许多安慰,尽管在家里自己的妻子跟自己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从没安宁过;因为李贤,小赵也仿佛重新找到了一份希望, 鼓起了生活的勇气。 他们曾私下商定,等一切过去了,李贤就彻底解除自己那不幸的婚姻,两人重 新开始真正的新的生活。 然而不久,李贤的妻子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李贤跟小赵有来往的事,一气之下告 到了革委会。 一天晚上,李贤刚刚跟小赵在山后的草垛边见上面,就被早埋伏好的民兵给抓 住了,于是两人的事就成了“反革命狗男女勾搭成奸”,被公开“审理”。 在“审理”过程中,李贤坚持所有的事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是自己主动去找 小赵的,这跟小赵什么关系也没有。而且李进坚决不承认自己跟小赵有什么越轨之 事。 李贤把罪名一个的担了,但是小赵却经不住这样的打击,就在李贤被判刑前的 一个晚上,小赵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了…… 李进贤一生中真正爱过的女人去了。 通过种种曲折,1985年,李贤等一批当年的革命战士终于得到了平反,但是, 当初参加革命的战友很多人早已不在人世了,李贤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到了这个年 龄,李贤也认了命,这一生感情生活虽然不幸,但是风风雨雨总算过来了。比起那 些最终没等到这一天的战友来说,李贤感觉自己还是幸运的。然而尽管都是白发苍 苍的人了,但李贤因为小赵的死一直不原谅妻子,妻子也因为李贤与小赵的事一直 怨恨不已,结果两人依然成天吵得不可开交。 1987年,妻子因病去世。 妻子去世之后,李贤一个人住在一所小学校里,好在身体一直还好。因为是离 休干部,收入也不错,李贤最主要的事就是每月去小赵坟上看看。不过,一个人生 活毕竟不很方便,一位好心人起了心,要给李贤再找一个老伴。经过多方打听,最 后给找了一位跟李进贤同岁的老太太。 少年夫妻老来伴,老太太也是农村妇女,然而,从小穷怕了的老太太天天吵着 跟李进贤要钱,为的是给她原来的孩子修新房。李贤刚刚平静的心又给乱了。又在 吵吵闹闹中过了四年,连结婚证都没办,老太太又去世了。 老太太去世之后,李进贤再没了续弦的想法,便从学校搬回了赵镇铜梁村小儿 子家里。小儿子耳聋,快四十岁的人了也没有成个家,李进贤回到小儿子家,一方 面也是为照顾苦命的小儿子,直到去世。 陈副镇长给新来的书记讲这个故事,原本是想说说赵镇的历史的,作为生在赵 镇,长在赵镇,又在赵镇当了一辈子副镇长,给新领导讲讲赵镇历史,也是有让新 书记热爱这方土地,立志建设这方土地的苦心,而不要像其他领导只是来走走过场, 镀镀金。陈副镇长的心思不可谓不深。但是,不知怎么的,陈副镇长在讲这个故事 的时候没有把那个叫李贤的人的光辉事迹好好颂扬一番,反而把重点放到了那个人 爱情如何的不幸上去了,陈副镇长边说边叹息不已。 直到讲完了,看见新书记光看着自己笑,才醒悟过来,立马就不好意思起来, 心想,这就是为啥自己一辈子不能转为正职的原因了,连说这点话都重点不分,还 当啥正职?罢罢罢,也就一两年的时间了,还是安安心心当人家的助手吧! 不过这其实也怪不得陈副镇长,赵镇的历史的确乏善可陈。没有历史的地方, 人总活得有些自卑,历史——即使只是那么点捕风捉影,属于野史稗闻的东西,都 是可以让人腰挺得直一些的。因为只要有身后的历史,人就像有了可以依靠的东西, 就像树有了根,就像一个久病的人有了那么一股子底气,比如说起某某家祖上曾经 在哪朝哪代怎么怎么了,说话的人就显得中气十足,虽说其实现在说话的那个人活 得谁也看不上眼,那个所谓的先祖也只是传说而已,但你可以看不起现在这个人, 但你总不能不能对人家那个可能的祖上不肃然起敬吧?这就是赵镇的风俗。那些不 多的在外打工的人虽说干的都是些递砖抛瓦的粗笨活儿,但回来的时候都说自己在 城里活得不爽气,因为下工的时候大家说起自己的家乡都是引经据典,神彩飞扬, 唯有赵镇的人无话可说,便被人看不起,心里便觉得窝囊。所以,赵镇人出去了都 打死不跟人说古。 看见陈副镇长有些尴尬,新书记宽容地笑了笑,拍拍陈副镇长的肩,说,赵镇 也有赵镇的特色啊,比如幺妹(儿)灯,赵镇的幺妹(儿)灯是曾经在全县得过奖 的对吧? 幺妹(儿)灯又名采莲船——光从这名字看就知道又不是赵镇的特产,赵镇又 不是江南,采什么莲?但好在不管幺妹(儿)灯发源于何处,现在也完全本地化了, 因此新书记拿来给赵镇历史添一回彩也能算那么一回事。 幺妹(儿)灯是春节拜年表演的民间灯舞,主要人物有幺妹(儿)、新郎(造 型为川剧中的小丑模样),小舅子各一人,轿夫两人,送亲丫头两人,莲箫队若干 人,另有乐队和执灯若干人,轿子以竹木扎成,长一点三米,宽零点八米,高一点 六米,无底,四周饰以雕窗彩绸。 