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作者:潘能军 1 老婆段红把菜端上桌后,張笑从柜子里翻出了一瓶酒。他正要启开瓶盖时, 段红像只惊兔迅猛窜到他面前。 “今天遇到啥高兴事儿了?”段红一把抢过酒瓶说:“你睁大眼睛看看,这 是什么酒?我看你真是疯了!” “我知道是什么酒。”张笑瞪了段红一眼,把手伸向她说:“不就是瓶五粮 液嘛。” 段红没理他,她把酒藏到了起来,然后给他递过去一只塑料酒壶,里面还有 半壶没喝完的散装烧酒。 “我要喝刚才的那一瓶。”张笑说。 张笑没接塑料酒壶,但手还一直伸着,姿态显得很固执。 “亏你想得出来,你那破胃消受得起那高级玩意?” 段红把塑料酒瓶很劲往桌上一搁,又回到了厨房。面条在锅里翻腾着,蒸汽 几乎把笨重的锅盖顶了起来。段红揭开锅盖,蒸汽迅速弥漫。 张笑朝厨房望了一眼,蒸汽里的段红像纸剪出来的一样单薄、朦胧,如皮影 一样晃动着。张笑闻到了一股酸菜的味道。他走过去,又打开柜子,里面的酒不 知去向。接着他去开另一只柜子,发现柜门已被老婆锁上了。 段红得知了他的企图,但并没有言语,因为柜门的钥匙安稳地躺在自己的口 袋里,她感到很放心。 张笑只好又回到餐桌旁。他失望地望了一眼塑料瓶,刚冒出的一点酒兴,变 得十分寡淡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张笑没端酒杯了。想起来还是在春节的时候,他跟段红的 姑爹喝过一次酒,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月了。段红的父母在遥远的东北农村,段红 初中毕业后,投奔城里的姑爹,以便找个吃城里饭的男人。段红在邻居的介绍下 认识了張笑,两人随即产生了好感。但是段红的姑爹却坚决不同意。他觉得張笑 性格沉闷,行为还有点古怪,还嫌他是个农村来的合同工,阻止段红嫁给这个榆 树疙瘩。段红长得一点也不像东北女人,皮肤白皙,小巧玲珑,说话带有浓重的 东北口音,听起来很悦耳。为此張笑不顾她姑爹的反对,一阵穷追猛打,终于把 段红弄到了手。跟段红结婚后,張笑就懒得搭理她姑爹了,关系一直不温不火, 只是在每年春节的时候,才去上这个势利老头的家门。 那天张笑喝酒相当爽快,两人的关系竟变得融洽起来。其实张笑的酒兴是因 为他接到了同事杨默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杨默向他恭贺新禧,使得张笑有点 受宠若惊。因为自从杨默当上厂工会主席后,还是头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尤其 电话是在春节团圆的时候打来的,张笑自然更加激动。张笑觉得杨默还算个朋友。 段红说:“杨默这人就是话多一点,其实人还不错。”张笑说:“那你过去还总 挖苦别人油头滑嘴的讨人厌。”段红没反驳。因为杨默在电话里还夸了几句段红, 还向她姑爹问候了一声。接完电话,张笑频繁举杯,脸色很快红润起来。张笑附 在段红的耳根小声说:“你知道吗,杨默要升了,开过年可能就是我们的头了。” 段红突然兴奋起来。“是真的吗?段红说,”你们的领导早就应该换了,好好的 一个厂被他们整得半年发不下工资。而他们的腰包哪个没鼓起来!“段红接着骂 了一句:”那些王八蛋!“段红想的是,要是杨默真升上来了,那张笑调换工作 的事情应该十拿九稳了。开过年张笑就四十岁了,还窝在车间里当车工。 张笑与杨默是中学同学,还是一同招工进厂的同事,关系不错。但是后来杨 默当了工会主席后,他俩的关系不知为何却变得不冷不热起来,平时很少往来。 張笑是个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的人,却取了一个笑嘻嘻的名字。其实他很内向,跟 人打交道时,整个一闷老瓜,喜怒哀乐全憋在心底,不易被人发现。而杨默是个 话痨子,一点也不沉默,尤其会在领导面前讨好卖乖,吹牛拍马,自然活得比一 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张笑前途远大。 段红说:“你们俩应该把名字换过来。”段红说这话的时候,杨默已经当上 了管生产的副厂长。随后不久,張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下岗了。 2 老婆把面条端上来的时候,张笑早没影了。段红嘀咕了一句: “连个工作都没影儿了,还想喝五粮液!不喝拉倒!” 段红随即把塑料酒壶丢在身后的墙旮旯里。 张笑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段时间他总在马路上游荡,有时还能在一 群面相模糊、衣衫褴褛的闲杂人员中看见他的身影。在广场附近,一群农民工三 五一群地在一起打闹、吹牛,或者坐在地上打纸牌。过去张笑很瞧不起这样的人, 他瞧不起他们不是因为他们的贫穷和邋遢,而是觉得他们实在太懒惰,看到他们 那副愚昧而乐观的样子,心里就来气。农村的情况,张笑感受很深,因为他自己 就是从农村招工进城的。他认为农民的穷,跟自身的懒惰有很大的关系。在家乡 他有个堂兄弟,穷得一年到头只穿一条裤子,每年靠政府救济,才能吃饱饭。