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炮与玫瑰 作者:飘飘 北京 1 黑沉沉的夜沙沙作响,一声、一声、是舒伯特的《死与少女》,轻快悠扬。蝉 在咀嚼,青春在体内萌动。一丝光越过窗户,夜与月互动,时间在瞬间源源流长。 我在浮沉,我被裹胁着,我被一只手带到了夜的深处。我的周围光滑、湿润, 是母亲的子宫,我们回到了生命的源头,我们呼吸着粉红色的光芒。羊水在不断膨 胀,我想调换躺着的姿势,已经很舒适。我头的上空忽然出现了各种线条,她们像 颓败的柳枝,婴儿的手,飘舞的彩条。很快,这些线条相互渗透,渐渐变成一幅幅 好看的图案。她们是云絮、花朵、女人的脸、少女的乳房,男人拿枪的手。然后, 这些图案交互重叠、聚集,漫漫变成了蘑菇似的一团浓雾。只一刹那,浓雾就化开 了,天空被一束红光照亮了,她直晃眼。不久,红色悄悄褪隐,天空在瞬间干净得 出奇。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被涂上了“理想”两个大字,它在以超长的速度增长, 很快,理想就把我笼罩了,我的呼吸困难。是盘古开天辟地,或是女娲在发动魔力, 音乐铛铛铛。它不再舒缓而是激越、高昂。轻柔的协奏曲变成了义勇军进行曲。血 液在体内奔腾、在燃烧,在身体里哗哗响。无数的人在奔跑,他们满脸通红,他们 被一种情绪激动着,像狂奔的兔子,似叫春的青蛙。他们拿着锄头,标枪,有的人 头上扎着白布,这是春光明媚的夜晚。那些拿枪的战士,他们在人群中高喊着口号, 声声呼应,这是一片口号的海洋。他们的身后是孩子,这些孩子在不断的追赶。他 们的嘴张着,不住地向外冒热气、流口水,这些孩子也有缺胳膊少腿的,但他们没 有停下来,大人们也没有停下来。偶尔也有掉队的,有被搞蒙的,但也只是擦擦汗, 然后一步一步跟上。 他们终于到了一片洼地,他们擎着火把,天空如同白昼。他们栽歌载舞,他们 相互拥抱。这是一个胜利的夜晚。所有的动物都不见了,只有人类在交欢。“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旧世界打个落 花流水----- 英特那特耐尔就一定要实现”,仪式进入高潮,天空出现短暂的沉默。 光明重又出现,理想换成了“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一排排孩子,他们的 腿蹦得笔直,他们高举着右手,他们在对着红旗宣誓。他们胸前的红领巾迎风飘扬, 这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他们在心中默念,“鲜艳的红领巾,是革命烈士用鲜血染红 的”。我多想加入这样的队伍,我多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我的身子动不了,我 好着急,我挣扎着,但站不起来。这时我的尿涨得厉害,我想转移目标,可是没用。 我找不到厕所,我快憋不住了,我眼泪快流出来了。“嗖”一声,我看见了安格尔 的《泉》(1 ),这位金发少女,她可以让水不住的流,流,长年累月。她粉嫩的 皮肤,含苞的乳头,花蕾似的私处,在阳光下发出灿烂的光芒。我感到一阵轻松, 全身软软的,通体的舒畅。可这种感觉没有维持多久,难受又回来了。原来我压根 就没有排泄。我看见了孩子们一张张放大的脸,他们在聚光灯下变换着花样,他们 在笑,他们在尖叫。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脸上,身上全刻上了“做共产主义事业 的接班人”。他们在跳、跳。他们停不下来了,这时的队伍乱了。我悠然发现,他 们的眼睛、鼻子不见了,他们成了骷髅。 我的尿没有了。 时间出现了短暂的静止。 音乐嘎然而止。 幕布重又掀开,似人影在移动,但看不真切。闪光灯处,出现了一个男人裸露 的肩膀,光滑的后背。他的后背半明半暗,他的肩有些瘦削,但肌肉却结实得要命, 一块一快的,似生命在奔跑。他的皮肤呈褐色,是阳光亲吻后的颜色。镜头移动, 我与男人的距离逐渐拉近。这个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气体,是泥土的味道,是鲜 花的香味。银幕上撒满了玫瑰花瓣,花瓣越积越多,眼看这个男人就要被吞没,镜 头一闪,玫瑰花瓣全变成了子弹碎片,它们纷纷扬扬,男人的肩升起一团烟雾,他 被包围了,他像是在燃烧。他的皮肤呲呲响,发出烧焦的味道。我的胃翻滚着,一 只虫子进了我的嘴,我吐不出来,我紧闭双眼,我不敢看。 等我抬头,茫茫一片,我什么也看不见。涅磐疯狂的音乐从天外传来,像是来 自天国的石头缝里,他们呐喊着,他们要把人类“漂白”(2 )。我被抛入了时光 的隧道中。他们的嗓子在往外冒烟,欲望却以速猛的力量串到了每个人的头发上, 头发翻卷着。我的嗓子快要暴裂了,但没有什么可以扑灭心中的烈火,除非开膛破 肚。血液往上涌,此时的画面重又飘满了玫瑰花瓣,这些花瓣一点点汇集,漫漫变 成一张女人的嘴,她娇艳欲滴,一张一合,是否在寻找,在期待着。男人的背再次 出现,他忽然转身,他们被蔟拥着,他们粘喝在了一起。他们允吸、允吸,谁也无 法让他们分离。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在黑暗中,头发遮住了他们。他要把她覆盖了。 他卷曲的头发在镜头下跳跃,发出熠熠的光。这时的音乐变得低沉而忧伤,是小溪、 是细雨,一滴滴,在敲打着情人的心,这是别离的前奏,他们依依不舍,他们不得 不分离。眼泪一点一点,点点滴滴,雨打芭蕉,没有停止,画面一片空白。 齐秦的歌在大厅响起,《大约在冬季》。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 ,亲 爱的你不要哭泣----- ” 一句一句,是针尖在刺向花蕾。画面再次出现,一点一点,是一个人的身子, 这分明是一个少女的身体,很稚嫩,身体还没有完全成型。男人变成了男孩,他的 皮肤发出丝绸的光芒,金灿灿的,他们的触摸变得轻柔而羞怯。 他们渐渐分开。男孩的脸变得模糊,看不很清楚,他们在哭泣。画面抖动,人 影晃动。音乐变得急促、苍凉。 一切都在离去,我的思绪开始跳跃,一个东西横亘在我的记忆里。我的过去, 我的现在,我不能记起,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我也有过那样的夜晚和黄昏,也 许有过夜莺的歌唱。可是,很快,他的幻像出现了,只一闪,我看见了他身体的全 貌,但很快又消失了。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我不能全部记起了,我只记 得他的样子,他就那样的站着,他开始说话的声音,他的声音很悦耳,有点嘶哑, 音波起伏很大,像是在歌唱,我忽然想起了“琴声如诉”这个词,这对于他太恰当 不过了。 我沉入了时间的海洋,海水微微起着波浪,忽然浪花翻滚,我被卷到岸边。大 海茫茫一片。我眼睛所及是一片汪洋。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记起来了,是他,一定是他。我知道他全部的样子,这个 形象我是记得的,这个形象我从不曾忘记,对,他就在那里,他从不曾改变。这个 形象虽然有时会被阻隔,、会模糊,但他总会在某一时刻,以一种异想不到的方式 出现。我不能记得他脸上的每一器官,但我记得他整个的样子。他的表情,他的微 笑,他说话时的声音。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笑容有某种经历岁月的沧桑。 我知道,他在等待时空的变换,他在等待奇迹的出现,这虽然很遥远,但我们都知 道时间会改变着一个人的容颜,但她不能改变一样东西,一种年轻时的记忆。 此时我们在内江,我坐在师专的学生餐厅里,我在用餐。他在缓缓向我走来。 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他向我微笑,他的微笑是那样的灿烂,他身后跟着一帮考 生,他被他们簇拥着,他好象天生就具有这样的优越感。我不喜欢他总是这样,我 装着不理他,他拉一个凳子在我身边坐下,他自己点菜。我有些好奇,我却要装着 不在意。我站起来向外走,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弄得我很疼。 很快,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看见他正楼着一个女孩,他们在朝我相反的方 向离去。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他们远去,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至此,我看不见他了,我想不起他五官的模样,我只知道他整个的样子,大致 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去了那里,他是不是与那个女孩在一起,我不知道了,我十分的着 急。我决定离开家,去找他,可我不知道他在那里,他的家在哪里?我走呀走,我 不知道我后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我坐在一个草坪上休息,我的眼睛忽然一亮,我 激动得快哭了,在这里玩的人,居然很多是他的同学。我上前,我主动与他们打招 呼,我问依扬的家在那里。他们告诉我,“他家在重庆合川蘑菇小学”。我高兴极 了,我想我马上就可以找到他了。我反复地记这个地址,我在心中默念。我刚草坪, 我的腿就发软,我再也走不动了。猛回头,他的同学全部不见了,我害怕起来,我 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他们渐渐让我沉入了时间的暗流中。 2 我醒来,头上冒虚汗,这原来是一个梦。梦中的事情已记不太清晰了,而唯有 他的笑、他说话时的表情,他家的地址。我记了下来,并且是这样的清楚。我感到 奇怪,我有很长时间没有想到过他了,他一度从我的梦中消失了。他的生活、他的 工作,快10年,我们已不再记起,我们已经忘记。我敢说,如果真的想起,我们也 不会难过、也不会惊喜,我们知道时间如流水,她会把一切的怨恨悲伤抹去。如果 真的记起,我们也只记得有那样的一个人,我们曾有过17岁,光辉灿烂的17岁,如 此而已。如今,我们是路边的岩石,它早已长满了青苔,我们没有理由请求打磨了。 这10年,我们可以说音信渺无,大家是死是活,在彼此的心中如同微风吹过,已不 会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在此刻,我却有一个冲动,我想照这个地址找到他,想知道 他现在的生活,他是否与那个女孩在一起,他们是否已结婚、生子,他说话的声音 是否还那样悦耳。 3 今天是国庆,一年一次,今年是大庆。街上掌灯结彩,彩旗飘展。北京到处是 鲜花、绿树。人们心中的希望在燃烧,她在冲撞着每个人的欲望,而我的希望却像 憋气的气球,它们没地方张扬。我走在这一条条幸福的金光大道上,忽然想起了小 时侯唱的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是花园”,这完全成了现实,我欣喜若狂。尽 管我不知道这些花是假花还是真花,她毕竟摆满了北京城,装点了这个城市。街上 的行人很少,稀稀拉拉的,他们都躲在了家庭的蜜罐里。除了这些值勤的战士,他 们严阵以待,他们随时准备着与来犯的敌人纠缠在一起。天空很阴霾,可能是要下 雨。我的车刚到二环,就被截住了。交警反复地检查我的证件,我不停地说我在报 社上班,我出来办事,我不想去那里。还好,我没有被当成外地人,被遣送回原籍。 但我不能进城,我不能与他们同乐,我不能目睹这样的场面。其实,我每时每刻都 在幻想着去看看那个神奇的地方,她是心脏,是举国同庆的地方。此时,我不得不 调头。出四环,我渐渐感到轻松了不少。 我还是去附近的邮局看看。邮局旁边的小公园里在举行什么欢庆活动,很热闹。 我扒开一层层人,原来是一群老太太在扭秧歌,这些围观的观众总也抑制不住脸上 的欢乐,她们跟着扭着。这些老太太却异常镇静,她们显然已经历了很多这样的场 面。她们腆着肚子,来回地走着猫步。她们走得很齐整,脸上挂着笑,她们扭动着 腰肢,甩着胖胳膊胖腿。她们的头上扎着红花,腰上系着彩带,身着红红绿绿的衣 服,她们的脸上扑着厚厚的胭脂,她们正是表演的艺人。她们的旁边有老头子打着 响板伴奏,他们之间偶尔抛一个媚眼。火烽的歌声很嘹亮,像公鸡叫,“抱一抱呀 /抱一抱/抱得妹妹上花轿------”很多小孩子跟着唱。有两个中年妇女跃跃欲拭, 她们心里痒痒的,她们说跳得好的,还被选到天安门扭呢。一会儿,伴奏音乐就换 成了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气氛更加热闹。邓丽君的嗓音很甜,抹了蜂蜜。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一 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些靡靡之音,只能在深夜偷听的东西,现在居然在大街小巷播放。当年反对 她的人现在也跟着哼哼唧唧。听说这样的秧歌队,北京一到傍晚,每个角落都是。 谁说中国不重视民间艺术,我看比任何一个国家都强。 在邮局,我翻了几本邮政通讯才找到了合川蘑菇小学的地址和电话,我想拨过 去试试。还好,果然是这个电话,他的父母没有调走,他们还在这里教书。我很激 动,我把这个电话抄在记事本上。我需要休息,我现在还没想好怎么给他们说话。 我坐了一会儿,我决定拨过去。话筒里传来“喂”,这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该说 什么,我就说是他以前的一个同学,我好象听到有人在说“那个嘛?”我赶紧把电 话放下了。我心跳得利害,我用手按住胸口,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我需要平静 一下我的思绪。我再次拨过去,没有人接,我有些失望,但又暗自庆幸,我真的不 知该说什么。 可可还在看电视,他的兴致很高,他说马上要重播国庆大阅兵,你看不看。我 揍过去,阅兵仪式正好开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奏响,全场屹立。伟大的江主 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他挥动着胖胖的双手,他有点吃力。他身后的人个个神色肃 穆,他们身后是巍峨的皇宫,金碧辉煌,她是多少人心中的神,心中的太阳。主席 的脚下万万人头蔟动,他们都在等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这一时刻终于来临了, 礼花鸣放,无数人的脸被照亮,人们情绪高昂。检阅开始了。坦克,大炮,飞机, 每一个队列一一从天安门经过。仪仗队的队列多漂亮,不论是男队、女队,他们的 脚步都是那样矫健有力。他们长得都差不多,高矮一样、胖瘦一样。后面还展示了 很多,“丰收、胜利、计划生育、三口家庭”等等。仪仗队让无数人为之疯狂,这 些不远千里来到天安门的人都争着与他们合影留念。不过,人们很难知道他们背后 的故事。这些被选上的人经过了2 个365 天的训练才有了这一刻的辉煌,他们的训 练从不分白天和黑夜,他们不管刮风、下雨,更不管它是烈日当空,他们每天都重 复着站和走。要是站,就不得眨眼,就得一动不动的站着,汗水、泪水交织着流, 直到他们站成一排排钢铁长城。其中,有的人病了,有的人受伤了,有的人家里死 人了,可为了这神圣的荣誉,谁也不会放弃。他们坚挺着,但也有人就在那最后一 刻,受伤了,受伤的人只好被淘汰出局。可他们是多么不愿意呀,这些人是多么的 悔恨呀,他们认为自己丢了家人的脸,丢了国家的脸,个人与国家是多么的不能相 比。他们不能眼看着荣誉与自己无缘,他们的汗水白流,这种心情是多么的难受。 想到这些,我有点为自己得意,我是一个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的人,我却忽然找到 了我们存在的理论依据,像王朔所认为的那样活着,“千万别把我当人”,他虽然 是在逗人乐,想赶上大众文化的末班车,但这句话,却很合我这样人的胃口。如果 上帝真把我当人,我这种体格、这种意志不是早给累死了。 