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作者:望帝春心 函谷关掘出宝符那年,皇上诏告天下:掘宝符于函谷,应年号于上天,大赦 改元,曰天宝元年。那时,我刚出生。 做刺史的父亲以生在盛唐而骄傲。他常训导家人,鼎盛的大唐是上邦天国, 是汤尧禹舜的再现,臣民当尽忠孝,以塑盛唐雄风。 孩提的我知道,当长安的树都缠上丝帛,黄土铺街净水洒路时,会有大批驼 队象队和异邦人出现,这便是四方朝拜。巍然屹立的勤政楼上,金黄的琉璃瓦挑 起太阳的光芒,钟鼓齐喧幡影重重时,遥望去穿黄衣的便是皇上。更知道庙会上 那匹差点踩死我的快的发疯官马便是从岭南送来荔枝的飞骑。还有耸入云天的骊 山上,有巍峨的华清宫,氤氲的温泉,那儿是圣上和神仙谈道的地方。 当然,这一些都是老管家告诉我的。长胡子的先生只会教我:混沌初开,乾 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者下沉为地。 八岁时,一个长眉托钵僧在我家门口念了三天三夜阿弥陀佛,他不要饮食币 帛,只要化我出家。结果肯定被父亲拒绝,和尚临走时,在钵中燃着一张黄纸, 长叹一声:这一劫又要一百五十年。 我躲在门后,看着和尚宽大的袍角在风中鼓的满满的,灰白的长眉虬龙似的 飞舞,听着锡杖铿锵的落地声,仿佛他一遍遍的叹息。 父亲回来的越来越晚,脸色越来越阴沉,书斋的灯熄的越来越迟。他常在醉 酒时,大呼“开元盛世”。这时,柔弱的母亲只会抱着我的头暗暗饮泣。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会躲在堂厅的窗下,偷听父亲和同僚们激昂的议论 和无奈的叹息。便知道了脑后有反骨的胡人将军,也是姓李的中书令,宠贵显赫 的扬门,更多的是让圣上不思朝政的贵妃娘娘。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是关于我家的。 一夜,我梦见大雨滂湃,紫电青闪,宅外,火光烧红了半边天,马嘶人喧, 兵甲声,斥叱声,黑暗里有人将我抱起。 醒来时,却是在一个陌生宅子里,看到的是老管家老泪斑驳的脸。他告诉我 昨夜的灭门之灾是由于父亲得罪了那个姓李的中书令,这所骊山下的宅子是父亲 留给我的唯一财产。我这才知道昨夜不是梦,也知道这里是骊山下,上面有华清 宫和温泉,忽然想起父亲的好,泪流满面。 我不再喊他管家,而改称义父。从此两人相依为命,没有人知道我刺史李融 的儿子,我依旧好好的活着。 小镇上民风淳朴,学馆先生也和蔼可亲,但我更喜欢逃学到山谷里,爬粗粗 的树,踩绿绿的草,捡一些漂亮的石籽,有时还能找到破旧的头盔和铁锈的长矛, 更有把我吓得半死的头骨。有次,我竟意外的捡到一张帛画。画上是位极美的女 子,青丝微绾,玉钗斜叉,肌态丰艳,双目含笑,纤指金杯,紫纱飞舞。我读的 懂画上的字款,是吴道子的〈〈醉酒图〉〉。我知道画的是谁,更知道民间私藏 这幅画的后果,但我还是藏在身上,因为我喜欢。 日日偷看,久如中魔,一日不看,寝卧难安。每次偷看,灵台一片空寂,心 像被水柔柔的托着,整个人融化了蒸发了,却又以莲藕为身碎雪为魂复活了,散 淡似仙,清净如佛。有时,真恨不能变成她的指环金钗或飞舞的裙带,那怕是只 红嘴绿鹦哥,只要能飞上画,时时相伴,死也无憾。 我见过一次皇上,那是刚搬入小镇不久,皇上驾幸华清宫。车队浩浩汤汤, 旌旗遮天蔽日,一辆六匹马拉的华丽车子上,插着一柄弯曲的黄伞,伞下是位黄 瘦长须龙袍的老人,他便是大唐天子玄宗皇帝。当时,我好想看一眼贵妃的样子, 觉得她应该比《醉酒图》上画的好看,只可惜没见到。 日子一天天过着,义父对我视同己出,生活虽苦,但苦中有乐。十二岁时, 年迈的义父因积劳成疾而病逝。临终时,他已不能说话,只是看着我,没有闭上 眼睛,我知道他对我放心不下。 典当家产后,我流落金陵,在太守府里做了一名书童。