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 辛渐远中学的几年时光一直是在小镇上度过的,那是个残留些野气和淳朴之风的小 镇。辛渐远呆了那么几年,眼瞅着麦子收了一茬又一茬,自家门口的杨树由茶杯渐渐变 成海碗般粗壮,而小镇上也除了人丁更为兴旺,多了一批自己老是叫不上名字的小家伙 外,记忆里那个小镇的风光依然是几年前的样子。天空里灰蒙蒙的,野风无际的掠过旷 野,象小说里时常描绘的场景。辛渐远叼出一颗烟,开始了脑际思维的梳理过程…… 彭师 彭师是辛渐远那个中学的锅炉工。19岁时顶父亲的班来到这所学校。辛渐远认识他 的时候彭师已经30过半了,有一儿一女,每天早上学生出操之前,就会听到彭师拖着秦 腔的尾音在院内响起:“接开水咧、咧……"彭师身体很健壮,大冬天零下10度也只 需一身秋衣秋裤,到了夏天,敞开膀子,一身的板块结构经常被好事的男生传述的比史 泰龙还史泰龙.彭师自己解释光膀子的原因则是因为自己怕热而并不惧冷的缘故,本来 全无炫耀的意图.不过据说年轻时彭师就是因为一身力气加上肯吃苦干活而被他老丈人 相中的,用老丈人的话说,找个有力气的,得个病还有人给医院背呢.结果结婚没几年, 生了俩小孩,彭师面相没多大变化,媳妇一下子见老了.丈母娘一头不悦,便免不了逮 着机会就数落女儿一番,媳妇回来后还不敢在彭师跟前提说,因为彭师是个不喜欢被女 人说来说去的人,说不过女人的时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了,便只有撸起袖子,如鲁提 辖对付镇关西一样如法炮制,女人落个两头受气,哼哼唧唧之余细细思量一番,最终觉 着再怎么着一辈子还是跟男人共处的日子要长久些,况且彭师除了偶然会犯些二球脾性, 倒一直没有什么二流子习气,一不抽烟,二不酗酒,三不拈花若草,四不好赌贪财,咋 说也算村子里的好男人了.简单粗暴,立马见效,到后来媳妇也是晚上捱了几拳头,第 二天早上乌青个脸照常给彭师和娃们作好饭菜.以后回娘家的时候也渐渐少了.学校里 一些自谓知识型的教工一边看不惯彭师的粗暴方式,一边艳羡这俩人是咋遇到一块的, 居然越打越亲,慢慢地彭师也算的上学校一名人了. 其实在对外关系上,彭师的脾性一贯还是挺不错的.他这人是个热肠子,就是热心 人的意思,故而也落得不少人缘.有一年冬天学校连续发生好几起失窃事件,先是教室 里接二连三丢失日光灯和课桌等物,后来发展到连教工的自行车也被偷走.于是校长思 谋着组织些人晚上搞搞巡逻,好歹起个威慑作用,彭师自然位列其中.结果刚上任第三 天晚快1点了,彭师待其他人休息之后,决定也来个半蹲点守侯方式,只在教工楼后边 转来转去,听着楼下好象有响动,揣起手电筒就抄了过去,远远看见有两个黑影,待彭 师手电光一照,俩人瞬间散开撒腿就跑,彭师盯住一高个直追上去,没成想这俩贼还有 些心计,早在半路上步下好几块拌脚石,彭师抓人心切,不幸中招,一个大马趴手电筒 就给摔出一丈远,彭师一边身疼,一边心疼,咬紧牙关赶上窃贼,正要给扭到派出所去, 高个怯怯叫了声”彭老师",彭师一下就愣住了,带到值班室一问,原来是前年辍学回 去的学生,闲在家里没事做,出门打了半年工,去了一些地方,钱却一分也没赚着,思 量着快过年了,还的给家里撑撑面子,就把主意打到了学校.彭师一时心软,不忍毁了 小伙子前程,教育了一番,临走反倒贴了10块钱给他.以后渐渐传出些风来,校长自然 批评彭师没有原则,再也不愿给他什么得力的活干.彭师却依然乐呵呵的,只从不肯提 那学生的名字。 再后来,彭师的小孩渐渐大了,学习都属普通.偶尔也有人会问起彭师对俩小孩有 什么打算,他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能修个什么福,让他们自 己修去吧。”有几次碰到辛渐远,他仍然说:“我那俩没出息的,由着他们去。“只是 一低头,辛渐远便注意到彭师脑际又添了几丝白发,象是很不服气彭师所说的言语,一 根根全直楞楞地竖着。 八老碗 八老碗原本还有个挺响堂的名字叫马锁宝。据老人讲他父母没去世前,家里也就他 一个儿子,因此看的还是很贵重,专门请村里有名望的长辈给起了这么个名字。结果这 一锁就给锁到了三岁他才开口说话,叫出来的第一声不是爸也不是妈,却是我字,弄的 父母好生不喜了一阵。更不喜的是自己的娃儿长的也不比别人家孩子缺鼻子少眼的,可 就是反应总比同样大的孩子要慢上一截,后来终于也操不上这份心思了,因为他父母双 双在不喜了两年后就相继离世了。那两年正是国内自然灾害时期,听说他妈是饿死的, 他爸则是被撑死的。