灯队在行进中,圆灯、排灯导行,乐队随之,接着是新郎,新郎后面是花轿; 幺妹(儿)站在轿中随轿步行,轿两边各有一名丫环随行,轿后是小舅子,最后是 莲箫队。表演时新郎先唱贺词,向观众拜年,然后丫环抛开轿帘,幺妹(儿)亮相 给观众拜年,致谢,在新郎的引导下,边舞边唱。幺妹(儿)可以应主人邀请,猜 谜或者同主人对歌,伴着锣、鼓、钹、马啷子、唢呐演奏的《秧歌锣鼓》或者《新 郎祝贺曲》等。 幺妹(儿)唱的多是当地流传下来的情歌,赵镇虽然绝对不是一个适宜生长爱 情的地方,但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没有爱情的人谈起爱情眉飞色舞,没有爱情的 作家写起爱情来感天动地,不生长爱情的地方情歌往往最动人。赵镇的情歌比如《 哥哥送妹到小河》就情真意切,婉转动人。歌词如下:哥哥送妹到小河,顺水冲来 一对鹅。 鹅公前头扇翅膀,鹅婆后面叫哥哥。 哥哥送妹到磨房,将就妹儿做文章。 四根麻绳高吊起,上扇不忙下扇忙。 哥哥送妹到墙头,墙内一树好石榴。 有心摘来给哥吃,哥哥吃了不要丢。 哥哥送妹到柳林,柳林之中树缠藤。 世间只有藤缠树,哪有树子来缠藤。 哥哥送妹到桥边,手把花树泪涟涟。 花开花落年年有,人老何能转少年。 歌虽好听,曲也动人,却仍有人发现了问题,那就是整首歌里都是哥送妹,按 理说其他地方的情歌都是妹儿泪花滚滚送情郎,只有赵镇男人是婆婆妈妈哭哭啼啼 送妹儿,这也算赵镇的一大——特色吧? 新书记眼睛看着远处的那些山和隐隐流过的凯江,露出坚定的表情,对陈副镇 长说,这是一块好地方啊,我们一定要为这一方的老百姓做点实事,戏里都说过, 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作为新时期的基层领导,我们肩上的责任重啊! 一席话说得陈副镇长眼睛差点就湿了,看来这位书记是真的想做点实事的呢!陈副 镇长想。不过陈副镇长又隐隐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仔细一想,想起来了,以 前的书记镇长来的时候都说过类似的话,陈副镇长也多次感动过,但是结果……陈 副镇长就兴趣索然了,说,先请示一下书记,今天中午大家给您接风,您看这餐饭 的标准……书记说,咋搞这些?陈副镇长说,这是规矩,不好破坏的。书记想了想, 说,那——你看着办吧。也是,要是我一来就坏了规矩,一是冷了大家的心,二来 在前任面前也不好说。陈副镇长说还是书记考虑问题周到。 三、阳光打在脸上 第七天,就是王荣兴他们走完了所有计划要走的那些人家回来的时候,在镇上, 高星遇上了学生家长刘老根。 刘老根背着一只很大的竹背,满脸青黑,皱纹里的土要刮下来就可以抟泥巴捏 泥人了。刘老根竹背里背的是一背红苕,站了镇街上的阶沿底下,可怜巴巴地望着 来来往往的人。刘老根是在卖红苕。刘老根的红苕看来没窖好,被霜打过了,皮上 净是大大小小的疤,像这样的红苕是卖不出啥价钱的。刘老根穿一件旧棉袄,两个 肩上满是灰,勒出了一条灰白的印子。看到高星,刘老根把脸转了过去。高星看到 刘老根,便想想问问刘令妹的事,叫王荣兴他们先等着,说要跟刘老根说点话。陈 剑波笑,对王荣兴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高星谁不好关心,就喜欢关心班上的班花。 高星不理他,走过去问刘老根,咋,卖红苕?刘老根见高星问,不得不转过脸来, 挤出一丝难看的笑,说,高老师赶场来了?高星说放假这么久,刘令妹在家里情况 咋样?刘老根光嘿嘿地笑,不说话。高星说咋了?刘老根憋了半天,才说,令妹还 做啥作业,下期我不让她上学了。高星很奇怪,说你咋就不让她上学了?刘老根说 还上啥学? 没钱呗。你看吧,就这背红苕能卖几个钱?母猪又死了,连吃都成问题还上啥 学? 放假前高星去过刘老根家家访,见过刘老根家的情况,记得当时刘老根家是养 了一头母猪,那时刘老根只要看着母猪就想笑。那时候的刘老根因为对母猪充满信 心而对刘令妹也充满了信心。刘老根说,只要这女娃能读,读到大学读到外国我都 供她!刘老根有理由对刘令妹充满信心,一来有那头母猪,刘令妹的学费不愁了, 二来刘令妹在班上的成绩一直是第一名,几乎所有教过刘令妹的老师都在刘老根面 前打过保票,说刘令妹一定会有出息的,说,刘老根你就等着吧,等刘令妹有出息 了,有你享的福!说得刘老根那张黑脸直放光。没想到才放假几天,事情却变成这 样了。高星说,你就忍心让刘令妹就这样给毁了?你不想享刘令妹的福了?刘老根 说,我还有啥办法?要有办法还能不让刘令妹读书?老师都对我说了,刘令妹是有 出息的,别的人我不信我还能不信老师?问题是……高星有点生气,说,跟你那点 学费比,刘令妹今后要给你挣好多钱回来你没算过?就算刘令妹不读书了,今后出 嫁,你还不得花钱?你咋不会算账?刘老根苦着一张脸,说,账我当然会算,高老 师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现在实在没啥法子了。高星见刘老根还是不松口,就问, 刘令妹呢?她想不想读书?刘老根说咋不想读?