但 是这位堂兄什么活也懒得干,别人地里出苗,他的地里长草,村干部强行他把草 拔掉。他说他有病,干不动活。其实这家伙屁病都没有,长得比谁都结实,一心 等待政府的救济。有一年政府救济的不是大米,而是几百斤黄豆。这家伙懒得把 黄豆卖掉换大米,干脆直接把黄豆煮了吃。张笑想,这样的人应该让他饿死。 张笑感觉空洞、无聊。立春后广场上,人突然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些老头老 妈们,他们占据着广场的中心位置,有的闲散地溜着狗,有的三五一群地踱着步, 有的抛手、踢腿,偶尔还来几句京剧清唱,像过节一般。甚至在大白天,都有情 侣在广场一角的草地上亲热着,吻得吧唧响。张笑只好憋闷地从他们身边走开。 在广场的另一侧,人头攒动,不时传来吆喝声。张笑走过去,发现一伙懒惰的农 民工,正窝在一块肮脏的塑料布上赌钱。观看的人围了几层。因他们赌的是毛票, 自然不会有警察来管这等闲事。张笑挤了进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挤进一群自 己讨厌的人里面。一个满脸肮脏胡子的家伙做桩,快速地洗牌、发牌,粗糙、肮 脏的手指相当灵巧。几个下赌的人,把零散的纸票和硬币纷纷丢在胡子面前的一 只破碗里,赌得热火朝天。张笑想,这些家伙,比谁都快乐,过去同情他们的贫 穷,显得很可笑。他忧闷的是,现在他连他们都不如。他们回去还有块地,而下 了岗他,连块地也没有,每月两百元的下岗补贴,连烟钱都不够。张笑还想,如 果真有块地,他可以把它耕耘得很好,种什么长什么。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 能吃苦的人。 张笑的口袋里也只有几张毛票——那还是买米剩下的,不够买一包廉价烟。 张笑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左手一直捏着口袋里的一块铜镜——这是张笑目前最大 的财富。据说这铜镜是明朝永乐年间的东西,价值不匪。他捏着铜镜,腰杆似乎 硬挺多了。现在他很想把铜镜脱手,卖个千儿八百的,以度过这段日子。他曾在 文物市场去过几次,有人只肯出两百元,最高的也只出到五百元。他没卖。他相 信一个朋友的话,这铜镜是真货,年代久远,应该值好几千元。朋友是个文物贩 子,据说鉴别文物真假很有一套。張笑信以为真,便没急着出手。除此还有个原 因,他曾把这东西当作礼物,送给过他曾喜欢的一个女人。女人不识货,觉得这 东西没什么用处,便把铜镜退给了他。当时张笑进厂不久,还是个穷人,微薄的 工资除了吃饭外,基本上都寄给了乡下的父母,自然拿不出钱买礼物。每次看见 铜镜的时候,他都会想到那个女人,结婚多年,这种感觉还常常冒出来,似乎从 铜镜里看见了昔日情人的面孔。 那个女人叫肖兰,是張笑的初恋。 下午的太阳,明晃晃地落在草地上。张笑从广场转悠到离广场不远的立交桥 上。那儿也是人满为患,摆摊的算命的,几乎占据了半个路面。张笑走到一算命 瞎子旁,很想算一卦,但是他迟疑了几分钟后走开了。五年前,武当山有个道士 曾给他算过一卦,说他在四十岁时,财运大发,事业一片辉煌。可是,今年張笑 正好满四十,不说财运大发,竟连维持生计的工作都丢掉了。 張笑趴在立交桥的护栏上,伤心地摇了摇头。他想,人的命运掌握在上帝的 手里。这些冒充人间半仙的家伙们,玩弄的全是骗钱的勾当。 張笑拿出铜镜,对着太阳晃悠着,把微弱的折光投射在立交桥下一个女人的 脸上。凭感觉,这个女人是个“马路柳莺”,眼神萎靡、疲倦,嘴唇红得像吃了 个死婴,尤其是她穿着的超短皮裙,使得肥臀毕露,带着性感而挑逗的意味,更 加显示出她的职业特征。張笑知道,即便在大白天,在立交桥下,也常常游荡着 这种女人。女人似乎感觉到脸上有什么在晃动,便朝左右瞅了几眼,但是她没有 看见桥上的張笑。等女人顺着晃动的光线抬起头来时,張笑立即收起了铜镜。張 笑这样反复了几次,心里竟变得舒畅起来,同时他还感到这女人的姿色还不错。 这时,有个面相模糊的男人朝他走了过来,问他手里的铜镜卖不卖。張笑说: “你肯出多少?” 男人伸出一根指头。 張笑怀疑地问:“一千?”男人把铜镜捏在手里反复察看起来,没有说话。 張笑打量起男人的神情,感觉他是个识货的人,心想如果能卖一千元,他就心满 意足了。 但是男人把铜镜丢给了張笑,说:“这玩意已经不值钱了。” 張笑说:“你看看铜镜背后的文字,就知道是那个年代的货了。” “这是水货,几个字是后来刻上去的。” “货真货假,我懒得跟你争了,你到底肯出多少?” 男人又竖起了一根指头。这次張笑知道了他的意思。 “一百元?别说了,算你过了次眼瘾。” 張笑望着离去的男人背影,又小声地骂了一句:“老子看你才是个水货!” 張笑再次朝桥下望去时,发现女人正在跟一个脸色发红的男人说话,似乎也 在讨价还价。不一会儿,女人与红脸男人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一条巷子里了,想必 已经达成了买卖协议。 張笑苦笑了一下,收起铜镜,心里又回到了落寞空虚的状态。 張笑望了一眼天空,天空像一面巨大的铜镜。在广场的上空,有几只风筝在 悠闲的飘荡。他发现其中一只风筝已飞到了半空中,并渐渐地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了。