4 我正要睡觉,一个女人打来电话,她说她找我,可我并不认识她。我想知道她 的名字,可她不愿说。但听口音她是南方人,她的嗓音有点发干,好象很疲惫,她 需要喝水或者睡眠,我想告诉她,但我终于忍住没说。我问她什么事,她说她要给 我一样东西,这样的东西你一定喜欢。她说她是受人所托,但她不愿透露是谁托付 于她。我有点纳闷,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这个人,她是谁,她很神秘,她知道我的 电话和地址,她好象还很了解我的休息时间。她知道我通常在深夜睡觉,她还很有 把握知道我会赴她的约。她说话的语气很坚决,她说明天下午2 点,在香格里拉大 厅见,她的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她很忧伤,她的语序很慢,但却很讲究措 辞,看来她并不是一个无聊的单身女人,需要找人开心,以此打发一个人的时间。 她可能以前认识我,只是我现在记不得了,而她不愿意提醒我。她大概是需要我的 帮助,但又出于自尊,她不希望直接说出来,她怕我轻视她。也许不是这样,她真 的是要给我东西。是不是我妈托她的,想到这里,我有点生气,自己的母亲,有什 么好客气的。我最后决定去看看。 5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大厅的右方,一个女人正背对着大厅的门坐着,她的侧影刚 好被光线截住了,看不清她的脸。从背影看她很瘦弱,她衣服的颜色有点单调,仅 黑白两色,但衣服的式样却不俗,相反,还很艺术。她的头发不长,白皙的脖子正 好可以露出来。头发的色泽很好,黑黑的,没有漂染过,她不是一个追求时髦的人。 她感觉到我在看她,她猛然回头,我们有几秒钟的对视,然后错开了视线。我走向 她,她低下了头。我们已经明白了我们就是彼此要找的人。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 下,我招手叫服务生,她抢在了我的前面,她给我要了咖啡,她尽量想让自己的姿 势优雅一点,我瞟了她一眼。我给她要了绿茶,我知道四川人爱喝茶。她有一点慌 乱,但很快就平静了。她在思索与我说话的措辞。 我若无其事地品咖啡,尽管我有点惊奇,她居然知道我爱喝这种苦涩的咖啡, 但我却表现得出奇的平静。 “我是------”,我主动向她介绍自己。我问她怎么知道我爱喝这种口味的咖 啡。 她淡淡的说“他告诉我的”。 我笑了。 她拿水杯的手有点颤抖,她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可能没有睡好觉,她的眼球发 黄,眼圈周围青青的,整个脸有点浮肿。我能感觉到这次对话的不同寻常。我从背 包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并把它们放在桌子上,我顺手递给她一只,她没有拒绝,她 为自己点上。她尽量想装得老练些,刚吸就被烟呛着了。我说看来你平时并不常抽 烟。 她问我:“你经常抽。” 我说:“只是在有压力时”。 她嘴角动了动,但没有说出来。 这里很热,可能空气流通不好,我建议她脱掉外套。她果然脱了,她在向我挑 战,她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瘦,她腰的曲线很美。我斜眼看她,她的敌意还没有完全 消除。 她说,“你像他说的一样,很美”。 “你也一样。” 我问她来北京多久了,她说有几天了。她把烟掐灭了,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 她从她的背包里拿出一叠东西,我忽然紧张起来。我盯着她的手,她的手很纤长, 她说这是他给你的。我却不敢接,她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我又给自己点了一只烟,我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我不知该怎样问她,关于 他的事。 我告诉她我快结婚了。 她说是吗?她好象已窥破我此时的心情。她说我与他一起来的。 我问她,“他还好吗?” 她说他很好,她重复了一遍,她的眼圈发红,她明显在努力撑着。 我问她我可以为她做些什么,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给她餐巾纸, 她却冲进了洗手间。 我等她出来,我想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那样的悲伤,她快变成纸了,薄薄 的一片,风一吹,就吹走了。 她还是出来了,显然已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我劝她休息一会儿。 我说我想知道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 她一言不发,明显她在为自己一点点积聚力气。她身体娇小,柔软,斜斜的靠 在沙发的扶手上,我对她有了好感。我发现她与我长得很像,或许我们在前世是姐 妹,我为我的发现感到高兴。 我告诉了她我的想法,我说我为她感到难过。 她终于大声说话了,像是一声警报的尖叫,她说他死了。 我手上的烟掉在了地毯上,我被咖啡噎住了,咖啡泼在了我的手上。我怔怔地 看着她,我想她是不是疯了。她好象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她身体整个儿摊在 了沙发上。 我“嗖”的站了起来,我不住地问她“他在哪,他在那?这绝对是一个玩笑, 这不可能的。” 她说她也不知道他在那里,没说完,她就嘤嘤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我无 法制止她。 我说我要去找他,我跑了出去。 她开始不哭了。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我们一前一后。在北京的阳光下奔 跑,阳光温暖而耀眼,她照射着我们,我们真的有点迷糊。 6 一声汽笛的尖叫,我看见了他,他的妻子。 是在国庆,学校放假,他与她想去北京看看。他们新婚不久,他们应该出去旅 游,最后他们选择了去北京。其实为了去北京,他们已私下计划了无数次,这还在 他们恋爱时,他们就考虑到了。至于最后没有成行,我想一定不是经济上的原因。 这次,他们终于实现了,他们一定要好好看看,看过够。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考虑过我在北京,即或是,可能也只是潜意识。他曾说10年 后一定要来找我,一定要找到我,很坚决,他说如果那时我与别的人结了婚,他也 要把我从我丈夫的手中夺过来。这是多么美丽的誓言,我相信年轻时的情侣都说过。 不过,这些誓言最终都像风中的落叶随风飘逝了。我想他们选择北京,一定考虑过 北京是首都,而今年又是国家50年大庆,全国各地的人都赶来了。他们多想看看那 庄严的一刻。果然,他们到了北京就直奔天安门,结果天安门没有进去,他们不具 备条件。他们想到了法源寺,他们大概在年初看了一本李敖写的书,好象这本书获 诺贝尔文学奖题名。这本书就是写法源寺的,他们被书中的故事打动,他们想去摸 摸那里的碑文。他听说当年康有为就是在那里与发源寺坐寺和尚相遇的,从而成就 了“戊戌变法”的伟业。这些当年的仁人志士几乎都先后得到过这坐寺庙的庇佑。 这里也曾埋葬过明清王朝的大将,喧嚷的历史来来往往,异常的热闹,而个人却是 那么的孤寂。那些想成大事者不过是过烟烟云。追求“变法”的康有为却被他的学 生视为保守扔进了历史的垃圾,这是多么的有意思。 想着想着,他就走过了玄武门,他正在沉思。忽然,一辆急驰而过的豪华轿车 把他抛在公路旁,他还来不及闪躲,他甚至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倒下了。 那辆车没有停下来,他被很多人围观着,他们在看着他漫漫咽气。看着他死去,有 的人甚至舒了一口气。就这样,他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他看见袁督师没有, 这位明朝的抗清英雄居然被他的人民当成叛徒,他被处死时,也围了很多人,这些 人义愤填膺,他们都在等着抢他的肉吃,那些抢不到肉吃的人是多么的失望,他们 不惜花高价买他的肉,喝他的血。群体其实比个人要极端得多,这些天天想着为群 体做事的人不是照样被群体出卖吗?依扬根本就没有做什么事,我想他应该高兴, 毕竟没有人吃他的肉,他只是被人观赏。当年的袁督师就埋在这里,我想他不会孤 单了。 但很快,我否定了这种推论。 他到北京,他一定会去美术馆,中国最大的美术馆,他不会不去看,画画的人 到了北京都会去的,他不会例外。 那天,他们起来得很早,他的妻子还特意打扮了一番,他们是一对恩爱的新婚 夫妻。他们到了美术馆,这里却空荡荡的,来这里观看的人相当的稀少。他们先步 入大厅,这里挂有几幅国画,是现代艺术家的作品,说不上珍品。这里还有几幅当 代画家的油画,颜色有点剥落,尽管光线不好,他闭着眼睛也知道这些画的技法。 它们都是写实作品,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考大学前就临摹过。这些画被隔了一层 玻璃,这里不让拍照,他觉得好笑,这些作品都很急功近利,要不了10年,他们就 会成为垃圾。他有点悲哀,他想出去,他忽然看见了罗中立的《父亲》。《父亲》 被放在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他感到奇怪。《父亲》被放得这样大,父亲的形象很 逼真。父亲枯藤似的手,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古铜色的皮肤,头上包的白布,他吃 饭的粗糙大碗,他是典型的农民代表。这幅画几乎代表了80年代官方绘画技术的最 高成就。80年代画农民是一种时尚,并不是说那些画家对农民有多么的敬重。他想, 干吗要用这么多时间画他呢,用照相机几秒钟不就解决问题了吗。也是,中国现代 艺术,几乎是一部农民艺术,农民被放在了一个很高的位置,有人号召知识分子向 农民学习,可农民的生活从来就没有什么改变过。其实,他们崇拜的从来就只是一 个符号而不是人。这以后,中国的艺术一直持续着,以至后来张艺谋的电影,他同 样把视点放在了农民生活上,不过张的电影很大胆,他加了些野遇,乱伦等来神的 东西。女主角耍耍泼,看得很多人淅沥哗啦的。我们的民族一直是有传统的。他们 欣赏的,多是与自己相似的东西。外国人也给面子,给你一个奖,大家乐乐,很好。 我们的国人也很高兴,我们毕竟得奖了,我们与国际接轨了。我们所追求的,其实 一直是这个,但我们怕说出来,我们故意要与别人搞得不一样,那不过是引起注意。 我们看不起美国人,但当美国人说了一句屁话,我们很多的人就会彻夜难眠。 依扬出了美术馆,他们感到异常的舒畅。他突然想到美术馆附近有很多小吃, 这里价也便宜。他们不妨去尝尝。 在这里吃饭的人很多,他们要了一碗掸掸面,这是四川的小吃,但做得不怎么 地道。吃完后,他们去隆福商场看了看,这里没有他们要买的东西,他们多少有点 失望。 这里不远处是王府井,他们想去看看。他们搂抱着穿越公路,他们只迈出了几 步,红灯就灭了,他们有短暂的犹豫,他们不知该退还是该继续走,他们还是向前 走了,一辆桑塔呼啸而过,他迅速把他妻子推开了,他站在那里,他被压在了车轮 下。顿时,他的腿就没了。他躺在地上,他身上的血不住往外涌。司机下了车,他 把他拖在了公路旁,他不能让他挡住这些行驶的车辆。他把他安排好就走了。他的 老婆此时被抛在了几米远的地方,她说她当时吓傻了,她失去了知觉。等她醒来时, 她才知道该打报警电话,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为时已晚,她必须要这样做。实际 上交警到时,他只剩下微弱的一点呼吸。他们开始问她出事的经过,他是怎样被撞 倒的,她是怎么摔出去的。可她说她只记得一刹那,就那么一刹那。其实她什么也 记不得,她只知道自己被摔得很疼,胳膊都青了。可警察却要让她漫漫回忆,最好 一个字也不要漏掉,他们问她那辆车的车号。她根本就没有看到车号。他们推测是 不是她把他推到了车轮下,这不是没有可能,当时就他们两人,紧紧相依的两人。 她说她愿意为之去死。当然,在她记忆的过程中他就断气了,她再次的晕了过去, 她什么也记不得了。可很多人却要让她不断回忆,让她一次次经历噩梦和恐惧,这 些人有理由让她回忆,他们是执行国家游戏规则的人,她得配合他们的工作。她只 好强迫自己去回忆,让自己的神经一次次分裂。 7 我想到了他的死与我有点关系,我的脸很红。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这样的死。 那天,他们去了很多地方,有点累,他们便提早回到了旅馆。他的妻子想去洗 澡,他做了一个支持的手势。她就去了,剩下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他不断地 换台,他很焦虑。电视的节目很单调,就几个人跳来跳去的,不是哥哥妹妹,就是 呓咿呀呀的京剧。除此什么也没有了。他有些居丧,他听见他老婆忽然把水开得很 大,他听着这哗哗的水声,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他也是坐在床上,等那个沐浴 的少女。她是波提切利画中的仙女,她的微笑是那么的艳丽。他有些躺不住了,他 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很快,他穿了一件外套,拿了一个小包就径直出了楼道。 不过,他在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忘记提醒妻子,他说“你先睡,要插好门,我去买一 包烟就回来,用不了多少时间”。他的老婆相信了。 她一个人睡不着,她也对着电视来回换台,直到电视起麻点了,他还没回来。 她有些着急,她决定下楼去找他,可她找遍了宾馆的每一个角落,他还是没有出现。 突然,她身子冷得厉害,眼皮不停地跳。她心里立即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是不是出 事了,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他下楼时,大厅只有几个人。他准备打个电话,他在磁卡电话机前站了一会儿, 他还是决定换个地方。 他出了大厅,北京的夜色无比温柔,雾蒙蒙的,很多东西看不真切。他沿着宾 馆的灌木丛走,风灌到脖子,他毫不在乎,他把衣领竖了起来。他还是感到冷,他 加快脚步,不停地走,走。他不知道他走了多远,他终于看见路边有一个公用电话 厅,他停了下来,这里很安静。灯光昏暗,只能看到几米远,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走了进去,他从他的包里掏出电话本,一页页地查找,他很小心,他在写着她电 话的那叶停住了,他记得那个电话,他是从她编的报纸上抄下来的。他的手抖得厉 害,他的神色更加的慌张。他两眼使劲盯着那个电话,他要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他 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他沉浸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他在想她接到电话时的表情,她 正躺在床上,他甚至看见了她薄薄衣衫下青春的跃动,他很激动,呼吸变得急促。 他没有注意到他身后有人,其实那个人一直在跟踪他。他先看见了一只手,他吓了 一跳。他用手去护包,那只手却比他快,只一转眼,他的包就不见了,他发出了一 声惊叫。那人用力地勒住了他的脖子,他喊不出来了。他没有停止反抗,他用他的 腿提,用手打。一个硬东西在他脑盖上只敲了一下,他身子就漫漫的往下沉,“趴” 一声,他就坐下去了。那人打开了他的包,给他留下那个纸袋,他打开门然后关上, 他的脑袋耷拉在门上,那个人卷着钱就跑了。 她还在找他,她磕磕绊绊的已经跌了好几次,她衣服上全是泥土,她爬起来没 有拍一下,她继续赶路。可她以前也是很爱美的,而现在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 就是找到他,找到他。