天资愚笨的我居然颇 得太守赏识,成为府里年纪最小的红人。 日子就在铺纸碾墨沏茶送信中过着,平淡如水。 天宝十四年,安碌山叛唐,起渔阳陷荥阳攻长安,势如破竹。第二年,天子 外逃入蜀避难,文武百官共士卒不满四百人,缢贵妃于马崔驿。太子登基,改年 号为至德,赦天下。 我对马崔事件颇为不解,天子外逃为什么要缢死贵妃,难道亡国的责任在于 贵妃吗?我为之愤懑了几天,对那幅帛画越发的珍惜起来。 南京城里人心惶惶。 太守常抚着厅前的女贞树沉思长叹。这时,我总是侍立左右,看着他的如雪 双鬓,却想着自己的心思。 六月十九是观音成道日,我陪大夫人到白衣庵上香,回来时,听后房的小翠 说,太守在后院接待了平原太守颜真卿的信使,太守看信后竟涕泪纵横,刺指血 书回复。信使还送来了颜太守的家眷,是蒙着黑纱的穆夫人,面老无须的袁管家, 还有一个哑奴,都蛮神秘的,据说,那个什么穆夫人是颜家的什么亲戚,丈夫死 了,没依没靠的,挺可怜的。我笑小翠女人家嘴碎,被她海扁一顿。那夜,我梦 见画上的女子走下来。 不久,叛军逼近金陵。城内人心惶恐,纷纷筑墙备战,披甲执矛的兵马不时 的在城中穿梭。 太守让我把穆夫人和中郎将崔平请到前厅,一脸凝重的说,穆夫人是颜太守 的家眷,想借金陵之力东渡扶桑。可是今日金陵危在旦夕,因此,要我和崔将军 护送穆夫人到明州,由他弟弟明州太守贺敬德代助。并修书一封带去。 我不愿意离开太守,崔将军更是要留下抗敌,我们跪下求太守和我们一起走, 太守怒道:庸奴误国。某一城之主,焉能离弃,泱泱李唐江山岂能拱手让贼。某 誓于城池共存亡。汝等小心用差,休要丢某颜面。言罢,拂袖而去。 将军和我哽咽难言,穆夫人只是盈盈拜了一下。 次日,我们便起程了。将军怕路上招摇,只带了十几名随从,从小路缓缓而 行。我猜他是觉得此行没有什么危险,想多留一些士卒御城。但愿一路平安。我 祈祷。 马蹄声,车轴声,飞鸿哀鸣声,疾风猎草声。一路无语。 穆夫人自始自终帷帽幂离不示人真相,更极少下车。老管家不愠不急,恭谦 有加。到是崔将军每天板着脸,凶神恶煞一样开路。 一次,夫人下车没有站稳,一个趔趄,我忙搀扶住。她的手和臂的触觉是那 样的虚若无骨,我猜她一定很美。 她冲我点点头,问我是不是太守常提起的融儿,并问我姓什么。她的声音柔 而润,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我很紧张,面红耳赤的回答,姓李。她说听口音你 是长安人吧?怎么会流落金陵?我说,家门不幸颠沛至此。她无语,良久,抚着 我的头说,难为你了。我飞快的瞥一下黑纱里面的面孔。黑漆如鬼!我几乎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毕竟是事实。她该不会是罗刹鬼吧?我打个寒噤,心里 着实的怕。 一天中午,我们在谷中休息。大家都很疲惫,我也靠枕车轮,嚼着干牛肉, 昏昏欲睡。 忽然,几声虎哮,林木生风。几只吊睛白额虎从草丛中跳出。众人大骇,甩 盔拔剑,围成一圈。我以前只是听说老虎像猫,可是看到眼前这些和我一般高的 猫,我腿都软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位长眉托钵僧出现了。他叉开五指,侧向对虎,高举钵盂, 怒呼:虎,北斗君驱汝去!那几只虎掉头疾奔。众人惊异,纷纷拜谢。 长眉和尚摸摸我的头说:汝识我否? 我点点头。 今日可随我去?我那里青灯一盏淡泊心志,素经几卷净涤皮囊。龙华会上有 你一席,灵鹫山顶共瞻佛光。 我摇摇头身子往后躲。他大笑一声,甩袖而去。 进入湖州境地,不幸于山贼相遇。一场血搏。令我惊讶的是袁管家的身手远 比崔将军厉害的多。尽管我的腿肚哆嗦,但我还是挡在夫人前面。 当贼众死伤大半,即将溃逃时,一个山贼斜冲过来,挥刀直劈夫人。我想都 没想,猛的撞倒她,刀砍在我的背上,一阵剧痛,天地万物黑暗沉寂。 