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乔 纪东五年级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爱上了班上一位女生。 女孩名叫卓玉真,乌乌亮亮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左撇子,右手食指短了一小 段指节,持笔的姿势和寻常人不同。 他们同班了一年多,直到最近他才在众人中间发现了她。那天每位女生奉命带 一条大头巾到学校来,可以用作包袱用的那种,保健室的护士小姐帮每位一名女生 头发上樟脑油去头虱,无论有没有头虱都要搽,搽好每位女生用头巾围住头发,像 是村姑打扮。回到教室里,女孩们坐在一起聊天嬉笑,纪东偶然抬头朝她们望去, 忽见玉真正笑脸盈盈的瞅着他,馥馥的气味阵阵袭来,有一种神秘的香。纪东心中 微微一动,嗳,班上有这么一位眼睛明亮的漂亮女孩,他怎么从来不曾发现呢? 纪东渐渐觉得上课的时候,自己的眼睛不时要向右前方她的座位上看,玉真也 别过头来看他,两人凝视起来,久久不能分开。老师抄完课文中的生字,拿起藤条 在黑板上一敲,两人赶紧把视线放回老师身上。 玉真左边黑眼珠附近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像是行星旁的小卫星,是她另一处与 众不同的地方。 早晨和黄昏升降旗的时候,他们要整队,男生一排,女生一排,向前看齐,把 两手伸直,稍稍接触前面同学的背部,向前看。纪东每次都希望队形整好后,站在 他旁边的会是玉真,若是,心中便升起一点小小的幸福。但有时玉真会向前推进一 位,他便恣意的欣赏她的背影;又有时玉真会退后一位,站在他的左后方,那他便 尽量挺直站着,心中却有点不太自在。纪东一百三十四公分高,玉真一百三十四点 五,他一直希望能再长高一点,只要零点五公分就好;玉真二十四公斤,比他少一 公斤,他觉得自己胖了。 纪东在班上没有任何职衔,只有功课是全班第一,作文、演讲、画图、朗诵比 赛老师都指派他参加,只有书法比赛由詹莉君对外代表全班,她是班长,比纪东高 一公分,瘦一公斤,班上的第二名。有时排队的时候第一名和第二名站在一起,后 面的男生女生便会指指点点的,说他俩一个郎才,一个女貌,真是天生一对,地设 一双。纪东心中不接受这个论调,他心目中的对象是詹莉君前面的那位,比较漂亮, 眼睛比较大、比较亮的那位。玉真小他一个月又十天,莉君大他三个月,这个比较 的后面是另一项隐隐的选择。 上学于是变成一件快乐的事,每天他打早起来,赶快折好棉被,穿上制服鞋袜, 刷牙洗脸,催促妈妈赶快弄好早饭让他和姊姊吃,他可不希望迟到。玉真每天都比 他早到学校,拿扫把在走廊上扫地,纪东也拿抹布到他的清洁区域,爬上窗户,一 面擦玻璃,一面饱览伊人的一举一动。玉真穿著白衬衫深蓝褶裙,两条肩带在背后 交叉,看在眼里真有说不出的轻俏;她很活泼爱笑,喜欢和其它女生跳方格子、玩 沙包、剪贴折纸、研究发型式样,上体育课时也很活跃,左手一甩,杀出有力的直 球。詹莉君穿的黑裙则没有肩带,衬衫显得格外洁白,全班只有她带手表,而且是 金色的,常常扎了个马尾,手中握一方白手帕,端庄秀气,不常加入女孩子们间的 嬉戏,安安静静的,活像个大女生。她们两位是对好姊妹,一同走路上学,一同放 学回家,上课时坐在一起,姊姊在左,妹妹在右。两人都爱干净,每次大扫除时都 用洗衣粉用力刷洗桌椅,桌面已被她们刷得掉了漆,现出木质本来的颜色。姊姊是 班长,妹妹是学艺股长。 纪东四年级上学期才从乡下转学台北到就读,客家话的天地一下换成了闽南语 的世界,到现在仍适应不来。