她走呀走,她的脑子里已没有时间的概念。快天亮时,她也 来到了这个公用电话厅旁边,她本来是想往宾馆打个电话看他回去没有。她急匆匆 的推门,好像是鬼在撵她,她想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她看见了这个电话厅。 她一头撞去,但没撞开。她似乎看见里面有人,像是有人在叫她,她怕得要命,她 使劲地推,推不开,她几乎是要跪下了,门忽然开了。这个人被掀在了对面。这个 人面对着他,他的眼睛还睁着。原来是他。她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的寂静,远处好 象有人在回应。她在瞬间失去了知觉。 她醒来时看见了地上的纸袋,她拆开外面的包装,原来是厚厚的一摞照片,她 一下子明白了他出去的原因,她再一次发出了尖叫。 (1 )安格尔,文艺复兴时期法国艺术家,他的代表作是《泉》(2 )《漂白》 是美国著名乐队涅磐的代表作。 内江 1 这些是我17岁时的照片,照片保存得很好,只是底色在变淡,她们经不起岁月 的折腾。但人物的轮廓却被固定了下来,她与我现在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 那时候的我还很年轻,身体的线条还没有完全的出现。我的头发很直,齐肩,是那 时比较流行的学生发型,我有时用一根紫色的缎带固定住,偶尔扎一个马尾。那时 候我就很会打扮,我通常是里面穿一件长衣服,外面套一件短衣服,尽管这样的穿 着有点滑稽,但我自己却觉得很美,我觉得自己与别人不一样。我偶尔也学时髦女 郎的样子,在嘴唇上涂着红红的口红,指甲修剪得又尖又长。这些站着的,躺着的, 跪着的姿势难免让人产生不好的印象,因而在一段时间,我不断地给他写信索要这 些照片,他不给我,后来索性不给我回信,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那时侯的理由 我只是想见他,想弄清楚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原因,但我不好明说。照片上的人依然 在微笑,很甜美,她肯定没有想到生活的反复无常。那时,我哭、我装病,我甚至 说我不能忍受有一天他把这些照片给另一个女人看。10年后,这些照片我才得以见 到,是不是为时已晚。我原来等待的难道就是这个。那时候我怕被人看到,我怕感 情褪色,可我现在已不在乎谁看到了,他的情人、他的老婆,谁都可以看,我也可 以看,我的情人也可以看,而为什么偏偏就在那时怕人看见呢?我建议他用火烧掉, 我也一直以为他这样做了,17岁就这样给烧了。在燃烧的火焰中,我们又看到了新 的希望。 17岁,有什么好说的呢? 2 我的17岁却是这样度过的。 记得那一年的假期特别漫长,我几乎每周就要乘一次火车。从岳池到内江,先 坐2 小时汽车,然后到广安换乘火车。不过,这两个地方的位置都比较偏西南,气 候没有多大的变化。一年四季分明,雨季长、雨水流量大,阴天多。我们几乎是常 年生活在雾蒙蒙的蒸汽里。这里的人都爱吃辣椒,不论是大人、小孩,没有人不害 怕潮气。但夏天却有例外,夏天光照时间长,太阳直射的时间多,没有什么风,阳 光烤得地面磁磁响,地上的植物都耷拉着脑袋,我们像是被罩在了一个大的玻璃容 器里,呼吸异常困难。白天,人们不怎么在外面走动,而一到晚上,大家便倾巢出 动。我们往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泼水,一盆,又一盆,但水一流到地上很快就不见了, 我们光着脚丫踩在被水浸湿的泥土上,凉咝咝的,特别舒服。然后我们就把凉席铺 在浇过水的地面上,人躺上去,温热温热的,不久,席子就变凉了,躺在上面往往 不想起来。我们夏天经常是在外面过夜的。院子里的指甲花、鸡冠花、月季花都在 竟相开放,香喷喷的,远处的蝉鸣、狗吠声不断传来,我们翻过身,继续睡。月亮 沉默了,狗不叫了,雾气开始上溢,我们知道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火车徐徐启动,一些绿的树,房屋,电线杆全被抛在了后面。这是一个临时搭 起来的车站,车站里只有几个值勤的人,这里乘客很少,路灯很暗,几乎站牌都看 不清楚。等车的人时常会感到害怕。那些拖着两只凉板鞋的小青年准会在夜晚的站 台上出现,他们手里刁着烟,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们哼着流行小调,在站台上晃 晃悠悠,或者故意往你身上蹭蹭,怪吓人的。如果这时火车迟迟不来,没准会出点 什么事。 我捡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样就可以看见窗外的景色。青的树,黛紫的山快速 后退,天空瓦蓝瓦蓝。远处的一声汽笛,近处呼啸而过的列车往往是有惊无险。风 速在加大,吹得眼睛犯迷糊,天空忽然变成鱼肚白,车厢里的灯开始变暗。我想小 便,过道上,厕所旁全蹲满了人。很多人在抽烟,空气变得混沌起来,我只好退回 去装睡。没多久,车厢里就闹腾起来,原来乘务员在查票。我变得紧张起来,我的 头冒汗,心咚咚跳过不停,我想怎么才能躲过这场劫难,或者我真的被抓住了,我 该怎么办。我坐这次车,经常不买票,这是头一次,我以为我已掌握了它的规律, 它在中途不会查票,只是到站时才查,而且查得很严。对于我,这也没有什么困难 的,只要出站时倒着铁轨走几百米就出去了,我可以把这些钱用来买衣服,这特别 的刺激。不过,这次查票很快就结束了,我有惊无险,他们根本就没有查到这里来, 谢天谢地,我反而有一点不满足。我拿出自己的诗集,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字一字的 读了起来。旁边的一个男人醒了,他在看我,他有点好奇。他的头发一缕一缕垂下 来直到腮帮,像杰克·伦敦笔下的人物。他已经发福,体恤衫掖在肥大的裤子里, 使得肚子胀鼓鼓的。我对着他笑,他也笑了起来。他问我在看什么,我告诉他看我 的诗。 “看诗”,他有些不相信。 我说是我写的。他很想看看。 我递给了他,他接过去,边看边点头。 “小小年纪,不错”。他又问,“上大学了吗”。 “刚考上,四川师范学院”。我顿了顿,“不过,我不是很想去。” 他合上本子,他抬头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报考艺术学院”。 “艺术学院”,我的眼睛闪着光。 “对,如果你报考,你一定能考上”。 “我能考上?” 他叹了一口气,他说如今艺术院校的学生一届不如一届,什么原因吗?他们的 艺术审美不行,知识面太窄。而你不一样,你有很好的文学功底,至少创作没问题。 我说我是眼高手低,他说搞艺术就是要这样,并不是像以前我们所认为的只要技术 好就行了,那只是工匠。 我们聊得很开心,下车时,他给我留了一个地址,希望我去找他。他是内江师 专美术系的老师,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是罗中立的同学。 2 我妈喜欢坐在卧室里看书,即使是大白天,她也会拉上窗帘,开着灯。她总是 爱戴着那副黑色眼镜舍不得摘下来。她穿衣服不怎么讲究,衣服的颜色很暗,样式 也很简单,但穿在她的身上,效果却出奇的好,典型的小知识份子。她不爱笑,也 不喜欢与人闲聊。她在内江师专中文系教写作课,她从不与其他的老师来往,她对 人有很深的防范,她不像我,整天乐呵呵的。她对我很严厉,尽管我与她在一起的 时间很少,她总也没有给我好脸色。上初中时,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母亲,最遭的 是以后我每个假期都得乘火车去看她,我不喜欢她,那时我就有说不出的厌烦。我 们不怎么说话,一说话就吵。她看不起我的父亲,她认为我们一家人是乡把佬,没 文化。她出生在知识份子家庭,有一些小毛病,外公外婆死得很惨,这可能对她有 一些影响。她觉得我爸爸这里跑,那里跑不务正业,他从来没有好好管教过我。我 却不这么看,我认为我爸爸很好,他作过很多有意思的事。他当过红卫兵,他受到 过毛主席的接见,他与保皇派真枪实刀地干过,他为保护司令还受过伤。他后来上 山下乡,他为了他的母亲却留在了农村当乡长,80年代开始做生意,他虽然没有挣 过太多的钱,但我们却很喜欢他。说到这些,她就会嘭一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 长时间不出来。我时常感到奇怪,她会嫁给我爸,“历史的错误”,他们总是这句 话。他们不愿多说,我也懒得问,我对我的出生并不关心。她居然教大学生写作, 她写的东西像老八股。 晚饭后,我和哥哥小宇就会躲在阳台上议论她,她能感觉得到我们在笑她,她 不会表露出来。说实在的,她对哥哥比对我好,哥哥是他后来丈夫的孩子,她丈夫 不常在家,就我们三个人,但我却觉得别扭,我想我的家,我岳池的家,我的爸爸 妈妈弟弟妹妹,尽管在那里我也不会呆得太久,但我觉得那是我的家。她感受不到 这些,她不关心我内心的想法,她很自我。小宇只比我大两岁,但他却比我懂事得 多。他的鼻梁上也架着一副眼镜,米色的,却要时髦得多。他做事比较谨慎,不象 一个刚上大学的学生,他倒像是一个小学究。他在大学主修法律,因此什么事情在 他手中就会变遭,他不喜欢学生闹学潮,他看不惯那一套,但他不会说出来。他在 很多事情上都让着我,他好象天生就有义务保护我,我去那儿,他都爱跟到那。久 了,我就习惯了这种照顾。当我真告诉他我想放弃上大学转向学美术时,他还是露 出了十分不解的表情,他明显表示反对,但他不说出他的想法,他说妈妈肯定是不 会同意的。我知道她不会同意,这个傻子,如果她同意,我就不用征求他的意见。 “你别东想西想了。”她摘下眼镜看着我。 我告诉她我不走了,我要找一个补文化课的地方,我不要她的任何帮助,我现 在已找好了美术老师,她差点没背过气去。幸好小宇及时给她劝住了。 我爸爸表示赞同我的做法,他愿意为我寄生活费。妈妈这次更有理由恨我们了, 她骂我爸爸是法西斯,我与他一模一样,干不出什么好事。她认为我是一个有问题 的人,这一定与我在乡间长大有关,她决定拿出时间给我普及文化知识,但我却不 屑一顾,我知道那些玩意儿。这些范文,凡是都要说明为什么那样写,那样写的目 的。我已烦透了,高中的几年我已经受够了。 3 内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城市窄长,呈抛物线。从火车站到市中心的公共 汽车从来就没有停开过。走在路上,灰尘迎面扑来,真让人有点招架不住。城市凹 凸不平,但又不像重庆那样明显。沱江沿着城市流过,弯弯的,她把城市画了一个 大椭圆,圆圈里是城市的中心。公共建筑,邮局,工厂,火车站全在这里,星罗棋 布;而城市的对岸则是学校:内江师专,教育学院,技校,石油学校,县中等学校 就坐落在这里,还有张大千纪念馆,李太白纪念馆等风景区也坐落在这里,她们构 成了一个长长的文化走廊。这里没有工业污染,空气很清新。学校周围的农民都很 富裕,他们把种好的蔬菜卖到对岸。他们不种粮食,家里的男人都去外面挣钱。这 里每家每户都盖着几层高的楼房,然后把多余的房子租给画画的学生。 我住在市区,我补习文化的地方也在市区里,学校离火车站不远,正好在内江 棉纺厂旁边。这是一所民盟中学,圣水寺中学,学校很小,但教学的质量却很好。 学校紧靠一座寺庙,圣水寺,住在这里的全是和尚。圣水寺的斜对面是西宁寺,住 在那里的全是尼姑,他们被沱江隔开了,他们只能遥遥相对。我想,如果没有这条 江,他们也不会整天敲木鱼念那些可笑的经文,佛从来就不是让人追求虚空的东西, 而是要着眼于现在。我补习文化的时间不多,大部分的时间是去对面师专练习素描, 静物写生。我的老师把他的宿舍当成了我们的教室,他只教了两个学生,我和果果, 一个腼腆的男生。他通常看完我们的习作就走,他很少夸我们。但也有一次例外, 就是在我们刚认识时,在一辆疾驶的火车车厢里。他家也住在市中心,因此他每天 都要过河,一天两次,与我差不多。 我从圣水寺中学出来,步行5 分钟就到了火车站,再坐1 毛钱的公共汽车下车, 走100 米就到了沱江路,再走几百步石头台阶就到了河岸。江面不宽,江水流得十 分缓慢,我猜想江水也不会有太深。江水很清,在浅水滩,一些鹅卵石依稀可见。 在岸上,偶尔能看到蹦出水面的鱼,但很快就沉入了水低。江边停靠着很多船,我 们挨次走上去。艄公把揽绳解开,竹竿一撑,船就徐徐划向了对岸。船搁浅了,我 们依次走出去,我们的脚下是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块摁脚,很容易打滑,踩不稳, 就会绊倒。走出石子路,再走几百米的土路,这就到了内江师专。 4 我的师兄果果还在画鸡蛋,他都画了好几天了,他的鸡蛋还画不圆。他垂着脑 袋,不停地用橡皮在纸上搽,纸都快破了。我觉得他很可怜。他每天除了画这些鸡 蛋,他几乎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他没有什么朋友,他没有谈过恋爱,都18岁了, 他妈妈还把他当成孩子。他的妈妈像幽灵,只要我们练习做完,他妈妈就会像弹簧 一样蹦到画室里,她用手巾给儿子擦额头上的汗,她的动作十分温柔,她是一个中 年美妇。她给儿子收拾好画具,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出门。 果果很瘦,他的脸色很苍白,他妈妈会按时把褒好的汤送来,她要看着他吃, 果果会难为情,尤其是挡着我的面,但果果却不敢反抗。她唠叨着说果果今年一定 得考上大学,你知道吗,他和你不一样。她那种样子,很像一只刚生完蛋的母鸡, 抖动着丰满的羽毛,整天咯咯咯的。她特别不喜欢果果跟我出去玩,即或是去买一 只铅笔她也不让,我就不理她,我偏偏要带上果果,第二天老师准会批评我。她表 面上对我是那么的客气,“你的毛衣真好看,是你妈妈织的吧!你妈妈真能干,她 的课也讲得很好。”我知道,她们根本就不喜欢我妈妈,她们经常在背后嘲笑她装 清高。而我一出去,她就会教育他的孩子,千万不能像她那样呀,她那像是在学习, 她明明是搞来好耍。 不久,我就转到了大班,说是大班,其实也只有10几个学生。教课的老师就夫 妻两,他们很年轻,现在还没有结婚,只是同居。他们从川美毕业就分到了这里, 可能他们当初也有很多的不情愿,一定是的,我能感觉得到。不过,时间长了也就 漫漫习惯了。男老师陈长得很帅,宽宽的额头,精美的五官,向后翻卷的头发,十 分像大卫,我们笑他长得像石膏模型。听说他曾经砸过重庆工商所的牌子。他教我 们静物写生时,故意把陶罐弄破一条口,他说他喜欢这种残缺之美。我觉得他说话 很有哲理,因此在画画时老偷偷看他,其他女生也看,只是大家都不说出来。在每 个人的心中,都有温情的火花闪烁。他的老婆也很有意思,她经常穿着怪怪的衣服, 在教室里荡来荡去,她看漂亮男生的眼睛很不对刭,她说话的声音很尖细,好象是 捂着嘴说的,像蚕在吞吃桑叶。她特别喜欢与男生说话,男生们往往有求于她,希 望她露一手,但尽管这样,她也不会自己动手画素描。这时,大家就猜测她考大学 时一定有什么窍门,要不,就是陈老师帮她。以后,男生们一看见她还是会神采飞 扬,女生们却不一样,她们觉得她像一只狐狸,一只骚狐狸。而我们在私下里却愿 意模仿她的衣着。 后来,我又进了另一个班。我喜欢这种变换不定的生活,如果真要在一个地方 呆一段时间,我绝对会搞出一些花样,不然,我会犯毛病。也许我天生就有多动症, 在凳子上坐久了,我的屁股就会疼。我身体的结构与别人有些不一样,我的尾骨特 别突出,可能属于进化较慢的那一支。我喜欢与各色人混在一起。这些补习生就来 自不同的地方,比如内江各区、县,南充,自贡,大家说说四川话,但发音却有很 大的变化,各地的方言也很不一样。我比较喜欢四川话,它描绘事物比较形象、生 动。说话有韵律,像鸟儿在歌唱。比如“你这个龟儿子,吃了没有嘛,我吃嘎了”。 与我同屋的女孩是从减阳来的,她的面色蜡黄蜡黄的,一天总有想不完的心事。 她的头上顶着着一条很长很长的辫子,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特别好玩。虽然现 在这种辫子已不流行了,但她一点不介意。她很少提到过他的父母,即或是说起, 她也不很乐意。可能是他们不赞成她来这里学习,但她却喜欢画画,她死活要来, 最后他们勉强同意了。她很用功,上天却不怎么怜惜她,她画东西型老抓不准,老 师认为她精力不集中,她自己也这么看。她对每个人都很好,这些天才们却不领情, 他们嫌她土,她常常一个人黯然神伤。