睁开双眼,自己趴在绣锦的棉褥上,伤口随着车厢一颤一颤的痛。 醒了? 夫人!我惊呼。勉强忍痛坐起。 乌金续骨膏是愈伤的良药,你很快会好起来的。她坐在我对面,没有戴帷帽, 一张脸黑的骇人。 这是皇家的药?我好奇的问。 你怎么知道?她声音一颤。 家父曾随军征突厥,中流矢,皇上亲赐此药愈伤。 你父亲是? 刺史李融! 她不再言语,转看窗外。阳光照进车厢,洒在她脸上。我这才发现她的轮廓 是那样的纤柔秀美,极像我熟悉的一个人。我下意识的去摸怀里的帛画,不翼而 飞。我心一沉,如坠万丈深渊。 在找这个吧?她手中拿的赫然是我看了千万遍的帛画。我慌忙接过,抚平轻 卷,小心翼翼放入怀里。没有亲人的世上,这幅画是我唯一的寄托。一抬头,她 正看着我,眼光不知是鄙夷还是欣赏。 自负伤后,我不再骑马,和哑奴一样待在车上。夫人对我态度很好,我也很 懂的知足和报恩。在离开骊山流浪的日子里,我早已学会了报答每一个关心我的 人,甚至不惜生命。我拒绝了她要赏我的玉如意。她给我的感觉熟悉的像去世的 母亲。 湖州一战,死伤了几个随从。崔将军改走官道。 大路上有许多逃难的百姓,每日充耳不觉的呻吟声咒骂声。他们悲的是大唐 社稷,骂的是扬氏贵妃。 车厢里夫人常问我一些东西,有时我也问她。 夫人,您为什么每日帷帽幂离不示人真相呢? 因为我丑。 古人曰秀在其内。 我心更丑。 我无言。 窗外有孩童们在唱歌谣:异髻抛河里,黄裙逐水流。 他们唱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她问我。 是马崔坡上缢死的贵妃,据说她生前喜欢头戴异髻身穿黄裙,载歌载舞。 你也觉得她该死吗? 不!我大声回答。 她惊讶的看着我,用眼光示意我说下去。 女子不是王侯将相,不是侠盗巫鬼,力不能缚鸡,术不能通天。她所做的只 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或者更好的活着,而不是要去承担莫须有的责任和罪名。古曰: 道在,民心在,则国昌;道亡,民心丧,则国败。…… 她制止我再说下去,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感激。我看到她 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却又瞬间逝去,但在我心里却犹如万丈霞光映透五脏六腑, 感觉她像我幼时邻家姐姐。 穆夫人。我欲言又止。 说吧。 你极像一个人。 谁? 就是她!我猛的抖开帛画:真的不信你问哑姐姐。哑奴在一旁拼命的点头, 并递过来一面镜子。夫人却一把推开镜子,扭头看窗外,泪无声的流下。我回头 看哑奴,她也双目含泪。我愕然。 行至西湖,淫雨绵绵,泥泞难行,我们只好宿在灵隐寺边上的西子驿馆。第 二天,仍是细雨蒙蒙,夫人便要我陪她到寺里上香。 灵隐寺门前冷冷清清。我们拾阶而上。一个相貌清奇背负行囊的灰衫和尚从 山门中出来,看到我们便站住了,合掌诵佛号。夫人在他面前停下,黑纱遮住了 她的表情。 施主别来无恙?和尚低头合掌。 命运坎坷,漂泊无住。夫人顿了一下说:大师何往? 欲上九华,辟地藏道场。 妾欲东渡扶桑,请示吉凶。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充满众苦,甚可畏怖。阿弥陀佛,和尚告辞了。 说完,他便按阶而下。从我身边过时,停了一下对我说:迷茫无助,且上九 华,找我新罗和尚金乔觉。 我受宠若惊的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模糊在青青冥冥的雨中,回头看夫人仍 在原处,她没有目送和尚,只是望着山门里面的内壁。我顺着看去,赫然四个大 字:咫尺西天。 崔将军每日只管开道,都不拿正眼看我,大概觉得太守对我那么好,我现在 却每天跟陌生人打的火热,薄情寡意的。