华视每晚的闽南语连续剧「西螺七剑」,石峰刘林高 幸枝主演,清末台湾南部民间乡勇结社江湖的拳脚故事,比别的连续剧多了一分侠 义,一分豪气干云。纪东每晚必看,次日早上到学校定要和同学谈论一番,交换观 赏后的心得,纪东用频频停顿的闽南语和大伙儿交谈,莉君和玉真也侧耳倾听。每 逢自习课时,男孩子们一面写作业,一面哼唱连续剧的主题曲:「少林寺,阿善师, 唐山过海台湾来;收门徒,传武艺,双拳单刀打擂台。 头崁是黑松汽水,二崁是你娘我鬼……」,纪东比较爱唱连续剧结束时的那一 首:「五湖四海皆兄弟,三教九流同一家,拳头要行在本地,功夫要好在本岛。一 狮二龙三野豹,四凤五猴六仙鹤,七崁壮士玉麒麟,英雄豪杰,志、气、高——」, 歌唱完了,作业仍未写完,男生意犹未尽的再唱一遍,女生亦在一旁用鼻音低低和 着。有时女生会用别首流行歌曲对抗,譬如黄梨琴最会唱那首「一片相思最难了, 有谁能知道?平添相思有多少,你不会明了。月色朦胧天晴了,往事随风飘……」, 玉真也会唱流行歌,只是很少听她哼。 纪东也向同学介绍故乡的种种。竹东附近有条好大好大的河坝,里头有好多好 多鱼虾,河坝两旁有长长的堤防,外婆常常带着他提着竹篮,将筛好的萝卜丝铺晒 在河堤上的一块块大石头上,萝卜丝炒蛋是他爱吃的一道菜。堤防旁边流出一条灌 溉用的圳沟,长长的流到外婆家后面,小舅常带他下去圳沟,用牛 鼠草诱螃蟹或 是「觅蚬仔」,一下午便是满满的一个水杓。 「什么是「觅蚬仔」?」 「就是,就是……」纪东的闽南语不灵光,比划了老半天,同学们才知道是「 摸蚋仔」」。 同学之中,只有玉真同他说话会细心的改说国语,不过这种机会不多,两人上 课时会彼此眉来目往的,越看越起劲,但下了课并不交谈,怕的是一旦人言可畏吶! 故而男生和男生一堆,女生和女生一淘,等下一节上课时,又是另一段你来我往了。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刮了大风,女孩们裙子在书包下扑扑翻舞着,玉真一边护住裙子, 一边惊叹道:「风哪会吹价恁透!」纪东在一旁听了不禁表示同感:「是啊,风哪 会吹价……」讲到一半忽的止住,他不愿同学注意到他在学她,这话他也听人讲过, 却直到现在才真正的会了。莉君也只用国语同他交谈,不过谈的都是公事。 同学们只当纪东和莉君两人是一对,渐渐也有人看出玉真才是第一女主角,莉 君必须退居第二。不过有人坚持莉君理当是第一才对,因为她成绩比较好,又是班 长;坐在纪东前面的陈玉兰便是这一派,她自愿当晚辈,叫纪东「阿公」,称呼莉 君「阿妈」。这两派互相争执不休,于是产生了折衷派,认定这是一场扑朔迷离的 三角恋爱,不像黄永长老师和郭芬芬老师之间的那么单纯、别无争议。 有天上课纪东又望向玉真那边,莉君忽然转过头来,两人照了一眼,莉君立刻 扮个鬼脸,别过头去。纪东神经兮兮的傻笑起来,不料被老师叫起来罚站。 班上成立一个小图书馆,老师要求每位同学最起码贡献两本书,彼此交流。纪 东迷上一本东方少年文库的《苦狗流浪记》,居然依样画葫芦的自己也编了个故事, 写了长长的六千多字,是篇小说。内容是描述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狗儿在大荒野间流 浪的故事,那条狗的名字叫作米德,一切都因为狗妈妈生下一窝纯正血统的狗宝宝, 却只有米德的毛色不纯,主人很讨厌牠,将牠逐出家门;因此米德只好四方为家, 牠和黑熊班尼成了好朋友,因为班尼的解危,使牠躲过美洲豹山姆的攻击;又有次 因为肚子饿,在河里拖出一条大鲑鱼生吃,不想被鱼刺鲠住喉咙,害了一场大病, 险些一命呜呼;末了米德再度遭遇那头在荒野横行肆虐的大灰狼,展开一场生死大 决斗,结果米德赢了,将灰狼咬死,救了主人一命,却也因此受了重伤。