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春宵 作者:陈峻菁 永宁镇街头,黎家汤水老店留下来的骑楼早已经变成一种脏污的暗黑色,旧日 那一抹绛红的漆色只在栏杆的花雕暗八仙中留着富丽的影子。 老客们吃过能烫破舌头的水晶鸡汁汤包,喝一碗青葱重卤薄皮大馅的虾仁馄饨, 用黎家老店滚烫的毛巾擦着满额的珍珠汗,便会从黯淡的绛红栏杆上探出头来,俯 看热闹的永宁长街。 南北走向的青条石百年老街将永宁镇一割为二,分成鲜明截然的东西两区。东 区都是明清时的老屋,高低错落的马头墙间挤出一个狭长阴暗的巷落,整面高而光 秃的墙壁只在十米高处开着一个勉强能探出头来的小小圆窗,据说是为了防贼。刀 功复杂的瓦雕上生着几蓬绿草,光滑的骑马石边满是青苔,茫茫的岁月似乎都驻足 在这片阴沉中,再也不流逝。从楼头遥看去,古老的东区几乎已破败成一堆泥尘。 西区却明朗得多,一样的风火墙和砖雕,白墙黑瓦偏显着一种簇新的妩媚的风 致。门前大理石鼓气象庄严地偃伏在地,一派肃穆,墙上又都开了窗子,春天的阳 光和油菜花香只一扑,便带来了无限生气。 虞柳才从长途车上下来,见了许多白发苍苍的脑袋鸭打架似的,挤在黎家汤水 老店楼上的雕花长窗里,便知道永宁街上又在吵架了。不象城里,吵架总有一群人 围着看,永宁镇的人永远只从自已的门口往外张望。 循着声音望去,却看到东区的巷落前,镇上有名泼悍的王婆正端了条黑漆斑驳 的长条凳坐下,倚在贴着洒金大红纸春联的门扇边。 她一边下力气点动发髻花白的脑袋,一边口沫横飞地和人寻相骂:“戳伊!戳 伊娘!我家七个儿子七条大汉,站起来象堵墙,跺跺脚永宁河要响,二十年没在镇 子里吃过亏!戳伊娘!你一个断子绝孙的棺材板也敢上我门来撒野?死绝户短命户 僵尸户!养着三个丫头片子赔钱货,将来入了黄土都没人哭,清明冬至连把黄纸都 没有得烧!戳伊娘!” 骂仗的那一边却是她瘦小精干的亲家公,听了这话一蹦老高,拍手对吵道: “死老虔婆,不知哪里偷汉子养的野种,也拿来撑王家的门面,七个儿子蛋也不下 一个,花差生了十六个姑娘,倒有人拍你的棺材板! “七个儿子全养得猪样,家家都没有过夜米,我瞎了眼睛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大 姑娘送来,亲事结了不到两年,老七就又犯了老毛病,整日家偷鸡摸狗的,半夜里 敲寡妇门,上集时摸小媳妇胸口,全都是你这个死老虔婆偷人的现世报! “叫老七出来,老子打断他的腿!我戳你王家十八代祖宗的娘!” “咔”的一声,亲家公虞守福把一只斧头劈在王家老屋的黑漆门板上。 门板早已年久失修,硬生生被劈出一条长缝,在一檐春草下面,那深黑的长缝 越显得寒窘,只一把磨得雪亮的船用长斧嵌在门扇上,冷冰冰地闪着青色的微芒。 王婆吓得一怔,随即顿着手里的黄杨木拐杖,拍腿哭道:“杀人啦!杀人啦! 戳伊娘的虞老乌龟杀人啦!” 她拖着手,从鼻中喷出一管鼻涕,用力掼在青石板的巷道上。东区满街的门都 打开着,一条巷子的头神秘地探过来,几个小孩凑近了,嘻嘻哈哈地看。 王家那晦暗不明的门扇里几树桃花开得正好,落英从高大破旧的门里飘舞而出, 有一种奇怪的淫逸气氛。 虞柳紧走了两步,果然看见门里倚着她的二妹妹虞小菱,七八个月的身子了, 显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笨重,用船户家女孩儿特有的一种放肆姿势,叉腿坐在天井里 端端正正放着的太师椅上,手扶深黑色的桃树老干,眼睛红肿着,只是发呆。 关紧的东厢门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老七低而清脆动听的声音正在叫唤: “菱,小菱,你把衣服给我……有事好说……我知道错了。” 几件洁净的男人外裳正堆在桃花树下,上面是一件灰黄色的毛衣,还是小菱结 婚时虞柳送的毛线,千针万线在柳丝遮蔽的北窗下、槐花零乱的小院门口、电石灯 昏黄的柴房里织了出来,不过是给了这样一个人——虽然结婚前就知道他是这样了, 小菱还是不管不顾地嫁了过去。 为了老七不知挨了虞守福多少打,有一次被爹爹用柴禾棍打昏了锁在房里,身 上青紫满体的,竟还趁着夜偷着出去见了老七,就是那一夜怀了身子,虞守福才不 得不把挺着肚子的小菱嫁过去。 灰黄色毛衣里露出一角男人的短裤,毛衣上却堆着几件女人的绸衫,粉粉颜色 绣着白头鸳并蒂莲的半旧兜肚和亵裤柔若无骨地倚靠着那件有棱有角的厚毛衣,只 一瞥便让人觉出无限的风情来。 虞柳把脸掉了过去,还是从眼角看见无数片粉红腻白的花瓣在微风中飘拂扬卷 坠落,浮在那几件说尽故事的衣服外面。 “菱啊,你饶了我吧,我知道怕了……”饱含魅惑力的男声不断地从东厢里传 出。 王老七是镇上有名的漂亮男人,虽然带着市井气,但一双细长的流光闪烁的眼 睛,棱角分明永远含着一抹浅浅的浮滑微笑的饱满嘴唇,瘦瘦长长白脸上山青水秀 的满是动人线条,一镇的年轻女子都喜欢和他说笑调谑,却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如是一个轻浮少年,让女人觉得没有依傍感。任何一个有点儿理智和阅世经验 的女子,都不肯依附于这样一种毫无前途和未来的感情——只有她那愚埃多情的妹 妹,竟会喜欢了这既不事稼穑、又不识之无、除了讨女人的欢心外一无所能的轻薄 男子。 小菱是个淡眉毛水泡眼低鼻梁细长嘴唇略显瘦小的普通女子,但年轻的船家姑 娘总有种永宁河水浸润出的水灵和白嫩,亦且她在永宁镇上是数得着的聪明能干, 十六岁开始媒人就踏破了门槛,谁知却结了这样一头亲事,除了她自己,再没一个 人说好。 和王老七相好的那么多女子,没一个人答应过他的求婚,听说了虞小菱的出嫁, 个个都暗地里掩口嘲笑。 分拔开门前一阵疾吹的落花,虞柳越过用长条凳堵住黑漆大门的王婆和举着斧 子楞在一边的虞守福,推开半掩着的楝树门板,在一巷人异样的目光中走了进去。 王婆在虞家唯一有点忌怕的就是虞柳了,看见她来,嘴里那一串连绵不绝泼辣 厉害的永宁街上的传统恶骂立刻变成了一段低沉的嘟囔声。虞守福没有意料到她的 忽然出现,哑在那里,瘦小的身子吊在门板咬住的长斧上,滑稽而难看。 “小菱,”虞柳站在淡赭色生满滑腻腻青黑苔藓的天井里,不耐烦地看了她妹 妹一眼,“把衣服给他。” 蓬着的头发上胡乱插着几枝黑色带花的粗大发夹,几片淡粉色的桃花落在油腻 成一片的肥大发髻里,水泡眼里浸着一汪泪,抬起眼来凝视你时,似乎有无限的悲 情要倾诉。 虞柳看着她妹妹时,忽地想起家里喂过的一头生病濒死的母山羊,也是有这么 哀愁的软弱的眼睛,终日哀哀地凝看永宁河滩的夕阳——其实小菱本来没有这么怯 弱和哀柔,十二岁就撑着船满河流荡,能去百里外的村镇贩货运东西了。 如果在河上碰见荤话说过头想讨便宜的青年渔家男子,她会一篙子撑过对面船, 抱住那人往水里跳,按得那人在洒满金色落晖的河水里满口“小祖宗”地叫唤着求 饶。 “把衣服给他。”虞柳压低着声音和恼怒,用脚尖往桃树下的衣服堆上踢了一 下,“你想让永宁镇的人都看你笑话?” 那张呆着的脸上又落下了满颊的泪,夏天的急雨一样:“我早就是永宁镇上的 笑话了,你今天才知道?” 虞守福蓦地隔着门叫了起来:“柳,你莫便宜了那小子。老子今天要活生生地 劈了他。废物垃圾,老子把一个千家求的好姑娘嫁给了他,养得他横草不拈天天袖 着手搓麻将坐汤水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他家老虔婆都沾光过上了体面日子— —倒好,大白天关着门偷人家老婆,外面还留他家不要脸的死老虔婆把门,劈死了 他,老子偿命,我的小菱哪里还愁再找不到人?” 也许见了虞柳之后,心里的怒气越发涌上来之故,他吼声震天地下了斧头就要 往里闯。 王婆看了青芒毕现的长斧,一边往后缩一边叫道:“老七你还不快走,关着门 等死啊?娶个母老虎回来,害得你老娘都要陪你送命了,叫你不要娶不要娶,把五 个月的大肚子讨回来做娘子,——谁晓得那野种姓不姓王?你就肯吃这泡屎!快从 后门翻阁楼走,老乌龟拿斧子劈你来了!没衣服不能披个床单?到这时候你还管那 个婊子做甚?老乌龟又不敢劈她!” 这边虞小菱却好象忽然醒过来似的,扎着手向门前奔来,嘶哑的声音象初秋的 寒蝉一样:“爹,爹,你饶了老七……都是那骚狐狸不好……” “住嘴!”虞柳忍耐不住地喝道,将肩头的包往地下一掼,“谁叫你嫁这种东 西了?收拾了嫁妆带着妞儿跟爹回去,还嫌不够现眼么?满镇的女孩儿谁眼里能看 上王老七,狗不拾的东西。只有你脑筋坏了,哭着喊着往王家跑——要么你就打脱 牙和血咽了,要么你就和他一拍两散,三天两头地在永宁街上闹,你让爹爹露脸呢? 爹爹也五十岁人了,天天为你提斧子拎刀砍人骂街的,你自己看看,脸上下得去么? 心里过得去么?” 门外忽然喧哗起来,青石板上一阵扑踏的脚步声,几条浊重的男嗓叫道:“老 娘,你让开,让我们兄弟来对付虞家的老乌龟。妈的,撒野撒到我们王家门上来了, 这个断子绝孙的棺材板胆子倒蛮大!” “他兄弟来了!”小菱惊恐地叫道,蓬乱的头发下浮起了一双留恋不舍、哀恨 交集的眼睛。 虞柳的气愤在一刻才升华起来,县中和学院里的日月忽然从她身上逝去了,只 留下一个纯粹的永宁镇长大的女人。她卷卷袖子,脚往红漆斑驳的东厢门一踹。 “过来,都过来,让永宁镇上人都开开眼!”虞柳泼辣地叫道,“老三,老五, 老六,你们都过来看看王家的光彩!” 门外的人声霎时间凝滞了,站在门首看热闹的人们也都赶集似的围了上来,一 条苍老的尖嗓子冲天炮仗一样叫道:“奸夫淫妇!这按老规矩要捆上石头沉河的呀!” “怎样!”楞头青的老五不甘示弱地哼道,“要作兴老规矩,象虞家这种断子 户,早该撵出镇子去,在黄柏园搭个棚子讨生活,一辈子只许在河上漂,不能在永 宁街落脚!还许他上门来闹,又动斧子又拍门板!” 这句话却戳了虞守福的肺,他忽然蹲了下去,坐在门前滑如圆镜的青白色下马 石上,瘦小的脊背仿佛承不住老五这句话的重量,弯曲成一张细细的雕弓,伛偻得 象永宁河滩上晒了七八天的干河虾。 “菱,跟我回去!”虞柳不容置辩地吩咐道,低头看了看那堆衣服,“衣服抱 了,扔在永宁河里!” 水泡眼低着,不肯抬起来望一望,固执地在一街人面前静默着,只不作声。 简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愚蠢。虞柳想,这如果能叫做感情的话,应该是人世间 最低下的一种,近似动物的那种爱吧? 坐在下马石上的虞守福却突然间爆发了一阵恸哭:“天王菩萨,不长眼哪你! 我虞家十世积善,怎么不给个儿子?我虞守福苦熬苦做了半辈子,翻了房子买了船, 怎么就不能给我个儿子?女儿再好,也是不中用的!老天你不长眼,戳伊娘的王家 三代人扒灰养汉嫖院子,怎么倒有七个山墙高的儿子!再不象样那也是儿子,就能 在镇子里发横,就敢上人前说话!” 虞柳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难听的哭声,那粗浊的悲伤是真诚的,从心底浮漾上来 的,但却如此丑陋而可笑。 妹妹的沉默和父亲的悲痛让她一时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王老五便在这一刻里 扬着头走了进来,附身到桃花树下要抱起衣服。 “别动!”虞柳从前和王老五是初中同学,老五是她们班最笨最年长的一个, 每次虞守福羡慕王家儿子多的时候,虞柳就会鄙夷地打量打量留级生王老五,心想 象这样的儿子,再多又怎样?不过是多养了一头猪罢了。 老五坏笑着扬起皮肤油亮、脸颊被一条横肉深深犁过的脸,那张不算难看的脸 因为这条横肉而显出一种奇怪的邪恶来,似乎这邪恶象草一样,会随地蔓延,又脆 弱得不堪一击,——这类带着几分淫秽、恶毒和刻薄的脸容和声音往往是老五们最 后的堡垒和力量,也是他们在这世上证明自己的唯一方式。 “怎么,大学生没见过男人的裤衩?”油亮的邪性的脸横在她面前,暧昧地笑 着,“想见见还不容易么。” 满街的人哄地笑了起来,老五抱着那捧衣服,直送到她眼睛下面来,衣服堆在 那里看着还洁净,逼近了时却有缕难闻的体味,男人女人体味混合在一起,交杂地 流动在充满桃花粉的院落当中,是种奇怪的温暖的恶气。 虞柳的脸腾地红了,她早在二年级就独立解剖过年轻的男体,而且得到年级第 一名的高分,老师都很称赞她对人体肌肉、血管极度清晰而准确的把握力。 在解剖台上面对坦然裸露的淡灰色男尸,她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也不觉得 有任何令人羞缩的成分。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萦绕在空气里,年轻男体上的骨突肌 肉仍显得饱满,腋下和鼠鼷部的森森体毛还是郁黑色的,雄壮的阴囊和阴茎自然地 垂落在两胯之间,并未显出丝毫的萎顿。 和一组同学一起向解剖台走去时,她心中竟有种喜悦,这还是她第一次独立解 剖,居然有这么一具完整无缺的年轻男体能供她操作,对于一个未来的外科医生, 这是走向辉煌的第一步台阶。 在学院的几年里,任何形状的男体和女体对她来说都毫无隐秘可言,也从没有 人拿这些事做热门话题——不过象动力系的锅炉、土木系的高楼、数力系的冗长算 式,是一门功课罢了。 从没有想过竟会在家乡的镇子上,受这个停顿在初中肄业证书上的同学羞辱。 “无耻!”她自己知道这句骂词对比永宁镇的市骂是多么无力,在无数人的注 视之中,她发现自己真的只不过是个永宁镇女子罢了,外面世界的无穷图籍也无法 帮她抵挡这阵嘻笑和围观。 “你敢动!动动看!”竟是小菱的声音,她从自己被羞缩情绪烧成一片晚霞的 眼角里看见小菱一拍椅背,从虞守福手里抢了板斧过来,横刀立马地站在东厢门前, “老五你给我滚,去年借的那六百块钱赌债,我不问你要,你当我忘了么?你敢拾 了衣服进去,我就掉身去你家拦门坐着索债,过的什么日月,不是我拉扯你,你还 能扬着头在永宁街上走动!连口水都没得喝!” 意料之外的,看着粗壮而邪气十足的老五竟在小菱的一番话前蔫了下来,他讪 讪地站了片刻,又微微弓了腰,手指忽然失了力气似的撒开,那满抱的衣服也流水 一般泻在桃树下的一层粉色花瓣里。 “你跟爹回去!”虞柳小声而不太有把握地嘟囔了一声道。“别在这里闹了。” 小菱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却转身向东厢房里叫道:“老七你听着,当着这么多人, 你说一句,以后日子怎么过?” “我都是听你的,菱!”柔软如风中柳絮的声音又飘荡起来,带着一丝惶急和 难堪,“我猪油蒙了心,放着家里一等一的人,还去外面招狐狸精!我昏了头,错 了神,脑子不由自己做主,当着外面人今儿个我罚个恶咒,今后倘若再犯,天打五 雷轰,出门遭横死!菱,你饶了我,我穿衣出门,当着一街人给你磕头陪不是!” 这声音甜腻得象一味虞柳最怕吃的香草奶油冰,光是闻见那股味道就会让她恶 心欲呕,可也有人嗜之如饴,也许这就是小菱死活要嫁了老七的原因,世上存在的 万事万物,总有对应它存在的理由和需要。 “老七,当着人我告诉你,小菱我这双手是兴家的手,你只要在家里乖乖的不 拈花惹草,要什么都是我供着你!管你这辈子穿绫着缎、吃香喝辣,做永宁河上数 得着的人家。你若是再出这样事情,我也不和你厮闹,裹了我挣下的家私我打道回 府,让你这辈子穷断脊梁!” 门外的人群哗然叫了起来。虞小菱这番说诉并非大话炎炎,前年她嫁到王家不 久,便雷厉风行地在镇中心开了家杂货店,价钱比别的商店低一成多,生意很是蒸 腾,不到一年便规模翻番,永宁河上下游的人都撑船来店里批点东西回去,钞票流 水介涌将进来。 去年初小菱又租了只驳船来往在永宁镇和省城之间,去的时候载一船四乡收上 来的鸡,回来时满舱都是省城里的处理品——二十元一双的皮鞋,九元钱一件的橡 胶雨衣,时髦、实用和廉价覆满了舱口,还没到岸就有人热闹地围着码头,等船靠 岸。 王家原来在镇上贫困得四乡知名,七个儿子一色儿的嗜酒贪赌,把老爹爹劳作 一辈子攒下的一条旧木船也卖了搓麻将。老三和老五盖不起娶亲的房子,索性倒插 门改了姓氏。 自虞小菱嫁过来,王家的日月猛然间滋润起来,连王婆脸上的皱褶都平复了许 多,从此也敢敞着门坐在天井的桃花树下吃饭,任满树轻柔的桃英随风坠落在鱼肉 堆垒的方桌上。 小菱似乎应了“女生外向”这句古谚,嫁过去后生意做得火上沸油般兴旺,却 很少补贴娘家,气得爹爹虞守福背地里骂她“贴小白脸,犯贱不值钱”。 她不过佯装不知道罢了,倒是不断补贴老七几个光景差的兄弟,一家人竟全仗 着她才不愁油盐。 虞柳只听过虞守福几次背了小菱坐在临河的堂屋向顺路歇脚的数落生气,还为 她不值。今天听了她这近似宣言的诉说,方有一种恍然彻悟的明白。 站在阴暗天井里盘着永宁镇几百年不变的弯髻,红肿的水泡眼里搁着市井妇人 特有的哀怨和伤惨,干燥的乌色细唇里咬着斩截干脆的乡下声音,七个多月的臃肿 身子厚厚地堵住光线淡薄的东厢门,船户女子的肥大手掌里紧握着砍缆绳用的雪亮 长斧——小菱在她那一类人中也算得上是个杰出人士,却病态地迷恋着这毛毛虫般 无用恶俗的男人。 并且那爱是真实而深沉的,就程度来说也许不逊于宝黛、梁祝、安东尼奥和克 里奥佩特拉、源氏和紫姬……当黛玉向宝玉泣道:“你可从此都改了吧!”安东尼 奥在枕上回答克里奥佩特拉道:“你将在我的爱里发现新天新地。”时,他们所表 达的挚情,也不过和这个河面上长大的船户女子心中沸腾的深爱一样炽热而恳切。 为了这个男人,小菱会肯做一切事情,愿担承一切风雨。老七是她生命中唯一 的人,其他人即论是父母姊妹儿女,在这里也不值分毫。 虞柳无话可说,在一幕爱情戏隆重谢幕的时候,鼓掌是可笑的,观众只应该悄 悄退席。 她站在一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出门拉了箕踞在青色下马石上嘶声长哭的虞守 福,掉头就回西区。 半夜醒过来的时候,虞柳习惯性地披了衣服坐在窗下,仰头看一回星月,永宁 镇四外没有什么山峦,午夜的永宁河在石阶下浊黄而奔腾地逶迤东去。茫茫河水之 上,疏星淡月格外清朗,让人毫无由来地坠入无边的宁静和喜悦中。 背后十八岁的虞招娣酣睡正熟,招娣刚刚高中毕业,还没准备做事,整天和镇 子上的年轻人们一起啸聚,狂热起来也会抱着录音机,一群人在河滩上喑哑地坐着, 听流行起来的邓丽君和罗大佑,柳色和初上的新月笼罩着她们的世界——青春不管 在哪里都是美丽的,梦幻一般忧伤而美丽。 隔着宽大的堂屋,她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吱哑声,从她初通人事起,西屋的吱 哑声地就让她脸红而羞愧。 爹娘的床还是二十多年前初婚时找本地木匠打的,照着清末的老式样,床门上 雕着全套的《西厢记》,床柜和床凳撑在里面,合上门就是间独立的小舍。 花雕和接头做得太多了,木榫头架不住年深岁久的剧烈震颤,越来越松弛摇晃, 每次回来探家,她都骇异地发现那动静越来越惊人。 微寒的夜风从窗隙里透过来,竟刮来一声虞婆的低叱:“做什么你做什么!停 了停了你这老鬼,叫你把东西掏出来到外面放掉的,你想害死我啊!” 回答虞婆的是一阵更剧烈的木床摇晃声和虞守福粗重的喘息。 虞柳赶紧躺了回去,面红耳赤地想,十几年了,还从来不知道她父母是用这种 方式避孕的。只从医书上知道,除了避孕药、避孕套、避孕针、阴道隔膜和宫内节 育器等等之外,也有些乡下人是用体外排精来避孕的。读这段时她发挥性地联想了 一下,还觉得十分可笑,却原来生她养她的父母一直就是这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 己的情欲。 下次回家,要不要在省城买点避孕套和避孕药回来?虞柳将手枕在脑下,想了 想便暗啐自己一声,虞守福和虞婆都四十九了,按乡下算法已经是望五之年,船户 女人绝经年龄又早,说不准娘什么时候就会不来月事了,倒替他们操心避孕。 “老鬼你今天怎么了?”娘在西厢房里提着声音叫道,“你要想害人上街拍门 找寡妇去。快拔出去,真害了我,我摸把剪子割了你那骚根!” 再也不考虑东厢房里睡着两个云英未字的闺女,虞守福也嘶声叫道:“做什么, 要你给我生个儿子!我今天上王家门前,拎斧子要砍老七,给小菱出气,反被他家 老虔婆和群野种叫我棺材板!我操,我年青做汉子时只有上老七爹爹前的,做了半 世强人,倒断了香火被人吐唾沫。干!你这辈子不给我生个儿子,我做鬼都不放过 你!” 一阵阵颠簸动荡的声音颠簸动荡地穿过空旷的堂屋,掠进东厢房里,声音中似 乎带着谁的冰冷的呜咽。 虞柳怔在自己暖热的被筒里,她从来没想过爹娘对自己的性别是这样失望,她 是永宁镇世世代代第一个进入高等学府的,并且是在南方最著名的医科大学,这些 难道完全比不过一个性别的重量? 每次她经过建筑工地和车站,看见那些做苦力和拉货的年轻男人们在烈烈太阳 下坦露着漆黑的脊梁,都会有一种悲悯的感觉,这些人在初生时何尝不是一家的希 冀和惊喜? 然而在父亲眼里,她原来总不如这些人,比不过一个粗壮而下流的王老五,甚 或一个软体动物般粘腻可笑的王老七。 宁静中,一声尖锐而放肆的喘息破门而出,在永宁河上袅袅远去。 闭上眼睛,还是这种深沉的黑暗最美丽,连河上亘古不变的月色和树声此刻都 被玷辱了似的,虞柳想,原来性事这么丑陋,原来自己的出生是这么丑陋。 镜子里面看自己,淡蓝色毛衣翻出雪白的衬衫领子来,格子裙用滚烫的茶缸熨 过,又在枕下平平整整地压了一夜,衣上颊间依稀是处女的淡雅气息,才知道年轻 是最好的美容材料。 虞柳本来知道自己长得不美,也许是这个原因才使她在学院的几年中更沉溺地 埋首书中。常常是独自背着圆桶形的防水布大包,结着滑如细脂的长辫,穿着简单 的粗布衣裙,手里一块冷馒头,脸色苍白地出入在图书馆、教室、食堂和宿舍,便 已是生活的全部。 心中不是没有寂寞和阴翳的,有时也会和什么舞会、同乡会、社团里认识的男 孩子出去,打打球、看看电影,下雨时沿着学院区有名的古建一条街,低语着散步。 但不是爱,彼此都不是。 在许多春天和夏天的夜晚睁着因读书太累而酸痛的眼睛,想往着“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的境界,反侧着,不能成眠。 虞柳常常暗自嘲笑自己的狭小情怀,在渔船上第一次捧起《居里夫人传》时, 她就已经发狂地想,将来自己当如是,当如是深刻地投入一种学问,投入一种纯理 性的生涯。那一年,她九岁。 进入医科大学时她已经二十二岁,爹娘中年时在永宁河上漂泊着的渔民生涯让 她连着在不同地方念了三次五年级,又以自杀相胁才没有退学,历尽千劫进了初中, 她不能不珍惜。 二十六岁,如果在乡下,膝下该已经有两个四五岁的淘气黑皮孩子,操持着一 家人的衣食,闲来携了针线去邻居妇人的堂屋,在秋雨沉绵或柳絮满天的安静下午, 和里巷中的饶舌妇人们在阔大的堂屋里恣肆地点评着自己的姑婆,刻薄地讥诽街上 的风流女子、浪荡男儿。 每念及此,虞柳便庆幸她在弱龄时遇见并投入了那些改变了她一生的书籍。 虞柳知道自己是个生活在书本里的人,读书时在书里,不读书时仍然自以为在 书本里。和《奥涅金》里的达吉娅娜一样,她整日捧读着书卷,怀着危险的热情凝 望未来,总以为爱情就是《太阳浴血记》里的那种生和死、血和泪交缠——那般壮 阔而惨烈。 在食堂的饭盒柜里发现周天佐的信时,她怔在当地,只觉旁边的人脸和声音全 都成了一团模糊云雾,热闹地浮动着,不断流过她身边,而她自己却在什么遥远的 地方。 那里细草铺天,杨花如絮,冰山下面走着一群云朵般的白羊,美好得不象梦, 而象柯罗那些似真似幻的画、象柴可夫斯基所有乐曲的叠加。 一个被自己隐隐暗恋两年的男孩的情绪隐秘的来信,到底可以用什么妙曼事物 来比拟呢? “……快要实习了,不知你打算报哪一家医院,我很想和你在一个组,一起切 磋琢磨。同学近四年,你的身影一直让我钦佩而感动,有一次在阶梯教室里看见你 埋头读一本书,四个小时没有抬过一次头,甚至连姿势也没有变动半分,当时就在 想,这个女孩是我望尘莫及的。虽然我是医生世家的子弟,——从曾祖开始便以‘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为周氏家训。祖父是比利时留学生,四十多年前在天津开诊 所时人称‘津门第一刀’,医过无数社会闻人;父亲协和毕业,得授家学,在同济 医大以胸外科著名;我的本意也想攻胸外科,但入学三年多来,唯一佩服的是你, 而你又让我无法超越,所以后来还是选修的腹外科。 “小柳,可以这么称呼你么?我真的想知道是你在这方面有卓绝才能,还是我 不如你勤奋。我实习医院报的是附院,如果你愿意,也报附院好么?这样我们可以 朝夕相处一年。附院的设备和外科水平都是一流的,在这里可以学到很多。 等待你的回答。 天佐字“长长的五页纸的信上,那洒脱而偏斜的黑色字迹,显出无限儒雅气象。 也许是自己少了这点气象,虞柳极为醉心周天佐的魏晋风度。即论是千篇一律、千 人一衣的蓝色中山装,在周天佐身上偏就能穿出十足的士人味道。 不过一七三的身高,也并不格外俊秀,但不管往什么地方一立一行,总有种千 百人中能一眼凝注到的出色气度。偏分的头发整齐得象枫丹白露行宫里精修过的灌 木丛,中山装一尘不染,阳光下竟有种熠熠生辉的清洁。一排饱满的扣子直封至颔 下,微凹的下巴低落下来时让人觉得无限谦和,昂扬上去便是无人敢于近亵的森严 和骄傲,四代相传的世家气象究竟不是永宁镇和平常人家能见到的。 还有那双乌黑的眼睛,乍看上去如九寨沟五彩池般的深邃、沉静,但里面却动 荡着另一个世界,似乎蕴蓄着无限欲喷薄而出的炽热熔岩。 在他凝视你的时候,一张辽远无极的天罗地网便拦头落将下来,有谁能够抽身 而去。 尽管在班级里和周天佐很少交往,虞柳还是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他的眼睛,她知 道很久以前这双眼睛就在凝视自己,她的回报是断断续续近一年的失眠和日记。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男子,会让女人向往和相信天长地久、生死不渝、轰轰烈 烈,会让女人看见真正伟大的爱情,因而甘心死去,会让女人愿意在他的眼睛中度 过一生一世,哪怕象微尘和砾石、草木一样平淡…… “我如何逃得过他那不知有情还是无情的注视呢? “我爱他,我知道。我曾经狂热地爱过手术刀,可对比现在的感情,事业的热 爱显得虚荣、遥远而寂寞。 “让我溺死在他的眼睛里吧,司天的大神。 “即使这样,也会让我觉得喜悦而圣洁。” 这个夏天,一个好月亮照着窗外高大悬铃木树浓黑如小山的影子的夜晚,虞柳 在室友的睡眠之外独自醒着,点着黄光摇曳的矿烛,用颤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道。 司天的神祗听见了她胆怯的祝祷,虞柳想,并且悲悯而爱惜地回答了她。 “去附院。”排队买饭时,她粲然笑着对一个同学说。“附院比一医好,真的。” 十年来,所有的年级第一名都是去第一医院实习的,虞柳是唯一的例外。 出发的前天,恰是秋天的第一场雨水落过,天气乍然降温。女生宿舍将桌上乱 放着的饭盒、书堆、镜子和零食收拾起来,摊开了架势在初秋下午温和的阳光和落 叶里,边说笑边缝着家里带来的红绸大被。这几乎是医大每年秋天场面最盛大的一 件事。 晚饭时,宿舍里的女孩子们看见虞柳进了楼门,一起敲着饭盆大哗起来。 住在榆园的女生宿舍离食堂特别远,饭菜都是用搪瓷桶和脸盆装了来,晚饭照 例是每个楼层一桶饭、三盆菜和一桶免费汤水,女生们按年级排着队把饭盛回去。 “我回来迟了!”虞柳看了她们挤眉弄眼的样子,笑道,“等会罚我洗碗。” 另外七个女生一起嘘了起来:“嗨!你被子缝了么?” “真是,在图书馆耽误到现在。”虞柳心虚地解释,看见楼梯口一盆白气蒸腾 的土豆烧牛肉,在初秋的微寒天气里越发诱人食欲。 “骗谁!下午你居然去男生宿舍互助,”心直口快的山东姑娘杨尘叫道,“我 们医大女生的优秀道统和平权意识都被你毁于一旦!该给你上上课、洗洗脑,再罚 你焚香沐浴于静室,抄《论妇女的从属地位》三遍!” 虞柳在满楼梯女生的眼睛里,撑不住地红了脸。她下午在周天佐的宿舍里缝了 天佐的两床被褥,禁不住他们宿舍男生的讨好,爽性承包了十床,累出一身的汗来, 让周天佐看了直心疼不已。 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虞柳尴尬地沿楼梯走上去时,低头苦想。 这件事情虽细小琐碎得不值挂齿,却是十分触讳的。 不知缘何由故,医大在周围院校中有点不同凡响。拿缝被子一事来说,别的学 校都是由班主任出面,组织女生给男生缝被褥。 工大女生只有男生的五分之一,也按班、系组成了一个美其名曰“互助小组” 的缝被子别动队,专程上门为男同学服务,其实这个“互助”里的“互”字大可商 榷,在生活上,女生对男生的照顾永远是单向的。 医大的男生因此羡慕不已。有一次元旦联欢会上,虞柳系里的辅导老师应男生 之请,向女生们提出了这件事,结果遭到了五个年级女生的强烈反对。虞柳班的十 二个女孩子后来还在班会上气道:“不会可以学嘛,为什么把缝衣做饭当作女人的 专利?” 班会后便现场辅导了男生一次,从此互助小组这话不再提起,但班上的另二十 位男生也就当她们面发誓:宁打光棍也不会娶医大的女生。 不娶便不娶罢。年轻女生永远不愁没有嫁人的机会,工大和理科大的男生成把 地围着呢,学校周末的舞会上,理工院的男同学成群结队地涌来——他们学校女生 的极度缺乏让他们感到青春是段很荒寒无聊的时间。 由此之故,医大的女生很以这些琐屑小事自得。虞柳下午埋首在男生气味很重 的被子中穿针引线之刻,也想到了她们的反应。 只没想到竟如此激愤不平而微含鄙夷。职业妇女的主体还是女人么,虞柳在宿 舍群情汹汹的声讨里有些不满地想,为什么要抱着这么绝对的观念?以为事业和琐 碎家务不两立。 她将来一定要两全其美给这些狂妄的女人们看看,一定。 微雨浇过病房外深碧色的四季桂树丛,淡青路灯下满地积叶。值班室里烧着一 只红外线的炉子,但还是冷。规定的以一条淮河为界,淮河北岸供暖,南岸不供, 这似乎刻板了些,其实江南城市冷起来也是零下十几度,连活水湖都能结冰的。 积水从裂了一条缝的窗户上蜿蜒而下,一阵伞顶的急雨声从住院部楼下传来, 里间的护士探头望了望,笑道:“虞医生,那个漂亮小伙子又来送夜宵。” 虞柳撑不住地红了脸,将头更深地低在手里那本病例资料中,耳朵却格外敏锐 了,听见他带水的脚步上楼,听见那谦和温文的声息在门前顿了顿,一定是在小心 地挥去伞上的雨水。 十几片还热着的干切馒头片垒在半旧的铝饭盒里,大约是晚饭便买好了馒头, 值班时仔细切成均匀的一片一片,在红外线烤火炉上慢慢烤了出来。两面都是色泽 柔和的金黄色,可以想见制作人的精心。 乌黑微凹的眼睛停在她脸上,是那种蒲松龄说的“以眉听,以目语”的生动— —虞柳从来没想过男人可以是这么温柔而细致的。她的永宁镇里,世代只是些大口 往地下啐痰、在大街上喧哗着招呼、坐在船头边吃着猪大肠边放肆地亵渎女人的汉 子们,几百年来,他们有着同样黧黑的脸容、同样被河风打粗了的皴裂皮肤、同样 喝酒聚赌打架的脾性、同样动物性的对女人的爱好。 哪里有过这样待人诚挚而深情、尊重而体贴的了?百里之内,竟不啻天壤之别。 淡金色的焰火在夜空里升腾,搅乱了整个宁静的长天。只觉得一阵眩晕般的迷 乱和欣喜,在可以听见他呼吸的近处,在午夜的住院部,在这个深秋的雨夜,雨声 和白墙都在渐渐淡去…… “明天胸外有个加装心脏助动器手术,去观摩么?”周天佐坐过来,替她冲了 杯牛奶,坐在一边慢慢搅动着,“我想去看的,谁知是外科李主任的主刀,据说他 做手术最不喜欢别人站着看。” 穿着一袭简洁的白衣,越发显出那雅重的气质和飘逸俊秀来,细长灵巧生来适 宜手术的手指握在透明的牛奶杯外面,几乎没有分明的颜色界限。虞柳正品度着, 忽然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忙笑道:“真的?他还要我做助手呢,我刚刚在看这个病 例,六十多岁的老头,有轻度肺心病和过敏史,就怕术中麻醉过敏或感染引起呼吸 衰竭,所以才要李医生主刀,不然一个不算复杂的手术,何须这么大动干戈?” 说着将手中的资料推了过去,周天佐有种职业的兴奋,看见那上面蚁行的细细 墨水字迹,眼睛亮了起来,当真是四世行医的子弟,看见从未接触过的病案便仿佛 掘了宝藏。 “你主攻腹外的,精力老花在胸外上干什么?”虞柳咬着馒头嗔道。 “腹外无非是那些,来了两个月,切肝脾、除子宫、割直肠、摘肾都看了几起, 配合了不少回,大致细节都有数。”毫未意识到话语中的血腥气,周天佐只管兴兴 头头地说道,“胸外只看过一次晚期肺癌手术,其实胸外的东西最复杂,光一个心 脏病,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手术,其中细节更是琐屑万千,难以一言尽之。” “如果你胸外、腹外双修,不知会怎样?” 那边悠长地叹了一声,点头神往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里间的电话铃急响,护士接过来,叫道:“虞医生,你的电话。” 电话里竟是招娣,寒夜里冻得感冒了,鼻音浓重地另一头大喊大叫道:“姐, 你快回来,不得了,娘在家里生呢。” 虞柳想起来,暑假回去是发现了虞婆的身 子有些笨重粗大,在她面前遮遮掩掩的,有些羞缩。大约还是春天那一夜有的孩子, 五十岁的妇人还要受这样痛苦,虞柳不知道该为她悲伤还是该怒其不争。 “生就生罢,又不是没生过孩子,你这么大惊小怪。”她回手推上里间的门, 不想让不相干的人听见。 “一天多了,还没生下来呢,娘都晕过去几回了!” 虞柳骇然:“怎么会?没请稳婆来接生?” “请了,稳婆都怕了,镇上那两个不敢再来,在乡下请的一个莽撞,想硬掏出 来,我赶紧喝住了她。姐,你快回来帮帮忙,爹在家急得团团转!” “叫我回来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妇产科医生。你和爹快用车送娘去卫生院,千 万别指着我——一定要去医院,没设备没药在家扛着不是等死么!” 招娣在那边哭了起来:“我不管,我连夜撑了船到了省城码头,打你的电话打 了两个多小时,你无论如何现在就出来回家。娘说的,她怕去卫生院丢人,死也要 死在家里,你要不管娘就没人管了,大姐你这么忍心!” 这么冷的夜晚,一头碎米般的汗珠从她发间颊上渗了出来,虞柳握着老式的黑 色话筒手簌簌发抖,停了片刻才颤声道:“好,好,好,你等我,我马上到船码头 来!” “青霉素!给我六百万单位的,妇产科就在对面吧?小王,你陪我去一下,借 点器械好吗?”虞柳象一片零落的梧桐叶一样委顿地飘了出来,失神地坐在椅子上, 力气全无地问道。 看见她苍白如鬼的脸色,护士骇怕道:“虞医生你别去了,你要什么我到那边 去拿。” “借产钳、……用一个星期。”虞柳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实告诉你,是我母 亲难产……你们别笑话,我真的怕……” 坐在周天佐自行车的后面,虞柳一路上完全象呆住了似的,直到在阴湿的码头 上,看见船埠上无数点深黄的灯光,她才想起来道:“明天我不在,你帮我向李主 任请假。” “那他的手术不是没有助手了?”周天佐回了半个头,一股淡淡的洗发水气味 缠绕过来,在平时,她应该觉得很温馨的。 “明天换也来不及了,”虞柳勉强笑道,“不如你给我请假时就自荐一下吧, 反正你一直想搞胸外的手术,底子不比我差。” “真的?”周天佐停了车子,脸上升起了一个很动人的微笑,虞柳还很少看见 他笑的,不由在他的笑容里怔住了。码头上的微光射了过来,照见点点细雨纷飞, 离他的唇很近的地方,她忽然有了无限渴望。 “姐!”一声春雷霹雳的嘶叫从埠下传了过来,虞柳被震动得浑身一缩,回头 看见家里那条苍黑色的机驳船正停在水泥坡下,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那堆药品和 器械,低声道:“我走了。” “回来我接你?”低沉动听的声音询问道,虞柳忽然发现他的声音有些象王老 七,她被这个毫无由来的牵系吓了一跳,忙摇摇脑袋,想晃去这个不伦不类的攀比。 大概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周天佐淡淡笑了一笑,又道:“那再见。” 登上驳船,才发现自家的旧船在一众货轮和机船中越发显得单薄,一痕土黄色 的灯光从合不拢的舱门口流出来,象一条细窄的浊水溪,沿永宁河岸流动了一阵, 又折在码头高陡生苔的台阶下。 光影里无数蒙松的秋雨乱飞着,河上正突突突地过着一队煤船,远看去是丘陵 一样黛青而起伏的影子,慢慢地往长江里驶去,那缓慢是永无尽头的,看不见开始, 也看不见结尾。 而岸上的人早已掉过车头走了,虞柳禁不住有些失望,自己也知道这毫无道理, 人家半夜里登着自行车上坡下坡地带着自己,淋了一身一背的雨——自己为什么想 不起来给他擦擦? 天还未大亮时,船才泊到永宁镇的岸边。虞柳也不理早起去黎家汤水老店吃起 锅豆腐的老汉们的招呼,直奔西区,一推开老家那浓密楝树影下的河房门,便不由 得尖叫了一声,肩上一只硕大的旅行包落在水泥地面,沉闷地响了一下。 屋里人齐齐地投过来雪亮的目光,一枝年深日久薰成深黄色的白玉烟杆悠悠地 往她这里一指,伴着一声尖锐的咳嗽:“小柳若是个儿子,那三乡五镇的人都比不 下!哪有王虔婆说话的地方?老七敢这么放肆?可惜了的,福官,不是我说你,当 年你自家也该有个主张,不能就这么断了烟火,让一家外姓人爬到你头上来!” 四壁里都是缭绕的烟气,宽敞的客堂间坐满了人,八仙桌边架满了船户们扁扁 的大趾叉开的脚,那脚即使隔着丝袜皮鞋也能让人看见船户的职业记号。 一地金黄色的烟头点缀着灰色的水泥,贴壁横七竖八放满了酥糖、米酒、新做 的糕团和鸡蛋,虞守福正蹲在地下剖一条大青鱼,抬着黑黄颜色胡须似猬毛倒竖的 脸,笑逐颜开道:“看老人家说的,当年不是水户人家,穷怕了不敢生么。现在托 众人福,起了这重大屋子,又买了驳船,不养个儿子传代,我白活一世!倒是王老 五这话说得及时,给我敲钟,不然我看着这三个闺女还成人,原本只想嫁了她们, 舒舒服服做一世老人家了。唉,这女儿再成人,终是个女儿,还真能得道成龙?” 虞柳不屑于当众人面和他争长论短,怪道:“娘生了么?” “没呢,在西厢房,你去看,姨娘们都在,也好商量个主意。”虞守福喜孜孜 地道。 “没生你弄一屋子人!”虞柳经过他身边,低声啐道,“娘生不下来,也不请 个医生,倒忙着请客,你晓得是儿子?” “请永宁寺老和尚算过了,是儿子,是儿子!”虞守福一迭声道,“若不是个 儿子我就抱着跳永宁河,一世不成个人家,死了连口淡浆水也没得吃,活着还有什 么意思。” 东厢门里果然坐着许多乡下女人,看见虞柳来,羞缩一点的就想站起来,虞婆 躺在床上,脸色腊黄得不似人色,还勉强劝道:“莫起身,她是晚辈,只有你坐着 的。” “小菱,带姨娘们到堂屋吃茶。”虞柳铁青着脸吩咐坐在一边的妹妹,小菱正 抱着个半岁大的儿子,解着怀在喂奶,听了这话抬头笑道:“老规矩,晚生子要众 人看着养的,爹特地叫了人来。” “出去吃茶。”虞柳恨不得撵了那些人出去。 屋里的女人看虞柳面色不善,都张罗道:“小菱,我们出去吧,你姐姐是正规 省城医院的大夫呢,听她的话就对。” 掩了门,虞柳将药盒放在雕着“崔莺莺西厢拜月”的黑漆床柜上,忍不住掉了 一颗眼泪在虞婆淡赭色的旧被面。床上已照这里的老俗撤了垫褥,在虞婆的身下只 垫了一张破席子和一个装草木灰的小木盆,盖着一张潮湿的旧被子,下雨的初冬天 气,盖着被子尚觉得无限寒冷,何况这样。但虞婆似乎已经被痛苦催折得麻木了, 只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招娣推门进来了。虞柳擦了擦泪,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抱三床新垫褥来,换 两床七斤重的厚棉花被,灌两个热水袋,拿一个地炉进来,笼上新炭,要快!” “规矩用草木灰的,怕血水湿了被子晦气。”招娣迟疑道。 “放屁!亏你还念过高中,书读到狗肚子去了!等你自己生孩子再用草木灰和 破竹席去吧,零度的天气,你想娘和孩子都冻死?”虞柳的痛恨只在这一刻才找到 了发泄之处,她回过头,恶狠狠地向着招娣脸上啐道,“快去拿,还站在这里罗嗦, 我抽你!” 虞婆闭着眼睛,灰败的嘴唇抖抖索索了一会,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不用 了,我就这样吧,都这么生了一世的人,连你们带前头两三岁上死的,我一总生过 七个,不也这么过来了么。” “你忍得住,我还看不下呢!五十岁人了,不说保重着些,还一心要养什么晚 生儿子,倘若又是个丫头呢?哪有五十岁生人的,也不怕把老命搭上。上次我回家 来,又不讲,三十岁养人都有危险了,你五十岁,筋骨又不行,韧带和产道都硬了、 肌肉也没力量,还能生养?”虞柳一行数落,一行给器械消毒,自己的眼泪倒流了 满面。 慢条斯理地套上橡胶手套,穿上白袍,罗列开脐带布、产钳、针剂和胎头吸引 器,房间内立刻俨然有了病房的气氛。 房门开处,一阵笑语喧哗如风吹进,招娣和小菱都抱了东西进来,忙忙地按虞 柳吩咐换了被褥,加上了热水袋。 伸手至厚厚的被子中,为虞婆褪下还紧紧缚在身上的腰带和外裤,虞柳忽然有 种糟透了的心情,望着母亲那张腊黄哆嗦的脸,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下去。 “把娘的双腿分开,用枕头架高。”象在手术室里主刀一样,她镇定地吩咐招 娣道,“去厨房炉子上做一碗糖水鸡蛋来,要打六只蛋,再准备几瓶开水放在房间。” 再次俯近虞婆的脸,象对自己的病人一样霭声问道:“是什么时候产生收缩的?” “昨天早晨,天还没亮,不到五点钟。”灰败的嘴唇吃力地吐着字。 “先见红还是先破的水?” “破了水,”失神的眼睛似乎十分放心地微微闭阖起来,“湿了一床垫被呢。” 招娣爬在床上,将几个枕头分成两垒,支在虞婆的腿下,虞柳把母亲紧紧钉在 原处的腿用力掰开,架了上去。再将剃须刀上刮了点肥皂,毛巾蘸了水轻轻拍湿虞 婆那丛黑森森的阴毛,熟练地将剃须刀旋转过去,将周围剃净,只留下暗青的根茬。 虞婆显然有点羞窘,睁了睁眼睛,便紧紧闭上再不肯睁开。 拿了一把电筒,打开那圆而亮的黄色光圈,虞柳向她从冥界投生入世的神秘通 道仔细看了看。 再伸进手指去轻轻触了一下,直起腰板,虞柳不由得低低喟叹一声。宫缩破水 后近三十个小时,子宫口竟才打开三指宽,羊水倒恐怕流了一半。如果在附院,肯 定早已推上手术台剖腹生产了,还容得她躺在床上耗这么长时间? “现在多长时间缩一次?”她摘下橡胶手套,扔进装着消毒水的脸盆里,一边 撬着二百五十毫升的葡萄糖吊瓶,一边象平时问病人那样,和蔼而有些漠然地问道。 “怕是要过半个多小时才紧紧地缩一下。”虞婆看着满桌的器械和药品,有些 欣慰,全身放松地躺在那里答道,“柳,我生你们三个都没这么难,生小菱的当儿, 我还在船上补网,肚子一疼我就回床上躺下,二十来分钟就把她生出来了,还是我 自己剪的脐带,扎的脐带布。” “开玩笑,那时你多大年龄,现在你多大岁数?”虞柳冷着脸将催产素注进吊 瓶,“我在医大念这么多年书,还从没有听说过五十岁生孩子呢。” 窗外的雨意更加浓厚起来,河面上的雨水落声和河水奔腾声混在一起,闷雷一 样滚动在河房的院子里。虞柳挂上吊瓶,扭头往窗外看看,永宁河的河水已经涨了, 青绿色河面越发显得廖阔,船只也稀少起来。 拍着母亲干瘦的青筋暴露的手背找血管时,才发现虞婆的手象男人一样粗糙阔 大。水户的女人,都是这般手脚粗大,四肢比得上男人的结实健壮。 淡白色的葡萄糖液一滴滴进入青色的血管,虞柳笼着手站在一边,心里拿不准 地想,这样迁延下去,胎儿不知还保得住保不住?