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沙河镇,取名于一条贯穿南北的大沙河,河东河西两个村子被一座宽宽的大桥 紧紧相连,在此穿行的高速国道引得这沙河两岸一溜烟似的串起了两排生意楼。河 东较之河西,不但楼盖得高而且整齐划一,比不得河西一家一户占了先,闹腾得千 头百面,再要重来已经是举步微艰。河西人说,河东的风水好,河东来的车不过河 就歇了脚,河西来的车偏要过了河才肯歇脚。谁叫河东出了个牛大椽呢,谁叫河东 的牛大椽又做了一村之长呢。这不,河东又开始了规划新村,一排排三层高的小洋 楼沿着国道铺展开去。 牛大椽占了先,河东人便占了先。牛大椽眼疾手快,头一个紧靠河沿起的一座 酒楼得月斋,将自己的兄弟牛满囤送进城学了三个月的手艺,回来便成了河东的第 一个掌勺师傅。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坐落在桥头畔的得月斋酒楼,上下五层,南北两面都临街,北面对着国道,河 东村的运输通道;南面一条街便是村内的商业街和自由市场。五年之前他立起这座 气势非凡的得月斋的时候,全村人无不为之咋舌,不仅为它的气派,也为它的前景。 牛大椽是村子的首富,刚刚富起来的牛大椽便将自己全部的家当都押在这座酒楼上, 那年他还不是村长。得月斋的客房部足足闲了两年。牛大椽一当上村长,便按照得 月斋的规格筹建这条商业街,如今已经是日非一日渐成规模。 得月斋数米之外便是拾级而下的沙河大堤,垂柳依依沙白水清,过往的车辆在 这里排成了队,司机把这里当成了一景,三伏六月酒足饭饱还可以到河里打个滚。 司机争相成了回头客,除了掌勺师傅的手艺和这块风水宝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便是这里秀色可餐的老板娘,二十出头的玖子除了丹凤眼柳蛇腰之外就是口不饶人。 美酒佳肴再加玖子贝齿一样的银牙一顿凌牙利齿的啜咄,没有一个不是飘飘欲仙十 全十美了,来了一回还想着下一回! 外来的客人拿玖子当成了老板娘,其实玖子不过是掌勺师傅的未来媳妇,真正 的老板娘是黑嫂——囤子的嫂子。因为脸颊上长了巴掌大小的一块齑,人们就取而 代之称她黑嫂。黑嫂虽说人长得黑,却是一杆压称的坨,河东村响当当的嫂夫人! 沙河镇有几个河东村?河东村有几个牛大椽?牛大椽的夫人更没第二个!想当年嫁 给一个富农的儿子,也只是图他一个人模子好,谁曾想到会有日后这阵势?黑嫂得 空便会到得月斋里走一遭,除了歇歇脚开开眼嗑嗑牙,顺便也向人们提个醒,她才 是这里大当家的。 黑嫂进了门,楼上楼下寒暄了一圈,将玖子招进了柜台里。“玖子,来!” “嫂子,你甭瞧!你瞧也瞧不懂!我要是想打洞,漏了了你也堵不住!”玖子 看她翻起了帐本子,扬了眉毛说。 “玖子,这话怎么说的,嫂子还能信不过你?嫂子是理不了帐管不了财,才把 这一摊子搁给了你,我能拿你当外人?我是过来问问你,跟你爹说了没有,到底啥 时候起新楼了?非得要守着两间老屋送终么?” “嫂子是怕我家拖了椽哥规划新村的后腿么?” “拖不拖后腿那是另回事。囤子可是他的亲兄弟,一村子的人都瞧着呢,你总 不能叫他一进门就住你们家那两间破窖子吧。这不比拖后腿还难看?” “起新楼可不在我爹他开不开窍,嫂子你能凑多大一把?大头还是小头?我得 说实话,你也知道,我爹可是常年张着口的药眼子。我这几年在这酒楼子里的工钱 可没剩下几个。” “玖子,你跟囤子加在一起这几年起码也有个小五六万了吧,剩下的不够嫂子 给给你们凑,我都跟你椽哥说好了!” 玖子低下眼皮,这黑婆子是掏了囤子的老底了!