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作者:高鸿 黄昏的时候,女人从沟里背回了牛草。她放下镰刀,便去对面的池塘里挑水。 绿茵茵的池水倒映了女人的身影,煞是好看。女人蹲下身来,对着池水抿了抿头 发,然后掬了一捧水洒在脸上,顿时便觉得凉透心脾。水花溅碎了女人水中的身 影,几只花鸭扑楞着翅膀跃上岸边,摇摇摆摆地往回赶。对面,一对刚下地回来 的小夫妇在用水撩着嬉戏,弄得对方一身一脸,忽听背后有人在叫,忙抬头,原 来是孩子们已等不及,从屋里跑了出来,于是小夫妇顾不得劳累,撂了手里的镰 刀,便抱了孩子就亲。女人看得眼热,心里扑腾腾地跳。是呀,结婚已三年了, 至今还没有孩子。这时暮色已渐渐地下沉,遮掩了远处的山峦。炊烟袅袅而起, 笼罩了这一片村庄。几只性急的青蛙已开始歌唱,一时和声一片,此起彼伏。谁 家爱管闲事的狗也不甘寂寞,冲着外面使劲地叫。女人于是急急地曳了水往回赶 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得婆婆在屋里头高声地骂着:“一回来就野去了,也不 看看是半夜三更了,成心想把人饿死!” 女人放了桶,赶快到下院抱了柴禾,拢火做饭。火苗红红地窜着,映着女人 姣好的脸庞。婆婆的唠叨声从北屋的土坑上传了过来,她似乎并未听见。晚饭不 一会便烧好了。女人先盛了两碗端到上房里,低头正准备走,忽听婆婆在问: “我让你给茂才要钱,你要了没?这两天我是浑身疼痛,也没有钱去看,——你 是盼着等我死呀!”女人没有抬头,只低低地回了一句:“茂才说他这几天就回 来”。仍回西厢房去了。 茂才是坐了今天最后一班车回家的,一路上司机贪拉人,四个小时的路程走 了八个多小时,回到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钟。女人听见叫门声,忙应了一声就往 出跑,月光下几个月不见的丈夫似乎是在梦里一样,看着她微微地笑。女人忙拉 了他一把,回首关了大门。这时北屋里传来咳嗽的声音,就听见婆婆问:“是茂 才回来了吗?”茂才忙应了一声,说:“是我回来了。”婆婆屋里的灯于是就亮 了起来。茂才给女人使了个眼色,便径直往北屋走去。女人犹站在院中,怀疑自 己是否在做梦,使劲地拧了一下大腿,很疼。 茂才回屋的时候已是三更,鸡已叫了头遍。女人于是忙盛了温热的水叫茂才 洗脚。茂才把脚放在盆子里,只是不动,脸上满是疲倦的神情,眸子里也缺少亮 光。女人悄声地问:“咋啦?”茂才不语。停了片刻,说:“没什么事,睡吧。” 于是倒头便睡,连衣服也没有脱。女人忙拉了被子,替他盖好,然后坐在跟前, 呆呆地望了好长时间。 女人和茂才是经别人介绍后相识的。那时茂才在文化站工作,是文化馆临时 雇用的。茂才从小喜欢画画,曾举办过几次个人画展,在县城小有名气。但因为 家里太穷,没有钱供他继续上学,也就断了他想当画家的梦想。女人第一次来到 茂才家的时候,被眼前的景状怕了一跳:一座残亘断壁的院落,几间破旧不堪的 瓦房。瓦房内除了一个旧得发亮的柜子外,找不到一件值钱的东西。女人现在居 住的厢房是结婚时才盖的,那时这里还是一棵枣树。女人走进院子的时候正值枣 红的季节,茂才于是拿出了家里最好的东西——红枣来招待女人。女人个头不是 很高,皮肤白晰,眼睛不是很大,但很好看。 女人看着茂才家一屋的破烂,直皱眉头。但不一会,她的目光就停留在墙上: 墙上是茂才画的画和获得过的奖状。女人看得很是仔细,一股由衷的喜欢写在她 的脸上,以至女友催了好几遍,她才恍恍然地离去。从此,茂才的画便挂在了女 人的心里,茂才的影子开始在女人的心头影影绰绰,挥之不去。 女人的家离茂才家很近,大约只有三四里的样子。家里弟兄五人,就她一个 女孩子,因此在公社工作的父亲非常疼爱她,常常买了最时兴的衣服给她穿,使 她在学校里很是显眼。那时茂才还没有骑过车子(自行车),戴过手表,而这一 切她早就拥有了,并且有一台32个波段的收音机,没事的晚上听苏小明、郑绪兰 和谢莉斯、王洁石的校园歌曲。放学后一个人边骑车边唱,引得路上行走的同学 不住地张望,女人很自豪。 那时,跟女人同桌的兵曾经追求过女人,甚至动用了在公社当主任的父亲给 女人的父亲提话,女人的父亲很看重这门婚事——门当户对的,况且两个孩子又 是同学。