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 作者:一锋1985 晚春的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之久,护城河里的水早满了。城门上的火 炬慢慢暗下去,守夜的兵兵卒卒已看不清晰。城外战马呜呜嘶啸的声音融汇在雨 中远远地传来,单薄而琐碎;遍地一朵朵饱满的暗白色的帐篷里,透漏出密密森 森的火光,闪烁着,如同夏夜田间星星点点的萤火,填补了夜的空白那就是越王 勾践招集的七万兄弟兵云屯雨积的大营。 如果你静下心仔细听,沉寂的宫城里会有隐隐约约的古琴音,飘渺像梵音。 二更早敲过了,馆娃宫里的烛光依稀亮着。古琴音就是从这宫里漾出来的,轻轻 地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如泣如诉。 夜风偷偷地,毫不知趣地自己来了,登堂入室,吹开了帷纱。那倾国倾城的 西施,黯然地跽在丝绒毯上,面前是矮矮的弯脚沉香木案,借着烛光可以看见四 只案脚上浮雕着的鸾凤和鸣。西施长长曳地的粉纱裙摆,覆去了满地的孤伤,看 不到了,但琴音是曼妙的,这可以听得到,很清晰甚至可以将你的身体穿透。 素纱丝绸,掩不住这女子玲珑的腰肢,欲藏还露的香肩上,是那绝色的脸庞: 弯弯的柳月眉下,目如秋水,轻轻地蒙上了一层郁郁的雾;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 候,那从双眸里溢出的神光,也许会让你知道,这绝不只是一个美女那么简单。 如果此时她可以微微笑将起来,一定会露出洁如珠贝的皓齿,让你绝对想不到这 样美的笑容可能会是一场别有用心的算计的开始。 一曲弹罢,她缓缓立起来,支开身边的婢女,带上纱披,一个人出去了。 西施现在移步在响履廊上,而事实上她连自己的声音都感觉不到。雨还在配 合着下着,没有雨打芭蕉的节奏,却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了, 譬如年华,譬如情感,总不免让人心酸。 越军已经围困吴都一个多月了,夫差的五万兵马溃不成军。她想她应该快可 以功成身退了罢。然后呢?然后她就真的可以回到范蠡身边了吗?八年了,就是 说秋夜的月光已经朗照了很久,就是说月光的温度已经液化了无数次,范蠡,是 否依然爱着她,等着她? 她不想再往下开展。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想? 兵临城下,昏庸的夫差还在祈求先王和巫师助他一臂之力西施努力想让自己 麻痹,于是拿出了这些。可以看得出来份量明显地不够。 她突然想起了死去的伍子胥。那天在大殿上她极力怂恿吴王将他赐死,伍子 胥自刎前挖出了自己血淋淋的双眼, “我要等着看你的下场!” 这诅咒的可怖,随着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地侵袭她的全身。西施裹紧了纱 披。 吴国只剩下伯嚭操着军政,吴王气数已尽她还是企图用这些来为自己的麻痹 增加筹码。可是这种药物已经不能再抑制那些记忆的重现,她该是知道的。 现在她又一次拿出缠在腰间的香囊。八年了,那香气已经淡薄得化作一缕烟, 轻轻地笼着她,绕着她,抚着她,她有一种被拥抱的绵绵酥酥的快感。眼泪,迅 速盖过了这寒涩的雄性麝香…… 十年前,勾践采纳了文种的美人计,范蠡奉命到民间找寻八个美女进贡吴王。 命运便安排范蠡在此时闯进西施平静的生命中她就是这八个美女之一。 真正的一见钟情只属于范蠡这样活得压抑极其渴望爱与被爱的智者,让他暂 时忘却长久的不可能。那么短短的一年间,他教她弹琴、舞剑、吟诗……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这不多的一点回忆,是她八年来一直镶嵌在眼泪里,捧在手心反复欣赏的, 她忘不了。 吴都一别,她忘不了。忘不了那晚黯黯的夜色里,埋葬了他不真实的沉静的 脸,那永远散不开的一个孩子般的热忠和固执;忘不了他浓浓的剑眉间喷薄而出 的阳刚之气;忘不了他远远的黑眼睛里幽幽流动的月光他的痛苦她是可以捕捉得 到的女子的第六感是真实的么? 最后的告别,没有奢侈的拥吻,没有再见的约誓,似乎什么都没有,简单难 堪得可以忽略应该忘怀。