我喜欢与她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 就是这样,上初中时我就这样做了。那时侯班上的所有同学都不与一位女生说话, 他们像串通好了似的,把这个女生孤立起来。我偏偏不这样,我主动与她接触,我 们后来还很要好,直到现在,我们的友谊也不曾改变过。这位小女生也一样,我站 在她的身边,她的不快乐就是我的不快乐。她喜欢一个男生,但她没有勇气说出来, 她不象这些美眉,她总是带着泥土的淳朴和芳香,很多事情她难以开口。 她终于说了,她很难为情,她是喝了酒才说的。她是一个有心计的女孩,她以 前是不喝酒的,今天她却喝了。戒备终于解除了,她变得很轻松,我知道她是装出 来的。她边说边哭,她说她失恋了。我知道她从没有恋爱过,这只不过是她一厢情 愿罢了,那个男生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不过,我还是愿意关心她,我说胡云,你 一定要追求你的幸福,你不要放弃,你要向他表白,年轻时的爱是很美的。我是在 自欺欺人,但很多人必须得经历这种折磨。她说这个男生离她家很近,他现在就在 师专附近的艺校上学,他们经常见面,他只是把她当成他的一个老乡,他对她没有 另外的东西。我不知道她到这里来是不是因为他,她为他做了很多事,他却故意装 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把毛巾递给她,她说我根本就不能了解她的这种心情。她又哭。 美丽的青春、惨淡的青春,我不住的念叨,她不哭了。 我们去跳舞,我们爱上了跳舞,我们喜欢这种青春运动,我们在舞池里随着音 乐不停地穿梭,我们挑选着我们中意的舞伴。我们吃着口香糖、吹着泡泡,我们喝 着汽水,时间被踏得粉碎。快乐从一只手传递给另一只手。我们用我们不太熟练的 媚眼在音乐停下来的舞池中扫射。男生们围了过来,女大学生们的脸立即成了咽气 的茄子,我们很开心。 有时,我们也在屋子里跳,我们故意把声音开得很大,叮叮咚咚的。很酷的音 乐,我们快飘起来了,我们迎着疯狂的节奏在翩翩起舞。这些披头士、大门、斯汀 的音乐都是从别人那里弄来的,市场上买不到。这些东西像鸦片,她会让你浑身发 热、血往上涌,呼吸急促。音乐停了,我们像一堆烂泥倒下了,房东跑来敲门,我 们不得不搬家。 胡云很喜欢犯傻,男生托她给我送信,她准会照办。她绝对不知道我看完后就 仍进了马桶?她成天追着我的屁股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我说不知道,我当然不 能告诉她被尿冲走了,她的意识还接受不了。她有时候很乐意充当媒婆,很可爱, 她以为我嫁不出去。他们串通好了请我吃饭,一顿鸿门筵。我不理她,她哭哭啼啼 的,真让人有说不出的厌恶。 “他们会恨我的”,她向我哀求。 “让他们恨好了。” “你当然,我以后怎么面对他们。” “不见他们就行了”。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生气,一想到她那脆弱的爱情,她的单相思,她就会泪如泉 涌。她说她无法想象考不上大学的日子,她爸爸一定不会原谅的。她说她的家庭并 不好,她的妈妈还有病。“我知道。”“就爸爸一个人的工资。” 她的母亲在农村,的确没有什么收入,她妹妹刚上初中,我当然知道她的处境。 我与她并排躺下,我们望着窗外黑糊糊的夜,我们不说话,我们只流泪。她说她考 不上大学只有嫁人,她敢肯定。她说她们那里的姑娘到了18岁就出嫁了,她们只有 这条路。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她的手冰凉。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的,一 点办法都没有,有的路,我们不得不走。 我一段时间常梦见她被一个男人带走,她在他怀里挣扎。她哭,她叫。我站在 她旁边看,她在叫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没有眼 泪流。 4 像往常一样,文化课完毕我就匆匆赶往河对岸。先是乘公共汽车然后坐船,今 天也不例外。 我好象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变得烦躁,我把学习用具一件件往旅行袋里 塞,然后又倒出来。同宿舍的女生都在看我,她们觉得好奇。我没有时间搭理她们, 她们互相看着,她们不说话。一切都那么匆匆,我试了一件衣服又一件,我不满意, 我把我临时睡的小床翻得乱糟糟的。最后,我找到了我那件黑色毛衣,这件衣服又 大又长,胸口绣着夸张的动物图案,穿在身上很耀眼。不过,我喜欢这种感觉,套 上靴子,橘黄色的袜子故意露在靴子外,再配上木头耳坠,粗糙的骨制项链,一切 都很完美。这样的样子以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样子好像在日本的电视剧中出现过, 他们的中学生有这样打扮的。我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很齐备。我对我的靴子很满意, 那时还没有人穿靴子,并且是在一个并不讨好的季节。现在,我也时常穿这样的靴 子,有点像男人的大头皮靴,但不是在这个季节。我记得我这双靴子是从旧货市场 买来的,那时内江开始流行旧货。这些旧货的式样很新颖,是从香港弄来的,内地 绝对没有。这双靴子已不新了,但我喜欢这种感觉,穿在身上像一个破落的艺术家。 在那天,我这样的一副打扮就出门了,我要赶到对岸去报名考试。 柠檬黄的菜花,白白的栀枝花,汽车跑动放出的尾气混合在一起,空气散发出 青烟叶子的味道。一只蛾子飞到眼前,伸手一抓,什么也抓不到。阳光眯缝着眼, 让人恹恹的,嫩绿的树叶在不断增加脂肪,摸上去痒稣稣的。我一步一个台阶,江 水就在眼前。如今的江水已变得浩浩荡荡,它不断的向东流去,汇入浩瀚的长江。 除了在重庆,我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江水,这里的江水可以随着季节变换颜色和高度。 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在穿着上显得很不寻常,十分奇特,倒不在这双鞋上。她 的头发故意扎了一个马尾。她坐在船舷边的木版上,闷闷的望着江水,她看着河水 被渡上金光,波光滟滟,水天一色,这样的景象她第一次看到。她母亲曾告诉过她 沱江很雄壮,但她不相信,这样的景致在她是第一次看到。她确信,只有在这样的 阳光下才会看到这样壮观的河水。橘红的江水向后退去漫漫变成橘黄的水波,一圈 一圈荡漾开去,她的脸印在了波光上,一漾一漾的。这张放大的脸,立即改变了它 原来的模样。桃形的脸变成了西瓜形,柳叶眉被圆眼睛覆盖了。她不能确信这就是 自己,她一只手支在船舷上支持身体的重量,她的身子伸出了船外,这样她就可以 仔细看她的表情。她的笑容很灿烂,她几乎要哭出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过自 己,她有些喜欢上她了。可她以前不是这样,她对自己不满意,她认为她不够高, 不够漂亮,但她今天却懂得了自愉自乐。她沉浸在自己的梦幻中,她站起来,她两 只手支在船栏杆上,她望着变换的河水,时间突然停止了流动。这时船启动了,船 窗里很嘈杂,有人在议论河水,但她没有改变站着的肢势。她听到了“啪,啪”按 动快门的声音,此时阳光正打在她的脸上,她猛回头,她的笑容忽然凝固了,他正 在看她,他拿着照相机,他一动不动,他站在甲板上。她的眼睛半闭半合,她看见 他在瞬间举起照相机,他有几秒钟的迟疑,然后按下了快门。他笑了,十分明媚。 她转过了头,她盯盯地望着河水。他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从相机里取出胶卷给了她, 她不看他。他们就这样站着,谁也没说话。这是他们在一起时唯一属于她的照片, 她把它冲洗了出来,这个形象从此固定了下来。她的凝固的笑容,宽宽大大的毛衣、 夸张的靴子,耳坠和项链,这一切构成了我17岁时的整个形象。 胡云在岸上等我,她的脸变成了菜子色,很涩,一定是为了考试前的冲刺。她 看见我,她张开双臂,她脸上的肌肉在动,她笑了,笑得很不自然。我问她报名了 没有,她说在等我。她可能是钱不够,她才不会为了等我而耽误自己的事情。我还 是很高兴,我说我今天经历了一件很离奇的事,她对我说的一点不相信。 她说:“你妈正在找你呢?你这个疯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去报名。” 我说我肚子疼,我说我不想考了。她的神色马上变了。“不考了。”她扶我的 手松开了。 我说我不考了,我还是会陪你去报名,你知道,我希望你考上。她不说话,空 气有一点沉闷。 我们肩并着肩,我们走得很慢,后面的男生打着响指,他们故意挑逗我们,他 们想赶超我们,他们在我们身后跃跃欲试,我们很冷漠。在身体接触的一瞬,我躲 开了,他们的计划落空,男生们发出放肆的笑,很得意。阳光让人有点目眩,我在 路边的小店要了一杯桔子汁,我们坐在路边的凳上,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考生,头 脑里一片茫然。 报名的地方很冷清,只剩下最后几个人。交钱、填表,交身份证、介绍信,看 来程序并不简单,而且只有通过了这一关,才有资格参加文化考试。我打了一个寒 战,我拿笔的手有点颤抖,我一点底都没有。我问老师今年有多少学生报考,他说 今年比去年多,全国有上百万。我头一下子大了,全国艺术院校不过几十所,每年 招生不过几万人,这样的比例,难免很多考生会精神崩溃。 这是考试前最后一个夜晚,我无法让自己平静,我想到外面去,这是一股看不 见的力量,它要把我推向生命的未知,那里是鲜花还是荆棘,只有上帝知道。我仅 凭着我的感觉,我要去一个可以放松的地方。我照样要穿一身漂亮的衣服,我需要 打扮。我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来,它们套在我的身上,有的滑稽,那不是我, 绝对不是我,我不是媚俗的一个小姑娘。我对着镜子。一条格子群,一件体恤,典 型的中学生,很清纯,我想别人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偏偏不喜欢我这种样子,我宁 愿我是一个糟糕的女孩。我把我的头发弄得很乱,我穿上我那件宽大的毛衣,马褂, 牛仔裤,靴子,这样的一副样子符合我本来的面貌。我点燃一只烟,这张脸过早出 现了憔悴。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我想到了口红和眉笔。这些是我高三时买的,学 生都不画装,这些是我从我表姐那里学来的,她们在约会时都涂这个。口红是桃红 色,我把它涂在我的嘴唇上,镜子里的脸立即生动起来,原来不突出的五官有了立 体感。如果有脂粉就更好了,可惜我没有,这是唯一的不足。我垫着脚尖找表,我 妈的表,是她丈夫从国外给她买回来的,她舍不得带,这只表戴在我的手上,一定 美奂美伦。不小心书掉在了地上,我很心虚。有人敲门,我赶紧跑过去,门被拉开 一条缝,伸进来一个脑袋,原来是我妈,这个老处女,我差点没吓晕过去。我赶紧 跳到床上,她却跟了进来。我手里抱着书,傻傻地看着她。她一副忧心冲冲的样子, 她取下了她的眼镜,她就那样看着我,眼睛很幽怨。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眼睛, 这是一个绝望的母亲。我松开了衣服,我坐在了床沿上,我很居丧。 她坐在我的身边,她把眼镜摘下来,她看着我,不说话,她唉声叹气。我们都 沉默着,她站了起来。她说我不知道你在折腾什么,你明天就要考试了。她开始抱 怨,她说你去上大学多好,偏偏要考艺术学院,如果考不上我看你怎么办,她说你 父亲也是,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 我想不到她也这样俗,我考不上怎么啦。 她说我说什么你别不爱听,你以后就会知道。我说我早就知道了,不就是一个 大学。她不满意,她说你根本就不知道珍惜。她说我的穿着根本就不象一个学生, 倒像是社会上的人。我没有让她看到我在抽烟。她看见了我桌子上的口红,她的脸 色忽然变了。她走了过去,她说这是什么。我没有回答,她几乎要向我吼叫,她说 她想不到我已经变成了这样。 我说你不高兴是吧,妈妈。 她明显对我的变化不能接受,她的失望已经到了极点。她也许有过很不好的青 春时光,她不喜欢口红和打扮。她退了出去,她的眼里有很深的伤痕。 我不知道她爱过我没有,我能肯定她没有爱过我的爸爸,她也没有爱过她现在 的丈夫,她是一个孤独的人,她曾经的生活十分的艰难,她一直在绝望的边沿,她 抛弃过我们,她没有歉疚,她已经麻木。 我把书放回原处,把化装盒藏好。我戴上她的表,果然很好。我在屋子里转了 几圈,舞步娴熟,一切都很好。泪光中的脸粉扑扑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眉毛 又弯又长,嘴很大,肉都都的,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坑,那是贮藏蜜糖的地方。我 不需要化妆,这个形象比任何时候都精彩。这个季节穿毛衣也很正常,没有什么奇 怪的,总之,那个形象没有什么好议论的,而套上马褂却有了变化,不伦不类。她 的身体还不成熟,这是一个孩子的身体,身体还很纤细,有关部位还没有全部的出 现,这样的一副样子,一定有点可笑。我故意要学作欢场女子浅薄的样子,对着镜 子抛媚眼,很稚气,叼烟的肢势也不对,很滑稽。我想着一定要让很多男生围着我 转,然后故意装出清高的样子。我很得意,我是一个成熟的女子,那些男人们坐在 我的身边,有个人讲了一个笑话,我们哈哈大笑。 路灯忽明忽暗,路上的行人在逐渐减少。男人们看着我,女人们故意扭过头, 她们肯定会议论我,假艺术家。我知道,我从她们的眼神里已经看到了,我不是她 们喜欢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她们依然在议论我,只是她们看我的眼神有所变 化。我当初的直发现已长长了,披在肩上,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黑发变成了金 发,有人说时间转瞬即逝,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时间总在和速度赛跑,没有人能 让她静止不动。 5 我们跳舞的舞厅是餐厅改造的,很简单,玻璃门窗,水泥地板。但在晚上她却 焕发出了另一种光彩。变换不定的灯光,打蜡的地板,人踩上去滑溜溜的。五颜六 色的灯光在旋转,只要灯光转到身上,黑衣服立刻变成了白衣服,白衣服在闪闪发 光。女人们仰起精致的小脸,依偎在男人的胸前,男士门半眯着眼,他总是深情款 款,他们在合着节拍起舞,这时候通常跳的是慢三、两步、四步。这时的音乐也绵 绵软软的,绝对抒情,这里适合短暂的情侣诉说衷肠。不过,那时候舞厅还没有快 歌,大学生们沉浸在风花雪月的故事里。他们有时也听催健的歌,但是躲在宿舍里。 这里的舞厅放的全是港台流行歌曲。“这样的夜晚你才会这样的想起我”。诸如此 类。大学生们都很幽雅,在一曲舞曲结束后,女生们都自动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们用手巾散着风,香气四溢,她们不时与身旁的女伴议论着什么。男生们退到一 个角落,他们在休息,在等待,只要舞曲开始,他们就像激情的猎犬,四处寻找他 们的猎物。女生们很矜持,她们低着头,一副害羞的样子,但只要男生的手伸过来, 她们就会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是很有意思的大学生活。 在那时,我还不是一个大学生,我只是一个考生,可我早已懂得了这里的规矩。 时间久了,你会觉得没意思了。但今天不同,今天是我考试前的一个夜晚,我要放 松。这也许是我最后一个夜晚。我在舞厅里穿来穿去,我变得很急噪,我不知道我 要找寻什么。我希望请男生跳,当然,男生们通常是不会接受一个女生的邀请的, 尽管他们也想着,但他们会觉得没面子。不过,也有几个胆大的男生喜欢玩这种游 戏,我们沉浸在我们的创造中,我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有时,我们也逗逗那些知 识分子,他们的手伸过来,我们摇摇头表示拒绝,他们的脸唰的红了。