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 二奶去世的那年,我在城里念初二。 那时,我还不怎么懂得自己的感受。恍惚记得四叔把我从学校带到家里的时候, 二奶已经静静地躺在事先为她准备好的棺材板里,脑后的发髻梳洗的整整齐齐,身 上穿好丝制的寿服。尽管面色有些苍白,表情却漠然而坚定,即使是我的到来,也 没让她睁开眼睛再看一眼。 二奶是奶奶的二娘,也就是奶奶她二叔的媳妇。我老奶奶和二爷过世以后,二 奶便搬到奶奶家,开始给奶奶做干娘。 二奶年轻的时候有才第,这是屯子里公认的。二爷在世的那会儿,虽然长的三 大五粗,却是整日里好吃懒做。家里家外,炕上炕下,每天都是二奶一个人忙乎。 到了冬天,屯子里的人经常见到二奶顶着风雪到几里外的窑井去挑水,二爷却蹲在 奶奶家的火炉旁跟我老奶奶抱怨,他家的火不够旺,炕也不够暖。 但即使如此,二奶依然过得很满足。唯一的缺憾只是二奶一辈子不会生养,这 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二奶在妯娌间抬不起头和二爷整天吊二郎当的主要原因。在奶 奶没过门之前,二奶和家里其他人相处的都很好,后来爷爷的登门开始为全家的和 睦带来不稳定因素。爷爷是从别的屯子招的上门女婿。 出于一些家庭内部的原因,二奶和爷爷的关系很糟糕,在以后的日子里两个人 时常不分尊卑地互相指责和谩骂。 二奶姓周,这是我从她的牌位上看到的,但是二奶叫什么我却无从得知。 为了晓得二奶的名字,我曾跟周围的许多人打听过,可惜没有一个人知道,就 连奶奶也是如此。奶奶只记得,二奶刚嫁到我们吴家时,屯里人都管二奶叫吴家媳 妇,后来搬到奶奶家以后,屯里人又喊二奶梅子(奶奶的名字)她娘,再后来,喊 梅子她娘的人也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阿婶或阿婆。 二奶在世时,对我十分溺爱,这多少是因为我们家男娃少的缘故。我从小就在 奶奶家生长,而我小姑只比我大两岁,因此两个人之间便少不了争吵和打闹。不过 每回被训斥的都是小姑,这不仅是因为二奶巧舌如簧、能言善辩,而且奶奶也是伶 牙俐齿。试想,一个丫头片子哪里会是对手?由于经常都是如此,我小姑十五岁便 叫喊着要找婆家,而且还打出了旗帜鲜明的口号:“逃离两座大山的压迫!” 在我很小的时候,电影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认 识了《江姐》里的双枪老太婆。于是,我经常在院子里强迫二奶拿上四叔为我做的 两支木枪,要她摆出一枪一个的造型。可二奶似乎没有天份,总是上不了戏,很龌 龊的样子,找不到一点正面人物的特征,反倒有些像《湘西剿匪记》里膀爷的压寨 夫人——活脱脱一女土匪。 后来上学以后,这样的幸福少了许多。那会儿又养成一个习惯。每天早上上学 之前,总要跟奶奶要上一毛钱,到校门口的小摊子上买零食。可是由于几乎每次都 不能成功,所以每回都要搂着奶奶的腿嚎哭。时间久了,即使不要钱,也要嚎上几 分钟,否则不舒服。到下午放了学,如果家里没人,还会继续在院门外嚎叫。大概 是我的声音太难听了,有好几家邻居好几次找到二奶,问我以后能不能不叫,如果 可能,他们宁愿每天早上给我一毛钱,乐得二奶悄悄地告诉我:我孙子学会赚钱了。 那个时候,非常渴望自己能够快些长高长大,原因是这样一来便可以单独一个 人去逛县城。然而今天的愿望竟与那时截然相反,生活在都市的我走在街上,一想 起那快乐无忧的童年,便会心生眷恋。想像着,要是永远都不会长大,现在也不必 有这么多的烦恼,而二奶也就不用担心变老。 然而一切都只是愿望而已,在我匆匆地长大成人的同时,二奶的身体也开始不 可避免地一日不如一日。终于在一天吃午饭的时候,二奶的身体突然向后一仰,便 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剩下的日子,二奶便都是在家里的土炕上度过的。 瘫痪以后,二奶就不再象从前一样经常裹脚,也不再三天两头地用剪刀费力地 去剜那些小脚女人所特有的脚垢,因为二奶已没有了这个能力,也没有了这个必要。 二奶的曾经极其珍贵的粽子般的小脚,也开始一次次地暴露在旁人的众目睽睽之下, 而那些好似吃掉粽子的粽叶一般的裹脚布,也早已被蹂躏成一堆,胡乱地扔在墙角。 偶尔,三叔家的娃从外边进来,会走过去踢上几脚,除此以外,便是躺在那里,等 待烧掉。 瘫痪了的二奶腰部以下没有知觉,大小便失禁。因此尽管奶奶每天都要为二奶 换好几次床铺,但二奶的床下依然是整日湿渌,而二奶的皮肤也在不到两个月的时 间内开始糜烂。烂掉的皮肤稍微一碰,便会脱离二奶的身体,接着就是一股股的黑 血透过伤口渗出来,附着在伤口上,定成一块一块的血痂。没有多长时间,二奶的 整个后背和大腿就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有的只是黑色的血痂,白色的肉芽,还 有霉一般的青绿。 随着病情的加重,二奶被全家人移到离家较远的一间小屋子里开始单独居住。 从那以后,奶奶为二奶换床铺的次数也由过去的几次减为两次。一般,换床的活至 少需要三个人才能完成。两个人负责把二奶抬起,一个人把下面的床铺抽掉,换一 床洗过的。通常情况下,床铺是由奶奶来更换的。许多时候,奶奶嫌麻烦,怨气十 足,换床的时候动作就会大些,这样一来,二奶的身体很容易就会被刮破,旧疮又 会添上新伤。那段日子,二奶的话很少。每回面对奶奶的满脸怨气,二奶唯一的回 答只是在我们走后,小屋子里传出的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在小屋子里的那段 时间,二奶的一日三餐由小姑、四叔和我负责照料。 我每次给二奶喂饭,总是一只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将饭送到二奶的嘴里。 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坚持把饭喂完,每次的饭,只要一喂过半,心就会躁动起 来,开始胡乱地将饭往二奶的口里塞。碗也等不到干净,就会急匆匆地收拾好,避 瘟似的,一股烟溜走。偶尔,留下来的时间会长些,也是因为二奶把我拉住,告诉 我她在哪条被子里藏了几毛钱,要我去拿。 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便是二奶下葬的日子。那天的天气瘦得很,飕飕 的冷风把送葬的队伍吹地老长老长。十六条汉子为二奶抬棺,走几步路喝几口酒。 二奶的半身遗像放置在棺材的板盖上,随着众人的摇晃而一路颠簸。爷爷和奶奶跟 在二奶的身后,奶奶背着的箩筐里放满了二奶生前用过的裹脚布、簪子、木梳等东 西。父亲和我扛着招魂柳,走在最前面,引导二奶的魂灵走向她的安息地。父亲一 边走,一边有节奏地把大把大把的纸钱奋力地橵向天空,橵给二奶------- 噢,对 了,那天爷爷哭丧的声音特大,全屯子里的人都能听见。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