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 作者:欧阳光 那个夜晚,我做着一个冗长的梦,长得似乎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的梦。我站在 广阔的大草原上,猛烈的风,我看见一只白色的大鸟在天空周旋。它始终逃不开 自己的影子。 冬天,我不讨厌的季节,我在南方的一个连地图上也找不到名字的小县城里, 醒来,白色如同黑暗渐渐把视线包裹,空气惨不忍睹,雾很大,氤氲弥漫的雾是 时间唯一保持神秘的方式,而碧说,这是空气在自杀。在来不及的眼前,看不见 的瞬间,穿插,沉没,然后死掉。碧在黑暗中依旧有着影子,对于她身后这些由 败裂往事结成的痂,不明留恋,只许自知。 那天,因该是下午三点,有很好的阳光在每一个人天真的脸上描绘幸福。她 突然神情潦倒的出现在我眼前,她的眼神涣散而充满防备,但明灿,我感觉空气 在错位,一段时间里我忘记呼吸。在秋天,我这样清楚是因为一只白色的大鸟倏 忽从天空飞过,我问那是什么。碧说,候鸟,要从南方飞往北方。 碧在北方的大城市里,大学,优异的成绩,绝伦的未来。她这次来南方是因 为一个她爱的人死了,她的弟弟,佑。 我看过那张照片,佑可爱的大脸占据了整个像框。阳光依旧明朗,时间斑驳 的魔法在佑清晰的笑容里绽放,晕开。阳光没变,笑容没变,只是照片上的那个 男孩死了,不见了。 碧轻轻抚摸这张过往的照片,她笑,左手手腕醒目的凌乱的深褐色割痕,深 浅不一。她眼神无限黯然,毕竟这是一段凭空多出来的回忆,但忘记,残忍,时 间无法言喻。 快乐只能假装,过去只能原谅。这个女孩的爱在天堂,他爱的人却在地狱。 碧的爸爸在她五岁时死亡。一场意外。而那时碧的妈妈又有了一个另小小的生命, 属于佑的生命。是碧的弟弟或者妹妹谁都没有猜测,全沉痛在失去的抚摸中。 碧的妈妈一直认为是碧害死了自己的丈夫,意外的当天,天空美好得找不到 一丝邪气。每一个陌生人都被太阳和煦的手爱怜着。碧是小鱼,妈妈是大鱼。那 天碧是这样受宠的被温暖牵起小手,碧跳着说,妈妈的肚子里还养了一条小小鱼。 爸爸听了欣慰的哈哈笑,这个幸福的家是他一人支撑,疲惫但幸福,他无言。 碧扯了扯那个乱笑不止的男人的衣角,她说渴了,眼睛婉转。碧的爸爸就跑 到对面街巷里买一位摆地摊的老太太的矿泉水。回来的路上,一辆青灰色的货车 呼啸而过,随着一声拔尖的刹车声和沸腾的尖叫,碧睁大眼承负着一还模糊不清 的意思,恐惧已从瞳孔散落了一地,留下记忆致命的伤痕。 生命随时都是一场意外。五岁那年,碧的弟弟出世,碧从那时学会开始对佑 一个人说,我不快乐。她成长裂痕溢满疼痛,而佑是她唯一的慰籍,唯一也许一 辈子。碧童年的阴影是突兀的横亘在记忆伤口上的痂,等待时间撕去。碧这样想, 抽泣,然后没有眼泪,她以用光了自己这一辈子的所有眼泪。还残余的汇凝在冷 僻心脏枯萎的角落,等待爱情来救赎。碧笑,她想起了佑。 十年来,碧常常深夜惊醒,做可怕的噩梦,听见自己身体发出莫明的呜咽低 沉,那种脆弱的布被撕碎的声音。碧的母亲,一个神情幽怨的女人,美丽,满脸 素净,如今被艰难的生活磨得血肉模糊,与绝望殊途同归,在疲惫尽头等爱的归 期。后来终嫁给一位花天酒地的男人,余生悔恨。 那年碧十七岁,是寒冷到极至的冬天,冷得让一切近乎麻木。大雪铺天盖地 的飞来,埋葬人们所剩无几的温暖。太阳不再是希望的摇篮,还有谁会在乎无谓 的所谓。碧想到死,十七年来的第一次。