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蜂拳 作者:sentinel 立秋以后,武当山早晨的浓雾就带着寒意了,随着晨风一股股往襟怀里扑。 从玄岳门上来,山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鞋底踩在石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凝满露珠的石面上留下几溜水痕。过了青神阁,石阶上渐渐显出另几痕水印来, 上下联成一串。再走一会儿,雾幕中果然显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来。这是祖孙俩, 小孙女是什么事都不懂的年纪,牵着爷爷的手,看了一眼韩玉国,便扭头看别处 去了。老头子看上去是个普通的山民,背有些佝偻,象老太太一样挎了个黄麻布 兜成的包袱。 韩玉国看他们面生,本来想越过去往前走了,那老头先说话了。 “咳,我说,小哥,是武当弟子?” 韩玉国停下来,看他脸上带着笑意,便去了戒心。点头答是。 “是哪家门下的?”老头又问。 听韩玉国报了师承,老头层层皱纹压住的眼睛一睁,显出惊异来。“八年前 仙去的那位?那时你还小罢?可怜,跟这孩子一样—”老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女。 小女孩仍然侧头望着雾气腾涌的山谷,看不到脸上的表情。老头却生生地把话头 煞住了。 韩玉国便请教老人的来历,老头子赫赫笑了两声。 “跟你一样的俗家弟子,就不从这些礼仪了。先师是灵字辈的,尊讳灵均— —”说到这里老头顿了一顿,接着道,“老朽自己,咳咳,学了先师一点皮毛, 又单姓一个何字,承蒙江湖同道看得起,送了个鹤翔九天的名号。”一边说一边 提着眼角看韩玉国。 韩玉国对武当枝蔓丛生的源系一贯头疼,但是灵字辈比他师傅高了一辈却是 知道的,鹤翔九天的名号似乎也很有些响亮,赶忙恭恭敬敬施了个礼:“原来是 何师叔,晚辈失礼了。” 小女孩走得慢,韩玉国已经知道她小名叫作星儿,老头子要背她,星儿却不 肯,两个大人便依着她的步子往上慢慢走。韩玉国渐渐听出小女孩身世来,原来 她父母也是武当一个支系,三年前在一场江湖仇杀中双双殒命,剩下这一个孩子, 只有爷爷把她带起来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韩玉国到觉得这老人比孩子还可怜,看他青布衫子洗得干 干净净,衬得肘后和领项的几个补疤越发鲜明。行李和小女孩的衣物都透着寒酸, 日子过的显然不宽裕。这次武当举派远赴龙虎斋蘸,行住有教内补贴,一老一小 这十天半月到可以吃住不愁。韩玉国一边跟老人应答,一边心下有些可怜这祖孙 俩。 这时一抬头,层层楼阁荡开了云雾,阳光一簇一簇随着云眼转动,闪耀着虹 霓般的光华,星儿终于说话了:“爷爷,好漂亮!” “唔,那是三清殿,咱们到了。” 三清殿宽阔的前庭闹闹嚷嚷聚了一群年轻道士,都配着剑,携着包袱。大概 没有长辈在场,神情姿态都很放松。甚至有人无视以剑为尊的教规,用剑鞘挑着 行李扛在肩上,一幅洒脱不羁的样子。 那扛剑人最先看见两人,朝着这边点头招呼。韩玉国十五岁离开武当返乡, 现在已是须眉昂藏的青年,同辈人几年来也应该形容大变,这人身形高大,一瞥 之下只觉得眉眼一股神秀之气,一时却辨不出是否旧时相识。正凝神苦想的时候, 人群中出来几个人,嬉皮笑脸围了上来,韩玉国尚未叫出口,肩背上早被乱擂了 几拳,一股儿时熟悉的疼痛而愉快的感觉顿时升腾起来,冲得眼角都有些发酸。 “狗蛋!三皮!四斤,牛黄……” “死蝈蝈,你长这么高了!” 这几个都是同门不同师的师兄弟,也是一小长大的好朋友。五年不见,亲热 得几乎抱成一团。 “蝈蝈的胡子长得最长。”小名三皮的持盈道。 “该不会连老婆都讨了吧?”狗蛋——道名莫守的笑道。 韩玉国擦着上唇的髭须笑道:“胡说,胡说,家母倒是找媒人说过一家,可 惜人家不肯。” 一众人又大笑起来。韩玉国看见那扛剑的小伙子在外围,虽然带着笑看着这 边,却有种隔水观鱼般的距离感。忽然想起一人,嘴里脱口道:“玄天师弟?” “韩师兄,好久不见。”仍旧是淡淡的笑容。 韩玉国却惊讶的合不拢嘴,原来这玄天五年前在年轻一辈里面就出了名的聪 慧,最近更是在江湖上传出了名头。韩玉国虽然躬耕在家,也听人说起少林寺失 经夺经一战,,玄天替武当长了不少脸面。那时玄天在他心目中还是从前瘦削机 灵小不点的样子,想不到几年来已经成了眼前这个骨丰神匀,英气照人的人物。 “韩师兄跟我们一路?”玄天单手把挂着行李的剑鞘换到左肩。 韩玉国忽然想起同来的老人小孩,回头看却不见了人。大概刚才已经去了后 面了。这才回头答玄天:“我不知道,要问掌门师叔。” “现在只有二师叔跟几个师叔祖在,掌门师叔他们前一天已经先出发了。前 面已经走了好几拨,我们已经是最后的一拨了。”道名长保的牛黄道,后面又补 了一句:“我们是慢慢走路去,师叔他们都是骑马的,跟我们分开走。” 韩玉国到后面见了二师叔道纪子,果然叫他跟前面的师兄弟一同上路。这一 拨有二十来号人,都是掌门人须陈子四个师兄弟的嫡系,年纪最大的是须陈子的 三徒弟抱缺和道纪子的二徒弟无象。抱缺虽年已四十,却是有名的沉默守拙的性 格。无象倒是个比较张扬的人,但是毕竟是同辈人,不会有面对师尊时的威压感, 众人在殿前嬉笑打闹,个个兴致勃勃,韩玉国也有些被感染了,这平生第一次的 行走江湖,会遇到什么样新奇的人和事呢? 长风吹散细云,秋日高远的蓝天终于展现出来的时候,队伍走下阶梯,朝远 在江西的龙虎山出发了。 韩玉国偶然一回头,看见一个醒目的黄色包裹,上山时遇到的何师叔和孙女 星儿坠在队尾。道纪子竟然没有安排这一老一小骑马。星儿娇嫩的小腿怎么能跟 得上这些习武的少年呢? 韩玉国心里勾起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师傅去世后受到有意无意的轻慢时的 一种隐痛。 他慢下脚步,一直候到队尾,招呼道:“何师叔,刚才怎么不见你?” “呵呵,到后面见了几位老朋友,叙了叙旧。他们要我骑马去,我说想带星 儿一路好好看看风土人情,这孩子可是第一次出门呢,一出就出这么远。”何师 叔边走边说。 下面的星儿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在石梯上。韩玉国伏身一舒长臂,不由分说 把她抱了起来。一句话也不曾对韩玉国讲过的星儿却奇怪地顺从了,小手扶住了 他的脖子。一双紫莹莹的瞳子看着韩玉国,脸上却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老人抬头看看,摇头道:“这孩子,我要背她她还不肯呢。” 队伍在山路上渐行渐远,回头望去,武当山的重重殿宇变成了几勾细笔重叠 的小影。蓝天的另一边,更广阔的未知的天地已经渐渐展开。 韩玉国大部分时间都跟那一老一小呆在一起。 牛黄狗蛋几个虽然数年不见,但是叙了几个时辰的旧以后,亲热便随着新的 话题渐渐凉了下去。这时候才感到分离的这几年实在是段不小的距离。师兄弟们 现在大都修到了长生决的第三层,武当的剑法拳法看来都已登堂入室,很多东西 自己听来颇感陌生。更让韩玉国不解的是,除了修炼,师兄弟之间谈得最多的居 然是女色妇人。 武当开派以来倡行吐纳导引的清修之术,前人的阴阳采补一说一直是教内的 禁忌。韩玉国年纪还小的时候,曾有几个师叔辈事涉女色被当时的掌门人出尘子 逐出武当,全派上下,包括几个闭关辟谷的年长弟子也被召集起来重申教规。出 尘子登仙以后教内还发生过一次私匿妇人的事件,韩玉国还记得师长之间争吵激 烈,最后仍以当事人被逐结局。 如今不过五年过去,武当的风气似乎骤变。师兄弟们可以随意品说路边的民 女,用词几近猥亵。年轻的如此,年长的如无象等也乐此不疲。 韩玉国也是血气充沛的年龄,初时随声附和,也颇感恣肆快意。但是很快便 觉得有所不妥。特别是抱起星儿的时候,那小小身体轻柔的呼吸使人沉静下来, 便觉得如此行为太过龌龊了。 何师叔显然跟其他人都不熟,如果韩玉国不在,便跟星儿指点说话。韩玉国 过来的时候,两个人便聊些风土人情,江湖掌故。