那天我说下期不让她读了,她还寻 死给我看,幸好发现得早。这娃,咋就想不开呢!要我真有办法,我还能不让她读? 话说到这一步,高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了半天,高星说,下期还是让刘令妹 来,学费……到时再想办法。活人总不能给尿憋死了。刘老根没有作声。 走了两步,高星想了想,忍不住又转了回去,问刘老根,你这背红苕多重?刘 老根不知道高星问这话啥意思,就老老实实说,五十斤——出门我时候我称过了。 高星说那我买了。刘老根脸上显出一丝惊疑,说,高老师你买红苕干啥?你家红苕 还少啊?高星有些不耐烦,说,你管我买来干啥?高星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又马上 缩了回来,高星想起了,上衣口袋里装的是几天前才发的工资。于是把手往裤包里 摸,摸着了,有零钱。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来,凑了半天,还好,五块多钱,高 星把五块钱递给刘老根,把剩余的又装回了口袋里,说,还要借一下你这竹背,开 学时我再带到学校让刘令妹给你捎回去。刘老根有些感动了,说,高老师,你是好 人! 高星不听刘老根说什么,背了红苕就走。 出了镇,王荣兴看高星背得吃力,想笑又忍住了,说,真敢打保票到时能想出 办法来?到时你打算想啥办法?高星说那你说我该咋办?总不能让刘令妹真就不读 了吧?就最后一期了,成绩又好,要真不读,太可惜了。要不,高星说,我们都捐 点钱?王荣兴一听捐钱就跳了起来,说要捐你自己捐,刘令妹又不是我班上的学生, 今后就算考上了,也不是我的功劳。陈剑波在一旁就笑起来,说,我现在算看出来 了,原来你们都一样自私!王荣兴救陈宝玉的时候高星就袖手旁观,原来是高星认 为陈宝玉不是自己班上的学生,不该自己救;现在说到给刘令妹捐钱,王荣兴又不 乐意了。要我说,刘令妹是刘老根的女,但刘令妹也是国家未来的栋梁,为了祖国 的明天,咋能分你我?咋能分是谁班上的学生?陈剑波感叹道,看来觉悟都低啊! 王荣兴和高星转过脸去看着陈剑波,说,你的意思是你来捐?陈剑波也跳起来,说, 你们少在我这儿打主意!我连班主任都不是我凭啥捐?高星笑起来,说,原来陈剑 波你的觉悟也高不到哪哈。 刘令妹的事到底怎么个办法,高星自己也没想清楚,但话已经说出去了,那就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开学再说吧。高星想。只是背上的一竹背红苕倒是越背越重 了。 没什么事了,出了镇,大家便分手,各自回家去。 因为跟着王荣兴喝了一周的酒,吃了满肚子油水,高星一张脸便平空胖了一圈, 进了门,家里那只狗差点认不出高星来了,汪汪汪地叫了好几声才摇了尾巴接出来。 气得高星骂了一句,这该死的黄眼狗!骂完狗,高星才发现高老旺正在灶塘前就着 几块泡萝卜下一碗红苕稀饭,那稀饭清得可以照出人影来。一看见高老旺喝稀饭, 高星就不舒服,因为高老旺一向有个高星看不起的习惯,那就是喝稀饭的时候喝得 惊天动地不说,嘴里还吧嗒吧嗒地响,响完了还带那么一声极富夸张感觉的“咝” 的声音,让从门前过的路人不知道这家人在干什么,心想,看这家子也不是什么大 富之家,咋净吃好东西——人家把高老旺喝稀饭当成吃大鱼大肉了。 还真就有好奇心重的人装着要水喝,装着问路,探头探脑地来看。这事让高星 很不高兴,含沙射影说了高老旺几次,惹得高老旺也火了,说咋了?老子喝几口稀 饭也招谁惹谁了?老子一辈子几十年就这么喝过来了,啊,老了,反倒要人来教老 子咋吃饭了? 为这事高星跟高老旺怄过好几次气,不过后来高星的想法也就从起先的恨铁不 成钢变成了让他破罐子破摔去吧了——再说了,这种对高老旺吃相不雅的看法也是 自己从师范毕业后才有的,而且毕业后自己虽说是分回来了,但毕竟不会长期在家 里吃饭,眼不见心不烦——由他去吧!只是后来因为工资老像滴屋檐水一样接不上, 这肚子就要提意见,万般无奈,只好常常厚着脸皮回家跟高老旺讨点红苕洋芋什么 的。既然有求于人,自然少不得要迁就一些,对于高老旺的那种种在高星看来是不 文明不雅的习惯也就只好彻底地睁只眼闭只眼了。 尽管这样,但一听见高老旺在灶塘前喝稀饭的声音,兴致还是被打消了一半, 再想着自己马上也要喝着稀饭过日子了,心里就凉到了底,刚才一路上那几丝春风 得意的感觉早飞到了九霄云外。弯着腰进了门,高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高老旺看了高星一眼,没说话,低了头又猛喝了一口稀饭,高老旺那惊天动地 的一声响让高星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痛得高星一跳。但高星忍了忍,还是没 说话。 高星回过头去,屋外阳光异外地很好,只是路边那枝腊梅却掉了一圈子的花瓣。 春天真的来了。高星有些悲哀地想。 高星刚才一路回来,一身斑斑的油渍,惹得一路上好几只狗跟着高星追,高星 一边骂狗,一边也觉得这身衣服实在有些让人看着不好意思,所以就顾不得看人, 一路落荒而逃,就没发现林占丽是站在路边的。