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与蕾 作者:草雪 (一) 从警署走出来,康蕾深深地舒一口气,这一晚真的憋死了,在 只有长台长凳的简室中与女警相对个多小时,看着她用那小学生的 方块字,拉牛上树地记录着“案”发的琐碎经过,康蕾自忖若可以 由她代笔,担保五分钟便写得妥当。 “咦,你是摄影师? ”女警抬头望着康蕾。 “小姐,你这个字写错了,该这样写的。”康蕾终于发现了唯 一遣闷之法,接过女警手中的笔,替她在落案簿上更正错字。 “我早晓得这是一场误会,你这么年轻漂亮,若真寻死才可惜 呢。” “那我可以离去了吗? ” “当然可以,”女警顿了一顿,怪体贴地又说:“你拐这边楼 梯下去不会与他们碰见。” 康蕾轻笑一下,在楼梯转角又看见那洋沙展。“小姐,真的没 事了? 说实话,自杀而死的模样很难看,你没见过吧? ” 康蕾边走边说:“为男人而死? 别笑话,我还得趁十二点之前 庆祝生日。” 长街寂寞,康蕾走到电话亭。 “是雨芊吗? 赶快出来,老地方等,我这生日会否变破日由你 定断。” 康蕾与程雨芊共事半年,已成知交。康蕾觉得雨芊最大的优点 是随时可以相伴,相依,大有“舍命陪君子”的风度,至于雨芊最 大的缺点,则是对自己之私事三缄其口,令康蕾经常闷在葫芦里。 相反地康蕾素喜说话开放,尤对投缘的人,更无事不可言。所 以她和施曜邦缱绻的经过,雨芊无一不知。 好像今晚这么“荡气回肠”的情节,康蕾便觉不吐不快。本来 施曜邦答应替她庆祝生日,结果不知所踪,康蕾很气,首次拨电话 到他家。 “不是说过不要打来这儿吗? ”施说。 “你倒马上过来。” “不可以,改天再谈......”施很吞吐,电话中传来一个女子 的声音,嚷道:“你不要出去,不要去见她!” 康蕾马上意识到这是他太太的声音。 “你跟我约好了,便要出来。”康蕾怒道。 “我已说过不可以!” “好,你不出来,你这生也休想再见我......” 康蕾原欲搁下电话,一时气怒,电话筒空悬在沙发上,对方不 断喊着“喂”、“喂”、“喂”,康蕾不答。 康蕾不禁哭起来,不是为人而哭,乃哭这曳然断了的片段,她 对施曜邦虽然无求,但难免仍有点点执著,如果今晚他肯依约陪她 过生日,到底不会有这弦断曲终的悲哀。康蕾不禁又想起施曜邦拨 动吉他弦线的手指,许多时,施带她到那相熟酒吧,为她客串上台 弹唱一曲,那金戒指在灯光下闪烁不定,她好像也曾问过那戒指的 来历,但他支吾以对,公司里谁都没有见过他有太太相随,他吊儿 郎当的德性给人未婚的直觉。 他一直掩饰着身分,不动声色的,已向康蕾献上百般殷勤。后 来从雨芊口中,知道自康蕾出现后,他方才重新抽烟,常借一口纸 烟,巴巴地又来到康蕾办公桌前攀谈,渐渐又开始约会她。 有一个周末,施在康家彼此正是深情款款之际,他猛然有悟地 匆匆离去,去后片刻又回来摁门铃,进屋后东张西望,左掀右揭, 康蕾姗姗走上前,摊开手心的金戒指说:“你在找这个吗? 刚在枕 下寻到。” 门铃又再催人,康蕾从浴室走出来,窥见门外人头涌涌,粗声 大喊:“警察!开门!”她连忙换好衣服,满腹疑团地开了门,只 见一批警察抢了进来,随后的竟有施曜邦,还有一个女人。康蕾目 光只向施一瞟便掠到那女人身上,实在平凡,康蕾感到很失望。 警察全屋巡查,洋沙展向康蕾盘问,又邀她到警局一趟,康蕾 心不在焉地跟着去,那女人全声软弱无力地靠着施,施搂着她走在 前头。 