遇到师兄弟们言语放浪的时候, 他也只有沉默。在老河口的一个村子,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师兄调戏路边卖水女子, 村子里几十个号人冲出来,反而被师兄弟们打得头破血流,韩玉国看不过去,要 上去制止,也被老人伸手拉住。 这三人本来服色便跟前面清一色的道袍不同,又总是坠在最后,在二十来人 的队伍中,越发显得疏远了。 星儿年纪虽小,却有自己的好恶。除了她爷爷,只认定了韩玉国抱她。刚开 始时几乎不说话,只在韩玉国脸边把头转来转去看四周的景物。后来渐渐开了口, 大多是问些那是什么,为什么之类小孩子常有的问题。困了以后便伏在韩玉国肩 上睡觉。熟睡后口角的涎液染在了韩玉国的衣领上,韩玉国入睡前拿到鼻子底下 一闻,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味。 鄂西的丘陵线条转为圆润,田畴人家渐渐密集 起来。 傍晚时分一个屋宇重重的市镇出现在眼前。“这是清河,东入襄阳的必经之 地。”何师叔道。抬手指着东南一线紫尘,“那里便是七省通衢的重镇襄阳了。” 悦来客栈的掌柜在众人吃饭时过来团辑招呼。到韩玉国他们这一桌时脸上的 笑仍然肥厚。“各位少侠,———”看到了老人和小孩,又加上“大侠和小侠”, “小店招待不周,多有得罪。敝店有幸,跟武当有百年的交情了” 说到这里,小眼睛自然闪过一丝得色。 “贵派二十年一次的斋蘸,鄙人不多不少,正好伺候了三次。眼看着武当的 声威一次比一次雄壮,小店跟着也长了不少脸面。呵呵,呵呵——这里不比武当 清静之地,喧闹嘈杂之处还请各位海涵,有些粗人妄言各位也当听了笑话去,犯 不着跟他们理论。话不多说,各位慢用。歇息的地方跟前面过去的大侠们一样, 都是敝店最上等的甲字号客房,床褥都刚洗过,昨天的秋老虎晒了一天,今天刚 刚……”他还要说下去,桌上有人把饭碗一顿:“有完没有?”众人都笑了起来。 “是,是,年纪大了,那是管不住……”掌柜又要接着说下去,猛地发觉了, 掌了自己一个嘴巴,“看你还说!”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悦来客栈有自己的汤室,师兄弟们匆匆吃完都去洗浴了。何师叔跟星儿都吃 得慢,韩玉国便留下来陪他们。星儿吃着吃着便爬到韩玉国身上去了,扯他颌下 的胡须玩。手不小心被扎了,小嘴吸过一口凉气,浅浅的小眉毛一拧,眼里闪过 一丝惧色,仿佛想不到这东西可以扎人这么疼的,看得韩玉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引得满屋子人都朝他看来。 吃完饭韩玉国抱着她上楼,迎面一个年轻女子似是极喜欢星儿,拦住他们跟 星儿说话。这女子一身布衣缁裙,细长脸,眉眼平常,但是嗓音婉柔,听得韩玉 国入神了。星儿不知为何看上了那女子项上的一根红绳,伸手去摸。那女子便取 下来给她挂在颈上,下面竟然是一块油亮的小玉,慌得何师叔急忙推辞,伸手要 解下来还给她。那女子只是一笑,轻轻按住老人的手,又摸了摸星儿的小脸,对 两个大人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便径自出去了。 那红绳上的玉石虽然纤小如青豆,但是黝黑里面透出一泓绯红,显然是价值 不菲的东西。何师叔眉毛挑到额际又复降回颊旁,叹了声:“江湖多奇人呐。” 虽然自己也知道人去已远,韩玉国还是忍不住回头看那门口。那女子来和去 仿佛都无迹可循,在满屋浮动的酡颜和杂乱的杯盘之上,虚幻得仿佛刚才作了一 个梦。 韩玉国去洗浴时,汤池里只有若怀,观复几个年长一些的弟子,领队 的无象也在里面,几个人显然私下喝了酒,唇舌粘滞,说话缠夹不清。韩玉国跟 他们打了个招呼,便一个人在池边解了发冲沐全身。听他们在后面说话,多半也 是酒色之类,不禁苦笑。 清白色的汤水伏起来浸倒下颌,远处的说笑声仿佛隔了几里远。但是有一句 却清晰的从氤氲的水面传了过来。 “那傻小子,跟他师傅一个德行,假正经。” 温热的池水一下变得火烫,韩玉国忽的一下站起来,要冲过去找他们理论, 这时一个巨大的白影滑进汤池,随着一声闷响,池水猛地扬起来,涨了一尺有余。 屋里的人都惊呆了。一时只有池水舔着不知哪里的洞口,发出一下一下规律的咕 嘟声。 无象几个摸去了脸上的汤水,酒仿佛醒了,厉声问“哪个王八蛋?” 水面上多了一个头颅,独自在一角静静地浮着。这颗头颅大得让人不相信是 一个人的,然后仿佛为了证明这是一个人,一只巨手从相隔极远的水面抬起来, 反手摸了摸脑后的叉髻。 他不说话,无象几个慑于他的威势,也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韩玉国刚才的怒火已经熄灭了下去,爬上池子拿自己的布巾擦身子。正想悄 悄看看那个怪人。屋里水湿的空气忽然紧密起来。 “刚才是你们动了我的小昭?”这声音在耳鼓振颤,水面仿佛也随之荡起细 密的涟漪。 离怪人最近的观复突然从水面上赤条条的升了起来,捏着脖子的是一只巨手。 无象几个反应过来,随身带的剑就搁在池边,几道剑光分别划向那颗头和捏着观 复的手。 观复仿佛被钓上岸的鱼,白花花一条甩在墙角,那人腾出手来在水面一划, 一道水墙竖起把剑芒吞得干干净净。无象几个随着溅起的浪头跳出池子,在池边 挥剑攻去。这几人都有十来年的功力,在江湖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了,织起的剑 气发出蜂群般的嗡嗡声,在那颗巨头上呼啸盘旋。那人好像就只有一只手,这只 肉手上下拍动,激起的水点打在剑身竟然发出“噌!噌!”的颤鸣。 “小昭,你进来!”这声音忽然带着烦躁,“看看是不是他们?” 一个女子在门后出现,无象几个撤剑后跳,随着那女子在门口微微的一点头, 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夺门而逃。 池水这时“哗”一声退去,肥白横陈的一张脸在韩玉国面前一凝,这回那女 子改为摇头,这张脸和那女子便倏的消失在门口。 韩玉国套上衣物,穿过庭院的时候,看见武当众人就宿的北厢房屋顶破了一 大半,月光偏还清清亮亮的照着,飞散开的砖石木条仿佛曳着一道道清烟。 何师叔和星儿住的房间跟北厢房隔了一个角,暂时可保无虞。韩玉国从窗隙 穿进屋里,星儿还在熟睡。何师叔早已醒来,只是不明就里,韩玉国简单说了几 句,便沿着回廊往北厢房去。无象等人如此嘴脸,被事主痛殴那是大快人心,但 是狗蛋几个却让韩玉国放心不下。 才一转眼的时间,北厢房已经成了残垣断壁。瓦砾上众人穿梭跳跃,围着中 间的庞然大物奋力击刺。武当的剑阵看来并非浪得虚名,那怪人右手搂了那叫小 昭的女子,被剑气逼得一步步后退。 “魁皇,你怎么杀不了他们?” “他们人多你不是知道那个小贱人伤了我吗?” “你不是说不碍事吗?” 那怪人哼了一声:“她封了我右手,我只能发两成的力了。” 两人一问一答,众人并不明白说些什么,最后一句却让人骇然。无象回头厉 喝:“玄天你们还不上来!”原来抱缺和玄天一直在旁边观战。 玄天低啸了一声相应,瘦劲的身体绷得如一张顶天立地的长弓,手里的青锋 借了一泓月光,向那怪人怀里的女子疾刺而去。这是韩玉国第一次看成年后的玄 天出手。五年前他在师兄弟之间已经卓然不群,这几年看来他更是大有进境,如 此清峭而逼人的剑势似乎只有掌门人须陈子曾经发出过。无象等人这时仿佛醒悟 过来,铁蒺藜,金钱镖如归巢的蝙蝠也向那怪人怀里蜷缩的身影飞去。那怪人左 手五指连点,只听哧的一声,小昭惊叫道:“魁皇,你的手断了!” 黑血从断肢喷洒而出,玄天这凌厉的剑法似乎让魁皇大为震惊。 “你是谁?” 他想垂头靠近玄天看清楚,但是流转的剑光迫得他往后一仰。倒退几大步后, 他转身向院外逃去。玄天的剑如影随形,在他背后耸起的白肉上划过,溅出的腥 血让尾追而上的几人不由得停脚躲避。悦来客栈有百年历史的镶铁大门帮了武当 众人的忙,魁皇伸腿要迈过去,后面的腿似乎突然短了一大截,庞大的身影轰然 栽倒在门上。在倒下的瞬间,他双手一送,怀里一个黑影象鸟一样纵向夜色中。 “快,去告诉姐……” 无象几个飞快地追了上去,韩玉国不再犹豫,电掣一般越过围墙,先他们一 步在空中揽住了那女子。“别怕,我来帮你!” 那女子在怀里回头望了一眼他,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她双颊已经挂满泪水。 第二天早晨,队伍留下北厢房一片废墟和面如土色的客栈掌柜匆匆上路了。 几个人受的伤都不重,租了几条驴驮着,往襄阳而去。 那叫小昭的女子的走脱给众人留下了沉重的负担。无象等人甚至连路边卖烧 饼的老婆婆都怀着戒心。看众人吃了没有异样,才自己吃起来。 星儿大概受了风寒,开始不停咳嗽。何师叔找抱缺和无象商量要在附近找个 郎中。无象立刻露出不耐烦来。 “一点咳嗽有什么要紧,难道让我们都停下来等你?” 这口气已经近乎训斥,何师叔顿时不知所措。只有求助的望着抱缺。 抱缺沉吟了一下,道:“今晚天黑之前要赶着进城才是。何师叔就慢慢找吧, 玉国可以留下来帮你。你们随后赶上来就好。如果赶不上,到襄阳换了水路,自 己走也行。何师叔也算老江湖了,问题不大吧。” 何师叔点头应允,那两个看他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便问他还有什么话。 “那个,盘缠……”老人的脸这时涨得通红。 无象粗鲁的掏袖子,掉出两颗银锞子在地上。他故意装做要整理袖口,嘴里 道:“何师叔,你看够不够。” 韩玉国想拉已经来不及。何师叔弓下身去拾银子,抬起身嘿嘿笑道:“出门 匆忙,带得不多,见笑,见笑。” 等武当众人前面走了,韩玉国道:“师叔,咱们给星儿看了病,干脆就不去 龙虎了。” 何师叔自然莫名其妙。韩玉国道:“无象抱缺这么混账,你还要跟他们好言 好语?” 老头子本来颜色恢复的脸又变得青白起来,韩玉国接着道:“有一件事我一 直想说,我家里有薄田几亩,你和星儿如果不嫌弃,不如到我那儿一块住吧。” 不料老人坚决道,“那些后生小子,我怎么会跟他们一般见识?——- 先找 郎中吧。你如果想回去,那也可以。我和星儿还是得去的,须陈子请了我好几次, 老朽怎好自食其言,让人家扫兴。”到韩玉国家住的事居然提都不提。 韩玉国一时间觉得这老人顽硬得有些让人不快。韩玉国自己倒是须陈子写了 两封信催来的,他是他师傅唯一传人,这种祈灵鬼神的祭典,于情于理他都缺席 不得。可是要说一个旁支的上了年纪的俗家弟子,也没有什么突出之处,要让掌 门人挂在心上,无疑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这些想法当然不能讲出来,只得闷闷跟在老人后面,往有人的村子去。 时近中午,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的投在路上,没有风。偶尔有一两片落叶 顺着光柱缓缓摇落。 星儿的咳嗽停了下来,一刹那间这条被密林包裹的驿道宁静得仿佛远离了人 间。 两人都看到了路边那个女子,她就就站在一丛灌木旁边,灌木齐她的肩高, 杂乱的枝叶中间开了几丛白花。 “这小丫头的病我能治。”她说。 “别看她的眼睛,她有妖术!”何师叔忽然叫了出来。 那女子咯咯笑起来“瞧你七老八十的,还这么咋咋呼呼。没看过女孩子的眼 睛吗。——你别动手。”这句话是对韩玉国说的。 “我知道你是青蜂拳的传人,青蜂很厉害,可是还伤不了我。对了,你武当 的长生功也很有些根基了,可是为什么不学你的师傅他们多采些女阴补充真阳呢? 那样功力长进快的多啊。” 韩玉国只觉得不可思议之极,离开武当之后,他另有奇遇,学到了一门很霸 道的功夫青蜂拳,授他拳法的人曾告诉他,当今世上知道这门功夫的不会超过五 个人,如今自己身形未动,凝气于肩,便被这女子一口道破,难道她也是五个前 辈高人之一? “想什么呢!”那女子笑道,“真是个笨大爷,小女子年纪轻着呢,不是老 妖婆。” “玉国,我们该走了。”何师叔拽韩玉国袖子。 韩玉国眼前一花,何师叔怀里的星儿便没了影子,抬头一看,那女子正抱着 星儿,低头用舌头舔星儿的眼睛。何师叔一声低吼,从包袱里掣出剑来,向那女 子冲去。韩玉国略一踌躇,也拔剑攻了上去,那女子如此娇俏,让他着实不忍心 下手。 两招过后,韩玉国拉住何师叔,两人罢了手。那女子手中有星儿,已立于不 败,然而她并未以此为恃,只是抱着星儿跳跃闪躲,即便如此,两人的剑锋也休 想掠上她一根裙带。江湖天外有天,这女子的武功实在匪夷所思。 “这位姑娘,”何师叔揖手道,“我们与你并无冤仇,何必加害于孩子。” 那女子伸手把星儿还到何师叔手里:“放心,二十七天内只是熟睡而已。— —带我到龙虎山去,我想去看看武当的斋蘸,听说很热闹的。别奇怪,小女子只 是认不得路而已。要让你们带带路。” 她回身往丛林的外面望了望:“我们快走吧,那帮子道士已经进了襄阳城了, 对了,盛天盛大侠跟他们在一块呢。盛大侠的夫人可是有名的美人啊,你们不想 赶着看一看吗?” 韩玉国俩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感到骇然,这世上真的有千里眼吗? 那女子手里多了一个包袱,对韩玉国道:“你帮我拿一拿,几件换洗衣服, 一点胭脂粉盒,东西不多。我很少出门,拿不惯东西,就这点东西才一会儿就累 的手酸疼,难受死了。” 转眼过了数日,韩玉国已经置身于汉水之上的一艘大船中。这是当时襄阳桅 杆林立的码头里,除了官船以外能找到的最大的一艘。武当的二十来号人,包括 后来骑马赶到,临时改走水路的二师叔道纪以及受邀同行的盛天夫妇,当然还有 那神秘女子,都在这一艘船上,被汉水满满盈盈的江水浮着,在鄂东的平原上向 南滑行。 那女子很是狡猾,对着众人说自己是韩玉国的旧识,要随他上龙虎看武当的 斋蘸。星儿被她用独门手法做了手脚,韩玉国不能不顾忌到,道纪当时沉吟不语, 无象忍耐不住,出声质问,韩玉国对他已是厌恶至极,终于点头说了个是字。 上了船以后,韩玉国找女子给星儿解开穴道。 “我为什么听你的?”她笑盈盈道。 韩玉国被她的得意之态激的血气上涌,不顾她甩手挣扎,把她硬拖到了舱中。 所幸当时无人在场,否则两个旧识之间这尴尬的一幕只怕要引起无数疑问。 随众人同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总算依言为星儿解了穴。 “你到底想干什么?”韩玉国继续扣住她脉门问。 她扬着眉毛故作不解。韩玉国手上用力,那眉毛皱了起来,对着何师叔说: “老人家,你不管一管?” 手上的温玉瘦不盈握,韩玉国明知她武功卓绝,却狠不下心来以青蜂拳最威 猛的内力相逼。 众人最初都小心翼翼,避着那女子。但是船上有盛天这样的绝顶高手和道纪 坐镇,又加上几天过去,船上并无异样,戒心自然松了下去。那女子一副不谙世 事的样子,逢人便笑语如花。只要几个长辈不在,年轻弟子都跟她有说有笑起来。 韩玉国懒得管他们,每天只逗着星儿玩。何师叔想去提醒道纪,也被韩玉国拦住 了: “二师叔和盛大侠既然同意她上船,总是有把握的,咱们就不用多事了,何 况她也许真的没什么恶意呢。” 其实他自己也不相信女子无所图谋。但是悦来客栈那江湖怪人因无象等人而 无端送命,如果没有人为此受到惩罚,他倒觉得天道不公了。只是那女子不露声 色,深不可测,让韩玉国有些担心自己纵由的这场复仇会不会惨烈到殃及无辜。 武当弟子里面玄天始终是个例外。他并不跟那女子纠缠,只有盛天夫妇出来 时才跟他们说上几句话。 盛夫人中等个子,略显丰满,韩玉国几乎没有看清过她的脸。她大部分时间 都在楼上的舱房里呆着,偶尔随丈夫出来,似乎从来目不斜视,端庄之态让人心 生敬意。盛天似乎跟道纪和玄天比较熟,韩玉国数次看见三人在楼上负手闲谈。 听师兄弟们偶然提起,原来上次的少林寺一战,几个师叔跟盛天夫妇联手御敌, 初出茅庐的玄天也在其中,其中的惊险曲折,颇有些传奇故事在里面。 船过随州时突然出了事。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跟那神秘女子并无关系。两个 年轻弟子素有罅隙。一人趁夜将另一人刺死床上,泅水逃匿。天亮便被抓了回来。 道纪子问清楚以后,将他抚顶处死。 几天过后,船上又生事端。三师叔和四师叔两帮弟子竟然出剑争斗。道纪和 盛天闻声赶到时,已有数人重伤。