舞厅是一个 很有意思的地方,不相识的人可以笑,可以调情。大家展示着自己的青春、活力。 我们也学着成熟女人的样,靠在我们动心的帅小伙怀里,我们装出沉醉的样子,一 曲完了,意犹未尽,等他们再来请时,我们已靠在了另一人的怀里。这样换来换去, 夜晚变得迷人而美丽。 现在舞曲变得强劲有力,是一首外国民歌《跳舞皇后》,是呀,我们就是跳舞 皇后,我们要尽情地跳,我们要尽情的笑,我们要把这美好的时刻留住,这就是我 们的17岁,没有虚伪,只有纯真,跳舞皇后,尽情的跳吧,我们要把这一时刻留住, 我们要尽情享受这个世界,我们要成为跳舞皇后。 一曲终了,我想找一个地方休息。密密麻麻的人,音乐,汗水,胭脂味混合在 一起,空气浑浊。我总也走不出去,我在舞厅里来回转。音乐从又响起,我找了一 个空座位坐下。我望着旋转的人,我一度时间思维出现了停止。我闭着双眼,我在 黑暗中,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这里是我的世界。在什么时候,他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真的不知道,事情太突然了,我来不及思考,他就出现了。 在那天,我靠在凳子上休息,他忽然穿到了我的身边,他问我跳不跳舞。我脑 子里一片空白。我没有反映过来,当时我根本就没有从跳舞的感觉中走出来,我的 脸上还挂着满意的笑,也许我还沉浸在上一曲的快乐中,我有点疲惫。他以迅猛的 速度从我背后过来了。他站在我的身边,他主动请我跳舞。我拒绝了,我说我很累。 他没有走,他说你在灯光下好美。是他,我腾地坐了起来,我认出了他,他就是那 个在我们渡河中拍照的人,他在渡河中一直在看我。他那时的形象我没有看清楚, 而今,我能仔细地看他。他的个子不高,容易淹没在人群中。他的头发微微卷曲, 齐肩,他脸上的特征不很明显,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富有磁性,十分奇特,像歌 唱。 他说他一直在找我,从他进舞厅的那一刻,他就没有停止过。他说今天的事太 奇特了,他不敢想象。但他能肯定我是一个考生,考生在考试前都爱去舞厅放松, 所以他就来了。他说他不敢肯定能在这里遇到我,他很失落。他说他一辈子就不会 忘记我在渡河中的样子。毛衣,马褂,靴子。我一个人望着河水,我是那么与众不 同。他终于找到了我,而我正在和别的男人跳舞,一曲又一曲,我是那么欢乐,他 不敢请我跳舞,他没有机会。现在,他认为机会来了,我终于一个人了,他认为我 在等他。 我没有等过他,我从来就没有等过他。 他不相信。 “你真的很可爱,我看见你时眼睛一亮。” 他的甜言蜜语听起来多少有点让人心动。我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我身体的变 化已经影响到面部表情。我的脸很烫,他却笑了,十分的灿烂。他说我们跳舞好吗? 我再次拒绝了他,我很后悔。 “我陪你透透风吧”。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在镜片下闪烁,亮晶晶的。我想起了那位吹萧的少年,他 也有如此纯净的眼睛。我情不自禁地跟他走。 我走在前面,他给我开门,他的手不经意放在我的腰上,只一瞬,他就拿开了。 我们站在风中,夜色弥漫。我像是飘在了云端。 “你渴吗?”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 他买来了汽水,柠檬黄的,是我喜欢的那种。他递给我,我接过来,我们都不 说话,我们一口一口喝饮料,我们谁也不看谁。 终于喝完了,他抹了一下嘴,然后打了一个响指。他把我的瓶子也一起仍进了 垃圾筐。他揽着我的腰,那么自然。我们走了进去,我故意往人多的地方站,他紧 挨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舞曲响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我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手里,另一只手搭在 他的肩上,他的肩瘦削、结实。我们停留在原地,难以挪动步子。我的手软绵绵的, 手心里全是汗。他拉近我与他的距离,我几乎要挨着他的身体了,我们的呼吸变得 急促。我的手在哆嗦。 音乐换成了快三,我们还在跳着两步。他问我真的是考生吗?他说话的声音很 沙哑。我告诉他我是考生,我问他怎么知道。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 的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我自己就感觉有点奇怪。我明知故问。 “你怎么知道?” “我凭直觉。” “你呢?” “和你一样。” 我们暗自笑了。人与动物一样,都是凭气味走到一起的。不论他们相隔多远, 只要嗅到了相同味道就会揍过来。我开始埋愿自己轻浮,我承认他的鼻子很灵,尤 其对于异性,这些少年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做泡妞练习的。 一对情侣从我身边一晃而过,他们冲我笑,我没有看见,但他们很快又转回来 了。我们看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他问我是谁?我让他猜。他说她也是考生。他说对 了,她已经是老油子了,她考了不下3 次了。米哆哆穿着大红花裤子,开衫毛衣, 扎两个小辫子,她的特征太明显了,一看就是学美术的。 此时米哆哆正楼着一个帅哥,她沉浸在幸福中,她的脸粉扑扑的,睫毛又密又 长,像动画片中的人。 他对她有好感,他想请她跳舞。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尽管我不很情愿,但我却要显得一切都不在乎。 这时的舞曲是《滚滚红尘》,张爱玲的故事,三毛的词,这两个奇女子走了一 起,两种不同的爱情故事,一样的相思,一样的结局。 我的情绪忽然低落,他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抓起我的手。我们默默的跳着,谁 也不说话。我的脸上挂着泪水,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是不是那时我们 已知道了故事的全部结局。我们变得忧伤而绝望。音乐在大厅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她的意境是那样的凄楚和辛酸,我们紧紧抓住对方的手。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无知的我红尘中的恩怨只因那翻云覆雨的手想是人时间 的错和前世留下的因果 6 舞曲完了,灯光亮了,舞厅的人陆续出去了,大厅变得空荡荡的。风从窗孔里 灌进来,凉飕飕的。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就站在我的身边,我们谁也没有移 动脚步。眼看戏就要落幕了,我们不得不还原成观众,此时我们还沉浸在戏里。他 伸手为我皆去泪水,他摘下眼睛。他的脸顿时生动起来,这是一张迷人的脸,有些 忧郁,嘴唇周围长满了青色的胡须,我想用手去摸它,灯光却忽然灭了,我的手停 在了半空中。 这就是我们的舞台,灯光腿尽后的舞台是那样的寒酸和苍凉。 我跑了出去。 他追了出来,他说他要送我。 “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不愿意,他一定要送我。 我们一前一后,夜让行走变得异常的艰难。一阶一阶石子路,在月光下闪烁着。 身旁的建筑,远处隐隐约约的山一点一点压迫过来,我的呼吸有些困难。我们不看 对方,我们只管埋头走路。路边的野玫瑰,牵牛花,虞美人发出幽幽的香,偶尔飘 过来的体香一起钻进鼻子里,我的心稣稣的。我们说着一些不作边际的话,我听到 了夜莺的歌唱,婉转而悠扬。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就这样走着,走在空气里。在一幢建筑前我们停了下来, 这是我临时的家。我们不得不分别,他不忍离去。他要看着我进去,他的泪光在镜 片上跳动。他说明天晚上7 点在学校图书馆见,我等你。我看着他,我没有回答, 他的眼里潜藏着很深的忧郁,我突然跑开了。 这是一种无法让人猝睹的忧伤,叫人心碎的忧伤。我睡不着,灯光下那张奇特 的脸,歌唱般的声音,这一切像电影的镜头,它们都是特意剪出的画面。生活中不 能看到,是的,从此后我们难以见面。考试很快就要结束,我们不得不回到原来生 活的地方,我们会交上新的朋友,一切都将照旧。学习、睡觉、吃饭,考试前的事 大家会很快忘记,有些事将不再记起。 7 今天考试的题目是《生日》,多么有意思的题目,“生日”,“用简单的构图 表现一个三口之家的生活,这个家庭必须有上过前线的战士”。这就是我们的创作 考试题目,多么的有创意。“生日,家庭,战士。”不过,这个题目老师在考试前 曾反复地讲过。“三角形构图,颜色平涂,有象征生日的蛋糕,有战士的照片就成 了。”这就是我们艺术考试的题目,其实在考试前我们就已经知道了,现在之需把 平时的习作背下来就行了。我以前以为的创作是多么的神秘,想到这个我就睡不着, 我热情洋溢,我满怀着希望,我可以好好发挥我的想象力,我以为艺术院校需要的 是这个。此时,我却失去了那样的自信,因为我最讨厌做的一件事就是重复。如今, 我只有抛弃老师给我们讲的平涂而借鉴了凡高的笔触表达和强烈的色彩对比,我沉 浸在我自己的艺术想象中,2 小时的考试,我只用了1 个小时就做完了,我提前交 了卷。我认为我做得还可以,我被一种强烈的情绪激动着,我快变成了一只云雀, 需要歌唱,需要飞翔。 我躺在草坪上,天空很蓝,像翡翠,像玛瑙,璀璨夺目,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绿草熠熠,我正躺在一条柔滑的缎子上,我身前的喷泉像白色的烟雾,像瀑布,她 喷出的水滴落在水池里,草地上,像烟花一样美丽而短促。这就是我眼前的世界, 内江师专图书馆,白色的建筑在云雾的包裹中飞翔,我也在跟着旋转。我用一只手 支撑着我身体的重量,胡云随着考生走了出来,她在向我径直走来,她的步子很慢, 像一个蹒跚的老人,她在我身边坐下,她的脸色很苍白。我的天,她对这些景象竟 然熟视无睹。 “你考得怎样?”我摇晃着她的胳膊。 她不说话,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滴滴滑落。 “没关系的,我们谁也不知道结果,” 她哽咽着,“我知道,我糟透了,我开始本来是照老师的思路做的,可后来, 我不满意,我改成了自己的创意,我只画完了轮廓,时间就到了,我还没来得及涂 颜色------这一切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这一下她全完了,一年的时间白浪费了,我没有说话,我真的无法原谅 她,她更不可能原谅她自己了。想到她这一生将生活在悔恨中,我的嘴里就像咽了 一只苍蝇。这时我的兴致全无,我想到了他,不知他会怎样。不过,她是无法挽回 了,这一切都为时已晚了,今天下午是最后的考试,就这么2 个小时,就决定了一 个人的命运。她的家人不可能再让她用一年的时间来等待了,一切都不可能了,她 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们都没有办法,我们无法改变别人的处境,即或是教她的 老师也没有办法,这样的招生比例,肯定有无数的人得承受这样的事实。 想到这些我很难过,我真的是无能为力。我企求他的考试不要这样,我的精神 有些恍惚。 “你骗我。”从我的后背传来一句尖锐的诘问。 我回头,他冲了过来,他抓住了我的胳膊,他扭得我好疼,我几乎无法动弹。 太阳下是他一张紫红的脸,健康,明朗,如露珠在阳光下跳跃,原来是那样的 夺目。 “你居然敢骗我,你昨天为什么没有来”。他弄得我眼泪就要出来了。 “是的,我没有去,我那时在干什么,我在与一个小孩打兵乓球。我在以这样 的方式打发时光。我一直在与我的内心战斗,我后来决定不去了。我们只有两天的 考试,我们又要回到我们原来的地方补习文化参加高考。生活照旧,什么都不会改 变,不会的,尽管我们都试图改变,生活还是依旧,一切都得照旧,太阳、月亮, 一样的有光辉和黑暗。 “你真的这么想?”愤怒,不满,他积聚身体的火焰像山洪一样爆发。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是的,我为什么要去,这是我唯一保护自己的选择。我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我被挟持到了一棵树下,我的疼痛和委屈如暴雨一样噼噼啪啪,打在他的身上, 心上。 “你别自作多情,我从来也没有答应过你我要去。” “是的,你没有答应过我,是我自作多情。” 他松开了手,他站在那里,茫然的看着远方。有人在叫他,他没有回头。他一 定是想取回火种,做一个被缚的神,他不怕火烧,他不怕世人的诅咒,为了光明, 他宁愿被烧死。他说你知道吗,我昨天等到你到12点,你没有来,我多么绝望,我 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今天是最后一天的考试,我却见到了你,我差点要叫出 来。他说你跑不掉的,他很得意。我不喜欢他的过分自信。我摔开他的手跑了。 我从又站在船上,还是那个小姑娘. 宽宽大大的毛衣- 马褂- 靴子. 她静静地 望着江水,她一动不动,她的脸上没有微笑,只有悲戚. 这些本不该是她这个年龄 所有的. 她望着这满天的落日,它们倾洒在江面上,江水泛着奇异的光,这就是沱 江. 来来往往的渔船,远处的汽笛,行人,嘈杂而美丽。 她的忧伤漫漫化成眼泪,流在脸上,咸咸的,来不及擦去。一个人走到她身边, 他在打量她,他指着河水,他说真美。她没有附和他。他又说你看上去并不高兴。 她没有回答他。他同样把两只手放在栏杆上,他们看着河水,他说我抽一只烟你不 介意吧。她终于看了一眼他,他真帅,他像西部片中的牛仔。他看上去是那么老练, 他说他已不是第一次来内江了,他是一个老考生,她能感觉得到,他现在已不是学 生。他说他每年文化课都过不了,如今只好上班。她说你专业课一定很好。 “的确不错。”他点上烟,悠悠然,他对着河水叹了一口气,他问她是应届生 吗?她回答“是的。”他说很好。 船在向前行驶,河水慢慢后移,内江师专早已被抛在了后面。她松了一口气. 她可以仔细看他,他们在互相吸引。船很快就靠岸了,他跟着她走出了船窗,他们 走在环城公路上,灰尘满面扑来,他们准备乘公共汽车,此时他们已经相互熟悉。 bus 老不来,他们坐在公路边. ,车却忽然来了,他们走上车。她的脸色却变得煞 白,原来她哥哥和胡云也在车上,还有他。 那时,我真有些害怕了,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有几分钟的犹豫,但我很快 恢复了我本来的面貌。我变得很高兴,我邀请他们都去我的宿舍,我是由衷的。我 不知道他们是否乐意. ,但是我那时的确这样做了,我希望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我坐在床沿上,他们坐在我的对面,小宇和胡云坐在我的旁边,我像沙龙的主人开 始与每个人周旋。我很快乐,我说话一定很夸张,我是在卖弄,但很自然. 我与老 考生争论. 我驳斥他凡高并不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他在艺术上的成就肯定无法与塞 尚相比,他的画只是一些小感觉。耀眼的阳光,生硬的笔触,纯净的颜色像泥土那 样的自然,他们像生命在燃烧,这些只有一个犯有间歇症的人才画得出来,但我们 不能学习。一本《凡高传》使多少人为之疯狂,这未免有点言过其实。可他却不这 样认为。他觉得塞尚的东西没有活力,像一块石头或者像一座山,他们立在那里。 结构,比例,无不像科学家那样精细。 “我承认凡高有一些天才,他看东西的角度的确与常人不一样,他凭他的想象 作画,他的东西无法给别人带来示范作用,可塞尚不一样,他重视事物的结构,他 要重塑普桑时代,他开启了现代派艺术,他的东西我们可以学习,这就是好的”。 