那是一只游荡的金鱼风筝,它飘摇着尾巴,一直游到了云层深处。 張笑一直等待着风筝从云中飘下来,但是,风筝没有重现。久而久之,他竟 怀着莫名其妙的期待,在回家的路上,好几次无意识地抬头望天——不知道他望 的是白云,还是他一直期待落下来的风筝。 3 張笑走到家门口时,又转身沿着一条热闹的巷子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巷子的 尽头,随即拐进了一家窄小的店门。这是一家专卖散装白酒的酒店。刚一走进去, 張笑便从两只大酒坛之间,看见肖兰正对他微笑着。肖兰说:“你已经有很久没 来了。” 張笑没回答。張笑似乎没看见肖兰似的,脸色僵硬地朝里屋走。屋子里灰暗、 狭小,里屋同样被几只巨大的酒坛占据了大半个的空间。 “我还以为你从此不见我了呢,”肖兰说,“我知道你的事情了。” 張笑漫不经心地掏出一支烟,双手在裤兜里摸索着,想必在找打火机。肖兰 丢给他一盒火柴。火柴有点潮湿,连划了几根也没划燃。張笑看了一眼火柴的商 标说:“火柴厂倒闭也好。” 肖兰一时没揣摩出他话里的意思。肖兰曾是火柴厂里的工人。 “你是同情我,还是幸灾乐祸?”肖兰说:“现在该我同情你了。” “他妈的!我希望所有的国营厂子都烂掉!”張笑说。 肖兰不说话,也不开灯,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屋子里的光线暗得几乎 看不到对方的脸。 張笑捏熄烟头想走,但发现酒店大门已被关上了。“怎么这么早店子就打烊 了?”張笑看了看表说。他拉了拉门闩,门被反锁了。他不知道肖兰什么时候离 开了酒店。他躺在一张靠近墙角的铁床上,闭目养神起来,脑袋空洞得似乎成了 个多余之物,什么也不想,或者什么也想不起来,不到一刻钟他就睡着了。如果 不是肖兰推醒他,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弄了点吃的,”肖兰从一只塑料袋里翻出一只卤鸡和一袋油炸花生,随 后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酱泡葱头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 張笑发现肖兰已经换上了一件带纽扣的紫色裙子,头发已经从头顶散开。在 一只15瓦的灯光下,肖兰似乎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張笑麻木的脑子一激灵, 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一天。他认识肖兰的时候,肖兰也是穿着一件 紫色的裙子,他记得裙子也是这种款式。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是 在什么地方了。 “一个大男人总得寻点事情干,”肖兰一边说,一边低头擦着桌子。 張笑的目光停留在肖兰的紫色裙子上。他断定这件款式老化的裙子肯定是她 十几年前穿过的那一件,因为他发现裙子领口少了一只纽扣。他记得这颗掉落的 纽扣,银灰色的,像只图钉。当然这只纽扣的掉落跟他有很大的关系。她一直没 把纽扣钉上去,他想。他不知道她为何还保留这件已经过时的裙子,并且突然穿 在了自己的身上。 肖兰把一只硕大的酒杯放到他面前。 “我已经戒酒了,”張笑推开酒杯说。 “这是刚酿的,没掺水,”肖兰又把酒杯放到他面前说:“你闻闻就知道了, 味道不一样。” 張笑早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味。他端着酒杯假装闻了起来。 “是不是害怕我把你毒死?”肖兰说。 張笑没说话。他知道这酒是今年新酿的高粱酒,跟坛子里的酒不一样。坛子 里的酒掺了水。張笑家里的散装白酒,就是在这里打的,但没掺过水。过去他每 个礼拜都要来这里打一次酒,一次五斤。有一次他喝醉了,住进了医院。段红怀 疑酒有问题,便到肖兰的店子里大吵大闹,说这店里的酒是工业酒精兑出来的, 差点喝死人命。肖兰见来人是張笑的女人段红,没跟她对干。她说:“本店从没 卖过假酒,都是本地酿的高粱酒。你男人往死里灌,跟酒屁相干!”段红的老婆 不服气,把没喝完的酒送到质检部门进行化验,结果发现酒没有问题。那次張笑 喝了一斤多,有点借酒浇愁的意思,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令他痛苦不堪的事情,发 现肖兰的儿子越长越像他了。 那时,段红压根就想不到,酒店的女老板,跟自己的丈夫竟是很早的相好。 “今天怎么想到过来了?”肖兰又说。 “无聊呗。”張笑喝了一口酒说,样子十分散漫。 “男人真没良心!”肖兰说。 肖兰的脸色阴沉下来。 張笑只是低头喝酒。他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突然变得富有某种情调。他喜欢 看女人伤心的神色。过去他每次来打酒,想趁机坐坐,跟她热乎一下,但一听到 她大着嗓门,跟前来打酒的男人粗野地调情,他就像突然吃了一粒霉花生,感觉 顿时变坏了。 “你打算怎么办?”肖兰问。 “你怎么知道我下岗了?”張笑不愿回答她的问题。 “你的那点事情,还值得保密吗?”