武当门系之间的明争暗斗并不稀罕,可是如此 血肉淋漓的械斗还是让人大吃一惊。有盛天在旁边,道纪子的脸暗郁的要滴下水 来。追问是谁先动手。众人的手最后指到了还在甲板上呻吟的两个弟子身上。 道纪子脚尖起处,江心腾起两簇浪花,甲板上只留下几笔拖长的血迹。 韩玉国回来告诉何师叔,两人都感道纪太过暴戾。何师叔道:“玉国,我明 白你的意思了。船到汉阳,我们就打道回府吧。须陈子那里我自会修书一封让他 们带去。” 韩玉国摇头道:“何师叔,这女子既然是我们带来,我们现在一走了之到不 太好了。咱们静观其变吧。——走,星儿,我们看大船和水鸟去,前面有很多呢!” 星儿从前是极依恋韩玉国的,最近两天靠近他的时候却有些异样。虽然让他 抱,却不肯象从前一样把脸贴在他身上玩耍,韩玉国闻闻自己,七八天没有洗澡, 有一股酸臭味道了。这天夜里船靠岸后,他悄悄一人上了岸,脱了衣服挂在树上, 到河里搓洗身上。八月的水已经很凉了,满河的鳞光幽幽流动,冲得皮肤一阵阵 发麻。但是搓去身上的秽物,借着月光看自己身上,筋肉饱满,须发毕然,一种 说不出的清脱自由的感觉。 上了岸穿衣服,往树上一扯,却扯下来轻轻盈盈的一个人影来。 韩玉国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一时不知所措。她咯咯笑道:“别害怕,是 我。你应该感谢小女子呀,——这山上有猴子,如果不是我守着,你可得光着身 子回船上了。” 等韩玉国绞干头发,用布巾束好,两人一时无话,都看着树林里枝丫横陈的 月光出神。 “船上几个人的死,是不是你做的手脚?”韩玉国突然想起近日萦绕心头的 问题。 “我能做什么手脚?狗咬狗罢了。过来。”她靠在树身上,朝韩玉国招手。 韩玉国没有动,她走了上来牵住他的手:“你有没有经过男女之事?” 这回韩玉国真是瞠目结舌了。 “想什么呢!”手腕上被轻轻敲了一下,“我让你看一场好戏。” 韩玉国被她牵着飞了起来。树巅的细枝向后弹回,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嗖嗖声。 何师叔号称鹤翔九天,只怕看了这女子现在展示的绝妙身手,当场便要晕倒。 “快到了,”她回头道,“青蜂拳里有个闭气决,你师傅教了你吧?使出来 吧。” ——- 这是荒野中一间屋子,屋里有一男一女,韩玉国看明白情势,觉得窥 人隐私大违自己本性,本想起身避开,身旁的女子伸手在他耳后一抹,那声音便 清清晰晰敲在了耳鼓上。 “哎!我是个坏女人吗?” “谁说的,我去杀了他。” “不是别人,我就想问你,你有没有这样看我?” “没有,怎么会呢,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 这一问一答还杂着断续的喘气和呻吟。韩玉国其实从未体味过男女之情,乍 听之下,简直难以相信女子可以用这样缠绵低回的声音说话。这时忽听女人长长 叹息了一声“玄天,从此后不许叫我盛夫人,我就是你的……” 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楚了,只因为前面的几个字在耳边跳动的时候,仿佛撞 响了转身殿的大钟,仔细听似乎寂不可闻,而大殿之外,武当的七十二峰的峰壑 之间,都是这裂云穿石,层层不绝的嗡鸣。 屋里两人仍在咿唔低语,韩玉国却再也不愿听下去,站起来纵身离开。 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十五岁之前在武当,他只是个懵懂少年, 不懂人事。成人以后,周围都是纯朴简单的农人,男耕女织,婚丧嫁娶,男女之 间,不外乎就是这些关系。今天才知道,同在一片天地,江湖中竟然会有这样不 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平素端庄的盛夫人在男人怀里竟然这样不堪,韩玉国说不出 自己心中是震惊,还是失望。 “喂,你往哪里去?”女子在后面道,“船在这个方向。” 韩玉国头脑已经清晰了起来,他站住了问:“你怎么会发现他们的事情?” 女子似乎早已知道他有此问,笑道:“还不相信是真的?要我带你去看看吗? 盛天这时候在东面一百余里的地方,你的二师叔在北面四十里的地方。”她捂着 嘴咯咯笑起来:“我只是散散步,他们足足追了我快半个时辰啊。——盛夫人的 轻功倒是四个人里面最强的,可是奔出二十里远,她就往玄天的方向拼命赶过去。 小女子还能不好奇吗?” “别说了,”韩玉国打断他,“这事就我们知道,不要到处乱说。” 女子一声冷笑:“这你可不管不了我。——看不出你粗手粗脚,倒还知道怜 香惜玉,可惜你玄天师弟捷足先登了……。”话音未落,人已落在十余丈外,拍 手朝韩玉国笑道,“我说过,青蜂拳伤不了我的。” 第二天一早,韩玉国正在吃饭,抱缺把他带到道纪住的楼上舱房,盛天夫妇 也在屋里。道纪细细询问他昨晚行藏。听说那女子也在他洗浴的河边,道纪和盛 天脸上都显出失望。 道纪似乎有些恼怒:“玉国,虽然你是俗家弟子,可是也不要太放肆了!小 时候背诵的武当教规,现在难道全忘了吗?” 韩玉国无法辩解,唯有沉默。这时候,一个声音轻轻道:“道长,年轻人总 会犯错的,我看他也不是浮浪之徒,道长就不要苛责了。”这声音糯软甜美,韩 玉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盛夫人。 昨晚的事情彻底证实,韩玉国反而冷静了下来。盛夫人和师弟玄天的这种隐 秘关系,看来除了那女子和自己,众人暂时一无所知。说不出什么原因,即使做 了这么见不得人的事,盛夫人并没有激起他什么恶感,反而让他有些同情和担心。 那女子和自己一样知道这个秘密,只须她轻轻在盛天面前说几句话,盛夫人从此 便无法做人。 下午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琢磨怎样警示一下盛夫人。小时候要好的师弟三皮 突然来访,说是要给他看个好东西。突然的热情让人无法拒绝。韩玉国只得跟了 去。 到了后舱的一个角屋,屋里堆了些布头,木条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地上环坐 了七八个武当弟子。里面站起一个人:“玉国,你来了。”竟然是抱着孩子的何 师叔。“我早想告诉你的,——- 真是个好东西。” 韩玉国如坠雾中,人从中一个人道:“就烦劳何师叔给玉国师弟讲一讲正气 大法吧。三皮不用担心,玉国仍是你下面的功友。”说话的赫然是无象,只是口 气和缓,低眉垂目,完全变了一个人。 何师叔让他坐下,左手搂着星儿,右手比比划划,韩玉国听了个大概,原来 无象偶然参道,创了一门新的心法,冠了一个名字叫正气功。这门功法绝妙之处 在于数人同修,功力倍增。如果练功人将此心法传与别人,则被传者的一部分内 力可以转为传道者身上,层层上传,无休无止。如果武林中人同练此功,大家的 内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所有的仇杀纠纷争自然就此消匿。 韩玉国看屋里,众人果然一派和然,面目宁静,只是无象置身其中,让他颇 感荒唐。细想功法要旨,经不起推敲的地方太多,心里已有定论,只是想不通何 师叔竟然会深信了进去,提到正气二字便双眼发光,一幅中了邪的样子。 晚上韩玉国找到何师叔,准备劝他离开无象他们。自从韩玉国逼迫那女子为 星儿解开穴道后,何师叔几乎对他言听计从。不料这一次,两人在星儿睡下后争 论了许久,何师叔仍然不肯退让。韩玉国又气又急,恨不得握住老人双肩一顿猛 摇,把他从梦里摇醒。 老人被逼急了,又露出倔硬的样子:“正气功就算千不好万不好,练功的人 之间和和气气,坦诚相待却是真的。不象有些人心口不一,表面上师叔叫得响亮, 暗地里却笑我嫌我。” 后半句话他是望着舱壁说的,韩玉国却觉得一片凉水泼在自己身上,浑身不 舒服,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后何师叔便有意躲着韩玉国,当众相遇时,只跟旁边那几个同练正气功的 武当弟子有说有笑,当没看见他。 