可怜的狗 儿替荒野的牧场主人们除去心腹大患,立下大功一件,这下主人终于回心转意,接 纳牠的忠诚,延请兽医来为牠疗伤,之后又安排一只狗小姐来与牠成亲,婚后生下 一窝小狗,只只毛色都和祖先一样纯,就只有最小的那只跟牠老子一样,是个杂毛, 取名作「小德」——这次主人不再偏心,每只狗儿都一视同仁,从此过着幸福快乐 的日子。 老师觉得纪东写得很好,特地安排一节自习课让他上台,将故事念给大家听。 纪东知道自己的东西泰半是模仿来的,站在台上面红耳赤、双脚颤抖的念着这篇「 作品」,度过了好长好长的一节课。 之后某一天下课,纪东无意中瞥见莉君站在讲台旁边放作业簿的地方,低头专 心的翻阅他的作文簿。 他还是比较喜欢玉真,每节上课都能和她目光交会,觉得好幸福。 如此过了五年级。 ˙ 高速公路原本计画要通过他们学校的,但据说搬迁这所学校所需经费高达三百 万元,因而作罢。路线重新修订后,改为路经校门口。学校不大,每年级只有三个 班,一到四年级甚至课只上半天,全校师生一共才八百多人。松山机场就在附近, 噪音很大,波音七四七和超级三星客机起降时,教室门窗都格格作响。机场后面老 有一些好奇的市民驻足下来,观看飞机的起降,甚至经常有青年男女来此约会,这 种事是当地居民从来不干的。 六年级一开学,纪东被选为班长,莉君改任副班长,玉真仍然当她的学艺股长。 他们上课的时候,高速公路也同时在施工,机器打桩的声音怪响,加上飞机起落时 的轰轰然,老师课讲到一半常常被迫停下来,静候那一根钢钉被打入地中,或是七 二七飞走了,才能继续说下去。老师说,等十大建设完工之后,松山机场将改为只 让国内航线班机起降,不会再像现在那么吵了。 纪东发现他这个班长干得十分差劲,同学都不跟他合作,每当老师不在的时候, 全校最吵的就是他们班,连教务处那里都听得到。他拿起板子在桌上一敲,大声喊 道:「不要吵了!」全班同学一时停下来看着他,然而不久又开始讲起话来。老师 听到告状,连忙走过来看,首先就骂班长,责备他身为班长未尽到责任,没有将班 上管好,打他两记手心。纪东回到座上坐,玉真看向他,眼神带着歉意,因为姑娘 她刚才也在和坐后面的女生谈笑。纪东只是无言以对,当班长原是这点不好,不能 怪她。 于是当班长的改以登记姓名的方式,每当老师开会不在的时候,他就到讲台后 面老师的椅子坐下,目光四下扫射,监控全班的秩序。这招起初有效,末了又乱了。 全班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在讲话,其中还包括副班长和学艺股长,纪东将姓名一一登 记在纸上,让老师回来后发落,将他们一一打手心。 纪东觉得当班长真苦,总免不了要得罪人,可是老师这么规定,又不能不听。 老师在打玉真手心时,时间变得好漫长好漫长,他心里觉得好抱歉好抱歉,真希望 自己不是班长,甚至不是六年甲班一分子。因为全班都被打,他这个「祸首」却坐 在下面置身事外。玉真被打完回到位子上坐,他几乎不敢看她,后来忍不住两人又 目光交会了,玉真已将此事置之度外,眉眼之间并无恨意。还好。 每天早上第二节下课,学校五、六年级同学都要到操场上跳土风舞,各班按指 定的位置绕成六个圈圈,随着轻快的音乐旋律翩然起舞,舞曲的名目有「七步舞」、 「花前月下」、「沙漠之歌」、「栗粟舞」……,每天跳两首,很是愉快。纪东最 爱那支「水舞」,女生在内圈,男生在外圈,音乐节奏很快,圆圈圈快速旋转,像 是水的漩涡;有时男生一边跳一吆喝,舞成另一种味道,像是山地同胞的丰年祭。 一回教育局督学莅校视察,老师吩咐跳舞时要打破成例,改成男生和女生手牵 手跳,以便让大老爷欣赏。但是男女同学之间好忌讳牵手,多半用手帕或树枝「保 持距离」,以免「通电」,老师看到了,加以制止。纪东被分到和黄梨琴一组,心 中虽然蹩扭,但在老师的逼视下,也只好认了。