但女人死活不同意,他最看不惯兵的骄奢和轻狂的样子。于是每天放学 时,兵都会把车子堵在女人回家的路上,或买一些时兴的雪花膏悄悄地塞在女人 的书包里,女人很反感。 后来父亲觉得女人确实不喜欢兵,便也就不再强求,于是在她毕业的那年给 她在镇上开了一家商店。那时女人已是十八九岁的年龄,正是谈婚论嫁的时间, 好心的人于是纷纷上门提亲,被女人都用“年龄还小,暂不考虑”为由推辞了。 门市开了两年,女人认识的人也不少了,但直到遇到茂才之前,还没有一个男人 让女人动了心。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女人想。 父亲说:“你说的那娃,家里可是咱塬上有名的困难户,你不怕受罪就去”。 他一边抽烟,一边望着门外。 “一双筷子一只碗,光景是人过起来的,穷我不怕”!女人坚定地说。 父亲沉思了良久,没有再说什么。 订婚的那天,茂才请了一天假,把家里仔细地拾掇了一下。母亲从邻家借来 了没有补丁的衣服,然后宰了平日里打鸣老是走调的公鸡;父亲刮了胡子,换了 一双干净的布鞋穿上;姐姐从家里提来了鸡蛋,准备在晚上派上用场;茂才向同 学借了身崭新的中山服,穿在身上明显地不合身……。那天晚上正好公社放电影, 两个年青人于是匆匆地吃了几口,便由女人骑车,带着茂才来到了公社的大院里。 人很多,黑压压的一片。影片是由路遥小说改编的《人生》,周里京和吴玉 芳主演。女人看着看着眼睛便湿润起来。她望着茂才幽幽地说:“有一天你能行 了,该不会像高加林一样抛弃我吧?”茂才说:“怎么会呢?” 女人从此便深信自己已是茂才的人了,她关了镇上的门市,一心一意地筹划 着如何帮茂才家度过难关。茂才家的地里从此便多了一个勤劳的身影,风雨无阻。 她把地侍弄得很细,把牲畜喂得骠圆,猪养得肥胖。夏秋的时候,她会动员了自 己的兄弟来帮未来的丈夫家收割庄稼;冬闲的日子,她会跑到十几里远的地方砍 柴;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会从娘家拿了蒸好的年糕和猪肉,全然不顾嫂嫂的白眼 和茂才村里人们的非议。看着未过门的媳妇如此地顾家,茂才一家人也好欢喜, 大家很是和睦。 那天女人从沟里往上背玉米,快上塬的时候忽下大雨,她于是连滚带爬地, 硬是把玉米弄了回来。茂才那天正好回去,看见她浑身是泥,腿也磕烂了多处, 当时心里很难过。 茂才说:“你歇着吧,我去背。” 女人不同意,她说茂才现在干的是公家人的话,不能再到沟里去背玉米。再 说茂才也没苦,那么长的山路,他肯定背不回来。 “那我陪你去总行吧?”茂才说。 女人想了想,看着茂才哧哧地笑,她说你不嫌费事就走吧。 茂才于是就牵了女人的手,女人不让,说是让人看见了不好。俩个人下到沟 底的时候天已麻麻地暗了下来。暮色重重地笼罩着沟底,山谷里静极了,只有小 溪欢快的流淌声。俩个人不由地紧紧挨了身子行走,手攥得紧紧的。茂才觉得女 人汗涔涔的,呼吸声很是急促,胸脯一晃一晃地跳动。他忽然觉得有一些冲动, 于是便转身抱了女人,拥得她喘不过气来…… 溪里的蛙声已是开始响起,秋日的蟋蟀聒声阵阵,声音嘹亮。女人突然觉得 自己有一些眩晕,身体慢慢地像要漂浮起来。茂才的嘴唇带着热气,没有秩序地 在她的脸上移动着,显得乱七八糟。一阵秋风掠过,两个人似乎都打了一个寒颤。 “……好啦,赶快走吧,一会就黑尽了。”女人在茂才准备动作的时候用力 地挣脱了出来,脸涨得通红。 “让我亲亲你吧。”茂才说。 “改些时候吧。”女人说。 “咱们,我想……”茂才嗫嚅地说。 女人知道他想什么,她上前拉了茂才的手,然后在他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悄声地说:“乖乖,听话,我的身子迟早也是你的……” 一只山鸡被惊了一下,“咯咯”地叫着直飞起来,把俩人吓了一跳。 文化馆换了馆长,文化站来了一个新人员,茂才被解雇回家了。 茂才很伤心,觉得没脸见人。于是便整日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出来。 黄昏的时候,女人骑自行车赶了过来。她给茂才带来了一些水果,然后边削 皮,边给茂才宽心:“回来就回来吧,也好,你在家里画画,我来养活你。”