撑死的起因是帮人干活,总算是逮着一顿玉米面糊糊,当时如同吃 人参果一般的解谗,可回到家里撒了两泡尿就什么也没了,半夜里着实饥饿难耐,找出 块称作神仙土的东西给咽下了肚。这神仙土其实是当地人用来自我安慰的一种有麦穗味, 但只能闻闻,最多舔上两下万不能当粮食一样吃下去的一种土类物质。结果后半夜腹涨 欲裂,没等捱到天亮就归了西了。从此锁宝既没了锁住的意义,更不再宝贵,彻头彻尾 成了一个孤儿。 八老碗这个称谓是在他20岁那年叫开的。那时方圆几个村子只要谁家有红白喜事, 八老碗自会闻风而去,去了也不要烟要酒,只先闷头给主人家大小水缸挑满水。临到吃 饭时间,他还保留羞涩心理,死活是不上席面去吃饭的,每次都是主妇盛上满满一大碗 北方的长面外带几个馒头递过来后,一个人蹲在厨房拐角处有滋有味的享受去了。终于 有一回同村张老爷子家小儿子娶媳妇,张老太太眼看着小伙子吃完了一碗面后依旧咋吧 个嘴盯着空碗看,也不放回灶台上,思量着肯定是没吃饱,便又替他盛了一碗,没想到 外面一桌席的工夫,老太太来来回回跑了八趟,她全伺候这傻小子吃饭了。说起来老太 太自己也觉着好笑,翻来覆去一句话:“这个八老碗”。从此八老碗这名头便传开了, 他的原名马锁宝反倒很少有人在想起来。 前年回到村里,碰到八老碗,穿戴比以前齐整了些,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见 了辛渐远竟似还能认得,兴奋地冲着他呵呵的乐,还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别人说现在 村里给他分了块地,又有人从山里给找了个媳妇,媳妇人倒不傻,每天屋里屋外收拾的 也蛮干净。八老碗不再象从前那样有上顿没下顿的过日子了,他人傻心里倒是比以前灵 醒了许多,也知道媳妇的好处,又生了个胖小子,日子过的越来越象正常人了。 辛渐远默默算了一下,今年八老碗该有四张了。 四婶 四婶是刘四的媳妇,出嫁那年刚满18岁。 刘四家到他这已是三代单传了,前边连着生了仨丫头,他老爹失望了十几年,到刘 四这总算见着一带把的,又是老来得子,一家的兴奋之情用言语表达上好几年都嫌不够, 刘四也落一人小辈高,四婶过门后便理所当然的抬高了辈分。 可四婶毕竟太年轻了,嫁过来三年里稀里糊涂连生了两个千斤后,男人架不住老人 催问,干脆去了河北,穿上了工人服,留下四婶自己带小孩。男人开始一年里也会回来 两三次,每次住上一个星期时间,第二年再回来时,四婶的肚皮又鼓了两圈。但每次回 来两口子都要吵上一架,有好事者说是男人在家里呆了两晚后,自己掐指一算,老觉着 不大对劲,便怀疑四婶肚里怀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骨肉。问来问去,四婶却是无论如何 也不会承认,只骂男人自己没见混出个本事,反倒来嫌弃老婆。骂归骂,打归打,那时 还没科学到可以滴血认亲这一说,所以孩子仍是不断的生,断断续续十余年下来,四婶 竟一连生了7个丫头片子,有的象四婶,有的看不出到底象谁,但有一点不可否认,七 个女儿长的个个还都挺光眉滑眼一副顺溜相,因为四婶一直就是个美人胚子.直到四婶 38岁了,总算生了个小子,眉相带了些四婶的样子,却丝毫看不出她男人的遗传成分. 男人心里虽然不喜,但毕竟落得了个儿子,给祖上也算是有的交代了,便也不再与四婶 争吵,只在儿子三岁起便将他带在自己身边,每年随自己回来几趟.四婶依然一副年轻 的面相,每天也无须多操什么心思了,女儿都渐渐长大了,母亲的大部分职责已移交给 了头前几个闺女.四婶一生也没和男人闹离婚,但四婶结交的其他男人不在少数,经常 可看到不同男人出入她家,但真正能和四婶好上的也就两三个,都是外村的人.俩三月 会碰到其中一个,也就是这种时候,四婶便会将孩子们支开到婆婆那边去.于是第二天 一大早,婆婆便会在自个家门口不停的叹气,同时嘴里反复嘟囔着,仔细听上好几分钟 才会有人翻译出来原来都是在表达羞了先人之类的意思.然后四婶会让小孩盛碗拌汤, 一碟小菜,加上一个白馒头送去请婆婆吃饭,老太婆嘟囔着也就进了屋去。 四婶是在她46岁那年去世的.她那时患了好象是叫骨髓癌一样的病,医生说是没的 治了,这病发作起来浑身抽疼,会让人连呻吟的力气都丧失掉.四婶死前一直呻吟着她 儿子的小名,旁边站着两个最小的女儿。 四婶死后,听说每年都有好几个男人去她的坟头偷偷烧纸,生前有许多男人都在人 前骂她,可她死后,偏又有那么多男人想她。 四婶死的时候,他儿子才8岁,正架了只弹弓瞄电线杆子上的麻雀。 1999/12/10 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