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 作者:链子 浴缸里有很多泡泡,偏我是个破坏王,专门追着美丽的浪漫的泡泡伸出指去, 目的是戳破,“嘭”,让它们爆炸,然后告诉自己,它们都是易碎的幻象。假设 可靠程度和结实程度成正比,那么它们的结实程度还赶不上镜面玻璃。 那天我们吵架了,和人们习以为常的情状不同,我们有自己的特殊表达方式。 他一声不吭的,把很多东西从窗口扔了出去,我就在边上念儿歌。 我最恨他扔东西,明明是他开了菜单让我按图索骥,现在却这么扔,在我看 来扔掉的不单是一张张钞票,还有我的一条条腿,为买它们而跑断的腿。 一般来说,我越不高兴就越高兴。所以他扔得越起劲,我的儿歌就念得越发 声情并茂,最后奶声奶气唱道:“一条小鱼游来了,游来了,快快抓住……” 他终于粗鲁起来,将我推出门去。我笑嘻嘻地让他推,谁动怒了谁输,这是 公认的判定规则,我当然要保持完胜。直到他“叭嗒”上了锁,我才发现胜利者 没啥可高兴的,这意味着他可以轻轻松松躺在房里看电视,而我只能在外头站着, 要不和民工似的随便找处楼梯当躺椅。 起始我让他开门,从“芝麻开门”唱到“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他不理睬, 意思是吵都吵成这样了,没啥可商量的。于是我一转念,把游戏内容变成了攻城。 假如有根直径三十厘米的大木桩,攻城会比较就手,可现在走廊里空荡荡的, 莫说木桩,连拖把棍都没一根。我只好举起最象木桩的腿,一下下向门踹去。 城门很坚固,攻不开。 想了一下,有云梯同样可以解决,只要跳进城去,门开不开都是不打紧的。 四下寻找:我的云梯呢? 一眼瞥见了走廊栏杆,不禁心花怒放。三下两下爬上去,手已经攀上了门头 的气窗。 我气势汹汹地爬窗,迷糊想起,栏杆外就是天井,往下是十七层的高度,人 掉下去就可以做自由落体运动。如果那是十八层地狱,没准我会考虑,可惜十七 是质数,不美观,无法吸引我去跳,甚至无法吸引我去哆嗦。 现在我已经爬上了气窗,拱进了半个身子。我扭啊扭啊,要在狭窄的空间把 腿拔过来。他在踹门声响起的时候还很定心,顾自看他的电视,我这头没声响, 他反纳闷了,不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奈不过好奇,穿起拖鞋跑出卧室来看究竟, 这时候我已经抽过一条腿来,斜骑在窗上。 我居高临下朝他得意地笑,得意地笑。他立刻就崩溃了,抱着脑袋倒退一步, 背转身去发出一种既象笑又象哭的声音,这种声音容易引起人的幻觉,我仿佛看 见他将脑袋往墙上撞去了。究竟撞了没有呢?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有线电视的插 座后来就坏掉了。 他泪流满面,把白袜子带在手上,可能是糊涂了,也可能假装那是白旗,总 之给我开了门。我跳下窗温和地警告他,不要把我惹急了,因为一旦我急了就会 镇定下来,我一镇定下来就会有人倒霉了,这之后总有人会疯掉――肯定不是我。 有个朋友说多了一只波斯猫,他很感兴趣,让朋友带来看看。那阵挺拮据, 到饭店请客可请不起,那位朋友同也是我的老同学,大约可以将就,我便跑去买 菜,弄回家做饭给他们吃。 买了半只三黄鸡,作为最醒目的荤菜端上桌子。余钱只够买蔬菜,我尽量把 蔬菜作得好看些,吊人食欲,总算这桌菜从数量上看来不算太寒酸。 他逗弄着小猫,把它并不想吃的东西塞进它的嘴。 小猫不肯吃,把鸡肉吐在地上,我呜呜哭起来:本想把鸡肉让给他吃的,可 他却扔给猫糟蹋。 他忽然意识到,为了这顿饭,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脸色一变,内心不知 道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方才还疼那猫好比干儿子,突然就发怒了,把朋友叫来 一字一顿地道:“立刻把这只猫拿走,不要让我再看见!” 朋友听这话,初还以为是玩笑,后来发现他是认真的,当场被搞糊涂了,抱 猫离开时低声问我:“他在发什么神经病?” 所有的人都说我对他好,都埋怨他对我不好。他自己也知道,但他很怕我对 他好。他说就算是不吵架的日子,和我在一起也会和被催眠似的,变得精神恍惚。 说些最温馨的镜头,通常人们都把这叫做温馨。 譬如他病了,我去煮小米粥,一口一吹送进他的嘴。他神志清楚的时候会玩 笑说,很想管我叫妈妈,神志不清楚就会说,以后娶你做老婆。假如白痴对白痴 说这话,白痴会相信的,但他是神经病,所以我嘻嘻一笑,去烧开水了。 烧完开水沏茶给他服药,他没病时免去服药步骤,在端上的那一刻我总会说: “哥哥喝茶茶。” 这一句发音和普通话稍有出入,“哥哥”念做“果果”,第一个“茶”念第 三声,第二个念第一声。