而只留下一个香囊,只给予一个美丽的名字“西施”, 竟让她傀儡般地存活了八年,却在这样的雨夜的掩护下病入膏肓,像数星星一样 拾回记忆,用偷情般的背叛将自己填满。 雨顺着风势,巧妙地淋湿了她的脸庞,替她掩饰了不为人知的泪水。 是不是黎明的时候,越军便要破城而入?这七万兵马里有没有一个范蠡的姓 名?那到底是怎样的两个字? 她努力喝止自己不再乱想。 而现在她才发现她已不可能名正言顺地回到越国了。她的名份是吴王夫差最 宠爱的妃子,她不再是若耶溪畔的浣纱女,而只是一件贡品,连名字也不是自己 的。吴国战败了,她隐姓埋名可以活得下去么?她会不会成为俘虏,死在黑暗的 天牢里?如果允许更荒唐,她还可以这样想,那就是吴王逃过此劫,甚至还打了 胜战,那她是不是该继续她八年未完的阴谋?还是安分地归属吴王,从此忘掉范 蠡,忘掉范蠡。 够了,她不能再想下去。 或者,她为什么不这么想呢?为什么不退一步这么想呢?也许上苍可以再过 分地眷顾她,偏袒她,包庇她;死在她的美貌之下的冤魂都可以慈悲地放过她, 倘若真的如此,八年飞短流长的份量就不会沉沉地还在。这样究竟好不好?而八 年前浅浅埋下的眷恋,用八年咸咸的泪水浇灌,它真的是茁壮的?或者已经枯死 还是根本从未发芽?这些现在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是不是隐含着在别处已经 另有一棵树在悄悄地生长,开花,结果?这样更糟,即使封印了八年的瞬间可能 延续,她如此倔强霸道的女子,也一定不肯承受不完整的爱。 一切变得太清晰了,贴得太近了,视觉因为突来的强烈刺激而模糊钝化,浑 浑的,麻麻的。 最后,她竟祈求上天让吴都之围能永远这么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这可怜的女子被自己的思想骇住了,汗珠顺着她脸庞的水痕向下流。 “贵妃,三更天了,回宫休息吧!”一个婢女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跟上来道。 西施提起云袖拂去脸上的水痕,把香囊藏到怀里,用恨厉的目光瞟了她一眼, 婢女吓得赶紧退身下去了。 三天后,腐朽的吴都城墙因为受不住长久的雨水冲刷而终于坍塌了。七万越 军乘隙长驱直入,狼狈的夫差带着三千残兵逃到姑苏山,乞降不成,用三层罗帛 蒙面,拔剑自刎。 她看到吴旗换成了越旗,看到整座宫城湮灭在火海里,尸横遍野;听到越军 胜利的凯歌响彻天地。但她终于没有等到范蠡她什么也等不到了。西施和其他妃 嫔媵嫱被押解到越国的天牢。 死寂的天牢里,除了女人妖气的呻吟,就是黑暗控制的辖域。她分不清这到 底是黑夜还是白天,牢里连窗都没有。她觉得她的世界全变了相,分离出来,自 己成了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永不超生。她真的怕了,啜泣着,颤抖着。牢门 上将灭的烛光把她这细小的可怜加工放大了十几倍,夸张地在墙上慢慢表演出来, 只恨冷嘲热讽的观众太少。她看到了,赶紧抓来身边的茅草,裹着暖起来,不可 以让任何谁知道她在颤抖,包括她自己。 但她留在墙上的影子还是那样美,有着柔和的线条和坚挺的鼻梁。她伸出手 去,是不是真的就可以触摸到自己?她像是失去了知觉,没有气力,没有重量, 惶茫在往灵魂里猛灌,甚至连思绪逃亡的方向也没有。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不敢为自己作证。 守牢的两个小兵喝醉了酒在那骂咧着,内容不外乎是要跟她们还有她们的母 亲甚至祖母发生不伦之恋。这当然只是说说,越王留她们活口,一定还有下文, 吴国的市场没了,就跳槽到越国来,一如既往地吃得开。不过话说回来,勾践称 霸三江五湖,举国上下欢腾着,落下他们两个在这喝闷酒,着实不好受。 过了许久,突然其中一个守兵叱喝了一声,紧接着还有短暂的打斗的声音, 然后又静了下来。 是的,范蠡,他是该来了。 “夷光!夷光!”是范蠡的声音没错,固执而雄厚的! 西施发疯般地抓着牢门答应着。她真的快疯了,他还没忘记她原来的名字。 范蠡用剑砸开了牢门上生锈的铜锁。整座天牢鬼哭神号顿时沸腾起来,数不 清的鬼手在不安分地疯狂生长着,叫着喊着,捕捉经过的每一只猎物,像饿死鬼 在复仇她们全都是夫差带不走的活僵尸。 范蠡和西施必是昏了头,才逃出天牢没几步,便拥抱起来,紧紧的深深的, 好像什么都好了的样子。