我不明白,在我们的谈话过程中,他没有参与. 他一直在翻画报,他一句话也 没说. 我们变得很冷漠,我们谁也不理谁,他几乎要被忽略,但他没有一点要走的 意思. 小宇说我考完了,他要接我回家,我欣然同意. 老考生却突然说他要走了, 我没有表示异议,尽管我有一点不愿意,但我的确找不到留他的理由,小宇给他送 了出去. 此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感觉有点紧张,他来到我的身边,他说我们一起 去成都. 我没有同意,他说反正这几天等通知也没有事情做,还不如出去走走. 我 开始动摇,他说我们去徒步旅行,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ok ,我当场就同意了. 小 宇回来了,他看见我的神色不对. 他问我他是谁,我告诉他是我同学- 普通同学. 我们从又变得陌生. 我故意不理他,好象他根本就不存在. 小宇说带我去跳舞,我 有些惊讶. 这是头一次. 以前小宇从没有带我去跳舞,他也不带我去玩,他今天完 全变了. 他不再是书呆子. 他摘掉了眼睛,他的眼睛特别漂亮,他皮鞋很亮. 我不 能相信他就是小宇,他是我的哥哥. 他的笑容是那么迷人,他竟然不去上课,这对 于他是第一次,他以前,可没有过. 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什么. 这个决定未免太突 然,这是我始料未及. 他更不会想到,胡云也不会想到. 我只能同意. 他也一样, 尽管他不愿意,但他不能拒绝. 他只好跟在我们屁股后面. 他想追上我们,我们故 意走得很快. 我们三人有说有笑,只有他插不上嘴. 小宇去上厕所,他终于可以接 近我,他说我们去看录像好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我不屑一顾,甚 至我没有看他. 他只好退到一边. 我们继续走. 到门口时,我改变了主义,我选择 了看录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忽然改变主义。小宇很吃惊,他不敢对我发火, 他是一个绅士. 我们只好返回,他向我投来感激地一瞥. 我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小宇明显不高兴. 我拽着他的胳膊,我们坐在前排. 胡云坐在我左边,我们三个人 始终在一起. 他一个人坐在后面,他肯定很不愿意,他只能忍受. 他拽我的衣角, 我两眼盯着电视屏幕. 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认真地看. 过不了多久,他又拽我的衣 角,我把他的手拿开,我坐得笔直. 其实,我们都没有看清楚画面. 画面可能也很 迷人,故事也很精彩. 但我们没有心思. 看,表面上我们都在认真看. 回去的时候, 我们走得特别快,我们谁也不理谁. 小宇是想摆脱他,我很明白,但我不能停下来 等他. 他很焦急,我也很焦急,到成都的火车时间快到了. 我们不能说出来. 我完 全与他无关. 我要让小宇看到,他根本就不存在. 小宇在我耳旁耳语. “他根本就 不是你的同学,你们刚认识. ” 他觉得他被愚弄了,小宇远远地摔开我,他向前走去,我只好跟上他。我一句 话也不敢说,我知道我是被胡云出卖了。但我是不会怪她的,她喜欢我,可她不喜 欢这个人。他们不喜欢他,我也只好不喜欢他。我们走得很快,我们希望能摆脱他。 最后他还是跟了上来,他一点都不在乎我们的冷漠。 我们就这样坐着,谁也不主动打破沉默。他偶尔瞟我一眼,我故意调开目光。 他不断地看表,显然他很焦急。但他不敢说出来。小宇一支接一支抽烟,我和胡云 只好翻那些时尚杂志。我们能听到钟表走动的声音,屋外学生走动的声音。空气很 沉闷,小宇走到了窗户前,他打开了窗子,风从外面进来了。好象一切都正常了, 小宇却忽然把烟仍在了地上,他用脚把它踩灭,然后他抬起了头,他看着他。他已 经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我不敢看他。他说你走吧。他拿起了他的包。他没有反应 过来,他求助似的看着我,我转过了头。他只好跟着他出去,胡云也出去了。屋子 里只剩下我,我听到喀嚓上锁的声音。随之,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了楼道里。 城市在夜的怀抱呻吟、歌唱。窗前婆娑的梧桐,饶过墙壁的牵牛虎闪着绿色的 光。微风轻扬,她吹动着面颊和头发,我伫立在窗前。夜色正浓,他的背影却在远 去。一只蝴蝶在我眼前飞舞,盘旋,她是那样的孤单。一种抽筋似的疼痛饶过脸庞 停留在我的胸口。蝴蝶消失了她的行踪,玄目的美丽不见了。屋子里只有黑暗,我 的情绪很糟。考试,分数,文化补习,一切的一切都将变得乏味而枯燥。 这是最后一个夜晚,这是最后属于我的夜晚,明天,明天,我将和很多人一样 坐在宽敞的教室,听老师重复那些单调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这就是我们一天的 生活,多么的充实,我们的脑子就是一架录音机,谁的功能好,谁就是最后的胜利 者,他将站在另一个舞台上俯视云云众生。悲哀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神经末梢上, 我是黑夜的瞎子,我在屋子里穿梭,我不知道我要找什么。时间在点点下坠,她滴 滴哒哒,欲望穿过时间的尘埃在我的心中闪闪发光,她是一道小小的火焰。外面的 世界,是毒蛇在我的喉咙里吐着毒液,多么的诱人,青春的少年、灿烂的微笑。他 的形象在一点点放大,他占据了我眼前的世界。他是寒夜里的火种,他把我暗淡的 心在瞬间照亮了,我的脸从又焕发出光彩,暗黄的红晕被玫瑰色的红晕所替代,我 的脚步像鸟儿那样轻快。 我打开了我的文具盒,妈呀!只有10元钱,可怜的10元钱,可我已没有办法了, 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追上他,我们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到这些,我就激动得手 足无措。我要带上我的裙子,白色的,紫色的。毛衣,牛仔裤。一切都齐备了,我 把他们胡乱塞在旅行包里。门已被锁上了,我只有爬窗户。现在我多希望有人帮我 一把,看在上帝的份上,幸好这是2 楼,我先用绳子把包放下去,然后我再爬下去。 我已经是土头土脑,可我没受一点伤。我拔腿就往火车站跑。 8 他正站在售票室的门口,背对着大厅,他一动不动。灯光下的背影是那么的苍 凉。影子在一点点变长,被旅客踩在上面,他们很快就消失了。他始终在望着车站 的方向,这是她要来的方向。他一直没有移动过脚步,他的两手抓住铁栏杆,以便 减轻身体的重量。他背着旅行包,它们压在他羸弱的肩上。这个看上去有点疲倦的 少年,他一次次把眼睛摘下来,他一直在乞求火车晚点到站。他在幻想奇迹能够出 现。在30分钟之前,他把他的同学送到剪票口,那时他本可以和他们一起走,他的 票也送到了剪票员的手中,可他忽然改变了主义,他想到了她,他跑了出来。他很 激动,他换了去成都的票。他们是约好了要去成都的。他就一个人站在这里,他满 怀着希望。10分钟,又10分钟过去了,她还没有来。他有些失望。发往成都的班车 已经到站了。她没有来,他的眼泪滚滚而下,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去往成都 的人已经进站了,他很犹豫。他想进站还是留下来。他已糊涂。他的手离开栏杆, 他抬起头,他看见了她,她正向他站着的方向跑过来。她真的出现了,他以为这是 一个梦,他晃了一下脑袋,的确是她,是她。她快到了他的面前。她因为惊喜而满 脸通红,散发出粉色的光。她微笑着看着她,那样的真实而明净。他的嘴角动了动,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他走向了她,他把她拉在怀里。他 已经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一定会来的。” 这在我的生命中一定是一个奇迹。我也不知道我那时竟然有这样出乎人意料的 想法。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决定跟这个人走。走向我不知道的未知。我不了解他,我 们只认识两天,见过三次,我们说话不多,我们还不相互熟悉。我不知道他来自何 处,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却要跟着他浪迹天涯。这未免有些孩子气。 不过,那时我的确是一个孩子,我一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当时我身上只有10元钱, 我就跑了出去。我仅仅是怕文化补习,害怕等待专业考试通知,就这些。我宁愿冒 这样大的风险。现在,想来就有些后怕。 内江是重庆发往成都的中转站,中途上车的人很多,没有座位,我们好不容易 在过道里的水池边找了一个位置。他让我坐在水池上,他站在我的身边。我有些害 怕,有些兴奋。我们终于要开始我们的旅程了。这是第一站。他在我身边,他看着 我,我是他的孩子。这对于我是第一次,他不一样,他已经很老练。他现在不再是 一个孩子。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他用包把我坐的地方垫得很舒服,我可以靠在车 身上,他在我旁边坐下。这样,我们可以讲话。他告诉我他的名字,这我已经知道,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问我为什么愿意跟他去成都。我难以开口,我说我早就希望去 成都。他很狡猾地笑了,他说我还是很信任他。这我说不清楚。 火车忽然启动,我有些紧张。我终于要离开我生活的城市,我看不见窗外,我 只能在心里与这一切告别。当城市的嘈杂完全褪去,火车哐当、哐当,我才感觉到 害怕。可是已经晚了。他在微笑着看着我,他一直没有从激动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一切都豁出去了,我的脸上挂着笑,我安静地坐着。夜越来越近,我与另一个城市 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火车颠簸一下,我旁边的水龙头就滴一滴水,一滴一滴,火车 交响曲,我是第一次听到。,水巢里很快积满了水,眼看它就要流在我的身上,我 皱了一下眉头。他隔开了我。他感觉他很抱歉。 这时火车过了紫阳站,过道上全挤满了人。站着、蹲着,很多人在吸烟。到处 是垃圾,浓浓的烟味、人的汗味,火车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人像是在烤箱里,不能 动。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坐火车,不再座位上这是第一次,我有些不适应。我开始怀 疑此行的目的。他的兴致依然很高,他为我散风,给我讲童话故事,在这悦耳的音 乐声中我居然进入了梦乡。我正在美丽的海滩上,光着小脚丫,踩在松软的沙子上, 我捡了好多海螺,我高兴得跳了起来。一声刺耳的尖叫,我醒了,原来减阳火车站 到了。 她真的是在路上了,他们像“跨掉的一代”将横穿整个中国,她的心在颤抖, 她因为激动鼻尖沁出了粒粒小汗珠。 他们并排坐在水池边。他们的脚来回晃动,他们像两个逃学的孩子,他们都有 些新奇。他的眼睛在镜片下闪着熠熠的光,她甚至不敢看他,她的两只手交织在一 起。他悠然抬起了头,他看她的眼睛很温柔,是水在流动,她一直低垂着头。忽然, 他把手盖在了她的手上,她没有拿开,她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手全是汗。她没有回 答他的问题。他说话也言不由衷。他告诉他同学的事、考试的事。他像是想起了什 么,他抽开他的手。他问她送他走的人是谁。她告诉他是她哥哥。他不相信,他的 脸上闪过一丝忧伤。他们有短时间的沉默。很多人都睡着了,此时的灯光很暗,他 们都害怕沉默。他问她有过男朋友没有?她感觉难为情,她不知道他问这个的意思。 但她还是说她有过,她可能没有,她没有恋爱过,但她爱过一个人,见到他之前她 还在爱,只是见到他后,他就永远地消失了。她曾经乞求过上帝让他从她的心里离 开,可没用,如今,他却走得干干净净。她望着他,希望他不要再追问。他主动介 绍他自己。他说他有过女朋友,他们一个班,她的家在重庆。他们都没有考上大学, 她回到了重庆,他们停止了交往。他说你们长得很像,只是她没有你光彩夺目。她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她说这个。她与她有什么关系,这是不是一个伏笔还是什么, 她当时没有考虑。她那时有一丝不悦,她不喜欢有人跟她差不多,她一直以为她是 独一无二的。他说他这是第四次考试了,前三次都是差2 分、1 分,没有考上,他 很难过,他的父母更难过。他们都是老师,他们的学生很多都考上大学了,而惟有 他们的儿子考不上。他们都回去看他们,他们表面上很高兴,实际上他们比谁都伤 心,他们不说出来。他们做梦都在盼望自己的儿子考上大学。 我能感觉得到,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关于高考,我至今还在做恶梦。每次醒 来我都大汗淋漓,我总是忘了拿东西或者我的时间赶不上,要不,就是我的考分不 够。我流落在社会上,我到处找工作,到处碰壁,我没有文凭,我总是在那个小镇 上。这个梦伴随了我10多年,从来没有改变。如今我已经有了工作,可是在我的潜 意识里,我还在担惊害怕。 我一直害怕谈考试的事,在这方面,我的确不是幸运儿。我和他一样。他不断 向我述说。他说他父母多么希望他考上大学,特别是名牌大学,可这一切是否都与 他插肩而过。如果凭他平时的成绩,他完全可以考上。而一到高考,他总是差一点, 他不甘心。他听说考美术院校要容易些,尤其像他这样的学生,文化课肯定是没有 问题。相反,那些专业很好的学生还考不上。他们的专业很拔尖,但他们的文化就 是过不了。这一点我相信,我身边都有很多这样的学生,他们的专业可以做老师, 他们的文化与普通考生还不如。有的人已经考了7 、8 次了,可他们还在考,直到 走不动。听说有的人因此得了神经病。 他说他这次只能考上师专,他的专业的确不是很好。他别无选择,他也想考美 院,可他的家庭不会同意。他这次美术补习,都是同学的支持,实际上他的父母并 不愿意他学这个专业。他很伤感,此时他很柔弱,他需要保护。他说我不一样,我 今年考不上,我明年还可以考,我可以考一个好的学校。他以为我生活在一个很好 的家庭,我姑且让他相信,我与他不一样,我没有辩解。 那时我为什么没有辩解,我可能是不想谈那些伤心的事。其实我与他一样,我 也没有自己选择命运的权利,我也许更糟,我甚至会没有家。我装得像一个天真烂 漫的少女,不谙时世。事实上从认识开始,我就在向他回避我父母的事,那时侯我 就有了一个预感,我们一切无知的未来是一团漂浮的空气,没有方向,没有重量。 坐在没有空调的列车上,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闷,我们忽然不说话了。我们都有 些疲倦,他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只好假寐。他坐在我的身边,他在看我,我就让他 看好了。他是考场上的失败者,我也是。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无不是如此。上初中 时,老师说我可以考上中专,上高中时,老师说我可以考上北大。我的父母也这样 认为,我也这样认为,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梦。我差点被开除学校,原因是我 上高中时就有写作的梦想,我也这样做了,后来老师知道了,其他的人也知道了。 他们对此不屑一顾,他们甚至认为这是我的退步。他们不再认为我是一个好学生, 他们不再认为我有希望。很奇怪,在关键的时刻,写作又帮助了我,我被师院破格 录取。后来,我索性放弃了,这是一个玩笑,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玩笑。