眸 子里满是爱怜,满是自信。“不信光景就过不好!”她说。 茂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泪顺着双颊慢慢地往下流。 女人也哭了。 茂才在家里呆了足足有一个月没有出门,后来他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在女人的一再鼓动下,他很是无奈地干起了油漆匠的工作。那时的油漆活多为手 绘图案,有时也画木纹,茂才画的惟妙惟肖,没有多长时间便把名气创了出去, 前来叫茂才油漆家具的人很多,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快要忙不过来,于是便让女人 也去给他帮忙,女人很高兴。两个人走街串巷地流浪着,日子过的飞快。月明星 稀的晚上,两个人常常会去小河边坐一会。凉风悠悠地吹过,把一天来的疲劳全 都扫光了,女人于是会哼一些好听的歌曲给茂才听,都是她在收音机上学会的, 茂才百听不厌。女人便会忘情地依了他的胸前,像一只小猫似地任由茂才抚摩, 但每次都在茂才想要具体地行动时她就不予配合,原则是不能越过腰际以下。她 会笑得缩成一团,令茂才无从下手。欲望的潮水汹涌而来,蓬勃退去,女人便会 双手捧了他的脸痴痴地看,然后在上面印一个深深的吻,茂才很无奈。 浪漫的时光一晃便过去了好几个月,茂才的脸上越来越缺少欢乐的颜色。女 人发现,茂才其实是不甘心在农村就这样呆下去的。他像一只圈养的猛兽,不缺 肉吃,却时时眷恋着大森林立里的无限风光。他常常哎声叹气,甚至会一个人坐 了流泪。 “茂才,其实我比你更难受。如果你确实不想在农村呆——你现在去学校补 习功课,参加高考,上大学,不是照样可以分到工作吗?”女人看得心疼,对茂 才说。 茂才的眼前突然一亮,旋即又黑暗了下去。 “茂才,你画得那么好,你就去考美院吧,如果没有钱,我还攒了几百块哩。” 女人说。 “家里的事你不要担心,——家里有我哩。”女人看茂才不放心。 茂才楞了愣神,盯着女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年,茂才果然不负众望,他被省城的一所美术院校录取了。 报到的那天,女人坚持要送他。女人给茂才准备了崭新的衣服和被单,并且 从家里拿来了父亲的毛毯,以及一支“英雄牌”的钢笔和一块精致的手帕。手帕 上绣着一枝红梅,上面有两只喜鹊和茂才的生日年月……。女人把茂才送到学校 的门口就转身走了。她没有再回头看,她怕茂才的同学看见她,看见她流泪的样 子给茂才丢人…… 那年女人已经二十三岁。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整整等了茂才四年。 四年来,女人把茂才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茂才的父母当成了自己的父母; 四年来,女人送走了一群群的女伴,由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村里的老姑娘;四年 来,女人栉风沐雨,风雨无阻,往返于娘家和未来的“家”……他们的感情靠书 信往来所维系。茂才的来信都很长,她看得如痴如醉,泪水涟涟,但她回信很少, ——她怕影响了茂才的学习。她把一颗心埋得深深地,积蓄着有朝一日爆发的能 量。 第一学期的寒假,茂才没有回来,学校组织了一次出外写生活动。遥远而陌 生的苏北水乡让茂才倍感新奇,同时也勾起了他浓浓的思乡情节。女人的面庞袅 袅缈缈地在他的眼前浮动,牵得他心疼。同学们于是就开他的玩笑,说茂才真幸 福啊,有那么好的女人在等着。女生们因了这样的缘故,也就对茂才很“放肆”, 她们会抢了女人的照片夸张地炫耀,逼着茂才一遍遍地讲述他那动人的爱情故事, 并且百听不厌。但这样的情景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茂才渐渐地觉得,同学们 的玩笑似乎越来越有一些揶揄和轻淡的味道,茂才觉得很无聊。 第二年的暑假茂才回到了家乡。女人算好了日子,早早地便来到了车站。