凌晨二点,刺骨的寒提醒碧还痛苦活着, 她剧烈颤抖,轻轻抚摸自己冰凉的手臂,她想就快要解脱那个困绕已久的梦魇了, 不禁微微的笑。凄凉无助的梦里,一只白色的大鸟载碧高飞,飞到很远很远一个 开满粉红色花朵的地方,像天堂,因为她看见了爸爸在前面挥手,那只鸟突然消 失,碧掉落,恐惧把声线插得千疮百孔,纵然失声尖叫,急速的下坠让眼睛醒来, 醒来,梦一场。然后看见佑向自己走来,沉默的把右手盖住她的眼,流下的泪跌 到碧的脸上。她害死了他的眼泪。 佑,深郁的眼神,沉默的男孩。很小的时候学会了寂寞,喜欢一个人爬到天 台看星星,厌世鄙俗,天真的想去流浪,流离自己废墟般的未来。生活敏感,对 任何一个陌生人的微笑沁入感动,有高贵的神情,孤僻的血液,天生的桀骜,冷 言少语,吸引无数女生单纯目光。其中一个叫莜的女孩,疯狂的爱汹涌澎湃无处 抵挡。 一起毁吧。否则,让我们相爱。莜笑靥如花,这个美丽的女孩正陷入一场无 法自拔的毁灭中,她爱的那个男孩没有足够的未来给自己。爱的迷茫与坚持注定 像个潦草的句点,硬生生打在自恋的回忆,用回忆度过思念的漫长。 佑的父亲在他还未出世就已死去,他对那个男人没有伤心的余地,但他的母 亲却整天哭诉着这一段苍白失血的往事,拉扯着佑的衣领,不停的讲脏话,骂, 流泪,再心碎,如此而已。 佑厌恶的用双手紧紧堵住自己耳朵,他闭上眼,遮蔽眼里此起彼伏的惶恐, 搅混空虚,是这个孩子的寂寞。 那个逼仄的夜晚,寒如刀割,他醒来,黑暗中看见对面的床铺空冷,他推开 卫生间的门,看见自己的姐姐安静的躺在浴缸角落,左手手腕深浅不一的割痕滴 淌着鲜血,在地面开出黏稠腥芬的花。他愤怒的用尽自己全身力气扇了她一个耳 光,他听见自己的沉闷的发出像被野兽撕咬的声音,炽热的痛楚哽咽在胸间,他 愤怒的说,我最讨厌的就是血了,这些肮脏无比下贱的东西。然后碧渐渐睁开眼 睛,她说,对不起,很多的。那天是她十七岁生日。凌晨两点。 南方的小县城,太阳招摇妩媚的脸。人群沸腾喧嚣,我是一条热带鱼,随波 逐流,很多时候就是这种游离的状态。那个男孩向我走来,他手掌有黑色的血痂 凝固。他刚和一个流氓打架,他自不量力。那个坏脾气的把头发染成红色左边有 九个耳洞的男声被他撞到,他从来是漠无其事的走路,看不起任何人。他们打了 起来,他本来是头也不回的说对不起想离开,但红头发的英俊男人讲脏话骂他, 他回过头,开始他的所谓过意不去的对抗。我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他狼狈的走来, 迅速把嘴角流出的血抹干,手心快速凝固的血渍肮脏无比下贱。他经过我身旁时 我说,你的血不喜欢这样。他看着我,他有黑夜的眼睛,馄饨,渗染了星星微闪 的明亮。他的唇有隐匿完美的忧伤,这样的嘴唇,天生就是用来沉默的。英俊的 男人,残缺不齐的灵魂。 他是一面镜子,照出我的影子。彼此相似了解对方的缺陷。他告诉我,他叫 佑。而他从来不问我叫什么。他知道怎样选择安慰的结局,但这只是两个孤独慢 慢自愈伤口的野兽无足轻重的游戏。 无足轻重。佑笑,他说,梦才是我们灵魂最好的归宿,坚硬的现实,无足轻 重,对于我们。 佑轻描淡写的说着自己的身世,一个还未出世就已死去的父亲,这个欠了他 一辈子爱的男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狠了。一个絮絮叨叨整天对自己哭诉咒骂 的女人,我叫她妈妈,但我不爱她。还有一个从五岁那年就不再快乐的姐姐,我 为她流泪,她在夜里作噩梦。