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懂得,所以明白 作者:翩若 读《今生今世》,感慨万端。 想到周作人和沈从文。而《今生今世》中的《韶华胜极》,亦可与《从文自 传》一比。“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我乡下映山红花是樵夫担上带着有,菜 花是在畈里,人家却不种花,有也只是篱笆上的槿柳树花,与楼窗口屋瓦上的盆 葱也会开花,但都不当它是花。邻家阿黄姊姊在后院短墙上种有一盆芷草花,亦 惟说是可以染指甲。这不当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赏花人,真是人与花皆好。桃 花是村中惟有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 这样的起笔,华美中自有着一番惊心动魄。而联想到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有着无 数的桃花运,便更觉这文字之妙。 胡兰成是才子,字里行间有着逼人的才气。但又怀疑他是拼尽才气获得读者 的叫好。虽说偶尔能体会到他的争强之意,但又不得不佩服其通脱自如,朴拙有 致。这样的功夫,可生了得。于是慢慢读来,不叫好是不可能的了。 “每年正月初五我皆不知要怎样才好。只觉爱惜不尽。而傍晚又家家例须早 睡,因昨夜是除夕守了岁之故。放了关门爆竹上床,我见瓦椽与窗隙还有亮光, 心里好不怅然。这一天竟是没有起讫的,过得草草,像宋人词里的‘挂桥枫前草 草杯’。” ――淡且深的离乱之苦中,是劫后余生对俗世的淡淡喜悦。冲淡平和,自有 其华采难掩。胡兰成其人其文,没有五四时期同辈人的欧化与张扬,皆是从古中 国的气蕴中幻化而来。而这样的才情因为有古典底子做根,定得住当是自然。 世人都说《今生今世》中的华彩部分在于张爱玲那一章《民国女子》。更由 此推出胡兰成的文名是附在张的身上。但读完《今生今世》,却对此断言颇生疑 惑。《今生今世》中每一个女人都自有其妙处。而张爱玲不过其中之一。我读 《今生今世》时,令人神伤处不在《民国女子》,而在写元配妻子玉凤那一章 “凤兮凤兮”。 “玉凤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许仙,瑶池风日,世上人家,她是这样的感激 知恩,所以总担心许仙会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个新妇,种种委屈都甘愿” “人世是可以这样的浮花浪蕊都尽,惟是性命相知,我与玉凤七年夫妻,亦 行于无悔。” 玉凤的不识字、小脚,在民初的中国注定会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这样的女人, 待字闺中时对识字的夫君曾是如何的期待可想而知。但嫁过来时却常常被无视忽 视及至盛年时死寂。玉凤的一生,自是悲剧。 “哭过之后,我仍站在板头看她俯身下去以脸偎她的脸,又去被底携她的手, 轻声叫她,忽然我真的一股热泪涌出,来不及避开已经沾湿了她的面颊,我一惊, 因听说亲人的热泪不可滴在亡者脸上,她下世投生要成痣。但是成痣也好,因是 我的泪,来世可以认得,玉凤呀。” “我携玉凤的手,她的手仍是很柔软的。又见她眼睛微微露开一线,我轻轻 抚她的眼皮,她就合眼了。她脚后头点着一盏灯,在世为人时,她是皆在莲花路 上行的。” 写到玉凤的早逝,想来晚年的胡兰成亦应是唏嘘不已。这一小节中,没有 《民国女子》的刻意而为,女主人公亦脱去了飞扬的文采与美丽的容颜。但其间 所流露的情深意切朴素得让人动容。 “此后二十年来,我惟有时看社会新闻,或电影并不为那故事或剧情,却单 是无端的感触,偶然会潸然泪下。乃至写我自己或他人的往事,眼泪滴在稿纸上 的事,亦是有的。但对于怎样的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 滴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还给玉凤, 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有个细节记忆深刻。胡回忆妻子死后他去广西教书的途中,“真吾贺我丧妻 是从旧式婚姻得了解放,我当下大怒,差一点没有发作。”五四时期的作家,笔 下的恋爱故事常常由反抗旧式婚姻开始。象玉凤这样的女人,代表的是旧道德与 旧礼教。于是,写与这样妻子的恩爱故事,五四时的文人都极少谈起。由此反观, “凤兮凤兮”颇让人回味。 《今生今世》中,不说张爱玲是避不开的。而张迷皆恨胡兰成之处,亦在于 他在这本书中自认的细节种种,并由此认为胡薄情寡义。但我从文字读来,却觉 得这个男人,并不似世人说的这般无形,亦非简单的几句话可以形容。他的每一 段情感中,坦荡与暧昧并存,真情真意亦是有的。都讲过要结婚要天长地久,但 又世事无常成为泡影。其实在那样流亡的战乱年代,疲于奔命之人,谁能保证将 来。这胡兰成,不过是苟活于乱世中的一个罢了。 多年前看以胡张爱情为蓝本的《滚滚红尘》,剧中的周姓护士被女主人公发 现是在与男主人公缱绻之时,这曾让少年时代的我耿耿于怀。及至现在读到关于 小周那一章时,却突然发现全然不是从前所想。 “现在我与她说去上海有哪些事,几时必定回来,她却只是静听,反话正话 都不说。