马夫呼唤着,他们才仓惶地上了马车,扬鞭消失在黑色 的氛围里。 夜风卷着雨呼溜溜地刮着马车的帷幔,阴晦的车厢里,幼小的圆满正在畸形 地快速地生长,完全不合逻辑。 西施擦干了泪眼,她真要好好看一看范蠡,看他粗线条的轮廓,听他呼吸时 浑厚的鼻息。他真还那么爱她吗?这已不重要不重要。她想告诉他,告诉他她从 未暴露的酸楚和感激,这样渴望被理解的情感太强烈了,刚要开口,一切又都混 乱纠缠在一起,最终不愿说。她此时只想将自己这样全部融化在范蠡的怀里,即 使他是一只漏水的容器,却也是唯一的一只。只有这般让泪水倒流回双眼的深渊, 为自己保留而终于充满接受与包容的感受性才是美丽的,真正的女子,大抵如此。 那为什么爱情会削减一个人的心灵的抵抗力,使人软化,甘愿受摆布呢?假使上 帝真是爱人类的,他没有力量做得起主宰。 天亮的时候,他们逃到了西湖湖畔。文种的追兵也快要来了。 初夏的第一场雨刚停,西湖上的水雾朦朦胧胧地蓄满了一季的情感。岸堤上 早醒的杨柳,已经为一切都梳妆准备好了。湖边横七竖八泊着的小舟的灯火还亮 着。还有水面上望不尽的氤氲的雨荷,羞涩地打着骨朵儿,在等待第一缕阳光来 将她们迎娶。 范蠡扶着西施下了马车。文种在后面赶来了,拉了马级绳,领头的马长嘶了 一声,后来的马都停下。马蹄声停了,似乎一切都可以平静下来。 文种没有下马,大声道:“范蠡,越王现在只要西施消失,你可以回朝继续 当你的越国大夫,劫天牢之罪,亦可不再追究!”其实说的跟唱的一样好听。 范蠡的声音深沉却很刚毅:“狡兔死,走狗烹,今天越王不放过西施,来日 必可将你送进天牢。十年之交,我劝你快些离开越王!”但要是你真的很敏感, 也许可以听得出他的底气不足。 文种回道:“越王重振雄风,你岂敢叛国!你别忘了,范夫人还在府上等着 范蠡!”说完,猛恨地一踢马肚便扬鞭而去,留下随从在那候着。 西施擦干了眼泪,唤了一条船,对范蠡道:“大夫,我们下湖去看看罢,水 很美。”话没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很美”没有被听到。 范蠡随她上了船,文种的一个随从也跟上了。小小的船上挤了四个人。西施 和范蠡坐在船尾。 船近湖心,朝阳还没出水播布辉煌,而湖面上的雾已快要散尽了。这时白色 的水鸟也出来了,成双成对地飞过。远处采莲的小舟也多起来,有少女吊着嘹亮 的嗓子在唱艳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黎明的西湖,太多情的美,可以承 载能够包容西施这样一个女子。 他们没有说话,范蠡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怕她很快会随雾一起消失。这只是 他的愧疚在作祟,除此以外,其他的真实的演绎都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船桨激起的水波,扭曲了西施水中的倩影。她捧起一泓清水,为自己洗了个 脸,是不是也洗去了八年的阴谋和恩怨?三十二个季节里的记忆和寂寥,三千里 路上的等待与停留,只有时间这个永恒的目击者,读懂了她的全部。而现在,她 却用微笑谢绝这为自己辩护的唯一证人。一切都过去了,印象里的痕迹化作一口 深邃却清澈的古井,她退回到初遇范蠡时那般新鲜甜美,粉粉嫩嫩的脸颊,像脱 水而出的含苞的荷。 范蠡第一滴泪水,西施在一旁看到了,提起袖子轻轻帮他拭去。当她最后一 次拿出缠在腰间的香囊,双手捧着送还给了范蠡,范蠡的眼泪滴在香囊上,那麝 香终于得到了烈酒的滋润,浓得化不开了,似乎可以将流失的东西全数挽留回来。 西施用水灵灵的双眸交对着他蓄满泪水的黑眼睛,微微笑道: “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 然后她慢慢立了起来,空间里每一寸的升华都褪下了那些强加给她的污秽的 俗物,她一丝不挂的,只带着刚出生时那个完美的胴体。小船在摇摆不停。一切 都那么的和谐。 西施现在就像新娘子一样立在刚升起的朝阳里,羞涩而充满了生命的欢悦, 她周围耀眼的光芒让欣赏她的眼睛不得不暂时回避。 然后,她静静地迈出小船,沉进了湖心深处,将自己全部的美丽许配给水中 痴痴等了她五百年的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