当 日思夜想的人儿终于走进她的视线的时候,女人的心开始狂跳,脸上浮着厚厚的 红云。一年不见的他似乎瘦了一些,这让女人很难过,但茂才的肤色却是变得白 皙好看,人也洋气了许多,令女人很欣慰。茂才这时也发现了她,于是四目相对, 女人竟怯怯地不好意思起来。 “家里可好?” “好着呢。” “等了好长时间了吧?” “也没。包我来背吧,看把你累的。” “先去那边吃饭吧,你不饿?” “我给你已带了吃的,一大早刚烙的鸡蛋饼,里面卷了你最爱吃的土豆丝哩!” 女人说着便从车子的后座上取下包,还没打开,茂才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味 道。 “学校的伙食可比咱家的饭菜强多了,但没有你做的土豆丝好吃。”茂才狠 狠地咬了一口,噎得差点咽不下去。 “看把你饿的!整天在外面吃好的,还吃得那么廋. 给,我带了放凉的开水 呢。”女人不满地看着他,从包里取出水壶递给他。 “先压压饿气吧,这儿还有苹果。等一会到家,我给你做面条吃。”女人的 面条做得又长又细,香喷喷地让人吃不够,茂才的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 “知道么?咱家的省牛(母牛)下牛犊了,还是条犍牛(公牛)呢!”女人 说。 “噢。”茂才应了一声,没精打采地。 “就是那条红省牛,你走的时候它还是个小牛犊子呢!”女人像在叙说自己 的孩子一样,感情充沛。 “……” “弯树滩的那块玉米长势可好哩!要不发洪水,今年准能把仓子装满。”女 人一边骑车,一边饶有兴趣地给茂才汇报着家里的变化。 “拐子爷爷没了(死了),前几天才埋的。他一见我就开玩笑,说你在城里 找了媳妇,不要我了……” 茂才没有回答。他此刻的思绪早已飞往别处。 …… “我给你买了一块纱巾,还给你爸买了一把宜兴壶呢。”茂才把话题引了过 来。 “是吗?啥颜色的?你咋不早说!”女人一激动,车子便晃了起来,三扭两 扭,两个人便一起倒在了路上。 路边的衰草很高,繁密而茂盛,有一股清香的味道。女人的双颊通红,头上 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纱巾是粉红色的,女人围在脖子上试了一下,很好看。两人相视而笑,笑声 回荡在低洼的山谷里,久久不绝。 菲菲是在大四的时候走进茂才的生活的。茂才在国画系,菲菲在油画系,比 茂才低一级。两个人是在一次羽毛球比赛时相识的。茂才的羽毛球打得很漂亮, 人长得又英俊,是很能引起女孩子注意的那种。一开始两个人也只是在一起打打 球,聊聊天,后来每次食堂吃饭,菲菲都会把饭端到茂才的桌子上,或买了两份 一块凑着吃。周末的时候,菲菲会约了茂才去游泳馆,或参加朋友的PARTY ,她 把茂才郑重其事地介绍给他们,于是大家便会经常组织一些有意义的活动,这一 切让茂才非常开心,才知道自己在这城市呆了三年,其实根本还是一个农村娃— —什么也没见识过。菲菲的业余爱好很多,她喜欢打球、跳舞、唱歌,是学校的 活跃分子。有时两个人也会一块去郊外写生,菲菲晒得红红的脸神采飞扬,美丽 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看得茂才心直跳。有时在图书馆的时候,茂才常常会 发现菲菲其实并不是在查阅,而是拿眼睛瞟她,热辣辣地,让他不敢正视。心于 是就“咚咚”地直跳,他在心里一百遍地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 再这样下去!!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茂才便有意地冷漠了菲菲的热情,这种冷 漠让菲菲对他有了更加深刻地认识。她不喜欢那种太黏糊的男孩,成天追在她的 屁股后面,令人讨厌。而茂才不同,茂才有一种憨憨的感觉和纯朴的味道。有意 的冷漠在女孩看来是一种男人的成熟,这种孤傲的矜持感无形中更加增加了他的 魅力,使菲菲如痴如狂,难以自拔。茂才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菲菲好好地谈一回。 他讲述了自己和女人的故事,讲述了女人为自己所付出的劳动和六年的青春年华。 