林占丽是刚提着桶要出去洗衣服, 听见一路上狗在追着谁,抬头看,原来是高星,再一看,高星一身斑斑油渍,也不 知道高星是刚帮人杀了猪呢还是在人家屠案上蹭了一回回来,看见高星背着个大竹 背,被狗追得没命似地,忍不住噗嗤一笑。那一笑自然很风情的了,那是一个结过 婚又离了婚的女人充满爱意地看着一个自己曾经倾慕的至今还没结婚的男人的笑。 笑的时候幸好没有其他人看到,不然林占丽倒是要不好意思的了。 高星没看见林占丽那一笑,要是看见了,估计高星也是要失眠的。 高星和林占丽是同学也是同事。在高星所在的那个只有四十多人的学校里,凭 心而论,高星觉得林占丽不漂亮,至少在当初那群师专女同学里林占丽是属于灰姑 娘的那种。当初在学校,高星眼中是没有林占丽的,班上有那么多的漂亮女生,怎 么排也轮不到林占丽。然而没想到最后跟自己走得最近的却是林占丽,因为林占丽 也回到了这所学校。不同的是高星是念了决心书要献身家乡教育事业后一路风光着 回来的,林占丽则是因为没有被其他学校挑上不得不求着现在的这所学校的校长而 回来的。 另一个不同的是,林占丽回来后一直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林占丽成为谈资 的原因,一是说林占丽当初为了分回来,主动陪校长睡了觉;二是林占丽分回来不 久就结了婚,男人是镇上的兽医,但结婚不久又离了——离了的原因,大家众说纷 纭,说得最多的是那兽医新婚之夜发现林占丽不是处女,一怒之下…… 尽管像赵镇这样的小地方,大家头来没事,少不得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满天飞, 但天天听到这些,高星似乎更有看不起林占丽的理由了,觉得自己的同学中居然出 这种人,自己脸上也无光彩。尽管并没有人把林占丽的事和林占丽与高星是同学这 两件不搭界的事扯一块,但高星心里总有那么些疙瘩,所以走路时尽量避着林占丽, 实在躲不过了,也尽量少和林占丽说话。因此那次几个同学聚会,高星就没通知林 占丽。聚会时有人不经意地问起林占丽,高星还撒了一回谎,说自己不清楚。 但这只是高星起初的想法,随着年龄的增长——准确地说,是随着学校当初那 一批小青年变成大龄青年,个个都急得跟屁股上着了火的猴子一样,高星的想法在 不知不觉中也发生了变化,再想起林占丽,高星发现自己有时竟会忍不住想,毕竟 ——毕竟林占丽还是结过了一次婚,多少是知道了结婚的滋味,比起自己…… 再后来,高星再看林占丽,就发现其实林占丽也不是自己曾经觉得的那样…… 丑嘛!比如那眼睛,比如那嘴,比如那腰身……高星居然有一次还在梦里梦见了林 占丽! 自那之后,高星开始认真注意与林占丽有关的人和事了,不过这一注意高星倒 吓了一跳,学校里——其实就是自己那帮兄弟里,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对林占丽竟怀 着……包括当初在自己面前对林占丽指指点点甚至恶语相加的。这些人对林占丽有 想法并不避着高星,甚至他们之间为了林占丽而产生矛盾,相互攻击,都不避着高 星。高星就很纳闷,怎么会这样?难道我高星就不是男人?不是一个急需要找一个 女人结婚的男人?高星为这事儿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高星自己找到了原因,那就 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在林占丽面前从来都表现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在大家面前出 从来没提过林占丽半个字,所以大家认定高星这一辈子就算光棍到老都是不会考虑 林占丽的。高星一想通这个原因,心里就觉得有些失落,自己给别人这种感觉,给 林占丽的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印象了,那么林占丽会咋看我高星? 当然,尽管如此,高星仍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整天围着林占丽转,不可能像其 他人那样看到林占丽一转身就津津乐道林占丽说了这样的话做了那样的事,林占丽 昨天又穿了什么,今天又画了眉毛——高星只觉得自己肚子里窝了一团火的,而那 火又找不着发泄的地方。因为这样,高星才感觉有林占丽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的日 子过起来特别难受。 有时候冷静想想,高星问自己,自己爱林占丽吗?对这个问题,高星又感觉难 以回答。什么叫爱?什么又叫不爱?如果自己不是对一个女人怀着那种冲动而忘不 掉那个女人才叫爱的话,高星就有些失望地发现,自己对林占丽是说不上爱的;可 是现在——至少是现在——高星是对林占丽怀着那种冲动的,那种冲动又无法排解, 这时候来说爱与不爱,怎么都有些——至少是不真实吧?