老管家对我蛮和蔼的,有时还问一些父 亲的旧事,说是故交。我真不知道父亲生前在平原还有一个做管家的故交。穆夫 人的真实身份我始终猜不透,但一次偶然的谈话,改变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夫人,你真像我邻家的姐姐。 她有我这么黑吗? 她没你好看。 那你以后喊我阿姐了。她笑着刮我一下鼻子。 从那天起我就真的喊她阿姐了。 数日奔波,终于到达明州,马不停蹄,径直入太守府。 一番寒暄,主客分坐。我和哑奴站在阿姐的后面,崔将军做在我们对面,他 的腰永远挺的直直的。 从谈话中我们得知,由于郭子仪李光弼等人的抗击,长安等地已经收复,肃 宗皇帝也已遣使入蜀迎玄宗太上皇回宫,天下安宁指日可待。说到东渡扶桑时, 贺太守眉头紧皱。 恕老夫直言,安贼之乱,判军多溃退沿海,水路有诸多不畅。况且,扶桑路 途遥远,需再打制坚船等海上长期用具并向民间征求向导,方可起程。 那么,按照太守的说法,要多久才可以起程呢?阿姐耐心的问道。 最快也要一个月。这样吧,今日是八月十七,下个月的十七日,我保管夫人 能够起程。 那就有劳大人了。 哪里,哪里,颜太守精忠报国满门忠烈,我辈能为之尽微薄之力,实属荣幸。 哈哈哈哈。贺太守一脸谦卑。 阿姐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我却突然很讨厌他,不知道为什么。 阿姐不想住在太守府,说想住在外面。太守怕不安全,想了想,要阿姐住在 离太守府很近“明德居”里,那儿是太守用来谈诗会友品茗论道的静舍,地方不 大,但精雅细致,阿姐很喜欢,于是,我们便住下了。 崔将军骑在马上问我要不要回去,口气很凶,络鳃胡子根根挺立。风扬起一 阵尘土,我一边揉眼一边摇头。忘恩负义的狗奴才。他恶狠狠的骂我一句,然后 用力抽马一鞭,那马长嘶一声,疾驶而去,又扬起一阵尘土,我只好又揉起眼睛。 太守分拨了一些使女来服侍阿姐,饮食器皿均由府里供送,太守自己也常不 时的过来问安。但是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先是阿姐把哑姐姐送给太守夫人,接着 管家伯伯也消失了,不过听阿姐说他只是出去办事,不久就会回来的。明德居里 只剩下我和阿姐还有一大堆使女。阿姐也不再帏帽幂离,而是薄纱掩面。 明德居的日子是我一生都难忘的。每天早上睁开眼睛,一想到阿姐,满心满 腔都被幸福溢得满满的,跑到她的窗下喊她起床。我越来越离不开她,整天待在 一起,没有话说的时候就连静静地站着也是幸福的。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身影, 我的心都是一颤一颤的酥软。她的一颦一笑都让我心里漾起层层涟漪,那种感觉 是如此的朦胧,如同一条金甲银须云随雾从的玉龙在厚厚的云海中隐现,忽然间 又入海翻腾掀起滔天巨浪,浪潮淹没了我所有的思想。一浪高过一浪,一浪猛过 一浪,都拍打在心壁上,有锤凿的回声,有石屑在飞舞,水也汹涌,雾也朦胧, 当水静云散,天地一片空寂时,赤色的心壁上赫然刻着她微笑的影像。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尽管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但那种感觉想让我一生一世都 厮守在她身边,一刻也不分开,我想这可能就是世人所说的爱情了吧,但我不敢 表白,我怕这样的表白会失去现在的所有,而如此的压抑又让我食不甘味夜不能 寐。我就这样的忍受着煎熬。终于,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偷偷的在她那柄素 纱团扇上写下平生第一首乐府诗: 啁啾燕雀,鸣于城阙;盈盈素手,皎洁如月。 环佩兰桂,芰荷舞袂;美哉美哉!