韩玉国成了船上最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不过,二十岁顶天立地的丈夫,哪里 再会在意这些小处。除了见不到星儿让他有些不习惯外,这件事便没有多去想了, 倒是盛夫人这边让他越来越担心。那女子虽然未见动静,但是仿佛一根细线挽在 手里,说不准哪一天,哪一个时候,她微微一牵,盛夫人和玄天便会从云端跌到 地狱里去。 这天夜里,梦里依稀听舱外有人说,离汉阳只有一天水程了。 到了凌晨。舱顶劈劈啪啪一阵急响,竟然下起了立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推 开窗子一看,一重重黑云排列如同战阵,乘着风匆匆西奔。豆子大的雨点被风吹 得乱飞,甲板上已经浮起了一层积水。 吃了早饭,武当众人在前舱做晨课。何师叔抱着星儿也坐在后面,闭目诵经。 韩玉国回了舱房,只觉潮湿憋闷,等外面雨声小了些,干脆赤脚出舱,到船尾换 换气。 偶然回头,看到楼上一扇窗子挑着窗帘,盛夫人正在窗后望着空中出神。韩 玉国记得盛天在前舱听经,这也许是一天里,两人唯一分开的时候。他稍稍犹豫 了一下,踩着地上的飞溅的雨水,往上楼的舷梯走去。 听船工们聊天,汉水近二十年没有大的秋汛,今年可能要摊上了。大雨昨天 下了一整天,今天仍然没有停息的意思。两岸已经茫茫不辨,江面上可以看见一 蓬一蓬散乱的稻杆,甚至泡得发涨的猪羊的尸体。 中午韩玉国去前舱吃饭。何师叔和星儿仍然不见,他盛了饭菜,自己找了个 角落坐下,刚吃两口,一阵喧闹声扑过来,一拨师兄弟在他前面落了坐,便说边 吃,热热闹闹。道纪盛天等不在场,传到韩玉国耳里的又是求签的少妇,山下的 媳妇之类话题。他实在听不下去,几口扒完饭,起身去还碗碟。 就听人从中有人道:“他娘的有人就是假正经,人前面装的象圣人,背着人 就去敲人家媳妇门!” 韩玉国清清楚楚听到了,那是观复的嗓门。韩玉国听他口气不善,但是不知 道这是冲着谁去。 “韩玉国,说你呢!你装孙子跑什么?” 韩玉国耳朵里呼地一声响,转身问:“你说什么?” 观复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昨天早晨去楼上干什么?” 韩玉国心里叫了声“糟了”,一时无语。 那些师兄弟纷纷问:“怎么会事?怎么会事?” 观复道:“昨天作晨课师叔不是叫我去他屋里取东西么?谁知我刚出门就看 见有人鬼鬼祟祟,浑身湿淋淋地上了楼去。” “那又怎样了?我们也有上楼的时候啊。” 观复得意洋洋道:“当我是傻子?他以为没有人知道,我随后上去,看见地 上雨水的痕迹从舷梯进了舱房,进了舱房,又沿着过廊,最后停到……” 韩玉国又急又怒,扑了上去。跟观复扭打成一团。 事情到此实在是糟糕至极。韩玉国和观复被双双带到道纪屋里。面对道纪的 咄咄逼问,韩玉国只有沉默。心里只是后悔当初早该一走了之,任船上天翻地覆, 管他何事。 这时门外众人议论声突然静了下来,门一响,韩玉国心随之一沉,盛天背着 手走了进来,盛夫人低着头,无声无息地跟在她丈夫身后。 盛天没有看韩玉国,直接对道纪道:“道长,请按贵派教规,处死这个淫贼。” 舱顶雨声突然大作,仿佛如千万只脚赤足踏过。把双耳被震得嗡嗡作响,道 纪沉着脸说了句话,韩玉国竟没有听出他说什么,他转头朝盛夫人看去,实在不 能相信自己一片好意,换来的反而是这样一桶脏水。盛夫人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女 子,满脸慌乱,眼光忽离忽即,再没了平时的雍容态度,韩玉国正在犹豫要不要 当众揭穿她的谎言。玄天突然从门外挤了进来。“师叔,我有话要说。” 韩玉国看着他高大的身形走上前来,心下又吃惊又佩服,他竟然有勇气当众 自承与盛夫人的这段隐情? 玄天向道纪拱手施礼,左手突然奇怪地弯了过来,迅即如风敲在韩玉国胸前, 韩玉国猝不及防,胸口仿佛有一道裂纹直扯到喉咙,痛得只发出了半声呻吟。不 容他说出多的一个字,玄天的利剑已经递到了颈前,韩玉国转身躲避,旁边掌影 如山,道纪也夹攻了过来,韩玉国挡了他一掌,道纪似乎没有料到他敢出掌相抗, 喝道:“玄天,你闪开!”作出一幅亲自清理门户的样子。韩玉国喉咙被玄天那 一掌震得失了声,看屋里众人虎视眈眈,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必死无疑,右臂一挥 一划,屋里的几案,香炉,壁上的宝剑,拂尘被真力带起,向屋里众人呼啸而去。 众人似乎没有料到他还能发出如此钢俦的内力,纷纷侧身躲避。韩玉国纵身跃起, 右脚在壁上一点,双拳挥出,竹编的舱顶已经破碎,指尖触到冰凉的雨水这一刹 那,左脚突然一紧,一股大力传来,把他猛地掼倒在地,耳尖擦在翘起的茶几角 上,一股撕裂般的剧痛。这是只听盛夫人哎哟一声,似是被什么所伤,那追迫而 来的劲气一松,韩玉国不假思索地跃起,从破口冲进了屋外的瓢泼大雨中。 船舱外有种古怪的静谧,雨水只是自顾自地往下奔落。四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宁静只持续了一瞬间,身后便腾起一片呐喊声:“抓淫贼了!” 韩玉国一咬牙,纵步到了船尾,借着一冲而下的余势,往船舷外腾去。这实 在是他惶急之下无奈的选择,涨水之后的汉水水面宽阔,船离岸足有一两里远, 一跃之下虽可达数丈,之后如果没有借力的实在东西,只有落入水中泅泳过去, 可惜他并不善水,只怕结局凶多吉少,这时候丹田真气不继,江面如一片黄色的 大旗呼啸卷来,扑通一声,把他吞没了进去。 果然没游出多远,后面的吆喝声便赶了上来。正在绝望的时候,江面上漂来 许多座椅家什,起起伏伏正好成了一条上岸的浮桥。韩玉国腾身而起,借着这些 桌椅在江面上交错纵跃,距离岸边越来越近。身后吆喝声渐渐微弱了下去,韩玉 国又纵出几步后,有些不相信就此脱离险境,回头望去,这时仿佛灯火在墙上一 晃,两条人影眨眼间已经冲到近前,一线剑光割破厚厚的雨幕,直往韩玉国咽喉 而来。 出剑的是当先赶到的玄天,这一剑便是武当追魂夺命的剑式千里流星。韩玉 国在江面上无处可避,只有侧身扑入水中,江水灌进鼻子里,一股酸辣的感觉直 刺颅底。隔着水面能看见玄天举起剑,剑尖向下,顺着呼啸降落的雨水狠狠地扎 了下来。韩玉国在水里行动笨拙,眼看避无可避,手里拼命一扯,玄天立足的半 张桌子一晃,剑尖滑过韩玉国脸旁,玄天也扑通坠入水中。 韩玉国正想搭手跃上桌子,背上突然一紧,江水四散,江面突然落了下去, 等他明白过来,已被盛天拎着跃上了岸。 奔出数里地外,盛天顺手点了他数处穴道,扔到一处树丛中,又折了些树枝 盖到他头上,左右看了一下,转身施展轻功飞一般离去了。韩玉国被他这番举动 搞得莫名其妙,正在狐疑,头顶“扑哧”一笑,抬头一看,头上的树叶被人分开, 露出柳眉杏眼的一张笑脸,竟然是数日不见的那神秘女子。 “嘘,不要说话,”她轻声道,“现在有两条路让你选,一是跟我走,不管 船上发生什么事,另一个是留在这里,盛夫人呆一会儿会赶来救你。你选哪一条? 点头是选我,摇头选盛夫人。” 韩玉国点头。 她嘴角一弯:“算你聪明,盛天就在等着你们上钩呢。”她伸手将韩玉国拽 出,右手在空中一揽,树顶坠落的雨滴忽然连成千万条发亮的水线,从韩玉国身 边横着飞过。两人掠过这些雨线,穿出树林,攀上了江边一座山岗,这时雨暂时 停了,汉水在山下现出一带明镜一般的亮色,武当的大船就泊在山脚,上面的人 影清晰可见。 “好了,你劳累了,”女子笑道,“小女子救你来迟了些,现在就看盛天和 盛夫人接着演下去了。” 她回身望着来时的树林:“盛夫人寻你和盛天不到,现在该回船去了。这个 傻女人,当初如果不是她假装受伤助你逃走,盛天怎么会怀疑到她身上?”韩玉 国心里一惊,想不到盛天竟然如此多疑。 “看,盛夫人出来了。”韩玉国顺着她手指看去,一条人影果然从林中穿出, 往泊船的方向而去。 “盛天断定盛夫人会来解救你,可是你既然已被我救走,他的计划便落了空, 可是不要紧,只要盛夫人以为你在盛天手中,盛天便能以此从盛夫人嘴里诈出实 情。——哦,他可真聪明,已经先怀疑到玄天了。玄天两次抢先出手,杀人灭口 的意图过于明显了。玄天在哪里?哈,你这个师弟脑筋比你好使多了,感觉情势 不对,撒腿便走,连海誓山盟过的盛夫人也不管了。” 