他讲得眼圈发红,菲菲听得泪流满面。 “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菲菲说。“问题是你和她现在 还有什么可以共同交流的话题?你对她的感情究竟是爱情还是出于怜悯?你真愿 意把自己的后半生和她捆在一起?” 茂才闭上双眼,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转眼就到了毕业的时候。按照学校的惯例,学生一般是从哪里来便会分回到 那里去,茂才已做好了回县城的准备,他不敢奢望自己能留下来。但后来的结果 却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茂才被留在了省城的一家单位! 菲菲动员了自己的直系亲属,她甚至把母亲积蓄了多年的钱都拿出来花了。 茂才犹豫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去单位报了道。菲菲在外面给他租了房子, 配齐了所有的生活用品,他坚决地推辞了,说单位有职工宿舍。于是菲菲便陪他 找了单位的领导,竟要得一间十多平米的房子,算是弄了个窝。从此菲菲每隔三 差五地便会来看他,每次都会买许多好吃的东西。菲菲的家就在省城,她几次邀 请茂才去玩,茂才拒绝了。 茂才参加工作几个月后便被父亲弄了回去。父亲先是催他跟女人结婚,他说 再等一年。父亲急了,便发电报说他病了,让茂才回去。茂才回去后才发现家里 已摆好了宴席,所有的亲戚接到通知也都来了。女人“如期”地嫁了过来,茂才 长叹了一口气,稀里糊涂便跟女人进了洞房。 那一年女人已二十七岁,长期的操劳,细细的皱纹已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眼角、 额头,皮肤也没有以前那么白晰,开始变得粗糙。但女人今天显然是用了一些心 思收拾了自己:她请人绞了脸上的汗毛(农村乡俗,女人出嫁时请人用两根细线 绞缠,把脸刮净),在头上抹了很多的头油,湿湿地像要流下来;头上插了许多 的花,红红绿绿的极是繁复;上身穿一件大红的棉袄——那时天气还不是太冷; 下面穿了蓝色的棉裤和红色的绣鞋,脸上是幸福而羞怯的笑,那笑是漾自内心深 处的,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母亲(茂才的岳母)用袖襟抹着脸上的泪水,却 怎么也抹不干;村里的几个年轻的媳妇也眼圈发红,她们为女人而激动。茂才突 然觉得父亲其实很伟大,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自己也许今生也难于解决的问 题!他于是长出了一口气,抓起一把水果糖向围观的人们撒了出去,立时就有几 个孩子打成一团,场面很是热闹。 当最后一批“闹房”的客人散去后,鸡已开始头鸣。女人把新房重新收拾了 一遍,这时茂才已经先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女人慢慢地脱了外衣,然后拉了 另一床被子躺下,茂才便掀开了也钻进去,帮女人脱了内衣。女人忙伸手拉灯, 被茂才挡住了。茂才突然掀了被子,女人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茂才的眼前,像一 件精美的雕塑工艺品,泛着柔和而诱人的光芒……女人忙用双手捂了眼睛,人已 缩成一团……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女人便醒来了。她动了动身子,觉得下面很疼。看身边的 男人,才知道自己已是真正的女人了。男人的睡相很憨,睡得很死。女人于是侧 身搂了,在他的眼睛、鼻子、嘴上一阵乱吻。吻着吻着,忽觉得心头一热,眼泪 便“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砸在茂才的脸上。茂才的嘴唇动了一动,一侧 身又睡了过去。女人于是轻轻地坐起来,把被子给茂才捂严,回到上房把公婆的 尿盆倒了,然后洗手,开始做饭。 茂才在家里呆了三天后便回了单位,他回去的那天晚上菲菲便来找他。