妻我可悦? 啁啾燕雀,鸣于城阙;芬菲花雨,寻幽踏雪。 楚天水碧,梦幻蝴蝶;乐哉乐哉,妻我可悦? 啁啾燕雀,鸣于城阙;凝眸相约,泫泪刺血。 磐石我心,休则雷灭,誓哉誓哉,妻我可悦? 但我迟迟找不到机会给她。 离出海还有七八天时,天子的使臣来到明州,据说是要加封太守。阿姐叫我 过府问一下出海事宜,顺便看一下哑奴。我悄悄的把扇子放在她的妆台上,飞也 似的跑了出去。 太守府里静静的,听管家说太守和夫人陪钦差到寺里看慧休大师了,后天才 能回来,哑奴可能生病了,没被带去。我便慌忙跑去找哑奴。后院只有几个婢女 在来来回回的把书搬到太阳下晒。 哑奴静静的躺在床上,见我来了,一脸兴奋。用手示意我把门窗关紧。 我说,哑姐姐,你没事吧?她的反应却让我惊讶的要死。 敏弟弟,我求你一件事。她居然开口说话。 你……你会说话? 她不睬我的反应,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以后再讲。好弟弟,你快回去,把 这个香囊交给夫人,你不要打开,更不要对别人讲,快去!马上去! 我傻子一样的点着头,被她推出门。她又像哑巴一样啊啊的叫着,我感到一 阵莫名的恐惧,头也不回的跑回去。 当我气喘吁吁地讲述经历并递过香囊后,阿姐居然一脸平静的让我再去太守 府吩咐厨子今晚多送两尾鱼和一坛酒。我对她的态度并不惊讶,这么长时间的相 处,她对外界变化的反应总是一脸平静,用处变不惊和喜怒不形于色来形容是再 恰当不过了。像平常一样,我没问为什么,囔着嘴再去太守府。 一路踢着石子,我心里暗自嘀咕:哑奴会说话,管家武功高深莫测,阿姐连 新罗和尚都认识,她们真的是颜太守的家眷吗?如果是的话,现在天下已趋太平, 何必出海避难呢?如果不是,颜太守的托付,贺太守兄弟的努力,假的了吗?我 从没有想过这么复杂的东西,一时间头昏脑胀,下意识摸出怀里的帛画,我有好 久没看它了,画上女子的笑,俨然是阿姐的笑。 再回去时,才想起扇子的事情,一时间竟不敢进门,徘徊一阵,才硬着头皮 走了进去。宅子里一切依旧,阿姐还在书房画画,我偷眼望妆台,扇子已经不在 了,心一阵紧张。阿姐没事儿似的喊我去看她新作的画,我心虚的跑过去,装模 作样的看,手心满是汗。 掌灯时,府里送来晚饭,一盘熏鸡,一盘扒肘,两尾煎鱼,四碟小菜,一坛 女儿红。下人都过府吃饭去了,阿姐让她们晚上不要过来了,留我在房里用饭。 几杯酒下肚,她眼角都是妩媚。我头也晕晕的,感觉像做梦。 你想娶我?她忽然问我。 我措手不及,鱼刺卡在嗓子里,一边咳一边点头。 你不嫌我丑?她笑着问我。 阿姐不丑。我好不容易吞下鱼刺,低头不敢看她,感觉自己的脸红涨的要炸 掉了。 你真是个小孩子。 我不小了,而且圣上有旨:男十五女十二即可婚嫁。我大声争执。 你多大了? 十六! 有父母之命吗?有媒妁之言吗?你的彩礼嫁妆呢?没有这些也不许婚嫁呀。 她还在笑。 还要媒人和彩礼?我一下懵掉了,结婚这么麻烦呀! 她看我傻乎乎的发愣,开心的笑了,我也臊得脸红,尴尬的笑,然后两人相 视沉默。 良久,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仰面长叹,泪从眼角滚落。 阿姐!我惊欲起。 没事,你坐下。她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某些东西,周围静悄悄的,下人们 都去太守府了。偶尔几声犬吠,远方传来打更的声音,二更天了。 我和你一样,从小便没有了父母,是做守备的叔父把我带大的。她的声音在 空气里缓缓流畅:慢慢我长大了,也像所有待字闺中的少女一样,倚着楼栏,憧 憬着未来的人生。 我望着她的脸,静静的听,泪水从她脸上滚落,点点滴在我的心上。 十七岁那年,我嫁给了玄宗的第四子寿王李瑁。…… 你是王妃?我惊得酒都溅了出来。 他善良懦弱,不象其他皇子一样追逐权势。他很爱我,对我是那样的温柔, 像珍惜自己生命一样呵护我。