镇卫生院从来不做剖腹产,送到 县里去,有四十多里路,又下着雨…… 地炉的热气逐渐暖和了房间,虞婆的脸色也回复了一点红润。厨房里做好了一 大碗糖水鸡蛋,小菱双手端着,小心翼翼走进来,叫道:“娘,我喂你。”一片蒸 腾的雾气弥漫了黑漆雕花的木床。 一瓶水很快吊完了,虞婆刚吃完,用条青布手绢拭着头上密密的汗珠,忽然捂 了下腹,煞白了脸色道:“柳,我疼得厉害。” 虞柳将晕黄的电筒光集中成一个亮点,俯身探看了一下,不由兴奋起来,—— 她常是有这种职业性的兴奋,有看见任何新鲜病例和任何一种愈合迹象时。 子宫口已经开全了,露出了一点黑绒绒的胎发,从腹部触诊和肛诊看来,胎位 基本正常,胎产式也为普通的直产式,问题不是太严重,大约只是虞婆年纪老产力 和激素不够,所幸她是经产妇,产道比较松弛,分娩不会太困难。 “来,跟着我,使劲呼气,呼——哎,好,再来,使劲呼,呼——”虞柳一边 说着,一边拿了温肥皂水过来,准备给虞婆灌肠,直肠里的粪便清除后,可以刺激 宫缩。——这还都是书本知识,从没实习过,不知怎么会做得这么轻车熟路。 虞婆的脸痛得皱缩起来,本来已经爬满了皱褶的黑红色脸膛显得如此苍老而丑 陋,谁说孕妇是美丽而圣洁的呢?虞柳在这里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动人之处。 “再次收缩时,使劲吸一口气,往下用力,象排大便一样。”虞柳循循善诱着, 看着宫口的那点黑色已经放大了一圈,“使劲吸一口气,迸气,哎,好,再迸气… …” 连接吻都没有过的二十六岁女子,注视着这样紧张丑陋的生育,竟然心中毫无 激动和害怕的情绪,虞柳暗暗奇怪着自己的镇定和平静。 胎儿的整个诞生过程都象电脑程序一样,预先经那个无所不知的世外的大神精 心设计过,优雅而神秘。 胎头衔接入骨盆,再慢慢沿着骨轴下降,在产道处俯屈,胎儿的下颏抵住胸口, 胎头以整个头部的最小径线通过产道。为了便于娩出,胎头象地球自转一样绕着母 体骨盆的纵轴,精确地向前沿中线旋转45度角。 内旋转到阴道外口,胎头自然地仰伸起来,边抬着脸,边向外面那个不可知之 处前进,在优美连贯而神秘的进行中,胎头终于望见了母体外的光明世界,在九个 月的黑暗之后。 胎头出来之后,胎儿先出的头颈又顺时针转回45度角,回复原位,胎肩继续下 降,一个外旋转,左转45度角,又是精确的45度,先娩出前肩,胎儿躯干侧屈,随 即娩出后肩,继之胎儿的躯干、臀部及下肢相继娩出。 这些一气呵成的动作和数据,千万年从没有更易过,更让人觉出生育的神圣和 深不可测。 虞柳静静地等了四十分钟,仍没有看到她期望中的旋转和下降,胎头似乎在骨 盆阴住了,停在骨盆的出口,按常规,这时候应该进行一个会阴侧切,增大产道口。 但她从未进行过会阴缝合,怕切开后无法一层层对齐缝好,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到现在头还没出来?”已经生过两个孩子、自以为经验丰富的小菱问道, 用一块肮脏的布擦着虞婆下身温热的带点儿腥味的羊水。 “别用那脏布。”虞柳皱眉道,“羊水太少了,不容易生出来,而且恐怕娘肚 子里是个巨大儿,头太大了,不能变形。” 她无端地惶急起来,在手术台边度过的这两个月,她还从未有过这种浮躁的心 态,这种优秀医生的致命缺陷。——不过病床上躺着的毕竟是她血肉相连的母亲啊! 她平静地控制了一会呼吸,一手拿起胎头吸引器,一手拿起产钳,不知用什么 好。对妇产科她还是有些概念模糊,隐约想起老师的笔记:儿头在较高位置时不宜 用胎头吸引器。 那么产钳呢?她看着手里闪着冰冷白光的产钳,又想起医院里早已不用高位产 钳了。 如何是好?虞柳想了想,一咬牙,将产钳慢慢送入阴道,左右周转了一圈,才 夹住了那滑腻柔软的胎头,用力地往外牵拉。 但愿这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胎头有些活动了,夹得不紧的产钳却忽然从胎头上滑脱,窗外的密雨急邃地打 在柳树和雨檐上,四外只听见一片嘈嘈的水声。 虞柳不敢再将产钳送入产道,只静静坐了下来,凝视那薄黑的胎发从产道里一 点点地浮出,真的旋转了!虞柳欣喜地扬起脸,脸上早凝住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神秘来处的黑色越来越近,虞柳觉得自己似乎都能闻见那乳臭的气息,等待中, 胎头在阴道口又停顿了。 “吸住气,使劲迸气啊!”虞柳伸出手,让虞婆紧紧握住。 却发现黑漆床上躺着的壮硕苍老女人早已疼昏了过去,挤紧了的眉间含着一重 毫无意义和内容的痛苦,象死了一样摊开四肢和身体。 虞柳也慌了手脚,叫道:“招娣,掐娘的人中,小菱再打一碗鸡蛋来!”转身 拿起胎头吸引器,推合在黑色的胎头上,按紧了用力牵引,值得庆幸的是胎头又开 始下降了。 醒过来的虞婆忍不住拍着床哭喊起来:“戳你娘的虞守福,我戳你十八代祖宗, 老了老了,五十岁人了你还要生什么儿子?把我害死了,你再找个寡妇称心如意地 续你的香火去!你只顾你自己快活,让老娘受这无穷的罪!” 堂屋里坐着嗑瓜子的妇人们压低了声音,秘密而暧昧地笑将起来。男人们却没 顾忌,哄笑着道:“福官,嫂子怪你只图自己快活呢!” 虞婆涕泪俱下,将黑漆雕花的床门捶得砰砰响,咬牙切齿地骂道:“死老鬼, 从今后夜里你再敢上老娘的床,老娘掀你到永宁河里去!” 外面热闹地笑成一片,凑着堂屋外的密急雨声,越发形出一室的嘈嘈切切。 胎头却渐渐降到外阴处了,虞柳伸一只手捏紧虞婆会阴处的肌肉,另一只手用 吸引器慢慢向外牵引两下,便松开了。 三分钟,胎头渐渐滑了出来,虞婆的哭声惊天动地响着,那巨大儿的头颅终于 慢慢出全了,一个仰伸,温腥的羊水喷了虞柳满手,浸湿了她的毛衣袖口。 手里捉住这个肥重孩子时,虞柳全身上下都象淋了透雨一般,冷汗浸湿了里面 几重衣衫,倒拎着他控出嘴里的胎粪和羊水,婴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永宁河远处也在此时滚过来一个长长的闪电,随即轰隆一声,霹雳响在永宁镇 的一隅,初冬是很少打雷的,不知道如今的天时怎么了。 “是男的还是女的?”虞守福声音里满是紧张气氛,拍打着紧锁的房门问道。 “是男孩。”虞柳冷淡地回答,看了一眼婴儿两腿间那团紫黑丑陋的还带着淡 黄粪便的小生殖器。 “天王菩萨呀!”外面哇的一声号啕,悲喜交集的沙哑声音,毫未修饰过的震 惊和欢腾,象积年老赌客在麻将桌上自摸出清一色一条龙的码子,赢了十万贯家财 也似。 院子里扑落落的水声大了起来,冬天的雨水,竟也这般猛烈。 一个苍老的外镇声音咳了两下,笑道:“福官,你这儿子生下来,又扯闪又打 雷,永宁河也涨了老高,只怕是天上降的一条飞龙呢!” “承你老吉言!”虞守福收了泪高声叫道,“我这儿子大名就叫做虞飞龙!是 天王菩萨送的种子,是我虞守福上辈子修来的福根!诸位老亲,大家入席,赏福官 一张脸,喝上一钟!” 虞柳听着外面欢腾的声音,不由得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孩子,这圆胖肥重的男孩, 当真就是虞守福这一生的希望和幸福么? 医科大学校园的天空绿得十分深沉而魅惑。东隅的教学楼悬匾“筛月楼”,明 月西斜时,月影从楼外的几重高树中破碎落下,一地叶荫月晕,间以簌簌树声,森 森如龙吟。 西角的教学楼则筑碑名“蕴金台”,好太阳的天气,春阳将几架硕大的紫藤和 数十树小山般的悬铃木树都映画在楼墙之外,即使在溽暑大热中,一进蕴金台,也 会体汗全无,遍体清凉。 虞柳从蕴金台的系办公室里出来,迎面正遇见周天佐,他和一个很年轻的女生 站在一架紫藤花下说话,树影摇晃在他的白衬衫上,越发显出刚剃过须的铁青下巴 和深邃眼睛。 他们站得很近,女孩子说了一句什么话,周天佐用书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记, 很密切的样子。 虞柳手一软,险些把自己怀里捧着的一卷资料扔在地下。她迟疑了一下,低头 从他们身后走过。 然而周天佐已是看见了她的蓝色连衣裙,扭过头笑道:“虞柳,等等我。”便 丢下那个女孩走了过来。 心里那如涛如海的不可名状的情绪似乎才稍稍平复了一点,她有些僵硬地低着 头走了两步,方目不斜视地对旁边气味雅洁的男人说道:“有什么事么?” “怎么了?”周天佐被她的问句问得怔住,“分配得不如意?” “还没定呢。”虞柳淡淡地道,“你定了么?” “我跟辅导员谈过了,如果实在不能留校,先分回老家,明年考研回来。”周 天佐大叹一声,“怎么今年留校名额这么少,我先还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呢。小柳, 你毕业论文写过了,不用的资料和笔记能不能都借我?” 虞柳看了他一眼,只模糊听见他要笔记,心里还在想,该不该问他那女孩的事, 问了是不是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对普通男女社交都大惊小怪。 “嗯?借我吧。”周天佐笑道,深黑的眼睛也逼近了,一起催问着。 “你跟我去宿舍拿。”虞柳舔舔嘴唇,究竟没有开口问。刚才在系办公室,辅 导员给了她一个留校名额,她想着周天佐,犹豫着没有回答,本来想和他商量的, 但心里到底没有把握。 实习一年中,他们一起出去旅游过三天,三天的路上,周天佐很照顾她,但日 夜相对的长途,只不过牵牵手和说笑打闹罢了,他从没有主动拥她入怀。在天台上, 冷峭的山风从深谷里吹来,她不自禁地靠在他胸前,天佐给她披了衣服,然而星辰 长风花影之中,他只轻淡地在她额头印了一吻。 爱哪里会是这样冷淡的? 一年中他为她买饭送伞,她为他洗衣织被,查房、观摩手术、整理笔记、抄录 归纳病案时永远形影不离,说是情侣有些象,说是关系不错的同学却更象。 何况没有任何承诺。 贸然出口问他是否要比翼双飞,大约还显得莽撞,为什么周天佐却至今不开口? 拿了笔记给他,仍忍不住站在窗口看他在初夏阳光中略带跳跃的矫健脚步,上 铺的山东女孩杨尘正抱着书看,头也不抬地道:“斯人已渺,何劳君送?小柳,你 已经陷得太深,不能自拔了。” 虞柳只不作声,躺在自己的床上,抱头闷想。杨尘最近常是这样阴阳怪气地对 她说话,整个宿舍的女生几乎都有自己执意要回的地方,杨尘是一心想回济南,所 以毫无阻障,论文又做得顺利,现在天天看简。奥斯汀,大约由此原故,说话也大 有奥斯汀的刻薄。 “小柳,我发现我们班女生里面,只有你最重儿女情。”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个 人,其他人贪恋九十春日,都出去玩了,“当心被别人戏弄。这个时代,别渴望什 么了不起的爱情,自己过好才是真的。人世间哪有什么天长地久。” “你这话什么意思?”虞柳悚然坐起,迎面却是自己和周天佐在天台拉着手的 一张相片,她很少做这么张扬的事,但对自己的感情太兴奋了,回来时还是忍不住 放大了一张挂在相框里,“能对我说清楚么?” 杨尘把书合了起来:“所谓当局者迷。我问你,你觉得周天佐这人怎么样?” “我想——应该不错的。”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六年前就结了婚?” 太阳旋转着从天空落将下来,雷霆呼啸着崩摧群山,如席雪花在窗外疾落,永 宁河水尽成墨黑颜色,停滞不前。酸楚和愤恨还来不及汹涌而出,眼前只是一片雪 覆大地的茫茫白色,舌头和话语一起冻僵了凝固了在唇中,自头顶及脚踵,一种涩 重而神秘的麻木象雨水似的当头淋下,她似乎站在永宁河的自家船中,上下都是黑 水涛涛,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 “告诉你,他的儿子都五岁了,前天来的,和他老婆一起住在学校招待所。亏 他还好意思再来找你!” “不……不会……”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男生宿舍早就知道他结过婚,都不是好东西,没一个人告诉过你,或者告诉 我们。”杨尘是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的人,“何况他从前在硫酸厂做工人,就是 靠了当局长的老泰山才能报名高考。我想他不一定会在他老婆和你之间选择你。” 永宁河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水,即使在她小时候那一次淹没了三乡五镇的大 水中,她也没有这么惶惑骇怕过。这是怎么了,前面是水,后面是水,左面是水, 右面是水,深黑而脏污的巨涛卷着木椽和房顶、牛羊,是谁在呼喊着求救?王老七 吗?是周天佐,不,是爹爹虞守福! “还有一说,周天佐和低年级好几个女孩子都扯不清,据说他老婆就是为了有 女孩子往他家写信,起了疑心才来学校探访的。你不要以为他对你情有独钟!” 爹爹,你把手给我!虞柳用力地扔出一条缆绳,绳子逐波而去,偏离了虞守福 的方向,黑色波澜更壮阔地涌将过来,小舟要倾覆了……爹爹!虞柳将船上唯一的 一件救生衣扔过去,虞守福和她之间仍然隔着一个硕巨的波峰,他吃力地向救生衣 落来之处伸出了手,可是,波峰之中忽然伸出了一只巨大的手,快捷无伦地凌空将 桔黄色的救生衣一把夺去。 那是谁?虞柳站在颠簸的船上骇异得说不出话来,那精洁的面目难道是周天佐? 不,不,不,那是王老七,逼近了来,却真的是周天佐!虞柳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只睁大了眼睛看他逼近了的冷恶地笑着的面孔。 小船在波涛之间不断颠覆,而虞守福却被水卷得越来越远,渐渐杳不可见,但 水声中仍夹杂着那沙哑惊怖的叫声,爹爹!虞柳奋力撑着船,在滔天黑波中挣扎, 却见遥远处虞守福精黑剽悍的手臂慢慢委顿下来,身影往水下沉去。 她奋臂掉过船头,却发现船尾被周天佐死死攀住,阴森的眼睛从水波上望来, 仍温声道,小柳,载我一途,载我一途好么?怔忡之间,眼角只见远处那双瘦黑手 臂在一个黑如涂漆的漩涡上无力地撑空,转瞬即没,粗大的手指仅来得及在水面上 划过一个愤恨而猥亵的手势。 父亲啊!虞柳泪落如雨,眼泪滴在黑色的永宁河上,却是如血的殷红。回视船 尾,周天佐已喘息着爬了上来,她丢了船桨,扑过来抓住他的衣领,却嘶声说不出 话来。 真不幸。精洁的面孔含着悲戚说道,伸手轻轻抚弄她滑腻的长发,那种她熟悉 而亲切的体味袭来,让她有些晕眩,抬头看见他儒雅动人的脸,却发现脸上满是恶 俗而邪性的气息,竟有些象王老五,虞柳一怔,周天佐的脸孔却转息即变,一瞬之 中,又回复了那种悲天悯人的端庄。 到底什么是他?他是什么人,是怎样的?是信中以世家子弟自许的他,是实习 时朴诚体贴的他,还是此刻才领会到的伪善欺瞒以女人为进身台阶的他?如果只想 以她做一步台阶,为什么要下那么大气力,用那么多功夫? 正想得扑朔迷离之际,长辫却忽然被一股大力往外一揪,单薄的身子象狂风中 脱线的纸鸢一样轻飘飘往水中落去,还未及水,仍可清晰地看见那舍她求命的男人 冷恶的笑容。等到全身都没时,却见飞速远去的船上,周天佐悲声喊道,小柳,小 柳,你怎么了,快游过来…… 这究底如何,为什么世事如此难知,即使在她已身罹大难的最后?她在黑色污 浊的水上沉浮着,拼命挣扎时仍不能停止揣想,究竟这男人是以何心态待她?污水 淹过了她的脖项,没过了她的眼睛,远处竟还有周天佐悲咽的呼唤,一片黑暗中, 她仍痛绝地默叫,我别无所愿,唯求一知真相! “你怎么了?”杨尘一边下床,一边问道,“象傻了似的。虞柳,我一直以为 你承受能力很强,才告诉你。本来其他女生都说该瞒着你才是,可这样你越陷越深, 反而贻人笑柄。事情你已知道了,剩下事务,唯君细思之,凭君斟酌之!” 杨尘闭门出去了,一室的冷寂,窗外林圃中的花木香气氤氲在枕边书上,盛夏 未至,困倦已侵入心脾。虞柳木然地坐在她的白日梦魇里,不觉得痛,也不觉得恶 心,只觉得无限慵倦,只想铺床展被,沉入一个永远的睡眠。 “嗨!楼下虞柳电话。”一个路过的女生手指毕剥地在门上敲了几下。 打电话来的是虞守福,在校园里听他的乡音似乎觉得格外刺耳。一些乡下学生 不愿意把父母领到学校来,也就是怕这些难堪。学院是书生们各自标榜、以风度见 识自许的地方,而喧哗着打乡谈、边张望边到处啐痰、大声放屁打嗝、顶着一个多 月没洗过的头发出出入入、满是尘土的衣服随便坐在别人床上、哗啦给你放下一蛇 皮袋花生和咸菜的父母,在这里几乎是士子们隐不可告人的瑕疵和污点。 “飞龙做庆名宴,小柳你回家来帮我操持!妈的,我虞守福还是有福,五十岁 了养头生儿子,看得人家掉眼珠子!”电话那边大声清了一下嗓子,声音里面含的 笑几乎是虞守福这二十年来喜悦的迭加,“我逼着二妞拿了一千块钱,请人做了豆 腐杀了猪,要办二十桌,戳伊娘的要办就大办,给三乡五镇的人看看!小柳你从省 城给龙官带两套衣服,要最新样式,比谁都不差的。戳伊娘!你知道我在哪里给你 打电话?我在镇长办公室!给飞龙庆名,镇长也来呢,谁不给我面子?都知道我养 了个要光门庭的儿子!” 虞柳不明白他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只含糊听着,那边却又催促道:“你回不 回来?” “我回来。”楼外门花荫遍地,夏天是一年中最繁华的季节,但道路和亭榭中 那些深幽宁静的荫影此刻都在眼前晃动,只留一些不分明的痕迹迷漫着,分不出哪 里是路、 哪里是园,也分不出是中午还是夜晚,不过这些现在统统不重要了。她慢慢地 听着那边的喧嚣声音,觉得头脑里蜜蜂嗡嗡营营般的响动越来越激扬。 虞家的河房占了好大一块河边的台阶,邻居气不服,平常都故意将船泊在他家 的水边。今天给儿子办周岁,亲戚朋友来了许多,大柳树下停系住大大小小的扁舟, 热闹得象赶集的码头。青绿色的河水慢慢往东奔腾,烟波上来往着渔船。 两只蓬船夹住河房的台阶停着,船上粗糙结实的渔婆半卷起黑色化纤裤子,赤 着皴裂的大脚,提着一杆五十斤的老秤,正在分拨仓板上的一堆细鳞鱼,和蹲在台 阶上笑嘻嘻抽着烟卷的王老七讲价钱。 虞柳打着呵欠从西厢出来,看见院子里已端端正正放好了十二张黑漆雕花八仙 桌和黑漆条凳,院门口小菱正端了凳子,坐在柳荫里和她的大妞儿在地下拣菜。 大妞儿才五岁,已经能牵着弟弟在镇里来来往往,逢到王老七搓麻将不回来吃 饭,会蹒跚着小脚去黎家汤水老店买一笼滚烫的鸡汁汤包,颠颠地送到麻将桌边。 小菱做生意腾不开手的时候,她也能爬在四尺高的楝木柜台上,尖着还有奶腥 味的小喉咙叫道:“肥皂一角六,咸盐八分,大白兔糖一斤两元,你要零秤也行, 要数着个买也行。呶,六颗糖两毛钱,姨娘给你孙子拿上吧,再添你一颗,图你下 次,唉,你走好,前面青石板上有个雨水坑!” 从没人教过她四则运算和九九表,竟然从没错过一分钱的帐,不会写字,画着 也能整理出一个细致的帐簿来,虞柳不得不认为这也是个天才儿童。 篱落的另一角却是虞守福光着脊背在劈柴火,一辈子的水户生涯使他长着一身 结实的疙瘩肉,肥档青布裤拦腰扎条四指宽的红绸布带,往院子里一戳,背影看上 去,竟还虎虎生气的象条青壮汉子。 他凝立在石砧边,腱子肉猛然鼓成两只偃伏着的黑老鼠,嘴里呜呼喝叫道“开”, 青光闪耀的长斧霹雳一声落将下去,把只一抱粗的柳树根生生劈成两半。 老人家难免有些得意,四望回顾了一下,向离着最近的王老七笑道:“老七, 那天老子要抢进你家门,这一斧子劈下去,你周年怕都做过几次了。” 王老七正蹲在台阶上看渔婆子过秤,猛然听了丈人的恐吓,脸刷地变得雪白, 竟回不了一句话。只扭头怔怔盯着地上那兜又粗又阔的柳树根,想象自己的大好头 颅显然比不上它的结实,不由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后脑。 “死了老七,你二妞儿做寡妇!”船上的渔婆插口笑道,“老背晦了的,嫁出 去的女儿卖出去的芦柴,谁要你三天两头揣着斧头上亲家那里拍门打架?人家七个 儿子你老骨头拼得过么,不是小菱拿得住,你早吃人家兄弟打了,那老三、老五谁 是好惹的!” 虞守福被她的话堵得有些发讪,重新拎起斧子,吃吃笑道:“个老虔婆帮着王 家说话,莫不是你也跟老七相好?是半夜里拍的门板,还是白天在乌蓬船里寻的快 活?你就欠你老头子捶一顿,这么把年纪了还跟年青小伙子勾搭一腿,不晓得快活 起来他叫你奶奶还是妹妹?” 蓬船上的另两个渔婆听了这话已是笑得软了,提秤的这个被他嘲骂得哭不得笑 不得,放下十斤砣的老秤,一卷袖子,拿起把刮鳞的雪亮短刀,赤脚跳下船来,叫 道:“福官,你说得好,说得漂亮。你莫跑,等我过来告诉你,到底他快活时叫我 奶奶还是妹妹!” 虞守福已是笑着扔了斧头,牵了一条硬柴抵在胸前防备渔婆子的短刀,一边往 门口躲闪一边笑道:“妹子,兄弟知道错了,给你端茶陪个不是罢!是我猫尿喝多 了瞎说的,这嘴该打!” 说着伸手抽了自己一个清脆利落的耳光,那渔婆还没上河房台阶,闻声站在没 脚踝的浅水里笑道:“呸,我当老乌龟是个敢作敢当的人,原来这般孬熊。罢了, 看你儿子好日子,给你留点体面,下次永宁河上遇见了,一篙子戳你到河底下,跟 群乌龟鱼鳖快活去!” 她说着拈了拈那把锋利雪亮的刮鱼刀,遥指着虞守福又道:“也不怕三乡五镇 的人笑话,五十岁了养头生儿子。晓得的,说你人老了家伙没老,种子虽瘦能出苗。 不晓得的,只怕要猜虞嫂子帮你找了个现成的拉小套,一顶帽子绿油油的顶在那里 现世!” 船上的渔婆和蹲在一边傻看的王老七、虞小菱都笑了起来,堂屋门里正坐着几 个虞家的老亲,听了这话哄笑了叫道:“罢么,福官,大妹子不信你能养孩儿呢! 福官把家伙掏给她看看,看你的大还是她老汉的大!” 虞守福被他们一唱一和地说得脸上有点下不去,向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啐道: “不信罢了。妹子,我这里总给你留着门,等哪天你老汉软在你身上,掐着拧着都 不起来,心里着急上火的时候,到哥哥这里来,看你哥怎么养孩儿——做得你半个 月直不起腰,才叫你知道哥哥的厉害!” 那渔婆已经丢了刀子爬上船,听他越发说得不堪,一团红晕上了黑黑扁扁的大 脸,抓了团臭腥难闻扑满苍蝇的鱼内脏,远远地丢了过来,戟指斥道:“生个儿子 把你个老乌龟兴头得这样,老娘四个儿子都是响当当的好汉,翻江捉得龙,上山擒 得虎,永宁河上下几百里跑船走码头,几年间就立了四五幢青砖楼在河边照眼睛! 戳你娘,抱个吃奶孩子也跟老娘夸口,我不笑话你棺材板绝户鬼没见过世面罢了, 你倒跟我嘴梆梆的!老娘孙子都满地跑了,希罕你一个臭毛孩子!” 赌气把仓板上的细鳞鱼一收,向船上另外两个渔婆叫道:“妹子,收拾起不卖 了!卖给他,只怕他有眼福没吃福,一根鱼刺卡住喉咙翻了眼睛,留下没走路的儿 子做孤魂野鬼!” 王老七忙攀住系在柳树上的船缆笑道:“姨娘,笑话就当做笑话听么,别伤了 和气。是我小舅子的好日子呢,姨娘平日里什么时候一网撒下去能这么多鱼,今儿 也沾了我们龙官的财气!卖了鱼还求姨娘赏脸进去吃碗酒,平日里请都请不到,你 拔腿走了我不依的。” 老七说话素来软款得很,虽然鄙薄他吃小菱的软饭,镇上的人却都偏喜欢和他 说笑戏谑,渔婆子见他软语相求,也不禁泄了脾气,依旧提了秤分鱼,恨道:“只 嫌那老鬼养个头生儿子这般轻狂,五十岁人了,不说保养着,倒弄个黄口小子来伺 候,明儿你还当你能见到他做官发财、八抬大轿抬你京城去!你还是先张罗娶媳妇 的钱罢,水户人家,养儿子哪能这么娇贵,起个名字也办二十桌!” “哪能!”王老七陪着笑道,“是永宁寺老和尚说的,五十岁养晚儿子忌惮鬼 神知道,——你晓得我丈人命里无子,是阎罗王阴籍本上注好的。偏这会子又求了 菩萨垂怜,送个善财童子下凡,所以不能给他知道了生日,怕给小鬼判官查出日子 揪回去。专门求了老和尚,给挑了浴佛日子四月初八过寿,小鬼就查不出来龙官投 胎在这里!” 屋里屋外的人都被他花花哨哨的一番话说得笑了。虞婆梳着一把肥肥的弯髻, 用谢馥春的头油抹得锃亮,弯髻上插着一朵嵌着珠子的红绒大花,颤巍巍地在鬓旁 迎风抖动,花下俏皮地挂了一串水红珠子,随着步子一摇,绒花和珠串便闪光溢翠 地流动起来。 青色的偏襟绸褂昨天已被虞柳洗熨得整齐服贴,这一刻却被怀里那爬抓的孩子 给硬生生拽开了一角。虞婆爽性解了怀,露出一只褐色的布袋奶,任那孩子叼着, 七个月的龙官已发育得肥重壮实,虞柳本来以为他可能会因为难道受点影响。 一只满是肉涡的小手探入虞婆怀中,握着另一支乳房,光身子上只套着件精心 绣饰的和尚领黄色丝绸上衣,肥白的两胫不安分地蹬动着,那只让虞守福感到无比 骄傲幸福的粉红色小雀在两股之间累堆地磊起,有些炫耀似的映着柳枝间筛下来的 太阳,在众人的注目中摇晃。 虞守福见了龙官,长满树皮皱的老脸上越发笑出了波澜,他丢了斧子过来,低 首将自己的头埋在虞飞龙的两股之间,不知是嗅还是吻地揉搓了一把,笑道:“龙 官,就靠你的东西给我们老虞家传烟火了!以后祖宗在地下清明冬至的也能有把冥 钱用,也有猪脚肥鹅啃!” 龙官被他弄得不耐烦,丢了嘴里含着的乳头,大啼起来,虞婆哄道:“乖,老 鬼作弄你,你只管打他,莫哭!” 那孩子却象听懂了似的,伸了一只肥白的手向后猛挥几下,虞守福连忙凑趣将 自己的老脸迎了上去,被脆脆地打了一声,捂脸欢喜道:“我儿子果然厉害,八个 月就能打得赢老子!龙官,以后爹行街受气了,你替爹伸拳头出气!” 回答他的是一股又急又快的黄亮尿水,龙官不知是恶作剧还是不自禁,竟将一 泡热尿全浇在虞守福头上,堂屋里一个老亲笑道:“童子尿,财气财气!” 虞守福也得意道:“财气财气!”用手一抹满脸带臊气的尿水,竟当一屋子人 的面,很骚情地将尿抹进了嘴里。 一阵乡里人的豪放笑声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虞家屋里,很久没有这样欢腾和 喜悦过了。虞柳蹲在河阶下面只管一篮篮地淘米,河面上到处浮着几茎细柔青翠的 千日白和野菱角,虞柳伸手捞了一枝,看见菱叶下竟已结着几粒小小的红菱,轻轻 摘了下来,漫不经心地剥开了放进嘴里,一股又涩又甜的气味弥漫在口中。 “叔,两头猪都开剥过了,猪头供在永宁寺里,肉在厨房,下水都在这里。” 来帮忙的王老五捧着只大木盆从前门进来,将木盆往河阶上一放,恶臭的内脏气息 杂在鱼腥里,烈味薰人,象是谁家在掏厕所。 虞柳拎着篮子站起来,越过身上散发着猪内脏气息的王老五,往厨房疾步走去。 厨房门前却是两个人用条扁担抬了两桶老酒,香气酷烈,永宁河出的好酒,连 邻省的酒厂都用水车来在河中段装了水去酿酒曲,水户人家年年都做米酒,河上风 寒水冷,不喝口酒抵挡不住那针砭入骨的北风和大雪。 “上好的莲花白,黎家老店窖的十年陈酒!叔今天喝一桶埋一桶,等龙官中了 状元郎,插花打马回乡,我们再来叨扰一杯状元红!”年青的抬酒人站在厨房门前 吸虞守福打来的烟卷,快活地说道。 虞守福被他恭维得心里直痒,黑手往地下斩截地一挥,笑道:“我儿,你说得 是。就埋一桶在院子里这棵老柳树下面,等龙官中了榜上京城的大学,我再开这酒!” 王老七已经看过了秤鱼,听了这话忙道:“正是,我拿把锄头来!”他一向是 会讨别人的喜欢,又会凑趣又会做人的,难怪小菱这般割舍不下他。 “河滩地要什么锄头。”虞守福摇了摇头,掉身回屋里,捡了把旧渔船上的长 板刀出来,递给老七道,“就在这柳树下挖个深坑,老亲戚和河上拜的把兄弟都在 这里,再等十几年,我龙官成了人,还就地掘了出来,再摆二十桌!” 堂屋里出来了两个青壮汉子,卷了青布衣服的袖子来帮老七的忙,河滩地本来 松软,瞬时间就掘出一个四尺多深的坑。虞守福拿了一捆白蜡烛出门,就地点了, 热热的蜡油沿桶周流过一圈,厚厚封住还没打开的封条。 将木桶放在坑边,虞守福叉手解下自己系的那条红绸腰带,郑重其事地拦系在 木桶的桶沿上,打了个饱满花哨的大结,方才神情肃穆地和老七抬着酒桶,将木桶 轻轻落入坑底,再推合上泥土。 地面很快就平复了,只上面草迹狼籍,在柳树下显着与旁边明显不同的童秃荒 濯。 虞柳扶着厨房门只静静看了外面锣鼓喧天的热闹,不由将视线移注往还在啜哺 不止的肥重孩子身上,他知道自己被寄予了多重大的理想,被设计了多绚丽的未来 么?他知道么? 六月末的校园,被截然分为两个世界,一边是熬夜准备大考的低年级生,抱着 十几斤的书本,啃着面包,带一杯浓浓的冷茶,在彻夜不熄灯的阶梯教室抢座位复 习,四处借以前遗漏的笔记来抄。 一边却是踌躇满志的毕业生们,在筛月楼门前的宽广草地上坐着,点着蓄电池 的黄灯,围坐成几圈,击鼓传花、唱歌拉琴。认识不认识的,都热诚亲切如十年交 契的老友。四海兄弟们仍带有乡音的普通话里充满了情意和眷恋,灯光交错着树枝 间筛落的月影,落在男生的白衬衫黑裤子和女生的白衬衫蓝裙子上,越发衬出了许 多青春洋溢的光洁面孔。 草虫嗡嗡营营地在衣衫裙裾间来往着,虞柳很多年后想起来,还有些留恋那一 刻的天真和吵闹,留恋那个梦幻中的光影和乐声。 在她们年青的时候她们没有时尚的衣裙,也没有更多的音乐和舞蹈,没有信息 爆炸的时空、没有美国大片、流行歌星,没有繁华的旅游胜地、没有满街都是的甜 品店、茶座、饭店和光怪陆离的超大型商场,没有更多的事业选择和工作机会,但 她们却有过后来者再也不能生发的无限美好妙曼的情怀。 在《深深的海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和《红莓花儿开》绕梁不散的悠扬 曲声里。 她记得那夜就是和杨尘坐在海棠树下,用口琴吹着《山楂树》时,最后一次见 的周天佐。 是十一点钟吧?草地上二胡、长箫、小提琴、吉它和笛子的声音柔曼地交和着, 她和杨尘不说话,只慢慢地将《山楂树》的悠长节拍吹得更悠长,那悠长中有种时 浓时淡的悲伤,不知道是歌曲中的悲伤,还是她自己的悲伤。 粗大的海棠树后有人在拉《二泉映月》,回应着她的哀怨,扭过头去,却发现 是周天佐,他背对着她,离的很近的地方,能看见他一丝不乱的乌黑鬓角和微扬着 的有些忧郁的侧脸。 虞柳起身就走。 “能说一句话么?”他侧过脸来,深黑色的眼睛象乞求似的问道。 虞柳不由自主地站住,尽管数月来已经看清了这个人的阴暗,她还是希望一个 解释。杨尘暗暗地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催她快走,但虞柳仍然犹豫在他的凝注中。 杨尘甩手去了。剩着她孤仃仃站在海棠树的深影里,在草地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细长而单薄。 “谢谢你。”过了很久,周天佐才开口道。 只是一句谢谢么?她为他做的一切,只是一句淡如秋水的谢谢可以回报完的么? “我想,你对我,有些误会了。”他仍然坐在地下,眼睛深深地看着远处。 “你想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还需要解释什么呢?”这些话在虞柳心里盘桓了 很多天,一直打算用一种霜寒冰冻的声音对他说出,“全系唯一的留校名额你也争 取到了,我的毕业论文被你在导师面前攻击成对你的剽窃,你那篇全用我的资料组 织出来的论文被推荐在一流杂志上发表,连全国研讨会的通知都收到了。系里出国 进修的机会这样多,你又这么聪明,这么年轻有为,相信以你之能,不过两年就会 得到进修机会,从此后青云直上,较之你的父祖更有作为!不过周天佐我告诉你, 到最后是我主动放弃留校名额,才让了给你,而不是你玩这种两面三刀的手法夺到 手的。你论文里的病例整理全出自我手,导师原就不信是你的资料,如果我不在导 师和辅导员面前帮你说话,你连毕业证都不一定拿得到手!” “这些我都知道。”他幽幽地说。 “我只不明白你为什么花这么多功夫在我身上。如果仅仅是要一个留校的机会, 哪怕你是我的一个普通同学,只要说清楚你志在必得的原因,我也会让给你。四年 多来,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却偏时时装出一副多情的面孔。实习一年 中,早晨送牛奶、夜里送点心、假日在大太阳下骑自行车载着自己根本不爱的人满 城游玩,其实也很累。”虞柳觉得面上被打湿了一片,她背过身去轻轻抬手擦拭, 顿住片刻,整理了一下自己快要呜咽的声音,“周天佐,本来你也很优秀,而且有 事业心有抱负,如果把你用的这么多心机都用在专业上,相信你可以做第一人,而 不必非要如此轻辱自己的人格。” 那边的黑影慢慢站了起来,一手挟着二胡,一手攀着海棠树低处的枝桠,隔着 层凌乱的树叶,注视她良久,才用那熟悉的低沉道:“我爱过你的。” 在他们朝夕相处的一年中,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个字,虞柳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彼 此决裂而她又对他满怀憎恨和厌恶的最后,仍然郑重其事地将这样圣洁深沉的字眼 说出。 “真的。”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不许她转身离去,手心的粗糙和温热让她想 起了天台上相拥着的一夜,“可是,我不敢娶你。我自己初中毕业后就在工厂中生 活了,在人与人你争我夺的气氛中度过了青少年时光。在许多方面,都和大部分小 市民一样的阴暗卑劣,唯一不同的是我心底知道并厌恶自己的可耻!” 虞柳禁不住鼻酸起来,再没有比发现自己热爱的人刻意欺骗了自己更让人伤心 痛绝的事了,为什么自己的大学时代甚至是整个青春里唯一爱过的人,是这样一个 人?是这样一个让她想起来就觉得恶心而又牵情扯绪的人? “你朴诚、善良、天真而软弱,是很容易被别人利用的人,但是,在我给你写 信时,在我默默注意你的那三年里,我真的没有想到要利用你。”他头一低,从海 棠枝下钻了过来,热辣的呼吸扑在她脸上,“我从没有见过在专业上这么投入而优 秀的女人,你让我觉得无法超越,并且对自己的能力发生怀疑。我也想过和妻子离 婚,抛弃过去生命中的一切来追逐你,但在附院相处的一年中,我发现如果我娶了 你,将永远不可能做一个杰出的医生或教授,而只能在你的光彩夺目下黯然失色。 作为女人,你的事业心过于强大了,而确实又有这么卓异的才能。” 在虞柳的沉默里,他停止了一会,用手指轻轻为她整理了额前散乱的薄发,吁 了一口气,喟叹着说道:“我本来是可以做第一人的,如果同学中没有你。而且, 假如不是因为今年只有一个留校名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卑鄙到要利用你的感情来 成就我自己。” “可你已经做了。” “是的,”他低首在她额上轻轻地落了一吻,象久远以前在天台的那一夜,一 样的轻淡而温热,一样的既似有情又似无情,“你已经二十七了吧?从这个年龄开 始,你唯一要克服的缺点,就是你的多情,柳,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多么优柔寡断而 又深情缠绵的女子?你会为别人的一句恳求、一颗眼泪献出自己的一切的。如果你 这辈子不能走到最辉煌的地方,那只是因为这一个缺陷,这一种市井女人的优点。” 放着她一个人怔怔地站在森森树影下,他挟起蛇皮蒙面的二胡,掉头潇洒地走 开,那背影里,仍有着千万人中一眼可以注意到的儒雅端庄气度。 背影很快消失在午夜的幽深里,而他带来的缕缕不绝的忧愁和伤痛,一直到三 年后仍没有平复,也许尽她一生也不能平复。 三年中,她平稳而安静地在第一医院当个普普通通的住院医生,象从前在学校 里一样,不过一年时间,她就显出了自己的特异杰出。第三年她被保送回医大带薪 读硕士时,周天佐比她所预料的时间更早地去了法国念博士。 他还是说得对,如果不是因为她那唯一的性格缺陷,因为她仍然象小女人一样 摆不脱感情纠缠,她应该比现在更辉煌。 去医大读硕士的那年,她三十岁,已到了女人解决婚姻的迟暮年龄,这才遇见 了刘啸林。医院的老护士长出于对一个正派优秀的老姑娘的关心,介绍这两个都已 经很大年龄并已成事实上的困难户的人在电影院见面。 虞柳第一眼看见刘啸林就觉得不错,很普通的一个男子,身材中等,相貌也中 等,是那种见过三次仍然记不住面孔的人。三十五岁,头顶有点凋谢了,看上去显 得老相,家在本市,才从外省调回本市的文化局,工作清闲、工薪微薄而不失上流。 经过许多年的磨挫,刘啸林显然已经没有了什么盛气和壮志,只喜欢关门在家, 铺开洁白如玉的宣纸,在雕琢精致的端砚里磨上一池浓浓的徽墨,挽袖挥洒出两行 蛇行鹤舞的草书道:“岂有豪情胜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虞柳喜欢他营造的这种家庭气氛,也喜欢他和自己有些相近的性格,相识不过 两个多月,却似乎有许多年的默契。赶上虞柳单位分房子,两人便毫无分歧地将婚 嫁事宜谈妥当了。 尽管工作这些年来,家里除了偶尔写信来要钱,从来不管她什么,虞柳觉得, 婚姻大事,还是应该由刘啸林向自己的父母正式提出来,才显得庄重而盛大。 回家的那天正好是暑假的第一天,坐长途车时,车上只有几个才从高校放假出 去玩的年轻女孩子,是那种很吵闹很快乐的十七八岁女生,让她看了内心深处直起 羡慕之情,皮肤娇嫩光洁如冰雪的女生们一路不停地吃着水果和冰淇淋,并大方地 向他们推让道:“叔叔,阿姨,你们也请,别客气啊!” 虞柳被她们叫得怔住,她还从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斯苍老憔悴,已经在不知不觉 就被一代人淘汰了出去,而刘啸林却在这种显露年龄的敬称中泰然自若,显然他已 经被这般尊敬了不少年。 我还没结婚,没开始生活啊!虞柳在自己心里悲伤焦急地叹息着,想起无数个 美好的春日和秋日都在书本和手术台边简单地度过,这到底是有价值还是没价值的 呢?左拉说,没有人能以合适的价格出让未来。即便她九岁时就立了那样的抱负, 这二十年来,也并不是没有过一点怀疑。 女孩子们毫不顾忌地大声谈论着班上的男生,互相点名询问各自的意中人,被 点到者也很爽快地说出自己注意并喜欢的男生,竟有两个人暗恋上了同一个男孩子, 两人并不为此尴尬,嘻嘻哈哈地吵着“你让给我算了”、“你没戏,还是先给我一 个机会吧”,后来索性道“公平竞争!胜者去罗汉斋请桌素菜”。 虞柳心中暗暗惊叹,她从没有想过现在女孩子是这么开放而热情的,自己不过 离开校园几年?甚至现在她还在校园里,竟也疏忽过了这一代人的成长。 世界是她们的吧? 永宁镇安静在明媚的夏天阳光之下,中午时分,虞柳带着自己未来的夫婿走在 黎家汤水老店的门前,发现镇子里连狗都趴在院落门前的柳树深荫下睡熟了。东区 和西区的大门家家敞开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西区巷口的桑树上,紫红色肥大 的桑椹已经熟得透了,时不时坠落下来,在青石板上闪着丰莹诱人的微光。 槐花开得正烂漫,镇中一片绿白相间的颜色,蜜蜂鼓舞着薄薄的透明翅翼,在 槐树下钻营出入,这几乎是全镇唯一的声音。 虞柳永远热爱这种闲逸和宁静,热爱这种象陶渊明诗和梭罗散文一样安逸的田 园气味——在冬天的雨中和夏天的溽热中,一个村落和一个镇子都静静入睡,只留 着行人象读一首诗、赏一幅画一般愉悦地经过。 虞飞龙是她见到的第一个醒着的人。一进自家阴凉宽敞的大门,虞柳就看见一 个光着身子的四五岁孩子,正蹲在地下认真拆解一只拼死挣扎的金毛河蟹。黑黑结 实的小肚皮上系着一幅精心挑绣的红绫兜肚,长着肉涡的小手捏住螃蟹的背壳,不 由分说地撕扯下一只长满金毛的大钳,扯下来的钳子还在动弹,他又接连不断地把 螃蟹剩余的几条腿一一拽了下来。 “龙官!”虞柳放下包,拍着手向他笑道,“姐姐回来了!” 龙官抬头看了她一眼,象对陌生人一样说道:“你找我屋里的谁?都睡着呢。” 说着话,小小的手指甲已经刮进了螃蟹的背壳,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一掀,露 出青色蟹壳里洁白的腮须和稀薄的金黄膏实,虞柳觉得他的动作里有种格外残忍的 意味,走过去看见蟹壳里的腮须仍然有节律地摆动着,笑道:“龙官做什么呢?娘 在家么?” 小家伙依旧低头做解剖,尖起童稚的嗓子叫道:“娘,娘,娘,有人找你!” 东厢房的门里悉悉索索地响了起来,虞婆有些喑哑的声音问道:“就出来,外 面谁呀,你先坐。” “是我,小柳!”虞柳在堂屋的春案上拿了泡好的浓茶,给自己和刘啸林一人 倒了一杯,又从长颈掸瓶里取了衣掸,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柳啊,有半年没回家了!”虞婆推开东厢房的门,边系着自己的白色偏襟大 褂,边说道,“吃过了吗?” “妈,这是刘啸林,你叫他啸林吧。”虞柳把刘啸林拉了过来,笑道。 虞婆一怔,忙笑道:“哎,好!你坐,坐。”手扶在头上散开的花白弯髻后面, 拔下来几枝粗黑的长发钗,咬在嘴里,用手指随便地拢了几把,再一一夹好。 虞守福也闻声起床,打着呵欠走了出来,看见有客,伸手入怀搔了一搔道: “龙官,去,到你二姐店里拿一碟绿豆糕来,再打斤黄酒,让她放把梅子在里面。” 龙官已将那只河蟹拆成了一地狼籍的零皮碎骨,听过吩咐,拍了拍沾满螃蟹碎 片的小手,瞪起有点对眼的乌黑眸子叫道:“昨天我去吃了三根蛋筒,二姐朝我翻 眼睛呢!” “贱丫头,又欠老子捶她!”虞守福接过虞婆递过来的手巾把子,擦了脸,又 蹲身给龙官上上下下抹了一把,道,“你只管去,她要多说半个字,老子晚上去砸 她的店。” “爹还是拿她东西不给钱?”虞柳抿了一口又浓又涩的夏茶,笑道。 “戳伊娘!老子养她二十多年,得她这点孝敬还算多的?”虞守福坐在八仙桌 边,接过刘啸林打来的一枝烟卷,“她这些年挣的钱还少啊,上月又和人在外乡开 张一家炼金厂,眼看着就是永宁镇的第一大户了,老子得她什么好处?连二十年饭 钱都没地方讨!娘老子不管不问,倒拿着钱往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老五去年盖房 子,她也送两千。戳伊娘的古话再没说错,女儿地道是个赔钱货,小菱若是个儿子, 这份家私不都是我虞家的?” “二丫头也做得出。”虞婆把一只碟子递给正满心欢腾着要往外面跑的龙官, 说道,“元宵节你爹在她店里拿了两条烟四瓶酒,她也好意思叫她的大妞儿上门来 讨烟酒钱,给我一顿骂撵了出去。你爹晓得了,气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中午当一 镇人的面扇了她几个嘴巴子,才治好了。” “老子扇得她嘴角出血,”虞守福边弹烟灰,边扬眉吐气地说道,“老子就当 一镇人的面问她,老子生了她养了她该讨多少钱?值不值两条烟四瓶酒的钱?打得 她不敢吱声,还是王老七来跪了一跪,老子才放了她。” 虞柳皱了皱眉,心里觉得虞守福也过分。春节时小菱告诉她,给家里准备了八 百元钱的节礼,在镇上,这算得很高了,何况一年中爹在小菱的店里也要拿上不少 东西,有时遇见老兄弟和老亲来买些酒水杂货,他往往自作主张地免了人家的货钱, 一直这样下去,小菱很难做生意的。 “这次你回来了,家里倒也正巧有事情,”虞守福就着茶壶啜了口醇浓的茶汁, 说道,“最近好几个人上门来给招娣提亲,今晚叫了小菱也回来,一起议一议,我 不比人家老头子,见了彩礼就动心,不管男的是疤是麻是瞎是瘸,就红盖头蒙了女 儿脸,赶不及地嫁过去。” 他说到这里哈哈一笑,乐道:“我还是蛮开通的么。” 虞婆从柳树下取了浸在水里的西瓜,在院子里切好了端进来,听了这话也笑道 :“死老鬼,少吹两口罢。没彩礼你女儿嫁不嫁?” “哪能,我福官难道一辈子都做赔本买卖?”虞守福道,“这回我不但要彩礼, 而且要得高高的,一个高中毕业的能干丫头,不值一头牛钱?昨天我还跟做媒的周 婆子说笑话,叫她不够一万块钱别上我门来提亲,不然老子拎着衣领子把她掼出去。” 虞柳不明白他为什么当刘啸林的面说这些,瞥了他一眼,却没发现有什么敲边 鼓的迹象和神情。 说着话太阳已经从永宁河上西斜了过去,河面上拖着灿灿的微芒。