连起来念呢,就比较象儿童玩“过家家”时说的话。 开始的时候他比较顽固,总问我:“茶好了没?”我坚持回答:“茶茶马上 就好。”时间长了潜移默化,茶的称谓改变了。不管是柠檬茶还是泡沫红茶,无 论龙井毛峰碧螺春,一到我们这统称“茶茶”。 结果他在办公室,一次人家顺口问他去干啥,他也就顺口回答说:“我去倒 点茶茶。” 当天他就想掐死我,因为这都是我给带出来的习惯。 他当然没能掐死我,我早已经死了,做了神仙,否则我怎么会这么高兴。 我也掐,掐算可有可无的将来。只有一点从来肯定:神经病没法和神仙过。 每次算出这条来,我就恨恨猫到他背后,一口咬住他的后领,或者在他脸上 吮出青来,作为背叛的惩罚。他时而嘻嘻笑,时而哇哇叫,反手箍紧我报复。有 一次干脆扯下床单,揪起四个角把我扎成了包袱,扬言要背出去贱卖给过路的。 还用马克笔明码标价:一元两斤! 除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神经病经常出奔,搁下钥匙就走人。回头一想也是, 比旅馆的退房手续省事多了,他能不跑么? 每每遇见这种情况,我便忙着打开柜子,整理他的衣物。只要数数里面还留 了几条内裤,大约可算出他回来的日子。不过也有例外。 神经病跑了一周,给我电话,突然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衣柜里内裤的数字我记着呢。喝了口茶茶,我说,做神仙啊。 他又问,那些欺负过我人的里,我最恨的是谁,他会负责给我杀掉。 我最大的愿望他清楚得很,就象我清楚他是神经病。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我“哦”了一声,反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他呆了:“谁告诉你的?” “需要别人来提醒我么?”我扳着手指算给他听,“每次只有当你内疚时, 你才会想起补偿。什么样的内疚会这么严重,以致你急得不惜杀人也要了却我一 个愿望呢?当然就是和别人结婚喽。哈!这太简单了。” 他楞了很长一段时间,叹气:“你实在太聪明了……” 我说:“早知道有这天,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当初我算了无数次,你 还死活不信……现在可知什么是神仙了罢?” 神经病默然无语,电话那端传来小汽车的女声警告――“倒车,请注意,倒 车,请注意……” 我顿时明白过来,肃容起身,拉开窗帘往楼下看去。果然,他使用的是新村 门口的那个投币电话亭。 我用肩膀和下巴夹着电话,就和琴手夹小提琴那样,一边挥手再次向他证实, 一边不停重申:“我是神仙呐!我是神仙呐!”周润发脑坏吃巧克力的时候,说 自己是赌神,用的就是那个语调。 神经病抬起头看见了我,无处藏身。事实面前无可辩驳,他不再就这点和我 争辩,只低声道:“说吧,你究竟恨谁。” 我远远瞧着他,说:“我谁也不恨。” 他突然发病了,捏着话筒大叫:“告诉我!究竟恨谁!” 瞧他那恼羞成怒的样子,太不象话,我严厉地批评他:“小朋友要乖!不要 乱吵!”一下就把他震住了。 想起些画面来,语调渐渐温柔。我说:“今天不讲故事了,听阿姨念‘四勤 四不’吧。以后你要牢牢记住了。 “一,勤洗手,剪指甲,二,勤洗头,理发,三,勤洗澡,换衣……” 话筒那头传来呜咽,他揪住自己头发蹲下去了。 小汽车带着神经病走了,我搁下电话,放水洗澡。 以后只要洗一个人的衣服就可以了,以后只要一个人管饱就行了,以后还有 一张大床给我一个人睡,还有,今天要把所有的被子都盖上,这是蓄谋已久的! 在浴缸里摇头晃脑,我盘算着没有神经病在身边的好处。浴液迷了眼,仰面 迎向莲蓬龙头,咕咚咕咚,水流穿过咽喉,流进胃里,效果类似喝烧酒。 懒洋洋躺进满盆的浴液,我要让自己浸得香喷喷的。 一个泡泡,两个泡泡,三个泡泡……成群的泡泡围着我转,开始我还想抓住 它们,后来累坏了,躺在浴缸里睡着了。 只要皮肤温度比水温更低,在凉水里也会感到温暖。只要难受得比难受还难 受,就不觉得难受了。醒来时水都凉了,可浸在凉水里还特暖和。 毛主席在冬天里洗冷水澡,出了名的。现在轮到我出名了,一不小心就舒舒 服服洗了个凉水澡,什么意志坚强,一点不需要。 钻进被窝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个好处,过去神经病总是全身冰凉,进被窝后 半天热不起来,尤其是双脚。全靠我这汤婆子,将他的臭脚丫捂在胸口和心肝宝 贝似的,才缓过劲来……现在我只要捂暖自己就行了。 我把自己塞进几层被里,和木乃伊一样紧紧裹住,然后双臂合抱在胸前,低 声默诵:“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