肖兰说:“没想到你还那么虚荣。” 張笑的额头沁出了汗水。他已经把装在陶瓷缸里的酒喝见底了。 “我已经是个多余的人了,他妈的!工人阶级瞬间就成了废物。老子辛辛苦 苦干了二十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張笑的情绪随着肚子里的酒精浓度的增 加在加强。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肖兰给張笑斟满酒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问你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張笑还是不愿意回答她的话,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的目光又 盯在肖兰的胸部上。发胖后的肖兰,其胸部隆得更高了,两只硕大的乳房快把紫 色衣裙的另一只纽扣撑落。張笑的目光稍微紧张了一下,很快化为平静。他觉得 肖兰的乳房更加显示出某种飞扬跋扈的味道。張笑的脑子渐渐晕糊起来,而目光 已经明显控制不住那种放肆的光亮,直直地,好像是肖兰紧绷的胸脯,把他的目 光擦出了火光。張笑一把扯开肖兰的裙子,然后不顾一切地把她拽到铁床上。有 只纽扣随即滚落在地上。在一瞬间,铁床就剧烈响动起来,伴随的还有肖兰畅快 的呻吟。一只受到惊吓的老鼠,迅速从铁床下窜进了两只酒坛间的黑暗之处。 肖兰整理着衣服。紫色衣裙,因为掉落了两只纽扣,怎么也遮盖不住两只饱 满的乳房了。 張笑赤身裸体、四叉八仰地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熊。 4 張笑回到家时,段红已经睡了。張笑没开灯,摸索着往沙发上一躺,睡意顿 时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很快进入了梦乡。段红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她拉开 灯,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其实段红并不知道張笑回来了。段红做了个梦,梦 见自己得了个大胖小子。今年是段红三十六岁本命年,但她至今没怀上孩子。这 心病一直折磨着她。早些年,段红领着張笑没少跑医院。医生说他们的身体没什 么问题。怎么会怀不上呢?医生也糊涂了。因为检查的结果他们的精子和卵子都 没有问题。医生只好对他们说一些过夫妻生活的体位问题,并建议他们买一本这 样的书看看。当时張笑麻木地朝医生瞄了一眼,就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在很早的 时候,他就偷偷看过类似的书,几乎照本宣科地跟段红尝试过各种体位,但没收 到实际效果。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随着年龄的增大,張笑对养育后代失去了 信心。后来段红一直想领养一个孩子,但張笑坚决反对。張笑反对还有一个隐秘 的理由,因为他发现肖兰的儿子长得越来越像他了。 听到張笑的鼾声,段红才知道張笑回来了。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張笑已经在沙发上睡了好几个晚上了。 段红想接着睡,接着做那个梦,但是張笑的鼾声像一只绿头蝇,在她耳边嗡 嗡飞着,她怎么也无法入睡。多年来,她好不容易习惯張笑的鼾声,以至于没有 他的鼾声,她根本无法入睡。但现在張笑的鼾声似乎是从门缝里传进屋子里的, 时远时近,时大时小,节奏混乱,像无数只老鼠在哄抢食物,使得段红心里烦躁、 忧闷。 “没本事的男人,就喜欢喝几口!”段红在心里诅骂了一句。 段红摸摸衣服的口袋,钥匙还在。她担心張笑把柜子打开,偷偷喝掉藏在里 面的五粮液。她摸了摸口袋的钥匙,钥匙还在。五粮液酒是一个月前买回家的, 也就是厂里改革方案刚刚下达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杨默一上任,厂里就开始 实行减员的重大举措。新方案立刻在厂里引起了轰动。开始,段红和張笑心里还 比较踏实,他们觉得,工厂减员,势在必行,怎么也不会减到張笑的头上。可是 结果出来后,令他们大吃一惊,在减员的名单里竟冒出了張笑的名字。这无疑给 張笑以极大的震惊和打击。 段红压制住愤怒,想着对策。于是她花了半年的积蓄,买了两瓶五粮液,以 便跟杨默疏通关系,挽救張笑的岗位,但是酒被杨默退了回来。 5 張笑得知消息后那天,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杨默算帐。他暴跳如雷,嘴里一个 劲地骂道: “这个王八蛋!” 谁也不知道他骂的是杨默。 他抓起一只空酒瓶便去找杨默。但是在厂区溜达几圈后,他始终不敢进厂长 办公室的大门。他的愤怒被某种担心压制住了,他担心他一闹,事情可能会变得 更糟。但是他的嘴里还一直骂骂咧咧着。有几个闲散人员,也在厂区溜达。他们 听到張笑的骂声,幸灾乐祸地朝他走过来。張笑赶紧把空酒瓶藏在衣兜里。 