我们走到临江人家背后堆有芦蓬的沙滩上,小周千思万想,口里就只唱 歌,是一支流行的:郎呀,郎呀,我的郎。 唱时她的脸只是个端然,她的没有受过技术训练的声音里都是她的人。斜阳 如金,在沙滩上移过,我与她并肩走,一面只管看她的脚,她的脚圆致致,穿的 布鞋好式样。 “我登革热初愈,身体无力,心里只是安静,但待训德仍如新妇。训德见我 如此,忽然悲恸道:”兰成,我爱你!‘她这样叫我,说出爱字,还是第一次。 我十分懂得这一声的重量,但我没有一点凄凉,心里仍是静静的,亦不说安慰她 的话。”(205 页) 这一段文字,使我对那离乱中的护士姑娘平添了几许怜爱。书中讲到小周因 他而入狱,他欲挺身而出时的情形,莫不出于男人的义气与情人间的真挚。也就 突然明了张爱玲要胡兰成在她与小周间选择时,胡兰成为何要拒绝了。 “那天亦是出街,两人只拣曲折的小巷走,爱玲说出小周与她,要我选择, 我不肯。我就这样呆,小周又不在,将来的事的更难期,眼前只有爱玲,我随口 答应一声,岂不也罢了?但君子之交,死生不贰,我焉可如此轻薄。”(245 ) 胡兰成这话,对用自己稿酬供胡为生的张爱玲可说是一种残忍,而对一个普通护 士小周,又不能不说是真情。 《今生今世》中,字里行间能读到张爱玲的感觉。虽说胡兰成亦承认,张爱 玲开了他的聪明。但张爱玲遇到胡兰成,依我看亦是人生之幸。两人之间文字及 风格的相近,说一方影响另一方不如说是相互影响更为恰切。而有人认为胡兰成 才胜于张爱玲亦不是虚妄之语。而从情感角度讲,二十三岁的张爱玲亦因有了胡 兰成而在一生情感经历中写就了华丽的一章。胡兰成是张爱玲一生的知音与解人。 他对张爱玲的评价,从彼时到此时,没有能出其右者。这于一个作家或者来说, 焉能不是幸事? 胡张的分手,出于必然。胡兰成在书中多次提到婉转娥眉马前死的刚烈女性。 但张爱玲终与其它女子不同。胡张爱情更象是摒弃世间俗物的一场恋情,当才华 横溢的张爱玲被放至到俗人俗事中去时,当胡兰成在战乱中穷于奔命时,两人便 已然发现了对方的陌生。当书生才女走出书房,这场因缘便也到了尽头。 “爱玲并不怀疑秀美与我,因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会有一种糊涂。惟一 日清晨在旅馆里,我倚在床上与爱玲说话很久,隐隐腹痛,却自忍着,及后秀美 也来了,我一见她就向她诉说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单问痛 得如何,说等一回泡午茶时茶吃就会好的。爱玲当下很惆怅,分明秀美是我的亲 人。” 张爱玲于胡兰成,其实是世间万千女子中的异数。才情四溢,无人能敌。说 是妻子,莫若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所以我读那《民国女子》时,无论胡兰 成写得如何有华采之气,却不能让人感受到“亲”。(而这亲,于男女情爱来说 又何其重要。)而说到小周秀美,却难掩另一种深意。――从仙人身边出走到亲 人之处,胡张分手命定如此。 少年时代,对胡兰成于张爱玲的移情愤怒异常。现在想来,那愤怒颇觉可笑。 张爱玲,除去她的文采之外,不过是和小周、秀美、一枝一样,曾深爱过胡兰成 的女人罢了。男人与女人间的分分合合,在彼时的乱世中有千千万万,并值得这 么愤怒。而这样波折四起的恋情,虽不能天长地久,但曾朝朝暮暮亦当算是人生 中一大幸事。与这样的知音相伴的日子,世间能有几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想到胡张之间发生的种种,才会明白张爱玲说这话,并非妄谈。 “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中国人原来是这样理知的一个民族, 《红楼梦》里林黛玉亦说的是:”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却不说 是真心爱我的人一个也难求。情有迁异,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如新,虽仳离诀 绝了的两人亦彼此相敬重,爱惜之心不改。人世的事,其实是百年亦何短,寸阴 亦何长。《桃花扇》里的男女一旦醒悟了,可以永绝情缘,两人单是个好。这佛 门里的觉,在中国民间即是知,这理知竟是可以解脱人事沧桑与生离死别……“ 读到这样的言语,不能不说胡兰成是个通透之人。但这样的通透,用在政治 操守上又是那样的一塌糊涂。汉奸的罪名,跟了胡兰成一生。那样的经历当是人 生中的一大污点。而胡兰成政治上的不守节与情感上的多变成了多少人不喜他文 字的原因。 其实人与人的文字的喜与不喜,皆是缘份。 这一次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克服了三年来的巨大障碍,并把附着在女 性自身的道德感一一打散。于是终未能失之交臂。 想来,这世间绝对的热爱与仇恨,皆是可疑。简单的情感分野终是少年行为。 读历史经世事,沧桑之后便会明了,万事万物,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亦复杂。 懂得人或事的复杂,何其难哉。 ――唯有懂得,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