他鼓 了鼓勇气,对菲菲说自己已经结婚了,菲菲先是一怔,继之便哈哈大笑。她说你 结婚好呀,我也能吃你的喜糖了!但当茂才把喜糖拿出来给她吃的时候,她才终 于明白这不是一个玩笑。她看着茂才愣了一会,然后扭头便冲了出去。泪水已溢 满双颊,她飞快地跑了起来,一会便消失在城市的夜幕中了。茂才想追,但脚却 没有动。 一年后,菲菲也毕业了,她去了省电视台,但却没有再找男朋友。 茂才与女人在婚后的第一年里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在一起,每次的相聚都是 那样地短暂。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不想要孩子,因此每次夫妻相聚时都特别 地小心翼翼。一年后,看到已快三十的女人肚子还是扁平平的样子,婆婆便有些 不高兴。她嘴上不说话,行动上已是磕磕碰碰的,跟女人计较一些事情。第二年 的春上,在茂才离开家后的一个多月时间,婆婆欣喜地发现媳妇居然没有来红, 她很是殷勤了那么几天,却不想女人最后还是“倒霉”了,连她自己也纳闷,婆 婆的言语里便颇有微词。那时同女人一起过门的几户人家都已报上了孙子,女人 也开始不安起来,在茂才下一次回来的时候便尽心尽力,以为是做得太少的缘故。 但做着做着两人便都觉得索然无味,茂才甚至觉得有一些压抑,正常的夫妻生活 已被强加了另一种沉重的负担。女人喃喃地重复着一个不变的话题,她要茂才给 她一个孩子!茂才的情绪便格外复杂,因此每一次的奋斗便都显得那么地不尽人 意。女人的殷勤并没有勾起他的快意,他甚至怀念婚前的那段岁月了。于是两个 人便来到了当年的沟里,在茂才萌发一腔盛火的地方了却了他的心愿,但却怎么 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种感觉。茂才走后的一天晚上,婆婆来到了西厢房里,详细地 了解他们夫妻俩的行房过程。她说这些事本来她是不该问的,但眼看都一年多了, 孙子还没个踪影,茂才是家中的独子,他爸已快七十多岁,她不能不替他们着急。 婆婆问的很细,女人的脸便一直红到了脖颈的后面。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婚后第二年的时候,连茂才也有些坐不住了。她带 着女人来到了省城的医院,但检查的结果是并没有什么大碍,而茂才也很正常。 于是村里眼明的人(有眼力,有先兆的人)就提醒茂才的母亲,看是不是当初有 人冲撞了帐房(新婚的洞房)?母亲于是突然想起当初好像有一个毛丫头片子闯 了进去(当地乡俗,没结婚的女孩子是不能进新人洞房的,否则不吉利),那时 她并没有在意。于是她便请了阴阳先生重新看了吉日和时辰,把西厢房重新布置 了一番,然后由父亲去省城把茂才弄回来,跟媳妇“圆房”。 女人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婆婆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了,好听的和不好听的 话都说了出来。那时茂才的工资很低,每月仅有一百元左右,除了必须的生活用 品外,所剩无几。婆婆常年有病,家里的情况并没有太大的起色,因此她便经常 要女人写信给茂才要钱,或者在茂才走后问女人要钱。女人很无辜,因为茂才自 结婚到现在,还没有给过她一分钱!她每月用的卫生纸都是从娘家拿的。有时母 亲看她可怜,也会悄悄地塞一些零花钱给她,回来后都用在油盐酱醋上了,女人 从不舍得去花。好在做姑娘时的衣服很多,女人便全带了过来,几年都不用再买。 那条红色的纱巾已开始发白,女人却时时围在脖子上,舍不得取下来。婆婆说我 养猪能下仔,养鸡会生蛋,那条红省牛已下了三个牛娃了,——你能干什么?! 你白白活在这世界上了,还要戕害我家茂才!——你想绝我张家的后呀!女人于 是也不甘示弱,她说生儿育女是双方的事,你儿命里没有儿子,让我怎么办?说 完便号啕大哭,哭得十分地悲伤。 女人于是便写了信给茂才,说是她不想在家里呆了,她想让茂才在省城里给 她找一份临时工——哪怕扫大街也行!茂才看了后心里十分矛盾,她知道女人目 前的处境。但女人走了以后,谁来伺候多病的母亲?