我是一个 失败者,我对什么都不能有奢望。 火车摇摇晃晃,外面好象在下雨,我感到了冷。我只好拿出我的日记本,我想 记下这一切,今天发生的故事。原来,我的本子上有很多诗,这些是我高一时的东 西,很有意思。 小雨一直下她的等待越来越漫长布满青苔的路上是岁月的呢喃 时间的弃儿她在不断敲打欲望的河岸守望总是在相同的地方变成同一条线没有 起点 没有终点 火焰是蓝色的欲望她在燃烧美丽而幽怨她是如此的短暂她又是如此的遥远灼痛 的皮肤 在午夜翠响空虚 绝望爬满灰尘的双眼早已熄灭了等待一切又回复了 最初的誓言没有了欲望只有麻木 无奈 这些不过是青春期的躁动,她写满了我所有的日子。忧伤,难过、无奈等等。 完全的抒情,是我一段时间的感受。她曾占据我很多生活空间,除了作业,我几乎 是自怨自艾。这些诗歌,完全的没有章法,完全是激情所为,有的变不成句子,情 感也很杂乱。好象那时我偷偷爱上了我的老师,爱得绝望而又苦涩,因为他根本就 没有注意到我,我是好学生,我可以接近他,仅此而已。那时我常常做梦嫁给他, 我经常装作无意间碰到他,或者故意问他问题。有时候我穿得很性感等在他必经的 路旁。可他一点不为之所动,我开始自暴自弃,我甚至想过自杀。我是那么的忧郁, 我用绝食来解脱自己。而忽然的一天,我就把他忘记了,我喜欢上了一个大男孩, 一个写诗的男孩。我不知道我原来也是这样的无情,我的感情变化之快,我自己就 搞不清。现在,这些都成为了过去,我还是忍不住想看它,同时,我也有一种炫耀 的心理,尽管我不愿承认,的确如此,我真正的目的是要他看见。他果然一把夺了 过去,我忐拖不安。我在等待他的答案。 他很高兴,他说想不到你的诗写得这样好,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娇惯了的孩子。 我不说话,我心里美孜孜的,原来我也是一个很虚荣的人。我给他讲我的恋爱 故事,我讲得很生动,我沉浸在故事中,他听得很认真,我很得意,我甚至分不清 那些是真实,那些是虚构。他终于有些控制不住了。我看见了他脸上奇怪的表情。 我不说了,原来他会在乎我的故事。 他的醋意很快就消了,他问我喜欢谁的歌。我说我比较喜欢罗大佑的《青春的 故事》,很美,还有齐秦的,当然他长得很帅。另外就是童安格,他很绅士,他的 歌像童话。他忽然摘掉眼镜,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嘴角的线条很柔和,他长得像 童安格,我现在才发现他有这么多优点。我盯着他看,我说我们楼上有一个男孩, 他的吉他弹得很好,他每天都会在我们楼道口,弹唱童的歌。他的歌声是那么美。 “是不是他爱上了你。”他很激动。 “不会的。” 他笑了,笑得很媚。他说我给你唱《花瓣雨》他果然唱了,反复地吟唱。他的 嗓音很嘶哑,忧伤。这是一首很低沉的歌曲, 花瓣雨飘落在我心中离开了只会在风中哭泣相爱到那里才算尽头 拥抱到天明算不算多花瓣雨飘落在我心中 是呀,“拥抱到天明算不算多,相爱到那里才是尽头。”他在问我,我问我自 己,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唯一知道的是我们在奔跑的列车上,呆了差不多一个晚上, 我们没有合过眼,我们一直很兴奋。 成都 1 现在到了成都站,一切都像做梦。播音器里正在播报到站的通知,列车已经开 始进站。乘客开始骚动,有人打开了窗户的门,这样就可以看见窗外的景致了,成 都真的就在眼前了。车站很雄伟,它被裹在阴霾的雾气中,车站的建筑、广告牌若 隐若现。大家都站了起来。我有些激动,有些害怕。我第一次看见这样大的车站, 第一次看见成都,她是我少年时期的梦想。我今天真的见到了,我们随着下车的人 流缓缓出站。我紧挨着他,他怕我们走散,他拉着我的手。 这时的天空已蒙蒙亮,天正下着零星的小雨,地面很滑,他使劲拽着我的手。 这是6 点钟的成都,城市在汽车的鸣叫声中开始苏醒。我们走在细雨中,我们走在 戴望舒的《雨巷》中,釉纸伞,窄巷,只是丁香般忧郁的姑娘不见了,她变成了一 个野丫头。 离成都师院越近,我的心越着急。我们要去见他的同学,他的好朋友。我担心 我的头发凌乱,我的衣服脏,我想去换掉,但我又怕他趁机跑了,最后我选择了去 厕所。我在里面换衣服,他在外面等我。我脱一件衣服叫一声他的名字,听到他的 声音证明他没有走。 想想我那时的确有些可笑,我们已经经历了很多艰难,但我还是有些不相信他。 记得我换了一件格子的裙子,很简单。抹了一点口红我就冲了出去。他真的没有走, 他还站在那里,我这才舒了一口气。 走过了一条正街,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却不知该怎样走了,原来他也是第一 次来成都。我叫他给他的同学挂一个电话,他不愿意,我们只好按地图找,却到了 一个农贸市场,我知道我们走错了,我们索性进去看看。这里很拥挤,地上到处是 水,已经被踩成了稀泥,路两旁是一个个摊位。水果、蔬菜、食物,什么都有。自 行车车铃声,鸡叫声,女人们吵架的声音,市场乱成了一团。家禽的味道,鱼的味 道、猪肉的味道,抄栗子的味道在胃里翻滚,我像是吃了过期的食物,想吐。扎围 裙的男人,鱼池边上的女人两手叉腰,这里每个人的火药味都很浓,只要一点就着。 我捂着嘴跑了出去,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是这样,会像这些长满赘肉的女人,整 天穿梭在市场上,与摊贩一分钱一分钱的讨价还价。 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四川师范大学,在九眼桥附近。这所大学不算漂亮,相 反,她还有点破旧。校园里没有草坪,也没有林荫道。这些高大的建筑,都没有油 漆过,这里可能是教室。 现在是上午10点,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们坐在操场边的长凳上,从这里 可以看见他同学的宿舍,此时他们还没有下课,我们只能坐在这里傻等。我感到困 乏,我感到我大腿两侧火辣辣的疼,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我到了厕所,脱下裤子, 大腿内已血迹斑斑了。我想哭,我没有走过这么多路,这一切是为何?逃避学习, 我现在彻底像一个孤儿。 他看见我有些不对劲,我故意不看他。他安抚我坐下,他买来可乐,可我一点 也不想喝。他很难过,他不断地说他很抱歉,但我至始至终没有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他逗我笑,我笑不出来。他说你知道吗,我并没有准备去内江考试,可我最终还是 去了,你说奇不奇怪。我本来是要去成都的,我的哥们还给我寄来了路费,我也买 了去成都的票,还通知了他们接站的时间。可路过内江时,我却鬼使神差的在那里 下了,我们还有几个人。他们说内江有很多粉子,我相信了,我还特意买了一个傻 瓜相机。我们下车就直奔市中心,你猜怎么着,一个粉子也没有,我很失望。我不 停地拍照,沱江却很美,在渡船上,我一直在对着镜头,她忽然进入了我的视线。 一切像天意,我的眼睛一亮,我终于看见了粉子。那时你一直在看着河水,你没有 抬头,我只能看见你的侧面,但我给你拍了下来。我完全看见了你,但很快你就消 失了,一切像梦,可后来你又出现了。我们一起跳舞,是多么的真实。我图书馆等 你,你没有来,两天考试时间过去了,我又看见了,我忽然想与你一起去旅游,你 的哥哥却把我送走了。我一个人站在火车站,多么的绝望,后来我看见了与我一起 的考生,我想与他们一起走,我买好了票,但在上车的刹那,我犹豫了,我想到了 你,我想到你一定会来的。我把票退了,你果然来了,我当时激动得哭了,你说这 一切是不是上天的安排。 我不知道,这一切未免太突然了,我们才认识两天,我就从家里逃了出来。至 今我的母亲还不知道。她是一个正直的人,也是一个安分的人,她肯定无法接受这 样的事实。她的女儿会背叛她,会不要学业,与一个男孩去流浪,她一定会发疯的, 她甚至会晕过去。她是一个传统的母亲,她是一个偏执的母亲,她同时也是一个绝 望的母亲。她没有过好的童年、少年,她没有过爱情。在一天,她就失去了家。她 没有了母亲,她看着母亲咽气,她不能叫喊,她的父亲被人带走了,她看见了他身 上的鲜血。家里的书在瞬间化为灰烬,她逃到了岳池,她只是10多岁的孩子。她就 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她从此生活在恐惧和噩梦中。她有些歇斯底里,她在我们面 前尽量压抑,她想做一个好母亲,她想忘记一切。可她做不到,人生最美好的年华 就这样给毁了。没有人给她们道歉,也没有人给她们补偿。凶手们都在微笑,一句 历史的错误,所有的恩怨至此勾销了。可她还得强装欢颜,她不能与别人不一样, 她是大学的老师,社会已经给了她很多。我忽然觉得我的母亲很可怜。 他说我们打一个赌。我一听到这个字两眼就放光,所有的忧愁跑得远远的。我 问他赌什么。他说我们晚上去跳舞,我们装着不认识,你去请男生,我去请女生。 如果你先请到男生,我就送你一个化妆品,如果我先请到,你就送我一个···· ··。 “是什么,快说”。 “你说”。 “那我送你一包烟”。 “不行”。 “那我送你什么”。 “吻。” 这小子,原来我中计了。 这时他的同学回到了宿舍,他们站在窗口大声叫他的名字。他问我一会儿怎么 介绍。 “就说是同学好了。” “同学?”他不满意。 “是呀!” 我们冲到了楼上,我肚子饿了,我一定要好好吃一顿。 2 这是女生宿舍,今天我睡的地方。14平米的空间放了8 张床,上下两层。每一 张床是一个独立的空间,通常是用布或者文帐圈起来。床上放满了书,礼物,贺年 卡,干花,化妆品。这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女孩子躺在里面,可以做梦。花的 清香,香水味道,女人的体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味道,我很快就进入 沉沉的睡眠。 我听到了唏唏唆唆的声音,两个女生在轻声交谈。她们在聊她们的跳舞感受, 其中一个人在叹气,她说她的男朋友有两天没来找她了,一个人说我才不喜欢有人 缠着我,然后他们拿着东西出去了。我闭着眼睛,我故意装睡。一个女生在说她的 约会,她说那个男生好傻,总喜欢跟着她,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她不理他,她折磨 他,他果然不来找她,他认识了一个傻女孩。她很难受,她忍不住轻声哭泣。快乐 的大学生活像一幅风景画,很美,也很单调。她们喜欢舞会,约会,爱情。她们爱 上了爱情,这很好玩,女孩子都喜欢爱上爱情,成年女人也喜欢爱上爱情。 他还没有起来,偌大的男生宿舍只剩下他,他睡得很沉。我推门进去,居然没 有惊动他。他的一只手托着脸颊,身体微微弯曲,像一个婴儿。我坐在他身边,我 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细致、均匀。他翻了一个身,他忽然把手搭在我的腿上,一切 都很自然,他并没有醒。我的心嗵嗵跳过不停,我试着把他的手拿开,他却醒了。 我的脸很红,我想站起来,他拉我坐下。他用一只手揽住我的腰,然后向后一拉。 我就躺在了他的身边。我不敢动弹,我害怕有人进来。他却一点不在乎,他始终拽 着我的手。我望着天花板,一直在注视着过道里的声音,我没有听见他究竟说了些 什么。他好象认为我离他太远。我的确不敢靠近他,屋子里安静得可怕,我们能听 到彼此的心跳。他靠近了我,他抓起了我的手,把它放在他的身上,我很紧张,空 气像是忽然停止了流动。我们都已经出汗。他用一只手支着头,他在仔细看我。他 的嘴唇湿润、性感,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嘴上,我闭上了眼睛。我能感觉到他强烈 的心跳,他的胡须又密又硬,他的脸很烫,我的手像着了火,我想拿开,但拿不开。 挂在他脸上的笑突然隐去了,空气变得凝重。我们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低下了头, 在一刹那,他的嘴盖住了我,我看见一片红光,我真实的世界消失了。我被带到了 大海,这里的海水很蓝,阳光明媚,我睁不开眼。 我看见了他裸露的胸膛,他的皮肤发出金色的光,光滑极了,是丝绸在发出脆 响。他的背还有些瘦弱,但坚实、有力,他的身体散发出牛奶和青苹果的味道,甜 美极了。我的衣服一件件褪去,阳光照在我裸露的肩膀上,我忽然感到了害怕。我 拼命地挣扎,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真实的身体,我很难为情。激情让他无法控制,雨 点般的吻落在我的脖子上,我怕极了,我好象听到有人在门后面走动,他的手到了 我瘦小的胸上,我用力地掀他的手,他的手火辣辣的。他说你是处女。我好象生下 来就不是处女。但我不愿说出来。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密集,我们屏住呼吸,不说 话。我拿起他的手,他的手有很多血痕,我十分的难过,我是喜欢他的,可我却在 情急中挠了他。敲们声音越来越大,我十分的害怕,他抱着我,我的身体在颤抖, 他们说不开门就叫校保安,强行进来。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开门,看来这是掩藏不 住了,可我们什么就没有发生过。委屈,羞辱泪水一滴滴流了出来。我坐在凳子上, 他去开门。他们进来了,原来是宿舍管理人员,他们仔细检查了房间,证实了我们 的身份,发现我们的衣服还很整齐,不象是刚干了什么事,他们就出去了。 这里没有安全,不过,所有的学校都没有安全。值勤人员可以随便进入学校任 何一个房间。学生不能谈恋爱,这是明文规定的事。学生不能有隐私,其实老师又 何曾有隐私。他给我拿来了毛巾,他擦去我脸上的泪痕,看着我,他眼里满是歉疚。 他把他的手给我,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手,我再一次哭了。我们成了两个孤独的旅人, 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不懂这里的规矩,我们被这里的人嘲笑。他把我拉在 他的怀里,他吻着我的头发,我们只有互相安慰。 出了校门,一直西去,这里就是稻田,学校已经被甩在了后面。我重又感到轻 松,遮去我头上的阴影没有了。视野变得开阔。我们已经置身于成都平原,她延绵 着向四处延伸开去,没有尽头。油墨色的蔬菜,嫩绿的秧苗,金黄的油菜花,人已 成了她上面的黑点。踩着松软的泥土,走在这阡陌小道上,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城市已经越来越远,喧哗也就越来越远。我们站在这里,我们已经被原野吞没。他 拥着我,我们相互凝视,我们已不是逃学的少年,我们已经是成人。他的嘴轻轻地 罩住我的,我们紧紧拥抱。 田埂上好象有人在走动,我感到害怕,我挣开了他的怀抱。我们四处寻找,什 么也没有。我说我老觉得有人在偷窥。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我说学校里的一幕 老在我眼前晃动。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忽然问小宇真是你的哥哥吗?我说是的,他 是我表哥。他说他好象挺喜欢你。我和小宇的关系的确有一点尴尬,他是我哥哥, 但我们又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他说如果你们一起出去散步,在一个夜晚,月色很好,树影婆娑。你们来到了 一条小溪边,你们要从这里过去,可这里没有桥,小宇跳过去了,而你过不去,你 怎么办?如果小宇让你把手伸给他,你会不会呢?“我当然会了”。 他忽然不说话,他盯着菜地,他不看我,他的脸色有点发紫。他说我就知道, 你心里一直是喜欢小宇的。 我没有解释,我喜欢小宇吗?我不知道,我一直把他当我的哥哥,我的亲哥哥。 他却不这样认为,他心里有他在。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认为我们之间有小宇在 隔着。以至这也成了一个借口。 他说你不爱我,他一脸认真。这个问题很突然,我无法回答。 他说我真的很爱你,真的,是不是听起来有些肉麻。 的确很肉麻。只是我早就失去了判断力,对别人,对自己。