我们在一起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她闭着眼睛,长 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神情是那样的甜蜜幸福。 原来她真的不是颜太守的家眷,我傻了。 但是有着绝对威严的皇家却有着鲜为人知的卑鄙龌龊。她仍在追忆:婚后第 二年五月初夏的一天,淡淡细雨中,高力士把我接到骊山上的温泉宫。她忽然闭 口不言。 然后呢? 然后?她凄切的笑,还能怎样,被自己的公公宠幸。他让我做女道士,赐号 太真,又为我建了太真宫,从此,我离开了瑁,在皇宫里被宠幸了六年。 你怎么不反抗? 她无奈地笑笑说,反抗?在绝对威严的皇宫,反抗等于诛族等于灭门,我怎 能忍心让杨家受无妄之灾。 她不会真的是杨贵妃吧?那张脸莫非经过易容?我心里一个问号接一个问号, 但我没有打断她的话。 天宝四年,他把左韦中郎将的女儿指婚给寿王,作为对瑁的补偿。当夜,他 在凤凰苑里举行盛大仪式,封我为贵妃。六年了,他终于给我一个明白的身份。 那时,他已经六十一岁。 你很恨他吧?我小小心心地问。 不!她的回答出乎意料,他追封我的父母,册封我叔伯姐兄,也是那样地疼 我宠我,从精神物质上满足我的需求,我为什么要恨他,相反,我爱着他。其实, 一个女人的要求很容易满足,她不要你怎样的富贵荣华飞黄腾达,只要你是真心 的爱她,尽力的保护她,不欺她不瞒她,疼她宠她,让她时刻都有安全感,这些, 就足够让她死死的守在你身边,为你付出一切。 她缓缓的把酒斟入杯中,看着红色的液体注满淡青的酒盏,她纤细的手微微 发颤。 记得那年八月,太液池里千叶白莲花怒放,他大宴群臣。当百官齐贺祥兆时, 他却搂着我肩说,莲花虽美,怎及我解语花……。 是的,只要是真爱,就在一起,只要快乐,管什么世俗礼教,人的一生稍纵 即逝,何必执著于一点呢?我在心里默认了她的说法。忽然,我想起一件事,恐 惧的几乎要跳起来了,你不是死在马崔坡了吗? 那只是个宫女,玄宗让我东渡扶桑。她淡淡地说。 那么袁管家和哑奴也是宫里的人了? 一个是内侍监袁思艺一个是后宫总管杜月娥。 难怪管家伯伯认识先父。我恍然大悟:阿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没什么,只是想说说而已。 两个人沉默好久。 阿姐,你东渡扶桑还回来吗? 不! 你能不去吗? 不! 能带我去吗? 不! 一连三个不,如同巨锤重重的砸在我心上,我几乎要绝望了。 那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我快要哭出来了。 会有的! 怎么见面呢? 如果真有轮回,三世后的我会和你相遇在明州。 要是没有呢? 会有的!她口气很坚决。 我默然。佛说冥冥之中六道轮回法轮常转,我只是希望这一切不是虚妄。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许久,听到五更的锣声,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敏儿。她想起什么似的:南门磨豆腐的张老爹你记得吗? 记得呀!上次他卖豆腐时,病到在咱家门口,还是你把他救活的,还给了他 几十两银子,怎么了? 我和他约好五更去取一件东西,你快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取什么,豆腐?我一脸惊奇。 去了就知道了。她捧起我的脸,细细地看了看,在我额头上亲吻一下,我的 心激动的要跳出来。快去吧,时间不早了,路上小心!她的眸子是那样的脉脉含 情。 我恋恋不舍地走到门口。 敏儿。她喊我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慢点! 