好一出悲喜剧。 康蕾跟雨芊约好,从电话亭走出来,眼前一亮,再见他们紧紧 相拥而过,康蕾没有妒念,只觉鼻子很酸,劈头走到施曜邦面前问 道:“既爱我,何苦瞒我多时? ” 施一脸寒霜,悄声道:“我们的事已经过去,我只想和她重新 开始。” 康蕾怒不可抑,已不想和这男人多说,看见码头海波荡漾,欲 奔向海边一抱凉风,却被施一把捉住她的手肘说:“你别傻!”此 时施左拥一个,右抱一个,康蕾挣脱出来,嘶叫道:“我不要跟你 们抱在一起,你以为你是什么? ”遂掴了施一记耳光。 三人呆了片刻,忽然那女人扑向康蕾,在她怀中抽抽泣泣说: “请原谅我们。”康蕾不知好气还是好笑,到底是扮演弱者的必胜, 康蕾不自觉地轻轻拍起那女人的肩膊来,然后头也不回地截车离去。 比较起来,自暴其短的女人比自显其长的男人可爱,康蕾在车 里想。 (二) “那真的是他太太? ”雨芊听完康蕾的一番陈述,向椅背一靠, 仍不放心地问。 “都不重要了,反正是他的女人。”康蕾淡然道,又叫了两瓶啤 酒。 “若他以后继续背着她找你呢? ” “少废话,他说要和她重新开始呢!” “今晚她只是不能不这样说。”雨芊语气冷静。 “别再提他了,庆幸我不是跟他初恋,而他也不是我最后一个男 人。” “好吧,好吧,明天你马上跟别人再踩爱情陷阱。” “是呀,刚才我吃黑森林蛋糕时,已许愿有姻缘。”康蕾笑得似 含苞初绽,在雨芊面前,她很容易便快乐起来。 侍者端来啤酒,向康蕾调侃道:“你们喝青岛,很爱国。” 两个女人又挨着笑,康蕾两颊深深的酒涡飞扬着,雨芊笑得比较 含蓄,小嘴欲张还敛,衬着脸上酒后的胭脂,蕴含着撩人探索的韵味。 康蕾一口喝了半杯,抢着把雨芊那杯酒往自己杯里倒了许多。雨 芊没有异议,她不像康蕾那么会喝,只是她曾说过,不能摸着酒杯底 跟康蕾交谈的人,很难做得成她的知己。 “明早你忙什么? ”雨芊问。 “上午要到客户那儿继续拍摄那些钻石首饰,下午还得回公司。” 康蕾沉默了一会。“我很怕看见萧邦。”萧邦是康蕾替施曜邦起的诨 名,公司同事很快地都学着这样叫他。 “不要紧,我缠住他商量关于那巧克力的创作意念,准能磨他一 个下午。” “长贫难顾呢!” “那倒要看你是否争气,你总得不再受萧邦影响,好好工作。” “可惜他是创作总监呀,有事没事的总有借口烦我。” “其实,你倒不如到别家广告公司做事。” “是的,女人跟上司谈恋爱最是吃亏。”康蕾倏忽若有所悟,又 说,“倒忘记告诉你,我上星期写信到一家航空公司求职,后天面试 啦。” “你申请什么工作? ”雨芊有点诧异。 “空中小姐。” “怎么? 你舍得抛开你的摄影机? ” “谁说的,只是我想飞!天边外可‘摄’猎的更多呢。”康蕾把 酒干了,目光放得很遥远;子夜,又把昨日一切都推开。 -- (三) 康蕾在摄影室看幻灯片,那些钻石实在使人沉闷,横拍 竖拍都拍不出创意。内线电话又响了,康蕾不禁轻颦。 “蕾,下班在莲迪等好吗? ” “萧邦,你亲口说过我们的事已成过去,还三天两日地 苦约我。不自觉讨厌吗? ” “你不应该打电话到我家的,她的感情很脆弱,自从见 你后,终日要寻死,这也是我一直瞒着你的苦衷!” “那过往你一定有相同的痛苦经历了,不然你怎知她要 寻死。还有,别再闹笑话,我可决不会寻死的,别又和她带 着警察来玩那游戏。” “那晚我真的很担心你,所以报警了,是她硬要跟我同 去的,有什么办法? ” “哈,萧邦,怪不得你做了创作总监,想象力过盛,竟 要自我膨胀,告诉你,你不值得我......” 