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宋缺毫不讶异地回头朝急掠而至的寇仲瞧来,脚步放缓,从容微笑道:“少帅 是想送我一程,还是要作决战的旁观见证?” 寇仲连忙止步,垂首道:“小子希望阀主与宁道奇决战时,可在旁作个见证。” 宋缺哈哈一笑:“我却感到少帅忐忑不安,这岂不是没有信心的表现!” 寇仲谔然道:“阀主有必胜的信心吗?” 宋缺淡淡道:“论修养功力,我们纵非在伯仲之间,亦所差无几。可是此战并 非一般比武较量,而是生死决战,在这方面宁道奇将欠缺我宋某人于战场实战的宝 贵经验,所以此仗宁道奇必败无疑,宋缺有十足的信心。” 寇仲从他的语气肯定他字字发自真心,绝非虚言安定自己,奇道:“可是阀主 适才独坐内堂时神态古怪,又说宁道奇懂挑时间,使小子误以为阀主在为此战的胜 负担忧。” 宋缺沉吟片响,略缓奔速,道:“少帅真的误会哩!我当时只因被这场决战勾 起对一个人的回忆,所以神情古怪,而非是担心过不了宁道奇的散手八扑。” 寇仲轻轻道:“碧秀心?” 宋缺目光望向远方,摇头道:“不是秀心,但我确曾被她吸引。” 寇仲灵光一闪:“难道是梵清惠?” 宋缺为之一笑,答非所问地说:“当年我初次邂逅梵清惠,和她纵谈天下大势。 当时南方还是陈后主执政,在北方,杨坚刚刚接受禅让。我和她都认识到由魏晋南 北朝的长期分裂走向隋朝杨坚的统一,实是继战国走向秦统一的另一历史盛事,没 有任何历史事件能与之相比。但是在杨坚为何能统一天下的问题上,我们却发生了 争执。” 寇仲听宋缺娓娓道来,顿时忘了原来的问题,好奇道:“我记得阀主曾经说过 这是因为汉统重兴,难道梵清惠对此还会有不同意见吗?” 宋缺淡淡地说:“那我问你,何谓汉统?” 寇仲一愣,抓头道:“顾名思义,那应该是我们汉人统治天下。不过梵清惠肯 定不会为此与阀主争执,哈!我知道了,汉统应该是指我们汉人源远流长的文化, 只不过由于长期分裂,南北有别,争执莫非由此而来?” 宋缺一击掌,笑道:“好!虽不中,亦不远矣!自晋室南迁以来,大量的人口 随之迁入南方,带来了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技术。结合南方水土丰美的自然条件,把 个烟瘴之地,变成了鱼米之乡。还以此为基础,利用漫长的海岸线,以及纵横交错 的江河,建立起繁荣的商业。反观北方,自五胡乱华以来,战乱不断,哀鸿遍野, 自上古时期建立的文化和财富都被扫荡一空。” 寇仲兴致勃勃地问:“听来南方似乎稳操胜券,但杨坚最终还是以北统南,梵 清惠想必有一番说辞来反驳阀主。” 宋缺说:“不错,她指出南方虽然富足,却耽于安乐。 由于南方统治者从北方迁入,不得不对原来本地的世家大族纵容迁就,导致贫 富不均,土地兼并严重,良田均集中到土豪权贵手上,官豪勾结,封略山湖,如此 局面,纵然财雄天下,又能如何?而北方正因为连年战乱,人少地多,反而生气勃 勃。虽然也有高门大阀,却都是在百年战乱中脱颖而出的强人。虽然屡次遭到外族 入侵,却利用中土源远流长的文化,屡次将其同化。从而造就了一个新的汉族,既 有北塞外族的刻苦悍勇,又不离汉族根源深厚、广博优美的文化。她认为,这才是 未来真正的汉统。“ 寇仲苦笑着说:“梵清惠这番话一针见血,矛头直指南方士族,而宋阀更是南 方第一大族,不知阀主当时如何反驳?” 宋缺仰天一笑:“哈!你可知道,当时的宋阀,在南方诸阀中还排不上号!当 时的我,还只是个藉藉无名之辈。直至击败被誉为天下第一刀的‘霸刀’岳山,始 声名鹊起,登上阀主之位。对梵清惠那一针见血的指责,我一直牢记心头。 自统领宋阀以来,鼎立革新,将万顷良田、封略的山湖,都低价卖给领地内的 平民和俚僚。这在当时被视为大逆不道之举,然而不到两年,我就从商场上赚得了 十倍的利润。杨坚大军南下之际,南方的士族纷纷土崩瓦解,唯有宋阀,由于我当 初的善举,赢得了民心,更得到了四方诸夷的支持,从而以一万精兵挡住了杨坚的 十万大军。我宋缺十战十胜,令杨坚难作寸进,迫得求和。我用事实证明了我当时 对梵清惠说的话——南方的软弱,只不过是治者的无能!