他想冷静地考虑一下这个问 题,因此也就没有回信。女人连着又发了几封,茂才都没有回。她不知道对女人 该说些什么,因此一晃也就半年多没再回去。 那天,女人从沟里回来弄好了牛草,却发现圈里的牛还没有回来。她于是便 放下镰刀出去找牛。婆婆等她回来做饭,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回来。这时天已黄 昏,婆婆于是来到生产路去找,老远看见女人正在跟一个男人说话。那个男人是 公社的驻队干部,叫兵,婆婆知道他原来曾追过女人,于是一扭身便回去了。女 人随后赶了牛也回来了,刚进大门,婆婆迎面便泼来一盆泔水,浇得女人一身一 脸,像个落汤鸡似的。女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婆婆在高声地骂: “养了个不下蛋的鸡,还成天到外面骚情!——你这不要脸的货,你把我茂才的 人都丢光了!”女人一愣神,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头发被人狠狠地一拽,人也 跟着倒了下去。婆婆于是骑在她的身上,边骂着一些难听的话,边往她的脸上吐 唾沫。 女人的哭声惊动了村里的人们。几个婶子于是忙拉了婆婆,不住地劝了回去。 婆婆的骂声不绝于耳,女人羞愧万分。 中秋的月亮浮在静静的池塘里,辉映着这一片天地。秋虫声声,几只不知疲 倦的青蛙在池塘里鼓噪,令人生厌。女人细细地收拾了一遍自己,然后换了干净 的衣服,来到池塘的边上。茂才有半年没来信了,不知出了什么事。婆婆说省城 里还有一个电视台的姑娘在等着茂才,那姑娘又有文化,人长得又漂亮,听说茂 才留在省城也全是她帮的忙。婆婆不止一次地让她去死,她死了张家就会有后代 了,茂才身后好少的女人哩!女人于是便觉得自己确实对不起茂才,她连累了他。 她想得很开,于是心情反倒平静了许多。她把做好的饭端了上去,然后转身来到 池塘,奔着那有月亮的地方走了进去…… 水很凉。女人的身子打了个寒颤。这时她看见茂才同一个天仙般的姑娘从眼 前飘过,两人边说边笑,样子很是开心。女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茂才有人照 顾了,这令她很欣慰。这时她突然觉得身子一滑,人便昏昏沉沉地滑了下去,滑 向无边的黑暗世界…… 女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大队的办公室,跟前站了好多人。人们在忿 忿地议论着什么,几个年轻的媳妇已是哭得泪人一样,床边还站着一个人——一 头湿水,像个落汤鸡似的驻队干部——兵。 原来,兵那天听到女人的哭声,心里也很难过。他站在大门的外面徘徊了很 久,却始终没有勇气进去。后来女人来到了池塘,她也就跟了过来,却没想到她 竟是自寻短见去了。他于是没来得及脱掉衣服,纵身便跳了进去…… 女人用死来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婆婆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骂她。 元旦的时候,茂才回来了。那时女人的母亲有病,住在县城的医院里。茂才 得知后便赶到了县城,他发现她已廋了好多。女人看见茂才很高兴,她的嘴唇哆 嗦了一会,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清滢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流得满 脸都是。她说:“茂才,你带我走吧!” 岳母的病很严重,医院已通知让病人转院。女人的父亲于是决定带她到省城 的医院去治疗。 女人及茂才一同来到了省城。母亲得的是“慢性病”,被转到了肿瘤科。 白天,女人在医院里伺候自己的母亲;晚上,她随着茂才住进了他那间十多 平方的房子。 岳母在医院里化疗三个月后,病情有所“好转”,医生通知说让病人回家疗 养。 女人在茂才的屋里住了三个月,这是他们结婚三年来一起生活最长的一次。 女人很知足。 女人回家后便常常抽时间回家去看自己的母亲。好在两家相距并不远,一上 午便可以打个来回。