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为蛹 作者:翩若 一 最近遇到了好几件糟糕的事情。电脑崩溃,学生迟到。复印民国旧杂志一张 两块钱…… 二 两个月来,差不多阴冷的旧馆里只有两个学生。另一个女孩子是法律系的, 她在做一个名誉侵权的论文,查法制日报,而我却要从1900年或者更早查报纸。 后来那个女孩子认识我了,在主干道上看到我大叫我的名字,今天你去不去旧馆? 昨天下午为什么没有见到你? 终于有一天,天天帮我从地下室拿资料的阿姨问,你查这么多资料有什么用? 从网上查不就得了吗?我说网上没有。然后她说,就是查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我 说是啊是没什么用,这不是为了毕业吗?这个理由让她满意了。她真同情我,可 这同情让我大为不快。 三 很去一个想去的地方。 四 那是我的故乡。其实不能说是故乡,那只是外婆的家。 那儿几乎没有我的亲人了。外婆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半岁的时候,父母工作忙不过来,把我从城市送到了乡下。在那里我生活了 七年。 七岁的时候,我回到城市,再后来,终于被迫学会了普通话。 五 村子跟七年前没什么变化。在儿时伙伴那里坐了一会儿。把巧克力丝巾和一 些玩具送给她和她家的两个娃娃。她丈夫去到市里当建筑工人了,据说一年可以 挣六千块钱,她很满足,这显然是个不错的收入。她问我在大学里学什么,我说 瞎学。她为我这么大了还在上学叹气。说搞不懂我在做什么。我说我从小就笨。 不开窍。 她烙了饼,炖了白菜。孩子们睡午觉的时候,她问,你遇到难事儿了吧?你 不常回来的,那一次你和他――没让她说下去,但她的话还是让我眼睛热了。 我说我可没什么困难。不愁吃穿,还有什么难的?难也都是自找的。在城里 闷了,就走走,这里空气新鲜嘛。 她说你真傻,这儿有什么好看的,乡下挺脏的。 六 她不知道,这种脏对一个久已疏离乡土的人意味着什么。 在田垄里靠着老槐树坐着。枯黄的玉米;路旁被人践蹋过的一如疲劳而肮脏 的草,被冻得发僵的白菜;太阳又大又亮,泥土湿润清香。天空中有一种蓝色让 人说不出的感觉。尖叫着的小麻雀,荒凉的草地与远山,还有眼前这不断变幻着 的太阳的光,厚厚的云彩,附近田里那衰老而又不断劳作的男人与女人们。远处 有人在烧干枯的叶子,是烧糊的气息。谁家的牲畜拉着堆着高高的柴禾的小车, 慢慢悠悠地在乡间小路上走。山坡下面的河水没有了,只是河道。 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仿佛在注视着原初的自己。 用一个枯树枝在地上写乱七八糟的字,托福,论文,优秀,学者,爱情,家 庭,金钱,电脑,网络,勿忘我,泥土,两情相悦,故乡,热爱,生活,白桦树 …… 写满了,划掉,再写。 七 离开的时候,村子里已是炊烟袅袅。让人想到邓丽君的柔软调子。 破落的公车上,有几个人抽着烟。本是肿痛的咽喉痛苦不已。忍了一会儿, 并不想给人留下某种看到别人抽烟就故意咳嗽的娇气印象。但最终没有忍住,大 声地咳了起来,咳到眼里不争气地有了泪。不好意思地扭过脸看外边的原野,外 面已是漆黑。 十四岁穿上长筒袜的时候,再也没说过乡音,曾为自己是一个城市姑娘只会 说普通话感到骄傲。 听音乐,看艺术电影,狂热地喜欢去咖啡厅,喜欢听卡朋特,读外国人写的 书,写和说一些普通人看不懂的话和评论。以为那是一种脱胎换骨。 八 那是蜕变吗? 你为什么总想要蜕变? 有个人曾经问过我,在黑夜。 我不知道。 九 有时候觉得虹飞幸福,她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巧克力,男朋友,书,唱片, 房子,户口…… 可我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每天晚上写下明天要做的事情在“喜贴”上, 贴在书桌。第二天照着去做,生活得理智有条不紊。 要求自己守时,不轻易承诺,言行必果——几乎成了无意识。 ——但越长大越明了,不是所有人在意你是否作到,也并不是所有人对他们 的承诺负责与铭记。 其实,现在流行的是朝令夕改。 说话不委婉不动听,不会花团锦簇地在课堂上发言,表达的时候也是越简单 越好。常常是对自己越热爱的东西越是无言。一个人不浪漫了,并不是一个好的 征兆。除了证明她离梦想越来越远,并不能证明太多的东西。 十 曾经喜欢捉蝉,那种幼虫后来成了有翅膀在枝头叫的知了,嘹亮地唱一个夏 天。那是蜕变。是小母鸡变成金凤凰。曾经希望有一天能化蛹为蝶,变成一个翻 飞的蝴蝶,五颜六色。 以为那是一个美好的理想。其实,一切都不过是作茧自缚。 为什么非要做蛹非要蜕变,为什么不能做自我,比如本是麻雀就是麻雀,本 是燕子就是燕子,本是泥土就是泥土,本是狗尾巴草就是狗尾巴草,为什么非要 不做自己而做另一个惹人注目満足他人观感的另一个? 不喜欢听些充满小手段和小技巧的恋爱段子。不喜欢一些作家或者伪作家朋 友模仿巨著的口气写一个不丁点儿的破事儿,还自己觉得事儿啊事儿的。不喜欢 故作另类的那种人。在我看来,那还不如去看场小话剧或者读些童话或者听一个 上海人模仿西安人说话来得真诚和痛快和舒服。 喜欢在大太阳底下躺着看天空,喜欢听清脆的鸟叫声;喜欢听一个童年伙伴 跟我说她农家的幸福与甜蜜;喜欢一个我热爱和敬仰的作家上课,听他滔滔不觉; 喜欢脸色苍白的吴虹飞在舞台上哼哼唧唧朝着岁月要一件红嫁衣时的媚气(偶只 喜欢那一首歌);喜欢看网上或者网下那些没名气的文学青年们写没有性描写没 有夸大的孤独亦没有卖弄的文字,不是因为大胆与不无畏,只是因为朴素与笨拙 真诚……。 还是最喜欢乡下院子前面的白桦树。高且直。风来了雨来了打雷了闪电了, 都不怕,就那么地直直地站着。不似花草娇小,没有紫藤妩媚,我愿意自己成为 它的同类。 白桦树,它知道脚下的泥土最亲最好,头上的浮云和善变的月亮,随时可以 风吹雨打都散去。纵是它地表下根须万千情深如海,地表的它依旧也要若无其事, 挺拔如初。 2002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