她的目光仿佛追随着玄天逃走的线路往远处移动,到了一个地方忽然停住: “哎,可惜还是被盛天追上了。呀,武当的剑法还有这么厉害的!”女子啧啧赞 叹起来,“厉害!厉害!难怪魁皇会送了命。” 韩玉国最近纠缠于盛夫人这件事,几乎忘了其他,这句话唤醒了他,恍然道: “原来你在借盛天之手为魁皇报仇?” 女子回头道:“不错,我是魁皇的姐姐。还要谢谢你,”她眼神闪过一丝柔 和,“如果不是你救了小昭,我还找不到这帮仇人。”说罢回过头望着山下,忽 然拍手道:“盛天已经擒住了玄天,这个不争气的家伙一定什么都认了。接下来 ……” 韩玉国没有细听她后面说话,顾自琢磨着事情前后,心里越发明白过来。原 来自己成了她手里一颗棋子,从夜观盛夫人玄天相会开始,便一直在替她为现在 盛玄二人反目牵线搭桥。自己糊里糊涂竟然没有察觉出来。不过,这种借刀杀人 的手法虽然高明,以这女子的身手,直接杀掉仇人便可,何必如此隐忍等候,费 劲曲折呢?想到这里,不禁叹道:“你直接杀掉玄天得了,何必把不相关的人牵 扯进来?” 女子冷笑道:“又在替盛夫人说话了?若是换了有人诬陷我,我非亲手把她 千刀万剐不可。你倒是象个念佛吃斋的老太婆了,我从此就叫你韩婆婆吧。”她 瞅着韩玉国咯咯笑起来。 韩玉国不等她笑完,开口问道:“我问你,前面死去的几个人是不是也是你 在捣鬼?” 女子看韩玉国面色严肃,停了笑答道:“什么是捣鬼?我只是把实情告诉双 方,他们由此你杀我,我杀你,关我什么事?盛夫人私通玄天,盛天如果为此杀 了玄天,难道应该怪我?要说起因,还不是你心慈手软,自作主张要去帮那个傻 女人?” 这番话韩玉国竟然无可辩驳,想了一下,无奈道:“你这样牵连无辜也太过 狠毒。” “唉,你还是个孩子!”女子招手道:“来,你来看看什么才是狠毒。”她 指着山下道:“玄天贪生怕死,反过来说盛夫人勾引挑逗在先,盛天当众羞辱自 己的老婆,不念一点旧情要把她往死路上逼迫,你的师兄弟这时候倒是个个大义 凛然了,纷纷要求道纪处死玄天。你说,跟他们比,我哪点算狠毒?” 韩玉国只看到船头众人聚在一起,如果不是女子如此解说,怎么也想不到场 上竟是这样一番样子。他忽然背心发凉,回头问道:“无象等人练正气功是怎么 回事?” 女子狡黠一笑:“无象偷走了我一幅小册子,那可是本门不传之秘,便宜他 了。” 韩玉国哪里相信她的鬼话。何师叔也在练正气功,看样子也被牵连了进来。 他盯住女子道:“如果老人跟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断不会饶了你!”转身要 下山,女子伸手拉住他:“盛夫人已经自杀,盛天迁恨武当,正在船上四处杀人, 你想去送死吗?” 韩玉国更是着急,回头吼了一声:“放开!”吓得她缩回了手去。 刚到江边,便看见几具尸体身首异处,四散在河边的淤泥中。江中一个人影 如同一只大鸟起起落落,朝着水面上飘散的点点人头挥剑劈刺。一刺之下,便有 人凄然长啸,声音尖利刺耳,根本不象出自人的喉咙。 韩玉国飞身上了甲板,粘稠的血泊让他停下了脚,怀疑自己是不是来的太迟 了。 “他们还在货舱呢。”那女子也跟了上来,立在船舷上,指着下面道。 韩玉国跳进底层的货舱,光线忽然变暗,一时看不清四周。黑暗中传来星儿 细细的声音,“叔叔”,韩玉国悬着的心回到了实处,他寻声奔去,朦朦胧胧中, 把那小小的温暖的身体一把揽入了怀中,冰凉的小手搭到了他额头上,一种熟悉 的,也有些久违的温柔感觉拂上心头。 底舱竟还有十余人,似乎不知道船上发生了什么事,可惜无论韩玉国如何劝 说,众人都不为所动,无象反而安慰韩玉国:“不用害怕,我神功已有小成,加 上功友协力,盛天不足为惧。” 这时舱口一暗,一个人影坠下,搭着手四下探望。盛天已经赶到,韩玉国不 及多说,左手抱了星儿,右手连点何师叔背上几处大穴,拦腰抱起,趁着盛天和 无象对掌之机,从舱口跃了出去。才奔出几步,脚前的甲板忽然喀喇喇碎裂,盛 天竟从舱中追了上来,韩玉国折身退后,身后突然闪出那女子的窈窕身影来。 “盛夫人来了!”女子指着盛天背后道。 盛天一怔,回头望去,那女子伸腿轻轻一踢,盛天缩地一滚,仿佛一个皮球 一般往后面转了几圈,普通一声闷响,又落进了底舱。韩玉国携着两人翻下船舷, 直奔出十余里地外,方才停下来。 解开穴道后,何师叔面色难看,闭目不言。韩玉国刚才在舱里便恼火不已, 现在脱离了险境,忍不住责道:“师叔,你怎么这么糊涂!咱们差点就送命在盛 天手里了!” 何师叔竟不理睬他,侧身摸索着地,躺了下去。星儿在旁边叫了声“爷爷”, 老头子开口道:“爷爷有些困,让爷爷睡一睡……”声音微弱,似乎没了力气。 韩玉国察觉有异,俯身探他脉门,一点内力送进去,仿佛当风的一缕轻烟,转眼 便被吹得干干净净,心里一惊,赶忙催动真气,源源不绝将内力从脉门灌输进去, 这才感到老人的心脉缓缓起伏起来。韩玉国又惊又怒,正气功如此邪门,竟然在 不知不觉间已经夺走了老人的全部功力。 老人神志依然清醒,歇了几口气,忽然说:“玉国,我真是没用,临死还要 麻烦你。” 韩玉国正在全力施为,顾不上搭他的话。老人继续道:“你说的也对,我这 人枉活了这么大年纪,一事无成,又太好面子,唉,若不是为了星儿,自己也觉 得早死了好。” 韩玉国听清楚了他的话,诧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老人不答话,望着韩玉国身后,韩玉国回过头,原来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跟 了上来,站在自己身后。韩玉国忽然明白过来,站起来问:“又是你搬弄是非?” 女子低声辩道:“你心底不是这样想的吗?” 韩玉国扬手在她脸上扇了一掌,吼道:“我这样说过吗!” 女子捂住脸看着他,眼底似乎泛起一线水意,在韩玉国愣住的一刹那,她倏 地转身过去要离开,韩玉国忽然道:“等等!”她停了下来,韩玉国放缓口气问: “怎么救他?” 女子回过头来,风吹得额前头发乱舞,神情冷如冰霜:“你当我是你的使唤 丫头吗?无象搜走了所有真气,他早就是一具死尸了。” 雪白的左颊上几根指印浮着,而且越来越红,韩玉国盯着这指印,涌上来的 怒气生生又生生折了回去,他转身扶住何师叔,继续为他护住心脉。背后先是一 片寂静,然后是衣裙蹑空的声音,周围跟着静了下来。 老人这边也到了最后的时刻,似乎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努力抬眼看 韩玉国,搁在胸前的枯柴一样的手抬了起来,食指对着伏在他腰间的星儿。韩玉 国明白了他的意思,眼角有些酸胀,用力点了点头。星儿实在太乖了,这么长时 间没有吭声,尽管眼里充满了疑问。 老人的瘦削蜷曲的身体略略抽动了一下,寂灭前的底光在空荡荡的内息中一 闪,双眼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灰,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韩玉国一把抱起星儿, 把脸贴近她的头。星儿似乎被韩玉国满脸湿漉漉的东西吓着了,用手摸了两下, 便返身抱紧韩玉国的脖子,再也不肯松开。 掌门师叔须陈子和另外几个师叔何时来到身边,韩玉国竟然不知。原来从襄 阳走陆路的人先到了龙虎,把这边的情况一报,众人均感那神秘女子绝非善类, 以死去的魁皇推论,只怕道纪和玄天不是她对手,须陈子便亲自带领几个正当年 的师兄弟前来接应,在汉阳码头等了一天,感觉不对,便策马沿江寻了过来。等 找到船,已是盛天屠船之后,四处搜索,总算找到了韩玉国和星儿。 “不管怎么说,还是那妖女作祟!”三师叔行余子道,“韩玉国,你怎么不 擒住她问罪?” 须陈子道:“怎么能怪玉国,只怕我们都不是那女子对手。杀了我武当这么 多人,这个仇一定是要报的。只是想不到,她竟是借盛天之手,当初如知道盛天 同行,我们便根本不会出来的。如非玉国亲见,我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是他 下的手。” 行余子等人不认识地上的老人,须陈子打量了一下道:“是灵均师叔下面一 个上了年纪的俗家弟子,托人来求我,要上江西斋蘸,想不到也无端送了命。” 