施抢白:“别说了,总之下班在莲迪等你,不见不散。” 雨芊喜滋滋地推门而进,见康蕾又在点烟。 “吃巧克力吗? 多着呢,客户的。” “不吃,最怕吃甜。”康蕾道。 “做人还不够苦? 来,吃一块。”雨芊递给她。 康蕾突然一骨碌从高椅上跳下来,捉住雨芊的手嚷: “哎唷,我找得好苦,你这手多幼细,借给我把那些钻戒戴 上再拍照。” “别碰,我只跟公司签约做助理创作总监。” “反正你写广告稿还不是要用你的玉手吗? 写稿和戴戒 指,你说哪一样容易? ” “休想要我戴戒指!” “啊,你不打算嫁人。常只听说你有男朋友,却只闻楼 梯响,不见人下来。想来不是你捏造的,便是怕给我抢走!” 雨芊没她好气,忙转了话题:“萧邦今天有烦你吗? ” “还会例外? ” “你今次有救了,刚才经过他的房间,看见有个浓妆艳 抹的的女人,默不造声地坐着等他呢!” “可能是来应征的模特儿吧。”康蕾其实也很好奇,抄 起黑皮袋便拉着程雨芊下班,二人经过施曜邦的房间,看见 空无一人。再走到电梯前,看见那夜神容萎靡的女人今天竟 仰首挺胸地站着。康蕾与她四目交投,她像个没事人似的, 用手圈住施曜邦的臂弯。 “我们到莲迪喝咖啡去。”康蕾笑着对雨芊说。 从莲迪出来,初夏的太阳开始下山,二人信步走到东海 旁,和风拂着雨芊及肩的长发,雨芊一回头,发现康蕾正拿 着摄影机瞄向自己,“刷、刷、刷”,便已拍了数张相片。 雨芊忙走上前,按住康蕾的摄影机说:“你悭一点。” 康蕾未语先笑:“不过在拍你的双手的特写,回去将钻 戒相片并上去。” “忽然这般工作狂? ”雨芊逗趣地应和。 “反正有始有终嘛,那批钻饰相片算是公司给我最后的 差事。” “你真的要走? 刚才又不早说? ” “刚才顾着笑萧邦的呆相,一时又忘记了。” “你呀,嬉戏终日,早晚会告诉我你第一班航机便出事 了。” “不替我庆祝,到来诅咒? ” “谁叫你感情泛滥,萧邦略显身手,你便动情。”雨芊 嘴里虽不饶人,心里却实在疼着康蕾。康蕾虽然只比她小两 岁,但善感任性,像无人无桨之舟,兀自随缘飘流。 “不会的,不会的。”康蕾毫不生气,煞有介事地对雨 芊说。“我已发誓不会和空中少爷谈恋爱!” “你一生谈过多少次恋爱? ” “怎样计算呢? 大概五、六次,又好像一次都没有。” 康蕾凭栏而望,回想从十五岁开始,男人便闯进她的生活, 每一次她都很投入,可是都不能持久。能捕捉住的爱的吸引, 短暂如捕捉一个镜头,男人可以上镜的时候不多,不上镜是 他们的常性,要面对镜头以外的他们实在难耐,倒不如拿住 一帧照片,让他们罕贵的一面永远定格。 “阿蕾,你打算几时辞职? ” 康蕾如梦初醒。“快了,我还要趁新工作未开始替孤儿 院做义工。” “什么? ” “拍摄孤儿最可爱的模样,方便中外人士凭相片挑选合眼 缘的来领养。” “没听说你喜欢小孩? ” “我喜欢既生小孩,我是说既然已无奈地出生的。” “人各安天命。也许当你遇到可厮守一生你男人,你便会 想为他生个孩子。” “你遇到了没有? ” “不晓得。”雨芊抿一抿嘴说。 “我半生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便是旅行美国途中做了绝 育手术。”康蕾说得漫不经心。 -- (四) 这一班从香港飞往东京的航机,挤满了返国的日本游客, 刚服侍过他们吃餐,他们又开始狂饮,最喜欢喝的是威士忌水。 