“嫂子,你甭听囤子给你吹牛, 他往我手里搁钱才不过这两年,他一年能剩多少啊?再说,我总不能兜底都填进这 盖房里啊。” “你放心,剩下的行头我给你置备,我准保叫囤子风风光光的过门!这个门面 你还不给了你哥嫂?” “嫂子 ,依我说,你也不用装这个门面。你只要把囤子给我,放我们一码就 成了!是孬是好我们自己扑腾去,过个三年五载的一样起新楼。” “玖子,这是咋说的?我怎么听着你这话象是撂挑子呢?咱们可是一家人呢!” 有酒客结了帐便插言:“黑嫂,你可不能放玖子,放了她你这得月斋的月亮可 就没有了,有的吃没的看,谁还来 ?反正我是不肯来了!回头她要是跳了槽你这 钱闸子可就给她搬跑了!” “放不尽的臭屁,当心我们囤子拿勺子搂你个乌眼鸡!玖子是我们家的媳妇, 能跳谁的槽子?” “黑嫂,你赶紧把这酒楼子给囤子做了陪嫁得了!” “是啊,甭光拿了人家做招牌往自家裤腰带里搂钱!” “闭上你们这群乌鸦嘴!就你们这俩臭钱补得上牛大椽的窟窿吗?站着说话不 腰疼,牛大椽若不是套上个破村长的头衔,我们这兄弟俩什么样的日子过不肥?你 们瞧瞧,瞧瞧这河东村,富的可是我们一家么?我们椽子把自己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一屁股都是外债!” “那是,那是。要不怎么您是嫂夫人呢!” 黑嫂揣了一肚子的闲气往回走,若不是囤子去倒插门,她才不乐意招进那个小 妖精。庚家虽然破败,可有一出上好的宅院。眼下的地皮都成了金,椽子当了公差, 把紧了不给自家的兄弟开口子,囤子不去倒插门就只能一个锅里掏勺子。有纸好画 图,囤子能过去,牛家的楼院就成了她自己的!这本是互惠互利的好事,两下里都 求之不得,庚老头子偏要从中作梗!爷儿俩和起伙来唱双簧,成心要逮了黑嫂放回 血。黑嫂回到家就冲着丈夫发牢骚:“玖子那小蹄子又给我抬价呢,要拉了囤子另 起炉灶!到象是咱们要赶着给她家起新楼,她爱起不起!爱结不结!逮着便宜卖乖! 拨拉拨拉这河东河西,那一家不比他家强?他家哪一笔进项不是花的牛家的钱?” “玖子是个能人,那酒楼离不开她。你要是能玩得转,还用去请她么?” 黑嫂便醋溜溜的咂舌头:“就你们兄弟抬着她长身价!囤子是个木鱼眼,才会 惜呼得她紧,你犯得哪门子痨?” “囤子离不开她。眼下拉他们一把——” “怎么拉?啊?你说怎么个拉法?她庚家院里盖新楼她自己倒不想出份子?赔 进兄弟还得赔栋楼?你前世欠了他啥?拿自家兄弟填缺还不够?咋得人家还就不知 情?” 椽子便发了火:“那就甭让他走!” 囤子傍着玖子沿河沿走下来。“玖子,你到底啥意思,好好的生意怎么到不想 干了?” “在你嫂子手底下打工,什么时候也发不了财!” “不是还有我哥么?我哥能亏待了咱们么?” “囤子,咱们非得盖了楼再结婚吗?” “你、你不想盖楼?”囤子诧异。 “结了婚也一样盖楼啊!” “那图啥呢?我嫂子要的就是个脸面,这事你还跟她争?盖楼也不过三个月的 事,你、你等不及啊?”囤子不明白。 “我是想自食其力!白手起家!”玖子脑了。 “还不是?你怎么比我嫂子还小心眼!”囤子不以为然,扒了膀子一个猛子扎 进河里。 她没法跟囤子说明白,她的钱不能用在盖楼上。她的手头还差着两万块,她要 先了了她那一桩心事,然后才能打算盖楼结婚的事。 她一直走到河岸不远处的一座孤坟前。坟身早已下陷,只有周遭的蒿草象征性 地显示着它。十年前的事情,已经给人淡忘。只有玖子,年年不拉地到这里来,掬 上一掊新土,撒上一把的泪水——这里躺着的,是她的大姐。 大姐出殡那年,她还是个流鼻涕的小丫头。她是唯一一个把大姐送到坟地的亲 人。爹娘的嚎声只留在了村头。