一个认识他的人故意说:“你骂谁?” 張笑说:“不骂谁。” 另一个人说:“如果你敢冲进去砸人,我们都帮你砸。现在老子的拳头也痒 痒的。” “我砸谁?我疯了?我不砸谁。” “那你揣着酒瓶干什么?”说话的人用手拍了拍他的衣服,想必他已经识破 了張笑虚弱的举动。 張笑抬头望了一眼说话人,才发现此人是去年就被厂里除了名的青工。他在 社会上混了一年,据说混进过派出所。从他一头长发和一张刀子脸就能看出,这 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据说现在有个副厂长终于被他摆平了,答应给他安排一个 轻松的活干。 “我刚喝了几口,”張笑说。 “把酒瓶拿出来也让哥们喝几口嘛。”刀子脸笑起来了,连脸上的肌肉也在 抖动。 張笑没吭气,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厂长办公室的大门。 “看你那熊样,你不下岗,谁下岗!”刀子脸狠狠地踢了一脚身边的松树, 有只松果掉落下来,刚好砸在張笑的头上。張笑用发亮的目光扫了刀子脸一眼, 依然没有说话。随后他的目光很快黯淡下来,他讨厌刀子脸管闲事。 “谁说我下岗了?”張笑否认道。他觉得这样说话,面子上好看得多。 他不知道刀子脸吹着口哨,已经从他身边走开了。刀子脸光着的脊背在張笑 的眼前闪了一下。 “谁说我下岗了?谁敢叫老子下岗!”張笑接着又说了一句。声音很大,好 像是有意说给刀子脸听的。但是刀子脸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老子下岗了又怎么样!”他随即补充了一句,声音很小,好像是说给自己 听的。 厂办的人基本上走光了,但没见杨默的影子。 天快擦黑的时候,張笑才往家的方向晃悠,空酒瓶还一直揣在衣服里。而此 时的張笑比揣着一瓶农药还要绝望。他正要上楼时,匆忙下楼的段红一下子撞在 了他怀里。段红的手里拎着一只袋子,凭感觉,袋子里装的是两瓶酒。 “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段红说:“我刚在附近找了你一圈。” “我就在楼下抽烟,”張笑说。 “你怀里揣的什么?”段红问道。 “酒,”張笑说。 段红白了他一眼,就匆匆下楼了。張笑的眼睛盯着段红手中的袋子。他不清 楚老婆要去哪里。 一个小时后,段红拎着口袋回来了。她把袋子往桌上一放,就开始抱怨起来: “你自己的事情,竟无动于衷,夹着尾巴做人,我替你难受!” 張笑茫然地盯着袋子,得知段红给杨默送礼去了,礼物被退了回来,气不打 一处出: “我的事情根本就用不着你来管!你讨好那个王八蛋,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姓张的,你用不着对我发火,有本事你把工厂给炸了。”段红气得像一只 遭遇公狗欺凌的兔子。 6 从那以后,張笑每天都在广场周围游荡。三月的风吹得人心痒痒的,周身有 种轻柔无骨的感觉。这感觉非常糟糕,張笑有种随时离开地面的虚弱感,心里慌 乱。广场上空,一下子多了无数只风筝,五花八门的风筝呈现出各种飞翔的姿态。 其中有只风筝像一只摇摇入坠的飞机,一下子载在了一座高楼上。地上随即冒出 一片惊呼声。惊呼声把众多的目光吸引了过去,让人感到好像有一架飞机从空中 掉了下来。“那只风筝真牛屄,可惜它还是落了下来。”張笑听到旁人说。此时 他真希望有架巨大的飞机突然摔落在广场的中心。 張笑拐到广场的另一侧,那里有几个人在兜售风筝。风筝的造型五花八门, 一看就是那种批量生产出来的。这时張笑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扭转头来, 发现是一个卖风筝的老头。張笑朝他点头笑了笑,但笑得十分勉强。老头过去在 工厂附近的菜市场摆象棋摊,張笑平时喜欢跟他较量一番。老头摆的是残局,一 局收费一元,但不收張笑的钱。久而久之,老头跟張笑成了无话不谈的棋友。 “你怎么卖起风筝来了?”張笑问道。 “短期买卖嘛,卖风筝不影响下棋,”老头摆开棋子说:“棋子我带着,不 来一盘?” “这几步棋,跟别人下还差不多,”張笑望了一眼残局说:“我来摆个棋路, 棋子颜色随你挑,谁输谁请客。” 老头说:“你别摆了。我看你有心事,是不是又跟老婆吵架了?” 張笑不说话,依然低着头摆弄着棋子,只好自己跟自己下了起来。他的象棋 水平在跟老头的多次较量中,不断提高,在厂工会举办的象棋比赛中,他还拿过 冠军。 连续几天,張笑都在广场下棋。老头忙他的生意,偶尔也跟他下一盘以解闷。 但是一个礼拜后,張笑的身影突然从广场消失了。他在家里折腾了几天几夜, 制作了一只巨大的风筝。风筝的形状酷似一条巨大的蜥蜴,120 根孔雀尾翼组成 了“蜥蜴”的腿爪,足有十多米长,看起来十分气派威风。 当張笑把风筝拿到院子里试飞的时候,引来了一群小孩。 “这么大的风筝,真牛。”小孩们各自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这么大肯定飞不起来。” “我看见过比这还大的风筝,有一架小型飞机那么大。” “吹牛!那根本就不是风筝,那是气球船。” “也不是气球船,而是有发动机的小型飞机。” “……” 張笑汗流浃背地忙碌着,他没在意孩子们到底在争论些什么。