我梦见她,她在我梦里我是一只白色的大鸟,我带 她去天堂,但是我突然不见了。也许死了。 佑,我看了他了一眼,我说你还是个孩子。不要用太多的明白去化伤事情的 真相。聪明的人活得很累。 佑消瘦的脸,阴沉的目光,他说不想太聪明,不想去明白,其实什么都没想, 一切只是纵身扑入。 谁会放下固执已见,谁也不会,佑,你是自私的人。你这般自私,你不会明 白。我笑,我们不傻,佑回答。 南方的天空总是这样无法自控,下雨了,滴滴答答,炎夏,暴烈的闷热无处 躲藏。佑,你跟我来。我们在CD店前停下,衣服湿透,异样的目光烘焙我们的脸。 我在CD架上找到王菲的磁带,我说我上辈子欠了这个女人的爱,今世要用眼泪偿 还。付了钱,我从背包里拿出精致的WORKMEN ,我们在雨里听音乐,我们是水的 后裔,曼妙如丝,华丽如水。佑说,我们爱干什么。 我轻轻的笑,茫然无措的雨点把距离拉近,这是天空和大地在接吻。我说, 我们在听雨的歌。佑抬起眼睛,天空大块的乌色云朵像一张扭曲的脸,佑的眼神 弥合空同的深邃。他静静的说,雨天是天空的眼泪,它本来很干净,可它死了, 死了就脏了,什么都一样。 雨越下越大,模糊一片的声音嘈杂不安,我拿在手中的WORKMEN 吱吱吱的呻 吟,最后死了,雨钝重的敲打在地面,像自尽。风冷得让我颤抖。 我的季节终以微凉。 终已寒冷,我抱紧自己的双臂,冷却的太阳交织清风的微笑,行色匆匆的人 群挤兑在空气的肉体,落叶缤纷,物欲横流,我安然的散步。 落叶在脚底清脆的歌唱,是秋天的旋律,午后三点,冷淡的颜色触目伤心, 学校的路上,铺满廉价盗版的杂志,我蹲下,随手翻着漂亮过期的杂志,上面布 满灰尘的履痕,杂志封面上的女人像精致的洋娃娃浓妆淡抹千姿百态,它们的价 值不过是无聊的打发,我在文学书刊的角落里看到安妮宝贝,这个七月出生的巨 蟹座女人,用寂静的孤独在我眼球烙下甜的伤痕,我不喜欢她,她只是一根冰冷 的针尖插进我的微血管,我需要养分,我是个病人。 我为绝望写作,佑对我的文字从来没有防备,我只给他一个人看,这些泛滥 的情结,佑遍体鳞伤。我笑,我告诉自己我不会沦落到去当作家,我也从来不喜 欢作家这种滥情的职业。 佑和我不在同校,距离有了承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倾诉的绝望全由他 来背负,也许他仅仅也只是我的一种泻欲工具。 那个周六下午,三点的阳光有些腼腆,约期,我拿着那篇《蓝》在PINK冷饮 店里等佑,我要了一杯冰开水坐在靠窗的位置,温和的阳光从窗外一缕一缕跃进, 摊开在我脸上,手心,并画下我畸形的身影,我现在很快乐,因为我的绝望都躲 到我的阴影里了,它们害怕见到阳光,它们是魔鬼。 佑推开杏色的有机玻璃门,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荒漠,暴虐的尘世吞噬了这 个男孩原有灵魂颜色,他变得浑浊腥绿,沙漠里骆驼眼泪的颜色。 佑孩子气的对我笑,一种明亮。我幸福。我说你迟到了,他没有表情的拿起 我的冰开水,一口灌下,滚动的喉结辗过冰凉空洞的声音,他看着我,他说对不 起,眼中回避一览无余。 发生什么事。他右手覆盖他紧握的左手,矜持的站着,穿一件乌迹累累的白 棉布衫,中间印着KIDS的棕色英文。短袖,小麦色的肌肤。你的左手生病了吗, 我孩子气的笑,我说你又打架了。 佑缓开手掌,错综的纹路宿命般复杂,我把食指轻轻按在他皮开肉绽隔开生 命线的伤口上,我说你只能活到这里。佑本能的缩回手,他明朗的笑,说或许, 痛苦一闪而过。