棺木下地那一刻,她跳下去,扒掉人们铲上去的冻 土,嚎啕不止。人们把她拖上去,草草埋了大姐,便离去了。剩下玖子一人拼命扒 着那堆新土。她哭哑了喉咙,扒破了指头,直到天黑,终于明白大姐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又将扒下来的土坷拉一捧一捧堆上去..........抹也抹不去的记忆,永远地烙 在了玖子的心上。 玖子呆呆地坐在姐的坟前。不知什么时候,囤子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来。“这 都多少年的事了,你还是忘不了!” “我就是忘不了!打从一落生就是大姐喂着我吃搂着我睡,在我的眼里姐比娘 还亲。” “那又怎样?人死了,死了就不能复生!” “可是我姐的孩子还活着!我姐死的不甘我姐的心愿未了!囤子,我给我姐发 过誓,我要叫那孩子堂堂正正地活个人!一天不把那孩子领回来,我就一天不能安 心!” “别做梦了!怎么领?王家会放她吗?领回来你爹娘认吗?你把她往哪儿放? 咱俩的事到现在还没过你爹的关呢!你到有这个闲心!” “过谁的关?我告诉你囤子,过了我的关谁也拦不住,过不了我的关谁的关都 白过!” 庚家大院。堂屋三间正房,贴院墙两间西屋,东边是锅屋,沿锅屋搭起的棚子 是猪舍羊圈。清一色石头茅草房,陈旧破败。跟西墙之外牛家的三层楼房形成强烈 的反差。玖子回到家,天已经擦了黑。她麻利地收拾着院落,不停地进进出出。 “玖子,麦子该收了,你也停两天,趁着天好,回头一变天就耽搁了。” “我才从地里回来。跟囤子说了,叫他去请收割机!” “你给我烧包!以前没有收割机我也没叫麦子烂在地里头!”庚老头圪就在山 墙底下吧唧烟袋,冷不丁地开了口。庚老头子是个矬子,长年累月离不开药罐子。 这也是黑嫂把了钱不肯往玖子身上开口子的原因。有多少钱能填了他那病窟窿?何 况填了也是白填,那老不死的就从没领过牛家的情! “你收麦子是哪个年月的事?我记得您老人家从梁上落下来的时候我也就是十 岁多点,打从那时候起哪年的麦子不是我跟娘往家里收?如今娘弯不下腰,您老人 家直不起腰,大门外头的事我一个人抗着,怎么,现如今你到嫌钱咬手了?” 庚老头忽地敲起他的旱烟袋,“我知道你是个精,我庚家三辈子的经血就成了 你这么个精!我这破庙里安不下你这尊神!你趁早给我走,别在这院里给我兴风作 浪!” “您老人家说对了。大闺女死了,二闺女走了,眼下就剩了我这个老闺女,走 出去能对得起你这庙里的祖宗先人?实话跟您说吧爹,这地盘我是占定了,回头招 了囤子上门,来给您养老送终!” “你敢?你这泼不出去的祸水,还要引条狼来?他牛家的杂种敢踏我的门槛, 我、我、我--——” 庚老头子无可奈何。玖子早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主,早不把她爹的威风看在眼里。 当爹的拦不住,当娘的更是不敢拦。闺女生了一大串,就只剩了眼前这一个。 牛家有钱有势,一村的人都上竿子攀亲。囤子到庚家去插门,多少人跟着憋气。 庚家老的横,小的霸,憨实的囤子岂不是白白受委屈?两家子犯冲早不是一年两年 了,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剩下个庚老头子又岂能回了天?人都说,庚老头子 命里注定有这么一截子老来运,面上搁不住,心里不知咋乐呢! 可庚老头子有心病,那心病象是跳了浓的冻疮又经三伏,疤壳怎么也结不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