跳的是「贩子舞」,女孩子黑裙在 轻快的旋律中舞成一朵朵荷圆,糟的是女生要绕进男生的手弯时,黄梨琴高纪东几 乎一个头,被要做这个动作的念头逗得笑不可抑,虽也低低的弯过去,出来敧头拍 手时却笑得花枝乱颤的,糗到了家。 报纸生活版刊出一篇文章<如何得知你(妳)是否恋爱了>,里头列有十四道 测验题,答「是」、「不知道」和「不是」都有分数,分等级鉴定感情的热度。纪 东以伊人为对象做了一遍,五十五分;再做一遍,六十五分。他比较相信第二遍的 客观性。文章里的剖析说他比「情窦初开」更进一级,但是还不到「热情如火」和 「山盟海誓」的程度。原来他已经坠入情网了,那个令他烦恼人儿是卓玉真,他一 天没看到她就会若有所失,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很满足,真希望一个星期里面没 有礼拜天,这样他天天都能看到那张姣好的脸,以及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喜欢玉真 写字时专注的表情,喜欢她的左撇子,喜欢她开玩笑时慧黠的笑靥,喜欢她每一个 轻俏的小动作……可见真的是恋爱了。嗯,那个字啊,他甚至不敢去用,「卓玉真」 三个字他也不敢白纸黑字的写下,彷佛那太贵重了,容不得如此亵渎。张琪和谢雷、 青山和婉曲、倪宾和——他跟卓玉真才不那么肉麻! 纪东也拿詹莉君当对象作答,只得了四十五分而已。 有时纪东的余光发现玉真正在悄悄打量着他,他便装作很专心在听课的样子, 心中淌淌流过一道暖流。 他觉得十分快乐,同时又有着几许的惆怅。 每天放学之后,纪东都守在窗户旁边,观看莉君和玉真手牵着手走路回家,她 们的家在学校附近。窗外正对着稻田,右手边是高速公路工地,左前方是高尔夫球 场,再过去是基隆河,河对岸是大直。莉君和玉真沿着球场旁边的田埂而行,一面 走一面交谈,之后在叉路上分手,玉真走上小小的坡地,坡地上是菜园,她的家在 菜园后面。纪东望着她一步一步走下坡,身影一点一点消失直到不见,然后才回家。 玉真住在大直桥下附近,纪东知道那里叫「砖仔窑」。某个礼拜天,他决定只 身前往探险,路上遇到同学,他只说来这里逛。坡地旁边有一片晒谷场,晒谷场旁 边比邻着三户人家,一定是这里了,但不知是哪一间。纪东假装无心的走着,希望 有所发现,却不料竹篱巴后面汪汪汪汪跳出一只大黄狗,朝他冲了过来,纪东大吃 一惊,拔腿就跑。他没命的逃,跑过最左边那家拐进巷子里,却不料伊人竟在此时 跺着碎步从侧门出来,彼此匆匆照过一眼,愣了一下。 纪东觉得丢脸透了,第二天早上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妈妈骂了他一顿,撵出门, 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学校。玉真看到他,侧头低低和莉君讲了几句,两个女生掩口窃 笑起来。纪东越发感到无地自容,恼她如此讥笑他,太绝情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 进去。只是上课之后,妹妹她一道秋波过来,纪东又觉得舒坦多了。 不久,学校女生要去参加民族舞蹈比赛,每天第二节课下课时间,操场都挪作 练习之用,土风舞课间活动暂停。女孩子们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伴奏曲是一首男女 情歌对唱:「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呀,微微隆起像屏障呀喂,青青的山岭穿云霄呀… …。」没事干的男孩子们站在二楼围观,对着跳舞的女生品头论足、指指点点的, 批评舞蹈的动作,讲一些自以为很有趣的无聊话儿。 