说罢一叹,抬头望着星儿“这女孩是他孙女?真是可怜,来,让爷爷抱抱。” 星儿这时却大声哭了出来,无论如何不肯离开韩玉国肩头,须陈子面露尴尬, 韩玉国赶快道:“师叔,这孩子太胆小,轻易不跟生人接近的。”须陈子只得作 罢。 船上找到了十余具尸体。第二天早上,须陈子等在附近村子雇了一群村民帮 忙收拾,韩玉国担心星儿看了船上的血腥害怕,和须陈子一起留在村子里等候。 须陈子一直逗星儿,星儿渐渐肯让他接近了。韩玉国看在眼里,心底有些感动, 从前倒并不知道这个师叔这么喜欢孩子。 不知不觉过了中午,有村里的老头子来问去的人什么时候回来,时间确实已 经不短,须陈子道:“玉国,你去看一看吧。”看韩玉国有些犹豫,他笑着道: “放心,星儿我来照料。” 星儿已经向韩玉国张开了手,要跟他去,韩玉国放下她的手道:“我去去就 来,乖乖听爷爷的话。”星儿懂事地点头。 这是一个炎热的太阳天。桐油抹缝的船体在中午的阳光下闪着一块一块白光。 船上船下竟然不见一个人活动。 韩玉国忽然升起不祥的感觉,他伏在岸边观察了一阵,确定四周没有任何动 静,这才一翻身往船奔去。船上甲板擦洗得干干净净,连墙角备用的绳索也整整 齐齐地码着,四下宁静,只有江上的劲风吹动帆索,拍打在桅杆上,发出啪啪的 声音。横陈的尸体,血迹,搬尸体的村民,还有几个师叔,竟然仿佛被阳光晒得 蒸发了一般,没有了一丝踪影。 他徘徊一阵,忽然注意到前舱窗户下面的阴影,那阴影在日光下显得分外的 黝黑,幽凉得有些不近常理。 他走到舱门前,正要伸手推开,“哈,果然又来一个!”头顶传来兴奋的叫 声,韩玉国转过身去,看见了眼前的一幅花裙,顺着这裙子看上去,一张胖胖大 大的脸在蓝天下面闪亮。韩玉国看到她,立时变想起了悦来客站的魁皇,两人身 材相貌如此相似,肿胀的眉眼竟然不差分毫。韩玉国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差 点以为死去的魁皇又复活了过来。 “小昭,你来看,我说的不错吧,可惜不是武当道士。”她抬手从上面接下 来另一个小小女子,这女子从掌中回望过来,韩玉国顿时明白了,果然是自己曾 经救过的小昭,如此说来,眼前这女巨无霸一定是魁皇的另一个姊妹,奇怪的是, 前面的那女子一丝一毫也找不出跟魁皇相似的地方,眼前这个倒是一目了然,一 望可知。 小昭认出了韩玉国,冲着他勉强一笑,回头道:“魁英,这是救我出来的恩 人。你不可伤了他。” 魁英伏下身来,在韩玉国身上来回嗅了一阵,皱着眉道:“武当的道士味, 有武当的人跟你在一起吗?” 须陈子等年长道士,几十年身濡袖染,不仅身上,连宝剑,拂尘等随身用器 都有一股尘香味道,想不到自己沾上一点,也被她闻了出来。韩玉国摇头道: “不,没有别人。” 小昭道:“魁英,咱们回去了吧,姐姐如果知道你闯出来,一定会怪我的。” 一边跟韩玉国作脸色让他走,一边慢慢劝魁英回去。 “一定还有的,我要杀到武当去,把臭道士都杀光……”魁英嘴里嘟囔着, 还是携着小昭走了。 等她们下了船消失在岸边的密林中,韩玉国回过头去,“咿呀”一声推开舱 门,一股冷气从屋里腾起,卷到韩玉国面前,把刚才阳光晒得发烫的额头泼的一 片冰凉。地上横七竖八堆满了人,几个师叔躺在最上面,手脚弯折,声息全无。 韩玉国原来以为魁英只是个不懂事的大孩子,现在明白了,不懂事的孩子莽 撞起来才最为可怕。不止几个师叔,连雇来的村民也被她一个一个掐掉鲜活的生 命,堆放到了这阴暗的屋里。 韩玉国已经生不出愤怒了,这两天看了太多的生死,似乎人跟蝼蚁没有两样, 老天爷并不会心存一点点怜悯的。死,还是活,自己丝毫也无法选择,竟是旁人 决定的,自己的朋友,师长,最亲近的人,或者是从来没有见面的陌生人,他们 的一举一动,一个念头,便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韩玉国掩上舱门,一种无可言状的孤寂感在静静的阳光中滋生起来。幸好, 还有大师叔和星儿在等着他,让他感到了一点尚存的温暖和依靠感。 回到村口,一个瘦弱的身影孤零零站在路边,竟然是刚才离去的小昭,韩玉 国近乎麻木的心猛跳起来。 “我拦不住她,”小昭说,“她一直跟着你。” “她在哪里?”韩玉国已经猜到了答案,还是猛地抓住小昭的肩膀问。 小昭却不回答他的问题,抬头说:“大姐马上就会赶到,我们还是等她来吧。” 韩玉国抛开她往村子里奔去,听她在背后叫道:“魁英会连你也杀掉的!” 屋里没有人,韩玉国跳上屋顶开口大叫:“星儿,师叔!”村民纷纷从屋里 钻出来,抬头望着他。终于有人伸手指向了村子后面。 村后是一派青山。韩玉国沿着一堵依山而建的墙垣登上去,山上传来枝干断 折的声音,抬起头来,只见一屏青翠,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正在参差重叠的树巅中 间追逐跳跃,正是魁英和须陈子两人。须陈子身手敏捷,转折起落竟如猿猱,魁 英身形庞大,仿佛一团彩色圆球跟在须陈子后面,所过之处,枝折叶脱,在青山 之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深绿色伤口。看得韩玉国目瞪口呆。 须陈子直往山脚而来,落脚墙头时瞄了韩玉国一眼,这一瞥的惊慌尚在韩玉 国眼前闪动,他已经被魁英捏在了手里。魁英仿佛淘气的孩子捉住了蝴蝶,咯咯 笑起来。 韩玉国喝道:“魁英,放下他!” 魁英看了一眼他,顾自逗弄起须陈子来,忽听她咦了一声,扯下须陈子项下 一丝猩红的东西,拿到眼前仔细看起来,这东西竟然让她呆住了,既不说话也无 动作。须陈子手里忽然多了一把短剑,探身一刺,一蓬血花从魁英的脖子冒了出 来,她抛了须陈子去捂住伤口,一只手似乎不够,又加上一只手,血水仍然汩汩 冒出,墙哗啦一声倒了,魁英的花裙子里面伸出两只硕大的绣花鞋,在空中猛蹬 了几下,须陈子这时跃到她胸口,握着剑奋力向下戳刺。 这一系列的变故似乎瞬间发生,韩玉国只能张口结舌看着,等回过神来,须 陈子已经停了手,坐在魁英身上埋头大声喘气。 魁英脸旁的岩石上有一点什么东西映着日头发亮,韩玉国走了过去,那里躺 着一根断开的红绳,他伸手拾起来,绳子中间缀着一块幽黑的玉石,这块小小的 玉石在韩玉国眼前孤零零地晃动着,韩玉国看着它,仿佛有一把冰冷锋利的刀从 肋骨之间穿了进来,心被割得一齿齿的剧痛。 “怎么在你身上?”韩玉国回头举起玉石问。须陈子抬头眯着眼睛看他手上, 看了一会儿,摇摇头。 “星儿呢?”韩玉国不明白他摇头是什么意思,“星儿在哪里?” 须陈子似乎没有力气回答他,只是低头喘气。 “星儿死了。”一个冰冷而熟悉的声音传来,韩玉国回头看去,两个女子挽 着手站在断墙下。一个是小昭,另一个或许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身影,垂落的 鬓发掩不住自己在她脸上留下的几条印迹。 “魁英怎么了?”小昭哽咽着问。 “死了,不听我劝说,活该如此。”女子冷冷道,她不顾小昭放声抽泣,回 头指着须陈子,对韩玉国道:“知道星儿怎么死的吗?他的姹婴神炁每天要以幼 女元阴为引,星儿便是他今天的引子。” 韩玉国没有听懂,也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须陈子忽然有力气笑了出来:“玉国你相信吗?” “他为什么不相信?”女子的声音不高,但是一字一字清清晰晰,“还要我 说吗?八年前商山道上的那件事……韩玉国,你去问他你师傅怎么死的。” 须陈子拄着剑的样子一下变得古怪起来,颌下的胡须颤抖不已。韩玉国不明 白师傅怎么会被提起,问须陈子:“师叔,怎么回事?” 须陈子忽然扬手给了他脸上一掌:“蠢货,她说什么你都信!”他回头昂然 道:“妖女,要我命过来取就是,我须陈子行事光明磊落,不惧你们这些邪魔外 道。”他把剑往下面一插:“来吧!”摇晃的剑身下面是魁英的尸体,女子随着 剑往下看了看,伸出了手来。须陈子的下唇忽然向上卷了起来,越过上唇,越过 鼻尖,把整个脸包了起来。韩玉国叫道:“等一等!”但是已经迟了,一块块骨 头刺破皮肉迸了出来,须陈子訇然倒地。 韩玉国呆了一阵,回头问:“星儿在哪里?”