当他再次准备 把风筝放到天上去的时候,他发现有两个孩子打了起来。他们在地上滚成一团, 像两只纠缠在一起的刺猬。張笑丢下风筝,看了几眼,很快感到有点无趣——你 滚过来,我滚过去的,势均力敌,一点也不精彩,于是他只好接着把心事放在风 筝上。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周围有个小孩突然尖叫了一声“血!” 張笑朝小孩滚动的方向望了一眼,发现两个孩子已经滚到了堆放杂物的墙角 边。几只酒瓶从角落里滚落出来。他走过去,发现地上有一滩耀眼的血。此时两 个孩子还死死地缠在一起,只是不再动弹。他拉了一下,没拉开。接着他用力才 把两个小孩缠在一块的手臂扳开。这是他才发现,血是从一个身穿蓝色毛线衣孩 子的脑袋里流出来的。张笑一眼认出这个小孩是杨默的儿子杨洋。另一个小孩的 脸上也是血,当他目睹地上的血后,突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倏地从地上爬起 来,转眼朝一个巷子里跑得没影了。 張笑抱起杨默的儿子愣住了。小孩眼睛紧闭,脸色像一张纸,血还在流,血 滴落在地上和張笑的身上。“完了,这孩子完了。”張笑说着就抱起小孩就朝医 院的方向跑。 7 “要不是我,这个小王八糕子就没命了。”張笑说。他回到家里时,天已经 黑了。 “你见到杨默没有?他应该感谢你。”段红说。 “杨默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張笑说。 “你不能在他面前当无名英雄,你得让他知道,他孩子的命是你帮他救过来 的。”段红说。 “谁也没想到两个孩子会死缠那么久,”張笑手上的血都结壳了,他在卫生 间里一边洗手,一边说:“院子里的人都看到了,是我叫了一辆三轮车把他儿子 送到医院的。” “你应该让杨默知道,”段红说:“这是一个好机会。” “上次到他家里送礼,杨默硬是把礼品退了回来,说你的事情,厂里研究后 再想办法。可是两个月过去了,也不见他给个回话。你们厂的一个副厂长的亲戚, 年纪快五十了,都给安排了。你俩还是同学、老乡,他一点面子也不给。等这些 王八蛋们研究,人都要饿死了!”段红又说。 她越说越愤怒,说起杨默的儿子时,竟有点幸灾乐祸味道。 張笑没回答段红的话。他已经躺在阳台上的一张竹椅上了。风筝已经被人送 了回来,就放在阳台上。风筝的尾部有些红色的斑迹。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杨默儿 子的血迹。他盯着风筝,连续吸了两支烟,心里竟冒出了某种成就感。 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張笑闭门不出。他在等杨默的电话。他断定杨默肯 定会打来感激他的电话。他相信很多人都看见了这一幕:抱着杨洋朝医院奔跑的 时候,宋善正好撞见他。宋善就住在杨默家的隔壁,杨默不会不知道这事;目睹 这一幕的还有住在楼下的小刘。当时他正推车回家,车上还堆着没卖完的大白菜。 張笑把杨洋往大白菜一放,踩着三轮车就往医院赶。晚上,張笑把三轮车推回来 时,小刘还用嘲讽的口气说了一句:“你立功了,你的工作这下应该有着落了。” 杨洋被送进医院急诊室后,最先赶来的是他爷爷和小姑,虽然他们互相不认识, 但張笑说过,他是杨默的同事,叫張笑。 但是,一个礼拜过去了,張笑一直没接到杨默的电话。張笑想:“我救了你 儿子一命,你总得打个电话。”張笑还想:“杨默可能出差了。他回来后,肯定 会把电话打过来的。”他不求他说多少感激的话,也不求什么回报,只是期待他 一句关于他工作的明确回话。 一个礼拜电话只响了三次。其中有一次是肖兰打过来的。他以为她听到了他 救了厂长儿子一命的消息,想打探一下事情的真相,因为院子里已经有很多人向 他打听事情的真相了。但是肖兰在电话里只是说她病了,希望他来一下。肖兰的 声音很小,还没等杨默回过神来,那边就把电话压了。張笑抓着话筒,大脑突然 有点发僵,他不知道肖兰到底出了什么事。多年来,肖兰从没给他打过电话,虽 然他们之间暧昧的关系已经平淡到左手握右手的地步了。但是,張笑回想起那天 竟莫名其妙地又跟她上了一次床,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女人是否旧情复燃?张笑 一时非常迷惑。 在去酒店的路上,张笑的心情有点灰暗,内心里还不断谴责自己,不能再与 她糊里糊涂发生肉体关系了,因为他实在不想跟肖兰走到婚姻的路上去。他跟段 红虽然吵吵闹闹了多年,但是他找不到彻底背叛段红的理由。再说,人到中年, 多年的婚姻生活,已经使他疲惫不堪了,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种激情和欲望了。 “你不是说你病了吗?”张笑走进酒店,看见红光满面的肖兰说。 “你是不是害怕见我?”肖兰的脸色突然阴了下来。 张笑掏出一支烟,肖兰赶紧把火柴往他怀里丢过去。張笑没接火柴,随即从 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女人不说话。店子里几口巨大的酒坛,散发出浓烈的酒气,下午的阳光从木 板门的缝穴里透进来,给人以昏昏入睡的感觉。肖兰到底想跟他说什么,張笑不 知道。他也懒得打听。