高星越想越觉得脑子里一 片乱麻,后来干脆不想了,爱也罢不爱也罢,反正在快三十岁了的时候,在高星开 始注意起林占丽的时候,高星的心是有些乱了。 高星没看见林占丽,没看见林占丽那一声笑。这时候的高星只有一个想法,那 就是不想让高老旺看见自己这身沾满了油腻的衣服,毕竟高老旺是自己的老子,儿 子在外边好吃好喝,老子在家里就着泡萝卜下稀饭,这让外人看见了难免要惹出些 闲话。见高老旺没注意到自己,高星把衣服脱下来揉成一团,一把扔进木桶里,然 后准备提了桶到河边去洗。 就在这时,高老旺发话了。高老旺不阴不阳地说,还想着把油水洗干净呀?吃 了这么多天,弄这么一背烂红苕回来,想堵我的嘴? 高星的脚不由自主地就没能迈出门去。 随着年龄的增长,高老旺心态越来越不正常,说话越来越刻薄,高星有时就想, 这高老旺是哪出了问题呢还是跟自己不是亲生的父子关系?但高星已经习惯了懒得 跟高老旺较真,便没有吭气,装着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幸好高老旺这回并不想在丢人不丢人这个问题上和高星进行探讨,高老旺接着 又说,这么大的年纪了,也不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你是想让高家断子绝孙? 原来高老旺是想说这么一码子事。高星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却又烦起来,高 星不高兴地说,我的事你能管得了吗?你还是别瞎操心的好! 一听这话高老旺声音就提高了,我咋就管不了了?我是你老子!这会儿是,你 活到八十岁我都是你老子!再怎么说你小子还姓高吧?除非你有本事不姓高! 原本回来的一路上高星心情还是蛮好的,回来之后看见高老旺心情就开始变坏, 这会儿高老旺又无端地找些碴,说起这码子事。高星就不耐烦了,有啥事你就说, 高星说,别指桑骂槐的让人不得清静。 高老旺说咋了,说你两句你就要飞起来吃人了?你以为你这年龄还小?再不给 老子带个女人回来,是不是要把老子气死? 高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根本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样子,故意刺激高老 旺,说,我又没本事把人家老爹弄个反革命,我能有啥办法?这事儿你就别瞎操心 了,你就算把心操碎了喂狗,事情还是没法。 高老旺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高星揭了自己的老底,让高老旺像被针扎了似的 痛。但是高老旺早已经明白,在这事儿上跟高星较真是不明智的表现,说来也只能 是自己理不直气不壮。 高老旺只好不说那事,只说,我咋就没法了?你咋就知道我没法了?你小子听 好了,你老子高老旺我这一辈子还就盼着抱个孙子。你自以为自己读过几天书,就 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可你那算个啥?你挣了多少钱?你做了多大的官?还敢挑 三拣四! 高星不说话。 高老旺声音却突然低了下去,像是在求高星似的,说,龟背村的李二婶前些天 来过了,我跟她老人家说了你的事,人家起先还不愿帮这忙,说你们这些当老师的 假清高,自己条件孬还爱对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是求了人家,又送了十个 鸡蛋人家才答应帮忙。我说这几天你千万别乱跑,人家手里人多,要是人家来了你 又不在该咋办?高星说你这是干嘛?谁让你操心了?你这不是……高老旺听高星这 样说,把脸一黑,说你敢乱跑,老子打断你的腿! 就算过了这回你不认我这老子,你也得在家里给老子好好呆着! 高星懒得跟高老旺说什么,提了桶出了门。 高老旺看了高星的背影,直想扑上去在那个他看来纯粹是条疯狗的儿子身上咬 上两口。 高星其实并不想真正跟高老旺对着干,倒不是体谅高老旺这片心,听高老旺的 那种语气,高星已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高星不得不承认,就自己这条件,要想凭 自己的能耐讨个自己喜欢,条件不错的的女人是不大现实的了,将就吧——高星也 听出自己那一声叹息是什么意思了。娶一个乡下女人,高星也是没想过这个,尤其 夜深人静,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反正不就那么回事吗?一辈子怎么过都 是过,到头来还不是三尺黄土一埋了事?当然,高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有点自暴自 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高星其实心里是矛盾的,听到高老旺提起这事,第一 个反应是不愿意,但紧接着又仿佛有一丝喜欢。