“ 寇仲沉浸在历史的兴衰之中,一时忘形,不禁问道:“但是阀主只证明了南方 可以自强,如何证明南方可以超越北方,以南统北呢?” 宋缺又一击掌:“问得好!当初梵清惠也是这么说——你做得再好也不过与杨 坚并驾齐驱,又能如何?” 寇仲觉得宋缺和梵清惠当年这场争论真是精彩纷呈,不亚于高手过招、战场争 雄,问道:“那阀主又如何回应呢?” 宋缺傲然一笑:“当时我起步太晚,已经来不及和杨坚逐鹿天下。但我却指出 由于南北两地的差异,必然会导致两地统治者的不同。北方的汉人固然吸收了胡人 刻苦悍勇的优点,但凡事都有利有弊,这也养成了他们好战的缺点。杨广的好大喜 功,岂是无因?更重要的是,胡人会被汉化,汉人又何尝不会被胡化?刘师都梁武 周之流就是明证,即便以杨坚、李渊势力之庞大,还是不得不借助胡人的力量。而 南方的富足,的确造成了耽于安乐的缺点,但也造就了庞大的商业集团。只是自汉 武以来,一直重农抑商,但如果施政者引导得法,大可以利用商业吸收多余的人口, 解决土地兼并这一历朝难解的死结。” 寇仲恍然大悟:“这不正是我现在做的事情吗?不过我却没想这么深,只是因 势利导罢了。” 他感到历史再一次地重演,他也象当年的宋缺那样起步太晚,幸好得到了宋缺 的倾力支持,然而李世民却比杨坚更加出色,偏偏处处受到父兄的制约。 宋缺道:“因势利导这话说得好,这正是为政者需要做的事情。正因为南方有 这样的局面,你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梵清惠又指出此事杨坚一统天下后也可做到,我却说既然如此,南方的汉人 通过战乱,又何尝不能造就悍勇无敌的劲旅?哈!说到此处,已经无法再争,只能 用事实说话,事实就是隋室还没来得及面对土地兼并的问题就二世而亡,战乱之中, 不仅出现了宋家军江淮军这样的劲旅,还造就了你和徐子陵这样的旷世奇才。“ 寇仲又问:“是否因为这场争执,令您和梵清惠不能成为神仙眷属?” 宋缺为之一笑:“也许换个环境,我会对她动心,而当时却只有棋逢对手的痛 快,却没有倾心相恋的感觉。” 寇仲想起刚才的问题:“那为什么阀主接到挑战书后会神情有异呢?” 宋缺默然片刻,眼中流露出深情与无奈:“也许是因为梵清惠跟一个人长得颇 为相像,想起梵清惠我也会想起她。” 寇仲忍不住又问道:“到底是何方高人,能令阀主动心,连梵清惠都只能作为 她的陪衬?嘿!对不起,阀主如果不想回答,权当小子没说。” 宋缺说:“少帅不用担心我因为回忆往事而发挥失常。 人若无情,不过是血肉之驱;刀若有情,才能成为真正的天刀!正如忘刀不等 于无刀,忘情也不等于无情。至于她……“ 宋缺望向滔滔的河水,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轻轻吟道:“‘水底有明月,水 上明月浮;水流月不去,月去水还流。’没想到我当时以她名字作的这首诗,竟是 她命运的写照!” 难道那人叫明月?寇仲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似乎在那里听过,却怎么也想 不起来。正在思索之中,宋缺停下脚步,微笑道:“让我们以树木野藤来造一条木 筏如何?” 寇仲愕然道:“我们要走水路吗?” 宋缺道:“宁道奇在静念禅院以逸待劳,我又怎能让他如愿?既有少帅伴行, 我可省去操筏之力,静坐几个时辰,明晚我将与宁道奇决战于净院,看看谁是中土 的第一人。” 婠婠一咬牙,正要起身,徐子陵一把拉住她,低声道:“等等。” 他的直觉果然没错,只听得商秀珣略带歉意地说:“侯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抱歉我对您的提议还要考虑一下。” 侯希白笑道:“没关系,场主如果有困难尽管找我。” 徐子陵和绾绾都同时松了口气,如果商秀珣进来的话,他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到侯希白与商秀珣道别后进了院门,两人已经完全放下心来,闭上眼睛,重 新进入了真气巡回往复不息、灵台清灵片尘不然的境界。直至听到“啊!”的一声 惊呼。 