在段红面前,張笑常常难以直起腰杆,而在肖兰面前,大 男人的味道十足。 肖兰的头低在烟雾里,一动不动。空气里弥漫着暧昧和紧张的气息。 “我跟他离了。”肖兰说:“反正我们迟早是要离的。” 張笑知道肖兰的丈夫一直住在乡下,守着一片树林,很少回城。 “你疯了!”張笑突然吼了一句。 “你吼什么?你有什么权力吼我!”肖兰说着就哭了起来。 張笑并不为之所动,他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心情糟糕透了。屋子里的光线 迅速黯淡下来。張笑看到放在身边酒坛盖上的电话,便拿起电话,拨了一连串的 号。电话传出的是盲音。但他还是对着话筒大骂了一句: “你是个王八蛋!” 肖兰以为他的电话是打给自己的丈夫的。 “你骂他有什么用,是我提出来离的,”肖兰说。 “我才懒得管你们之间的屁事呢!” 其实,張笑的电话是打给杨默的,电话并没有打通。 張笑最终没等到杨默的电话。他在烦闷的时候,只好带着风筝又溜达到广场。 但是他的风筝始终没有能够飞起来。他对风筝进行过几次改造,依然没有效果。 这只飞不起来的风筝,在众多的围观者中,出尽了洋相——它总是升到几米高的 时候,就拖曳着长长而笨重的身子迅速倒载下来。这使得張笑在沮丧的同时,自 尊心还受到了某种伤害。面对评头论足的围观者,張笑只好带着歉意,默默收拾 起风筝,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你的风筝,头重脚轻,失去平衡,怎么可能飞得起来呢?”卖风筝的老头 说。 “今天的风太小了,”張笑回答:“我不相信它飞不起来。” 8 “你怎么还没把风筝卖掉?”段红看见張笑背着风筝回家的样子,心里十分 失望。 “我得卖个好价钱。”張笑闷声闷气地说。 其实,張笑压根就没想到把风筝换成票子。再说谁会买一只飞不起来的风筝 呢?但是连续几天背着风筝到广场去游荡,他总得给段红一个理由。 “我相信还是有人买的,价格合理才能卖,”張笑又说:“因为光制作风筝 用的孔雀羽毛就值两百多块呢。我看见公园里有人出售孔雀羽毛,每根两块。” “那你还不如把风筝拆掉,光卖孔雀羽毛。”段红说。 最近段红的心情不错,说话做事很少给張笑以脸色。但是張笑没意识到这一 点。段红的好心情,是因为她穿了件乳白色的套裙。張笑压根就没注意到段红的 变化。平时他对段红的穿着感觉迟钝——这都是漫长而混沌的婚姻生活造成的。 段红有两年没给自己买件新衣了,那天她从張笑的衣兜里翻出了铜镜,拿到文物 市场偷偷卖掉了。铜镜买了三百元,段红揣着钱给自己买了这件套裙。段红知道, 張笑藏着这只铜镜跟某个女人有关,但她不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心里一直有 点酸酸的。如果在早几年知道此事,她根本不会想到拿去换钱,而会把铜镜砸成 碎片。现在她需要的是钱。 “你还记不记得这孔雀羽毛是谁送的?”段红说,“今年我们结婚有整整十 五个年头了。” 張笑猛然一惊,终于记忆起孔雀羽毛的来历。十五年前的夏天,杨默抱着一 只插着孔雀羽毛的黑色花瓶,祝贺他们结婚大喜时的情景,突然凸现在他的脑海 里。那时,杨默跟他在同一车间里干活,关系相当不错。 張笑望着风筝上的孔雀羽毛,忧伤地摇了摇头。那只黑色的花瓶,在一次酒 后他与段红的打斗中,被他砸成了碎片。那段时期,他心里总抹不掉另一个女人 的影子。 張笑很快从不痛快的回想里走了出来,想着是不是应该主动给杨默打个电话。 “杨默如果还是个人,就会主动给你打电话的。你打过去算什么,他还以为 你想从他那里获得什么?”段红把他手中的话筒抢了过去说。 “不知他儿子的伤好了没有?”張笑说,“我只是想问问此事。这是个机会。” “谁不知道你救了他儿子一命。但是他连个道谢的电话也不打一个,别指望 他‘研究’你的工作了。这个王八蛋,王八吃多了,也快变成动物了。”段红骂 道。厨房里传出锅瓢撞击的清脆的声音。 第二天,張笑依然带着风筝慢悠悠地来到广场。这次他已经没有勇气去试飞 他的风筝了,而是琢磨着怎么把风筝卖掉。他把风筝与老头的风筝挂在一起,专 心下起象棋。他想如果有人买,只要价格合理,卖掉风筝就走人。风筝能否飞起 来,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风筝连续挂了三天,都没有卖掉,询问的人倒还不少,但一听说价钱,大多 摇摇头走了。其实張笑只想把孔雀羽毛的价钱卖出来。但是他不知道现在孔雀羽 毛根本不值钱了。 第四天,终于有人喊出三百元卖这只风筝的时候,張笑说不卖。不是他不卖, 而是对风筝失去了信心。他以为这个人只是开玩笑,没当真,依然低头下棋,只 是胡乱回了一句:“你先看看货色,光制作这风筝的孔雀羽毛就值三百了。”他 想,如果此人真想买,出一百元他也卖了。老头也没答话,因为他觉得这只飞不 起来的风筝一文不值。来人又说了一句:“三百不卖,就再加一百吧。”来人把 四张白花花的钞票丢在了張笑的面前。張笑看见飘落在面前的钞票,猛一抬头, 发现面前站着的是厂办的干部小葛。“怎么是你?”張笑说。小葛也吃了一惊, 说:“怎么是你?这风筝是你的吗?”張笑点点头。其实小葛早就注意到他了, 他的吃惊神情是装出来的,以便给張笑一点面子——同一个厂的职工,沦落到马 路上卖风筝,这无论如何是件难堪的事情。 “你买风筝干什么?”