我用力点点头,跑了出去。 天刚蒙蒙亮,小风一吹,酒劲上涌,一里多的路,我踉踉跄跄的趟了过去。 张老爹披着衫子,蹲在门槛上,旱烟抽的叭叭响,一见我来,便起身:来了? 老爹早!我家主子让我来取东西。 我晓得,都等你半天了。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磕,花白胡子乱颤:刚磨出来 的豆浆,小哥可要尝尝? 那就有劳老爹了。我也觉的有几分口干。 不一会,他颤巍巍的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我也顾不得烫嘴,三两口喝完, 阵阵倦薏涌来,脑子迟钝了不少。我打个哈欠,说:老爹,那东西在…… 突然,明德居方向一声巨响,滚滚浓烟直冲上天,我大惊,起身想跑,可腿 拉不起来,天旋地转,什么也不知道。 确切地说,我是被人吵醒的,而且醒来时,是在漆黑的地窖里,脖子上绑着 沉甸甸的包裹,四肢酥软无力。我猜自己是被下药了。这个可恶的老家伙。我心 里暗骂。 头顶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妈的,老子再问一遍,你把那个小杂种藏那儿了?口气凶的要死。 老汉真的不知道。是张老爹的声音。 妈个巴子!几声清脆的巴掌声,有人扑通倒在地上。 官爷就是打死小的,小的也真的不知道呀!声音微弱。 放屁!有人亲眼看见昨儿一大早,那个小兔崽子来你这儿,还敢说没有。实 话告诉你,他们是朝廷的钦犯,那个姓穆的和哑巴女,自焚的自焚,上吊的上吊, 惟独跑了那个小兔崽子。你要是把他交出来,就饶你一条狗命,否则,老子剁碎 你这个老不死的。刀出鞘声。 真……真的不……不知道! 他妈的!紧接着噗的一声,只听一声惨叫。 我气都不敢喘,手心满是汗,蜷缩一团,耳旁嗡嗡做响,身子抖得厉害,泪 下来了。阿姐死了,哑女死了,张老爹也死了,他们一定在追杀我,为什么会这 样,为什么? 这样发愣了许久,窖口忽然有声响,我骇的紧贴窖壁,一动不动。窖口被一 只枯瘦的手艰难地挪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接着,张老爹满是血污的脸出现在 洞口。我刚想喊他,他头一歪,死了。 我用力地捂紧嘴,早已泪流满面,想逃,四肢无力,又怕外面有埋伏,一时 间,没有主见。 这时,忽然想起自己脖上的包裹,便打开来看。里面有一封信,一个细颈黑 瓷瓶,还有一些碎金银。我认的瓷瓶是阿姐经常把玩的那个,心头一颤,拆信来 看。 敏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阿姐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 哑女的香囊告诉我,肃宗已处死入京找太上皇的袁大人,杀我的钦差已经到 了明州,准备在出海之日,杀我于海上。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士兵要杀我,百姓要杀我,肃宗也要杀我。这样 忍辱地活着是一种痛苦,死也许是才是真正的解脱。 其实,我不愿出海,不愿做一个漂泊异乡的野鬼,天下这么大却没有容我的 地方,在世人的眼里,战乱因为我,亡国因为我,一切的天灾人祸都因为我。千 夫所指,万人唾骂,我真的无颜再活下去,今生爱过恨过,这样的结局也许最适 合我。 你快逃吧!我不想让无辜的你受牵连。瓶里是易容药膏,要用油才能洗去。 快逃吧,逃出明州,答应阿姐,一定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我相信来生,也寄希望于来生,来生我们一定会相逢的。那时,洗尽铅华的 我一定会接受你这份纯洁的爱情。 敏儿,我们来生再见! 玉颜待闺中,私语帐芙蓉。 梅黄雨冥蒙,妾泪洒红冰。 