虞柳抬脸看 了看春案顶上高高悬着的老钟,怪道:“龙官出去这么半天,怎么还不回来?” “我去看看。”虞婆正坐在门沿上剪一把小河虾准备做辣椒酱,听了这话手在 腰间的围裙擦了一下,准备站起来。 虞柳忙道:“还是我去吧,顺便喊小菱回来。” 走在生养之地熟悉亲切的暮色中,看自己雪白的长裙在风中飘扬,在医院和医 大里积郁的烦恼、疲惫、沉重似乎都被晚风吹得荡然了。 虞柳知道自己是永宁镇的女儿,尽管她从初中毕业就背着一包书离开了家乡, 但这么多年来,永宁镇的道统和理论仍然流动在她的血液中,永宁镇的人生观仍然 对她不无影响,一个人想摆脱她的出身之地是多么难啊——人生最初十年对一生的 影响,有时候是决定性的。 虞小菱的杂货店前,喧嚣得象菜市场。远远的,东区里的人都捧了碗蹲在自己 家的院门口,热心地望着,虞柳叹了口气,知道又是有什么人在相骂了。 “戳你娘!你敢对老子不客气,爹来砸你的铺子!”跺着脚在四尺柜台下破口 大骂的竟然是没有三尺高的龙官,听见他们姐弟相诋,一街的人都哄笑起来。 “你姐和你不是一个娘啊!”日益往横里长的王老五在一边叫道,“你要戳她 的娘,只怕你老子不依呢!” 哄笑声越发高昂起来,黯淡黄昏里,只看见不少黑幢幢的模糊影子。虞柳隔得 还远,只看见龙官手里抓着块石头,恶狠狠地道:“个婊子养的,你给不给?不给 我真砸了!” 做了妇人后更加黑瘦的小菱从柜台里面奔了出来,想捉住这个小胖子,给他一 闪躲了过去,气得叉手站在街心叫道:“你这个黑心烂肚肠的东西,天天上老娘这 里又吃又喝,喜欢什么随手就拿,我说过一个不字么?倒好,今天越发能干了,趁 大妞儿转身,开了我的钱箱偷钞票!不是你光着屁股没口袋,就攥了我一百多块钱 跑走了!还敢跟我发狠!” “老子拿你钱是给你脸!戳你娘,老子不高兴起来,你送我,我还不一定要呢。” 土豆蛋一样满地乱滚着的小小身影叫道,“老子今天偏要!不给就砸店!” 虞柳不明白龙官的凶狠和蛮横是从哪里来的,上次回来,还是个只知道抢肉吃 的傻小子,半年不见,就添了这些混帐逻辑和肮脏话,不知道是不是虞守福的教育。 “做你娘的千秋大梦!”小菱追了过去,“老娘要叫你五岁大的一个小屁孩拿 住了,还不要在这永宁镇街上做人了!” 一块拳头大的青石准头极好地落在杂货店的货架上,几瓶蜂蜜发出玻璃破裂的 巨大响声,跌落在下层的白酒架上,撞得十几瓶酒摇晃起来。站在柜台边的大妞儿 一哆嗦,伸手出去想扶住滚动的酒瓶,小菱也站在原处骇异地张大了嘴巴,似乎想 急奔回去。 但这都只是一瞬间的事,十几瓶白酒从货架上翻滚了下来,带翻了旁边的罐头 和糖果罐,撞在水泥地上,巨响平息之后,永宁街上散漫出一股浓郁的酒香,到底 是出好酒的地方,连平常鸡毛店中卖的廉价白酒也有这般馥郁的气味。 小菱傻了片刻,忽然奔回店前,劈手给了大妞儿一记大耳刮子,叫道:“你是 做什么的,连个吃奶孩子也看不住,打了上百元钱的货!”自己伤心地蹲在地下想 收拾点什么,但满地的玻璃碴子和罐头水果混在酒水里,哪里还拾掇得起来。 “你还怪我!”大妞儿捂着被抽红了的脸,尖叫起来,“这小狗东西不知道被 外公外婆惯得多蛮横,你都看不住他,叫我看!上次他往咸菜缸里撒尿,我骂了他 两句,回头外公就拎着根枣刺枝子满镇子撵着我要抽,不是我躲了两天,只怕要被 枣刺抽得破相!元宵节叫我上门讨烟酒钱,给外婆一顿臭骂,外公又打上门来,你 一般也软了,还是爹当着一镇人的面在街道中间跪上半个时辰,他才又卷了几条烟 骂骂咧咧的回去。这店是王家的,又不是虞家的,凭什么万事他说了算?” 小菱给大妞儿一番锋利的话说得噎住,低头哽咽起来。大妞儿只念了两年书, 小菱就死活不让她再念下去了,其实家里又不是没有钱。小菱却道,我也没读过书, 生意不是做得响当当的么,这丫头天生是把好算盘,不来帮我忙可惜了的。 还是虞柳数落了她一顿,才勉强让妞儿再回去念书,平时也三天两头地喊她回 来帮忙。晚上放了学,就趴在柜台上边看店铺边做作业,寒暑假更成了这杂货店的 女掌柜。人虽小,却机灵,算帐从来不用拨算盘,眼睛转一转就出来了,三位数乘 三位数,随口就报。论这份聪明,镇里没一个小家伙比得上她。 “我就不明白你含胡他什么,论打架,我们王家叔伯七个,外公一个半截入土 的瘦老头子,还能抖什么威风?这个小毛孩子再狠,还能弄得过大人?论情理,一 年四节你送的东西比谁家女儿寒酸小器了?看着我们王家有两个钱,一年到头折腾 讨要个没完,不把我们这份家私搬弄空了,他也不得住手!”大妞儿拎了把笤帚过 来,边扫着地下狼籍的碎片,边絮叨道。 虞柳心里也有些不过意,这几年,爹爹年纪高了,越发把钱看得重了,一元钱 看得比天还大。去年她带薪回校读研,少了医院的那份奖金,收入锐减一半,每月 按时往家里寄的钱便也不大准时,有时会迁延上半个多月。寄钱的数目大致没变, 而自己留下的这一份生活费就只够勉强生活了,好在她平日惯于简朴,节约一点也 没有困窘之感。 就这点小事情,虞守福竟也找了镇上念过私塾的算命先生,写了封骈四骊六似 通非通的古文信寄来,严厉责备道:“……劬劳之恩,哺乳之情,君岂忘之?尔父 衰朽,自谓不久人世;尔母病废,亦如风中之烛。盼君鸿书寄金,如婴儿盼乳;望 君杯水之供,如久旱望霖。使高堂白发人居坍颓之地、饮浇薄之浆、炊粗砺之食, 债主日诟诅于门外,弱弟夜饥啼于草荐,此诚君之罪也!君其忍之乎?君若念父母 二十年生养深恩,何凉薄无情如此!思之转增悲辛,临纸酸啼,书不尽言。” 看得虞柳哭笑不得,从此哪怕自己手里钱连买饭票都不够了,她向别人借钱, 也不敢误了那雷打不动的报答“二十年生养深恩”的“鸿书寄金”期限。 也许男人真的都逃不脱“少年慕色,中年爱子,暮年贪财”的规律,虞守福如 今越发贪婪起来,小菱这店已开了八年多,前几年他还不至于这么天天坐门需索, 现在却这般厌求无度。 “二妹。”虞柳扶着柜台,向还蹲在地下收拾的小菱唤了一声。 抬起来的依然是那双淡漠微肿的水泡眼,才嫁了几年,脸色就变得这般黑黄, 生育后留下的点点褐色斑纹一直没有消去,星罗棋布在两颊,一层厚厚的水粉也没 有掩饰住那雀粪般的痕迹。脑后原来一把乌黑水亮的好头发也不见了,干枯黄细的 长发盘着一个瘦瘦宛转的弯髻,额发电烫过了,弯弯曲曲地飘拂在有点平面的脸上, 显着凌乱。 “姐,你看我过的这叫什么日月!”小菱扯过连衣裙的下把,擦了擦有点湿润 的眼睛,“爹越发背晦了,这养的也不是儿子,竟是个要坐龙椅治天下的东宫太子! 才五岁,就横得象个土匪。你还碰不得惹不起,不然爹真能拎着斧头砍上门来!” “爹叫你今晚回去商量一下招娣的婚事,你回不回去?”虞柳岔开话题问道, “说是有好几个人上门给招娣做媒,让我们给看看。” “我不回去!”薄而细的长嘴唇一撇,愤恨地答道。 “今天文化局的那个小刘也和我一起回来了,想对爹娘告诉一声,我们准备今 年结婚,下个月先把手续办了。”虞柳耐心地劝道,“你回去认识一下吧,也是一 门至亲呢。” 小菱正拣着玻璃碴,中指扎在狗齿一样的瓶沿上,一缕殷红的血渗了出来,她 嘶地低叫了一声,将受伤的指头含在嘴里吮着,直起腰板站住。虞柳只在此刻才发 现她的手已变得非常粗糙黧黑,这些年,她苦心盘桓着一个杂货店,又和人合买了 一条驳船贩鸡,每半个月就要押船出去一次,常常在船上夜半起身给鸡喂水喂食, 归程连觉还没补上便又借着空船打货回家,辛苦得不同寻常。 这点家当,哪一分钱不是汗珠子掉八瓣挣来的?三十岁不到的人,看上去倒有 四十岁光景,苍老而失色。虚耗的十年青春都折算在翻盖的房子、新开的工厂、深 锁箱底的存折中,小菱的这份财富岂是容易得来? “姐,我是不会回去。明天晚上我烧几个菜,你和姐夫来家里坐坐。”小菱吮 了下手指,呸地一口将赤色的唾沫吐在青石街面上,“那个家门我是再不认得了。 你晓得爹为什么不许招娣自己拣人嫁?本来招娣和一个同班同学已经相好了两年, 去年就托人上门提出要办亲事,爹开口就是两万块钱彩礼,酒席钱、迎亲钱、节礼 钱、衣服钱、家俱和房子还另算,就是殷实人家也架不住这番折腾,何况那小伙子 家里不过中等而已。来求了几次,都是爹把他骂了出去。” “有这样事?”虞柳骇然地想,不知道虞守福会不会向刘啸林开口要钱,大约 他不会好意思。 “怎么不是,我看爹现在竟也不是嫁女儿,怕是想卖女儿,要拿女儿换钱呢!” 小菱掉过平板的脸,轻蔑地一哂,“就是我结婚的时候,王家穷得连筷子都没一枝, 爹也开口要了八千块钱,王家拿不出,爹厉害,叫老七写了张欠条,还是我嫁过去 两年,从牙缝省下来钱还了这帐。这事你怕没听说过吧?爹倒说他亏了,还少他利 息钱没付呢。也就是这两年日月宽了起来,他又嫌我没贴他。我为什么不贴他,他 不清楚?那八千块钱不是我累死累活挣来的?哪有这样逼索女儿的。何况这两年他 连吃带拿,一年也要用我两千块钱,换个不认门的女儿,早当他是个混蛋,不肯理 他了。” 虞柳不想再听这些恩恩怨怨,转头摸了摸大妞儿的辫子,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功课还跟得上吧?暑假到姨那里去,姨带你去省城图书馆,那里有成千上万册的 书呢。” 穿着石榴红短裙的大妞儿不大感兴趣,摇头道:“放假生意更忙。娘说赚了钱 带我去省城玩,要吃什么吃什么,要穿什么穿什么。姨娘,你在省城里,怎么挣的 还不如我娘多?” 虞柳被她追问得窘迫,脸上有些下不去,瞥了小菱一眼,知道定然是她常在背 后讪笑自己。小菱被她看得难为情,低首向大妞儿啐道:“把地扫干净了,上好红 漆门板再回家吃饭。姨娘是研究生呢,女状元!只在戏文里面才有个孟丽君女扮男 妆,中的天子头名状元郎,听积古老人家讲,这几千年了,都还是大清朝闹长毛的 时候,南京城才考过一回女状元,有多尊贵风光,你知道个屁!” 一番不伦不类的话说得虞柳不禁失笑,一边看大妞儿上门板,一边问道:“你 怎么就和爹闹得这个样子……” 一语未毕,大妞儿忽然尖叫道:“不得了,外公又拎着斧头来砸店!”说着话 声音都有些发颤,转身就放了门板跑开,边跑边声唤道:“娘,你快躲到五叔家里, 外公这回脸上的气色比上次还凶狠些,我到家叫爹来!” 虞柳闻声转首去看,果见深浓的暮色里一个瘦削矮小的影子疾奔而来,背着光, 也能看见他手里扬着一把船用的长柄太平斧,后面跟着个象土豆一样滴溜圆的小东 西,迈着两条小短腿在地下飞跑,远远看着象一只球滚过来似的,在西区巷落的深 处厉声叫道:“爹,二姐还追着我打呢,说我偷她东西!”锐利的声音里仍带着奶 腥,正是刚刚扔过石头的龙官。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旋风似的转瞬即到,小菱黑黄的脸只一分钟便失尽了颜色, 变得纸一样惨白,说话都有些断续了:“姐,你看,这都是你看到的!你说是谁的 不是?” 虞柳说不出话来,小菱在家早给虞守福打怕了,此刻见了他,便不由哆嗦着往 虞柳身后一闪,悲酸地泣道:“你说是谁的不是?” “戳伊娘!贱丫头你往哪里躲?有你现在躲的,刚才冲我龙官发什么威风?有 威风你朝我耍么!”虞守福站在青石巷的中间,一手指着小菱的脸道,“我们龙官 偷你东西?亏你这不要脸的能说出口!一个亲生弟弟,就是在你店里吃点喝点,那 也是你的福气!要你这点子东西就敢满街追着打了,赶明儿老子若死了,你还要掐 死我龙官独占家私呢!戳伊娘!你有钱能贴王老七那软皮蛇的弟弟,自己一个血胞 里爬出来的,倒看得比外路人还不如,象防贼似的防着!” 他气得脸色发青,胸脯起伏成丘陵地貌,肺中仿佛铁匠铺里拉动不停的风箱一 样,尽是喘息声,吁了一会气,走上来拨拉虞柳道:“小柳让开,老子今天豁出去 这条老命不要,也要跟她拼个你死我活。贱丫头你不当街给我龙官跪下来求饶,老 子就在这永宁镇街头活活把你劈成八段!老子这条不值钱的老命偿了你就是了!” 虞柳听他说得凶辣狠毒,更不肯让开,向虞守福生气道:“做什么!爹你怎么 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打上门来?五十岁奔六十岁人了,不说关着门纳点清福,整天在 镇里拿刀动斧子的。小菱也被你打得够了,成家十年,自己赤手空拳地创了一份家 业,那不是没日没夜累出来的?有了今天她容易么!在镇子上也是体体面面的一个 人,怎么你就不拿她当个人看呢?你要杀她,先砍了我再说!当真女儿在你眼里就 那么不值一文?” 虞守福怔了一下,又跳起来,口沫横飞向小菱骂道:“不要脸的你说,我龙官 偷你什么了,你满镇子撵着他打?你说,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抡斧子把你这个 店砸得稀烂!大家过不成!” 东区的巷里家家户户仍开着门,昏黄或水白的灯光从院落门前斜斜地拖了出来, 照得巷中明明晦晦,满是幽幽森森的影子,曲折的长巷中乍一望去,真有些冥秘的 鬼气。 巷子里却奔出来两个人,虞柳不用看也知道,一个是清秀柔媚善伺人意的王老 七,一个是他和小菱那精明能干人小鬼大的大妞儿。她不知道平时他们争起来都是 怎么收场,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局外,一时恍惚觉得这些久已熟悉的人 如今竟十二分地陌生。 “他从我钱箱里拿了一百多块钱。”小菱看着自己家里来了人,方才壮了胆子 探头答道,“这么豆子大的一个小孩儿,没人教他,就敢在店里偷钱了!小手心里 攥着一卷纸票攥出汗来了,遮遮掩掩就想跑,不是他只穿着件没口袋的小兜肚,我 还被他瞒过去了呢!积年家打雁,反被小雁儿啄了眼睛!给我一把抓住了,他倒发 横,抓块石头砸了我十几瓶上好的酒水!” 虞守福倒握着斧子楞住了,显然这事情也出乎他意料。他的脸背着光,虞柳一 时看不清他的神色,也帮腔道:“爹,你要好好管管龙官,五岁大的孩子,这样张 狂不讲理,倒少见的。刚才我亲眼看见,他又是骂街,又是砸店,又是回去告刁状, 还不通人事呢,就这般坏了,长大还了得!” 那小恶棍站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只肮脏的胖手指塞在嘴里吮,仿佛在看 邻居家相骂,脸上显出十分感兴趣而若有所待的天真意思。虞柳丢下小菱走过去, 捉了他的小胖胳膊道:“龙官,对二姐说,你错了,下次一定改。” 龙官尖叫起来:“你拧我做什么!爹,她掐我,她拧我!”俯过顶着一撮乌黑 油亮桃心发的圆圆黑胖头颅,金黄的奶牙象蛇一样呲了起来,拼命向虞柳的手背上 咬去。 虞柳骇了一大跳,连忙松手,却躲不及那灵动的小胖子,手背上被一口尖细的 糯米牙咬住。一阵辣烈巨大的痛楚电流般击中了她,急甩几下,都挣不脱那紧紧咬 住的利齿。她气恨地伸手拧住他耳朵,用力往外一揪。 “小柳,你也要欺负我龙官?”虞守福厉声喝道,长斧顺手在杂货店的红漆门 板上雷鸣般一剁,“爹这以后还能指望你们吗?就这么一个传代的小儿子,千人仇 万人恨的,你们是盼着他死了,断了老虞家的根,灭了老虞家的姓啊!” 虞柳捂着深深地陷着一圈牙齿印迹的手背,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去。 “还有你,臭丫头,不就一百块钱吗?一个老疙瘩弟弟,你不疼谁疼。有你给 王老五、王老七的,就不能主动给弟弟两个?小孩子家,看见钱总是希罕的,何况 是拿的姐姐的,又不是外人,多大的事情,吵闹得满镇锣鼓喧天,就怕坏不了我龙 官的名声!”虞守福逼近了小菱的脸,忽然往她脸上唾了口黄绿色的浓痰,小菱不 敢抹去,只细声哭了起来,“惹急了他,他能不砸你的店?砸得好,砸得该!我虞 守福的种从来不是个孬种!今儿我指两条路给你走,走哪条你自己定。” “爹,你只管说。”远远站在幽深树影里的王老七忙霭声应道。 “一条路你给我龙官跪下,顶了钱箱子在头上,求他饶了你,赏脸拿你几个, 再在永宁镇街上一步一跪送他回家,一路走一路喊自己不是人,娘老子一个独苗命 根也敢打骂,下次不敢了;一条路老子剁你一只手指头,戒你下次,再敢这样对我 龙官发狠,自己看看那只缺指头,扪心细想想。两条都不依,老子就真的砸碎你这 个杂货店!”满脸的暗褐色深长褶子都恶狠狠地牵动着,声音里的绝情意味冰冷得 让人不寒而栗。 脸上挂着一抹肮脏粘腻浓痰的小菱没有答话,树影里的王老七也安静着不发出 声音。已经警惕地站进柜台里的大妞儿忽然“叭”地当街掼碎了一只旧瓶子,咬牙 恨道:“三叔,五叔!你们是汉子就走出来,拖老人家去黎家老店楼里,邀上几个 积古懂道理的老亲,摆壶清茶评个是非。要钱要东西的时候就知道照面了,家里出 了事,缩着脖子屁也不敢放一个。难怪一个独儿子的老虞家也能三天两头爬在我们 王家头上发威风!大姨,你也看见了,象这样拿女儿不当人看的爹,有什么好认的!” 她一番滔滔的道理还没有讲完,虞守福的长斧已经脱手飞了出来,大妞儿怔在 斧头飞落的一弧青芒里。小菱吓得哑住嗓子,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尖叫道:“啊 ——” 那边九岁女孩儿惨白的脸才猛地一闪,斧头从她的脸侧滑过去,虞柳只来得及 看见一股黯红的血急喷成一道细细的喷泉,货架倒塌的巨响随即淹没了大妞儿和虞 柳、王老七骇异的叫喊。 这一片兵荒马乱中,却有一条稚嫩的小声音欢快欣乐地从一隅安全的角落里响 了起来。沉沉夜晚落在永宁镇上,这欢快在诡异夜色和嘈杂吵嚷中,更衬出杂货店 边无限血流成河的残忍。 小菱已经软在了地下,她半身匍匐在地,髻发散乱成一把破薄扇,披拂在青石 板上,一只手用力地拍打地面道:“天哪,我上辈子拆了人家还是杀过行客?积下 这般报应,生在这样人家!天哪,你让我闭了眼睛吧,我这哪还有半点活头,哪还 有一点脸面!我那苦命的大妞儿,你死了到阴间,也不要放过这对天打五雷轰的父 子,你做了厉鬼掐死他俩为你娘出气!我的大妞儿!” 虞柳急奔了过去,只见货架下压着的大妞儿早晕成一滩烂泥,小小不盈掌的脸 蛋惨白如锡箔,发际被汩汩流出的鲜血濡湿成绛红色。左耳朵却齐根被削在了地下, 若换个不够机灵的,只怕这一斧子就将她头颅一劈两半了。 爹如今怎么会变得这般凶狠恶毒而暴躁?虞柳用力压住大妞儿耳边的动脉,让 血流止缓一点,一手拾了掉在一片盐末、糖果和肥皂中的薄而透的小耳朵,唤道: “老七,赶紧找船,把丫头送到我医院里去,我去你家冰箱里拿两块冰把耳朵护起 来!” 畏缩地站在树影里的老七这才走了过来,横抱起大妞儿,飞也似的向家里跑去。 这边的虞守福在一片横灾般的景象中倒平静了下来,喘着气到柜台后面拣起长 斧头,牵了龙官的胖手指道:“走,爹给你出过气了,我们爷俩回家去!” 给大妞儿简单地做过包扎,虞柳才张着两只满是血腥气的手掌往西区的家里走 去,热闹过去后,家家户户的门都掩了起来,一巷的空寂,象散场后的电影院。虞 柳不知道她不在家时,虞守福是不是也经常在镇里唱这样活报剧般的堂会,也许是 的,在如今这是他唯一的力量、地位和名声,他怎忍得守在自己河房的深门里,深 陷入那被人忘却和忽略的寂寞。 家里还等着她吃饭,虞婆坐在八仙桌边解着怀,偏襟大褂里扑着那光屁股的孩 儿,油亮的桃心发挂在虞婆左胸一只长长垂落的褐色布袋奶上,一只肥嘟嘟起着深 凹而动人的肉涡的小手紧紧握住右胸的奶袋,一边动静很大地吮吸着,一边不断地 在虞婆胸前揉搓。虞柳看得眉毛都倒竖了起来。 手里拿着的一袋冰“砰”地往油漆斑驳的黄色旧桌面上一顿,招娣正端了盘红 烧乌龟肉过来,见了那袋冰,骇得尖叫一声,手里一个拿不稳,半盘酱红色剁块的 龟肉和着酱汁扣在发白的水泥地面上。 “傻丫头都是二十来岁人了,毛手毛脚的做不好一点事体,”虞守福丢下手里 正编的金丝细竹的渔篓,忙忙地将几块龟肉用手搓起来,拿出门去到厨房里洗,边 出门边唠叨着,“将来嫁出去了,只怕没半个月就给公公婆婆一纸休书撵回来,塌 我虞家的脸面。” “耳朵……”招娣放下红烧乌龟肉,躲得远远的问道,“谁的?” “你问爹去!”虞柳转头又向坐在桌边无聊地看着黑白电视的刘啸林道,“啸 林,把东西拾了,我们俩连夜走。大妞儿要送到医院,我也要跟去。” 虞婆一边给龙官喂奶,一边给他抓挠着身上蚊虫叮咬的红包,听了这话,从那 孩子背上抬起头来,笑道:“吃了饭去——论理,这大妞儿也该打,小小年纪,只 认得老王家,不知道外婆家门朝哪边开,太势利了些。对她死了的奶奶,倒还记得 三十晚上烧把黄纸,大正月里,就从不晓得上我门来磕个头。龙官在她店前面过路, 从来没开口喊声舅舅,再送点时新东西给龙官。古话说的‘爹大娘大、不如舅舅大 ’,这么尊贵的一个人,就敢拿他当小孩子怠慢。不给她点颜色看看,怕以后也不 好降伏。” 旅行袋里都是给家人带的衣物和礼品,虞柳在雪白的灯光下一一拣了出来,道 :“这份是给爹和娘的。爹好咳嗽,冬天穿了这件滩羊羔皮的背心,护住背,就不 冷了,是啸林特地在宁夏带回来的,地道好皮子。娘旧年写信说想絮件新袄子,当 时没买到好丝绵,我就没给娘做,这件羽绒衣还是省城第一百货公司新来的样式, 绒细软得很,穿在身上又轻又暖,外罩是活胆的,拆洗也方便。春天买了,一直没 时间送回来。这两块料子是给娘和龙官的,烟酒是给爹的,这个月的钱我就没寄了, 自己带了回来。这件裙子和丝巾是给招娣的。还有两块料子,给小菱的两个孩子, 招娣明天送去。” 虞守福一手端了碗进来,拈着洗过的乌龟肉叽叽格格地嚼着,正听见最后一句 话,连忙哼道:“不许送,就留在这里给我龙官做衣服穿,她有钱她不会买的,招 娣把东西拣起来!” 虞柳怔了一下,仍是对招娣道:“明天记得送过去。” 招娣看了看虞守福,神情里面满是为难的意思。虞柳心里的恼怒越发蒸腾了上 来,将衣料往桌上一扔,坐在椅子上气道:“娘,龙官都五岁的人了,你还给他奶 吃!惯得也太过了,不说他这个年龄早应该吃饭,你五十多岁人了,还有奶水么, 自己瘦得骨头支着衣服,风吹吹就倒的人,竟养得他胖成这样!” “小东西吃口奶,你生什么气?他还小么,又没上学,老疙瘩儿子在家惯一点 也是该的,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虞婆心虚地掩了怀,想把龙官拽出来,小家伙 却锐声叫着,肥胖的手掌毫不客气地噼啪打在虞婆干缩的乳房上。 “龙官,大姐给你在省城买了点心,来看,是巧克力,是你上次在二姐店里吃 了还要抢的好东西。”招娣拿了一块糖,轻声地把龙官哄了过来。 涂着淡色奶汁的红润嘴角上立刻又涂了褐黑粘腻的糖汁,越发显出一张肮脏的 团脸来,虞柳看着他,有些发怔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仍然新鲜的齿印,这孩子 的牙齿是有毒的,只一会子功夫,手背已经红肿得老高,象只新发的馒头。 “柳,”坐在堂屋口一只小矮凳上吃着乌龟肉的虞守福埋着头道,“按道理这 话不该我说。你和小刘下个月就结婚了,我做爹的心里也高兴。这么个有出息的女 儿,在省城医院上了班又念了研究生,三乡五镇的没第二个人,本来想着你多帮家 里两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结了婚。” 三十岁结婚还算快么?虞柳斜过头,有些惘然地将目光越过虞守福,凝固在院 里苍老多节的大柳树上,南风正带着河水的腥味鼓吹着,千丝万缕的碧绿在夜里只 是黯黑而飘拂的无数线条,象水墨写意画里的名家勾勒。 原来父亲是不愿意自己出嫁的。从前还以为他是给了自己充分的主权,不敢过 问自己的婚事。即便去年她已经二十九了,到了乡下女孩嫁不出去的年龄,父亲也 漠然地从没问过一声,她还以为父亲是有意回避这个自己很敏感的问题呢。 堂屋口使劲儿咳嗽了一声:“小柳,这话真不该我说。你也知道我如今不弄船 了,水户人家么,不弄船哪里讨生活?一条驳船放在外面给人跑煤,三钱不趁两钱 的,租钱只勉强够买点米,月月要打饥荒。小菱你看到了,一点不顾家,这个女儿 算是白养活一场。招娣虽没出嫁,也就是转眼间的事。你添的这个弟弟,又是个花 钱的祖宗。过两年,龙官就要读书了,那学里的吃穿用费,都是了不得的钱,我和 你娘哪里去讨?” 视线在整个房间里慢慢回转,竟没有遇见一双对视的眼睛。虞婆和招娣都俯头 看地,刘啸林背坐着,闲闲地打量春案上悬着的“三星福禄寿”中堂,龙官偎在虞 婆怀里,一块接一块不停地吃糖。 犹豫的视线在过着穿堂风的空旷大屋里回翔一阵,倏然停栖在八仙桌面的那袋 冰上,浮在那里再不转移。小小的耳朵被纱布包住,周围放满了莹洁透明的冰块, 越形出那耳朵的小巧秀气。一侧椭圆的耳廓还似翕动着,另一边却是满结住紫黑血 块的伤口,被锋利的斧子齐根儿修削了下来,长长的断裂处有着异样的齐整。 “小柳,不是爹哭穷,家里这日月,你若不管,也就没人管——你爹你娘都奔 六十岁人了,半截在黄土里埋着,糊个口都勉强。旧年为你弟弟治病,又欠下一挂 债,现在债主三天两头追到家来,拍着门板讨钱。你如今也工作三四年了,啸林又 拿工资,家里我问了,啸林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宽裕得很,办个婚事绰绰有余。爹 想着,你工作这三五年,积余也不少,就手帮爹把这债还了,爹也好在这永宁镇街 上做人。”那边说着话,把吃干净的空碗放在门槛上,卷了一枝烟,慢慢吞吐了起 来。 我的积余?虞柳有些惘然地想,我有积蓄吗?每个月的工资不过一百五六十元, 要寄八十元回家,再买四十元饭菜票,剩下的钱买书和日用品,每每都是精打细算 地度日,何况还要应付虞守福纷至沓来的求告信:“柳,你弟弟没鞋子穿呢,下雨 天光着脚在地上走,天天咳嗽。你若有空,上街给他买一双鞋,要咖啡色牛皮鞋, 低帮系带的。”“柳,爹老了,就喜欢听声热闹,对门老张家新买了一只录音机, 不过三百块钱,能放全套的《紫玉钗》、《打金枝》、《貂婵拜月》,爹做梦都想 要一只,吾儿如今是有出息的人了,想必孝敬爹这点东西还是容易的。”…… 四年的工资不全寄给你了么?虞柳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袋冰,很想开口质问一句, 但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有点骇然:“你欠人多少债?”为什么要问这句话?她后悔 不已,徒然给了他一个开价的机会。既然能厚着脸皮说出那样汩汩滔滔的一番假话, 虞守福绝不会只满足于一个小数字。 堂屋门口幽深地长叹一阵:“爹欠了人几万块呢。我想,你们马上成家,也不 容易,一下子拿不出许多,这样——先帮爹拿个两万块钱,等以后手里松泛了,再 慢慢补贴爹一点。凑不齐的,爹豁出这张老脸,自己挣命罢。还有,你们办喜事, 我这里虽然简单,也怕老亲戚上门来讨酒喝讨喜糖吃,十桌酒是至少至少的,恐怕 要一两千块,家里的节礼、迎亲、衣服、门包,虽说是乡下的规矩,但老礼还是要 依着做的,不然人家背后笑话。你们是新派人,东西也罢了,都是我自己办,你们 丢点钱就行了,我估算着,五千块钱还只置办个大概。总在一起,小柳,你们拿两 万七千块钱给我,这边的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小菱说的没错,虞守福真的是要急着卖女儿了。鲁迅说农夫养子时并没想到孩 子是自己未来的银行。可是,虞柳觉得,虞守福真的是拿自己当作了他的银行。两 万七千元,这对小菱也许还不至于是灭顶之灾,但对于她,确实是个天文数字,一 年两千多元的年薪,不吃不喝也要十年啊。 并且和招娣的价钱是一样的。 她开始后悔起这次回乡之行,不过数小时的时间,一场兵灾加上一场逼索,让 她的心情沮丧到无可如何的地步。如果不回乡,不声不响地把婚事办了再回来,哪 里有这些难堪和令人恶心的表演? 一条机驳船放在外面给人运煤,一份渔业队的年终固定分红,一份月月必至的 “鸿书寄金”,还有小菱的补贴和虞家专享的免费品商店——虞守福应该算得是镇 上过得比较宽裕的人家,在物价还没开始飞腾的八十年代前期,一千多元钱足够维 持小镇人家一年的生活。他应该有不少积蓄才对,却竟然声称自己欠了几万元的债 务。 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虚假而贪婪了?是龙官出生以后吗,还是他一直如此, 只在今天充分表现了自己? 竹篙分水的声音清楚地从河房外面传来,时间已经很晚,桌上的菜都凉得透了, 虞柳伸手去握住那袋冰,觉得一阵激烈的寒冷从手心弥漫起来。 “大姐,大姐!”王老七柔软而惶急的声音在河阶外响起,“我把船撑来了!” 握住那冰湿而血腥的塑料袋,虞柳缓缓站直,头也不回地向刘啸林道:“啸林, 我们走吧。” “你去哪里?”虞守福扭头往河房台阶下看了一眼,有点莫名其妙地问。 “去给大妞儿接耳朵。”虞柳漠然回答,拎起空空如也的旅行包,觉得自己的 心也掏空了似的。 “戳伊娘的,就劈了她一只耳朵!老子还以为把她头剁开了呢,”虞守福不以 为然地扭过头来,“接什么接,让她丢一只耳朵,以后才认得王家门庭高还是虞家 门庭高,指头大的一点孩子,嘴这么毒,长大还得了!” 虞柳已经跳上了蓬船的甲板,正伸手牵过刘啸林,却听见虞守福的声音随着柳 丝摇摆了过来:“柳,下次回来,别忘了带钱,是两万七千!” 几十年的河柳,已经很苍老高大了,黝黝的影子象小山一样沉重地覆在蓬船的 仓面上,显出无限夜晚的幽暗。 时常,半夜醒在刘啸林温暖宽厚的怀抱,虞柳会禁不住让眼泪沾湿自己的面颊, 在这个男人散发着淡淡体味和烟草味的干燥皮肤上,她才嗅到了真正的家的气味。 而从前,那河边的家好象一根痛苦而缠绵的绳索,紧紧系住她的四肢,却不是心灵。 分到房子那天,她和刘啸林坐在旧房子吱哑作响的地板上,相对喝一杯红葡萄 酒,酒味沁入脾脏,眼睛中荡漾的情意这才真正热烈起来。 那一天,刘啸林在微醺中谈起了他的从前,在黄土高原上痛苦而挣扎的人生, 暗夜点着一缕油灯绳,阅读着世纪初大师们至高至深的智慧和痛苦,从书里醒过来, 触目所及仍然是红胶泥水窖、一望无边的黄土坡、光着身子睡在炕上的当地农民。 一千多年前“八水绕长安”的汉唐盛世,早凋谢成无数陵墓和石碑,关中富饶 之地,到清朝时已成了流徙回乱中叛族的荒原。在那里他无比地渴望和思念江南, 思今那湿润的空气、薰人的桃杏花香、盈室书谱、四时胜景和风俗,更思念他的校 园和画室。 然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回来了,也不过是这样寂寞着,寂寞在生于斯长于斯的 风景胜画、佳人如云的城中,寂寞在他的书画、图籍和交游中。 直到遇见同样寂寞的她。他们都是有强烈的心灵要求的寻常人,既自卑又骄傲, 既认真又放诞——在学业和事业中同样如此。 那一个晚上,他们隔着玻璃杯中透明浮漾的红葡萄酒默默相望,薄醉中纠缠了 他们的第一个吻,也纠缠了他们的第一次。 在那温热而舒缓的纠结中,虞柳仍然看见了周天佐。他已经从巴黎归来,按照 学院的规定,博士可以直任副教授的教职,周副教授如今确然踌躇满志,正在做医 大外科的第一人想。 在系里遇见他,自己仍是孜孜苦读的穷学生,迎面而来的却是爽朗谈笑中夹着 几句破碎法语的气度非凡年轻有为的教授,四目相觑,彼此间流动的,绝不只是一 点点旧情旧意,而是无限感怀和既鄙夷又钦佩、既傲慢又是自卑的目光。 虞柳没想到四年前的一念之差、一丝妇人之仁,会在彼此间拉开这样的沟壑, 任她怎么瞧不起周天佐,任她将所有的自信填进去,仍然比不起他如今的风光。 周天佐还是换了太太,一个淡雅娇媚的女留学生,念法文的,在外国语学院教 书,偶尔译两本《蒙田小语》和《狄德罗书简》之类单薄而上流的书,家里永远少 不了一群医大和外院的学生,对话里满满的插着西方名人的引语、零敲碎打的外语 以及亢长的外国人名、西方普及读物上的名人故事,象时髦文化人聊充观赏品的书 橱。 在刘啸林的停顿中间,她感受到这个男人的熟练和温存,然而她一直没有追问, 也没有为此怨愤。 当年,在天台的那一夜,虞柳其实很愿意付出自己宝藏封闭二十七年的女儿身 体,在湛蓝的星空下、清凉的山风里、轻薄撩人的花气中。如果不是周天佐的淡漠, 那一夜真要成为她此后永生的羞愧与懊恼了,然而天台归来后很长时间,她心里还 一直为自己没能在周天佐怀里沉浸得更深、走得更远而有些怅然若失。 结婚只潦草办了几桌酒,虞柳和刘啸林到云南一带旅游了一个月,——有的是 时间,缺的是钱。回城后她简单给永宁镇写了封信。两万七千元,虞柳一想起那个 数字,便觉得整个天空都灰暗下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值这么多的。 忐忐忑忑中,虞柳并没有得到意料中骈四骊六的责骂信,却在学院接到虞守福 的电话,第一场雪刚落,道路上积着半尺高的茫茫白色,虞柳只在自己的宿舍看书, 接过电话,她仍然抱着要应付考试的巨大画册,手指在图籍上的血管中慢慢逡巡着。 “小柳!”听见那边是父亲的声音,虞柳的手指不禁在青色血管的剖面图中一 哆嗦,该来的总要来吧,既然已知道是暴风雨,只有在雨中撑起忍耐的伞顶。 “家里出事了!”惶急而苍老的声音中夹着不断的咳嗽,永宁镇到了冬天,满 街的檐下都挂着又粗又长的冰溜,青石板地冻得硬了,在厚雪下又积着一层暗冰, 河风吹过来,任你穿着三层棉衣也会打个寒噤。年青时,虞守福比别的水户人家更 肯吃苦,冬天也光着脚在永宁河上弄船,指望比别人更早发家,却落下严重的寒症, 每到深冬,总有几日卧床不起。 听着那接连不断的痛苦咳嗽,虞柳有点心软:“什么事?”合起桌上厚厚的书 卷,书里书外,原本是两重天地。 “死丫头她,她……”又是一番剧烈咳嗽,停顿了后面的愤怒。 三天两头,只是和小菱吵闹,虞柳咬着下唇忖道,并不追问下去。 “招娣她跑了!”那边喘息了一回,方怒气冲冲地叫道。 招娣?虞柳怔住片刻,那个椭圆长脸、皮肤雪白、长眉入鬓、眼睛亮得象星辰 一样的软弱姑娘?在家里是最被忽略的一个人。自学校毕业以后,每天不过是洗菜 烧饭抱抱龙官,说起话来声音低若蚊讷,遇见一点儿事情就会泪水纷飞。这样柔弱 纤细的一个女孩子,也会离家出走? “本来给她定好了一门亲事,她自己也没有意见。人家家里房子起了,家俱做 了,电器买了,聘金、节礼和衣服都按规矩送来了,她倒好,趁昨天夜里风急雪大, 卷了自己一个衣包就跟人出了门。我还是今天早上起来才知道,这会子男家坐门催 着要见人,逼得我连跳河投绳抹脖子的心思都有!”虞守福在电话里呜咽起来,虞 柳可以想见他用手抹着满脸鼻涕眼泪的痛楚模样,“柳,你回来帮着爹找找,爹实 在是给人逼得走投无路了……” 自从夏天那一夜连晚饭都没吃就坐王老七的船回省城,虞柳还一直没有起过回 乡的念头,那一夜的纷扰她不敢回视,怕面对那里面一些真实的丑陋和熟悉的恶浊。 “你等着我。”她抱起那本几斤重的大书,看着门外牵绵扯絮般的漫天大雪, 忽然有点晕眩。 我一生一世都走不出永宁镇吗?她按着突突跳着的太阳穴两侧,有些黯然地想 道。 虞家的河房大门,在冬天也向永宁河半开着,北风从楝树门板中穿梭来去,屋 里虽然生着两只烧木炭的地炉,也没有什么暖气。大朵雪被河风送在门前,放眼一 看河上,上下茫茫,似是漫天芦花飞扬。 虞柳在厨房里忙了很久,倒还没觉得冷,灶下红色的火焰慢慢舔着深黑色的锅 底,她只袖手看着,心里觉得乱纷纷的。暮色落在河雪之中,显出一种蓝幽幽的底 色。堂屋里满是沸腾的声音,夹着虞守福不时的激烈咳嗽,更是嘈杂。 晚上的饭菜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她只懒得进屋去,屋里都是外乡的船户,比永 宁镇的人还要形容可怖些,说起话来每一句都掷地有声的嘹亮,而且有着一套乡下 人的大道理,听起来比牛顿第一定理还要更象真理,还要无可辩驳。 “小柳,你在厨房里忙?”镇里有名的三代做媒的周婆子走了进来,弯髻不象 一般永宁镇妇女盘在颈边,而是高高地束在顶上,大红绸带穿过髻心,显出几分俗 丽的俏皮。也快五十岁人了,脂粉仍然厚厚地遮住本来面目,一颦一笑,十分职业 化而训练有素,是一般小镇女人望尘莫及的风姿和精明。 弯着水白纤细的三根指头,她轻轻捏着茶杯沿,自己倒了杯水,就势坐在灶边 的一只柳木矮脚凳上。喝了一口水,从淡黄色带帽风雪衣的口袋里慢慢抽了幅真丝 手绢出来,斯文地沿着薄薄细长的嘴角按了几下,方仪态万千地偏过头来,笑道: “小柳,亏得你赶回来主持,不然我都要给两边的人撕碎了喂鱼。” 虞柳从前听人传说周婆子跟王老七有一手,还暗地里为小菱不值,觉得王老七 的胃口未免太苍老了些。今天与她坐得这么近,看了周婆刻意修饰过的面容,自己 忖度,觉得小菱确实比周婆子差了几分。 小菱虽然比周婆年少二十岁,但河上的风霜和持家的辛苦已让她早衰了十几年, 本来就不是什么齐楚人才,何况从不着意避开侵人容颜的河风,不注意保养自己, 也不为暗自袭来的丝丝缕缕皱纹叹息着急,更现出一身的落拓。 而媒婆世家的周婆子,每天都在镜子前面顾影自盼地度过。一个镜子前的女人, 一定是个自怜自惜、不肯让年龄打扰自己的女人。虞柳夏日里常见她撑着把细布伞, 招摇地从镇中间走过,虞柳自己还没有她那么爱惜羽毛。 “我主持什么!”想着周婆子为招娣找的女婿,虞柳就恨不得站起来指着她的 脸痛骂一骂。 武大郎一样“三寸丁、谷树皮”的身材,黑脸皮上沟沟坎坎的写着凶狠和愚蠢, 和虞守福站在一起都比不出年龄大小,竟然父母都会同意这样一个糟老头子陪伴招 娣一生,那柔弱爱哭的妹妹,也许将从此再没有眼泪干涸的时节。 虞柳甚至庆幸了招娣的出走,即使流落外乡也比嫁给这样污浊的一个老者强。 下午一进门的时候,虞柳就看见堂屋地炉边坐着的一个丑男人,正拍着大腿吵嚷, 他脚边丢着一卷船上用的粗麻索,竟然是准备抓招娣时紧紧地捆住她带回来,虞柳 盯住那快有儿臂粗的一捆蘸水长绳,心里只觉得冷,只觉得收缩,几乎喘不过气来。 还以为那是男方的父亲,堂屋里面坐满了水户人家的子弟,都穿着深色棉衣, 阴森地朝她看来。桌椅边横七竖八地放满了船用的太平斧和长板刀,那密密麻麻的 锋利刀口和青芒就让人看了眼热心跳。 更况还有狠毒的怨语:“操!老子花了钱就要来抬人,戳你娘的,你把老子的 钱也收了,东西也拿了,现在放这个话给我——你以为老子是你玩的?你留个耳朵 去我镇里打听,老子从十三岁抡得板刀起,到现在放倒过的人没有三十也有二十! 大河乡的李疤子,跟老子搓麻将翻了脸,抡起斧子想劈我,老子赤着一双拳,硬是 把他放倒了,就地下踩折了他一条腿,到现在还瘸着。你去打听,他现在不叫李疤 子,改名叫‘李短腿’!” 平日里在永宁镇王家门前耀武扬威惯了的虞守福,此刻却只能陪着一张僵硬的 笑脸,一丝谄媚的笑象单薄的纸画一样贴在他脸上,似乎用手一揭就能扯将下来。 “老子给你做女婿,是老鬼你的福份到了,还不知道你修了多少年,才修到老 子给你做半个儿子,你指望你那老疙瘩儿子?——等他长大了,你怕也睡进黄柏园 了,能享到他什么福?”黑瘦的丑脸上浮着一丝阴鸷的笑容,虞柳忽然发现的兴奋 是递增的,说话频率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高亢,她害怕了起来,这是癫痫的前兆, 他会不会在屋子里发疯? “你开口要两万块钱,老子屁没放一个,红纸包封了,双手送来。你叫周婆子 放话给我,说以后龙官的学里费用都是我出,老子连夜写了契纸按了血红的手印送 过来。要节礼,老子抬来双猪双羊两千块钱。要招娣的衣服钱,老子拍了五千块给 她,要她自己拣喜欢的买。你说,老鬼你说,老子这个毛脚女婿当得还有什么话讲!” 说话频率快得她有些听不清,只听见粗厚的嗓子不断拔高了声音,怒气越来越重。 转头四顾,她只看见偎在春案边不停沏着红枣桂圆茶的虞婆,忙牵了过来低声 问道:“这就是招娣要嫁的人?” 行动明显迟缓了的虞婆木着脸,点了点头。 虞柳真不相信母亲这随意的一俯首,她难道从没疼爱过自己十月怀胎诞育出的 女儿吗?倘若爱过,为什么会点头允准这样一个野人似的老恶棍? 是她们的眼光不同?看见这样一个奇丑的粗野的男人,她们的眼光会分歧得这 么遥远? 还是黄金迷蒙了视线? “喂,听我说两句。”虞柳一拍八仙桌,松弛开裂的桌子被她用力一拍,桌面 上的碗儿碟儿都弹起来,噼啪地响了一阵。 坐在墙角一直在打瞌睡的一个青年汉子忽然睁开了双眼,厉害的眼睛向她射来, 缩在深色棉衣里的下巴猛地一抬:“拍什么?把人交出来,你再说不迟,我叔叔存 了一辈子的养老钱,不能就这么打了水漂!人交不出来,按永宁镇的老规矩,你家 还双倍钱!” “婚姻是双方自愿的事情,父母也不能强迫。”虞柳强自镇静,端起桌上的茶 碗,啜了一口,神态自若地打量了那青年汉子一眼,看得他有些怯怯地低下了头: “还没请教这位大叔的贵姓,哪里人氏?” “姓牛,叫我牛老三好了。”那边的黑丑老头愤愤地从桌面烟盒里拣起一枝烟, 掐掉过滤绵,插进唇角点了火。 “牛大叔——”虞柳向他点头微笑了一下。 墙角的年青汉子又鲁莽地打断了她的话:“是你嫡亲的妹夫,你是他嫡亲的大 姨子,用不着一口一个大叔地客气!” 堂屋里坐得满当当的青壮汉子哄笑起来,虞柳轻蔑地笑了一笑道:“不敢当, 牛大叔也是有年纪有身份的尊贵人,应该知道如今姑娘出嫁要自己点头——招娣同 意过这门亲事吗?” “她也没反对过啊!”那恶狠狠的丑汉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戳伊娘,我哪点 配不上她?老子也是永宁河上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娘给了一张丑脸,光棍打到现在, 还是童男子呢!家里……” 屋里又是一阵乡下男人的恶秽笑声,萦绕在四壁上,象暮春时节营营徘徊的肥 大苍蝇。虞柳忍住一阵浮泛上来的恶心,在哄堂笑声的尾音里又平静地啜了一口茶, 方悠然道:“牛老三,我敬你是个高龄有德的人,方尊称你一声大叔,既然话说到 这里,大家索性说透些才好。” 她顿了一顿,只觉满堂肃然,无数双耳朵支棱着等待她的下文:“牛老三,你 这婚事经了周婆子来和我爹商量,他点了头也要了你的钱——可没问我妹妹同意不 同意。我爹老糊涂,见钱眼就开,但这不是旧时候了,爹娘同意了就能将个抗婚的 女儿捆上轿子,送到婆家。你这私下买卖婚姻,将个大活人逼得从家跑了,生不见 人,死不见尸,你倒领着这么群子弟杀气腾腾地奔进门,板刀斧头麻绳地闹了起来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容得你这么放肆!” 虞柳说到这里,一直身子,厉声喝道:“既然你已经欺上门来了,我们来个干 脆,就经官动府地把这个道理评评清爽,看是国法大还是乡约大!有本事你就接着 闹!” 或者慑于她四乡传播的名声和医大研究生的身份,牛老三竟没有象她意料中的 那样破口大骂,只贴壁坐着的那个莽汉冷笑道:“虞老大,我也只问你一句话,你 爹亲口答应的婚事,是不是放屁?” “是放屁!”永宁镇水户女子的泼辣从性格底处很隐性的地方浮升出来,虞柳 不知道她原来也会说那种斩截、无赖、放肆的婆娘口吻,原来她可以无师自通, “这件事不能算数。” “好,那我们也没别的说,照价赔两倍的钱,我们牛家的汉子拍腿就走,绝不 堵你家的门,盯着要那个不清不白的女子。”深色棉衣上浮着一蓬积着油垢的短发 和一双充满挑衅意味的红眼睛,“我们也给你个干脆。” “要想讹人你还早。”虞柳轻蔑地转过头来,睥睨了他一眼,“回去再学上两 年,牛老三送来多少钱多少东西,我包你一分不少地退回去,绝不沾你叔半分钱的 便宜,但你若是指着这个名字坐门讹诈——我们不妨上县里做个了断。” 她仍然保持着轻渺而宕定的口气:“诸位和我们虞家都在一条永宁河上,十里 小同乡,赛过三服以外的亲戚。虽然结不成亲事,也不要弄成仇人嘛!现在人已经 不见了,老三,你还是先把钱拿回去,容我们家慢慢地找,倘是招娣还中意你,我 们立刻找班鼓吹,沿河吹打着送上门去。若只管这么闹下去,弄个人财两失,岂不 是大家没意思?” 一番话里有亲切的劝慰,有虚构的希望,也有隐性的威胁,虞柳很满意自己这 段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话语,虽然口中吐出来的语言也是出乎她意料的俗气。 半开的门中积着一道杳无人际的厚雪,门隙里望出去,老柳树上千丝万条的只 是银白。