女子不理睬他,转身向着小昭: “来,小昭,我问你,魁英怎么会破了我布下的阵,从前是绝不可能的……” 韩玉国把握在手里的佩玉小心翼翼放进怀里,拾起地上的短剑,他知道自己 不是女子的对手,但是他无法再忍受她的欺骗和轻视。 下午的阳光照着地上魁英和须陈子两人的血泊,仿佛燃尽后的木炭放着乌红 的光芒。韩玉国拳头和短剑带着仇恨朝女子的身影追了过去。 就在女子冷笑着把小昭掩到身后时,韩玉国前面的阳光忽然掀开了一块,那 里似乎推开了一扇阴凉的门,一条修长的身影走了出来,脸颊纤细,眉眼清秀, 仿佛春天枝头的一线柳叶。她对着韩玉国微微一笑,把他的剑和拳头放下,轻轻 道:“不用这样。”这样糯润的声音韩玉国这是第二次听到,上一次,那是在悦 来客栈的楼梯边,从那个送星儿佩玉的女子嗓子里发出过。没有错,她们是一个 人,就是悦来客栈那女子,居然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情形下,没有理由,没有预 兆地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你还记得我?”她问。韩玉国拿出坏里的玉佩,放在手上拿给她看。她伸 手拿了过去,把红绳结上,重新挂到了自己脖子上。韩玉国想起了星儿,玉佩没 有生命,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主人身上,而它曾经的小主人呢? 她们在争论什么,韩玉国听出她叫如尘。如尘的声音始终柔和平缓,小昭一 直在哭泣,而另外那个女子,那个最初还有几分妩媚可人的女子,现在的语调充 满了愤怒和仇恨。 “我知道了,魁英也是你故意放出来的,你伤了魁皇,使武当的人杀他,引 我报仇,眼看我就要成功,又去引魁英出来。原来一切只是为了对付我。” 如尘摇头:“你太喜欢猜忌了,不管怎么说,你杀了人,违反了我们当初的 约定。我知道你是最后忍无可忍才出手,我们的约定也稍作修改罢,你可以到番 冢去,那里你不会太寂寞。” 女子没有理睬如尘,转头对韩玉国道:“你想知道星儿在哪里吗?” 韩玉国觉得自己感觉仿佛有些迟钝,想了一下,点头道:“当然。” “你先想一想,我有没有说过一句假话?” 韩玉国看了眼如尘,她只是微笑着听那女子说话,没有任何表示。 那女子继续道:“现在你听我说,你举起你的左手,用剑在阴隙和神门上刺 入五分深,然后你便能看到星儿在哪里。”她看韩玉国犹豫未动,语气忽然转柔 道:“韩玉国,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我是喜欢你的,从见到你第一面起。还 记得那条林荫路吗,我在那里遇到你们。我让你帮我拿包袱,你满脸不痛快,还 是帮我拿了。那时我就想,如果就我们两人,如果你拿着我的包袱,我们一直这 样走下去,没有武当,没有盛天,没有莫名其妙的仇恨,该多好啊。”她说着, 眼里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韩玉国忽然感到异常的疲倦,对什么样的刺激都迟钝了起来。他想,她在说 什么,她说的是真的吗? 女子抬起了头,眼里闪着晶亮的东西,对韩玉国道:“现在听我的话吧,你 右手不是拿着剑吗,阴隙和神门,刺入五分,你什么都会明白。” 韩玉国抬头看如尘,如尘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可,韩玉国不知道怎么回事,对 她有说不出的亲近和依赖,他扔了手里的剑,朦朦胧胧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他听到如尘对那女子说:“你该去了,你如果自己不去,我让他们送你吧。” 然后他听到女子发出凄然的一声:“韩玉国!”他想,她最后还会胡诌些什 么呢?他睁开眼,看到了如尘宁静如水的面庞:“跟我走吧,我带你到天庭,那 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韩玉国说:“好啊,我跟你去,远吗?” “不远,你闭上眼,可能会有些头晕。” 韩玉国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等等,我还要找星儿,星儿在哪里?” “哎,”如尘轻轻叹了一声,“人间还有你牵挂的吗?”她伸手到他的额头, 轻轻抚摸,她的手滑润如脂,仿佛融进了自己的皮肉,探进了身体的深处,把所 有的痛苦,不安,怀疑,都抹了去,留下一片空白,象头顶的蓝天一样辽阔,而 空旷。 尾声。别曲 凡间的江湖最近波澜不兴,天庭里照例无所事事。青蜂使韩玉国和兄弟们整 天饮酒,在招摇山打猎,在若男海洗浴。渐渐有些厌烦了。最近脑子里常常冒出 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记得清楚的是有一句口诀“阴隙,神门,刺入五分”,这不 太象剑决,倒象是医家的手法,还有个小丫头,只要出现的时候,便眨巴着大眼 睛,向他张开手。天庭里都是成人,那一定是活在凡间的孩子。韩玉国只要想起 的时候,便觉得很奇怪,这些东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趁着这天暂无饮宴的约定, 他先到杏林堂去,请教那里的神医那句口诀是怎么回事。一个年轻的神医告诉他, 那是凡人解除梦魇的办法,韩玉国听他解说了好一阵也不得要领。梦魇,梦魇也 能要去凡人的命?凡人真是柔弱的东西。他有些感叹。 他接着打听了寿禄堂的方向,决定再到那里查一查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寿禄堂在很偏僻的角落,天庭的人对凡人的生死大都不太关心,很少有人专 门到这里查询考证。让韩玉国有些吃惊的是,卷牒浩繁的寿禄堂竟然只有一个醉 醺醺的老头看着。他拎着酒壶,在数丈宽的文牒上爬动搜寻,酒壶拖在纸面上, 酒水不时倾倒出来,把纸上的蝇头小字染的一片模糊。他忽然扯出一副画像问: “是不是她?”韩玉国拿过来仔细端详,眉眼有几分相似,一种娇小可爱倒真是 不差分毫。 “哎,是个可怜的孤儿,”寿禄堂的老头饮了一口酒,瞄着手上的几页薄纸 道,“小名叫星儿。” 韩玉国有些惊喜:“对对,是好象叫星儿。” “一岁时父母双亡,由她爷爷抚养,嗯,”老头觑着眼睛看着纸上道,“这 后面倒有些奇了。” “怎么个奇法?” “三岁时随爷爷远行,爷爷忽然离奇身死,她被托付给一个人,岂料此人实 在无能,竟让武当的一个淫道差点得手。” 韩玉国“啊”了一声,催问道:“后面怎么回事?” 老头子翻了一页,乜斜着眼睛继续往后看,“啧啧,后面更奇了”他举起酒 壶又喝了一口,“魔界的魁家人竟然把她救了,收为义女,取名叫魁星。”。 魁家是魔界极厉害的角色,天庭的人也颇为忌惮,韩玉国觉得魁星的名字有 些熟悉,便问:“魁家的哪个人救了她?” “呃,呃,”老头子含含糊糊道:“魁家的大女儿魁星出手救了这孩子。” “胡说,”青蜂使怒道,“魁星怎么救了魁星自己!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东西?”他一把抢过老头手里的簿子,上下一看,老头子在对面尴尬地笑了起来, 原来这一页一大块陈年的酒渍,竟把后面弄得一塌糊涂,字与字之间勾结串联, 语义不明,有些干脆成了空白。韩玉国反复揣摩,实在看不出究竟,失望之余, 把簿子掷还给老头:“什么寿禄簿,连人死活都记载不明。” 老头子嘿嘿笑了两声道:“你既在天庭,怎么还不明白,生,还是死,哪有 什么区别。你以为你现在就是活着吗?”他的眼光忽然咄咄逼人。 韩玉国闻到他鼻子里喷来的浓烈的酒味,心想,这老头子酒喝多了,真是信 口胡说。 出了寿禄堂,夜幕已经降临,他低头望着凡间的点点灯火,忽然有些出神。 这一趟总还算有些收获,知道了那小女孩是魁家的大女儿魁星,只是想不到她原 来身世如此不幸,魔界的人看来也有悲苦出身。他想,是不是该去找找她呢?也 许见到她,就能弄明白这一切,那一句口诀,还有年幼时的她反复向他伸手的含 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