我们都读过琼瑶的 小说,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年龄,都不同程度受到过影响,我们都爱上了她书中的爱 情。在那时,大家的确是发自内心喜欢她的小说,而今天,爱情恐怕已成了恐龙。 他的声音很大,他说我只想听你说爱我,那怕就一句。 我笑了起来,我说恐怕等不到了。 他不服气,他扭着我的胳膊,他说你总有一天会说的。他说如果你到那天还不 同意,我就追你同宿舍的女孩,我当着你的面与她亲吻,看你怎么办?。 “好。”我说我出去就是了。 我明明知道这是一个玩笑,可我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他与我的同学,在校园里, 在宿舍,他们搂抱着,他们在亲吻,他们当着我的面。这是一个不好的预言,绝望 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尖上。夕阳下坠,我知道我终究要回到原来的生活。 3 今天是星期天,学校没课,我们一起去杜甫草堂。这是一个好主意,我在昨天 晚上就为这个提议激动着。 我,依扬,依扬的同学关平、小金。我们像四个快乐的乡下人第一次进城,大 家都很兴奋。 关平的个子瘦高瘦高的,像莫西干白人。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度眼镜,走起 路来一晃一晃的,很滑稽。他现在刚上大二,可我怎么看也不像,他倒像一个博士 生。他很少笑,笑起来十分勉强。小金则相反,小金留一平头,长得墩敦实实,笑 起来毫无保留。他不象一个大学生,倒像一个跑江湖的。依扬笑起来没心没肺,快 乐得要死。他们三个人是哥们,但三个人却相去甚远。 依扬和关平一直是同学,读初中时就是。关平是一个勤奋的学生,他门门功课 都很好,依扬说他不怎么与人交往,尤其是女同学,他一见她们就脸红。他的家在 农村,合川一个偏远的山村,他的哥哥姐姐很早就缀学了,家里就他最小。一家人 挣钱供他读书,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比起城里的孩子却少得可怜。他很自卑,他拼 命地学习。尽管这样,第一年高考他还是落榜了,只差2 分,他们一样。他不敢回 家,于是两人就躲在学校的宿舍里,他们什么都谈,他们成了好朋友。后来,他爸 知道了,把他们接了回去。第二年复读,他们又在一个班,合川一中,并且住一个 宿舍。这一年他终于考上了,而他却再次落榜了,只差1 分,他怎么也无法接受这 个事实。他说每年暑假是一家人最难过的。他说小金则不同,小金是他们复读时的 同学,他来自一个小镇,他爸是做木材生意的,一家人对读书没有多少想法,因此 他考大学可以说一点压力都没有。他第一年高考时,他爸就让他放弃去学做生意, 他没有同意。后来得知他喜欢的一个女孩考上了师专,这不,他着急了,他回来复 读,想不到他还考上了四川师范大学数学系。 关平和小金在前面走,他们肩并着肩,我和扬扬走在后面。扬扬用一只手楼着 我的腰。扬扬故意叫他们,他们不敢回头,他们不好意思看我。 这是一条小道,没有车辆,比较安静。昨天晚上这里下过雨,路面还很湿,容 易打滑,扬扬搀扶着我,我们走得很慢,可他们却很轻松,他们不时停下来等我们。 “慢一点,慢一点。”扬扬在后面大声嚷嚷,他们终于回过头,扬扬忽然在我 脸上亲一口,他们马上转过头,他们的脸一定飞红。我们两哈哈大笑。 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像头发丝那样细,纷纷扬扬的,看不清楚。我的头发贴 在头皮上,脸却红扑扑的冒着热气。扬扬脱下他的外套给我披上,他们却要把自己 的外衣给扬扬,三个人挣来挣去,这时雨更大了。 路面撒满了煤灰,黑黑的,这条路很长,一直向西延伸。它的旁边是一条河, 河面很窄,两个人加起来就能跳过去。河水很脏,几乎看不清它的颜色,河面上漂 浮着很多东西。塑料袋、易拉罐等等。河的对岸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绿油油的。 不多远就是武后祠,成都有名的武后祠。我怎么也不能把她同这一切联系起来。只 是今天,她整个的样子已经记不得了,其实,很快我就忘记了。我只知道她后面的 道路很窄、很脏。武侯祠的繁华是依旧的。 再步行20分钟,我们就到了杜甫草堂。 来这里游玩的人很多,我们买了门票,按次序进去。这个公园很大,不过,它 的布局与很多公园类似。进大门的两旁是一间间小亭子,亭子四面密封。亭子里面 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正对大门处是公园的全景图。假山,流水,喷泉。喷泉 两旁是通向公园深处的路。我急于想看到草堂,因此我们选择了一条较近的路。 我们一直西去,很快就看见了一片竹林,密密麻麻的,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好象是斑竹,还有凤尾竹,它绝对与普通竹子不同。它们又矮又细,但每根竹子的 大小和高矮却相似。竹林的旁边是一个茶园,盖碗茶,四川有名的。喝茶的人都很 悠闲,他们摆着龙门阵,一碗茶,水来回的添。录音机里放的是川剧。《诬盆记》, 《沙家兵》古代的、现代的,很有意思。 我要扬扬拍下这些,他不断的按快门。 我给他们拍照,三个男生,都戴眼镜,这次他们笑得灿烂无比。 扬扬给我拍,我还很矜持。站着、坐着。然后我脱掉外衣,我的胳膊路了出来。 这是一条紫色的连衣裙,下摆绣了一朵白色并蒂莲,收腰。我站在竹林里,人若隐 若现,这时雨没有了,一丝阳光打在脸上,我眯缝着眼。这张照片现在正放在我的 床头。这个小姑娘就那样站在竹林的深处,她的脸斑斑点点的,是竹影。她的笑有 点特别,好象忽然被固定住了,她不知所然,她看见了光,她的眼睛不动了,她的 眼睛快成了一条直线,她的眼尾拖得很长,很媚。她那时就有了这样一副表情,她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的神志很快就跑到了另一个地方。 拍完这张,扬扬有些激动。他要给我多拍几张。我不愿意,我有点消沉,不知 是为什么。他把相机交给了他们。他抱我、他吻我。照片上的我却很勉强,我几乎 没有笑,这是我们热恋中的合影,我居然没有笑,他吻我,我把脸扭到了一边,不 知是为什么。是不是在那时我就有了本能的防范。 穿过竹林,我们来到一片开阔的地方。这里的人很多,据说这里是杜甫草堂的 中心。这里的风水最好,这里有一个掌握人命运的神在游荡,他曾经触犯了天庭, 所以他不能归位。传说这道石墙就是他面壁的地方。石墙如今已被人摸得很光滑, 石壁的颜色很深,呈黑色。石壁的正中是一个红色的“福”字,福字的旁边有一些 红色的布条,听说是人们来还愿的。据说这个“福”很灵验。我身后排着长队,他 们就是为了摸这个字,他们都是乞求神灵的呵护。据说只要闭着眼睛摸到了这个字, 那么你这一生就很平安,且大富大贵,否者,你这一生就会磕磕绊绊。 轮到我时,我有些害怕,我不敢摸,我怕我这一生的命就这样被别人识破。扬 扬在后面给我打气。我的手终于接近墙壁了,我缩了回去,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可 我最终还是把手伸了出去,我成了瞎子,我紧闭双眼,我张开两只手在墙壁上比画 着,我什么都看不见,我需要神的显灵,赐我以力量。这时,我看见了一屡光,我 高兴极了,我睁开眼睛,我的手停留在墙壁上,与“福”相去甚远。我真的没有摸 到。我试了三次,一次也没有摸到。扬扬摸到过两次,看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我是一个没有福缘的人。 石墙的背面同样也写有“福”字。它与前面不同的是这里扔硬币,如果你能把 硬币扔到“福”字上,它也可给人带来好的运气。我怀着新的希望,我无比的虔诚, 我把硬币在手中掂了掂,直到手心发热。我才把它扔出去。我以为这次有了,可还 是扑了个空,我依然没有打中。连扔3 次,我一次也没有扔中,有一次好象接近了 它的边沿,可还是掉了下去,我很失望。我注定是要经历很多苦难的人。 经过了这一幕,再向西行,就看见了杜甫草堂。草堂已不是那时的草屋,它原 来的模样已不存在。不过,为了便于游人忆旧,工人在这里重新搭起了一个草屋, 这是一个钢筋水泥的小屋,屋顶上加了一些茅草。屋子没有门,里面空空如也,这 些草,风一吹,就会飘起来。这就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个满头白发,枯瘦 的老头就会站在茅草棚里吟唱。他的愿望“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焉” 不知实现了没有,人类又过了1 千多年,文人的意淫依旧,人类的文明依旧,它丝 毫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是木屋变成水泥屋,它可以供人参观。 茅屋外是一条小溪,水可见底,几条小鱼游来游去,它们很自在。不知道当年 杜甫是不是坐在这里与小鱼儿交谈。他的孩子们一个个死去,他却奇迹般活了过来。 小溪旁是土丘,菜地,他好象是仅靠此为生。如今这些已变成了假山,游人们踩着 鹅卵石在上面走,白花花的水从脚底下流过,路两旁的树、鲜花十分的热闹,它们 快掩盖了这条小径。扬扬爬在了一块大石头上,他背靠着山石,然后他两脚悬空, 他紧贴着岩石,他的两只手平伸出去,这是一副耶稣受难图。他摆成了一个十字, 我赶快为他按下快门。他居然在微笑,他几乎没有丝毫的痛苦。 后来,我们从东门走了出去,步行5 分钟就是公共汽车站。我和扬扬在站牌下 等车,关平和小金去买胶卷。我们站了一会儿,他们还没有来,这时15路车正好停 在了我们的脚下。我感觉累,扬扬让我在车上坐一会儿,他决定去找他们。他有些 不放心,他说这不是到师院的车,如果车快开了,你就下来,你千万不要跟这辆车 走。我说我记住了,我向他保证。 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开始感到害怕,我想下车,可车忽然启动了,我下 不去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晚了。售票员让我买一站的票,我只能这样。老 掏了半天,我从包里只找到2 元钱。 一站地时,我下了车,我又按原线回到了发车的地点。我站在站台上,四处望, 没有他们,我到车站附近找,没有找到。我怕他们已坐上车走了,这时我才真正感 到害怕。我没有钱,我根本不知道去师大的路线。最后,我还是决定坐刚才的车, 这辆车写着到九眼桥,我记得师大就在九眼桥附近。我刚坐了一站,我就看见了他 们,他们没有看见我。他站在人群中,他挥舞着双手,他在叫我的名字,他的声音 很响亮。我把手伸向窗外,我叫他们,我居然没有叫出来。我傻傻地看着,可车很 快就过去了。我看不见他了,我叫司机停车,可一切都晚了,我的视线模糊了,我 坐在这里随车摇晃,我甚至不能确定我能找回去。到了九眼桥,天色已暗。我换乘 了一辆路经师大的中客,买票时我的钱不够,1 元钱能坐的站有限。在车上,我一 直在打听下车地址,我想多坐一站,这样离师大就近一些,但我又怕司机看出来。 我只好下车,我只坐了四站,原来1 元钱还没到。 这条路很荫深,路两旁长满了茂密的树,路灯十分的昏暗。我不敢抬头看,只 能不停地往前赶,路上没有什么行人。我只能听到我自己的脚步声,好象有人在追 赶,可回头,什么人也没有。我加快步子,汗水如雨下。走了很远,还没有建筑, 这里其实是郊外。我才知道我下错车了,恐惧把我拽得紧紧的,我想更加加快步子, 可腿却像灌了铅,沉沉的,抬不动。风吹着树叶沙沙响,远处的树在动,好象是一 个人,他披散着头发,像是鬼。可能他的牙齿很长,手的指甲很尖,他把我按在地 上,我忽然尖叫了起来,我站在原地不敢动。我听到了脚步声,我只能站在这里等 死,原来真是一个人,是一个老大妈。她背着东西,她看着我。我虚惊一场,前面 并没有鬼。我问大妈到师院还有多远,她说还有3 站地,这么远,我彻底地上当了。 我紧跟着她,我害怕她把我抛下。她问我是不是在师大上学。我说不是,是到 这里来玩。大妈说她也不是这里的人,她的家在岳池,原来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很兴奋,疲乏减轻了不少。她说她的儿子在师大教书,她是给他们带孩子。不知 不觉我们就到了,我们禁有些不舍,她还给我送到了女生宿舍。我住在10楼,我不 知道我是怎么爬上去的,她们还没有下晚自习。我的腿木木的,我已不能再迈动一 步了,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屋子里好象有响动,原来是她们下自习了。我又睡了过去,在迷迷忽忽中,我 听到有人在叫我,还有人在答应,我睁开了眼睛,我知道是他找来了。我装睡,我 宿舍的大姐在告诉他我回来了,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他要我马上下去。 我很不情愿下去了,他正站在女生宿舍的门口,我向他走了过去,他看着我。 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已经是分离了50年,如今终于见 面了,黑发已经变成了白发,可我们并没有感到时间的疏远。 他拉着我的手,他们在等我们,他们看见我们很激动,他们给我让坐,明显他 们已经累坏了。扬扬的眼圈红红的,他说我们快找遍了杜甫草堂每一寸地方,她倒 好,她居然回去睡了。扬扬很生气,他们两不停地说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我 想不到他们会这样担心我。 扬扬端来热水,他把我的脚放在水里,他给我揉脚,我的脚很红,他一点点地 揉,极其轻柔,他说你居然回来了,我真不敢想象,你一分钱也没有。我告诉他是 好心人把我送回来的。他有些不相信。他看着我的脚摇头,他的眼泪一滴滴滴在盆 里。他说我们乘15路车追你,没追上,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还是没有看到你。 我们只好分头找,可还是没有找到你,我几乎是绝望了。他说你知道吗,我站在人 群中,眼泪就出来了。你第一次来成都,这里还不熟习。他说我真的不敢去想,一 个女孩,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他说我怕是见不到你了,我要去报警,他们给拦住了, 他们说回去看看,明天再说。他说不出来了,他已经是泣不成声。 他说你像我妹妹,从小娇生惯养的,现在我才知道她没有你那样的狠劲,如果 她走丢了,她肯定走不回来。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被娇贯的。其实我根本就不是,我是一个野孩 子,我经常一个人去外地,我经常一个人乘火车,还逃票,他是不了解我的,姑且 让他保持这种感觉吧。 四天美好的大学生活就结束了,我们要走了,我们又将在路上,开始我们新的 旅程。只是关平和小金还不知道,扬扬没有告诉他们我们的计划,他们以为我们是 回重庆,他们苦苦挽留。可我们必须要走,我们要踏上新的路途,但不是重庆。 这天天气阴暗,天空飘着星星点点的细雨。我依然穿上我那件宽大的毛衣,毛 衣外套了一件高腰外套,典型的波西米亚人,我背上我的旅行包,我们又要上路了。 扬扬穿了一件格子上衣,下面是牛仔裤,很精神。关平要给扬扬背包,他不同意, 他们僵持着。出了校门,就是车站,可他们却坚持要送我们到火车站。 他们给我们买好票,送我们去候车室,他们便回去上课。三个男生一一拥抱, 他们一步一回头,像情人,我忍住了,终于没笑。扬扬说这像不像红卫兵时代,有 吃有送,他们把你当公主对待。我们的确有点像去大学串联,我们又将去新的学校。 扬扬一直很歉疚。他说他考试的钱就是关平给的,其实他也没有多少钱,他说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回报他。他说他的父亲不愿意他学美术,他们闹翻了,他停止给 他生活费,他这半年全靠他以前的同学,他说他要让我一一见他们。 我们去退票,这里的人很少,但一切都还顺利,只是扬扬有些担心,他说这决 不能让关平他们知道。我不很明白他的意思,他为什么怕他们知道,其实我至今也 不知道他当时的想法,他心中的忧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