院子里雪深逾尺,几只翅膀冻硬了的麻雀缩在檐前,时不时地往雪地上一 扑,便点缀了一粒黑褐色,抖开翅膀在漫天粉雪里无力地飞动着,瘦小的翅翼上写 满了饥寒二字。 穿一件黄色棉大衣的牛老三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忽道:“我总不能白让你们 家耍一场吧?老子也是永宁河上数得着的汉子,若栽在这丫头手里,岂不落得三乡 五镇笑话?” “大叔说到哪里去了?”虞柳只是一团和气地笑着,“晚上不走了,在家里开 两桌酒,我爹给大叔陪酒压惊。都是永宁河上的朋友熟人,这点面子一定要给,大 叔是见过世面的人,不是那没气量没道理的乡巴佬,以后还求大叔多亲近。——来, 我给大家续杯茶,大家喝喝茶,暖暖身子。晚上开坛好酒,喝个一醉方休。都是船 户汉子,我知道你们好酒量!” 乡下的规矩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一屋的人听她语音温婉,说话软款,又奉 承又道歉,仿佛一拳打在棉花包上,攒足力气全没个去处。 虞柳掉起地炉上正沸腾的水壶,铁黑色的盖子被白蒙蒙的蒸汽顶得颠簸起来, 发出啪嗒嗒的金铁相击声。她只管按住壶盖,挨排地续过水去,暖热的水汽在冰冷 的屋子中间弥漫成一坨浓白,仿佛融化了屋中一团郁忿的戾气,仔细打量这些船户 子弟的脸,虞柳觉得,他们眼睛里似乎大有舒过一口长气后的轻松神情。 原来不过拉面旗子拎了刀斧来家恫吓而已,当真要和永宁镇的子弟放对,想必 他们心里也不愿意,——为这样一个糟老头浪费自己年青的血,伤损自己饱满的还 有无限生活没经历过的身体。 毕竟不是几十年前,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一点微不足道的侮辱便拍着板刀在 永宁河边血战,从不顾惜自己青春洋溢的生命、血气方刚的大好头颅。毕竟是,虞 守福和牛老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终结了,只留着他们自己象面破损污渍的镜子, 反映着往昔蛮荒时代日益轻淡遥远的身影。 在一个个白瓷杯中续过暗黄色的茶水,屋子里小声聊天的声音渐渐密邃起来, 板刀和斧头、麻索都被归总堆在墙隅,地炉里加了炭,掩了门,越发形出年节时的 热闹。虞柳转过头去,看见虞守福正蹲在地炉边袖着手烤火,滩羊皮的背心翻了一 圈密集的雪白环形卷毛在领口处,衬出他一脸的黧黑憔悴。 “爹,”她拎了水壶过去,将空壶里注满了冷水垛在地炉艳红的火焰上,低了 头轻声道,“你来。” 西厢房里没生火,便觉出一种刺骨的寒冷,黑漆雕花的老式大床关着床门,却 是龙官盖着几层被子在床上睡午觉。这孩子最近长得很快,枣红色的茧绸大被里只 露着他一张脸,红润多肉,气色很好,看上去比她夏天回家时又肥重了好些。 “你收的牛老三那钱,快还了他,把这件事了结过,再去找招娣不迟。”虞柳 坐在床边,将冻得发青的手塞在被子下面取暖,一路坐车赶回来,路上几乎都没什 么行人,只有冻得停滞不前的河水和白茫茫的空稻田,坐在位子上也觉得寒冷,只 得在车里来回走动。来家后忙着和牛老三理论,倒忘了身上的寒气,这一刻事情缓 和下来,那种捆绑着手脚的冷缩缩的感觉方才从四面八方侵袭而至。 “我晓得招娣在哪里。”虞守福仍然将手袖在厚重的棉袄袖内,头耷拉在一圈 雪白的羊毛上,“我也不要去找她,只到那个男的家里砸个稀烂,她自己就回来了。” 虞柳听了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只偏了头用眼睛瞅着虞守福,过了片刻方道: “不管怎么样,招娣此刻都不能回来。那个牛老三我看是不行,且不说他长相年纪, 就那个脾气也是不好相与的,招娣若是嫁过去,后面还要受无穷的罪。两句话一说 就要动斧头拿绳子的,招娣性子又弱,哪里架得住他这样的野人?倒不如趁这个机 会,罢了这门亲事,也算是你疼女儿了。” 虞守福挤着一脸的长褶子,咬牙恨道:“你说得轻巧,两万多块钱呢,那男的 家里要掏得出来,我也不肯把她嫁给这样一个人。若说是长相差了,女儿嫁人原是 不选相貌的,自古谁说男儿丑?就是个癞蛤蟆猪八戒,爹娘说好,女儿也就得嫁。 若说是年纪大了,年纪大的方会疼媳妇,也没有外心,找个毛头小伙子,不过是三 天两夜的恩情,哪里就靠得住了?脾气不好么——永宁河上的男人哪有一个脾气是 好的?要脾气好就是王老七那样的软皮蛇,白长了一副男人的皮,让人看了就恶心。 你娘嫁给我这三十多年,我捶过她多少顿,你问你娘,她嫁了我是不是她的福气— —知冷知热地疼了她三十来年,一份家私都让她掌握,她那么多年没养一个儿子, 我也没在外面找过一个女人。换一个别人,哪有这么好!” 虞柳愣怔了片刻,不过一两米的距离,但这番话却足足走了几分钟,才走进她 的意识,床上睡着的龙官已经醒了,忽地坐起来,掀开枣红色的茧绸被,一股带着 奶腥味的热气扑了过来,暖融融的。 “姐!”尽管圆胖却不显得臃肿的龙官热烈地喊道,伸手揉揉自己的眼睛,摊 开双手垂着头打了个呵欠。 竟有种意料之外的亲切和昵近,虞柳怔怔地伸出手去,拍拍他的小脸,手背上 的牙印已留了一圈淡黄色的疤痕,细密而深入,可以想见这孩子当时的凶恶。 腊月里的镇上,到处有着零星的炮仗声音,穿过大雪纷扬的街道,一声声孤单 的鞭炮声象是岁尾的叹息,又象是一声苍老的咳嗽。 “把钱还给他。”虞柳皱了眉,转脸去看窗外凝滞不前的冬天的冰河,这雪再 下几天,永宁河面上就会结一层厚冰。 “我去找招娣回来!”虞守福笼着手往地下一蹲,低沉地磨着牙齿,“戳伊娘 的,老子要敲断她的腿,问她还跑不跑了!老子养她这么大,供了她二十多年的吃 穿,又供她念完高中,永宁镇上有几个做爹的这么待女儿?这么大的人,不说挣点 钱孝敬爹娘,倒不声不响地打了个包裹拔腿就跑,丢下老子应对一屋子上门逼债的 人。老子养的女儿都便宜了小白脸,小菱个王八蛋又开厂又办店又跑船,一年到头 我看不见她一分钱,招娣本来看着倒好,——都说咬人的狗不叫——真有了事也一 般约着小白脸私奔了,大不了一个小镇上的小文书,又穷又没前程,也值得她这样!” 虞柳听他怨恨地絮叨着,才想起小菱说过的,招娣一直有一个要好的男生,两 个人都商量着要办婚事了,偏偏虞守福不同意,看来这是真的。今天家里闹得这么 厉害,也没看见小菱回来照料,想来虞守福的那一斧子掷去,真的断绝了一个女儿, 断绝了她所有的感情和恭顺。 地下蹲着的那瘦小干枯的身体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虞柳瞥了他一眼,道: “我带了几瓶咳嗽药回来,你吃了试试看,效果倒还好。”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去 开床边一只描金的立柜,柜里的一只雕花抽屉,向来是虞守福藏钱的地方。 “你做什么!”瘦小的虞守福象只炮弹一样呼啸着冲过来,虞柳甚至没来得及 看清他一跳而起的动作,当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身 手敏捷了,“死丫头,你想要老子的命啊!” 他颤抖着双手,一把推开虞柳,气喘吁吁地合上柜门,紧紧贴在立柜门前,悲 声叫道:“你要拿钱,还不如先割了我的头去,这是留给我龙官将来娶媳妇的,你 敢动!你动动看!” 虞柳被他一搡,往横里飞出好远还有些跌跌撞撞,她倚住房门,吃惊地看着虞 守福,过了很久,一言不发地推门出去。 大门外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如海如涛般穿过永宁镇的街道,虞柳裹紧了自己 的自己的长毛围巾,仍然听见那长围巾外天崩地裂的呼啸声。河边的风这样大,倒 还有两只篷船沿河逡巡着,撒网弄鱼,一个穿黑雨衣的汉子蹲在舱板上,持着板斧 噼啪地砸着船沿上的冰柱和冰凌。 虞柳看着他只管砰砰地用斧头砍落那些船板边沿的冰块,自己倒觉得寒冷起来。 一行往前走,小菱的店门半开着,柜台外面落着红底白花的棉布帘子,长长的红漆 门板靠在店铺外面,斜斜地放着,上面落满了蓬松的白雪。 打开帘子,倒有股暖气扑面来了,虞柳站在柜台边抖开长围巾,低着头只管掸 上面濡湿的雪朵,也不看人,冷淡地道:“小菱,家里出了事你也不去看看。就算 跟爹闹生分了,招娣总是你妹妹,昨夜里那么一把大雪下着,不知她拎了东西能往 哪里去,你也不为她担心的?” 里面倒笑了起来,道:“是小柳吧,你妹妹这店不开了,你也不知道?” 虞柳诧异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臃肿的妇人抱着只热水袋,坐在店中间的 地炉边嗑瓜籽,吐了一地黑白相间的瓜籽皮。虞柳依稀觉得她有点脸熟,盯了一会 才想起来,还是那年龙官办庆名宴时,撑了船来虞家河房下面卖鱼的渔婆子,不禁 纳闷道:“姨娘,小菱这店什么时候关的?” “今年夏天和你老子闹了那一场后就关了门,”黑瘦高大的渔婆子殷勤地递过 一只矮脚凳,放在火苗正旺的地炉边,笑道,“也是寒了心,不敢再开了。说起来 也是你老子的不是,一个鸡毛小店,卖点咸盐肥皂烟酒,能赚几个钱?那几个赚头 还不够他白拿的,何况三天两头来闹。又是砸店又是打人,比旧日里街市上的混混 还狠上几分。” 虞柳坐在地炉边,听她诋毁自己的父亲,却无法辩驳起,只好低了头,将被雪 打湿的袖子笼在火上。暗蓝色的焰头一蹿一蹿地舔着地炉上面放着的铁架子,渔婆 子正在地炉上烤着几只黄心芋头,芋头皮都烤得焦黑,露出里面金黄糯粘的芋肉。 粗黑的船户人家的大手掌伸了出去,若不经意地拣起了一只细长的芋头,用牛 皮纸包住,剥了开来,一股甜腻的香气暖融融地荡漾出去。虞柳接过了,只拿手煨 着取暖,隔着一层厚厚的牛皮纸,她依然觉得太烫,两只手不停地交换着纸包。 渔婆看着笑了起来,虞柳觉得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轻蔑。一辈子苦做的水户人, 往往对劳动力有一种近乎崇拜的推重,以为只有超人的体力、忍耐力和辛勤才是值 得敬重的,他们的这种信仰几乎是乡下一切古老价值观的依据。虞柳常可听见水户 们在船头上坐着时,用一种出乎她意料的藐视口吻和污秽词语议论着不靠力气吃饭 的读书人。 孔夫子留下“上智下愚”、“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傲慢箴言,也许 只为了反抗这样的轻藐吧。田中耕作的老者回答到处寻找夫子的子路说:“四体不 勤,五谷不分,吾不知孰谓夫子也。”。可见几千年前的尊贵儒者已经被另一种民 间的价值观否定了。 虞柳在渔婆的那一缕笑容中忽然发觉,不管自己在外面的世界已经走到多远多 高的地方,在永宁镇,她也许永远只是个不知稼穑、不知生计艰难、没有实际用途 的平常女人吧,比不上她的二妹虞小菱,甚至也比不上这出没永宁河风波多少年头 的渔婆子。 “小柳,不是我说,你爹也太厉害了,这养了个晚生儿子,竟宝贝得象是立地 太岁,打不得说不得。上个月龙官在永宁镇上和一起玩的孩子打架,你爹也不问个 青红皂白,不问个谁是谁非,五十多岁的人了,竟撵上去帮着打,把人家一个七岁 孩子的肋骨打得骨折,人家父母亲戚上门来闹,他一般也软蛋趴下了,只逼着小菱 拿钱。”渔婆子自己也拣了一只烤熟了的小芋头,剥开了慢慢吃将起来。虞柳看她 吃得香甜,似乎竟一点不烫口的,倒不禁有些佩服她的粗糙和强悍。 “小菱本来夏天给他闹了那一场,便灰心冷意,把店盘给了我,我盘店的八千 块钱一时不凑手,还没给小菱,写了欠条说明年给她。给你爹那死老鬼知道了,竟 上我店里来讨,我是没好气,一顿臭骂把他撵得老远。他倒有这个脸皮,劈了小菱 孩子的一个耳朵,竟还有脸上门去逼着小菱写了张借据,转给了那受伤孩子的父母, 叫人家三天两头到我店里要钱。 “气得我没办法,又替你家妹子抱屈,爽性端了条凳子,就坐在这店门前三乡 五镇的通衢码头上,逐日家把他做的事情骂给人知道。你晓得永宁河每三天一个集, 这码头前过的人也多,我这坐码头骂了八天,吓得你爹托了几起人到我店里来讨情, 陪了无数的话,我方才罢了。”渔婆子想是有些得意,不禁嘿嘿笑将起来。“他做 的那些事不是迎风臭十里,他还怕我骂!他倒会拎着斧子上门来拼命呢!也算是给 小菱出了口气,你那不要脸的爹到现在都不敢找她麻烦。” 虞柳听渔婆子爽快利落地谈述着教训虞守福的故事,心里也不觉得羞愧,倒有 些兴灾乐祸似的,虞守福在永宁镇蛮横了半世,也该是有人能降伏他,不然还不知 道要闹成什么样子。看着苍老干瘦的渔婆,倒有几分须眉丈夫气慨,敢作敢当、不 畏强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虞柳自忖未必能如她。 “我说这些你不生气吧小柳?”渔婆子吃完了芋头,拿过条青色毛巾擦了擦脸, 炯炯的眼睛看在虞柳脸上。 “我哪里生气,”虞柳不禁笑道,“按道理说,我爹也该有个人教训。我娘也 疼龙官,一昧护短,我是女儿,没有我讲他的,就讲,他也听不进去。再这样胡做 下去,吃亏的日子还在后面,我看着干急罢了,若是经常得姨娘教训,正求之不得 呢,我爹我岂有不知道的,只是欺软怕硬——不是我说他,这两年给了小菱多少气 受,小菱但凡有点脾气,早就跟他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了。今天我回家,又是 招娣的事情,恨得我只想有姨娘这个口才,坐在码头上骂给三乡五镇的人知道。” 虞柳叹了一声,看见一个穿着深色棉袄的老汉怀里揣着个扁扁的空酒瓶掀了帘 子进店,起身笑道:“姨娘你忙吧,我找小菱有点事去。” “可是我听说呢,”渔婆子忙问道,“说你爹把招娣许了那镇上积年打光棍的 烂驴头牛老三,招娣气得逃在外乡,牛老三带了一帮人坐门要人,真有这回事?” 虞柳握着那个滚烫的芋头,在帘子边听着外面尖声叫啸的北风,倒有些怕出门 去,听了她问,回头答道:“真是这么回事,那牛老三看着简直不成个人,我爹倒 狠得下心把女儿许配那样人才!才我回来了,排解了半天,讲好了把财礼和节礼、 各色东西都还他,两家罢手,牛家都同意了,我爹倒不干,这不是越老越背晦了! 还有笑话呢——” 刚准备把虞守福夏天里找她要财礼钱的事说出来,想着这些家丑说出去也无济 于事,虞柳忙截断了自己的话:“姨娘你忙,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从狭窄、阴暗而温暖的店铺里一出来,虞柳几乎睁不开眼睛,午后的风雪弥漫 了永宁镇,白茫茫的街路一踩下去,松软的雪立刻覆没了脚面、脚踝直至小腿肚, 路上没有人走过的脚踪,大雪天,都关门在家里喝花雕酒、吃牛肉火锅,看看情节 冗长的电视连续剧。 一路在松软陷人的积雪中走去,拍打王家的朱漆大门时,虞柳觉得自己已经变 成了一块白色的冰凌,僵直地伫立在那新修过的包着金色钉头的朱漆大门边。 “小菱!”停了片刻,没听见里面的人声,虞柳有点疑惑起来,又用力拍打几 下,永宁镇的大门从来没有包过金色钉头,王家门上那整齐粗大的纯铜钉头浮在两 扇朱漆门板上,显出一路俗丽的富贵气,两旁的下马石换了一对威武森严的青石狮 子,越有一种俨然的气象。 门板上却贴着一副洒金梅红笺的对联:“攒千攒万兴家全凭理财手,建店建厂 扬名只在吴楚间”,横批“永宁河畔富贵百姓家”,书法文理虽都拙劣,词意倒还 贴切,虞柳只觉那口气未免狂妄了,摇头想,难怪虞守福要老盯着她不放了。 朱门里遥远地响了回声:“谁呀?来了。”是小菱,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和迷 乱,似乎才从睡梦中惊醒。 打开门的时候,小菱的一只手还停在大毛衣的扣子上,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来, 看见虞柳,笑道:“我道是谁,这么大雪的天气。姐,你放假了?” 虞柳不答她的话,只顾往里走,看见东厢房隐隐开着盏浅蓝色的灯,大花的窗 帘静静垂落,东厢是老七和小菱的卧室,白昼掩门,自然是“共效于飞之乐”了, 或谓是“乡下生活唯一的娱乐”,虞柳胡思乱想着,自己倒撑不住脸红起来,在正 房的檐下跺跺脚上的雪,问道:“大妞儿和你儿子呢?” “大妞儿在厨房里做作业。”小菱从掸瓶里拿了细毛的衣掸出来,上上下下地 替她拍打雪花,“儿子病了,我给他吃了药躺着。” 冬天的农家厨房,是最温暖最热闹的地方。王家的厨房也临河,不过做了双层 夹心墙,灶里面笼着火,地炉上又烧着一壶水,暖融融的。和家里一例的朱漆门板 上贴着洒金的春联:“肴香飘四海,酒醇动千城”,大约小菱总是喜欢这样口气豪 壮奢华的春联,虞柳觉得这太象了一副酒店的招牌,不禁失笑。 大妞儿正掐着指头做算术,觉得一阵冷风进来,抬头看见是虞柳,笑着站起来 道:“大姨,我给你沏杯茶。” “你过来。”虞柳走到她身边,扳过头来,看了看接合过的左耳朵,不出她所 料,那耳朵的颜色发深,有些枯萎了,缩在一侧浓密的头发下面。儿童耳朵的血管 太细,那天从永宁镇撑船去医院,又耽误了时间,手术的预后并不好,虞柳想着这 么小的女孩就已经破相,成为一个独耳人,心里有点酸楚。 “这耳朵好象没感觉。”大妞儿抬起头来,摸了摸左耳,笑道,“用手掐也不 疼,轻轻揉也不痒。大姨,你看我右耳生了两个冻疮,左耳朵倒一个没生。” 虞柳按了下眼睛,擦去眼中忍不住涌出来的潮湿,吸了吸鼻子,笑道:“是吗?” 这么冷的天,连冻疮也不生,说明左耳的血管里几乎没有血液循环,血管可能都封 闭坏死了,只怕还要尽快做手术切除耳朵。 “过完年过大姨那里住几天,好吗?”虞柳俯身拍了拍大妞儿娇嫩的小脸,亲 了一下,大妞儿比她的母亲虞小菱长得清秀多了,将来定然会出挑成一个美人, “反正你们店也关了,又不用你再看店。” “我给娘做会计呢。”大妞儿兴奋地拾起桌上的一沓帐簿,虞柳原来还以为是 她的作业,这时瞥了一眼,才发现是小菱的炼金厂和酒厂的帐本,密密麻麻写着小 菱那蟹行的文字,错别字夹着无数幅谁也看不懂的抽象画,虞柳简直不明白,这样 素质的人也能把两个厂办得蒸腾而兴旺。 “二年级小学生也能给你做会计?”虞柳一边掩了厨房门出去一边向小菱道, “你倒会招延人才。” 小菱袖了手笑嘻嘻道:“我还一天书没读过呢,不也干出来了。这永宁河上下 的男男女女,倒没听说还有谁比我强的。大姐你是做学问的,我比不了。要论起做 生意,姐,你怕再念十年书也不是我对手。” “天生就是个奸商材料。”虞柳想起来也笑,“那小的时候在镇上卖鱼,爹从 永宁河里一网拉上来的鱼,我卖一元一斤,你卖两元一斤,倒还是你的先卖完了, 我的一条没卖出去,一张嘴抹了蜂蜜似的,石头里能说出水来。” 老七果然殷勤,她们刚进堂屋,老七已经沏了两杯芝麻花生核桃的八宝油茶来。 虞柳中午没吃饭,闻了那四面图画着美人的盖碗里散出来的坚果香气,倒觉开胃, 就着油茶把芋头也吃了,埋首问道:“小菱,招娣离家走了,家里闹成那样,你也 不回去看看?” 小菱正剥着一把花生,恨声道:“家都烧了也轮不着我管,他不是有儿子么!” “你不管爹,总得管招娣吧,在家里给爹娘逼得可怜,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 也不知她能去哪里。”虞柳把玩着那只薄胎瓷的四棱盖碗,从画面的大意上可以看 出是“昭君出塞”、“西子浣纱”、“貂婵拜月”和“杨妃醉酒”,细想去,这些 绝代的红颜竟没一个有好下梢,只有死亡和寒窘凄凉,女人的出世姿容哪里就能改 变了命运。“你不知道罢了,知道了,倒也忍心。” 小菱瞟了王老七一眼,吃粒花生,低声道:“我哪里不管她了,她离家到外乡 去,还是我出的主意。昨天晚上不是我和老七送他们上船的?急匆匆的,也包了两 千块钱给她,让她在外乡能立个根基。” 虞柳震动地抬起脸来,手里的汤匙碰着四棱盖碗,清脆地响成一片:“真是两 个人一起走的?难怪爹说要上个那个男孩子家里去闹一场。” “他敢。”小菱斩截而轻蔑地哼了一声,“没凭没据的,他敢上门去闹?人家 三个儿子,还有一个是县里的刑警,闹狠了,一条索子捆了他去县里闹。别听他嘴 上说得响,真敢闹,招娣也走了这大半天了,怎么还不见他拎斧子?搁往常早就冲 出去在人家门前骂街了。” 虞柳想了也是,倒有些放心,笑道:“这两个人倒也是一对情种,一点基业没 有,就敢到外乡去闯荡,留了地址么?” 小菱又看了一眼王老七,犹豫了片刻才道:“没留,这样也好,过三年五年, 孩子都满地跑了再回来,也不怕爹不认外孙。那男孩子烧得一手好菜,有厨师证的, 就开个小饭店,也饿不死他们。” 从小菱的眼睛里,虞柳明显地看出了掩饰和不信任,心中的气恼象泉水一样泛 了起来,她知道三个姊妹中唯有自己仍然对虞守福留有一些残存的不能解释的感情, 或者是他给自己的伤害最少吧。也难怪她们对自己不信任,有些时候,自己似乎是 无条件地服从了虞守福——这是不是有些愚蠢,即令自己还留在乡下的妹妹都看了 可笑。 “我去看看你儿子的病。”虞柳有些讪讪地站了起来,问道,“他的身子怎么 一直那么弱?” 在西厢房的床边,小菱打起帘子,露出睡在一床盘着一对凤凰的大红绸被里的 孩子来,她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脸,笑道:“从昨天早上起就说喉咙疼,我看了一下, 可不是么,扁桃体又红又肿,今天给他吃了点润喉糖浆睡着,倒有点发烧。” 虞柳也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触手竟烫得象块火炭,倒吓了她一跳,再看那孩 子脸上涨得通红,虞柳便有些觉着不好。揭了被子,掀起小男孩的衣服,却见他全 身都是红疹,伸手轻轻一按,都褪了颜色,再看腋下和胳膊肘,两处都是连成红丝 线一般的点状皮疹,虞柳再无疑问,回过头来,厉声向小菱道:“亏你还养过孩子, 有了病不送去医院,留在家里自己喂他药吃,这要枉送了他一条小命,都是你的罪 过。——你儿子得了猩红热,烧得这般厉害,你还没事人一样呢!” 小菱吓得脸色苍白,忙回身喊道:“老七,老七,儿子出事了!”说着话,自 己禁不住脚一软,跌在床边,顾不上被重重碰撞了一下的额头,忙又从橱子里拿小 男孩的衣服,手忙脚乱地把他抱起来穿上。 老七也惶急骇怕起来,忙忙地从堂屋里出来,边套着大衣边走下台阶,接过小 菱手里的儿子,整个儿揽在怀里,两人便冒着满天风雪,往朱漆大门外冲去,把虞 柳一个人晾在院子里面。 掩起密密麻麻满是金头钉子的朱漆大门,穿过仍在大朵坠落的雪花,来到有些 阴森气的虞家河房里,虞柳真有两重世界之感。 河房的檐下挂着几十串咸鳊鱼和咸青鱼,还是永宁镇旧日里养成的习惯,明明 不缺鲜鱼吃,却偏把好端端的鱼都用重盐抹了晾起来,天天又翻又晒,专等着下雪 天时煨一坛好酒时做下饭,其实一年能有几天雪?就下雪也吃不了那么多咸鱼干, 倒象是怕自己一秋天太闲了没事做,专门找件无聊事情来消遣。 虞柳在门前草垫上蹭掉满脚湿湿的雪泥,正眼也不看屋里满当当坐着的人,往 院子里的厨房便走,却听牛老三直着喉咙叫她:“虞医生,你爹说的话都是放屁, 你说的话不能也是放屁吧,你们这个家到底谁能做主?再不给我个交代,我就要砸 东西了!” 虞柳满肚子的气只没处发泄,听了他粗哑的叫唤,把条湿透了的长围巾往房里 搁东西的一张旧凉床上一扔,眼睛逼近了,问在他脸上道:“你还要怎样?钱还你, 人跟你没关系了,大家吃一顿散了,是恩是仇一笔勾销,我也算给足你面子,你还 闹什么!” “你把钱拿来!”牛老三那个粗莽的侄子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声音粗暴地说 道,“钱拿来我们现在就一笔勾销!连饭不吃都行,你爹这个老乌龟又不交人,又 不还钱,想找不自在怎的,你以为你是城里的研究生、外科医生了不起啊,老子还 没把你放在眼里!” “你嘴里放干净点!”虞柳气得心头乱跳,通红了脸尖声叫道,“谁说不还你 钱了!只管在我家里叫嚷,是土匪还是流氓?再罗嗦我便什么也不顾了,直接去镇 里报案,万事都去官家说清楚,倒怕了你这粗做的乡下人!我也不姓虞!” 她气得腿脚发软,蹒跚两步,一跤跌在一张圆头春凳上,坐在那里只是出气, 堂屋里依然人声鼎沸,群情汹汹。虞柳不明白怎么自己刚出去一小时的功夫,家里 就乱成这样,转头看见龙官立在地下捧着杯油茶在喝,厉声向他问道:“爹呢?” “躲出去了。”那滚圆的孩子不在意地答道。 “娘呢?” “在厨房烧茶。” “把娘给我叫来!” 龙官翻了一下黑豆般的小对眼,想了想,回道:“爹叫我跟你说,那钱要出就 你出,他不管。” “你再说一遍!”虞柳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尖锐而刺耳,象第一医院里长期缺 电的紧急救护铃,在屋子里喧闹的声河上面冰锥一样扎了出来。 “爹说三姐死活他不管了,说他带着钱去老兄弟家过了年回来,叫我和娘在二 姐家过年。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你给牛老三还人也好,还钱也好,他都不问,还说 你嫁出去男家没给财礼钱,就补上牛老三这亏空也是应该的。”龙官流利地重复着 虞守福留下的话,虞柳听那果然是虞守福惯用的口气和逻辑,越发气得手脚发颤, 伸出手去,拣了只虞守福一向用的大肚深口的紫砂茶壶,使出全身力气掼在地下。 紫砂茶壶碎成粉末般的几十片,里面还有一壶温热的陈茶,也泼在地下,黄褐 色的大叶片茶叶水草般浮漾在慢慢洇开的茶水中,屋子里面的喧嚣忽然停顿在这一 声爆炸中,这沉静的片刻仿佛千年。 一片静寂中,牛老三忽然跳起来叫道:“戳伊娘,李老乌龟跑了!我说他半天 不声不响,原来翻墙跑了!” 轰的一声,满屋子沸腾起来,仿佛地炉上那壶烧开了的水,声浪直掀上去,屋 顶的巨椽也似乎撑不住地摇晃着。 “我砸了他屋子!”那高大的莽汉抡起太平板斧,一斧头劈在八仙桌上,桌面 的杯盏蹦跳着滚落下来,在地炉边碎成一堆白瓷,里面的桂圆、红枣都滚了出来, 凌乱成一片。坐在门口的一个中年人也跳起来砸了门前高挂着的大幅风水镜,无数 菱形、三角形、多边形的碎片落在门外厚雪之中,闪着异样的亮光。 战火纷飞中,龙官吓得尖声叫了起来,抛了手里的油茶碗,转身扑入虞柳的怀 抱,虞柳伸手揽住他,禁不住落下一串眼泪。 那暴躁的莽汉却停下手来,望着她道:“你哭什么?我们是找你爹算帐,与你 不相干的。女儿自古是外姓人,你爹都拍拍屁股跑了,你还担的什么干系?你放心, 我们姓牛的虽是粗人,也还讲理,今天砸了他屋里家伙,过后再找出他理论,不道 得欺负你们妇女小孩。” 虞柳听他倒还有这份道理和肝胆,对比起虞守福,愈加心酸愤恨,却看屋里的 水户子弟都持刀动斧地劈了起来,忙喝道:“住手!别砸了!” 矮小的牛老三从凳子上跳下,走过来问在她脸上道:“你说得容易,老子现在 人财两空,不砸了他家,老子这口鸟气往哪里出?” “钱——”虞柳看见三寸之外那张干缩如柠檬皮的脸,不觉一阵恶心,犹豫片 刻,一咬牙道,“钱我还你!” 一屋子人又齐齐地停下手,向她看来。虞柳没有抬头,也感觉了那眼光中的惊 讶和惘然。 “钱我还你!”听见自己仍然尖锐得有些歇斯底里的声音,虞柳怀疑自己是不 是已经精神失常,竟然一口答应了那样一个巨大的数字。 “行!”牛老三笑将起来,丑陋的黑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越发形出那面貌上的 种种狞恶之处,“你什么时候还?” “我写张欠条给你,”经这一场混闹,虞柳觉得自己象被抽去了脊梁一样软弱 无力,“你放心,我说话算话。” “行!”牛老三又痛快道,“不过这里只有我们牛家虞家两户人家,须得再请 个证人。宝官,你去镇上叫周媒婆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么!到底是城里念过书的, 爽气,痛快,倒不象你老子那死乞白赖的孱头!” 虞柳在破碎了三分之一的八仙桌面上摊开白纸,拿钢笔的手轻轻发抖,一滴大 的黑墨水珠落将下来,在抛光的纸面上凝成珠玉滚圆的一粒。 她信手往地面一甩,却见地上才砸碎的茶壶已经冻在一砣茶叶的冰团中,屋里 面这样冷,半开的门里带雪的北风灌进来,竟有些象露天似的。手早已冻成青紫的 颜色,握着笔也没有感觉,血液似乎已经停滞。 第一行字落了下去:“欠条”,手真的有点哆嗦,二万七千元,十年的薪水啊! 门外的永宁河真的已经在北风中结冰上冻了,冰凌一直结到河中间,雪落在河面上, 不再沉下去,浮在一层薄冰上堆积起来,远看去是条洁白平整的康庄大道。 最后一行字落下去:“欠款人虞柳”,再下一天一夜,永宁河就要成为一条静 止的河流了,河边人家的孩子,会兴奋地奔出门来溜冰,在河面试探出一条光滑而 安全的跑道,鞋底绑着土制的冰刀,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多么美好的童年。 她几乎是闭着眼睛把那张纸条毅然决然地递给了牛老,生怕自己在某一个瞬间 会忽然反悔,承担这么大的债务却没和刘啸林商量一下,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还要捺个手印吧?”牛老三口气温和地问道,有了钱,什么样的无赖都好打 发。 虞柳瞪起眼睛,还未及说话,站在一边的周婆子便笑道:“小柳,不怕你笑, 这乡下规矩都是这样的,连我在你妹妹的店里赊二斤盐,都要在大妞儿的帐本上按 个指头印,你包涵着点,他们乡下人行的粗规矩,就入乡随俗罢了。” 虞柳被周婆一番又甜又糯又有逻辑的话撮哄住,答不出所以然来,叹了口气, 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伸出指头蘸了点印油,使劲按在那张一点皱褶没有的白纸 上。 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正在签一张卖身契,招娣不在,就是她顶替妹妹卖 身为奴,象极了传统京剧里的情节,在这样的雪天,这样被人逼债,这样万般无奈 地在契纸上按下了自己朱红的指印。 也是从此出卖了自己的人生、幸福和前程。 外科主任室坐了这么久,虞柳还有种恍惚感,印象中仍清晰记得十四年前自己 来报到时的模样,梳着两条长长的黑辫子,穿一件直身的蓝底白花连衣裙,裙子洗 得泛白了,裙摆还小小地打了块补丁,不留神倒看不出。背着一包又大又沉的书籍 和行李卷,手里提着个网兜,网兜里塞满了铝饭盒、椭圆靶镜、脸盆、漱口杯等零 碎,怯生生的,见人就露出一脸微笑。 岁月才一流转,自己竟已在第一医院当了六年的外科主任,令行而权重。在第 一医院的记录里,自己是最年轻的外科主任,也是第一个来到这个职位上的女性。 接境数省之内,年轻的外科医生们以能亲眼一睹她的手术为荣。 在永宁镇以外的地方,她可以走到理想中的高处和远处,甚至是自己向往的任 何地方,而永宁镇却是她终生的荆州和滑铁卢。为了那两万多元的债务,她挣扎了 五六年,又不敢让刘啸林知道,还是前年小菱拿了一万,在外地开小饭馆的招娣拿 了一万,才算结了这笔莫名其妙的欠帐。总算五年内她的工资翻了几番,还能补得 上这个窟窿。 妹妹们却都不感激她的欠条,越发跟她生分了,只说她糊涂,那么多年的书, 全当白读了一场。她自己也是后悔,但回头再想,觉得除了那么做,还能有什么别 的办法呢?毕竟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兄弟,即使是再恶劣再卑污的人,她 也割不断那承续的血脉和亲情。 就象永宁河上的行舟,漂流得再远,也脱不了永宁镇大柳树上的缆绳;就象永 宁河春天的桃花鱼,哪怕已东游入海,也要历尽千劫回到永宁河源头处,产卵育子 …… 招娣隐没了自己的地址,已从永宁镇无声无息地消失,原来看着最不起眼的一 个女儿,却原来最刚烈而有主意,象纸鸢一样挣脱了虞守福手上握紧的弦线。小菱 也请了四乡的老亲戚,在黎家汤水老店的楼上摆了隆隆重重的八桌酒席,把几年的 恩恩怨怨痛说一说,甚至用玻璃盒托出大妞儿那只终于枯萎了的耳朵,在几十个老 亲的主张下,送了虞守福五千块钱的奶水费,从此断绝一切往来。 唯独自己,看着头脑清楚伶俐的一个人,却陷在那河房的柳树荫下永远走不出 来,象被迷魂的落水野鬼魇住一般。那苍白着脸、脸上皱褶越来越深、因为常常咳 嗽而单薄得象一张纸的鬼影只一招手、只一个电话,自己就会身不由己地回来,仿 佛聊斋里被剖心的女子,一个符术就会令她千里驱驰。 尽管心里越来越厌恶那阴森的河房,还是要定期回来看他们,自己被两万多元 的债务折磨得夜不能寐时,虞守福仍然毫不客气地向她要钱要东西,要她承担一切 关于龙官的责任。 而她自己才一岁的女儿在那时却过着一般城市孩子不能想象的寒苦生活,刘啸 林常常奇怪她的吝啬,他怎么能知道,她的每一分钱都要攒起来还给牛老三呢?尽 管如此,虞守福仍在背后向镇上的人埋怨道:我若不这么逼她,还能见到她的钞票? 想也别想。到底姜是老的辣,她就想悄悄结了婚,省了我这头财礼,呸,做她娘的 千秋大梦。 渔婆子把这话转给她时,虞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了,眼中只有汩汩欲流的 鲜血。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家庭,是她疯了还是虞守福疯了? 带着女儿刘思虞去学校报名的那天,意外地在街上遇见了王老七。虞柳正匆匆 忙忙地拖着思虞在街头排档上买了小笼汤包和蒸饭,拿在手里边走路边吃,思虞是 个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瘦长女孩子,为了怕鸡汁汤包里的油滴在漂亮的白裙子上, 走两步,便站一站。 虞柳自己从来不是那么仔细的人,看她如此便气了个人仰马翻,又怕自己请的 这两小时假来不及,回头赶不及一个安排好的心脏手术,便用粘着几粒白糯米的手 在思虞头上一敲,怒道:“磨蹭,你再不快点就丢你一个在街上。让人拐到乡下做 小丫头去,整天挑水劈柴,看你还有没有时间爱惜衣服。” “磨蹭”是思虞从小的绰号,虞柳是个有点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女人,便看 不惯思虞的小姐扮相,常嫌她说话声音低、走路速度慢。刘啸林倒笑话她,说她还 留着永宁镇船户女子的风骨,所以见了这地道被书卷气薰出来的小思虞,便觉不顺 眼。虞柳不服气道:“磨蹭哪来的书卷气?看她的性格,怕她这辈子也念不到我那 么多书,——我看书,都是一天几百上千页,一天三四本。” 思虞被她这一记敲打,生气地站住,将手里还剩一大半的装汤包的保鲜袋向她 一递道:“不吃了,吃点东西你又要骂,我已经气得噎食了。” 虞柳被她怄得笑了,索性停在路边买了杯,递给她道:“就坐在街心花园里慢 慢吃,吃完了再走。倒是早上不该给你换这件白衣服,那件黑底大花的就好,弄脏 了也方便洗,又不容易看出来。” 思虞不理会她,伸着脖子,小口吸掉汤包里的汁水,又抿了一口甘蔗汁,消消 停停吃了十来分钟,虞柳恼了,拿过莲籽羹来一饮而尽,又夺过思虞手里还剩两只 汤包的袋子,往废物箱里一扔,拖起思虞道:“走吧,快走,给你这样磨蹭,我不 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医院!” “手还没擦!”思虞尖叫,慢条斯理地用左手的小指尖从口袋里勾出来一张餐 巾纸,再慢条斯理擦了,踮着脚尖,动作优雅地走到废物箱边,轻轻将纸团抛入。 “我要不是你老妈,我真要急疯了!”虞柳忙拖着她去等中巴车,“咱们也不 是什么大户人家,怎么倒养就了你这副小姐模样?” 思虞白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方道:“小朋友的妈妈都是这样斯斯文文、安安静 静,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做起事来有条有理,连我幼儿园老师也全都是这样。只有 妈妈是这么急性子,又不讲究,一件衬衫穿两个星期也想不起来换,什么衣服都是 爸爸给你买,平日里除了看书,一件事都不会做!” 虞柳急着往马路那头看中巴车,看看不来,满街金黄的梧桐树叶子飘卷飞舞, 在地上忽起忽落,象伏地卷着的小旋风,黄叶汹涌,又象是一条鳞甲暴张的大龙。 她过得片刻才理会了思虞刻薄的评价,好笑道:“谁说妈妈什么都不会做?——妈 妈会做手术!” “我要做女人,就不要做妈妈那么辛苦。”漂亮得不象虞柳也不象刘啸林的女 儿扁了扁圆润的嘴唇,“我要穿时髦衣服,做漂亮发型,每天上午和女朋友逛逛大 商场,吃水果鲜奶蛋糕、生猛海鲜,下午和我的服装师商量裙子式样,晚上去跳舞 会或者宴会……” “你以为你是黛安娜王妃。” “只要这世界上还有查尔斯王子。” 虞柳常不明白刘思虞的那些古怪念头和古怪说法是从哪里学来的,——除了绘 图本的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西游记之类适宜孩子阅读的书,她几乎没有读过什 么书,每天不过看看电视,虞柳简直不相信她的判断力已足够评价女人的人生价值 这些重大的问题。 她横着眼睛瞥了女儿一会,没有说话,只把思虞柔软的小手一松,冷笑道: “从前成千上万女人都是你这么想的,结果把一生依赖在一个男人身上,最后只有 仰人鼻息,看别人脸色吃饭,每天费尽心机打扮自己取悦男子,年老后又被人无情 抛弃。我告诉你,一个女人最重要是自己有本事,自己有经济能力,不然再倾国倾 城也只是家里一个地位高点儿的奴隶。” 思虞歪着头,做出深思的样子,虞柳看得出她有点模仿秀兰。邓波儿的姿势, 这么点大的孩子,也懂得修饰自己的姿态来取得别人的注意了,不知道是出于天性 还是电视片的影响。 虞柳不清楚自己那番枯索的说话能不能让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听懂,却见思虞过 得片刻,点头道:“妈妈,你说得对,一个女孩子还是要自己有能力、有实力,— —不过我有了钱仍旧要那样逛商场过日子,不象你这样辛苦,一个月倒有半个月晚 上不在家。” 母女间有了一刻意外的沉默,虞柳觉得这沉默象绝壁一样不可攀登,又象深谷 一样无法填充,苏东坡说“人生忧患识字始”,但这个还没进学堂的孩子已经有这 么鲜明而独立的思想了。洋娃娃若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性格,也会让人讨厌,何况是 这样偏激的观点。 一辆红色的富康神龙车无声地停在她们身边,虞柳以为是揽客的出租车,忙摇 手道:“我们不要车。” “大姐!”前座左手深色的车窗摇了下来,里面探出了王老七俊秀的永不被年 龄腐蚀的长脸,盈出一脸流光溢彩的笑容,“我送你们一程,你们去哪里?” “这是你的车?”虞柳愣了一下,富康神龙虽然便宜,也要十四万,连同上路 的费用,大约二十多万,小菱当真能赚这么多?红色鲜亮的车身在飘飞的黄叶中越 显得夺目,到底是乡下人的品味,买辆车也是这么张扬的颜色,行驶在省城日益显 得逼仄的长街上,和满街跑的TAXI也没有什么区别。虞柳这么想着,越觉出自己心 底里酸涩的不甘和嫉妒。 思虞却是小孩子心性,见了王老七欢呼起来:“二姨父!你开车送我去上学!” 也不等虞柳吩咐,忙忙地拉开车门,一卷后身的裙摆,坐了进去,虞柳看她上车的 身姿也中规中矩的,越发讨厌了思虞的矫揉造作。 刚准备坐进去,虞柳忽然隔窗看见前座上还有个女人,偏着头在打量另一侧的 街景,只留个背影给她,倒是十分苗条而动人的线条,头发盘得光滑而有气派,对 比小菱的不讲究,简直有天壤之别。她有些疑惑起来,站在车头问道:“老七,这 位是……”说着向那女人扬了扬下巴。 “哦,”老七的脸上倒没有一点异样的迹象,仍盈盈笑道,“这是张小玉,我 们炼金厂的会计兼事务总管,是小菱的秘书——上个月还拜了干姐妹。” 那女人回过头来,面孔倒不似背影那般充满魅惑力,只是平板板的毫无轮廓和 阴影的一片雪白,直管鼻梁上架着副今年行时的小镜片墨镜,暗褐色镜片上面是一 双人工描画的柳叶弯眉,镜片下面是两片象郑明明色系的那种粉粉红薄唇。虞柳觉 得她的整张脸都象幅画,唐伯虎的仕女图,平面的一张脸上,用粉黛精心勾勒的流 畅线条,却没有一点立体感,也许古人心中的佳人都是这个样子。 那张后天精制的脸迎着她笑逐颜开,曼声道:“姐姐——”虞柳浑身的皮肤都 紧了一紧,完全是越剧道白一样娇滴滴的腔调,大约只适于闺房嬉戏时调情用的, 但即令在自己两个人的卧室,虞柳也决不肯在话语中夹上这样的韵律。 她淡淡地点了点头,便坐到富康车的后座上,向老七道:“去育英小学。老七, 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就今年春天。”老七一踩油门,车子平稳地驶了出去。老七完全不是船户子 弟的长相,虞柳从前看见他,总不明白是他不适合永宁镇,还是永宁镇不适合他。 今天看见他随便穿着件“花花公子”的丝光恤衫,胸前挂着麦克镜,肌肉不发达线 条柔和的胳膊熟练而潇洒地控制着方向盘,有种奇怪的想法,想他是如此适宜省城 的街道和风景,也许,他只适合富贵公子的角色,只适合不忧衣食地在女人和宴游 中如鱼得水地出入,方能昭显他的风流气象和所有优点。在永宁镇那么多年,不过 是公子落难的生涯,受尽了永宁镇粗野而剽悍的汉子们的欺凌。 但无论如何,永宁镇的那么多年还是没有白白从他身上流过,再俊秀风流,好 杀也不过是副小市民嘴脸,手指上一只蓝宝的大方戒,又一只印着名章的金戒,胸 前又垂着一张又厚又大的长方型金挂件,上面写着四个拙劣的篆字:“富贵荣华”。 依旧是市井人家的脾胃,有两个钱,一定要金光灿烂地披挂在身上,引别人羡慕嫉 妒的视线。 旁边那女人也是一身珠光宝气,小型的珠宝宫似的,若放在金店门前做个活招 牌倒十分相宜,从发钗到脚尖,都用不知是真是假的珠宝金玉裹了起来……虞柳一 念至此,忽然警觉起来,一个私营小厂的秘书,哪里有那么多钱包装自己,看老七 和她的神情中,却并没有多少恋爱中的热烈眼光,倒象结婚十年的夫妻,亲近中带 着漠然,却比一般的亲密神色更能证实他们的关系。 小菱会和老七的相好结拜干姊妹?虞柳越发诧异了,自从那年将王老七堵在厢 房大闹过之后,小菱看见王老七在街上和哪个女人多说一句话,多兜搭两句,也要 吵个天翻地覆,哪里就会放纵他到这个地步。 “嗨,到了。”虞柳拎起自己的包准备下车,小菱、虞守福,都是她不愿意再 招惹的人,无穷的麻烦和扯不清的纠纷,徒乱人意而已,自己对他们,也绝对没有 自己认为的那么重要。 “大姐。”王老七转过头来,满脸的欲言又止。 虞柳心中纷纷扬扬地飘过许多念头,还是推开了车门,拉了思虞出来,淡淡问 道:“有什么事么?” “小菱让我老找你。”老七一手绕过张小玉身后的座椅,将前面的车门推开, 隔着那女子金光流闪的发髻,轻声道,“想……想请大姐帮个忙。” 虞柳只管摩挲着思虞头上稀薄的直发,不肯再递话给他,想看看他怎样从这毫 无坡度和山阶的峭壁千丈的沉默里爬上来,六年的外科主任生涯,到底还是教会了 她一些东西。 习惯于在脂粉钗环中打交道的王老七果然无法面对这交通封锁性质的沉默,怔 忡了一会,方讷讷道:“大姐,你先忙你的事,我等你。” 难道老七今天专程来找我的么?虞柳心里一转念,便几乎要冷笑起来,多半是 弄大了那女人的肚子,小菱不依,才找到这里来求她找人,刮掉那一时贪欢结就的 肉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转眼大妞儿都高中毕业了,他做父亲的人还是这么轻 薄下流。 给思虞办完手续,领过书出来,仍然看见那辆鲜红的富康车静静守候在一坛大 丽菊前,背景的金紫橙红越衬出那一片绚丽。虞柳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拉开了车门。 “送我去第一医院。”刘啸林最近在外地办画展,总是她带着思虞在医院食堂 潦草地打发一顿午餐,今天准备一个手术,还得把思虞交代给科里的护士。