康蕾刚为一日本乘客调斟着第三杯时,突然把心一横,倒了一 大杯的威士忌,只加了少许水,“乖乖喝,好好睡。反正酒是 公司的。”康蕾在心里嘀咕着。 好不容易松一口气,康蕾挨着酒柜望向窗外,一团团厚软 的白云,连绵不绝地横着长空,她想一跃飞身出去,抱云便睡。 随手又从职员座位后拉出自己的旅行袋,取出摄影机,不自觉 拍了几张云海。她的摄影机已默默跟随她多年。 那边厢也有乘客在拍照,两位空姐让乘客左搂右搭地摆着 姿势。总庶务长也走了过来,与客人寒暄;他对着康蕾一直特 别留意,见康蕾没事,又招呼她过去。康蕾正苦于摆脱这上司, 另一位客人突然走上来,说要一杯威士忌水,康蕾正在斟酒, 那男人俯身细声道:“高抬贵手呀,拜托。”康蕾心虚地猛一 抬头,只见他眼里蕴含着笑意,目光使人不可回避。 他拿了酒,说声谢谢,便转身回去掀开头等机舱的垂帘。 康蕾心里不禁一惊,这一阵所有的男人都变得有威胁性。离开 广告公司,萧邦不曾罢休,一天到晚打电话缠扰她;这一班机 的总庶务长,又虎视眈眈的;现在连头等舱的客人都老远走过 来捉弄。窗外的白云已经轻染红霞,康蕾盼着航机早点抵达。 东京的成田机场,总能叫康蕾振奋,待乘客完全下机,稍 作机上例行检查后,康蕾便与同事走进机场。走了一段路,康 蕾觉得有点不妥,原来脚上踩着的仍是工作用的矮跟鞋。康蕾 站在一旁,乘人不觉,偷偷取出高跟鞋来换,正如释重负,一 抬头,竟又瞥见那头等乘客,站在检查签证的地方远远望着她 笑。 “康蕾,今晚我们吃生鱼去,你来吗? ”总庶务长忽然又 站在她身旁。 “我吃不起啊,要把晚膳津贴省回来,日元升值呢。”康 蕾敷衍道。 “我请你,倒不成问题吧? ” “要请,便请大伙儿,怎好只请我? ”康蕾语毕,颇有连 消带打的惬意。 到了太子酒店,众人由总庶务长分配房间,康蕾一看登 记簿,只有她和总庶务长的房间在六楼。她拿着房匙惴惴不安, 匆匆上楼,“砰”的打开门,正待进去,眼前晃晃的竟又是那 熟悉的面孔。 “你为什么跟着我们住在这儿? ”康蕾将闷气一股脑儿发 泄。 “小姐,我每次来东京,都住这一层楼的。” 康蕾自知理亏,细看这头等乘客,举止优雅,也并无惹人 憎厌之处,遂不欲再辩,举步进房。才沐浴完毕,总庶务长已 来电催促她下楼。 “他们突然改转主意要吃牛肉锅,先走了,怎样? 我到你 门外接你好吗? ” “对不起,我今晚有点头痛,不打算出去吃饭,你找他们 去,也许仍来得及。” “是这样吗? 那我回来探望你。” “不,谢谢你,我会很早睡觉,不然病倒了,后天不能返 港呢。” 康蕾吁了一声,倒在床上,肚子实在哦得要命,但还得忍 耐一会才敢出去。 换了一袭黑色连衣裙,洗去脂粉,刚出房,又与那男人相 碰,他淡然一笑,康蕾很牵强地也笑一笑。 “这么晚才出去吃饭? ”他问。 “那你呢? ” “本来约了日本朋友一起吃铁板烧,但他喝太多了,我是 指你的威士忌水。” 康蕾扑哧一笑,又说:“你为何不跟那日本人同坐? ” “我临时决定来的,公司工作忙,不能为每个客户都那么 卖力。” “你干什么工作? ” “广告。” 康蕾点了点头,两人已到酒店大堂。 “我本来已订了两位,如果你赏面,可否一道去? ” 康蕾用手掠一掠头发说:“也好。” 二人乘计程车到市中心。 酒酣耳热,在店员不绝的欢迎和击鼓声下更觉热血沸腾, 两人都很会吃,嘈杂声中省掉一切交谈。 “喂,再来一个烧多卵鱼,烧金菇、鸡肾和白果,你吃 得下吗? ” 他只管笑,将墨鱼送到她的盘子上,又为她倒啤酒。她 见他没反应,自己继续跟日本厨子说了几句。 两人都吃得过饱,喝了十几瓶啤酒。 回到酒店,康蕾有点脚步虚浮,那男人扶着她,替她开 了门,然后轻托她的下颔说:“你有很过分的俏脸。” 她一翘鼻头,佻皮地往他的胸膛打了一拳。 两人遂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 康蕾吸着烟和衣躺靠床上。这几个月来,能时常离开香 港是件痛快的事,她一直未忘自己的誓言,与男同事的交往, 都是一言不苟的,为此她得罪了某些上司,但她心里很平静。 只是回忆过去的许多片断都殊不真实,蓦地又有一种不甘, 有一种冲动想变一次----不再从感情开始。今晚,那男人给 她很深的印象,但她故意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她没有追 问他在哪一间广告公司工作,也不曾和他互道名字。假如有 缘,就让它在今夜了尽,康蕾隐隐记得那男人搀扶着她时的 体温和呼吸。 电话铃声作响,康蕾直觉是总庶务长打来的,不敢接听。 柳浪人失望地放下电话,也在抽烟,在飞机上三个小时, 已被康蕾的一静一动吸引住,能在酒店遇上算是缘分,虽然 他素知那家航空公司的服务员都住宿这酒店,但以往他来日 本,从未一次对空中小姐心动。是的,他有过多次艳遇,试 过几许一夜情,但他对康蕾所冀盼的竟不是这一种。他和女 友同居四年,一直相好无事,其中主要因为他能自制,由是 没有别的女人可取代她。但康蕾的出现使他暗自不安,仿如 四年前初遇女友时一样失魂落魄。 翌天柳浪人在咖啡室吃早点时,看见康蕾拿着一个黑皮 袋匆匆上了酒店巴士,他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后面。她下车时 竟看不见他,他跟着下车,见她步进一间书店,翻阅着摄影 杂志。他想起以前也曾在这里翻杂志,怎么从未遇上她? 又 见她数过钱包里的日元,终于将杂志轻轻放下。趁她离店, 浪人悄悄把那本杂志买下来。 走出店外,险些失去她的背影,见她熟悉地走着,来到 “成田山”庙前,她轻快地拾级而上,长挑身材,很是灵动。 她换了镜头,在殿外拍摄野鸽和景致。他停了脚步,不再躲 着她,她从镜头中发现他的微笑。 “怎么? 又是你!”康蕾说。 柳浪人没有解释,将杂志交给她,杂志夹有名片。 她开始明白。也不追问,只说:“谢谢代我买了,回港 后我把支票寄回你公司。”浪人正欲推辞,康蕾又细读名片 道:“原来是广告界精英,我早听过你的名字。” “我却只在机上看过你的英文名襟章。......” “康蕾。” “你认识广告界的人? ” “只略有所闻。”康蕾不想提及她曾任职广告公司的事。 野鸽闲荡着,柳浪人不禁觉得羡慕,此际进退维谷,实 无法自遣;想起昨夜彼此的吃相,便说:“走,吃中饭去。” 二人相视而笑。 (五) 在宽阔无比的双人床上,雨芊娇小的身体愈发显得睡房的空 荡,她睡的很安静,朦胧中因为听见铃声而拿起床边的电话听筒。 “把你吵醒了,是吗? ”对方语态温柔。 “以为你昨夜会来电。”雨芊细语。 “来了日本三天,今天才可以正式工作。” “为什么? ” “有些事很难安排。”对方说得振振有词,却稍微有点误导。 “还是纯搞创作的人比较幸福。” “你说得对,有时我宁愿替人打工。” “别抱怨,别人要羡慕你都来不及。” “是的,你这么体贴。” “口轻舌薄。” “方便接吻用的。