终于到了出发当天,女孩一个个换上订做的舞蹈服装,由教舞的女老师化上妆, 每一位都搽上口红,描了眼线,加一道淡蓝眼影,还点上腮红,无不变了模样,大 家都不敢出来见人,全挤在音乐教室里。纪东从教务处出来正好撞见,莉君和玉真 害羞的连忙跑开,他愕了一下,脸红心跳倒是没有,只是印象太强烈了,害他一整 个早上眼前老出现那两个女生的脸——嗳,真是恼人! 结果她们得了全市第二名,小学校好象从来没得过那么大的荣誉,校长在朝会 时大大的夸奖一番,高兴得鼻子上都是笑。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纪东的成绩落了下来,输给他的副班长。第二次月考最后 一节数学考完,他就知道完了,差在这科。班上同学闹哄哄的,都说待会儿老师改 完试卷,一定会过来揍人。在男生的怂恿下,当班长的把藤条从窗口扔下楼下花圃, 大家一致鼓掌叫好。不一时,老师凶神恶煞的抱着试卷走进教室,到处找不到藤条, 命令纪东到乙班去借,乙班女老师嘴角咧着一抹残酷的微笑,交给纪东比扔下楼那 根更粗更长的大藤条,挥起来不是「咻咻」,而是「呼呼」,同学们见了不由一阵 低头叹息。老师拿在手里,头一个先修理班长,因为他只考了七十九分,詹莉君却 是九十一分。纪东挨了十二下手心,老师出手很用力,并不留情,其它男生女生依 次上台领赏,下台后不断搓手呵气。只有詹莉君没有被打,其实纪东每科都好过她 零到三分左右,惟独这科差了。 妈妈亲自来出席母姊会,宝贝儿子成绩一向是第一,这回竟落到第二,不知是 何缘故。 老师说,纪东很调皮,每节下课都和班上男生在操场上打躲避球,或是踢足垒 球;最近不知受了哪部电视影集影响,有一天他领了班上几个男生,脸上戴着牛皮 纸剪的面具,去找丙班的男生比划拳脚,看他出手的架式,很有几分功夫片的味道; 至于功课方面,他很聪明,不过数学方面要加强。 妈妈见到了莉君,很是喜欢,直说她乖巧,称赞个不停,和莉君的爸爸谈了好 久,相谈甚欢。谈的内容不外是你的宝贝女儿是如何的聪明文静,我的宝贝儿子又 是如何的的懒惰、没有禄用;被称赞和被责备的一方都站在一旁发愣。 回到家后,妈妈下令禁止纪东看电视。他想看「青蜂侠」,但妈妈不准,爸爸 说:「就让他看嘛!」妈妈转过头来道:「你怎么那么牛!叫你去做功课,还不快 去!期末考再输给詹莉君,就去帮她举脚好了!」 纪东心有不甘,日子如常过着,结果期末考又把名次扳了回来,非但如此,他 的数学还比莉君多出三分,期末总成绩坐稳第一。不过老师认为他这一任班长当得 其糟无比,决定下学期将他的职衔和莉君对调。玉真仍负责写教室日志。 寒假过后,纪东还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 ˙ 学校又忽然流行起玩沙包来,男生女生都疯迷得很,经常组队对抗。个中玉真 最是上手,她左右手都能过二十一关,而且动都不动一下别的沙包,打遍全班无敌 手。女孩子的手艺巧,每一位都自己做出精致的沙包,相互比较,彼此炫耀;男生 只好随便用针线缝上一组,有的太扁,有的太饱,规格并不一致,只要袋中的米粒 或细沙别漏出来就好,有的男生还要求女生帮他缝。 纪东要求姊姊帮他做一组,姊姊答应,选了块透着香气的泛光红布,喂入蓝色 透明晶亮的细沙,缝上了三个漂漂亮亮香袋似的小沙包。未免太精致了些,纪东舍 不得用来玩,供在案头上观赏,有一天居然拿在玉真面前炫耀,骄其妻妾,脸上得 意得很。玉真睁大了眼睛,爱不释手的把玩着,鼻尖上透出「喜欢」二字。纪东很 大方的送给她,玉真回赠以一只小布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送东西给女孩子,也是 第一次有女孩子送东西给他。莉君知道了,也要。 