我从GOLDROAD绿色包包里拿出蓝的纸稿放在桌上。我说我该走了, 起身,没有说再见。 高三的课程艰涩枯燥,学校只允许我们在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松懈紧张的神经。 我从冷饮店里出来,秋天的脉搏有条不紊,人类是循规蹈矩的血液,让这个世界 半死不活。一辆急驰的刷着冰啤广告的巴士驶来,我突然奔跑,在它不足五厘米 的立点停下,司机吓得粗口大骂,我享受那与死亡只有五厘米差距的快感,不安 还有恐惧。 我真是一个让人担心的孩子,我隐匿的无奈浮在脸上,我对自己微笑着说, 也许吧,一面呵呵呵的傻笑。 再次遇见佑还是在PINK冷饮店,约期,我迟到了。佑问,为什么他们都死了, 林,还有乔。我诡异的笑,笑得像个孩子,我平静的说,因为绝望,因为我从来 都不相信爱情。死。佑说,你以为自己还是孩子吗。 是的,我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可十七就已苍老。明亮和颓暗交叉的感动。 我早已无地自容。 你的文字是凶器,谋杀人的眼泪。明亮和颓暗交叉的感动。可怕的幻觉天赋 与灵感的最大爆发,拒绝恐慌,拒绝崩溃。我一样无地自容。 佑,我们是什么。我又开始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我想起小指,一个朋友。我 爱的。我说,佑,人是会变的,这是本能。本能。 最后一次遇见佑依然是在午后三点的阳光下,佑给我一张蓝色的信封,里面 是他的照片,佑可爱的大脸占据了整个像框。阳光明朗,时间斑驳的魔法在佑清 晰的笑容里绽放,晕开。我很喜欢,他突然说,你写我吧,我想在你的故事里死 掉。 你疯了。 事实上每一个人都是疯子,带着面具故弄玄虚,你,也一样。 我咯咯的傻笑,一笑置之。我沉默。 你有病,佑看着我。他的眼睛深不可测。如同深海,言语无限沉没。 是的,我有病。很严重的精神症。无法让人忍受的,但你可以选择离开。我 嘴角抽搐,我知道自己是在无能为力的反驳。 佑第一次骂我有病,他转身离开,我不在乎的,但我突然拿起桌上的玻璃杯, 奋力朝他的后脑砸去,惊叫惶恐渲染我的耳膜,我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佑缓慢地转过脸,他什么也没说的再次离开。 他,不见了。 那天,因该是下午三点,有很好的阳光在每一个人天真的脸上描绘幸福。我 遇见碧。这个女孩突然神情潦倒的出现在我眼前,她的眼神涣散而充满防备,但 明灿,我感觉空气在错位,一段时间里我忘记呼吸。在秋天,一只白色的大鸟倏 忽从天空飞过,我问那是什么。碧说,是候鸟,要从南方飞往北方。 她告诉我,她这次来南方是因为一个她爱的人死了,她的弟弟,佑。 就在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长得让人似乎可以忘记一切的梦。我 站在广阔的大草原上,猛烈的风,我看见一只白色的大鸟在天空周旋。它始终逃 不开自己的影子。 第二天,碧说她该离开了,她手里抱着她弟弟的照片。佑。 碧,我说,你就像是那只候鸟,一直不停的去追找自己的幸福,千回百转。 碧轻轻闭上眼睛,微笑,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 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