刘啸林 的父母虽然都在本城,奈何两人一个是积年养着身子治十三经的迂阔教授,一个是 旧大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到老了也没能忘记自己几十年前的辉煌,闲来宁愿在家焚 炉香独自打棋谱,也不愿带孙子,家里四个没到十岁的孙子孙女,一个都不肯带。 车子在第一医院外科病区的门前停下来,虞柳现在是越来越喜欢第一医院的幽 静了。尽管地处闹市区,重重高大笔直的水杉树却隔尽了墙外的市声,紫藤花缠绕 在进门处的长廊上,地面坠落了无数片碎金般的阳光,两边到处是蓊郁的月桂树丛, 竹林和梧桐树,深绿的树冠遮蔽出一个清凉世界,在这溽热的燥秋时节。 老七在她的世界门外更显出局促不安来,下了车,站在生长了几十年的高大紫 藤花架下,搓着手,才说了一句:“大姐……”门口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看见了虞 柳,都笑着招呼道:“主任早!”“虞主任早!”老七在流水般涌向她去的敬意里, 越发自惭形秽,讷了半天,方道:“小菱让我来找你。” 虞柳早已经等不耐烦了,皱眉道:“老七,不是我说你,你也四十多岁了,年 轻时候的事都不必提起,大妞儿马上就要找人家了,你做父亲的人,还是这个形象、 这个行事儿,叫人怎么看你?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了,我只不明白,小菱养活了你一 辈子,盖了楼,开了厂,又买了车,凭你自己,哪辈子才能有这个光景?还不知足, 还不自珍惜,成日家和这样女人鬼混,出了事又来到处求人。——你少用小菱的名 义来攀我,难道你和姓张的女人混在一起,也是小菱的意思不成?” 不想老七勾了头,咬着下唇,低声应道:“是小菱的意思。” 虞柳气得怔住,一手叉了腰,一手托着自己的额头,使劲摇了下头,又点头道 :“对,是小菱的意思。这事你不犯着找我,叫小菱来!你回去叫她来医院找我。” “她在外面买矿。”老七喃喃地细语道,虞柳从没想到永宁镇的乡音可以被说 得这么柔软,从前听惯了虞守福那些人的呼喝,还以为永宁话就是那么直梆梆的粗 糙难听,“大姐,要么你打她的手机。” 一只小巧秀气的摩托罗拉掌中宝递上来,处处流露的奢华气象都是小菱日日夜 夜苦熬苦做出来的,而这男人不过靠了他的颜色和温柔,也许从这个意义上说,老 七和古代的美貌姬妾没有太大区别。 虞柳胡乱想着,拨了老报出的号码,电话那头竟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喂, 你好,我是虞小菱。”如果看不见人,总会以为对语的是个清丽、端庄、文秀而有 决断有能力的女人,十年世上风尘,岂是容易经历?凭她一个不识之无不通书卷的 小镇女子,能从永宁镇一路斩将夺关而出,一路劈荆斩棘而去,可以想见里面的无 数艰辛、眼泪、痛苦和挣扎,才有了今天这番成熟的声音和气象。 “小菱!”虞柳尽量压抑自己心头的那点怒气,“老七在我这里。” “哦?”小菱改回了永宁口音,声音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兴奋,“检查结果出来 了么?” “什么检查结果?” “我是说,”大约旁边还有别人,小菱说话有点吞吞吐吐,“姐姐,老七没对 你说么?” “你自己说,我要听你是什么意见。”虞柳往树荫深处移了移,避免自己激烈 的声音被路过的同事听见,“是你要老七带那女人来找我?” “你说张小玉?对,是我让他们去的。中间的一些过程事情,姐,我回头再对 你说。你先领小玉去产科检查一下。”一直是做厂长经理的人,说话里自然而然有 了种颐指气派,让虞柳听得很不入耳,“姐,你带小玉去做个B 超,看看孩子是男 是女。” “你当面对我说清楚!”虞柳毫不掩饰地爆发了自己的愤怒,“你当面来解释。 我没空听你指挥,还有个手术在等着我。” 她啪地合上掌中宝黑色的外壳,里面还隐约传来一声低呼:“姐姐,你听我说 ——”说什么呢?为了爱这个徒有其表的男人,竟要忍受这么多耻辱和肮脏,她的 感情未免过于沉重、累赘、难堪和悲伤。 那样生气,以至于站在一角阴阴的凤尾竹下调整了半天呼吸,也不能平静下来。 背对着王老七,虞柳递过手机,吁了一口气道:“你走吧。” “那——我让小菱来对你说。”老七有点悻悻地道,“其实我早对小菱说过, 这事别来找大姐,不然碰一鼻子灰,她不听。” 直到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从外科病区外梧桐遮蔽的道路上消失,虞柳才扭头看 了一眼,艳丽的富康神龙象一股鲜红的尘土飞扬在拐弯处,潇洒地掉了个头,疾驰 而去。车子总是能奇异地表现出驾驶者的性格和姿势,如果是小菱驾车,想必便没 有这种洒脱这种决不回顾的气概。 没想到虞小菱第三天就赶到了,从一千多里外的金矿上换了几次车出来,颠簸 了两夜一天,连衣服都没换,就冲到虞柳的外科主任室。已经买了车,也不舍得带 出去跑生意,仍是坐火车硬座来来去去,倒留着老七带上风流漂亮的女人满城转着 购物兜风,虞柳想女人若是傻起来,真能做出无数不可思议的事情。 倒了一杯碧绿苦涩的秋茶递给小菱,虞柳品度着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妹妹,倒觉 得她现在出挑得好些。如今也肯买两件衣服修饰自己了,还舍得花钱去高档一点的 理发店剪薄薄的倒推头,一身茶绿的西服裙,白色真丝衬衫的枪驳领翻在外面,西 服领上小小地点缀着一枚金色的夜莺,脸上淡淡地敷了层水粉,擦了暗红色口红, 倒比年轻时俊秀许多。尽管年龄是掩饰不住的——再怎么看,也不过是个年近四十 的女人罢了,所有衣服和装扮上用的金钱,都减不去一天一时的光阴。 “姐姐,”小菱俯下长长的细颈,低头喝了一口茶,姿势竟不是从前的粗蠢, 这些年来,电视已经是许多普罗大众的教育,是他们的知识来源。不管怎么样,电 视机和社交生活培养出来的小菱已扫尽旧日船户姑娘的俗气和黯淡,“你有好久没 回永宁镇了,家里的事情怕还不知道吧?” “什么事?”虞柳向她推过去一只德芙巧克力的盒子,小菱是从小爱吃甜食的, 四岁时,有本事在菜地里捉上成十上百的蜜蜂,只为了掐掉蜜蜂尾巴上那只蜜囊, 吸一口甜汁罢了。这盒巧克力是一个实习生送的,虞柳怕思虞吃了蚀掉牙,一向没 拿回家去,思虞这孩子对甜食有着无可比拟的强烈爱好,她可以坐在冷饮店里一口 气吃两盒巨大的香蕉船,虞柳自己是连半盒都对付不了的。 小菱笑了起来,把玩了一会那盒巧克力,又恋恋不舍地放了回去,道:“我现 在不吃糖,怕胖。姐姐,你不知道,龙官上个月退了学,逼着爹给他找工作,爹没 办法,到处求人,最后辗转托了王老五的岳父,来对我说,要叫龙官到我的炼金厂 上班。我倒笑起来,叫人家传话给爹说,想把龙官挜到炼金厂来是休想,但倘若爹 能到我这里来陪个不是,我还可以安排龙官在食品厂去卸卸货、搬搬东西,工资么, 自家兄弟,按工人的最高工资,开给他每月五百。你说爹好笑不好笑,当真就买了 猪头、肥鹅、青鱼,上星期天来我家里陪礼,说从前事情都是他糊涂,当着我面, 自己抽了几个耳光。” 小菱说着,禁不住有些得意,脸上浮出一种胜利者的喜悦,只摇头道:“一个 人还是要自强,真有了本事和体面,你看父母对你都是另一样面孔。” “龙官才多大?”虞柳掐着指头算了片刻,“不过十四岁,按阴历也只十五岁, 便退了学去上班?爹倒真依着他。” “可不是嘛!只是龙官也真念不下书去了,去年期终考,语文、数学、英语、 生物、物理五门课加在一起考了一百十三分,你说他是不是读书的材料?小时候爹 当他是个心肝宝贝,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为他一个人把一家子都得罪光 了,——害你为他背上那么重的债,招娣跑到外乡这么多年还没回来,我关了店门 不说,大妞儿还为他丢了一只耳朵,当真是一家子的灾星!现在爹也六十多岁了, 一般要象十年前那样天天为他操心,你说这养的到底是个儿子,还是个一辈子的债 主?” 小菱说着话,倒把自己招哭了,从茶绿色西服的口袋里拣出一角淡黄色的丝帕, 往眼角按了一按,声音哽咽起来:“我那个玉池若不是在五岁上丢了,现在也和龙 官一般大,就是念不上书去,到我厂里来帮帮忙也是好的。一个老七,从来指望不 到他,大妞儿又说了人家,后年春节就要过门了,这是眼看到的事情。可怜我苦拼 苦打了这么多年,也创了好大一份家私,只是没个儿子!” 她说着,不由得哀哀地低泣片刻,虞柳看门前有个年轻男医生在探头探脑的, 忙轻声止住她:“小菱,别哭了。”一边走出去,问那个男医生道:“有什么事?” “虞主任,急诊收了一个重度昏迷的病人,主治会诊了,确定是脑血管破裂出 血,可能要开颅减压,家属不肯签字,怎么办?” “跟他们说,不开颅就保不住了,出血时间大约多久?”虞柳赶紧穿上白袍, 准备出去。 “大约一个多小时了。” “唔,如果只有一个多小时,开颅应该是比较安全的,你先去传我的话,我去 看主治准备手术。”虞柳说着,向小菱转过脸来,“小菱,你在这里先坐一会。” “姐,你听我说。”小菱很不识时务地站起来攀住她胳膊,大约这个变故打乱 了她打算远兜远转的一番说话,只好直截了当道,“我是要老七带着张小玉来做个 B超,看看肚子怀的是儿子是女儿。” 虞柳最恨的就是那种坐在屋里谈上半天仍然云山雾海言不及义的人,不但浪费 别人时间,也显得自己可笑,见小菱前面的那番造作不过是为了提这点要求,不觉 有些厌倦,挣开了她的牵扯道:“有个重病人,我一会再听你说。” 那个年轻医生早识趣地领命走了,小菱又复伸手紧紧攀住她,叫道:“你这一 走又不知到什么时候,我这事也是急事,等不得的。我想着,张小玉若怀的是个男 孩儿,便让她生下来,拿两万块钱打发她走路,若怀的是个女孩儿,便就在你这里 做掉,省得养一个狐狸精生的丫头,白花钱,还看着烦。” “你这都是什么主意?”虞柳听她的说法比自己昨天的想象还不堪,不觉脸也 气白了,厉声道,“老七这样不成人,你还只纵着他,你要那个儿子干什么?还想 走爹的老路啊?也出来做了这么多年,只没长点见识!你那大妞儿哪点不如儿子, 你自己又哪点不如个男人了?” “姐,我求你!我求求你!”小菱急得脸上落下了几串细汗,从薄薄的水粉里 一路挂下来,淘出面孔上本色的腊黄和雀斑,越显得惶恐难堪。 “你求我也没用!”虞柳大力一甩,将小菱的胳膊甩开,那茶绿色长袖包裹的 手臂瘦得只剩骨头,被她一摔便悠悠荡出去,撞在桌角,咚的一声。 又接着咚的一声,小菱笔直地跪了下来,落汗的脸上又添了两行泪,浮肿的水 泡眼睛恳切地看着她,竟充满了祈望和请求。虞柳转过脸去不理她,却禁不住背上 钉着这双目光,针扎一般难受。 “你起来。”虞柳平静地吩咐。 “你答应我——”回答的声音竟有些嘶哑了,虞柳转过去,看见那双含泪的眼 睛,心里一动,久远以前,她还没有上学的时候,经常在永宁镇边放牧家里的一条 水牛,后来为了买船,爹将那头牙口和筋骨已经苍老僵硬的老牛卖给了屠宰厂,临 行前,那头牛跪在门前的大柳树下不肯起身,也是这样含着眼泪,含着绝望和希望。 虞柳几乎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慢慢摇晃着坐了下来,低声问:“这件事这么重 要?” 已被泪水和汗水冲刷成黄土高原的脸低落下去,使劲点了一点,鼻子嗡嗡地说 道:“姐姐,你不知道,我真想有个儿子,等我老了,做不动了,他可以接手我的 事业,一直做下去,甚至比我干得更出色。你不知道,在外头一个人左右逢源、八 面玲珑,到处笑脸迎人,赚了钞票回来,人家羡慕得不得了,可我只觉得孤单单的 没意思,就好象没个盼头。姐,你只在这种清静地方关着门不问世事,你不明白的, 你不明白。” 虞柳在桌后托着额头想了片刻,心里觉得十分郁闷,他们有了问题麻烦总是来 找她,纠缠着她,一重重的粗长麻索缚住了她的心情、思想和灵魂,让她平白添了 许多忧愤,永宁镇是她一辈子的梦魇吗?这些人是她命定的痛苦吗? “姐姐!”地下跪着的那茶绿色人影看着越发象了一棵深绿的灌木树,领口处 开着白色金色的花朵,再上面停着一只悲伤哭泣的猫头鹰。 虞柳用力揉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想把自己揉碎了似的搓上片刻,方蹙着额上深 深的抬头纹道:“你带她来吧。” 夏天暴雨后的乍晴也没有小菱脸色变幻得快,那只哭泣的猫头鹰忽然间就变了 了只欢喜跳踯的麻雀儿,扑在她桌前兴奋地道:“我就知道姐姐心软!我明天来!” 心软到底是美誉还是鄙薄?到底是盛德还是缺陷?虞柳只觉得她过于柔软的心 地象是武侠书上高手的练门,只要别人看准了一拳打中,一脚踹将过来,她就只有 束手就擒。 “娘身体还好吧?”虞柳一路和小菱出去,一路问道。虞婆自从五十岁上生了 龙官,不知怎么就添了许多毛病,子宫下垂、低血压、贫血、胆结石、胃溃疡,一 到冬天就浑身酸痛,年纪大了到底是不能生养,生一个孩子没的倒折了自己许多年 寿算,至少是从此失去了健康。 “你说我倒想起来了,娘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说是左半身麻木,我上礼拜 才去看过她。”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处处显着凉薄,虞柳不满地想,她只顾了自 己一路向前行,却忘记了后面蹒跚慢步的老人家。 走到手术室外,虞柳才向小菱皱了一皱眉道:“你走吧,回家别忘了对娘说一 声,十月份我回去看她。” 站在门外定了定神志,她才举步沉稳地走入,到底是她心爱的地方,无影灯、 精密的仪器、纤尘不染的手术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的医生护士、一丝不苟的 操作程序……这一切仍是那么好,是那么美好的事物和环境、感觉,让她常常流连 十几小时,也不舍得离开。 一年多不见龙官,他猛然间发育成一个大人了,小时候圆胖的身材完全淹没在 现在瘦高的体型里,唇上一抹变黑的胡须,喉结突了出来,声音沉闷而有力,眉毛 和头发都浓密而硬扎,走路微驼着背,穿件淡黄色藏青细条的套头毛衣,低头伛腰 地给虞柳倒了碗茶。 虞柳抬脸打量了一下龙官,却看见他迅速地耷拉下眼睑,一道青绿的微芒也立 刻隐没了,现出一脸忠厚无用的样子。虞柳吃了一惊,细细地品味刚才一瞬间的感 觉,漠然、排斥、好奇,还有些刻毒,这小小孩子的眼睛里竟然有这么多东西,或 者只是自己的错觉? 正是十月的好天气,虞柳想“秋高气爽”这个词是再妥贴不过的,秋令时节, 天可不是越来越高了,空气也越来越澄净了么,在永宁河畔上下看一眼,似乎视线 所及比平时遥远了一倍。 虞婆近日倒已起了床,大约太好的天气也宜于人调整休养,精神倒还旺健,坐 在堂屋里的一只小凳上,摊开了面前椭圆形的一只竹匾,用筷子搛了酱渍的细鳞鱼, 一条条铺排开来。 干这种十分有家常意味的事情,她似乎很享受似的,一边铺鱼,一边和虞柳聊 天道:“小柳,老七真的带了那个婊子去医院了?” 虞柳听着,自己也觉难堪,笑了一笑道:“小菱这丫头也不知怎么想的,竟这 样放肆老七。” “哼——她自己也够瞧的,谁家里遇见这种事情,不把那骚女人打几顿嘴巴子 撵出去?戳伊娘,她倒少有,喜孜孜把个狐狸精迎回家里装金裹玉地供着,听说还 拜了干姊妹呢,也亏她做得出。”虞婆唠唠叨叨地恨道,将一条变成深黑色的细鳞 鱼挑出来,老远地扔在门外面喂猫。 虞柳想起来果然是听王老七说过有这么回事:“真有这种事?也不知她是怎么 想的。娘,旧日里人家没有儿子,是不是象她这样借个女人肚皮生孩子?” “就是五十年前那没国家王法规定一夫一妻时,也没她这样下作的。”虞婆鄙 夷道,“你大河乡的表舅舅家里不是没儿子?老人做主从三服里过继了一个侄子来, 也一般当儿子养大了,给他起屋娶了媳妇,父慈子孝地过着。后来你舅舅归天,你 没见他那场哭,竟是亲生儿子也比不上他那份伤心!你舅母病在床上,儿子媳妇孙 子媳妇一大把人站在床前面侍候,脚不沾地侍候了三年,那有福气的老太婆才归了 西,家里只要有一口汤,也是老人家的,那份孝顺,三乡五镇的人都夸!”虞婆顿 了顿,又道:“也有给丈夫娶小的,却不象这样。小老婆到家,只能从后门抬进来, 进了门拜过祖宗就要拜大老婆,三叩六拜的几个响头那是少得了的?别的我不知道, 我自己的叔叔娶小是我亲眼见的,不管三九天还是三伏天,清早起来就得过大太太 那边去侍候梳洗,晚上要磨了豆浆剖过鱼,到子时才能安歇。吃饭也不能上桌子, 端只碗到厨房里去,那份恭敬那份殷勤,也就是拿她当个贴身大丫环使,等儿子生 了三四个,还要叫‘新娘’,自个儿养的孩子,也只能管她叫‘姨娘’,到死不能 改口。” 虞柳听她旁征博引个没完,不由得好笑起来,就着热气喝了口茶道:“看你比 方的,一点也不妥当。小菱不过是为了老七忍一口气罢了,你当成什么。这时候我 还真没听说给丈夫再娶一个的事情,就有这个心,也没这个道理,老七他也不敢!” “他有什么不敢,二姐跟张小玉都签了合同,过了明路,早关着门在家里一个 男人两个老婆地过着日子,镇上谁不知道!只瞒着我们家罢了。”冷不防的,坐在 一边望河景的龙官插话道,那粗哑的声音象只被人捏了脖子的公鸭,一个一个字都 是用手挤出来的,听着十分艰难而晦涩。 虞柳诧异地向他回过头来,问道:“合同,和张小玉签的什么合同?” 龙官大约长得太快了,有点不适应自己的高大身躯,总有种收缩自己的感觉, 看上去象拢住了触手的大章鱼。念了几年书,皮肤倒变白了,只是从小的一双对眼 之间的距离看着比从前更近,眼睛里的深青色光芒也显得更流闪不定,有些阴鸷似 的。 他不大愿意和人对视,发觉虞柳盯着他看,便微微把头掉转过去,留着半个后 脑勺对她,闷声闷气地道:“还有什么合同,包二奶合同呗,人家都是男的包二奶, 收在外面怕给老婆知道。只有我姐奇怪,老七和张小玉勾搭上了,她倒不生气,反 把人招到家里来。 “那张小玉原本是镇上开美发店的外路女子,兼着做个暗娼,永宁河上下都知 道永宁镇上的美发店在开私院子,但凡有点钱又喜欢风流的船户人,都来过这里, 连那年来我们家闹事的牛老三,也花钱包过她半年,后来被警察捉去罚了款,才两 下罢手。 “王老七本来在那里零嫖,也花不了几个钱。后来张小玉的私院子不敢开了, 又恋着老七风流,两个人索性相好了,只瞒着二姐。不想两个月前给二姐知道了, 反倒便宜了他们,二姐打听到张小玉怀着身子,亲自上美发店里去拜识她,金银首 饰送了几盒,又叫她关了店去二姐厂里做事,拜了姊妹,打扫了西厢房,还花了几 千块钱装潢。都不管镇里人怎么议论她,叫老七开着富康神龙亲自接张小玉回家, 在西厢房里住下,有板有眼地给老七娶了个小老婆。这永宁河上下谁不传成笑话, 一个千人压万人骑的婊子,她就是怀了身子,谁晓得那杂种到底姓什么?” 虞柳听他说得详细而刻薄,啐道:“你小孩子,从哪里知道这么清楚?小菱再 蠢,也不能给老七娶小吧,这家还是她当着,万事她说了算,就猪油蒙了心,也不 能背晦到这个份上!” “便是旧日出名贤惠的媳妇,也没有这般行事的。”虞婆蹲在地下,悻悻地往 水泥地大唾了一口,“小菱若不是猪油蒙了心,也是吃老七的迷魂药吃多了,就蠢 到这份上,连我老太婆看着都恶心。” 虞柳不答,心里却是怒恨交加,就不读书,也不能这样可笑地设计自己的婚姻。 上次在医院她的办公室里,小菱并没有把事情交代明白,还是隐瞒了大部分情实。 若是她知道小菱竟亲自将这样一个暗娼迎回家做老七的二房,满心期待地等待着老 七那点骨血的降生,也许她会当场给小菱两记耳光,让她清醒一下头脑。 也在外面做了二十年事了,竟然一路往昔日黯淡黄旧的皇历里倒退,世上的时 光都不停地向前去,只有小菱象有倒流时空的能力,死死攀住不知藏在那部理学家 高深著作里的理论,为了要一个老七的孩子,在一个律有明文“一夫一妻”的时代 为老七营造了一个能享受“齐人福”的淫靡空间。 象这样的女人,到底应该用什么样的字眼来形容呢,是伟大的爱,还是卑污可 笑冥顽不灵的对情欲的固执?她爱他什么?小菱到底是迷恋老七的温柔,还是老七 的俊秀?这样一个蝴蝶般的徒然好看而全无用处并且本质不过是个毛毛虫的男人, 与其说对她有感情还不如说是对她的金钱有感情,在一生中,无数地欺骗了她,给 了她成千上万动听而毫不可靠的盟誓。而她也全然明白他的欺骗和他誓言的无效, 却如此甘心情愿。 虞柳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妹妹,二十多年前和她骈手骈脚抵足而眠在虞守福船 仓里的妹妹,她一直是机灵过人的,但遇见自己心爱的男人,却比谁都愚蠢。 “我去她家看看。”虞柳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道,“她今天在家吧?” “在。”龙官粗哑的声音答道,虞柳注意到他毛衣下面挂着把精致的折刀,手 指不停地象弹琴一样在上面拨弄着,这似乎是个有点抑郁症的狂躁性格,心不在焉 的对眼无聊地望着门外穿梭来往的船只。 站在小菱家浮着金头圆钉的大门前,虞柳又一次觉得时光倒流,这个越来越看 不懂的妹妹,关着汉唐式样的高门,封闭起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院子里倒热闹,大妞儿正蹲在地上杀鸡,披着一身厚实的黄褐色长羽的母鸡挣 扎得很泼辣,淋淋漓漓的鸡血沾了大妞儿一手,腥红得怕人。小菱、王老七和那个 开私院子的张小玉都站在一旁笑,小菱穿一件鼠灰色的毛衣外套、牛仔裤,叉着腰 道:“笨丫头,做点事这么不利落,搁我在你这个年龄,这么长时间,十只鸡也杀 了好,一会子都炖得稀烂地端了上来。”越长越象了王老七的大妞儿脸上山山水水 的很是清秀,烫着清水挂面的平板直发,左边的长发永远披下来,遮住那只残耳。 她捉高了鸡脚,一边往地上一只青花大碗里控血,一边扁扁嘴说道:“少站在旁边 说风凉话,你怎么不说说爹,他四十多岁的人,饭还不会做,哪次我们在外面跑完 了货,半夜回家能吃到一口热汤,次次都是方便面,也算难为他了!”“如今有你 张姨娘在家里住着,还怕没有热饭热菜吃?”王老七靠在天井里的一棵桃树边吸烟, 洋洋得意地打量他的天地。他好象永远站不住十分钟,就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实在 没处坐,也要倚住一样东西停住身子,仿佛没有脊椎似的。虞柳想,虞守福管老七 叫“软皮蛇”也不是没有道理,很形象的一个称呼。 “一会子将鸡毛打干净了,用砂锅吊在灶边炖起来,不要在液化气灶上煮,免 得烧不出鲜味,炖好了就送在西厢房,让姨娘慢慢吃。”小菱吩咐着,拿起一把笤 帚掸了掸洁净的青砖地面,一向是这么闲不住的。 长着一张平板白脸的女人柔媚万端地笑将起来,虞柳上次见她,只奇怪好好的 一个人怎么能有那样甜腻造作的声音和笑容,此时才发现这些音容里揉和的全是多 年历炼出的娇媚,每一颦每一瞥中都饱含着她的需求,都似乎想牵绊一个眼风或者 一个凝视、一次心动,只是这举手投足中有太多的风尘气,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她的 本质、目的和从前的人生。 也不知道是受过教化指导,还是自学成才?细长的左手抬了上去,掩住半张粉 脸和朱口细牙,悄没声儿地笑道:“姐姐,您这般大恩,这般深情,可折死小玉了! 您叫我何以为报呢?” 粉青色的一套衣裙,被后厅荡进来的河风吹成波涛十顷的碧色池塘,窈窈窕窕 的白玉身材在流闪不定的波浪下隐约起伏,前面染了一绺金黄发缕的长发披将下来, 身后又是一重深黑色的波涛,夹着几缕麦浪似的深金色,发梢直落在腰上。无论如 何,这个女人闲闲地站在天井的桃树荫边,也自有一番风情万种的气象,尽管那风 情里充满了淫靡的诱惑。 小菱将笤帚往廊下一扔,天井的青砖地经这一扫,上面浮着千丝万缕整齐而纤 细的尘影,砖缝里的青苔和细绒绒的野草在这种洁净中越发显得暗绿可爱。 虞柳从半掩的门缝里看见小菱的侧脸,却见她面上紧了一紧,瞬间又是转为一 个安静澹定的微笑,不过虞柳疑心那笑容只是她的错觉,因为小菱的脸色和眼睛里 只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敌意和厌倦:“你好好生个儿子就是报答我了。小玉,不是我 说,你这也是五个多月的身子,也该自己保重着点,没日没夜和老七只是歪缠。昨 天夜里闹了半夜,动静那么大,我在东厢房都清楚听得见!折腾到三点多钟才算完。 今天早上吃过饭,眼错不见,两个人又回了房把门锁死,浪声浪语地纠缠了两个多 小时。大白天在家里也干这个,便是我不理,好歹家里还有个没出嫁的闺女,就一 点顾忌没有,心肝肉儿地喊着,什么你在上面我在上面!也是能给人听见的话?小 玉,姐姐说这些也是为你好,这不是你在美发店后面关着小黑屋和牛老三他们混的 时候了,如今你在我们家,家里也都拿你当个正当人待,等明年生下儿子,喂过一 年奶,姐姐十万块钱拍给你,毫不含糊!有了这钱,哪里不能找个好男人一家一计 地过日子?你还是这般性子,那些坏男人便会打你主意,好男人又不要你,搞得老 来没下梢,又何苦来?” 她只管这么长篇大论地说着,大妞儿早红了脸,低头拎起鸡端着碗穿过堂屋往 后面厨房去了。小菱大约心里一直闷着气,这些话在心里盘桓打算了许多遍,此刻 说了出来,声调便越来越高,象京剧里冗长的拖腔,拖到最后上不去了,她竟又一 个筋头折在最初的低音部,一番话便显得虎头蛇尾,虚张声势且全无效力。 粉青色的波涛象遭了飓风一般剧烈抖动起来,那女人笑得站不住脚步,一手攀 住苍枝虬干的桃树,一手狠命向一旁王老七那张粉白清秀的脸上戳去:“姐姐,都 是老七不好——他说你这几天不让他进东厢房,没处撒火,只有天天缠着我,我怕 弄坏了孩子,他却只是歪缠。姐姐,你说这有什么法子,我是他的人了,只有由着 他做——” 柔糯的声音低落下去,象闺房耳语似的,又道:“姐姐,得您这话,我就算拿 了大赦的圣旨,从今儿起我锁了西厢房门,除了姐姐来,谁来我也不开,姐姐,您 只管放心!” 老七却也欢悦地笑起来,轻声道:“小玉,我晓得,她不是怪你。都是我这几 天得罪了她,睡觉时只给我一个脊背,太憋足了火,只有半夜摸到西厢房去。偏小 菱这醋坛子打翻了,昨夜里显是一夜没睡,掐着手表看我们俩的时间,今天又守在 外面算我们的长短。我的姐姐,老七一颗心真真的只有一个你,但凡你给我点笑脸, 我也不忍得上外面找野草闲花,只肯守着你一家一计地过日子!不是你,我老七就 能翻房子、买车子,在永宁镇做头一号人家?今天你既如此说,我现在却想陪你, 只不知姐姐依不依?” 他说着,脸上漾出四五层风流妩媚别致的浅笑,走上去揽住小菱的肩膀,俯首 响亮地亲了个嘴道:“小菱,我们上东厢房也锁了门,却要纠缠个一天一夜才出来, 馋馋那小狐狸精,你信她满口甜言蜜语,说是锁了西厢房门不让我进——昨天晚上 陪她那么久,早上吃完饭,又等不及地跟在后面掐了我一把道:有本事再上,我看 你还能挺多久?菱,你说这东西骚不骚?” 小菱被他一把搂住,挣扎不出,使劲推开了他,远远地跑开,往地下啐了一口, 红了脸道:“两个都不是正经胚子。我正告你们,你们闹便闹,只离了我的眼,我 就当没看见。还有一个,再闹也要有个分寸,若弄丢了孩子,我连你俩一起扫地出 门,到时候别说我话没说在前头!” 老七依旧笑嘻嘻地做势欲扑,嗔道:“我的姐姐,你便舍得我,又哪里割舍得 下这二十年结发深恩?只说这话吓我,老七若是个不招人疼的,当年你也不肯就嫁 了我!” 小菱快走了几步,躲在走廊下恨道:“我嫁你这二十年,给了你多少,你哪里 就领过情?戳你娘的,左一个女人右一个女人地招惹,不知为你怄了多少气,等哪 天实在伤透了心,一脚踢你出门,凭我虞小菱现在的家业风光,还怕找不到比你好 的人不成?少在我面前拿乔作势,你离了我,还能有这般的富贵日月?怕是上街讨 饭都讨不出,那时节张小玉还肯跟你?街上的风骚女人还肯拿正眼看你?也不照照 镜子,四十多岁人,只管扮成二十岁毛头般撒娇撒赖!” 说着话,迈步进了堂屋,劈手把大门闩了,只留这对懒惰而放荡的人儿在天井 里站着。老七摇了摇头,回过身来,隔着暗绿的桃树,腻声问道那青衣飘拂的女人 道:“小玉,我若跟这黄脸婆掰了,你肯嫁我不肯?” 波浪起伏的漆黑头发侧了一侧,现出一种思考的姿态,又左右摇了摇,从头发 梢到头发根都写满了真实而诚恳的否定,吃吃笑道:“嫁你?你当我是虞小菱,也 有钱养你这般花心不专情、天天眠花宿柳的小白脸?我自己是做这个生意的,你反 过来要赚我花头,不是让我做贴本买卖?张小玉还没傻到这个份上!” 老七气得咬牙切齿,反手拧了她胳膊,笑道:“果然人家说得没错,婊子无情。 我这般待你,你也不过是看中了我的钱。戳伊娘的,老子这钱也不能白花,左右下 午没事,你再陪我进西厢房,关了门好好玩一会。” 那头黑色长发几乎要扫到青砖地面了,只是低声笑道:“这会子你又不怕她说 了,再给她看见,一坛子山西老陈醋全泼在我身上,没得惹上一身酸臭!” “怕她作甚!吃醋也吃了二十年,还不是死心塌地地跟着我。”老七得意洋洋 地拥着青衣荡漾的苗条女人往西厢房去,“她根本就离不开我,哪一天我死了,只 怕她那一缸眼泪也能把她泡死。” 虞柳临来之前,绝没想到会看见这样的场景和话语,小菱的忍耐力实在已经登 峰造极,便是明清时那些以“不妒”为美德自我标榜的所谓“贤妇”,也不能这么 安静和好脾气吧?她竟能在这样一种毫无意义的婚姻中承受这么多东西! 而老七对小菱感情的蔑视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从前,无论老七闹过多少绯闻 和秽事,她都以为这不过是他的花心,而他的感情里,确实深刻地纠缠里一个虞小 菱。但此刻,从老七如此拿得住的腔调和不屑一顾的语气里,她才恍然明白,老七 不过是离不开小菱的工厂和汽车罢了。 没有回报的爱是多少愚蠢、可笑而苍白啊!也许老七不过是—— 也确实是靠 住小菱吃口软饭罢了,如此,他和一个卖淫的男人有什么区别?没有爱也没有能力, 他只不过给了小菱一个身体。 并且是个贪欲的放纵的一钱不值的身体。 虞柳觉得小菱的天地和前途都是一片黑暗,虽然相貌平平,但小菱在某种意义 上绝对是一个追求也渴望爱和尊重的女人,当一生的追求和渴望只被给了个零分, 这种痛楚也许叫绝望吧? 世界里看不见一点春天的影子,永远的冬天停留在这里,虞柳想,小菱后面的 人生将满是大雪和冰凌了,再多的财富和事业又有何用?作为一个女人,她已经走 到了终点,这是女人的局限和宿命吧?有一颗太热情太婉约又太脆弱的心灵。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河房门外,却听龙官那沉闷的声音阴森森道:“我不去, 一个月拿五百块钱,挣死了一年也不过六千块,还要苦熬苦做的,看她脸色。” 原来虞守福已经回家了,正闷闷地蹲在堂屋门前的空地上一边吸烟,一边翻晒 匾上的细鳞鱼,一眼瞥见进门来的虞柳,淡淡道:“回来了?一年多没回家了吧? 怕我们这个穷家拖累了你,一个个都躲得不见影子,我也六十好几的人了,就再摞 掯你,又能几年?” 自从那年为招娣的婚事闹翻了,他们父女俩见面总是淡淡的,灵魂仿佛隔着无 限远的星空和海洋,有什么要说的都通过虞婆。有时候,虞守福也会阴阳怪气地敲 打上几句,虞柳只当没听见。 坐在光线黯淡的堂屋一隅的龙官低了头在照一面小镜子,黄杨木梳子仔细地梳 着溜光水滑的头发,一点白亮的光斑追逐着夕阳,在春案上面挂着的年深岁久的中 堂上调皮地跳踯。虞柳这次回来,发现他在镜子前面流连的时间越来越长,连他的 三个姐姐,年轻时也不及他这般爱惜羽毛。 “你不去,以后可别指望我了。”虞守福咳嗽着,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今年 的痰症比往年发作得更早了,看光景,筋骨是一年不如一年,“我就这点本事,你 逼我也没用。” 堂屋静了很久,龙官忽然收了镜子站起来,刷啦一下踢翻了板凳,冷冷地道: “没本事养儿子,你就别生我啊!”高高瘦瘦的身材挑着一件并不宽大的毛衣,也 有飘荡的感觉,头发剪成日本动画片里灌篮小子的模样,背影看上去,倒还英朗。 “龙官!”虞柳坐在桌子边气道,“你怎么对爹这样?” 浓密的头发甩了过来,乌黑的对眼溜了她一下便立刻躲得远远的,又恢复到那 种四肢收缩的状态里去,闷着声音道:“也没见过他这样的,生个儿子就当办了个 银行,从小到大,整天就问我将来挣多少钱孝敬他。我真要工作了,叫他帮我找个 事做,他又束着手一点办法没有,还是低声下气地求了二姐,才让我到食品厂去搬 货。没一个星期,手上水泡倒打了七八个,也不过五百块钱,就值得我累成这样?” 他愤愤不平地说着,向虞柳摊开两只手,一双手竟然女人般的洁白细嫩,手心 果然新新旧旧的有几块脱落的皮痂,虞柳诧异地抬起头来,还未及说话,只听龙官 又转头向院子里说道:“我就不服这口气,二姐有钱能给那个婊子买首饰买衣服, 便不能贴家里一点。养了王老七那么多年,又是房子电器,又是汽车存款工厂,供 得他象个老太爷,你好赖也是她爹,我好赖也是她亲生弟弟,这么多年就没得她一 点照顾。昨天我说不做了,上她办公室算工钱,她就好意思按一个星期算给我一百 二十块的薪水,还扣了几顿盒饭二十块钱!人都别太精明了,这么六亲不认,将来 当心没好下场!” 虞柳听见他阴阴冷冷的威胁,不禁小小地起了个寒噤,不过也许是因为渐凉的 晚风,河上有点料峭的风穿过大柳树深密的冠盖,簌簌地吹了进来,堂屋里没点灯, 又黑又静,只有外面虞守福一两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这咳嗽已经象是发了炎症,却偏偏拖着不肯去医院,只推说手里没钱,其实虞 柳早替他估量过,至少还有四五万元的积蓄,何至于窘迫如此?她皮包里倒带了两 千多元,预备带虞婆去看病的,回来一看,虞婆已经好了,虞守福反而咳嗽得不能 走路。 尽管为那一场债务几乎闹到恩断义绝的地步,虞柳终是不忍得听见父亲这么惨 烈的伤及肺腑的咳嗽。转身进了西厢房,看见虞婆正就着暮色中的最后一抹昏黄在 补缀一件花布内衣,这衣服也有二十多年了,一直缝缝补补地穿着,虞柳每次看见 就忍不住心酸。 皮包本来放在床门边的,虞柳伸手进去一摸,却没有摸到,又探了一探,方在 枕头那侧拿到了。她拉亮了电灯,准备数出一千块钱来给虞婆,点了一下,忽然觉 得不对,出门前在家里她明明算好了是两千八百元,这里却怎么只剩了两千一百? 掏掏皮包,虽有几张纸头,却全是票据和面巾。 她有点震动地放下了皮包,刚想开口喊龙官,忽叹了口气,问虞婆道:“龙官 到屋里来过?” “他来睡了一会——”虞婆咬断了线,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看见虞柳手里捏 着的皮包和钱,又忙忙地改口道,“我记错了,是睡在那屋。你莫混赖他,龙官不 是那种人。” 虞柳听她护短,越发肯定了龙官素日是偷窃扒拿的,不然虞婆一闪念间就能推 赖得干干净净?这般流利而熟练?大约总是平时向人解释多了的缘故。 河风越来越狂荡了,从窗口流水一般灌了进来,吹得屋子正中一只悬挂着的白 炽灯摇晃不定,暗黄散乱的光线浮在老屋有历史的四壁中,无限荒山野岭的空寂。 虞柳被正式任命为第一医院副院长的那天,下午去开会,意外地遇见了周天佐, 还是那一派士人风度,只凋谢了从法国带回来的时髦派头,倒更显得稳重了。他本 来和两个官员模样的中年人聊得热烈,见了她进来,含笑点一点头,便坐到她身边 来。 虞柳被他的举动闹得有点不好意思,离得很近的地方,可以隐约闻见从前令她 如痴如醉的那种气息,却听他向别人解释道:“我和虞院长是同班同学,虞院长从 前是我们系里最优秀的女生,果然!现在是我们班里最有出息的人了!” 多么虚浮而矫饰的话语,虞柳在心里冷笑。最优秀的女生?她明明是整个系里 无法超越的标高,无论男生还是女生。多少年过去了,还是这么斤斤计较于当年的 优劣,也未免可笑。 其实,虞柳曾经听别的同学谈到过周天佐,知道他留法归来后走过的路并非直 线,周天佐一起停留在副教授的职位上,尽管开展了那么多外交。如今也不过是系 里的一个教研组长罢了,在附院主刀时又出过一起重大医疗事故,官司缠身,到现 在也没能了结。 何况医大这两年两极分化,有本事名气大的博士生导师,申请一个课题毫不费 力,经费也十分雄厚,如周天佐这般蹬蹭的,却是左右支绌。听留在医大任教职的 同学说,周天佐如今常常迷醉于搓麻将,一搓便几个通宵,在学院的风声很是不雅。 她眼里再没这个男人了。他自己完成了她想象中的报复,生活替她狠狠地给了 周天佐一击,对比她如今全省第一刀的名望、地位和权威,他只能算是一抹泥尘罢 了。没有事业的男人,是多么没有价值的男人。 开完会后,她仍然保持着这愉悦的心情和念头,反复揣摸着周天佐殷勤的眼光、 举止和语言,玩味着他第一个眼神,不是思念,而只是鄙薄和嘲笑。 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容易地从十几年前那件受伤的爱情里恢复,曾经以为这是她 一生一世的伤口,却原来终有平复的这一天。 怀着这种好心情,她在家门前的水果店挑了一盒漂亮的草莓和红毛丹,思虞一 直吵着要吃的,虞柳都想不起来给她买。想了想顺便又在海鲜店买了虾和蛏子,回 家去煮火锅,刘啸林最喜欢这类又腥又鲜的汤水,平时也没惦着特地为他做一次。 菜场里看见青壳大个的金毛蟹,虞柳也狠了狠心买了四匹,在袋子里悉悉索索地爬 着。 拎着一包东西走上楼梯,虞柳倒愣住了。只看见虞婆穿一件黑色羊毛外套,还 是过年时她买的那件,头发仍旧盘成古老的弯髻,坐在二楼缓步台边发呆。在永宁 镇家里看惯了她这样子,还不觉得诧异,在自己家门前猛然见了母亲的模样,觉得 她似乎是从一百年前穿越时空而来,尽管偏襟大褂换成了羊毛衫,绣花布鞋改成了 坡跟牛皮鞋,但那神色那弯髻那举手投足里的拘束,依然是一百年前永宁河上船户 女子的教育和风气。 “娘,你在这里做什么?”虞柳离她两步远,停住了脚步,有些戒备地打量了 打量她,该不是又象去年秋天那样,磨着她要她给龙官找份清闲差事吧?难道她升 职的消息这么快已经传到了永宁镇?虞柳胡乱猜度着。 虞婆身后的楼梯上却又站起了一个人,不说话,只半垂着头站着。虞柳吃了一 惊,仔细审看时,却发现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披肩的大波浪长发埋住了白晰的脸 庞,但还是可以看出是张重重施着粉黛的小尖脸。穿一条黑色直身短裙,裙摆只及 膝盖,外面套着件短短的毛衣,脚上的深筒靴直没到膝下,倒是很时髦的姑娘,尽 管身上依然散发着永宁镇的气息。 虞婆瞅了瞅虞柳神色,忙推旁边的女孩子道:“这是龙官的大姐,在省城医院 做外科主任的,找了她就什么都好办了。” 虞柳不及品度她话里的意思,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得意道:“娘,我又升了 ——如今是医院的副院长。” 虞婆苍黑的脸色中显出喜出望外的神采,欢天喜地地拍手笑道:“我的小柳升 院长啦?——院长是什么级别?” 安静狭小封闭的家居空间里,她的笑声似乎格外高亢而尖锐,虞柳听她问得鄙 俗而深刻,倒不禁笑起来,在饮水机边倒了两杯水,回头道:“反正全省连你女儿 在内只有两个女院长,娘,你欢喜不欢喜?” “那还用说!”虞婆大约渴极了,拿起一次性纸杯一饮而尽,掏出一方手绢抹 抹嘴,又掖进袖筒,多少年的积习总是这样,尽管全身上下都是口袋,她还是要把 钱和手绢塞进袖管里,“你爹若晓得了,只怕要跳起来嚷得永宁河上下都知道。” 虞柳听她提及虞守福,不由得把脸一沉,道:“提爹做什么?他听见我升了, 只有来要钱的,我结婚成家都十几年了,月月还要往家里寄钱,自己的孩子不要养? 一般自己也有两个钱,没的总指个名义来摞掯我,这两年他不好意思说,转托你来 零敲碎打。那年为了两个钱把招娣许给个又矬又老又是丑又是羊角疯的牛老三,招 娣跑了,牛老三坐门索债,他倒冒着雪翻墙跑掉躲起来,把我陷在里面,平白无故 写了张两万七千元的欠条给牛老三,又不能跟啸林说,苦了几年才还干净,急起来 我拿条索子投缳死了的心都有——这也是当爹的能做出来的,他唯恐我逼不死呢!” 虞婆被她说得面上讪讪的,有点下不来,直直地瞅了她片刻,方陪笑道:“你这丫 头,如今得了势就忘了本。你小时候,我怀着小菱呕吐得爬不起来,你的尿布衣服, 不都是你爹洗?大冬天,又要出船又要照管你,没办法,把你打了个蜡烛包塞在怀 里,日日夜夜看着,两个多月没睡过一个整觉,一双眼睛眍搂着,怕有牛眼睛大!” 又是这些说不尽的从前,虞柳真的害怕了他们动用这个字眼和这些事实。龙官说得 对,虞守福大约总是把养孩子当成开银行,一俟他们长成,就要贪婪地索取。但他 这么痴心地待龙官,到底是期待着更大的回报呢,还是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可解释的 近乎原始感情的爱? 门外传来钥匙的声音,接着又是刘啸林沉厚的说话声和思虞清脆的笑声:“虞 院长,虞院长呢?”说着话父女二人走了进来,啸林这两年头发越凋零得厉害,若 在清朝梳乌油大辫,可以省了剃前额的功夫。他的头发在中间形成泾渭分明的一道 疆界,前面是大漠戈壁,寸草不生的童濯,后面是热带森林,草深树茂的繁密。一 直叫他去补发,只是不肯,后面索性留长了披在颈项间,显着一种艺术家的派头和 诡异,好在啸林为人厚道,熟人和朋友也并不取笑。 思虞小旋风一样从屏风外跑进客厅,先见到虞婆,忙收敛了脸上的坏笑,斯斯 文文点了个头,露出秀兰。邓波儿似的童稚而甜蜜的微笑,客气道:“外婆,好久 没见你了。” 很少见面的缘故,虞婆和思虞总亲近不起来,在思虞面前,她有时竟会象面对 修养地位较高的陌生人一样,流露出乡下人的拘谨和呆板,僵硬地坐直了身体,笑 道:“放学了?” “妈妈!”瘦长身材的思虞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笑吟吟道,“今天你 升职了,不请客么?” “呶,”虞柳笑着向厨房里一扬下巴,“看看那里有什么?” 天蓝色的丝绒裙飞奔进去,传出一声声的惊叹道:“哇!草莓!哇!虾!哇! 螃蟹!” 啸林拿着思虞的那杯残水喝了一口,遥遥向厨房里笑道:“不要再‘哇’了好 不好,你怎么这么文艺腔?一点都不象是虞院长的女儿。” 馋嘴的思虞含着一颗红毛丹,口齿不清地走了出来,抱着虞柳笑道:“为了螃 蟹,我希望你天天有喜事。” 啸林站着说了会话,看桌边坐着的两位永宁镇来客似乎还有许多话不愿当他们 面说,拉了思虞进房间去玩“赛车游戏”,昨天晚上父女俩打到十一点,才升到第 三关,偏电脑的硬盘小了,老是死机,记录没有保存,两个人早上喝牛奶时,对面 坐着长吁短叹,弄得虞柳都为他们委屈起来。 “娘,来我这里有什么事?”虞柳坐在厨房门外一边拣菜一边问。 虞婆隔桌望了望那个一直垂着头坐着的姑娘,舔了舔下唇,方开口道:“这是 开店的那个渔婆子家的外孙女,叫小秀,原在小菱的食品厂里做工,和龙官认识。” 她又舔了一会嘴唇,抬头看思虞房间门有一条缝没掩好,走过去将门紧紧合拢 了,又坐下来道:“两个人谈了半年恋爱……” “龙官谈恋爱?”虞柳怔忡地抬起头来,重复道,“他才几岁?十六岁吧?这 么点大就谈恋爱?” “虚岁十七了。”虞婆嗫嚅着说,“就是不懂事,两个人天天拉拉扯扯的,我 就知道不好,乘我不在家,两个小鬼头躲在西厢房里学大人勾当,你爹也不管。还 是我那天发现小秀腰身粗了,一问,果然四个月没来月事了,这要真生下来,你叫 这姑娘怎么做人?” 虞柳气得把一满把的葱白都撒在地下,手脚只觉冰凉,回头再看那女孩,果见 她肚腹处微微有些隆起,不仔细看倒看不出。再想虞婆的话里满是轻描淡写、虚词 掩饰和推卸责任的意思,更是心寒,冷笑道:“你管她怎么做人!再过两个月,腰 身显出来,自有渔婆子的四个儿子找你们拼命,我倒要看你们拿什么脸去见人!果 然给你们养到了一个有出息有本事的儿子——只十六岁就弄大了小姑娘的肚皮!” “这是两厢情愿,又不是龙官强迫了她。”