纪东只好央求姊姊再做一组,姊姊觉得奇怪,追问之下,纪东红着脸说是詹莉 君要的,姊姊笑着答应了。不料姊姊把秘密偷偷泄漏出去,全家都取笑他。纪东急 了,直嚷道:「不是、不是,才不是詹莉君……。」妈妈笑道:「那么是谁?」男 孩子窘得答不上话来,头一缩,夹着尾巴逃走了。 他把沙包交给莉君,交代这事只有妳知我知,还有卓玉真知,千万别再让其它 人知道了,莉君点头答应。果然没说。 玉真喜欢跳绳,一边跳还要一边念口诀,橡皮筋越升越高,她越是跳得兴高采 烈。有回纪东周末下午到学校逛,正遇到玉真和几位隔壁班女生在玩跳绳,大家要 他一起来玩,他不尴不尬的跳了两圈,觉得笨手笨脚的,还是旁观的好。莉君也跳 绳,但不像玉真玩兴那么高。 纪东只会跳高,无论橡皮筋升得多高,他都能手脚并用的作个弊,瞒住众人视 觉的把橡皮筋拉下来,超渡前面的亡魂,功夫可谓一流,毫不含糊。 学校要组个合唱团参加教育局主办的合唱比赛,音乐老师上课时为同学试音。 纪东一口浓重的喉音,老纠正不过来,老师没有选他,莉君和玉真都入了选, 姊姊在第一部,妹妹在第二部。合唱团每天都练唱,周六下午、礼拜天也要到学校 继续练,唱的两首曲子,指定曲「欢喜与和气」,自选曲「老乌鸦」,两首他都会 唱,而且每一部听久了他也会,只高音部分拔不上去。「我有只小黄狗,名字叫欢 喜,你有只小花猫,名字叫和气;欢欢喜喜做朋友,和和气气称兄弟,无论睡觉无 论游戏在一起。」每次周末纪东都到学校来听莉君和玉真他们练唱,「老乌鸦,年 纪老,飞不动,跳不高,躲在窝里哑哑叫……。」纪东听倦了,光着脚丫子在操场 和人打躲避球。音乐老师和纪东是同乡,有一天从二楼用客家话唤他上来,要他站 在钢琴旁边帮忙翻谱。练唱到一个段落,纪东转头去看莉君和玉真,两个女生都向 着他笑。 他幻想自己是《小红和小绿》里头那个身穿绿衣服的小男孩,每天早上天刚亮 就去找他的心上人,口中唱着快乐的歌:「一盆炭,两盆火,太阳出来晒晒我……」, 小红就是卓玉真,她在房里听到,赶忙起身,口中和道:「太阳出来红似火,家家 户户胭脂抹,越抹越红,越红越抹……。」两人手牵着手越陌度阡,跑过一座又一 座森林,唱着一首又一首的歌。 每一天都这么快乐的过着,没去念书,第一次月考他第一,第二次月考詹莉君 又超前了。 原因仍是出在数学一科,纪东的头号大敌,他只考了七十五分,莉君多他十分。 老师又打了他十下手心,回家之后妈妈骂他:「……你姊姊到现在都还是第一,为 什么你始终念不好… …做功课心肝头不知在想什么,一天到晚玩玩玩,那么牛……」 纪东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国小六年级自修拿出来看,四则应用题里有一道:「 一个汽油桶内装了七分之一的水,如再倒入十五公升的水后,水的体积共占该桶的 九分之七,问这个汽油桶容量的二分之一是多少公升?」纪东看了半天,越看越难, 弄不出个所以然来,头皮越想越麻,好难吶!这种题目他怎么可能会! 他拿书去问国中二年级的姊姊,姊姊一看到题目便向他解释题意,但却越解释 越胡涂,结果也不会算!姊姊戴上近视眼镜瞪了老半天,最后总算研究出一种离奇 的解法,「我知道了,这种题目已经超出你们国小的范围,一定要用代数才能做。」 于是向纪东灌输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数学观念,什么「未知数」、「正负数」、「移 项法则」、「负负得正」,莫名其妙的就把答案算了出来,但他一句也听不懂。 第二天他到学校请教老师,老师看到姊姊的代数算法,抿嘴而笑,于是向他解 说四则的算法。原来那么简单,詹莉君一定也会。 老师早就风闻纪东和莉君、玉真三个人之间有鬼,嘴巴上不说,却常带着一种 不怀好意、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位,纪东被看得心里毛毛的。