高星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 回过头一想高老旺不准自己乱跑,高星又觉得有些好笑,这高老旺是不是有点 神经过敏?自己还能住哪跑?要真能跑,自己早跑得没影了,谁还愿回这个黑屋子 里来?不就是没钱吗? 再说过几天就过年了,往哪儿跑都不合适——而且,不是还有高老旺说的那么 档子事吗?那一瞬间高星还当真不想跑。 但高星什么都没说,提着木桶低着头往赵家汪水码头上走。 走到河边,高星突然看到了一群女人中间也有林占丽,林占丽正弯了腰在洗什 么,心里就犹豫起来。还没等高星想好是直接下去呢还是倒回去,几个女人早看到 了高星,看高星提了桶,便冲着高星笑,说,大学生啥时候回来的?还蛮勤快的嘛, 这么大冬天的还自己出来洗衣服? 高星脸上有些挂不住,说我咋就不能自己洗衣服了?一个女人说,大学生看看 我们这里边,想让谁帮你洗?你挑一个吧,保证能洗得白白生生干干净净的。 这话里明显是带了话的,一群女人都会意地笑成一团。 林占丽原本是弯着腰正洗一件小小的白色的什么的,这时也伸直了腰来凑热闹, 笑着说,要不要我帮你洗呀?我保证——那些女人说对了对了,其他人你高大学生 是看不起的,但你总看得起占丽吧?占丽最会洗了,占丽也经常洗,不信你试试看! 说罢,那女人一把将林占丽手中的东西抢过来抖给高星看,高星这回看清了,原来 是林占丽的一条内裤! 高星难堪得无地自容,后悔自己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跟这群女人瞎 搅和,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林占丽倒似乎并不在乎,径直向高星走了过来, 弯了腰一把把高星的桶提了过去,林占丽说,大学生原来就洗一件衣服呀,我还以 为有多能干呢!算了,也别做样子充能人,洗衣服这是女人的事,你这一件衣服我 帮你洗了,你帮我干一件重活——把后坡那根晾衣竿给扛过来。林占丽这是不动声 色地给了高星一个解脱的机会,高星心里有些感激。 高星一边说着林占丽你可真会安排人,身子却趁机沿原路回去了。 高星真去帮林占丽找晾衣竿,但找来找去哪有啥竿子?高星想回去问问林占丽, 但一想着刚才的情形心里就发虚,想了想,罢了,反正衣服是有人洗了,不如磨蹭 一会,等林占丽把衣服洗完了再说。 高星找了一块斜坡躺下来,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身下是一片枯草。但毕竟能 闻到春天的味儿了,枯草里已经有了几丝小小的嫩嫩的芽拱了出来,暖烘烘的气息 里便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青草的气息,让人不禁有些迷惑和忧伤。堤边的柳树杈上 骑着一只巨大的稻草垛,在阳光下泛着光。一只麻雀兴高采烈地从远处飞来,突然 看见那个稻草垛了,叽叽喳喳地叫着,一头扎进草里不见了,只留下一串零乱的叫 声在腊月的空气里像散落的羽毛。 高星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涌动。 如果是以前,高星肯定会跟高老旺大吵一回的,但这回高星却没有作声,为什 么呢?高老旺不会看出些什么来了吧?高星感觉有些羞愧,觉得高老旺那双眼睛已 经看穿了自己的五脏六腑,高星感觉背上凉丝丝的透着风,心里也空得发慌。都说 多年父子成兄弟,但是高星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高星从来觉得自己跟高老旺是 两个陌生人一样,没有什么话可说,有事高星也只一个人放在心里,要不是自己是 从这家里出去的,高星就会觉得自己好像根本就不认识高老旺似的。高老旺是谁啊? 高星常常会莫名其妙地闪过这个念头。这种念头让高星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出了 什么毛病。但是,这次高老旺那双混浊的眼睛却是那样的敏锐——不,是锋利,一 下就刺穿了高星的那一层高星自己都不敢去碰的薄膜,这让高星感到羞愧难当,同 时也就有几分愤怒。 高星想,自己大小是个读书人,是一名教师,端的是国家的饭碗,虽说工资从 来没拿全过,但就凭国家饭碗这一条,不说好但也配得过你一个农村姑娘了吧?不 但是配得过,而且应该是绰绰有余才对,换句话说,要是李二婶介绍的那个姑娘形 象不过关,这事恐怕就是高老旺的不对了……当然,形象到底什么样才叫过关,高 星自己也说不清,高星突然想,至少要比林占丽强吧?对,鼻子得比林占丽高挺, 嘴要比林占丽小巧红润,脸蛋要是瓜子脸,还要白,不能是林占丽的那种南瓜脸— —还有,腰身得细,走起路来得一扭一扭的,好看。最好是穿一身碎花小棉袄,笑 起来脸上得有一个小酒窝…… 想象总是能让人在绝望的时候振作起来,所以一个人啥都可以少就是不能缺少 想象。高星躺在冬日的太阳底下,躺在一片枯草上面,凭着想象,心里渐渐就暖和 了些,身子也觉得有些躁热起来。 