虞婆有点不以为然,“两个小鬼头 都不懂事。我昨天就骂龙官,满街都是免费送避孕药的,就不能托人抓一把回来吃 吃,弄到这个地步。” 虞柳被她的一番荒唐道理噎住,哼了一声道:“你只一昧护着龙官,这些话也 亏你说得出,既是你这么有主意,来我这里做什么?你们只别麻烦我,我也落得清 静,全当没这个弟弟。” “死丫头这说的什么话!”虞婆气得把脸一放,铁青了脸色,重重地一拍桌子, 吓得旁边低头的女孩子猛然把脸抬起来。虞柳这才看清这张年轻鲜艳的脸,虽不甚 美,却十分慧黠,一双灵动的眼睛左顾右盼,一点羞惭之情也没有,只流露一种阅 尽世事的老练和漠然,倒和龙官的神色有一二分相象之处,“养你这么大,又供你 念了大学,爹娘哪点对不起你?难道你也要学小菱和招娣两个没良心的,丢下六十 多岁的老父母,只顾了自己快活?不过是求你找医生帮小秀刮个胎,又不是大事, 就推三阻四成这样!” 这般责备以大义、又将一件极为难之事说得轻描淡写,原是虞守福一贯的风格, 不想虞婆运用起这套谋略来也是驾轻就熟。虞柳斜睨了她一眼,索性直起身到厨房 去洗刷螃蟹和蛏子,只不理会她。 虞婆在外面沉静了片刻,忽又厉声道:“小柳,你这件事到底管不管?” “不管。”虞柳头也不回地答道。 大约觉得硬攻难克,虞婆又换了种低调的声音,听着倒有些委屈和痛苦:“柳, 娘也难得求你件事,你就这么狠心?你说娘不来麻烦你,还能麻烦谁?就这么一个 老疙瘩儿子,又不省事,天天惹事生非,我和你爹一年不知要为他磕多少头,赔送 多少东西!和街上一帮地痞混在一起混坏了,哪年不打架不偷东西?我不指望他上 进?可我和你爹不识字,又管不住他,就说他,他也不听。你们又都和你爹吵架吵 生分了,一个个不来家,但凡你多回几趟家,多教训他两句,他也不到得会这样。 没得你们只埋怨我,说我偏心,惯老儿子,就不知道我为了他一天到晚焦着心,上 个月还为他不听话闯祸,气得喝了农药,不是你爹赶紧给我灌了碗肥皂水,只怕你 现在想见也见不到我了。” 虞婆说着,伤起心来,又从袖管里捏出方手绢,擦了把鼻涕眼泪,呜咽道: “小柳,你不知道做娘的一颗心,我只死了才能不为龙官操这份闲心。五十岁上九 死一生地养了他,一个病身子拖着他长大,我不苦么?你只埋怨我麻烦你,你说我 除了你又还能找谁?一个低三下四的船户,又没身份又没体面,进城来举目无亲, 我可不是只有找你想办法?” 虞柳听她边低声哭泣边唠唠述说,自己也伤惨起来,站在水盆边,低头看见水 盆里打着两圈小小的涟漪,才知道自己哭了。忙抬手擦擦眼泪,问道:“你怎么就 这样想不开,他不听话,你由着他去,总有他在社会上碰壁倒霉的那一天,到时候 才叫他知道厉害。你老人家六十好几的人,倒去喝农药!就死了也不值。” “我这寻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虞婆这次真的伤起心来,坐在桌边收不住眼 泪,“去年还在门口大柳树的歪枝上挂过一回绳子。就为了他不成人,这些年怄了 多少气,你爹要强,怕你们笑话,都不对你们说。你哪里知道,晚上我们老俩口坐 厢房里关着门,只有对着哭,当初要知道是养了这样孽种,还不如不养!” “龙官总是还小,不懂事。”虞柳只得安慰她,在水龙头下冲手时,轻轻地按 着手臂上那圈细碎的牙印,十年的旧疤,早不疼了,却留着深深的平复不了的痕迹, 让她想见这孩子从小的蛮横,“长大了,吃些亏,说不定就好了。” 虞婆捂脸坐着,吸鼻子道:“我也这样说,多少人年青时都是这般过来了。你 爹十七岁时还抡斧子劈过人呢,砍掉了人家一条胳膊,在外面躲了两年,后来赔了 人家两头牛,才息了官司。等大了,给龙官娶一房媳妇收住心,怕就好了。” 晚饭只简单准备了几样蔬菜和火锅,啸林临时去买了点熟食,才勉强凑出一桌 菜。虞柳成家这么多年,饭菜还是做得不好。若说是不勤快,天天倒也是她下厨房, 若说是没天赋,她的几味小菜做得还有点大师风格,大约总是心不在焉的缘故。炒 菜煮汤的时候心里在还总盘桓着医院的事情,不是多加了盐,就是忘记放葱姜,连 电饭锅里淘好的米都会忘记放水,爆出一锅硬如砂石的生米来。 盘里只有四只螃蟹,虞柳一一分布给虞婆、小秀和啸林、思虞。虞婆忙殷勤地 分拨到小秀碗中,笑道:“明天做完手术,再买几只鸡炖炖补身子,好在你年纪小, 也恢复得快。” “带证明信了么?”虞柳自己拣了只大虾,慢条斯理地撕了吃。 “没呢。”虞婆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是院长,这点子小事还不是一句 话的事情,要什么证明信?” 自己上任才一天,就领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去妇产科刮宫,人家知道了只怕 要传做笑话讲。虞柳心里着实有些不快,虽然她素来不与人争竞,但仕途太顺了未 免总会得罪一些热衷权术的眼睛,所谓“德高则谤兴、誉至则毁来”,自己现在小 心谨慎还来不及,倒惹上这身膻腥。 “你带了多少钱?”虞柳抽了张纸巾,擦去指头上粘着的虾壳和虾黄。她平素 最爱惜的莫过于眼睛和十指了,无他,只为了做手术时能更灵巧。很多人都惊讶她 眼睛的神采和明亮,却不知道这是手术台边的十几年生涯磨砺出来的。 虞婆正在吃一块面拖黄鱼,听了这话没作理会,抬眼看了看刘啸林,放下筷子, 声音低落地道:“家里这一阵子正打饥荒,你知道,你爹爱抽两口烟,龙官又爱穿 两件鲜亮衣服,都是花钱的祖宗。这个月家里连米钱都没下落,还是我到上游去张 一网河虾卖……” 虞柳听她哭穷,心里有些鄙薄,低了头只管喝汤。虞守福每个月有渔业队的养 老金,有运煤船的租费,虞柳听小菱说,那条船如今每月有一千四百元的租金,快 赶得上她的工资了,还有硬从小菱和虞柳手里挤出来的两三万元,加上历年积蓄, 虽不富庶,也是永宁镇上的殷实人家,轮得到他们哭穷?存心敲她一记竹杠倒是真 的。 让她为小秀出人工流产的费用?为她弟弟还这份风流帐?就算她有这个情份, 也没这个道理吧?何况一旁坐着的刘啸林面色如此沉重。他俩都在中等收入的单位, 啸林的薪水比她还微薄,在书画院这么多年,卖画所得不过万元,还不够他上次在 外地办画展的场地租金。思虞读书花费也不小,偏虞柳还得月月给永宁镇寄三百元, 他心里早不高兴,只隐忍不发而已,见了虞婆这记意思鲜明毫无情理的竹杠,心里 岂有不气的? “你升了院长,也不在乎这点钞票。”虞婆见他们没有反应,索性更进一步, “再说,在你自己的医院里做手术,他们好意思收你的钱?” “医院又不是我私人开的。”连虞柳自己也惊讶起来,她怎么会将碗重重地顿 在桌面上,声音粗恶地冲撞了虞婆一句,也许是心里的积怨太重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这一开口这一发火便是错误,她应该一直沉默下去,看 虞婆在哪一层阶梯上停顿。 “娘,既然你到我家里来了,我索性当你面把事情说明白了。”虞柳一直都知 道刘啸林的不快,只没决心也没办法纠正,今天干脆豁了出去道,“你看我们家这 房子,住进来十年了还是旧地板、石灰墙,也没钱装潢。我说了你恐怕不信,工作 这么多年我手里的存款还不到一万元。不是这两年工资涨了,连养女儿都养不起。 龙官如今也不读书了,你们又有条船跑着,从下个月起,我就不打算再贴家里钱了。 ——也没这个道理,四十岁的女儿还要月月贴钱养家,啸林和我又不是多富裕的人, 工薪阶层而已,又要养孩子又要过日子。娘,你看我这家里,除了一台电视机、一 台电脑和一只小冰箱,什么电器也没有,连洗衣机、空调都买不起,周围邻居,谁 不比我家过得好!” 虞婆还没听完便慌张起来,手指僵直地往前一伸,似乎要点到虞柳脸上来,有 些结巴地道:“小柳,你莫吓我,你们俩都是挣工资的人,三百块钱哪里当一回事, 娘每个月都指望着你的钱买米呢,你不寄钱来,让爹娘喝西北风去?也是养大了你 一场,好没良心,这么小气,你放心,就寄钱也寄不了几年了,我也老了,还能活 多少岁?” 她说着话,赌气撂了筷子不肯吃饭,流了满脸的泪道:“你爹咳嗽得爬不起床, 我又一身的病,还能有几年活头,就这么嫌弃起来。你都做了这么大的官,我不说 沾你什么光,就受你两个钱也是该的,你看小菱和招娣都不养父母,也想跟着学样。 你手里还有一万块钱,我连一千块也是没有的,吃了上顿没下顿,我都半年没买过 肉了!今年春节不是你回家,我们连过年的钱也没有有。” 虞柳听她夸张得没有谱,话也说得不堪入耳,心里不觉有些难受。和自己的女 儿都这么撒谎,再不肯为虞柳设身处地想想,母亲对她,确实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 母爱无论在什么人身上都显得伟大,无论是农妇还是王后,可是在她自己母亲 身上,她为什么感受不到一点关怀、一点爱、一点温存体贴?从前虞婆并不这样啊, 即使是十年前,母亲还会心疼她因看书过多、缺乏营养而苍白的脸色,还会为她背 负着牛老三的巨额债务而心酸落泪,甚至和虞守福吵架。而如今,母亲手里这般殷 实,却不管虞柳的窘迫,不管虞柳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消费需求, 只管向她求索无厌。 自从进入医大,到如今二十年间,虞柳从来没从家里得到过一分钱的支持,只 是无穷无尽地付出,然而父母的要求却永无止境。虞柳有时候不知道他们真正需要 的是什么,她永宁镇的父母象是一块巨大沉重的磐石,重重地压在她背上,让她二 十年来一直喘息不得,一直觉得经济的紧张和心理的压力。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又会找一件十足为难的事情,举重若轻地交给她, 并责以“孝顺父母”、“回报养育之恩”的凛然大义,让她无可回驳。如果她十年 前就能有小菱和招娣的决绝,该有多好,尽管让他们在永宁镇上到处传播她不孝的 名声去,她自己倒落得在这里轻松,不再有无穷的需索和麻烦来打扰她。 虞柳越想越有些悲伤,倒不觉得气愤,也丢了碗道:“娘,龙官是你儿子,我 们也是你女儿,你怎么只顾着他,就不管我们死活?我这些年来,给家里的还少么? 不怕你笑,我常常都是瞒着啸林给家里钱,就是十年前那两万七千块,啸林到今天 也还不知道,还是小菱、招娣和我三个人平摊了。我自己算了算,十几年间,也贴 了家里两三万元,小菱就算她现在不和你往来,前前后后,你们也得了她一两万元 的好处,家里一条船在河上跑,我听说一个月的船租就是一千四百元,你们一般也 有八九万块钱,怎么只是哭穷,只是跟我要钱?箱子里锁着的钱,你们养老也用不 了,还只是不够。将来都留给龙官,我也不争,我只恨你们为什么就拿我当冤大头 看,能逼出来多少要多少,再不管我自己紧张不紧张!” “胡说!”大约家庭财富的精确数字被虞柳一口报了出来,虞婆有些急躁,叫 道,“你怎么这么清楚?我哪里有钱?这些年龙官上学、你爹看病不要钱?虽有一 条船在外面跑,船租时交时不交的,一年不知要打多少饥荒才能拿到几百块钱,还 不够你爹吸烟的。小柳,我对你说,我若有一千块钱,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虞柳听她又使出永宁镇女人常用的放赖伎俩,越发看不入眼,叹了口气,起身 给虞婆盛了碗汤,道:“娘,你也不用和我扯这个谎,何苦来,发这般血盆咒,为 了个龙官,值得么?我是不管,从下个月开始,家里我再不贴钱了,你骂我也没用。” 虞婆恼得不肯喝汤,只哀哀泣道:“你要饿死你爹你娘,就趁早饿死,还要我 吃饭做什么!养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女儿,嫁了人就忘了父母,一心只顾自己的小家, 你比小菱还不如!小菱还知道给弟弟找个工作呢。” 刘啸林听见她语侵自己,倒不好再沉默下去,忙陪笑道:“娘,你听虞柳说! 她就你们这对爹娘,不养你们还养谁?一时生气,说两句气话罢了,还当真么?你 老放心,下个月小柳不给家里寄钱,我去寄,一个女婿半个儿呢,娘,别哭了,快 吃饭,再不吃都要凉了。” 一番搓哄,说得虞婆脸上挂着两行泪笑了出来。虞柳其实对这寄钱的事情无可 无不可,不寄钱日子宽松一点,寄了钱自己节约一点罢了,只是一直觉得对不住刘 啸林,到底是两个人的家,那么多年自己的工资都贴了娘家,也实在有点不象话。 刘啸林尽管不说,自己不能没个表示,此刻见他倒是十分不以为意,也就不再说话。 一旁坐着的小思虞大约实在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一只螃蟹只剥了一半,扔 在桌上便洗手回房间去了,她一直对自己的外公外婆有种戒备和反感的心态。虞柳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态度影响了她,但其实平时虞柳从不在思虞面前述说家务事的, 不知这孩子为什么这么憎恶永宁镇的外祖家,倒是很奇怪的。 小秀做完手术后在虞柳家又住了半个月,其实她这个年龄,流过产后不过三四 天便一切如常了。偏虞婆拿出贤惠婆婆待儿媳的一片赤诚,整天炖母鸡煲黑鱼汤煨 甲鱼,只半个月便侍候得小秀白胖起来,一件短毛衣外套撑得饱满丰润,倒真象刚 生过孩子。虞柳想起自己坐月子时,虞婆也没有这般尽心,心里便有几分不是滋味。 家里还住着两室一厅的旧房子,自己的卧室让给了虞婆和小秀,逐日只在客厅 里打地铺,啸林心里不高兴,只不做声,虞柳更觉不好意思。四十平米的房子,五 个人住着,难免拥挤磕碰,思虞又挑剔,有时就挂着一张严霜冰寒的脸,在虞婆和 小秀面前做出一副睥睨神色,虞柳恨她有几分势利小人,看不起乡下人。但想一想 终是自己的理短,也只有忍了,只背后狠狠说过思虞两次。 然而虞婆仿佛看不见也感受不到他们一家人的冷淡,只天天忙着给小秀张罗汤 水。虞柳度量她的意思,大约是想厚恩重施地笼络住这女孩子,不让她向家人提起 这件事,免得惹来更多麻烦。只是这虞婆自己从不掏一分钱,每每都在早晨虞柳上 班时追出去嘱咐,要一只草母鸡,两斤重的,再一只甲鱼,斤半重的,乐得多揩虞 柳的油水,慷他人之慨。菜买回来,只搁在厨房里不收拾,专等虞柳一家人上学的 上学,上班的上班,再从容煲了汤水侍候小秀。 思虞最恨她外婆的这份精明和算计,有一天晚上当着众人面一甩筷子,气道: “天天又买鸡又买鱼,我们桌上就看见一份土豆烧牛肉,还是昨天剩的。我们的菜 钱都拿去喂了人家,妈,你就是巴结娘家,也犯不着这个样子。一个家都让给别人 住了,晚上盘在卧室里面看电视,白天占着厨房烧小灶,我们回来,就吃这份残汤 剩水。爸爸,明天我们回爷爷家去,省得在这里看了心烦。” 说着话,掉头就跑。虞柳一边佩服思虞的敢言,一边板起脸训道:“我们家还 轮不到你来做主。外婆难得来一次,你就发这么多牢骚,等我老了,还能指望你么? 你趁早回来把这碗饭吃了,好多着呢,不然我真揍你了,就当着客人。” 刘啸林见那盘土豆烧牛肉已经煮得稀烂,虞婆是永宁镇的手艺,什么菜都煮到 十二分,刘啸林便不大习惯,看另一盘里是青菜,伸过筷子去,一夹,却看见青菜 里都是零皮碎骨的鸡肉,大约是把小秀喝剩了的鸡汤倒进来烧烩的,心里一阵恶心, 放了筷子道:“思虞,我带你出去吃。” 啸林为人一向温和的,从没有这么征于形色,大约十几天来的坏心情总攒在一 起,忍不住发作出来。虞柳被他的冷淡激出几分不快,也不说他,沉了脸只管自己 吃饭,虞婆只作没听见,倒是那梳着披肩发小秀不好意思,从里屋探出头来,说道 :“大姐,这些天太麻烦你了,明天我就回去,已经没事了。” 其实这个女孩子倒还讨人喜欢,尽管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漠然和老练。在这 里住了半个月,从不多说一句话,见人就露出一脸浅淡的笑,也并不以这件事要挟 什么。虞柳觉得讨厌的只是她自己的母亲,为个龙官兴师动众到这样子,这么奉承 小秀,也不过为给龙官避祸罢了,倒把一家人都得罪了。半个月里,龙官自己却没 事人一样,既没来看过一次,也没打过一个电话问候。 “再住几天,再住几天。”虞婆一迭声对小秀说道,眼角看见刘啸林和思虞父 女在客厅门边穿鞋子准备出去,扭过头来只当没看见,“回永宁镇那哪里还有在大 姐家里条件好,也没这些汤水吃。” “算了。”早已经在虞柳他们回来之前就吃过小灶的小秀本来坐在房里看电视, 此刻见思虞出门,追过来道,“思虞,你别生气,我明天就走了。” 思虞被她的温和打动得有点不好意思,放下冰冷的脸色,还了一个微笑道: “小秀阿姨,我不是生你的气。” 父女两个人牵着手噔噔噔地走下楼去,虞柳听着空荡楼梯回漾着的足音越来越 远,心里的不快仿佛也跟着延伸得很远,连这屋子都盛不下。忙忙地拨了一碗白饭, 就放了碗进思虞房间,打开电脑做一份手术演示的幻灯片,留思虞一个人在饭桌边。 外面叮叮当当地收拾着碗筷,虞柳坐冷光闪烁的显示器前,心里只是厌烦,窗 子外面下着密集的秋雨,细细碎碎的,象是从前养过的那一匾蚕,日夜不停地噬咬 着桑叶,静夜里这噬咬声更显得嘈杂,仿佛一种不能停止又牵动心怀的忧郁。 那父女二人,这般雨夜,能去哪里吃饭?自己旧陋而逼仄的小屋,再差也有一 种醉人的温馨,秋雨的夜晚家中的温暖平静更令人眷恋,却顶风冒雨去吃一顿晚饭, 这是一种弱势的反抗还是痛切的责备?他们为什么不为她想想,一个人怎样才有力 量和决心割舍自己的出身之地和贪求而衰老的父母?换成他们试试!就不肯体谅一 点她的苦楚,让她单薄的肩头独自担起所有的烦恼和纠葛,若是爱她,就应该为她 而含忍,为什么如此决绝不留情面? 身后隐约进来一个人,不用回头,虞柳从那走路的声音和熟悉的呼吸方式里就 听出是虞婆,她站了片刻,见虞柳总不开口,一蹲身坐旁边的椅子上,轻声道: “柳,忙啊?” 虞柳听见她的客套心里就有点害怕,总是这样的,虞守福和虞婆,每次找她要 钱办事都先用这样柔软而温和的关心做铺垫,这倒是永宁镇多少年来的说话习惯, 而不是他俩独到的发明。 心里尽管忐忑不安,还是轻淡地答复了一声:“嗯,给一篇论文配幻灯片。” 说这些其实虞婆也不懂,但总要郑重解释了才觉得是对文盲母亲的一份尊重。 “我想了一下,明天也该走了。”虞婆吁了一口气道,“不过小秀受一趟罪, 也不能亏待了人家,我想着,明天带她去商场买两件衣服,补偿补偿她,才见得我 们是忠厚人家,做事情上得台盘。” 什么有体面的事?也好意思自称自赞。虞柳愤恨地想,又嗯了一声,对虞婆话 里隐含的题目不做回答。 “那明天,你给我一千块钱?”虞婆如今在这种问题上已经毫不羞缩回避了, 直截了当要求道。 “我拿不出来。”虞柳依然不回头,“这个月工资都给你买菜用掉了,啸林的 钱我从来不问的,不过这个月熟人同事结婚,他送了几份人情,估计也不剩多少。 你要用钱,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虞婆有点发恼,气忿忿道:“但凡我要有两个钱,还向你开口?小柳,我觉得 你现在越来越小气了。都升了院长,还在乎这千儿八百?娘跟你要点钱,从来都没 痛快给过。不是哭穷,就是说养思虞要用钱。” 她说着,自己倒怄起气来,咕嘟着嘴坐在一边,伤心欲绝的模样。 “我真拿不出来,你别老逼我。”虞柳皱眉道,“本来我前年可以调新房子的, 但买房的三万元都没着落,只好把一套新楼房让给了别人。这个月我又分了套新房, 还是啸林回他家借了两万多,我们才把房子买下来,这些天医院的同事都在忙着搞 装修,唯独我们只刷了遍石灰便准备住进去。本来这些事不该同你说的,但不告诉 你,你也不知道我的难处,只管要个不停,还当我是个财主。” 虞婆有点恼羞成怒,红了脸道:“你这话对你爹说去,看他不揍你!你现在是 发达了,不愿认乡下的爹和娘,只还有个王法管着你!头上三尺有神明!你只管哭 穷罢,爹娘六十多岁了,你赡养费也总要给的,问你要一千块,就这般推调!走到 天边儿去,也没人说我要得不在理。” “那你就上法院打这个官司,看这世上有没有弟弟去寻风流,要姐姐帮他缮后 还债的道理。”虞柳冷笑,心里憋闷很久了,一直想拉下脸和母亲吵一架,在两边 夹缝里受气,那滋味是好受的?又能向谁倾心吐胆地诉苦?而且母亲一直疑心自己 藏奸,为他们做了这么多,只得到这样揣度怀疑的眼光,自己又是何苦来?倒不如 学习小菱和招娣的一刀两断,割舍下这份千丝万缕的纠缠。 想着这些,禁不住又向虞婆冷笑道:“我一般是为那个家使碎了心,你们只当 我不肯尽力。我若聪明,早就该学了小菱和招娣的样,那个家里的事一点不问才是, 饶是这样被你们榨出骨头里的油来,你们还嫌不够肥呢。”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起来,谁家的窗户没关严实,哗啦被吹开了,又掉下玻璃, 远远打碎在秋雨的空寂里,音乐似的清脆。这父女俩也出去快一个小时了,还没有 回来,难道是坐在饭馆里不肯回家?她可以想见这两个人背了她一递一声地数落虞 婆的模样,心里也不由得动气。 虞婆忿忿地在桔红色灯影里长叹了一口气,俯身摘了一会毛衣上沾着的绒球, 忽然不快道:“小柳,你是变坏了。” 真应了小菱从前劝她的话,费尽心力,倒换来这样评价。还是自身的父母,也 不过利用利用她,从没当真喜欢过她,更不把她二十年辛苦搏来的成绩真正地放在 心上。啸林和思虞也自有一个天地似的,只自己孤单地在他们外面站着,怎么努力 都不行,怎么努力都赢得不了他们真正的爱。 “不管怎样,你至少要凑五百块钱给我。”虞婆来的时候没带换洗衣服,此时 里里外外都是虞柳的旧衣服,好在虞柳衣服也素淡,穿了还觉合适,“我早上看你 抽屉了,里面有五百块钱。” “那大概是啸林的。”虞柳被她纠缠得没有办法,“我不能做主。” 虞婆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这几天忙着照料小秀,那只弯髻便盘得马虎,蓬 松地浮在头顶,桔红色古典台灯里,照出一脸的苍老衰朽来。她的一生已经在永宁 河上和龙官的成长里汩汩流去,却仍不珍惜这迟暮的时光,仍是盘桓算计着别人, 甚至是自己的女儿,比十年前倒更显着精明、刻薄和冷酷来。 “少跟我来这一套,谁家不是女人当家?你只管往啸林那边推,我就跟他要去, 倒怕他不给!娶了我一个硕士生的女儿,老娘至今还没见到他送的财礼呢。”虞婆 撇了撇嘴,只留给她一个臃肿而冷漠的背影。 风雨越发疾剧了,那两个人回来,怕不淋一身的雨,虞柳想着,有些心疼,站 起来往宿舍区的马路上看看,淡青色的圆头路灯浮在几十丛高大的凤尾竹上面,星 辰一样美丽,照见无数粒雨珠如线如索地飞在灯影中,天气是真的冷了。 虽然发过誓再不回永宁镇,但这誓言的时效似乎只有水果蛋糕的保质期一般短, 虞柳春节带了支医疗队下乡巡回义诊,归途路过永宁镇,忍不住还是叫了停船,拖 着只沉重的行李箱跳上岸去,皮箱的四个轮子在西区的青石板巷道上碌碌滚动,惹 得很多人从门里探出头来。 残雪刚消的季节,柳树榆树槐树都刚刚萌出淡淡的新绿,大红的风衣被河风鼓 荡得象一张帆似的,慢慢向河房门前驶去,出乎意料,河房的大门竟紧紧锁着,拍 打了半天门环也没人应门。 虞柳奇怪起来,转身拖了箱子往小菱住的东区走。自前年秋天隔门看见她家里 的闹剧,也有一年多了,只听说张小玉生了个男孩,也不知小菱后来有没有打发那 女人远走高飞,这些乱糟糟的事情,就是永宁镇的现世生活,也许是太无聊的原因, 他们聪明的头脑总有时间想出这些荒唐可笑的勾当。 朱漆金钉的大门也有些凋敝了,再富丽的东西也经不住岁月。大门半开半掩, 小菱正牵了个一岁多的男孩在桃花树下学走路,孩子倒长得聪明俊秀,却看不出一 点王老七的影子。虞柳疑心龙官说的也有道理,一个开私院子的暗娼,怎么能肯定 她生的一定是这家里的骨血? 小菱抬眼看见虞柳,拍着手向那孩子笑道:“玉池,看谁来了,叫大姨,大— —姨——”虞柳听她给这孩子取的名字和前头夭折的儿子一样,心里一动,看来她 对死去儿子的想念十年来只沉积得越来越深,也许以此之故,她忍受了王老七的不 忠和放荡,只为了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从前的深爱。 “就你一个人在家?”虞柳放下箱子,看桃树边有一把太师椅,走过去坐下歇 了。 小菱搂起孩子,将他抱在怀里,笑道:“老七开车带大妞儿和女婿到省城去买 结婚用品了,张小玉在西厢房睡中午觉,我落得个清净。” 虞柳瞥了她一眼,从旅行袋里拿出自己的茶杯,啜了口冷茶,幽幽问道:“那 个张小玉——她还没有走?你打算就这么过下去?” 大概又忙着工厂事务又忙着带孩子,小菱过得一脸黑黄,一度精心修饰过的头 发烫成一蓬散乱的球状,身上胡乱套着件黑底白点的毛衣,胸前满是这孩子留下的 污渍,站在天井里,活象个带小孩的老妈子。 “我也习惯了。”小菱淡淡道,见那孩子的小胖手在她胸前乱摸,笑将起来, “要吃奶找张小玉去,断奶半年了还断不干净。——姐,我也想了,就算张小玉走 了,也难保老七就干净,就能收心不找别的女人。倒是她在这里,我们两个人占住 他的时间,还能断了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流帐,而且这女人也还听话,叫她往东 她不敢往西,我也拿得住。” “你自己愿意这么过,谁高兴管你?”虞柳真的有些生气,“收个私娼在家里 给王老七做妾,你这贤惠也未免太过了。倒亏你是个人,能忍得下这口气,我在旁 边看着都替你难受。” 小菱给她一番话堵住了,眼圈一红,将脸埋在那孩子胸前,轻声道:“谁高兴 这么过?我也知道老七不是东西,可跟了他二十年,毕竟有些恩情割舍不得。那张 小玉,我过段时间还是要开发她上路的,姐,你别管我了,这些年我受的气比这大 的还有,倒忍不下这点事。” 西厢门吱哑一声,里面闪出一个穿紫色套裙的女人,生过孩子倒更出挑了一些, 原来平板瘦削的身体上添了许多起伏的沟壑,越发山山水水的动人。脸还是一团粉 搽的雪白,倚在廊上,边梳头发边媚声道:“是大姐姐?您贵人驾临,当真是我们 家的福气,玉池,快喊大姨。” 虞柳见她反客为主,竟和自己套起近乎来,只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将头扭了过 来,只作不理会。虞柳一般是谦和的,不论尊卑长幼,对人都是一团和气,唯独见 了这个张小玉讨厌,自己都解释不清原因。 看她穿着整洁高档的深紫色套裙,风情万种地倚栏梳理一头波浪般动荡的齐腰 长发,小菱却穿件家常旧毛衣站在天井里抱孩子,谁能相信这家的女主人是小菱呢? 她不过象张小玉使唤的一个做粗活的奶妈子罢了。辛苦经营一场,只落得给这两个 狗男女当保姆,亏她笑得出来,也亏她能在这种环境里安之若素。 “小菱,知道爹娘上哪里去了?”虞柳将张小玉冷落在一边,回头问道。 小菱还未及回答,张小玉先清脆地笑了起来:“大姐姐你还不知道,王老五家 二姑娘怀了龙官的私孩子,到如今都快六个月了,老五家见天堵着门要打要杀的, 大姐姐的爹娘带着龙官前天躲出去了。” “王老五的女儿?”虞柳莫名其妙地想了一想,“不是渔婆子的孙女么?” “龙官多少风流!”张小玉沿着青条石的台阶款款走下来,抬手掩了嘴,笑得 更加冶艳放肆,“小小年纪,怕睡过三四个女孩子了。不怕大姐姐笑,我开美发店 的时候,他还在念初三,晚上竟敢偷偷拍我的门,要花五十块钱嫖呢,给我一顿臭 骂撵了出去。小东西,长了胡子能几天?就管不住自己的家伙了!上个月,有天老 七和小菱姐姐不在家,我在厨房洗澡,看见窗子外面有人张望,穿了衣服撵出去骂, 一看却是龙官。你说这小东西有多风流?我就说他那双眼睛是桃花眼,命里注定招 女人。” 虞柳听她说得秽恶,有点脸上掩不住,只装着心不在焉没听见,站起来道: “小菱,既然爹娘不在家,那我也就赶长途车回去了。” “你住一晚上有什么关系?”小菱有点不悦,“怕我们家脏了你虞院长?住一 夜,明天让老七开车送你回去。” 虞柳不愿再面对老七和张小玉,面对他们之间肆无忌惮的淫荡的调笑。小菱怎 么会有这样的婚姻?若是她出嫁前预知了今天,她还愿意嫁给王老七吗?大约她还 是愿意的,她和老七的婚姻一步步走到现在,她自己并不是没有责任。 “不用了,医院里还有点事。”虞柳向她歉意地笑笑,又拖了箱子碌碌地往青 石巷上走去,一路走,心里知道背上粘住了几道目光,她和她们是多么不同的女人, 在整个人生和心态上。 她有点为此自豪。 星期三下午照常是医院的院部会议,院长到南方去考察,家里便由分管业务的 虞柳主持,她还是第一次主持这样的核心会议,未免紧张,面上倒是一派镇定,又 隐隐有些得意,环桌这些头白如雪的人们,都摊开了笔记本,用医生那种势如飞龙 的处方体记录她的每一句点评和总结,多少让人有种权威人士的成就感。 “……总之这套设备我的意见是不要引进,就用国产货,但要做好前期的调试 工作,这不光是价钱问题,据我所知,他们的设备去年在全国已经卖了十六套,效 果都很好,医大附院也进了一套,我们可以先联系观摩。如果可能,我想我们一医 可以多进两套,再跟进配套器材,增加床位,加强护理,单独成立一个治疗中心, 本来一医在脑颅手术上就很有名气,技术力量不成问题……” “虞院长,外面有人找你。”秘书半掩上门,附在她耳边低语。 “你们看这意见可行不可行。”虞柳的一番话戛然而止,合上笔记本,左右环 顾着歉意地微笑了一下,从后门走出去。 白袍的一角被微暖的春风带起来,飒飒地在走廊上飘拂,走廊尽头有两个渺渺 的人影,逆着光,生出一圈红蓝相间的晕彩。虞柳只一瞥便觉得无限的心烦意乱, 瘦削的那个是她母亲虞婆,另一个穿着件淡黄毛衣,吊带裤,整个人象安庆酱菜坛 一般的两头细、中间粗,也许比青花粗陶的酱菜坛细致,是市卖的那种仿古花瓶, 端方的瓶底,腰肢肥圆厚重,到了瓶颈处却突兀地细窄起来,呈露着一种奇怪的秀 气,两只黄金的圆环荡在瓶颈两侧,一行步间,便是一派情致万端的气韵。 不用问虞婆,虞柳也知道这又是她那个了不起的弟弟虞飞龙的成绩,亏他有这 种厚颜,左一个女孩右一个女孩地往她这里送,也亏虞婆能这般淡漠于廉耻,左一 个孕妇右一个孕妇地领将来,而且明目张胆地登堂入室,闯到她的办公楼里。 虞柳觉得自己所有的荣誉都要被这个家庭玷污了。在这个人群川流不息的走廊, 她母亲领着一个满脸写着不羁和叛逆意识的不良少女,十七八岁模样却满不在乎地 挺着丘陵般的肚腹,人家会怎么猜度她们之间的关系,以为是她的妹妹?她没有这 么年轻的妹妹。是她的外甥?那也是她家庭的耻辱。 “你又来干什么!”虞柳拉了她俩进自己的办公室,锁死了门,低声叱道, “还嫌给我找的麻烦不够?” 虞婆倒笑将起来,虞柳不明白她的笑容能从哪里升起,她还有这般好心情?在 重重的重重的烦恼之中,她的生活还能有什么流光溢彩的时刻和平静如水的安宁? 不觉看了她的脸发怔,几个月不见,虞婆的头发忽然变得一片花白,象下着薄雪的 沼泽地,黑土上浮着斑斑点点的洁白,牙齿又落了几颗,一只门牙孤独地站在上唇 边,给这笑容添了一些意外的伤惨和诡异。 “你搬了家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问了多少人,才找到这里!”虞婆一点也不 理会她的气愤和责问。 问了多少人!让全单位的人都看见这十七岁的孕妇,她才高兴呢,她为什么从 来不为虞柳做一丝一毫的着想?这衰老的暮气沉沉的精明的妇人!生她养她的母亲! “又是龙官的事?”虞柳坐在自己的桌子后面,偏了头不去看她。 “可不是,”虞婆瞅了一眼那个女孩子,欲言又止地道,“这孩子你该认识, 是王老五的二姑娘,和我龙官一年生的。长得俊俏吧?” 果然是俊俏的,大眼睛深如潭水,波澜不惊的潭水,直鼻小口,下巴尖锐得有 几分俏皮,只那眼睛里闪着几百个故事一般,流露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精刮和傲慢, 倒不象去年的那个小秀,眼睛和面色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几分漠然和满不在乎。 一对硕大的金耳环晃荡在纤巧的耳朵下,衣服也是艳丽的,鹅黄毛衣棕色吊带 裤,一抹细腻柔软的黑底碎黄花的丝巾在洁白细长的颈项上飘拂,樱桃般的唇上和 春葱般的十指尖上都抹着一色的草莓红,脚下一双米黄磨砂皮的厚底鞋,鞋底看上 去有十公分厚,倒亏她挺着这么滚圆的肚子,还能面不改色地蹬着这双鞋到处奔波。 除了面庞象十七岁,什么地方都象是二十七岁,虞柳疑心她也许真的是这么成 熟,只不过驻颜有术,看着年轻罢了,那眼睛,那神色,那举手投足里的风尘气和 市井气……仿佛都经过二三十年的薰陶。 “不是和渔婆家的小秀谈么,怎么又弄了一个?”也许是有点厌恶这个满身风 尘气的小女孩,虞柳毫不顾忌地当着她的面问虞婆。这样小的年纪,一个个都赶不 及地要尝试一下人生的味道,龙官固然不好,却有多大能耐,能引诱一个又一个? 多半是彼此气味相投,就象王老七和街上那些风骚女人一样,只一个眼神、一句笑 谑、一个手势,便能偷期暗约,大白天关门闭户地宣淫。 “我和龙官谈了一年多,龙官没良心,中间又搭上了别人。”没想到这俊秀的 女孩竟毫不以为意,一甩精洁的短发,冷笑道,“我这身子可是一年前就给了他, 他和别人好,我不理论,只不该瞒着我,更不该一家人帮着他骗我。去年他娘引着 小秀来这里刮胎,回去我就抓破了龙官的脸,想脚踏两条船,做他娘的千秋大梦! 戳伊娘,那时节骗我的人,光着身子什么毒誓没发过?没两个月就抛在脑袋后面了, 他不打听打听,老娘也是他骗的。这又为他怀了身子,龙官倒放赖,说不是他的种。 呸!他快活的时候倒不说这话,出了事便一口赖得干净,反血口喷人,污老娘的清 白,我就放这话在这里,他不认帐,我便养了这孩子下来做个亲子鉴定,怕他家两 个老的不养!” 虞柳被这个十七岁少女的泼辣和口无遮拦震惊得目瞪口呆,她已经四十岁了, 阅历不可谓不丰富,但在她四十年的见闻里,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而恶俗的年 轻女孩,即使张小玉也比不上她的放肆和毫无廉耻吧?永宁镇的妇人中尽管也有泼 辣放荡的,但嫁人之前,她们还是很严格地做着规矩女孩儿,温柔而腼腆,锋芒内 敛而沉静安详。 在这个异端面前,虞柳一个字也说不出。王老五有这样一个前卫而放纵的女儿, 是他的成就呢,还是他的失败?虞柳度量不出。 虞婆看虞柳的神色茫然,忙笑道:“小柳,这丫头说得出做得出,我倒也想要 孙子,只是龙官现在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架得住又添个毛头?和王老五说好了赔 她五千块钱的青春损失费,带丫头到你这里把孩子打了再说。他们两个的事,是年 轻人的事,我也不犯着管。” “月份这么大了,怎么做?”虞柳瞥了一眼仿古瓷瓶膨然隆起的瓶腹,“再过 一个月,只怕引下来都能活。” “生下来我也把他掐死,”漂亮女孩若不经意地说道,“我还打算轻松快乐十 年,有了孩子还能做自由身?养孩子顶没意思。” 虞柳被她轻易而刻毒的语言激起一个寒噤,心里很冷似的,转头从院长室的落 地窗往外看去,花木森森的医院倒是春光融泄,很动人心怀的天气。这女孩是不是 象征一个时代,还只是她自己? “你不怕坐牢?”虞柳听见自己冷淡的责备。 依旧是不以为然的口气:“我自己生的,自己把他掐死,坐什么牢?这东西累 赘烦人,吃了多少打胎药都没打下来,就生了怕也是个痴呆。” 原来仍是个小镇女子,不过换了时尚的衣衫。虞柳舒了口气,似乎放心她自己 的女儿将不会有这样一个可怖的青春,没有一点人生律条,是非界限的青春。 “一定要做的话,最好叫你父母来一下,在手术单上签个字。”虞柳仍然冷着 脸。 “不用。”女孩打了个呵欠,“死不了人的,我知道。” 虞婆在她身后向虞柳猛使眼色,虞柳有点纳闷细细品味母亲眼睛的东西,竟是 一种恳求,似乎巴不得速战速决,立刻将胎儿引下来。不知道他们之间达成了怎样 的利害协议,更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矛盾、冲突和调和,自己在这事件中只 是个毫无知情的外人,却要被她反复操纵。 “明天来做吧。”虞柳深深陷在自己的软椅里,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疲倦,永 远只能给她带来这些如麻的纠纷和烦恼,从没有给过她一次快乐,“我给你们安排 在医院招待所,那里和病区近,很安静,设施也很齐全。” 实在是怕了去年的故事再次上演,那一回虞婆临走仍向刘啸林讨了五百元钱, 啸林有几分不悦,思虞更是跳着脚,大叫“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家人之 间足有半个月都是疙疙瘩瘩,不痛快的。 虞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放着你家不住,住外面招待所干什么?弄汤弄水 的都不方便,找你也不好找。”为什么她当年不请求分配到几千里之外的任何城市? 离永宁镇一百多里的省城实在是太方便了他们的任何求索和打扰。如果离家千里, 没有这些琐琐碎碎的总是腐蚀掉感情,也许至今她还深爱着故乡的河房和苍老的爹 娘吧? 她该怎样带着这两个人回家?去面对啸林深藏不露的冷淡目光和思虞毫不掩饰 的轻蔑脸色,面对虞婆必然要带来的家务矛盾和隔阂? 虞柳只是不语,关门坐着直到下班,平常她从没有闭门办公的习惯,今天也许 只为掩藏住这两个人,避免被同事看见,她们俩没感受到的羞耻似乎都集中在虞柳 一个人的心里和脸上了,沉重而乌黑的,象暴雨之前天空上慢慢洇开的层云。 虞柳估计自己听到这传闻的时间比刘啸林迟一些。她早晨查完内科病房后,忽 然觉得内急,大约是虞婆总做些重油大荤的菜,吃得他们一家都有点腹泻,忙忙地 向内科主任交代完事情,便一头钻进内科病房的厕所。 正蹲在那里,却听外面两个女人谈笑着走了进来,是内科的一个医生,一个护 士,两个人开了木门在隔壁方便,却一递一声笑道:“你知道虞柳为什么总带小姑 娘来打胎?” 虞柳听着浑身一紧,一颗心“卜卜卜”地急跳起来,她们猜到了原因?难道有 人如此了解她永宁镇的那个家?流言原是长着翅膀的。 “我听他们说了一点,听不大真,是不是说她丈夫……” 嘴快的那个忙打断了话,笑着道:“可不是,她丈夫是画画的,艺术家!你没 见那派头,秃顶倒还留着长发,跟个老流氓似的,这搞艺术的搞起女人来也厉害, 去年虞柳带一个小姑娘来刮胎,打过胎就留在家里住,还把她妈从乡下弄来了服侍 小姑娘,每天老母鸡、甲鱼、黑鱼,不知买了多少!也亏她做得出,当真下作。” 另外一个人似乎忠恕些,回护虞柳道:“虞柳也够可怜的,听说乡下要钱要得 厉害,工作这么多年,买一套福利住宅的三万块钱都拿不出来,还是向她公婆借的, 大约被她丈夫捏了这个短儿,就胡作非为起来。” 虞柳只觉浑身哆嗦,眼前无数朵黑云飘飞过,她用手死死攥住身后水箱下的铁 管,才没有一头栽倒。 嘴快的那个人哼道:“若只去年那一个么,还能推说是她丈夫一时糊涂,没半 年又弄了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来,你说她这丈夫是不是个大色鬼?虞柳倒不吵不闹 的,又带了她去刮胎,又留在家里服侍,鸡汤天天炖!每天那么忙,都起了个大早 去菜场买东买西,还毫不以为耻地问卖菜小贩:”山药是不是补血的?‘我要是她, 就一辈子没见过男人,也不嫁那种货色。“ “人家是院长,有肚量。再说,恐怕也是担心产生影响。” “这都名誉扫地了还讲什么肚量。”快嘴妇人冷哂了一声。 两个人说着话,拉了水箱推门出去,在訇然巨响的水声中,虞柳仍然能听见自 己猛烈的心跳,咚咚咚,象击着一面破旧的牛皮羯鼓,乱军中仍听得见的那种强烈 声音。 难怪这些天左邻右舍都用那样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和她说话,难怪这些天停留 在她身上的目光格外密集而带有审视意味,原来刘啸林和她都已经被泼上了这一身 污秽。 连续带两个未婚先孕的女孩去妇产科做人工堕胎,又把她们留在家里侍候月子 般的精心照料,这干系原是推脱不掉的,何况虞柳家又只有刘啸林一个男人?医院 里的同事从没见过也不知道她的弟弟龙官,就见到了,谁又会相信十七岁的男孩会 是两个流产胎儿的父亲? 跌跌撞撞走在医院浓荫遮蔽的路上,虞柳只觉手足冰冷,神志不清,迎面而来 的招呼和微风的声音重复在一起,听不真切,眼睛和心脏中都有种锐器刺入般的痛 楚,世界里满是北风大雪。 而春天却如此美好如此明媚如此宁静地停留在她的窗外。 接下来的时间连虞柳也不明白它是怎么流逝的,意识中这一段中是空白,天苍 苍、野茫茫、连牛羊都不可见的空白,只有大风呼啸在她的心底,最深的心底。 直到进门看见刘啸林在书房端坐的背影,虞柳的泪才纷然落下,这世上唯一给 过她安宁给过她停泊之处的亲爱的人!尽管才至中年就已经有了掩饰不了的皤然老 态,尽管他挺胸凸肚,头发半秃,面貌形象越来越丑陋,他仍是她的港湾和车站, 是她的起点和终点,然而这港湾已经被流言损害了,被她身后的那个恩怨纠结的家 污辱了。 “啸林。”虞柳站在他身后轻抚那披落颈间的灰色长发,“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刘啸林头也不回,虞柳注意到他面前摊着本明人笔记,平常也不大 看这些书,最近却一本本搬弄了出来,难道是为了养气?“小柳,有件事对你说。” “嗯?”她用最轻柔的声音作答。 刘啸林回过头来,皱褶里藏着的明亮眼睛看不出到底是喜是忧,是哀是怒,他 伸出手去,重重地握住虞柳的胳膊道,“让娘和那女孩走吧,尽快走——” 只从他微含无奈的语气中,虞柳便悚然发现,刘啸林知道那些传闻的,也许知 道更早、更多,亏他还能隐忍不发,只做这么轻淡的请求。她能用什么来回报他的 宽容和涵养呢?她又有什么?她只能不断带给他烦恼和痛苦。 从那一握里,她能觉出他无限的如乱麻纠葛的心情。 房门外却破铙般的响了一声:“叫谁走?叫我走?我女儿家我都住不得啦?这 房子是我小柳分的,又不是你分的,有你说话的地方!娶了我一个为官作宦的女儿, 沾了这么些年的光,倒赶起丈母娘来了!”原来是虞婆端了个汤锅站在那里,耳朵 里刮到了这句话,在那跳脚大叫。 虞柳恨不得找块膏药粘贴住她满口规矩道理的声音:“娘,你知道什么!你明 天赶紧带了那姑娘回永宁镇,我派车送你上船。” “我凭什么走?”虞婆一气愤,那独粒头的门牙便活跃地蹦出唇外,嘶嘶地漏 着唾沫和风声,“你是我生我养的,这么多年,光都给外人沾去,我来麻烦你一丁 点就使不得!倒听外路人挑拨,要赶老娘走了!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的眼泪象六月疾雨一样说来就来,滴滴落在汤锅锃亮的不锈钢盖上,雨打芭 蕉般清脆,佛寺击罄般有节奏,唏嘘着道:“早知道有你撵我走的这一天,我还不 如把你生下来就溺了马桶。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回去我就一头跳进永宁河,从 此离了你的眼,省了你的心。” 听见外面闹嚷成一片,正坐在房里看出租影碟的王老五的厉害女儿也跳将出来 :“我这身子还没大好呢,你就撵我回乡下去,以后落了病谁管?不成我下半辈子 不要儿女了,就靠你们家?” 虞柳不明白这女孩的一番话是对她说的还是对虞婆说的,看她脸紧对着虞婆的 脸吵嚷,一双会说故事的眼睛却灵动地往自己这边一溜,方明悟她这话到底还是撂 给了自己,十七岁乳臭未干的年龄,哪来的这么多花花肚肠,就早熟到这个地步? “你们不用在我这里发狠!”虞柳冷笑道,“我这门庭早被你们弄脏了,洗都 洗不干净。留你们这一遭儿也是我最后一趟尽女儿的心,从此还不许你们上我的门 呢,你们倒凶起来!谁叫你当初不把我溺在马桶里?若是那样,比现在还好多着呢 ——省得这些无穷的麻烦,零刀碎枪地活剐了我!” “啪”的一声,虞婆怒气冲冲地掀翻了他们客厅中的饭桌,桌上四五只菜碗, 电饭锅轰雷一般倾在水磨石地面上,搬进来时因为还欠着外债,他们什么装潢都没 做,只马马虎虎弄了个最便宜的水磨石地面。 