有天纪东又在 悄悄的打量着玉真,老师讲课到他身边,顺手轻轻点一下桌子,纪东抬头看到老师 对他技巧性的扬扬眉,若有似无的抿了个嘴,心中不禁为之一凛,嗳呀,好恐怖! 同班同学更是不肯轻易饶过他们三位。班上自修课时,常常自动玩一种游戏: 男生女生分坐两边,各由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轮流出击,男女选手沿着排与排之间 向敌阵推进,中途狭路相逢时,猜拳定输赢,得胜的一方继续向前扣关,直到将敌 将一一猜倒,便算达阵成功。 这个游戏原比「大风吹」好,至少不会造成桌椅的震动,但是男生女生求胜心 切,尤其「班对」碰头时,笑闹声特别大,每每招来别班老师抗议。每当纪东出击 时,遇到坐在玉真前面的陈如梅,她总是无故放水,假意害臊道:「嗳呀,男女授 受不亲……」,自愿阵亡;坐在班长前面的郑玉华亦是一丘之貉,常有类似的举动。 于是男女主角终于鹊桥相会了,同学们大声笑闹起来,男生不断鼓掌叫好,女生发 出猫王登场时众芳倾倒的尖叫声,让纪东和另一半窘在当场不知所措,进也不是退 也不是。男方输了,人家会说他怕老婆,见色忘义;女方输了,人家则说她有帮夫 相,举案齐眉。色色的形容词都有,随他们怎么说。 日子在笑笑闹闹之中流逝,转眼六月凤凰花开了。纪东和同学们一同练唱骊歌, 心中发愁毕业后不知要怎么办,眼睛向右前方看去,玉真亦回望过来。同学们彼此 交换照片,在留念簿上题辞签名,珍重再见的话不知如何写,多半抄来抄去。纪东 是会用自己的话写,但这当中出现一段插曲,老师说写这个有一规矩:最后署名处 要用谦称,右上角添上小写的「弟」或是「妹」,然后再写上自己的名字。这纪东 可不懂了,若说詹莉君大他三个月,写上个「弟」字是理所当然,但是譬如卓玉真 不是小他一个月又十天吗?写「弟」怎么对呢? 几经思考之下,他决定采取折衷之道,应该谦称「弟」的地方就遵照老师的指 导办理,否则便写上「愚兄」二字,以反映真实的年龄差距。却不知这件事竟然传 到教务处,每一位老师无不被他绝倒,都说六年甲班那位学生真是太天才了,就让 他这么毕业实在是可惜……。 学校太小,没有礼堂,毕业生排好了椅子坐下,六年丙班的杨浣莉代表毕业生 致答辞:「韶华易逝,时光似流。清风吹散了流云,流云带走了岁月。而今,又是 凤凰花开……」,讲着讲着眼眶一红,簌簌落下泪来,哽咽的说不下去,老师在一 旁好言相慰,才又将致答辞念了下去。台下女生亦长一行、短一行的掉着泪,空气 之中有着细细的呜咽。纪东胸口闷闷的,坐在那儿很不自在,怎那么快就要结束了 呢? 莉君代表领市长奖,用手帕将泪水拭净后方才上台。纪东领的是局长奖,他德 智体群各科加起来总分差了莉君五分,总平均相差了零点零零二五分;他不信,老 师把成绩电子表格拿出来,指给他看:「我拚命帮你加分,结果还是不够。谁叫你 平常不用功……」。玉真是第四名,没有奖拿,她当了整整四年学艺股长,老师送 她一枝钢笔,和莉君的市长奖是同一个牌子。 「青青校树,灼灼庭花,欣沾化雨如膏;笔砚相亲,晨昏欢笑,奈何离别今朝。 世路多歧,人海辽阔,扬帆待发……。」 此后纪东进入了大直国中,莉君、玉真念的是北安国中,两校只一墙之隔,但 从此见面的机会少了。有时放学回家途中,纪东会看到她们走在前面,骑脚踏车经 过时用手暧昧的扬一扬,但那仅是一转眼的工夫,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看到,晓得 他是在打招呼。 而在这之后,世路多歧,人海辽阔……。 ※按:本文原载于台北《联合文学》。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