張笑尴尬地拾起面前的钞票,递给小葛说:“别开玩 笑了,我做个风筝自己玩。工作都没了,只能放风筝了,打发时间啊。”后面的 话,带有某种委屈的味道。 小葛强行把钞票塞进張笑的怀里,说:“不是我买,是我帮杨厂长的儿子买 的。他儿子在家里闹了好几天了。” 張笑的脑袋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感到闷闷的——杨厂长的儿子?杨 默的儿子?难道他儿子看上了他的风筝?他迅速回想起杨默的儿子与另一个小孩 打得头破血流时的情景。 难道杨默的儿子杨洋因为他的风筝才跟人大干了一架? 当小葛正要取走风筝的时候,張笑一下子把小葛的手拉开了。他说: “这风筝我不卖了。” “是杨厂长的儿子买的。”小葛严肃地重复了一遍。 “谁买我也不卖了!”張笑用双臂护着风筝说:“如果是你的孩子喜欢这风 筝,我送给你都成,但我不卖给什么厂长的儿子或是厂长的孙子。” 張笑的脸瞬间变成了紫色,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好像突然受到了一场惊 吓。地上的钞票被风刮了起来,趁小葛在忙着捡钞票的时候,張笑抱起风筝溜掉 了。 8 回到家后,張笑浑身汗透了,但是心情非常舒畅。他小心地把风筝展开,端 详了半天,好像打量着一件无价之宝。 “什么破玩意?看你得意的,我说过谁都不会买你这只破风筝。”段红冷不 丁地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脸上挂着厌倦的气色。 “你不知道刚才别人出多少钱我都没卖呢。”張笑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说。 “你别糊弄别人了,我听楼下的小孩说,你的风筝根本就飞不起来。” “飞不起来没关系,但有人买,”張笑说,“老子就是不卖。” 段红觉得張笑几乎被这只破风筝快搞得神智不正常了。 “收起来得了,眼不见心不烦,”段红随意地踢了风筝一脚说。 一根孔雀羽毛掉落在張笑脚下。張笑突然愤怒地吼道: “你知道刚才是谁要买风筝吗?張笑说:”是杨默的儿子。“ 段红惊讶了几秒钟说:“你不卖是对的。” “我为什么要卖给他,我才不卖给这龟儿子呢!” “今天晚上我们一同给杨默的儿子送过去。这真是个好机会。”段红的情绪 突然振奋起来。 張笑狠狠地白了女人一眼说: “老子这辈子当乞丐,也不会上他家门了。” 段红一时没反应过来,末了她也激动得不能自持了: “那你就等着当乞丐吧!”段红说,“你过去怎么活得像个龟孙子,现在不 该硬的时候你倒硬了。” “你不是说他不是人吗?” 張笑愤怒起来的时候,谁也不敢看他的脸,脸上的每寸肌肉似乎都要炸裂开 来。段红在他吼出的巨大的声浪里,心惊胆战地默默躲开了。她拿起身边的一个 包,摔门而出。 晚上,段红没有回家,第二天段红还是没有回家。到了第三天張笑怎么也睡 不着了。他感觉段红可能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了。因为结婚多年,他虽跟她打打闹 闹过多次,但段红从没在外面过过夜,气一消,日子照常过下去。但是这一次却 不同。他太了解她的性格了。他像一只困兽,在屋子里左右徘徊起来。段红在城 里一直没个固定的工作,只是偶尔做做家庭钟点工。她的老家在东北农村,离这 里上千公里。有段时间,她说她想回老家种地。張笑没当真,觉得她是开开玩笑 而已。 “莫非她真的回到了老家?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无法把她拽回来了。”張 笑想。 他想去找肖兰,刚下楼梯的时候,又折了回来。他突然想到肖兰的儿子已经 判给她抚养了,回到了肖兰的身边,去了也不方便。他看看挂钟,时间快到凌晨, 但他毫无睡意。他突然想到被段红锁在柜子里的五粮液,便一脚踢开柜门,从礼 品袋里拿出其中一瓶,咬开瓶盖,然后猛灌了几口。 “老子从来没喝过这高级玩意,凭什么要给那个王八蛋送过去。”張笑的影 子在墙壁的镜子里晃动,好像有两个張笑在对饮。很快張笑喝出了更加复杂的心 情——痛快,得意,悲凉,忧伤。是酒的作用,或是他面前的风筝,还是段红的 离去?你很难猜出来。 到了下半夜,張笑似乎越喝越清醒,身子越来越轻,有种飘飘入仙的感觉。 “好酒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張笑想。 張笑这样想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大门没锁,段红走时,没 带钥匙。他以为是段红回来了,其实是起风了。 張笑突然激动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老天总算刮起大风了。” 随即他扛起风筝冲门而出,快速来到深夜的广场。月光真好,风在树林里游 荡,像有无数只鸟扇动着翅膀。月亮像一只飘游在半空中的风筝,试图想挣脱无 形的绳索。 在空无一人的广场,張笑费尽周折,终于把风筝放飞到了空中。他拉着风筝 的引线,在开阔的广场上奔跑起来。有好几次,他差点被巨大的风筝托离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