灰白色洁净的地面上到处是菜汤和白饭,几个人的愤怒都被这一声震动打断了, 断成长长的郁闷的沉默,象阴沉沉的荒冢古墓边的夜晚,连草里的秋蛩和白杨树上 的老鸦都睡着了,不在这荒凉阴森中发出一点声息。 刘啸林站了起来,从书柜边取出一只旅行袋,扔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进去, 走到客厅门前换了鞋,简淡地回了个头道:“小柳,我回父母家过几天,明天打电 话给你。” 虞柳这一刻才从那种坟墓般的静默中清醒过来,跟他到大门边,扶了门框低声 唤道:“啸林——”忍不住落了两行长泪,想留住他,但又怎能留他?留他在这样 耻辱的传闻中做男主角么,留他面对这样凶悍的母亲?也许她母亲的凶悍是她一手 培养出来的,没有那么多年的退忍、包容和无条件服从,或者虞婆还不会知道原来 她如此软弱可欺。 只因为知道她不会真正地离弃永宁河边的那个家,不会象招娣和小菱一样真的 和那个家一刀两断,只因为如此料得定她,所以才会毫不客气、毫无顾忌、毫不犹 豫地掀翻她的饭桌——也是她小家庭最重要的符号之一。 从大开着的门中凝视着啸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虞柳只看见一片白茫 茫,是她的眼泪象急雨一样纷坠,是她的心情象下雪一样寒冷。 楼梯上人来人往,全是刚下班回家的同事,明天医院里又能传出最新版的传说 了:家里一桌掀翻的菜,出走的丈夫,悲伤欲绝的妻子,堕过胎后留在她家住下不 走的女孩,天地摧崩的喧哗……虞柳不能想象用这么丰富的材料可以组织成多么传 奇的故事、多么经典的绯闻、多么跌宕起伏的情节,也许会有无数个版本在不同的 地方、不同的人群中流传,供无数人破忧解闷…… 然而这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了,重要的是唯一能让她止痛和平静的亲人也离她而 去,时间滴答地在客厅的石英钟上流过,啸林想必已经走远,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 和心灵距离都同样随着这钟声在走远、变长,无限长…… 广阔世界上,茫茫人群中,自己却是个悲伤孤独的人,象旧时无儿无女的老寡 妇,守住一座破旧的茅屋,一盏如萤如豆的小灯,除了消磨无尽的可憎的哀伤的岁 月,再没有事情做——尽管世界是那么热闹,生活是那么精彩,然而真心爱过她的 人,只有这个丑陋的中年男子,这个宁静的深沉的宽厚的她生命中唯一的人。 没有了他,她还要守住这家做什么?只不过是个简朴的什么也没有的空房子, 是个荒凉的没有人气的古冢。高大的空间中仍回荡着刚才那场闹剧里的无数嘈漕切 切的杂音,仿佛要肯定她心底里如悲情戏般哀绝的叹息和低泣,要肯定这噩梦的真 实。 陪着思虞一路走,听她咭咭呱呱聊着学校里的事情,虞柳十分羡慕她世界里的 热闹欢乐甚至小小的烦恼,这样一个年轻而天真的世界离她确乎很远了,远得碰触 不到,只能坐在一边欣羡而嫉妒地遥望。 “小皮球说:他什么都知道。他都去过英国,在那里念的一年级。”思虞说起 话来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他爸爸带他去大英图书馆读书,所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小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他还知道他爸爸妈妈为什么离婚,他又知道英国人 为什么选布莱尔当首相。” “真的?”虞柳忍不住笑,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面颊。小女孩好象迎风成长的小 树一样,一年多时间就长大了许多,个儿也窜高了,脸蛋也丰润了,远看着象樱桃 一般鲜艳而水灵,从前挑剔而造作的脾气也淡了不少,倒可爱些,“小皮球说小孩 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思虞闪动着长长的帘子般的睫毛,认真道:“小皮球说,他爸爸喂了他妈妈一 粒种子,过了几个月,小皮球妈妈张开嘴巴,就把小皮球吐出来了。” 虞构想不到二年级小学生仍只有这般幼稚的想象,未免连她的孩提时代都不如。 不过虞柳几乎是从永宁镇人那千变万化的脏话里才理解了这些儿童教育里阙如的内 容——从嘴巴里吐出来?那是灯草和尚,小皮球的爸爸想必是古典文学系毕业的。 她们一路说着话上楼去,开门的竟是小菱,虞柳愣了一愣,方才想起楼下花坛 边果然停着一辆鲜红的富康神龙,只是没联系到自己家中。 面前那张四十岁的脸上满是沟壑,水泡眼哭得通红,肿胀得越发厉害了。素净 脸上不施脂粉,只是一种黯淡灰败的颜色,见了虞柳,只一扑,便搂了她肩头大哭 道:“姐姐,我这命里不知招了什么魔星,前头好好的一个儿子六岁上没了,后面 这一个才两岁,就被那黑心种子拐走了,那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的王八羔子,他 若害了我的玉池,让我怎么活!” 虞柳听着她哽咽断续的语言,有点不得要领,扶着她到沙发上坐下问道:“小 菱,玉池怎么了?” 王老七衔着一枝烟卷,从啸林的书房里走出来,一脸的晦暗神气,坐在椅子上, 嗒然道:“玉池昨天夜里被人绑架了,今天早上小菱接了个电话,要我们拿二十万 块钱去赎票。” “报警了么?”虞柳也被这消息吓得怔住,绑票案在电视报纸上看了不少次, 但那只是演剧,只是陌生人群中的犯罪,蓦然间闯进自己的生活,才有种逼近了的 恐怖,仿佛有扑面的血腥气。 “没有,小菱不让。”老七有点不满地看了看埋在虞柳肩上哭着的小菱,“说 打电话的人威胁她,只要发现一个警察跟踪,就立即将玉池剁碎了扔进永宁河,她 听了吓得昏过去。” 那小声的摧折肺腑的呜咽有一种深切入骨的悲凉,是这般爱这个没有任何血缘 关系的孩子,究竟是因为老七,还是因为十几年前横夭的爱子?虞柳觉得她的畸爱 里有一种感人至深而不可理解的缠绵,能有这般情怀的女子,再差也是令人爱重、 令人感动、令人钦佩的吧? 刘啸林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抱着胳膊道:“知道你的名字,又知道你的电话和 家境,——老七,你实说,你们家现在能拿出多少钱来?” 老七滞顿了片刻,方道:“除了工厂,现金实足也只有二十来万。” “那么,这人是非常清楚你的实力了,确定是你周围很亲近的人,有犯罪倾向, 又熟悉你们家的生活规律。”啸林把臂做福尔摩斯状。 “你不要胡猜乱度了,”虞柳皱眉,抽出纸巾擦去小菱面上纵横迷蒙的泪水, “赶紧打电话报警,绑匪约了你在哪里?” 小菱又是一声重重的嚎啕,死命地捉住虞柳手臂:“不要,千万不要,别枉送 了玉池的小命,姐,我求求你——” 虞柳无可奈何,抬脸向王老七使了个眼色,老七倒还乖觉,抬手做了个打电话 状,眉眼中满是询问地看着虞柳,虞柳点了点头。一向是这般机敏灵动的,只是心 思全放在了女人身上。 “这黑心种子,戳他十八代祖宗的乌龟王八!”小菱伏在虞柳膝上,拍手拍脚 地恸哭着,昏天黑地象是暴雨突降一样,“他缺钱不能对我虞小菱说一声,老娘多 的是钱,少的是儿子!就这么黑心拐了我的玉池!到现在不知是死是活,我的玉池, 娘的心肝!” 声音中满是凄楚和绝望,玉池是她最后的凭仗和慰藉么?在明悟了老七的不忠 和薄情的最后? “老七你也是混帐东西!”小菱的怨恨又转移了方向,“昨天我在厂里忙,你 就不能在院子里带他一会?明知道才两岁的孩子最喜欢往街上跑,倒大开了门随他 去。还是我回来找不见,在西厢房的被窝里把你俩揪出来,才发现玉池不见了两个 钟头!白天黑夜只是关门钻被窝,再没个够,就是公狗母狗也没你们那么勤的,一 个婊子,一个王八,我虞小菱哪辈子结的夙孽,要和你们共一个屋檐!” 虞柳听她骂得恶毒,转脸去看王老七,他脸上倒波澜不惊的,仿佛捱惯了这种 数落,仿佛这只是些平淡无力的语言。一个薄情男子,一辈子倚住一个女人的钱财 和畸形迷恋而生活,也许可以忍得下任何羞辱和恶语——因为他不在乎,他不在乎 这个女人的爱,因而也不在乎她的恨。 “小菱,到底约了哪里?”虞柳伸手去拍她的脸,厉声问道。 小菱刚才的那番恶骂似乎耗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冰冷的手握在虞柳的肩颈处, 断续着低语道:“要我们晚上十二点带钱到鼓楼东路的垂花门……” 虞柳心里一动,垂花门离第一医院不远,但十分僻静,人迹罕到,四外更是荒 凉,再往北走就是城南未拆净的平房,几乎没什么住家。看来这绑匪也还年轻稚嫩, 有经验的,都会在闹市区尤其是大商场客流高峰的时候索款,再将人质丢下,这样 很方便就混入人群,不易抓获。 也许是永宁镇上的地痞无赖吧,但为什么又选在省城交易呢?乡下到处有荒山 野岭,深夜里,不比垂花门更荒凉百倍,而且也易于观察。 虞柳想不明白,只抬起头,向王老七悄悄一扬下巴,老七会意,立刻拿起移动 电话进了刘啸林书房,严严实实地掩上门。 虞柳很想细看看绑匪的脸容、神情和眼睛,除了在医大上解剖课,她还从来没 真正见过一个罪犯,是什么使他们铤而走险,为了二十万元孤注一掷,绑走小菱家 那个不晓世事的私生孩子?难道对金钱的渴望竟这样强烈地燃烧了他们的眼睛?但 愿她的思虞永远不会遇见这些,但愿。 垂花门外的黑暗仿佛是一种没有边际的黑暗,张目看不见任何东西,只隐隐约 约觉得四周都是墙堵、窗户和树木,尽管回首鼓楼广场外,能看见无数粒午夜灯火。 据说垂花门方圆八亩的旧居民区至少有七十二条巷道,可以想见这里面的曲折 和深邃,到处是倾颓的断垣残井,去年冬天开始拆房子,到现在半年时间,也没拆 得干净。虞柳有时买菜路过这地方,还能看到这里有外地的一些打工者和小贩住着, 蓬着头发、揉着眼睛去倒尿盆,他们的小孩子经常不洗澡不换衣服,脸上稀脏地在 巷角追逐打闹成一团,但是非常健康,让人格外羡慕的健康。 第一医院的小儿科里,永远有那些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病弱孩子在众人的簇拥 中啼哭着,吊着两三瓶黄黄白白的药水,却很少能见到垂花门里民工和小贩们无人 照管的儿女,——他们在阳光和尘土中无拘无束地生活着,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最底 层,却更健康而快乐。 暗黑色的巨大树影中,流荡着满含花气的夏天的风,虞柳低头拎着箱子只管走 着,觉得影子和风一阵接一阵都扑在自己背上,寒噤噤的象是一层薄冰。越不坦荡 的地方越让人觉得可怕,这曲折这缭绕这幽深中,谁知道藏着几双恶浊而冰冷的眼 睛,在凝视她的每一次回首、每一次停顿和每一种犹豫、恐惧?近处都是没有灯光 的平房窗口,极远处忽然被风刮来一阵胡麻将牌的嘈杂响声,因为知道在极远处, 反添了此时的畏怯。 手袋里的移动电话到现在也没有响,难道那绑匪临时改变了主意?寂静和迷糊 中,虞柳疑心小菱的哭述也许她的猜度和幻觉。到处是树影、是黑暗、是倾倒的墙 垣、是没有灯的巷道,恐惧象一颗种子落在她心底,谁知道什么时候,背后会忽然 叉来一双长满黑毛的大手?她猛然一回首。 真的有人影从巷道口一闪,矫健而灵动的矮小粗壮影子,风一般疾奔过来,虞 柳眼睁睁看着那影子直逼近她面前,一片淡墨颜色的夜里,这身影象是一团最浓重 的徽墨,浮在午夜的巷道里,化也化不开。 虞柳几乎想狂呼出声,但象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只能恐惧地凝注着 倏然逼近的影子,没等她来得及整顿一下自己的状态,那蒙着头的男子已劈手夺了 她手里的皮箱,带着黑色丝手套的粗糙手指从她裸露的胳膊上划过,竟火辣辣的疼。 “小孩在一医门口。”一口纯正的省腔,并不是永宁镇口音,沉闷而低哑,却 透着年轻、率性和对万事万物的淡漠。 声音的尾音已经被风吹得很远,矮壮的男孩子拼命向巷落尽头跑去,虞柳一抬 眼间,只来得及看见那头一个细长灵动的身影,一闪似的,只这一瞥,也能觉出那 身形中的焦急和兴奋,是两个人。 身后树丛中闪电一样惊起了七八条人影,往巷道里扑去,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在 这一扑中惊恐万端地跳将起来,撒腿往垂花门的深处狂奔,只在这影子的一转折间, 一间一直黑黝黝仿佛没人住的房间忽然亮起一盏灯,方正的窗口里急落出一道方正 的黄光,映着黯黄的光线,虞柳的惊呼脱口而出:“天哪!”她立刻捂住了自己的 嘴。 王老七从垂花门外的大路上走进来,一路轻声地喊道:“姐姐,大姐!”虞柳 回脸见了他,也忘记了自己一直是多么厌恶这个好色而无用的柔弱男人,一把攥住 他的胳膊,感觉到在两个人皮肤的拥挤间,自己的动脉里跳动着心的声音:“咚, 咚咚,咚咚咚……”越来越急,越来越剧烈。 “玉池呢?”王老七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在这一片午夜的深黑和恐惧中,唯 有这点抚摸是她的安慰,尽管来自一个始终让她恶心的男人。 慢慢俯仰片刻,让自己的呼吸象蒲公英落地一样轻轻落定在胸怀中,方才觉悟 了老七的询问,轻声答道:“说是丢在了医院门口。” 怎么会丢在一医的门前,难道就是因为他去年在这里当过一个多月的病区门卫 么?难怪把交易地点选在垂花门,想是去年住在一医时,早踩好了盘子,打量过垂 花门的荒僻环境,甚至也许踏过了七十二条巷的所有进口出口,难道去年就有心绑 小菱的孩子么? 去年为了怕他在永宁镇再闹出绯闻,虞柳同意将他带到省城来管束一段时间, 接他来时,倒还有信心,不过十七岁的孩子,再堕落,也可以挽回,也仍留有时间 和余地让他悔悟自己的错误,让他清醒在十七岁的早晨,大悟而后大定,先死而后 再生…… 但是她错了,没有人能再更改这孩子的价值观和人生,到医院只一个星期,他 便在垂花门一带结交了七八个兄弟,有本城的,也有外来打工的,虞柳怕他和这些 人混出事来,索性叫他到家里住,不过半月,家里的钱就丢了几次。 而这些都满足不了他,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去上班,竟蒙着脸闯进住院部的收费 间,一棍子将收费间值班的女孩子砸昏,席卷了八千块钱。查出来后,虞柳不知去 市卫生局做了多少检查,陪了多少笑脸,又辗转托了多少人,才开除了事。 虞柳自己却弄了几个工作以后从来没听过的严厉批评吃吃,那半年,局里院里 的大会小会上,点名的不点名的批评,都会把无数或好奇或蔑视或幸灾乐祸或迷惑 或惊讶或叹息的目光集中在她的脸上背上,象叮了密密麻麻的蚊子和臭虫。更不消 提起虞守福和虞婆听了这消息后直扑虞柳家中,拍门大闹,惹得前后几幢楼的邻居 同事来观赏街头活报剧,饶有兴味地听着两个老人满是永宁镇俚语污言的流利责备 …… 而他却全然没领会到她的艰难和不易,只把去年那样一个重案后意外的平安当 作自己的福气,仍是这么随心所欲。她是这样恨这个人,如果当年给他接生时,手 指上用一点力,他就再不会有今天吧?甚至不必用力,只需在虞婆艰辛的生育中稍 稍失神一点,她也不会得到今天这般恶毒的报答吧? 如是,她也算为这世界的和平贡献了微力。 怎样告诉小菱呢?告诉她绑架玉池的原是龙官?原是那个刚刚成人的男孩?是 那个五岁上就砸了她的商店的蛮横幼儿?汽车向一医门前飞驰而去,虞柳听见后座 小菱哭哑了的声音在喃喃自语,心里却拿不准要不要告诉她。便不告诉,她也总会 知道的。 移动电话响了起来,是警察:“两个嫌疑人都捉到了,找到人质后立刻通话, 并速至局里录证供。” 手抖得象秋风荷叶,意识中是一派萧飒的那种冰冷,龙官又给捉到了,他为什 么这么不小心,虞婆不是夸说龙官的腿快么,为什么今夜却无法逃脱? 鲜红的富康神龙在一医洒着清冷路灯光的门前戛然停住,小菱疯了一样扑了下 来,才跑两步便一跤跌在地下,她竟不爬起来,只伸出手去,用一种喑哑得象男嗓 的声音叫道:“玉池……” 虞柳诧异地左右看看,这才发现门诊大楼前停车场一角的花坛边蜷缩着一团小 小的黑影,王老七和她都急忙走过去,果然是玉池。不过一天没见,脸上却已经满 是泥垢,太疲倦了,酣然睡在一丛深红的杜鹃花下,深红色镶滚白边的花瓣在静夜 微风里坠落,落英浮在他淡黄色的毛衣上。 清秀的小脸似乎削瘦了很多,毕竟是孩子,即使经历了这么多恐惧也能熟睡, 被老七抱起来,只略略睁开眼睛,轻轻呢喃一声:“爸爸。”便又沉入了他幼孩的 那种香甜睡眠。 “玉池啊,妈妈在这里!”那嘶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幽深夜里,真有鬼哭的 感觉。虞柳骇然回过头去,却见小菱正在地下爬行,大约这一天一夜的失眠、痛哭 和各种恐怖的想象力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正披头散发地匍匐在停车场光滑 的地面上,一步一步用膝盖和手掌往前爬着,嘶声叫着。 她已经疯了么?虞柳有些害怕地走过去,想把她扶起来,却被小菱一掌推开道 :“把孩子给我,给我……他是我的!”她拼尽全身的力气,伸长了肮脏的手掌, 向老七要求着,深沉夜色下,那一整个在地下爬行的身躯衣着零乱、头发蓬松,恍 如古墓里显现的女鬼,并且是不美的、恶形恶相的横死鬼。 虞柳闭上眼睛往后退去,一直退,退在车门边拨了电话,低声道:“孩子找到 了,已经找到了……” 凌晨一点的审讯室和办公室里仍有许多人,警察们熬惯了夜,抽起烟来比谁都 凶,虞柳才一推门,便觉眼前一团白雾,安静了片刻才看见了烟雾缭绕中的几个人 影,一个大胡子走了过来,笑道:“虞院长吧,请进来坐。” 虞柳奇怪他认识自己,向他询问地瞅了一眼,大胡子从蓬蓬虬张的须髯里笑道 :“我在一医住过院,胸膛里的子弹还是你取的。手术做得又快又好,不愧是省里 第一把刀,预后好得不得了,我现在又能打球又能熬夜,跟没事人似的,谁能想到 前年这时节差点就见了阎王!” 他哈哈大笑,虞柳想起来印象里是有这么一个人,夏夜里送到急诊室时全身都 是鲜红颜色,把实习护士们吓得尖叫起来。她在睡梦中被电话吵醒,决定自己来做 这个手术,足足在手术台边站了十二个小时,才救回他一条命,脾脏切除,肋骨拆 了一根,全身上下的伤口缝合了六十三针。送进病房时,浑身浴血的大胡子整个人 象粽子一样被打包在雪白重叠缠绕的纱布里,连眼睛都裹了起来,只留下两只鼻孔 供呼吸用,匆忙中忘了剃去他的大胡子,竟在纱布里尖锐地戳出来几根,于一片洁 白上俏皮地抖动着。 因为没仔细看过他的脸,所以认不出来,就看过也不见得能知道是一个人,那 一天苍白失色而削瘦的脸,和面前这健康而爽朗的颜色对比太过鲜明,太不象是同 一个人。 既然曾经是她的病人,也许好说话一点,虞柳克服了一下自己心中的惶惑,微 笑点头道:“想起来了,那一天麻醉效果不好,手术时间又长,到手术结束时,痛 得咬碎了一颗臼齿也没叫出来的那个人就是你——是条硬汉子。” 北方人总是吃这一套,虞柳没想到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形容会让他这样兴奋得 意,满脸半寸多长的大胡子虬张起来,刺猬一样的直竖着,倘若留长了,快乐或愤 怒的时候三寸长髯笔直伸展,大约就是年画上桓侯张翼德的模样。 最大号的雀巢咖啡杯里泡着暗绿的大叶子粗茶,黄绿的颜色让人可以想见茶汁 的苦涩,大胡子一仰脖就是半杯,不用歇气的。虞柳看着,心里都替他觉得难过, 坐下来笑道:“是不是捉了一个名叫虞飞龙的?” 大胡子诧异地笑道:“你怎么知道?”顺手抓起暖水瓶,通通通又兑满了水杯。 很长时间没喝水了,口腔里干干的,连唾液都感觉不到,舌头粘住了上颚,用 力一撕,才剥落下来。嗡嗡营营的声音从她心底泛上来,又落了下去,虞柳实在不 知道该用哪一句话开头,在一医之外的任何地方,她都能觉出自己的僵硬、不灵活 和拘谨心态,她生来便不善于在广阔的人群中生活交际,别人如鱼得水的地方,她 只觉处处是荆棘和芒刺。 “虞飞龙,是我弟弟。”这句话也许不是她说的吧,但在满是烟雾的房间,再 没有别的声音,唯有这句低语在四壁玻璃窗里慢慢回荡,“虞小菱,是我妹妹。” 这两句最简单的中国话仿佛没有人听懂,屋里的三四个人都没做反应,大胡子 也只莫名其妙地望着她,而虞柳却只不急不忙地从这两个最简洁的表述中抽出一条 她也知道很虚妄的逻辑:“是家务纠纷。” 但愿这种掩饰能淡化龙官的罪过,十八年了,他十八年的人生整个是一片灰败 的暗色,是他们家河房顶上永远的乌云,这个自私的人,他自己倒是快乐的。 沙发上半躺着养神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忽然坐直了身体:“虞飞龙有前科的, 去年在你们一医抢劫。”隔着镜片,那满是睡意的眼睛却是光彩熠熠的,炯炯地逼 视过来,有些嘲笑意味的。 虞柳垂了头,脸上一阵阵的红晕泛上来,心里的羞惭和不快也泛上来,窨井铁 盖似的,堵死了还要出口的话语。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无聊的让人耻笑的话语呢?只为了给龙官避祸?她实在已经 为龙官做过太多的事情,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名誉、尊严和清高。眼角里只看见 黑黪黪的胡子翘了起来,喉结有节律地滚动着,又是半杯黄绿的茶水。 “如果想撤案,必须是你妹妹……必须他们一家提出。”大胡子勉强说道,刚 才的敬重神色顿时衰减了下去,不过还是为她着想的。 房门忽然打开了,从那门扇的重重一顿中,也可以知道进来的是个风风火火的 角色,果然,人没进来,声音先传了进来,满是愤怒和不屑:“妈的,那姓虞的小 子真不是东西,居然犟着头说他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一时发了善心,没把小孩 子掐死。他妈的,我审出来,那小男孩是他外甥,你说这小子有没有人性?才十八 岁,就这么狠,再过几年还了得!关他一辈子都嫌耗粮食,这狗东西!” 虞柳只觉天眩地转,四周雪白的灯光里照见了无数张脸,然而定神一看,却只 是虞守福和虞婆的脸,虞守福的脸已经皱缩得只有从前的一半大小,显出一种惊人 的丑恶,咬着牙恨道:“谁敢跟我龙官过不去,老子劈了他!”说着话从背后抽出 一把雪亮的长斧,一道长长的青弧从空中掠过。 虞婆从虞守福后面探出头来,也是皱缩的脸,忽然意外地一笑,独粒头门牙活 跃地蹦出干瘪的嘴唇,漏着风说道:“小柳,娘再求你最后一次,你救救龙官,你 救救他,就这么一个独养儿子,他坐了牢,我和你爹指望谁去!”大颗污浊的眼泪 从她藏在深厚皱褶中红眼圈里掉落下来。 永远是这么一套,虞柳都可以想象明天这两个愚蠢的人怎么匆匆赶来,一个唱 白脸,一个唱红脸地要她想办法放出龙官来,而她也会在更强烈的气愤和伤心中无 奈服从,当年落生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人家,都已经从永宁镇走出来二十 多年,她的缆绳却仍然系在虞家河房的大柳树下,再挣脱不了。 虞柳默默站起身,从刚进门的那个黑汉子更激烈的嘲骂中硬着头皮走出去。凌 晨两点了,夏季天光亮得早,再过两个多小时,街上就会有清洁工的,在微白的晨 色里不慌不忙地扫着垂花门外整洁的马路,刷、刷、刷,扫出一丝丝整齐纤细的扫 帚印。菜贩们骑着三轮车往市场上去,自己买了菜,就可以上班,可以在一医平静 的院墙内躲开这些夜晚的恐怖、尴尬和难堪。 揉着沉重的眼睑,端着还捂有隔夜茶的玻璃杯,走出办公室门去换水时,虞柳 没想到迎面就是一声巨雷,一记粗糙而响亮的耳光打得她一头撞在门框上,眼前更 是一个深黑而迷惑的世界,手里的玻璃杯丢出去老远,在空中走了个标准抛物线的 形状,跌在水房门前的墙上,一声巨响惊起了这层楼的所有同事。 茶叶和玻璃碴在水房门前积成一片,虞柳呆呆地凝视着这堆垃圾,软弱地跪在 地上,手里紧紧握着门框,防止自己象滩泥一样往下坠去。过了很久,她的眼睛才 从远处往近处收了回来。 先是看见一双坡跟皮鞋,那是她去年在第一百货商场买的打折品,上面是一条 棉绸的裤子,在走廊的风里飘来荡去,这种廉价货一般都是做睡衣的,很少有人正 式穿上街,揉皱的裤脚垂在脚背上,两腿分得很开地站立着,都是当年在渔船上练 习出来的。 近处是一双青布鞋,光脚没穿袜子,多少年了,总是不习惯穿紧口的丝袜,去 年买了一打松口袜子给他,为什么不穿?上面是条浅灰色的亚麻长裤,也是虞柳买 的,他们的钱似乎从来不派用场,只严密地收着,过几个月便关上雕花的床门,躲 起来将描金抽屉里的无数存折和纸票取出数一数,在这计算中觉得无限喜悦、安定、 幸福和完满。 再上面并没有想象中的斧子,年纪太大拎不动了么?那一耳光却是多么沉重而 突兀,似乎耗尽了虞守福全身的力气,只是她再想不明白这记耳光的理由,为什么? 为什么把所有的愤怒发泄在她身上?即使想归罪于她,好歹也该先申述他要声讨的 事实、证据和道理吧?也应该先口诏檄文吧? 从小到大,她还从没有受过这样公开而凶狠的殴打,并且当着她所有同事和下 级的面。在这个圈子里,她得到过那么多的尊敬和爱重,却被这一耳光剥得干净, 象被掳尽了衣服,袒裸在稠人广座位中,羞耻和怒气让她几欲晕倒。 怒火填塞了失眠的眼睛和脑袋,虞柳抬起头,不认识般地看着虞守福,看了很 久,虞守福忽然顿脚回答她眼睛中无限仇恨的询问道:“爹为什么打你,你心里清 楚!” “滚蛋。”虞柳一个字一个字地顿挫着说,扶着门框欲站起来。 劈面又是一记耳光,虞柳一扭头,却被他粗硬的指甲尖在脸上划了过去,面上 感到一种慢慢洇开的湿润,渐渐滴落在她的唇角,咸的,有些腥。楼下保卫科的人 全涌了上来,在很远处站着看虞柳这喧嚣的家事将安静的办公楼变成最繁华的闹市, 等听到虞柳这一声“滚蛋”,赶不及地都撵过来,将虞守福和虞婆隔断在人群之外。 “龙官管小菱借两个钱用,要你操什么心,戳你娘又不是要你的!一个臭婊子 生的贱杂种,值得为他经官动府的么?小菱脑子糊涂,接个野杂种王八羔子回来当 宝贝似的养着,你也跟着糊涂!谁要你去报警?小菱就拿出二十万来,难不成她就 倾家荡产了?她都不愿报警,要你跟着掺和!又不是给了外人,是给了龙官,她自 家弟弟!”苍老的声音在人群外面破口大骂,都是振振有词的家务道理,“戳伊娘! 小菱不报警,你倒瞒着她偷着报警!把龙官陷进衙门里去了,这要坐了牢,老子拼 着一条老命不要,也要劈你的头!龙官我苦命的儿,你怎么落的这个狠心短命又泼 又毒的死鬼姐姐,一年不到,被她两次送进大牢,在永宁镇谁敢对你说个不字?我 儿,你是在永宁街上横着走的人,竟在她手里吃了这般大亏!龙官你若是厉害的, 出来就不能饶了她,我苦命的儿!” 他张开灰黑的大嘴,在走廊上嘶声恸哭,保卫科的一个毛头小伙子叉着他想把 他拽到办公室去,虞守福只扳着门不肯挪动。想一想是院长的父亲,保卫倒又犹豫 起来。 配合他嘹亮的哭骂声,虞婆也坐在地下拍手舞脚起来,象永宁镇从前哭丧的那 种音韵,长声道:“龙官啊,娘十月怀胎生了你,十八年辛苦养成了你,如今你陷 了囚牢,让娘指望谁——”龙官啊,你娘前辈子做了盗人祖坟、杀人父母的恶事千 千万万,这辈子积怨不修,生了个灭姓亡种的贱丫头,她要灭你爹你娘的血胤啊, 让你爹你娘死了以后成孤魂野鬼,连口淡浆水也没处求丐——“龙官啊,老天怎不 长眼睛,收了这死丫头回去,老娘若听得她倒伏路边,只有拍手欢喜的份,连尸都 不替她收!这个不孝不悌的臭丫头不是我女儿啊,是我上辈子的仇人——”龙官啊, 我四十年前若晓得今天,我就该把这臭丫头淹死在马桶里,不该把她留到今天,反 害了我苦命的儿,害得我老两口老来无靠,死了后四时连枝香火都不得享用——“ 走廊上的人看这老太太如此惫赖,只觉稀奇,想笑又不敢笑。虞柳扶着门边勉 强站了一会,看见这些人诧异、同情而嘲讽的脸色,也觉不出羞愧了,大约这耻辱 太深沉了,已经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反倒有种意外的平静。 那么,他们已经去看过龙官,也碰见过小菱和王老七了。她并不太生虞守福和 虞婆的气,他们一直是这样的人,是过于溺爱的父母、过于自私和自爱的乡下船户, 他们爱龙官,不过是爱了自己的另外一部分,是爱了自己血脉的承续,而虞柳不过 是他们身上搓离下来的一块泥垢、手脚上剪下来的长指甲,爱惜的时候也可以当作 自己的一部分珍重地保护和夸说,不爱惜的时候不过她当是废物。 但小菱和王老七却是出乎她意料的自私,这样轻飘飘地把责任推诿到她这边来, 这样陷她于不义,——昨天伏在她肩头痛哭的时候,怎么没想起这私生孩子与她毫 无联系? 暗底里发过多少次的誓,恨道再不管永宁镇的长长短短,事到临头却仍然这般 热心,这般陷足于自己的真诚和感情,然后自取其辱。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远之则怨,近之则亵。古有明训的道理,然而她却翻不出这个斤斗去,既被了埋怨, 又受了亵弄,在亲人中落了两头不是、弄到一塌糊涂的地步。 左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狼狈,象是用酒精擦洗了伤口的那种痛, 一丝一丝地从皮肤和肌肉里升华出来,不剧烈,但是尖锐而持久。虞柳向茫然站着 的年轻保卫挥了挥手,疲乏地道:“带他俩到下面一楼接待室去,倒两杯茶。” 人群在她不失威严的声音里讪讪散去,走廊上依然流连着虞婆的荡气回肠: “这杀千刀的毒妇,贼砍头的贱人,她怎么就敢害了我的龙官,送了我的命根……” 几个保卫边用强边搓哄着他们一路下去,虞守福的大道理仍然一串串接连不断 地演讲出来,仿佛这是什么小型报告厅:“自古清官都不问家务事,小菱做女儿不 孝敬爹娘,害得她爹娘缺衣少食,顿顿白粥咸菜,我的龙官是气不服,替爹爹出这 一口气!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个大孝子!倒被你这不孝之人陷在大狱里,雷公知道 了,下重雷劈了你!天理也饶不过你!你这下贱东西,自以为念了几本书,会在医 院里接生孩子、剖人肚皮,就狂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龙官是孝 顺爹娘,不忍得抛下我们两把老骨头出去闯荡,不然不比你强百倍!你这院长只该 换给他做才对,自古都是男儿掌握千军万马、为官作宦,什么时候就颠了节令,弄 到母鸡司晨、公鸡抱窝的地步!只怕你这官位也不是正道上来的,谁知道是从哪个 男人被子里面淘弄出来的!” 虞柳木然听着这些污秽的语言,倒十分佩服虞守福,在有些人那里,世界只不 过是他的看法,他也只看见他想看的。他们的语言可以一手遮拦住所有真实存在的 事情,把所有公认的事实一口否定得干净,为这世界另造出一种运转规律、定理和 逻辑,在他们的话语和自信里,甚至可以轻易改写这整个世界。 过于溺爱的父母,大约总是这样地为自己孩子撑起一片没有委屈的天空,建造 一个自由意志的世界。 “你想灭了我的龙官,断了老子的根苗,还早多真呢!少打你那称心如意的算 盘,老子但凡有一口气在,也饶不了你,便做鬼,也一日里在你家门里走几遭,就 敢算计我的儿子!也不上台盘秤秤自己几两重!”空洞的威慑在下面的楼梯上悠悠 传来,伴着这声音,是邮电大楼的钟声,十点了,龙官和小菱到底怎样了?为了她 父母这样的悲伤和惊恐,她只希望龙官能平安。 两行泪爬行在她红肿的脸上,玻璃的反照里看见自己的脸,是比想象更可怕的 丑陋和痛苦。 电话响了起来,是小菱,心中唯有一个一钱不值的王老七的女人,姐妹的情义 实际上是一种不堪一击的联络,这样的女人永远也不会爱另一个女人,即使另一个 是她的母亲、她的女儿——更遑论她的姊妹。她的世界前面后面都是男人,肮脏无 赖的王老七,来自更肮脏而恶俗情欲中的私生孩儿王玉池…… “大姐,我已经申请撤案了。”竟是喜洋洋的声音,虽然因为一天一夜的痛哭, 那声带早嘶哑得象一只生病的老鸭,“龙官明天就可以放出来,要个人去做担保, 我想老头和老太太都着三不着两的,还是你来签个字吧?” 只要找回了儿子,她愿意和这世界上的一切和解妥协,包括恶,包括丑,包括 伪,包括这样卑鄙污浊的丈夫和兄弟,然而这是她的事情,虞柳为什么要与她同此 悲欢?为什么要同意的她极端的仇恨和宽容? 轻轻的,一个字没说,她挂断了电话。 跪在地下的龙官看起来仍是高大,其实虞守福是个身材矮小干瘦的船户汉子, 虽然泼悍。虞婆尽管高大,也没到他这般程度,虞柳她们三姐妹都是中等身材,走 在人群中不被特别注意的高度。 唯有这龙官象基因突变一样,长成了这近一米九的高个儿,原来少年时只嫌他 细长,如今长了肌肉,倒颇具关东大汉的规模,只那一张尖下巴的脸和乌黑的对眼, 显着不合适,显着满脸的精明和主意。几年过去了,他仍是不敢对视虞柳的眼睛, 虞柳不明白他是避开一切人的注视,还只是特别顾忌她的凝看。 倒是那声音真的变了过来,满是成人气息。并不是象当初她设想的那样变成一 种低沉具男性气的声音,而是透着永宁市井的浮滑和冷漠,对万事万物不屑一顾的 那种傲慢,即使在这样恳求她的时候:“姐姐,你若是不肯回去,娘只怕要哭断了 肠子,娘在家里见天儿想你,后悔得头往墙上撞,又没脸再上你这里来,只托我捎 句话:你若还生娘的气,打她也罢,骂她也罢,横竖这气别往心里去。爹和娘都是 乡下人,不明事理的,你大人大量,别跟他们治气,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思虞正在一边拿刀动剪子地在一幅棉布上剪裁,预备给自己做一只手工插信袋, 听了这话重重地哼一声,剪子往桌上一拍,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虞柳被他这一跪弄得被动而意外,只忙着想把大门掩上,道:“你起来,有什 么话进屋说,跪在这人来人往的楼梯边,让万人看见的,成什么事?” 龙官只是不动,集中在鼻梁两侧的黑眸一闪,又掉过去回避她的面孔:“爹说 了,这一跪是代他给你陪罪了,他若还爬得动,他亲自上你的办公楼前跪上一天十 二个时辰,就怕这也陪不了你去年受的委屈。爹说,他也七十岁了,有一天没一天 的,若再看不上你一眼,他死了眼睛都闭不上!” 说着,两行泪顺着他洁白光滑的脸庞落了下来,仿佛真有无限夕阳故人的凄凉 和悲伤。虞柳听了那话,心里倒是一动,但转念一想,去年的事情种种件件都清晰 如画地浮在眼前,一层时间消不去的怨愤又占据了她的心。 “大姐,我如今也知道错了,从小就到处惹事,件件事都得爹娘跟着操心,他 们也是七十岁的老人家了,我只这般不争气、不成人,连累了老人家,自己夜里想 想,也不是个人。何况为了我,二姐和家里断了干系,小姐姐又离家出走在外面, 十几年都没能回乡,大姐为我担了那么多劳累,我只不断给你添气,听说为我上次 喝醉了酒抢了收费间,姐姐到处说情,还落了个记过处分,叫龙官心里怎么过意得 去!”仿佛动了真感情,他的一双对眼转了过来,竟是泪流满面了,“这二年我长 大了,自己想想从前的事情,只恨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今年春节我当着爹和娘 发誓,从此再不喝酒赌钱打架玩女人,怕自己没记性,斩了自己一截指头,赌了个 血咒。” 他说着,含泪抬起自己的左手,伸展在虞柳的眼前,虞柳眼角瞥见他左手无名 指上果然少了一截,过了这半年,伤口处也还没完全长好,露着一种残忍的淡红色, 让她看了一阵反胃,几乎要呕吐起来。其实做外科医生,平时在医院里见惯了断肢 和内脏,不知怎么还会这般反应。 龙官就手攀住虞柳衬衫的衣摆,抬起流泪的脸道:“姐姐,今年爹过七十岁, 自己说一日不如一日了,十天里倒有七八天歪在床上,若还不能看见一家人团圆, 他这做鬼也不能安心。姐姐,龙官也重新做人了,从前种种,你只别记恨,要记恨 也只恨我好了,千万别恨爹和娘。爹娘这千辛万苦养大了我,我只没孝敬过一天, 今年爹把家里那条驳船收了回来,让我做生意,我就不信,有二姐能挣到的钱,我 就挣不到,我哪点儿比她差了!爹娘这七十岁的人,我做儿子的不能发笔财供养他 们,我也不是个人!”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脸上肌肉现出努力的样子,左右横飞起来,有些冷酷狠恶 的气色,虞柳感觉他握着自己衬衫下摆的手猛然一收缩,那力量里带着十二万分的 决心。 “你起来,到房间里说。”几个邻居边从虞柳的门前走过,边见怪不怪地盯了 龙官几眼,这一栋楼,只有她家里总有这些戏剧般的场景。虞柳叹了口气,要拉了 他起来。 龙官膝行几步,挪进门来,抬手抹了眼泪道:“姐姐,你若不答应回去过爹的 七十岁,我就跪死这里不起来。” 虞柳好一会儿没说话,心里跑马灯一样放映着从前的恩怨,这些人是她生活中 唯一的悲伤和不幸,然而他们是她的亲人,又这样郑重地向她道歉,——原谅他们 么,谁知道那一切难堪和耻辱会不会因了她的心软而重演,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永 宁河边的船户人们,总是能利用她的感情对她进行征服。 含泪的眼睛在她面上又是一掠:“大姐,回去吧?”什么时候就忽然变得这般 孝顺和发奋了?难不成从小生就的逆筋断了,自此变成谦谦君子? 虞柳低了头,咬了半天嘴唇,方重重地点了点头。从来没得到过虞守福和虞婆 的道歉,更遑论龙官的道歉,今天这几话或许不能勾销从前的一切,但至少,能安 慰她一直未愈合的伤口。 下午走时,她是瞒了啸林的,啸林一直对她的娘家抱有戒备心理,总劝她宁可 多寄点钱,只要他们不来一医搅扰她,便是万幸了。虞柳听了,不感激他的设计, 只恨他的这份凉薄,反讽他道,都象你家人那样什么事都不管不问,连媳妇做月子 都不来看一眼,便是上流人家了? 嘱咐思虞时,思虞不屑,哼了一声道:“早叫你不要和永宁镇的人来往,只是 不听,十年中,也不知吃了多少亏,人家两句好听的话一说,你又上赶着往那里跑, 我是不认得那边的亲戚——什么东西,一个个唯利是图,自私刻薄狠毒,用你的时 候就是姐姐就是女儿了。帮得上忙,连个谢字都不会说,帮不上忙,又是骂又是打, 连你对小舅舅那样,外公外婆还只说你做得不好,又掀饭桌又上办公室门口打耳光, 做的事都不是人干出来的。我就恨这样人家,都是小人心性,你连一颗心都捧了给 他,他还嫌你送得太少,不够他一口吃的。” 虞柳笑着给了她一巴掌,这孩子只和她父亲好,也难怪,自己一年倒有半年泡 在第一医院里,奇怪的是她所有的看法都和刘啸林一致,也不知道是刘啸林刻意教 育她的,还是因为他们俩都是聪明人。思虞从七八岁起,见了虞柳家的亲戚从来不 招呼,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脸的鄙夷神色,有些让虞柳下不来台。 家里的河房西厢是虞守福老两口住,东厢是龙官的房间,东北的小间又堆了东 西,倒没了住处,虞柳想了想,便向龙官道:“龙官,我去你二姐家住吧,她家现 盖了楼房,哪里不能收拾出一间来,只怕大妞儿嫁出去后,床也没撤,我正好能在 那里凑和一夜。” 龙官和她说话每每是俯低了脖子,沉默了一会说道:“她家那个张小玉还住着 没走,你愿意和那样人住在一个院子?” “反正是两天的事,也无所谓。”虞柳抬起手,拿块手帕扇了扇,已经暮夏了, 天气还这般热,“不是说等玉池一岁,就把张小玉打发走吗?怎么还留她住到现在, 当真一妻一妾的过了起来?” 龙官鼻子里哼了一声,拎起虞柳的行李袋便往东区的长巷里走,一边轻声说道 :“去年就打发过两次了,只没撵走,我瞧她那意思,竟是想和老七配成正头夫妻 呢。你想,老七要和二姐离婚的话,工厂、房产、汽车、存款,一人一半,至少也 有两百万,也够老七和那婊子使的了,只不过老七这些年都怕了二姐,还不敢把这 说话拿上桌子。但这一年中也闹了几回,我听说这两年老七都不进二姐的东厢房, 只成日在西厢房里住,大妞儿一嫁出去,二姐单身带着老七的私生孩子住在东厢, 倒活象他们俩的老妈子。” 虞柳听他的想法倒和自己那年的观感差不多,不觉摇了摇头。小菱这般引狼入 室,是她当初没想到的吧?怎么就蠢到这个份上,为老七揽个私娼在家里明目张胆 地嫖,仿佛过去的姨太太一般放在家里养起来,她在外面这般苦熬苦做的,只为了 供着这两个无聊男女吃喝玩乐,值得么? “去年冬天还找了我去,给我两千块钱,叫我打那婊子一顿,给她出气,再撵 了张小玉出永宁镇,我就没睬她。”龙官接着道,“平时眼里再没有爹娘和兄弟, 有了事就认娘家了。一般是兄弟,她年年都贴王老五他们,我哪里见过她一分钱? 这老七要和她离婚,老五他们头一缩,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听老五女儿说, 老五背地还撺掇老七呢,叫他抓紧点和二姐离婚,要防二姐卖了工厂转移资产,还 道,二姐挣了那么多钱,都掌在自己手里,老七平时用一点,都得低三下四地和她 告求,倒不如离了婚,两百万握在自己手里,想花就花,想嫖就嫖。连张小玉都不 必和她正式结婚,只留在身边养着好了,到她年老色衰没了姿色,一脚蹬掉,仗着 有钱,再找个年轻的也是容易的。我估计老五也是有自己的算计,打算老七一个人 了,那点钱好盘弄。你听她们家里,这么几个人,就有这几把算盘,闹得还了得。 出两千块钱替她承担这么一个大麻烦,我又不是傻子!两千块就使得动我。” 一行说,两个人已经到了东区,东区的房子这些年尽管也有翻修的,但都不高 大。只小菱的房子在靠河的一侧起了重三层楼,里面装修得十分华丽,虞柳来过一 次,只觉太象了一处避暑的行宫,而不象住家。 正午时分,东区的门竟也家家敞开着,门前站了许多人,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虞柳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心里不禁一沉,怎么总是小菱家里出事呢?龙官倒淡若 无事的一样,只笑道:“又在家里闹了,这饥荒只怕还有得打呢。” 说着他停住脚步,探头往那朱红门里看了一看,转脸向虞柳笑道:“大妞儿也 回来帮她娘的忙呢,女婿也回来了——只怕今天张小玉要吃亏。” 虞柳只管往前走,到了门边一脚将那半开着的浮钉朱红大门踢开,象在京戏的 高潮时分才进了戏院一样,迎面是十二分的热闹和女人尖锐的诟骂声。虞柳倒骇了 一跳,只见天井正中三个女人象用柳条穿的一串咸鱼似的紧紧连络在一起,互相啐 着口水。 细看了一看才弄得分明,原来当中的一个是张小玉,穿一件粉色的真丝睡衣, 里面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隐约的身段和内容都被风吹拂得真实起来,涂满淡紫色 蔻丹的长指甲死死扣住小菱的胸脯和肩膀,将一件粉黄色的长马夹拽成一幅长布, 黑色的大扣子在天井的大理石砖上落了一地。 小菱的脸上已经被抓出了几条深深的血痕,又被那女人从背后抱得严实,转不 过身来,只用肘尖往后殴击。她力气大,已经打中了张小玉的鼻梁,那女人流了满 脸的血,越发尖声哭叫起来。只是头发被大妞儿拉得向后仰着,鼻血便一滴滴缓慢 坠下来,落在印度红的地面,被淹没了似的渗入了地砖的深红花纹中。 大妞儿正下死劲拉扯她母亲的情敌,张小玉一头如波如浪的长发被她只一搅, 便象蛇似的缠在大妞儿右胳膊上,往后用力一带,张小玉却偏有股蛮劲,仍不肯撒 手。大妞儿恼了起来,抡开象她母亲一样宽大的左手掌,噼里啪啦的左右开弓打张 小玉耳光,那张粉白细腻羊脂玉般的小脸原经不住这般大力的挫辱,立刻红肿起来, 左颊上留着大妞儿一个清晰的掌印。 老七站在一棵桃树边,急得只叫:“你们打什么,打什么,让人家看笑话,快 停了手,有事好说。” 