高星发现自己有些盼望起那个估计走路一摇三晃一只肥大的屁股左摇右摆的李 老太李二婶了…… 干嘛呢?做梦娶媳妇了呀? 高星突然听见有人在旁边夸张地大笑了一声,睁眼一看,原来是林占丽。 惊了你的好梦吧?林占丽似笑非笑地看着高星,是不是梦见哪家的漂亮姑娘了? 高星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居然走神了,连林占丽的脚步声都没听出来。高星有些 惭愧,说啥呢? 高星说,像我这样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说模样又对不起大家的人,谁会要我? 林占丽说我们的高大学生啥时也学会谦虚起来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哟!林占 丽一边说着,一边就大大方方地挨着高星坐了下来。高星一看林占丽往自己身边坐, 就有些不自在,但高星鼻子里却闻到了一股有些奇异的味道,高星马上想起了那是 香水的味,这种味当初班上有好几个女生,像林子涵、赵越身上都有,不过这不是 什么高贵的品类。高星这是第一次发现林占丽原来也在用这种香水,而且是离开学 校这么多年了,心里就泛起了一种怪怪的感觉。 林占丽身上的香水味使高星不由自主地找到了当初在学校读书时的那份早已忘 记了的体验,一时间高星便有些意乱神迷,再看林占丽时,便觉得心里自然多了。 林占丽看着高星,说,你老实告诉我,你那衣服上那么多的油腻是哪儿来的?是不 是半个月没换了?高星有些不好意思,说,男人嘛,总是,总是有些……林占丽盯 着高星,说,你再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考虑过找个女人成家的事?高星觉得今天 林占丽有些奇怪,一个女人,干嘛问这事?高星说咋了?啥时关心起我的事来了? 林占丽说,你对我说实话,前两天龟背村的李二婶上你家来是不是给你介绍对象? 高星没想到林占丽会问得这样直截了当,脸上不禁一红。高星原本是想告诉林占丽 实话的,但又一想,这样的事对一个女人说,自己不好意思是一回事,重要的是这 世上能有哪一个女人愿意一个男人娶的不是自己而是别的女人?自己这一说实话… … 再说了,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高星一边想,一边却又闻着了林占丽身上 的香水味,不知为什么心神就有些变了,高星说,我咋就不知道有这事?你听谁又 胡说了?林占丽说,真没这事?高星已经镇定下来了,看着林占丽,说咋了?人家 要真给我介绍一个也是好事呀,难道你不愿意人家来?林占丽哼了一声,说,李二 婶来不来又不关我的事!说罢,林占丽把高星的桶扔过来,说,衣服已经洗好了, 你自己晾吧,我走了!说罢,站起来,提了自家的桶就往回走。走了几步路,林占 丽突然又回过头来,说,听说县里要组织送文化下乡,大年初一晚在乡上放一场电 影,想不想去?要去的话叫上我?高星看着林占丽的后腰,林占丽近来有些发胖, 加上穿着一件显得大了些的棉衣,腰都快没了,高星就有索然,懒懒地说,到时候 再说吧。 太阳很暖和,高星不想起来,便又躺下去,高星感觉阳光像一层金色的绸缎蒙 在自己的眼睛上,这时候高星不自觉地感叹一声,这狗日的太阳……可真好啊! 四、雪后的成人仪式 年关是从门前的那条土路上的行人匆匆的身影和脸上的笑意中来的。 过年是归家的日子,无论离家多远,无论身在何处,看看到过年了,心里无端 地就慌乱起来了,就像那些候鸟,看到秋天的风慢慢移过来的时候,就开始怀念温 暖的南方了。年是一种牵挂,年是一种心情,年是梦里的亲人和那些家乡的土墙、 草屋以及一堆雪夜里的炭火,是门上的春联,是张姓送春的春官,是鞭炮的炸响, 是幺妹儿船里幺妹儿的小情调…… 年是一个总结,像城里机关里的一年的工作总结,乡下人不写那些文字的总结, 乡下人是把一年积蓄下来的酸甜苦辣拿出来熏成腊肉,是把一年的血汗拿出来换成 孩子的糖果,是把一年里对在外不能回家的孩子的牵肠挂肚换作大年三十夜里那一 顿尽可能丰富的饭菜和唠叨,是把一年的绝望又简单地换成对来年美好日子的梦想 …… 门前那条平日里尘土飞扬的土路上人突然多了起来,小姑娘把才从地摊上买来 的廉价的新衣服穿到了身上,老太太也给自己做了一身新棉袄。老头子穿了一件灰 色的棉长大衣,戴了新帽子,嘴里的旱烟竿也是擦过了的,约了其他老头,趁逢场 天,高高兴兴到镇上茶馆里去喝茶听川戏。这时候家里的老太婆通常就显得比较大 度,也不唠叨了,就算你这一去玩得高兴了,错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回来后锅里也 有的是还一直热着的饭菜。 当然,老头作为一家之主——或者因为儿女都大了,老头在家里也算“退居二 线”了,采买年货的事都归了儿女,但是,老头总不能空手回来,比如给孙子买鞭 炮的事就多是爷爷的事了。鞭炮买回来了却舍不得放,要等到过年的时候才放。那 时候才是放鞭炮的时间,老人说。 为什么新年才是放鞭炮时候呢?