女人去了一般很少过夜,婆婆的唠叨声依然滔滔不绝,女人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觉得只要茂才爱她,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 那天晚上茂才回来后直到三更时才回来,两母子商量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这件事情跟女人有关,但女人毫不知晓。 第二天的晚上,茂才早早地就上了炕。 女人收拾了碗筷,出去喂了牛,然后也早早地上了炕。 “时间过得可真快,你看我都回来几个月了。”女人说。 “这种牛郎织女的生活还要过多长时间?”眼睛里满是期待,满是柔情。 “……我走后,你想我没有?”女人见茂才不说话,便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 前来回地抚摸,一只手揽了茂才的头,偎在自己的怀里。 “你再不回来,我可是等不及了……我现在全凭你活着哩。这世上,除了我 的父母,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女人幽幽地说,温顺的样子像只小猫。 茂才把女人的手慢慢地取了下来,然后挣脱了女人的怀抱,坐了起来。 女人发现茂才的眼里有一些游弋的东西,有一些慌乱,有一些茫然的感觉。 “……我跟你商量件事。”茂才说。 “什么事?看把你难的。”女人幽怨地望着他,眼睛里有一股熊熊的烈火在 燃烧,烤得茂才不敢正视。 “……我们,”茂才嗫嚅着说。 “——咱们俩离婚吧。”声音好像来自远方,显得空洞无力。 “——离婚?”女人一怔。“跟谁离婚?”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和你——咱们俩个离婚。”茂才说。 “……你跟你妈已说好了?” “——嗯。我觉得咱们这样抽扯下去也不是办法。”茂才说。 “是不是跟那个叫菲菲的女孩?” “……还没有决定。——我现在也被调在电视台工作了。” “就因为我不会生孩子?” “——主要是我父母年龄都大了,他们想抱孙子心切。” “……哦。”女人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对不起你……”茂才伸出了一只手,想把女人揽在怀里,女人推开 了。 她坐了起来,重新穿好了衣服,然后在箱子里面整理东西。 那对三尺的大箱子是娘家的陪嫁品,她给茂才留了一个,自己用一只。 不一会,茂才突然闻见一股烟熏的味道。他忙睁开眼睛,看见女人正在把自 己的照片和一些书信放在火炉里,然后点燃。 一封封书信见证着他们的爱情故事,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绣着红梅及喜鹊的手帕(结婚后一直由她保管着)也扔了进去,发出刺鼻的 布烟味。茂才想把它夺过来,被她粗暴地推开了。 这时夜已黑尽,休息早的人家已经熄灭了灯。女人拉开了门,冲了出去。 茂才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急急地披了衣服,顾不得趿鞋便追了出去, 女人已经走到栅栏门口,正准备离去。 茂才在后面拦腰抱住了她。“深更半夜的,你到哪里去?” “——你不要管我!”女人想挣开茂才的手,没有成功,便“哇”地一声哭 了出来,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非常嘹亮。 “……我爸妈亏了人哩,生下我被人抛弃!——我上辈子亏了人哩……你放 我回去,我还要伺候我妈妈哩……” 女人哭得惊天动地,碎骨断肠,双手抱了栅栏的门桩,坐在冰冷潮湿的土地 上,任谁也拉不起来。她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的一大早,女人便回了娘家。那天晚上,她的母亲便撒手西去。临死 前,她一直拉着女儿的手不放,说是想见茂才一面,有话要对他说…… 女人哭得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