青门雁双飞,马崔和泪哽。 花谢红残泥,恨不遇尾生。 …… 看完信,我已是泣不成声,心如刀割,往事历历在目,人却已做千古。 那晚,我易容后连夜逃出明州。 从此四处漂泊,无处可去,那幅画也在逃亡中丢失 没有了阿姐,我就像沙漠无水之地的一棵草,僵石瓦砾中的一条鱼,频临在 死亡的边缘。齐鲁燕赵秦陇巴蜀的深山逮谷荒漠废墟里竟没有我容身之地,欲哭, 泪已干。 一天,我突然想起新罗和尚的话,难道他那时就已经知道阿姐终究魂留中土? 思量一番,我决定去找他。 当时,金乔觉已经得到闵姓山主的资助,建起了天台寺,规模不大,但足以 修身。 见他时,他正在接引殿上译经。 弟子李敏拜见大和尚。 她走了?他头也不抬。 恩。我黯然。 世间情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他放下笔看我。 红尘中无情无爱,无异于枯木僵石。我也看着他。 情欲如茧,自做自缚。 刻骨铭心,愿为所束。 茧破蝶舞,可无拘无束。他轻转念珠。 心神俱灭,难灵台澈悟。我负手望梁。 红粉一旦休,皮囊化骷髅。是我我非我,谁是座上客?他的声音在殿梁间回 荡,如同黄钟大吕,噌訇不绝于耳。 我猛然有省,遂拜师剃度,法名契此。 从此,晨钟暮鼓,拜叩三宝,诵经打坐,谈禅论道。不觉数年而过,时间淡 化我所有记忆,包括她。 一日我在殿上打坐,师父走进来,拿块青石在地上磨。 师父做什么?我好奇的问。 我欲磨石成镜。 磨石焉能成镜? 坐禅岂能成佛! 石破天惊,电光石火,我豁然大悟,仰天大笑,多年的苦闷情仇都于一笑间 灰飞烟灭,唯余一股清气在胸间回荡。须弥雷音只在头顶,六道轮回唯在我心, 心既是佛,佛既是心,无佛无魔,无魔无佛,心不生魔,心自成佛。 你懂了? 弟子懂了! 你去吧,九华山容不下你,红尘中方成正果。临别老衲送你一偈:处相不住, 对境不生;遇明而入,逢真而化。 我识的前两句,是要我像维摩佶菩萨那样,处相而不入相,对境而不生境, 随时随地教化众生。但是后两句我却始终不明白。 离开九华山,我出没江浙,最后回到明州。我自称长汀子,杖背布袋,随处 安寝,出语无定,示人吉凶,在度世人的同时也在度着自己。 我就这样修行,年复一年,但早已证的菩提正果的我修行了一百多年,却始 终悟不得金刚三昧,迟迟成不了佛,禅定时,还有魔境出现,我真的不知道自己 还有那些烦恼不能斩断。 梁贞二年正月初一,岳林寺香客如潮。我在寺东廊下为信徒示吉凶祸福。 一个老丈怀抱婴儿挤进人群,请我为初生的孙女儿赐福,当我含笑把手放在 女婴的额头上时,女婴笑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潮水般涌来。是她,是三世后的她, 我记得她的笑,记得那阳春三月的风,春风玉门的花,桃花含笑的她。 老施主,此女唤做何名? 乳名真儿。老丈一脸笑意。 真儿。我忽然想起师父偈子中最后两句话,遇明而入,逢真而化。我一怔, 结跏跌坐在磐石上,得入金刚定。 一百五十年的等待只为了最后一面,苦苦修行的不能解脱,只为了三世前的 约定,菩提道的我因为一个情字不能成佛,这空门我为谁而入,这灵性我为谁而 缚?三千世界,万丈红尘,我再无牵挂,一点灵性腾空。耳边是信徒们的惊呼, 布袋和尚圆寂了。 恍惚中,我看到了幼年的长眉拖钵僧,眉还那么长。他递给我那张依然在钵 盂里燃着的黄纸。这时,天花宝雨纷纷坠下,仙乐飘飘幡影重重,背负圆光,手 托法器,脚踏莲花的西方诸佛隐约现身。 在我真灵腾空的一霎那,我抛下那张黄纸,那是我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偈: 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亿。时时示世人,世人自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