说着话,伸手去掰大妞儿的胳膊,才一交手,大妞儿的女婿,一个剃着板寸头 看上去很有些城府的年轻人冷冷道:“爹,这是她们女人的官司,你要交了手,说 不得就成了男人的事。” 老七听他竟大有威胁的意思,忙不迭地缩回手来,只急得在一旁转着圈子道: “大妞儿,她好歹是你的姨娘,给你添了个弟弟,是给我们家传宗接代的人,你就 敢这般轻贱她。” 大妞儿是自小看不起她父亲的,转头往地下啐了一口道:“添的什么臭杂种, 娘拿他当宝贝,我眼里就没这个人!什么脏的臭的东西,也好意思让我叫姨娘。这 永宁镇上几百年出挑不了一个的臭婊子!只有你有脸引回家,留在这里当个人似的 待!还想着去做正头夫妻——这千人骑万人压的烂货贱货,也只有你肯要,你就是 永宁镇的笑话,你还怕闹什么笑话?你和娘二十年夫妻,就没伸手做过一件事,吃 的用的都是娘供着你,到头来反而黑了良心,要和娘拆了家散了伙,休了我娘另外 娶个婊子!你也算是个人!要离婚也容易,你拍拍手带了这贱人出去,家里一根草 你都不要拿。这三十年,家里哪一分钱不是娘起早摸黑流血流汗挣来的?你还有脸 再要钱,你先先拿镜子照照你那脸!你先还了我娘这么多年供你养你的血汗钱!” 王老七听她连自己都骂上了,反而无话可说,只讪讪地蹲在地下,拿了枝烟卷, 点着了慢慢吸。四十多岁的人了,只混成这般模样,连他自己的女儿都如此轻视和 鄙夷他,心里也不能没一点感想吧?张小玉被小菱母女二人打得厉害,看老七又忍 气吞声地躲到一边不露头,满街的人都看着她光着身子被殴的样子嘻嘻笑,愧怒交 加,拼命又在小菱的脸上抓了两记,嚎啕着骂道:“老七你这个孱头,哪一家里不 是男人管女人,偏你就这么受她的气,也受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你亲生女儿都不把 你放在眼里,在这家里说一句话,还不抵个屁!” 虞柳此刻听了她的声音只觉得诧异,往常张小玉的声音那般柔媚入骨,原来都 是假嗓,今天这般放开了声音,不过和小菱她们一样的粗糙而俗气,本来虞柳就奇 怪,一个正常女人怎么能是那样说话的,每一句轻语、每一个尾音都象是交欢时的 呻吟,象是调情时的勾引。 张小玉继续气咻咻地挣扎道:“虞小菱,我若是你,我便一头碰死在南墙上, 再不活着。世上只有男人养女人,哪里有女人倒过来养男人?只有你下贱,倒贴了 这么多年,老七仍然不要你,你自己扪着心想想,这二年老七有没有上过你的床? 还有脸和我争男人!我养的玉池,你抱过去当宝似的,也亏你能搁下这张脸。不过 是老妈子似的一个人,一张脸弄得烟薰火燎的,有哪个男人肯多看你一眼?我和老 七每天晚上都来那事,你都贴着窗子偷听,心里猫抓似的。老娘实告诉你,老娘晚 上是故意叫那么响,好让你自己明白自己活着没意思,早点吃药投井!下贱女人, 我和老七大白天开着门开那事,你也能忍得下气,当没事人似的替我们关门。你活 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这么守着老七又落了什么?贱货!” 大妞儿气得脸都变形了,伸手去撕她的嘴,批在她脸上道:“臭婊子,凭你也 配跟我娘比?我娘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开了厂又办了公司,二十年间,挣得了泼天 家私,在永宁河上下,谁提起她,不得竖一下大拇哥,夸一句能干?场面上的人谁 见了我娘不是笑脸相迎?你是什么东西,王老七又算什么东西?你除了卖你那见不 得人的东西你还能卖什么?奸夫淫妇,婊子王八,倒聚到我一家来了!算是娘贤惠, 我大妞儿却忍不得这一口气,就撕碎了你这个臭婊子喂鱼,倒怕鱼嫌臭不吃呢!” 她说着,下手越发狠辣。小菱往后狠命一蹬,却踢在张小玉下身,张小玉嗳哟 一声放开了手。小菱转过身来,又往张小玉肚子和腿上踹了几脚,恨得骂道:“你 这贱货,我若让你如了意去,我还不姓虞了!永宁镇上开私院子的暗娼,我倒看着 你怀了老七的孩子,亲身请你回来,收拾了房间,一日三餐地供着,越发养出你这 般轻狂的模样来,越改不了你婊子的性儿!你仗着你拿得住王老七,就想和我分家 析产,做你的千秋大梦去!老娘告诉你,如今也不比二十年前,我还恋着他的那会, 容得他放肆。老娘如今有儿有女,有家有业,还把这条整日只知道和母狗搅尾的公 狗放在眼里!” 小菱抬手理了理头发,把袖子卷卷,脚蹬在桃树下砌的一方大理石的花坛上, 恨道:“我实跟你说,你自己走,还是带着老七走,我都依你,十万块照样还拍给 你,让你两公母只管出了永宁镇,遂自己的意思去。若想把着老七和玉池,一天天 地把我虞小菱的地盘占了,我撕碎了你!我也最后给你句话,今天走还是好走,若 过了今天,明儿我钱也不给了,还照样撵你出门,你算什么东西,在我虞小菱家里 一住三四年,吃香喝辣、穿绸着缎的?除了和老七压床板,连顿饭都没做过,不看 你生了玉池,又喂了他一年奶,早叉住你头发扔出门去!你不信就试试,我扔了你 出门,这满街的人只有拍手称好的,你一个外路人,倒在永宁镇地面上狂!” “呸”的一声,小菱往蹲在地下哭着的那张满是鲜血的粉脸上啐了口唾沫。张 小玉却只收缩了自己,在桃花树下蹲成一团,既没回口,也没跳起来和小菱扭打。 虞柳在门口看着倒十分不忍,但又不能贸然进入他们的纠纷,只得在门边站着冷眼 看小菱如何进一步。 却听得小菱又厉声向王老七道:“老七你过来,你要对我说什么事,现在说啊! 想当年我嫁给你,你除了两间破房子还有什么?家里连只不缺边的碗都没有,连床 象样的被子都没有!不是我,你就能混到现在这般模样?就能有这口不用操心的闲 饭吃,家里就能起这重楼房,开三个工厂!还能买辆富康神龙供你到处风流快活! 我忍了你这些年,指望能打动你的心,从此改了,谁知道你二十年来,只是在野草 闲花中招惹,再没改过性子,狗都能长记性,偏你这个吃屎东西就长不了记性—— 我这般对你,你却那般对我,自己扪心问问,还有一点儿良心么?既然已经走到这 个地步,我俩夫妻的缘份也算是尽了。老七,我就遂了你这心,给你十万块钱、一 部车,离婚协议签了,随你和张小玉到哪里去,我只眼不见为净,就当这辈子从没 嫁过人!” 小菱说着,自己伤心起来,泪珠成串儿往下落着,一歪身,有点晕眩的模样。 大妞儿忙过来扶住她,揽住她慢慢蹲在花坛边坐下。 “老七,这话我都交代给你了,怎么撕掳,你自己拿主意。”小菱抹了一下满 脸的泪水,扭头道,“是从此改了你那花花脾气,接着跟我好好过日子;还是带了 车和钱跟那婊子去,你自己说!” 老七半晌没作声,在天井压抑的沉默空气里,哀哀哭着的张小玉向蹲在地下的 王老七叫道:“老七,你自己拿个主意呀!平日里跪在我床头发过的誓,就这么经 不得她两句话哄弄?你不是说娶这个丑婆娘一辈子倒胃口么,还不乘着这机会离了 她去!” 王老七慢慢站直了腰,四十多岁人,看上去还是清秀俊朗的,一张长脸上连皱 纹都没多少,若是不认识的人,只怕猜不出他年龄来。一张腰弯成长弓似的,慢慢 向张小玉走去。张小玉有些激动地抬起那张还凝着鼻血的脸,却见老七越过了她, 走到了小菱身边,握住小菱的胳膊,陪笑道:“菱,我们二十年夫妻了,你还不知 道我?不过一时糊涂,——也要怪你,你若不可怜我那没名份的孩儿,把这个婊子 接进家里来住,也闹不到这个地步。这二三年,我都是被这贱人迷昏了头,白委屈 你了。菱,你仁义心肠,就再恕我一次吧,我老了,你也老了,从前的事,你就当 做了场恶梦,醒过来就忘掉吧!” 他说着,膝盖一软,直通通地跪在小菱的脚边,含泪道:“菱,把这个婊子撵 走了,我们依旧一家一计地和气过日子,这几天都是老五那狗东西在背后架桥拨火 儿,你只别怪我,谁叫我是个没主心骨、耳朵根儿又软的废人呢!”浓密的头发猛 然一低,伏在小菱的膝上,竟呜呜地哭将起来。 小菱全身一震,更大颗的眼泪落了下来,落在老七乌黑浓密的头发里,倏然不 见,象是雨点落进了夏天的草丛。但站在近处的虞柳却发现她满是泪水的眼睛里竟 荡漾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果然,一个再也平息不了的微笑象池塘上的涟漪一样渐渐 在她嘴角生发、扩大、再扩大,变成一个圆满的笑容。她向老七啐了一口,道: “我也知道你离不了我,你这一生一世都是虞小菱的人,任你学了孙悟空的七十二 变,变了再变,也还在我的手掌心里!”说着,做势欲打,一个扑落的巴掌却着地 变成柔软的抚摸,轻轻地饱含爱意地叉进了老七那头黑油油的亮发。 一边埋头哭着的张小玉看着这一场变故,张大了嘴巴,连哭泣都停顿了下来, 半晌才“嗷”地叫了一声,向老七扑去。一旁站着的大妞儿和女婿手疾眼快,一左 一右紧紧挟持住她,任她在桃树边上跺脚叫着:“好你个王老七,你睡在老娘床上 说的那些话原来都是哄我!老娘也是你骗的!你不拿镜子照照自己那脸,一个一辈 子吃软饭的臭男人,——你和我不过是一样的人,老娘是婊子,你就是乌龟!卖的 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你生意好,碰见虞小菱这个冤大头!你哄了老娘这些年,就 是嫖,也要付清老娘这些年开私院子的钱哪!你这个绝万世的老乌龟,你敢哄我!” 小菱在这出闹剧的结尾却满心喜悦,柔和地笑道:“小玉,你不用闹,那年的 合同还在这里,我原说过给你十万块,姐姐说过的话再不抵赖。今天你拾了自己的 东西,给我远远离了这永宁镇,十万块你就带上,随你到海角天涯,再开你的私院 子也罢,找个好人家嫁了也罢,——凭你这个姿色,开私院子也要六七年才能攥足 十万块,姐姐对得起你!若只管这样闹,我就撵了你出去,还怕你上门来索嫖夜钱 不成!你自己想想。” 张小玉怔了片刻,象落水的人总要够着一件东西一样,一咬牙道:“罢了,就 听姐姐的,我原也不是爱惜老七的人材,不过看他有两个臭钱罢了。如今既然他薄 情到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拿了钱来,我张小玉就抬腿走路,儿子丢给 你,——反正我也没带过他一天。姐姐,只有句话留着劝你,何苦来,一个永宁河 上下数得着的能干女人,倒贴这软皮蛇男人一辈子,哪一个地方值得?” 小菱只紧紧攀了王老七俯伏的颈项,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地答道:“这个你莫管, 我和老七也是一辈子的夫妻了,总有值得的地方,不消你打听。” 又向女儿女婿吩咐道:“放了你张姨娘,让她进屋去理东西,既是我们姐妹一 场,中午我还特地上黎家老店叫桌八拼八炒的和菜来,大家热闹热闹。” 这才又回转了头,对虞柳笑道:“大姐,每次来家都看见我家的一场吵闹,真 丢尽了脸,姐姐中午莫走了,就在妹妹家里吃点便饭。玉池,来喊大姨,玉池现在 已经识文断字了,将来和大姨一样,念了硕士博士,在城里做上等人家!” 那个白净脸气质安静的小男孩一直站在走廊上冷眼看天井里的热闹,虞柳不大 明白他是懂得还是不懂得这些家务事情,若有些知觉,难免他没有自己的想法吧? 因为兴奋的缘故,小菱格外地话多:“姐是为了爹过七十岁回来的吧,这一向 家里有事,也没顾得上给爹买份寿礼,姐姐,下午你陪我去买点东西?” 暮夏柔和而温燥的风飘过来,在已蔚然成规模的桃树林里簌簌横吹,院子外的 眼睛都已渐渐移去,只留着虞柳站在他们一家的悲欢离合外面,做一个永远的看客。 依着“过九不过十”的规矩,虞守福今年不过六十九岁,但却显得异常苍老, 坐在堂屋刚换过的“麻姑献寿”中堂条幅下面,只知道向来客点头微笑,话却少了 很多。 虞柳看着他心里倒不由得一酸,是老了,这强悍而蛮横的矮小汉子。就在一年 前,他还能气势汹汹地闯到她的办公楼里,重重给她一记响亮而耻辱的耳光,而现 在只会张开满口假牙,向她讨好而歉意地陪笑。在他那一抹再也擦拭不去的粘液一 样附在腮上的丑陋而衰老的笑容里,虞柳便觉心碎,便觉得一年来的憎恨和厌恶刹 那间烟消云散。 东西墙壁上是两个光彩夺目的巨大“寿”字,每个“寿”都是用十四条红绸绣 花的华丽被面折好了贴起来,用了几百个大头针才固定住,几乎花了虞柳、小菱和 大妞儿一整夜的时间。鲜艳而自然下垂的丝绸勾勒出了魏碑体“寿”字的每一个柔 和笔触,阳光之中,格外灿烂耀眼。 龙官正站在河阶边迎着来客,虞柳有时觉得好笑,在一医她是那样重要的一个 人,在家里却被他们全盘抹杀,不过一个在厨房下烧水洗菜、在堂屋沏茶招呼的乡 下女人罢了。象十八年前为龙官摆庆名宴一样,近河的院子里又摆满了桌子,但虞 柳总觉不出热闹气氛,觉不出十八年前的欢腾。 她细想了想,认为可能是房子太老了,三十多年的房子了,到处都显着老苍苍 的格调。墙下生着半壁滑溜溜的青苔,一只壁虎悠闲地昂头吃着蚊虫,到处都是细 细碎碎的小爬虫,毫不避人地飞快出入着。 这半年龙官总不在家,一直在外面弄船,家里少了人气,房子便很快地显出朽 旧的模样。虞守福和虞婆平时不过烧口饭,或者上黎家老店和镇上一帮老家伙喝喝 茶,谈点积古的事情,再不然就是睡在床上看看电视,老房子内的单调生活很容易 显出暮气的。 一个本家提着两瓶好酒两条好烟和一条寿糕从船上跳下来,边上河阶边向龙官 笑道:“去年你问我借的那修船的两万块钱,不是我催,你三姐姐今年出门,我手 头也紧,你若还宽裕……” 不待他说完,龙官就笑道:“爷,问你借两万块钱修船,一般也是我爹爹的事 情,又不独是我的事,倒打了多少饥荒才借到手。这没上一年,你又赶着我爹的好 日子上门讨债,当着这些老亲给我难看。我若恼了,少不得以下犯上,骂你两句没 眼色。也罢,只看你当年和我爹一条船上讨生活、出生入死的份上,爽性今儿就还 了你这钱,也省得你再对我爹聒噪。还是个做爷的,好歹也吃了五六十年老米饭, 眼光就这样短,你料定了我一辈子没个前程?你现在待我好些,好多着呢,将来等 我发达了,也还惦记着我爷的恩德。不然到我发达的那一天,爷再上门撵着我亲近, 我就不爱理会,你别说我龙官没说在前头。” 那个本家听了他长篇大论的一席话,已是笑软了,把手里的东西递了给他,伸 手做了个要揍人的手势,指着龙官鼻尖笑道:“这才一年不见,倒出息了,又会说 又会做的,做事情也漂亮爽气。福官也算有福气,到五十岁上还能养这样一个儿子。 你莫跟我夸嘴,你再能,还能比你大姐、二姐发达不成,人家一个院长、一个富婆, 看得多少人眼里出血!” 虞婆正在厨房门前摆筷子,听了抬头笑道:“你怎么就门缝里看人,看扁了我 们龙官?这一向他在几个码头间跑煤船沙船,码头上多少人夸他能干有前程,等二 年,攒足了钱,这船也不跑了,买一架挖沙机在永宁洲专门挖沙,赚了钱就进城正 经八百办间大贸易公司,不比他两个姐姐强!” 这有关前程的设计和梦想显然是龙官在家里经常描述和想象的,极度迷信他的 父母也就真的当做一种未来,念念不忘地收藏在心里,这样热闹高兴的日子,也就 忍不住说出来告示乡邻。 但那本家却十分信任地点了点头,道:“我看龙官这身架,这性子,这浪子回 头的聪明,也料他有个前程。也罢,我记得十八年前替龙官埋了桶‘状元红’在这 大柳树下,等龙官发达了的那一天,我一定来讨这口酒喝。” 后面接着从河阶上来的人忽然挤成一团,嘈嘈杂杂地说起话来,有个女人忽然 在这喧哗的声音中尖锐地叫了一声,虞婆最喜欢热闹的,忙走上前去问道:“什么 事情,说得这样热闹,也不说出来听听。” 那尖叫的女人打了个寒颤,又向厨房张望了一眼,方战兢兢道:“说是永宁河 下游漂了具女人尸体起来,腰身肿得象水桶,下游的牛老三大了胆子捞起来一看, 却说认识,是从前在永宁镇上开私院子的张小玉,和你女婿好过的那一个。不知怎 的,就给人掐死了扔在河里。” 虞婆也吓得脸色苍白,只说不出话来,小菱和王老七两口子正在厨房里帮忙, 这话却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都低了头没说话。半晌小菱才向院子里的人群幽幽开 口道:“是我害了她,只怕也是她的报应,昨天给了她十万元钱上路,这永宁镇里 倒有多一半知道这事,闹得沸反盈天的,就有黑心种子尾追她下了手!她若不是这 一闹,自己拣个日子拿了钱悄悄走,只有后来享福的,哪里会出这种事?” 院子里的人群都点头称是,想着虞家忌讳这件事,便缄了口转移话题,聊起三 乡五镇的闲事情来。屋子里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在乡下就是这点好,无论红白喜事, 都有这样多的人来向你祝贺或吊唁,让你感觉自己的悲欢被所有人尊重和共享。 日头转眼便到正中,初秋的知了依然叫得振奋而欢悦,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经到 了最后的日子。 虞守福被龙官搀着走出了堂屋,执了一壶酒,向院里的十二张黑漆雕花八仙桌 边围得满登登的人群走去,张开一嘴白森森的假牙笑道:“诸位老亲和老兄弟,我 福官来给大家把盏了。没有菜,酒一定要喝好!” 黑漆雕花桌边的人都站了起来,一齐笑着恭维他道:“老哥,你这七十岁了, 儿子女儿都成了人,好福气呀!” “取笑了取笑了。”虞守福抖动着满脸的皱纹褶子,笑逐颜开,一双原本十分 明亮的眼睛如今昏浊了,藏在垂落的眼睑和眼袋里,不经意便找不见,“都是托众 人的福气,这个晚儿子如今也成人了,龙官,快请叔叔伯伯婶婶姨娘们喝酒!” 龙官应了一声,用一只啤酒杯满满地倒了四五两白酒,举在眼前,笑道:“各 位叔叔伯伯婶婶姨娘,我爹我娘养了我一场,前些年我不争气,累他们老人家跟着 受气,如今龙官已经重新做人了,今后若能如意,发达了好好孝敬爹娘,再请各位 老亲上龙官那里赏脸喝碗水酒,今儿我先替我爹谢谢各位给脸,来庆我爹的七十岁! 龙官先干为敬了。” 他说着,一仰脖,一口气将半斤酒饮了下去,永宁河上本来有条不成文的规矩, 无论船户还是生意人,只要能喝酒,就能算条好汉子。这十二桌的亲戚朋友见了龙 官已经长成这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又有这般好酒量,都轰然叫一声好,从心里佩 服出来,各自都端了手上的酒,一口饮干。 正热闹着,堂屋临街的后门忽然传来刹车的声音,堂屋立刻骚动起来。虞柳正 坐在院子里靠门的地方,回过头一看,也不禁骇然。却是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拍门 进来,两个人守住了后门,其他人穿过堂屋里惊恐万端的酒席,径直走到虞守福身 边。 是为张小玉的事情么?虞柳想起昨夜小菱和大妞儿都和她在一起,老七更不会 下手。虽然今天她看见老七听过张小玉的死讯后,在酒席上仍是劝酒聊天十分起劲 的样子,也觉得他过于凉薄,毕竟是相好过四五年的女人,听了她的死亡竟如此无 动于衷么?难道老七对所有的女人都只不过是欲望,而不是爱情?如果小菱死了, 想必他也不会流一滴眼泪的,怕只有高兴,因为留下那样多的财产供他自由挥霍。 虞柳掉头向同席的小菱和老七看去,只见这两个人面色苍白,小菱的筷子正抓 在手里,忽然间手一软,筷子掉在桌面上,碰撞几下,又跌在地下。院子里一百多 人的眼睛齐刷刷向他们两口子看来,老七的手象风中秋叶一样不停发抖,原来这事 真是他们做的,只为了可惜那十万块钱吧,既然做了,还怕什么? 虞柳鄙夷地掉过脸去,心里却不禁有些难受。 几个警察走近了来,当中一个警司向院子里扫了一圈,只看见一片寂然的面孔 和惊怖的眼睛,从容道:“谁叫虞飞龙?” 天哪!虞柳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又向小菱和老七掉过脸去,却看他俩人也有些 惘然的神气,但这惘然中又有一丝淡若轻烟的欣慰。虞柳闭上了眼睛,余光里却看 见警察正给龙官扣上手铐,一边站着的虞守福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一抖动,一 壶酒便啪地一声落在地下,粉碎成一粒粒不均匀的白色瓷片。 接着,穿一件暗金色真丝对襟衫的虞守福便象一只布口袋似的软软伏在院子里 的青石砖上。院落里仍然是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能在这种意外中说出一句话来。 西厢房里仍然只挂着盏没有灯罩的白炽灯,床门打开着,虞守福和虞婆都沉沉 地睡着,黯黄色的灯光照在那两张苍老的脸上,倒觉得十分安详,睡眠象流水一般 浸没了他们的所有痛苦和悲哀,也许这悲哀太大了,两个人反而不能够有任何反抗。 虞柳觉得这个房间的沉默已经有一两个小时了,象一只浑沌的壳,谁也无法打 破,即便打破了,谁也无法想象这浑沌外面是什么。 大妞儿终是忍不住,轻声道:“外公外婆,一个失心疯,一个半身瘫痪,这怎 么好?娘,你说。” 小菱很久没做回答,老七却道:“现在还好办,不过是看到出这样事情,一时 急了,痰火攻心,吃点药就好。倒怕他们清醒了不好处,龙官做了犯王法的事,只 怕要吃枪子的,他们俩能受得了?平时龙官吃一点亏,两个老人都跟着又吵又叫, 这都要砍头了,他们哪里还能活得下去?” 虞柳心里觉得他说得很对,自己也不觉伤心起来。虞守福自龙官被抓走了便一 直坐在院子里发呆,口里喃喃自语,若痴若疯,虞婆急得血往上涌,坐在椅子上再 起不来,虞柳扶她回房,才发现她是真的瘫了,左半身僵直得象根木头。 龙官不止是他们的生命,也是他们的灵魂啊! “姐,你先去睡一会吧,这里我来看着。”一直没说话的小菱忽然推推她。 虞柳扭脸看了她一下,万般根由都与她一丝相牵,但又怎能将责任推在她身上? 若不是龙官自己昨天见财起意,怎能出这般事情?或者自己昨天不该要求去小菱家 住宿,龙官看不到那一出,也不会起这样的恶念。他要这十万元钱,怕还是想有一 番作为吧,凭他这般狠恶的心肠,将来若是做生意,不怕没有发达的时候。 “还是你们回去睡吧,夜里病人容易出状况,”虞柳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我到底是医生,看见什么情况也好处理,明天早上你来换我。” 小菱犹豫了一下,领着一大家子出门走了。虞柳听见静夜里后门落锁的声音, 格外荒凉似的,偌大的一间屋子,只留下她自己。那两个人是不算的,他们只让她 觉得伤惨而沮丧。 长夜无聊,她从龙官房间拿了本书来看,是本洛克菲勒的传记,书前书后都是 龙官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满了这个初中肄业生对石油皇帝人生的狂热崇拜,另外几 本书也都是富豪们的传记,原来这半年安静了,只在做这样一个迷茫的大梦。 伏在雕满全本《西厢记》的黑漆床头沉沉睡去,忽然被人拍醒。虞柳揉了揉眼 睛,看窗外夜色正深,屋里仍然是一只黯黄的灯泡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往屋子地下 一瞧,却不禁骇然。地下直挺挺地跪着一个人,正是她今天过七十大寿的父亲虞守 福,仍然穿着早晨新换上的暗金色丝绸套褂,衣服已经揉得皱了,上面沾着些尘土, 宽大的褂裤罩在他干瘦的身体外面,只觉象在衣架上空落落地挂着。 那一双深藏在打皱的眼睑下的眼睛已经变成深黄色,直直地盯在她脸上。是真 疯了么,还是清醒过来了? 再向床上看去,半身麻木的虞婆却也坐了起来,左臂僵硬地伸直了,左手缩成 鸡爪形状。因为没有脸溢血的症状,虞柳判断她只是严重的颈椎病受刺激后突然发 作,还不危险,但看她缩在一床天蓝薄被里那单弱而失神的样子,心里也紧紧地一 抽。 “爹,你这是怎么了?”虞柳忙弯腰去搀扶跪在冰冷水泥地上的虞守福。 虞守福却挣在地下不起来,只直直地看着她,过得片刻,忽然抖动着酱灰色的 两片皱缩的嘴唇,清晰地叫道:“虞院长。” 虞柳浑身一震,不相信地看在虞守福脸上,声音颤抖地问:“爹,你说什么?” “虞院长。”虞守福的声音十分清晰,但他的神志到底是清晰还是不清晰呢? “我求求你。” 他说着,伏下身子,在水泥地上端端正正叩了一个头。虞柳只觉心里汩汩流出 血来,眼睛一湿,轻声哭道:“爹爹,你起来,你起来!”她听着自己语无伦次的 话,心里一片白茫茫的,不知道该怎样劝慰这不知是疯是癫的父亲。 “我求求你。”虞守福单调地重复道,在地下膝行两步,离虞柳更近些,又伏 下身体,端端正正叩了个头,他的四肢俯伏在地下,暗金色的衣服平展展地摊开在 手泥地上,竟叩出了一派古意。 虞柳吓得倒退两步,手指紧紧攀住床门,床门上却是一出“拷红”,灵巧的红 娘跪在地下连哭带说,崔夫人端坐太师椅上,满面怒容。再一转首,竟看见虞婆正 吃力地攀住另一侧的床门,慢慢跪在床沿边上,低了头,也郑重地行了个礼,额头 碰在床栏上,咚咚作响,那一侧的床门是“惊艳”,崔莺莺已是掉转了头,只露着 俊俏的半面妆,张生失魂落魄站着,手扶一枝桃花。 “求求你,救救我的龙官。”虞婆呜咽着道,一头未栉的灰白长发散落在床栏 边,象京戏里女鬼一般凄凉而可怖,在这暮夏的深夜,在静静奔腾的永宁河边, “你救救我的龙官,这世里我报答不了你,下辈子我们给你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的恩情!求求你,求求你——” 地下铺着的那团暗金色又膝行过来,枯瘦的指头紧紧扣进她的腿肚里,刚才在 地下猛烈叩头的时候,碰掉了上颚的假牙,酱灰色的嘴唇立刻收缩干瘪下去,面庞 刹时间苍老了何止十岁,一脸的涕泪都糊在了虞柳的裙子上:“求求你了虞院长,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龙官若是伏了王法,我只有一死啊!拿我这条不值钱的老 命去换了他吧,他才十九岁,连媳妇都没娶,连孩儿还没有生养,还没给我虞家养 下个一男半女呀!” 虞柳紧紧闭上眼睛,这屋里的一切象梦魇还是象鬼戏?她现在是在噩梦中还是 在地狱?或者是最悲惨的影片里临时充当一个角色?但心里那如潮的酸楚和悲哀竟 这样真实而不可控制。 暮色又落了下来,这是永宁河边第几千几万次的夜了?虞柳一边从河阶下取水, 一边呆呆地看着一片柳絮中的血红夕阳。 龙官已经不在这个人间了,虞守福和虞婆知道么?虞柳的心好象也跟着去了另 一个幽冥的世界,这个由她亲手接生出来的高大男孩,如今已成了永宁河边孤独漂 泊的野鬼。如果有知,他会不会在这院子左右徘徊,会不会在这几棵柳树边出没? 龙官是今天被枪决的,虞柳一直睡在他的东厢房,上午时好象忽然听见他的声 音似的惊醒过来,转头四顾,却只看见安静照进这个院落的春阳。虞柳在永宁镇住 下已经快一个月了,她实在没有脸去面对一医大门前橱窗里贴着的红头通报。 撤销一切职务、停职检查,她都已无所谓。在一医里,这些耻辱的重量是很巨 大的,但在永宁镇,那个红头通报却轻飘飘的毫无压力,被风一吹,便会一张破旧 报纸似的飞得老远。啸林打了几次电话来找她,她只淡淡应道,想休息几天,啸林 便也由着她。 在这里绝不会有人用惊讶而蔑视的眼睛看她,在法庭上看过终审判决之后到现 在,虞守福和虞婆还一句话没有说过,这个家里的沉默既压迫人又让她觉得自由, 没有知道她的耻辱,她的耻辱在这个环境中就是不存在的。 也算是为龙官做尽了一切努力了,那个她费了九牛二虎力气弄来的精神病鉴定 证书在初审时曾经给龙官和虞家带来多么大的希冀,在决审时却成了虞柳终生的恶 梦。法院还没有以伪证罪起诉她,难道是同情她的情不得已么?一医只给了她这样 一个处分,还算是照顾了她多少年的名望和成绩,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到永宁镇来,虞柳每天都要洗澡,一天至少洗三四次,没有人奇怪她的异样。 虞婆真的瘫在床上,眼睛直直地凝视着那一扇小窗,无论白天黑夜,她只是僵硬着 一个姿势看着。喂她饭吃,她便张开嘴,给她水喝,她也张开嘴,但眼睛仍然遥远 地看着窗外的柳树、河水和篱笆。 虞守福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一天虞柳在东厢房洗了半天澡,才发现虞守福坐在 床后的一张方凳上,手里拿着件淡黄色的旧衣服,怔怔地看。虞柳吓得叫起来,虞 守福却只一动不动,粗糙干枯的手指在淡黄色的丝绸上摩挲。虞柳认出来那是龙官 几个月时穿在身上的,一件和尚领的对襟小褂,因为年深岁久已经变成了很黯淡的 灰黄色。 她急忙套了衣服躲起来,却看见虞守福对这一切对她的存在全都视若无睹,脸 上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在重重皱褶下面,虞柳看不出来这神色是哭是笑。却 见他慢慢抬起手,将那件不盈一握的小衣服抚平了,贴在自己的脸上,那动作里有 着非常深长的爱和怜惜。很久没有剃胡子了,胡须在滑腻的丝绸上刮出滋啦滋啦的 声音,有些刺耳。 过了很久,他握着这件衣服,脸上仍然挂着那层古怪神色,僵直地走了出去, 如果不是她非常熟悉的父亲,也许她会以为是个鬼影。 她在屋里常常一洗就是一个小时,躺在床上看书睡觉时,也会忽然间恐慌地跳 起来,端一盆水进屋仔细地擦拭身体。怎么能忘记那一个雨夜,那间窗外全是紫藤 花和葡萄架的房间,房里到处都是收集来的石头,配着精致的盆架,她和周天佐都 在石架边坐着,周天佐却先走了。 也许他是故意留了这样一个圈套吧?这个恶棍,她一生一世逃不过他的算计, 十几年前毕业时曾吃过他那样诡诈的欺骗,怎么还会在四十多岁人已不惑的年龄再 被他迷惑?难道他是懂得巫盅的人么? 竟然就会相信了他的鬼话,忘记了他现在在医大和同学中的信用已经降到负值 了么?这个卑鄙的人,竟会在她的惶急无策中,向她吹嘘他早已退休十年的前岳父, 而她也竟相信了他的吹嘘。跟着他在那样一个雨夜,向那个七十岁的黑壮粗俗的老 人求告。 想必周天佐前妻的父亲年轻时便十分凶悍而恶俗,喜欢也敢于大话炎炎,当着 她的面,便给从前的熟人现在的法院院长拨了电话,让虞柳在短暂时间里十分兴奋 激动,事后想起来,那也不过是几句平常的问候语和咨询罢了,何至于让她信任到 那个样子。 即使在已成了独居老人的最后,在一院花草和一房石头中,那个老头也让人觉 得害怕,雪白的头发,黑油油的大脸上洒着几点麻子,通黄的大马牙,以这样德高 望重的年龄,还显出那样的无赖气质,实在是让人觉得既厌恶又畏惧。 何况还有那样邪气的要求,她已经被他用强压在身下,已经被他几番摧折,耗 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还要她换那么多花样,那么多让人恶心欲呕的花样。也许是要 把他三十年独居中产生的所有想象和欲望都在她一个人身上发泄掉罢,虞柳自己是 学医的,也结婚了这么长时间,但在这个老淫棍的面前,还是觉得自己象小学生一 样无知。 她在那老翁的喘息中只觉无限沉沦和痛楚,耳边却清晰听得外面的雨声更密集 而深沉了,打在葡萄叶上,打在紫藤花的叶上。 半年来她再没有和啸林同房,平时只是更长时间地将自己锁闭在卫生间,泡在 浴缸里用粗毛巾拼命地擦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肤,啸林以为她为永宁镇的事情难过, 也从没有勉强过她。 等知道了那老流氓的不可信和不足恃,虞柳将自己关在院长室里,一个人低声 饮泣了一天。一件羞辱如果不被人知道也罢了,但她明白,周天佐一定是知道的, 而且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他就会拿这件事要胁她,或者传说给所有人知道。他会这 么做的,她初恋时深深痴迷过的人,这一辈子他也没赶上她的成就,即使花了那么 多心机和力气,他依然赶不上。他嫉妒,嫉妒得也许发了狂。 这世界已经不属于她了,春天又来了,阳光、草莓、浅色衣裙、冷饮店、城外 的五十顷梅花……都不再属于她。龙官,也许自你出世,就已经堵塞了姐姐世界里 的一切光线,从此这世界里只许有你,而不许有姐姐,如果早知道是这种两败俱伤 的结果,何苦又饶上你呢,还不如只牺牲一个虞柳,只让姐姐做你万里前程的铺路 石,留着你做虞守福和虞婆最后的慰藉。而现在,你已去了那个永远沉沦的世界, 姐姐的现世也只剩下了永远的黑暗。 虞柳站在河阶下看那一点腥红夕阳坠落在永宁河边,才拎了桶上来,准备进厨 房烧水,院子里大柳树有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原来是虞守福蹲在地下,手里拿着那 把生锈了的板斧,一下又一下地劈着柳树下长满春草的地面。 “爹,你做什么?”虞柳淡淡地问,沿河人家的灯都开了,只有虞家的河房还 暗着,本来,这样一个死气沉沉再也没有了希望的人家,还用开灯照亮这永远黑暗 的长夜么? 本来没指望他的回答,虞守福已经两个多月没说过话了,不想这一刻他却幽幽 地道:“我想着这柳树下还埋着一桶酒,今天龙官走了,我送送他。” 原来他们都是知道的。虞守福和虞婆知道了龙官今天的离去,知道他在今天告 别了这个世界。虞柳只觉颊边一片湿润,两颗酸涩的泪珠夺眶而出。她放下手里提 着的水桶,从厨房里取了把锄头来,道:“你歇歇,我来。” 虞守福再不答话,只用斧头一下一下地劈着地面,这把随着他南征北战多少年 的斧子长期不用,如今也长满了黑锈,再没有从前那逼人的青芒。 河滩地还是从前一样的松软,刨到三尺地下,便露出了十九年前那个上午虞守 福用红绸腰带打的饱满花哨的大结,在地下埋了十九年,这红绸缎还是鲜艳惹眼, 果然是永宁镇出的好丝绸。再刨下去便看见了黎家老店的封条,旁边一圈蜡封原样 没动。 虞守福抛了斧子,趴在地下,伸手去拨开桶上的浮土,用力一撼,酒桶却纹丝 没动,到底是老了。 虞柳又将酒桶旁边的土刨了几下,再用力一推,果然有些摇晃,她也伸下手去, 扣住酒桶腰上的铁箍,和虞守福一搭力气,便将这只长满土霉的酒桶拽了上来。 酒桶敦敦实实地立在老柳树下,却轻了近一半,到底是陈年的老酒,挥发得这 样多。还未开封,空气中就似乎有一种醇厚的香味慢慢荡漾开来。 “拿只碗给我。”虞守福站在酒桶边,近来身材越发干瘦下去,贴在酒桶边伛 偻着腰,并不比酒桶高多少。 虞柳开了厨房的灯,拿了一只青花小碗给他,虞守福看了一眼,又道:“要大 碗,龙官好酒量,这点子酒不够他杀馋。” 一斧头斜斜劈过去,恰到好处地劈开了桶上的绳结和蜡封,开了盖。最大号的 青花瓷碗插进去,满满的斟出一碗酒来,映着厨房里的灯光,看见青花碗的边上激 荡着琥珀色的酒液,陈年老酒象粘液似的,挂在碗沿。虞守福端着这碗酒,伛着腰, 慢慢往河阶下走去。 已经晚上了,河上偶尔过着几条船,虞守福往河阶下一直走去,走到最下面的 台阶上依然没有停住脚,虞柳险些叫出声来,却见河水渐渐从虞守福的脚下涨了起 来,没过了脚脖,又淹没了膝盖,直没到腰上,虞守福才站住了。 尽管是春天,但这河水怕还是冰冷的,两岸都是柳色,一轮圆月慢慢往河上升 高了,悬在柳丛外面。微波激荡着河岸,天地间只剩这一响。虞守福很慢很慢地举 高了碗,虞柳几乎没看明白那只青花大碗升高的过程,便已见他将酒碗端在了眉间, 喃喃道:“龙官,这是你行船的路,今天你一路去了,再不肯回爹的身边,爹不怪 你,只求你喝了爹这碗酒再上路。天时还不正,水里冷,喝了这酒,就抵得住永宁 河上的大风……龙官,你喝……” 青花大碗倾出一个不太夸张的角度,琥珀色的醇酒沿着碗边成一条细线状,注 入永宁河满河粼粼的水波中,映着春夜的月色,河上到处流金溢彩,阶上浓厚的酒 香散开来,连院落里的草花都醉了似的。 “再倒一碗来,”虞守福站在河阶下,头也不回,平静地吩咐,“龙官说他还 没喝够。不能委屈了我儿子。” 虞柳挂了满脸的泪,将酒桶搬在虞守福旁边,虞守福对着空中自言自语,轻声 道:“龙官,你不用担心爹,爹也活不了几天,就要去见我的龙官了。到那世里, 我们还是父子,到那世里,爹带多多的钱去,我儿,你就不用再杀人了,爹有钱, 爹养得活你,爹能给你买船,买挖沙机,买车,买房子,办公司……” 他说着,自己喝了一口,又向空中劝了一碗,才将那碗二十八年的莲花白倒入 河中,虞柳看他竟是和龙官劝上了酒,也不知道是他发癔症还是真的看见了龙官的 幽灵。若是到了幽冥之处,是不是会真的悔悟了这一生的罪过呢,龙官十九岁的生 命已给这世界带来了多少污浊的东西,他自己明白么? 虞守福倒完了一桶酒,将青花碗远远往满是月色柳声的河里远远一丢,忽然怪 笑一声道:“龙官,这碗留着你喝酒。酒喝够了,爹再给你送点钱。” 他慢慢从河阶下走了上来,潮湿的衣裤淋漓地滴着河水,在院子里的青砖地面 上留着一路湿漉漉的痕迹,一直拖到堂屋里。 虞柳只坐在厨房门前的凳子上,背着灯垂泪,炉子上咕嘟嘟地烧着一大壶水, 预备晚上洗澡用的。 却见虞守福拖着湿湿的裤角,又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一直走到河阶边的柳树下, 方才一跤跌倒。虞柳跳起来看他,却见他又手撑了地,慢慢地跪直了在地下,从怀 里掏出一只打火机来。 “龙官,都是爹害了你,爹为你攒了一辈子钱,亲戚朋友里惹了多少骂名,连 三个女儿都得罪了,只为了你。想不到你到头来还是为钱死了,你死了,只为偿一 个婊子的命,未免太可惜,太不值得了。”虞柳听他说话的口气极为平和,似是很 清醒的模样,又看虞守福好象要烧冥钱,连忙拿过一只地炉里用的火盆,放在他身 边。 枯瘦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大迭子纸来,却是几十张存折,还有一大把新旧不齐的 钞票。竟是他历年来所有的积蓄,虞柳从来没有见过虞守福的钱,此刻见他全掏了 出来,倒是一震。 “这十二万块钱,是爹一辈子的钱,龙官,你莫嫌少。”打火机啪地一亮,蓝 焰红心的火焰爬上了那一大迭纸头。 虞柳在他背后骇然叫道:“爹,你没弄错吧?” 一丝饱含甜蜜意味的微笑从虞守福丑陋不堪的脸上流了出来:“龙官,你拿着, 到了阴间,先盖了房子,再娶房媳妇,等几天,爹就来了,爹就来看龙官了……” 蓝焰在纸面上升得更高了,存折和钱都在这烈烈火焰中卷起边来,虞守福把这 团火往盆里只一丢,柳树下顿时一片明亮,金红金红的大火照亮了河阶。 这样一个孩子,是那个春夜里乘风潜入的魔鬼吧?自从他来到虞家的河房里, 只带来了无尽的眼泪,究竟是父母这般纵容才培育出的凶恶,还是他天性如此?娇 生惯养的孩子也多了,象龙官这样的却少见,也许,真的是乘着虞守福的渴望而投 生人世的煞星。虞柳看着火盆外飞舞的黑色纸灰,巨蝶一般地翩跹着,仿佛真的是 往那个世界飞去。 手背上龙官的牙印仍历历在目,那个骄蛮的孩子却真的已经被这个世界驱逐出 境了。十九年的人生,虽然短暂,可是他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多少印迹啊,小到虞柳 手背上的牙印、大妞儿永远失去的左耳朵,大到那两个女孩子被毁灭的青春和胎儿、 背井离乡的招娣、死了的张小玉、再也没有前程和尊严的虞柳、半疯半傻的虞守福 和虞婆……他象流星一样经过了人世,可是却破坏了这么多东西。 洗完了澡,在黑暗的屋子里穿好衣服,开了灯坐在镜子前面仔细地描画了脸容, 虞柳几乎是不化妆的,平时太忙,连理发的时间都没有,四十多岁了,还是一把平 直的马尾扎在脑后,现在时间忽然变得这么多,她几乎不知道怎么用才好。 换上刘啸林最喜欢的灰黑色毛衣套裙,在镜子里看看自己,果然年轻漂亮许多。 这二十年来她为了自己的事业放弃了那么多,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仅仅一个微不 足道的龙官便毁灭了她所有的梦和成就。如果早知道是一个幻影、一个水泡,也许 应该花更多时间去修饰打扮自己、去整理整理家居、改进烹调手艺、相夫教子,做 好刘啸林端庄温柔的妻子和思虞关心体贴的母亲吧。 就着龙官房间这盏桔黄色的台灯,虞柳摊开了纸,闭上眼睛,两颗泪从她眼睛 边渗了出来,她摸索着写道:“思虞……”只在纸上落了这两个字,心里便生出无 限春蚕吐丝的缠绵来。 伏在桌上无声地哭泣了好一会,再看镜子里,化的淡妆已经坏了,拿起粉刷又 重新补了妆,方才镇静地落笔写道:“思虞,妈妈走了,你没出息的妈妈今天在这 永宁镇的灯下告别你们父女,心里很痛很痛,几乎是生理上的痛。我十二万分地舍 不得你们,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好生割舍不下。但是妈妈别无选择, 只有和这个世界告别,和你们告别,才能补救自己的尊严。 “十几年来,因为你的小舅舅,因为你的外公外婆,妈妈始终生活得很艰难, 现在想来,千错万错,都是妈妈太优柔寡断,没有原则和主见,只能被这些没知识 的亲人牵着鼻子走,最后走入了自己的绝境。我的一切都没有了,不仅是职务、事 业,连女人的尊严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妈妈现在既不配做你父亲的妻子,也不配做 你的母亲。 “再见,我亲爱的女儿,最后这一声再见,妈妈是留给你的,我希望在我离开 以后,你能改名叫‘刘非虞’,女儿,你再不能经过妈妈这样苦难的道路。做女人 做到妈妈这个地步,本来已经很不容易,可是妈妈只懂手术刀,却不懂人世间更大 的道理和价值,所以才走到了这一步。 “我亲爱的女儿,珍重,务必珍重,这是妈妈最后的嘱咐了,以后,再没有人 能给你在衣服上钉那么不象样的扣子,给你烧那么难吃的饭菜了,我的女儿,由于 妈妈的错,你只有十岁就失去了自己永远的遮盖,还有那么长那么艰难的路要走, 自己千万要珍重。第一要自尊自信自重,第二要有强烈的事业追求,第三要替妈妈 照顾好你的父亲,等妈妈远别以后,一定要劝你父亲再找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这 些年来,我做得太不够了,多少个夜晚和节假日只留着他形只影单地和明人笔记、 清宫画册作伴。 “我亲爱的女儿,让妈妈再吻你最后一次,再见!” 虞柳折好信,贴上邮票,乘黑到镇里的邮箱寄了信,沿着西区的青石板路走了 回来,沿街几户人家的门还半开着,男人女人的声音攀着那一缕从门缝里掉出来的 雪白灯影飘出来:“今天早上枪毙人,你去看了?” “看了,隔壁虞家的龙官站在第一个,一枪过去,象麻袋一样扑倒在地。那么 大的个子,象麦捆一样软瘫在地下,地下又是血又是脑浆,红红白白流了一地。我 看了怕,赶紧闭了眼睛就走。” 虞柳忍不住将头抵在街角,呕吐起来,其实晚饭根本没吃,吐出来的都是酸水, 一阵阵泛上来,只觉难以遏制的恶心。 明月下的河阶上洒满柔和的银辉,大柳树下仍是浓厚的酒味和纸灰气味,虞守 福和虞婆都已睡下了,院子里寂静无声。虞柳在柳树下站了片刻,方才把手里的一 丈白绫抛在大柳树那枝横出的枝桠上,这柳树不知从哪年起便斜斜长出这样一个横 枝,虞婆和虞守福闹别扭,动不动就在这横枝上挂上麻绳寻死觅活的,虞柳一直说 它晦气,预备叫人锯断这横枝,却没想到今天居然会让自己派了用场。 登上板凳,在横枝上打了个死结,又结了个圈套,从这椭圆的白绫圈套里看出 去,永宁河上仍然是月色迷蒙、柳声如涛,树影后忽然走出来一个人来,虞柳毫不 奇怪地看着他,那高高大大的身材,那一双晶亮的对眼,直直地看着她。 “姐姐,跟我一起走,跟我一起走……”兴奋的声音,“我这里有酒,还有钱。” 虞柳注视良久,半天方才冷笑一声:“到那世里,没有爹娘护着你,姐姐要教 你重新做人。龙官,你也不用这般急着寻替身,只等着姐姐在那世里好好教你成才, 方是正经道理。” 说着,她好整以暇地将头钻进了白绫圈套里,永宁河上正静静过着一条船,船 上的人大约都睡熟了,只在船头开着一盏淡蓝的灯。离家二十多年,想不到自己的 缆绳仍是紧紧系在永宁镇的大柳树下,再也挣脱不了,这也是种宿命么?还是自己 本来不该离开这个如此熟悉而憎恨的地方? 虞柳模模糊糊想着,觉得从前在省城里读书行医的二十几年仿佛都是场梦,永 宁镇的一切却越来越清晰地浮起来,而眼睛却忽然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阵比 一阵激烈的风声经过她头顶的树丛……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