徐子陵睁开眼睛,看到惊诧万分、不知所措的侯希白,苦笑道:“希白不要误 会,我和婠婠刚击退令师,正在疗伤。” 尽管对他二人的关系仍然感到不可思议,侯希白还是赶忙坐下来为徐子陵疗伤。 梵清惠接过白衣尼递过来的信件,默然片刻,又把信原封不动的交还给她:“ 还是你来念吧!” 白衣尼愕然接过信件,问道:“难道师傅对宋缺情深至此,以至于不敢面对他 们决战的结果?” 梵清惠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他,我只知道他把我当成另一个人 的影子!正因为有这道心障,令我无法再上层楼,进入剑心通明的境界。破而后立, 谈何容易! 以后你踏足江湖,也许会明白为师的难处。“ 白衣尼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拆开信件,念了起来:“宋缺在寇仲的陪同下来到 静念禅院……” “宋缺在此,请道奇兄赐教!” 声音远传开去,轰鸣于山寺上方,震荡每一个角落。 此时夕阳正在西下,似乎空无一人的寺院被映得金碧辉煌,在宋缺说完最后一 个字的时候,正好最后一道落日的余辉消逝于地平线下。天上的明月顿时显得分外 的皎洁,照耀着空空荡荡的白石广场。 宁道奇的声音从铜殿的方向遥传过来,不用吐气扬声,却字字清晰地在寇仲耳 鼓响起,仿似被誉为中原第一人,三大宗师之一的盖代高手宁道奇,正在他耳边呢 喃细语道:“我多么希望宋兄今夜来是找我喝酒谈心,分享对生命的体会。 只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我们沉沦颠倒,机心存于胸臆。今中原大祸 迫于眉睫,累得我这早忘年月、乐不知返的大傻瓜,不得不厚颜请宋兄来指点两手 天刀,却没计较过自己是否消受得起,请宋兄至紧要手下留情。“ 宋缺两手负后,朝铜殿方向油然漫步,哑然失笑道:“道兄太过自谦了,既早 忘年月,又何以能知道中原大祸迫于眉睫?看来道兄谦虚自守的心法,已臻浑然忘 我的境界,深得道门致虚守静之旨。宋缺领教啦!” 寇仲暗暗叹服,宋缺的话,有如他的刀一样摄人,只要宁道奇道心不够坚定, 由此对自己生疑,对宋缺生怒,则此仗胜负立判。 宁道奇哈哈一笑:“所以说我存有机心,总想忘怀于天地之间,却总是不能忘 却天下苍生。只好师法庄周入世而出世,顺应自然之道,否则今夜就不用在这里丢 人现眼。” 此时宁道奇那隐带与世无争的天真眼神已出现在广场上,他的身后是释迦、药 师、弥勒三座佛像,好似诸天神佛都前来观战,又好似他本来就与神佛一体。 寇仲知机的在白石雕栏外止步,不愿自己的存在影响两人的战果。他想起了当 时他和子陵在这里和四大圣僧比武的经历,倘若这里是宋家山城,宁道奇还能达到 这样的效果吗? 宋缺从容自若的步上白石台阶,踏足平台。说来也怪,他一踏足平台,那些诸 天神佛顿时还原成了木胎泥塑。好似宋缺成了神界的王者,诸神都要为之退避三舍。 宋缺淡淡的说:“既然是顺应自然,道兄何不顺应天下苍生的选择,为什么还 要染指这世上的尘俗?” 宁道奇所说的顺应自然,本来是指顺应内心的想法,宋缺却顺着他的大道理说 了下来,反击得天衣无缝。 宁道奇抚掌大笑:“你我并没有白日飞升,何尝不是天下苍生的一员?敢问宋 兄有信心在多少刀内把我收拾?” 宋缺微笑道:“九刀如何?” 宁道奇愕然道:“若宋兄以为道奇的散手八扑只是八个招式,其中恐怕有点误 会。” 寇仲也同意他的讲法,以自己与他交手的经验,宁道奇的招式随心所欲,全无 定法,如天马行空,不受任何束缚规限。 宋缺仰天笑道:“大道至简至易,数起于一而终于九。散手八扑虽可变化无穷, 归根究底仍不出八种精义,否则不会被道兄名之为八扑。我宋缺若不能令道兄不敢 重覆,胜负不说也罢。可是若道兄不得不八诀齐施,到第九刀自然胜负分明,道兄 仍认为这是场误会吗?” 宁道奇哑然失笑道:“事实上我是用了点机心,希望宋兄有这番说话。那道奇 若能挡过宋兄九刀,宋兄可否从此逍遥自在,你我两人均不再管后生小辈们的事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