原来赵镇向有“开门爆竹”一说,新的一年到 来之际,赵镇人家家家户户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燃放爆竹,以哔哔叭叭的爆竹声除 旧迎新。 当然,这也不是赵镇独有的风俗,有个老夫子查《荆楚岁时记》,查到一段文 字:“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避山臊恶鬼。”老夫子说,这段记 载说明爆竹在古代是一种驱瘟逐邪的音响工具,这就使得燃放爆竹的习俗从一开始 就带有一定的迷信色彩。 老夫子读过《神异经》,说,古时候,人们途经深山露宿,晚上要点篝火,一 为煮食取暖,二为防止野兽侵袭。然而山中有一种动物既不怕人又不怕火,经常趁 人不备偷食东西。人们为了对付这种动物,就想起在火中燃爆竹,用竹子的爆裂声 使其远遁的办法。这种动物名叫“山臊”。古人说其可令人寒热,是使人得寒热病 的鬼魅。吓跑山臊,即驱逐瘟邪,才可得吉利平安。 老夫子说,唐初时候,瘟疫四起,有个叫李田的人,把硝石装在竹筒里,点燃 后使其发出更大的声响和更浓烈的烟雾,结果驱散了山岚瘴气,制止了疫病流行。 这便是装硝爆竹的最早雏形。以后火药出现,人们将硝石、硫黄和木炭等填充在竹 筒内燃烧,产生了“爆仗”。到了宋代,民间开始普遍用纸筒和麻茎里火药编成串 做成“编炮”(即鞭炮)。 关于爆竹的演变过程,老夫子举《通俗编排优》的记载为证:“古时爆竹。皆 以真竹着火爆之,故唐人诗亦称爆竿。后人卷纸为之。称曰”爆竹“ 这个老夫子就是赵镇中学的陈太和老师。 陈老夫子说,四川人过年风俗多,从腊月初八开始,吃过了腊八饭,到庙里烧 过了香就算真的进年了,然后是腊月二十三,供糖果,送灶神老君上天言好事,二 十七、八,家家打扬尘除准备旧迎新年,大年三十夜吃年夜饭,守岁,静等新一年 来临。 其实,在赵镇,真正热闹起来是从初一开始的,初一一到事情就多起来了,第 一件事是祭祀祖先、敬拜诸神,之後家中的年轻人跟长辈“拜年”。当天另一个重 要活动,是穿上新衣走访亲朋好友,並祝贺「恭喜发财」;小孩子提了口袋家家户 户去拜年,就能收获很多糖果瓜子零食。这時也是一个和解的好时机,所有的新仇 旧恨都必顺在年节时分暂搁一边。 大年初二是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假如是新婚夫妇,丈夫必须伴随妻子返家 送礼。 初三是“老鼠娶亲”的日子,入夜以后,家家户户必须早早熄灯就寢,以便让 老鼠家族举行婚礼;此外,人们並在家中各处洒盐、米,称为“老鼠分钱”。 大年初四下午,家庭主妇准备祭品迎接灶神及他的随从从天廷返回。灶神的归 来象征着自由的结束,生活的一切又要回到神明的监视下。所以赵镇人总是说: “送神永远不会太早,迎神永远不会太迟。” 大年初五,贡桌上的贡品都被拿下来,生活也渐渐恢复正常。大年初九,是玉 皇大帝的生日,所以人们会在庭院或寺庙的中央准备祭品为玉皇大帝庆生。 当然,还有就是大年十五过大年了,过大年,闹元宵,城里乡下热热闹闹,比 起大年三十、初一热闹多了,毕竟大年三十大家都忙着回家团聚,心里都归家心切, 回了家也不出门,要把一年里想说却没有时间说,说了还想再说的话全说完。到大 年十五,再多的话也差不多了,那些年前的种种心情也多释怀了,于是就想到了放 松,正好,闹元宵,人都出来了,街头就是人看人,人挤人,买些小玩意儿,看些 稀奇古怪的事,灯会开灯也半个月了,再不看看就看不成了,于是又去看花灯,猜 谜语。半夜回去,问都有什么好玩的,思来想去却又说不出来了,只好一笑。大年 十六拉保保(干爹),大家找一个固定的地方,比如广汉拉保保就在房湖公园十二 生肖(十二棵古柏)下,家有小孩子的,由父母抱了,从城里来,从乡下来,见那 穿着时髦的,家景不错的,或者估计在外面有权有势的,拉了,做自家孩子的保保, 一来保孩子平平安安,二来多一门亲戚。被拉的人也高兴,只要看得上那个干儿子, 便请了干儿子一家出去,吃一顿,封礼钱,买衣服,从此就做了亲戚,逢年过节是 要相互走动的。 这些都是老夫子告诉高星的。 老夫子陈太和,早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一肚子的学问,平时对风俗习惯 特别感兴趣,高星很多的历史知识都来自于老夫子平时的念叨。只可惜老夫子一辈 子运气不好,别人十辈子遇不上的事他全遇上了,什么右派,反动学术权威,走路 摔断腿,上课被门上一颗钉子弄坏了一只眼睛——种种不幸弄得老夫子死去活来。 后来平了反,家里那个老婆又成了傻子,,吃没吃着啥,穿没穿着啥,老夫子活了 一辈子还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只是老夫子一生遇了那么多事,也看得淡了,平时就 喜欢研究研究民间文化,说起民间风俗老头子就一副神彩飞扬的样子,所以只要你 不是到老夫子家里去看了那一副颓败模样,你还是会觉得老夫子活得有滋有味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