喂,说正经的,你想我买些什么回来给你? ” “每次都问,其实你自己早有主意。” “今天周末,有约朋友去玩吗? ” “少担心我,我懂得编排节目。” “我最喜欢你这样。” “就只这样? ”雨芊声音软腻。 “干什么今天这么女人? ” “浪人,就你不当我女人!” “跟你说笑,别生气。我回来之前再给你打电话。” “也许我不在家。”雨芊赌气说。 “没关系,最好不要闷在家里等我电话。” “你这人,忽冷忽热,也不晓得凭什么跟你熬了几年。” “我们的关系是还击婚姻制度最理想的一种方法;永远活于不 骚扰对方的世界。” “是啊,封闭的二人世界。”雨芊压沉了嗓子,不晓得浪人是 否听见。跟他道别后,雨芊起床梳洗,不知阿蕾是否在家,这一阵 她总爱把电话搁起,说是怕萧邦烦缠,其实她可以转用新的保密电 话,雨芊觉得康蕾这人就是糊涂。 认识康蕾近一年了,雨芊从未向柳浪人提及,她素已习惯将自 己的事收藏,可能是柳浪人对她训练有素,她接受了那套个人自由 的浪漫,在这家,电话归她的,浪人只用他的传呼机。 她和浪人有一种默契,都容许对方各自结交异性朋友,当然以 不能威胁彼此固有关系为原则。这种爱情理论,雨芊念大学时已经 相信,可惜女人很难同时爱上两个男人,她不禁苦笑。 周末酒吧挤满了人,侍者领着康蕾和雨芊,向靠通道的圆台扬 一扬手,康蕾蹙眉,雨芊对侍者说:“我们往近歌台那边坐。” 女歌手唱着欧西流行曲,袅娜风骚,悉堆眉梢眼角。邻桌坐了 两个洋人,衬衫款色颜色几乎一样,健硕的那个不住摇摆和拍手, 非常投入,较瘦长的那人则一言不发,静静听歌。 “准是同性恋。”康蕾向雨芊耳畔说。 “我也这么想。”雨芊笑答。 其时又来了几名洋妇,想她们是同国游客,所以认识,四个人 往这两人的小圆台挤坐在一起。健硕的遂跟洋妇调笑。 康蕾口没遮拦,又说:“挤死了,原来是两性的。” 雨芊续说:“怎么不挤? 每人只分得六十度角。” 狂笑片刻,康蕾又痴了起来,想起昨晚在东京,是自己半生第 一次不问根由的放任;一整天跟柳浪人闲逛之后,回到酒店又是午 夜,今次他们没有喝醉,二人在六楼呆立半晌,不知如何分手,还 是流浪人主动伸手把她拖住。 “昨夜是平生难忘的Climax。”康蕾终于忍不住说了,不巧一 曲既终,她的说话骤然变得响亮,邻桌的壮男会得听“高潮”二字, 猥琐地向康蕾眨眼睛。康蕾赧然。 “怎么了,平寂数月,终有转机? ”雨芊好奇地望往康蕾。 “只要不计较未来,何妨对酒当歌? ” “可惜余音袅袅呢!” “不求赢就没所谓输。” “何必忽然变得这般虚无? ” “是吗? 我受够了,男人嘛,孽胎祸根!总不能借之活命。” “也许否及泰来。说一说你的新相知吧,让我替你占卜。” “算了,今次让我保持一点神秘,况且他未必会再找我。” “啊,康小姐竟变得如此谦虚!” “因为他根本无从联络我,我什么也没有留下。” “有时命运也是可以掌握的,譬如我们本来要坐通道那张台前 的,结果不就因意愿改变命运吗? ” “我不期待,却不表示我悲观。”康蕾浅笑。 二人从酒吧上来,经过酒店大堂,雨芊忽有奇想,说要和康蕾 留在酒店联床共话。康蕾住惯了酒店,直觉此念颇有创意,她倏忽 又说:“雨芊,难得你的男朋友不缠身。” (六) 又快到圣诞节,康蕾从中东飞返香港,抵埠后准备返公司一 趟。自个多月前雨芊教她转换电话之后,生活异常平静,凡同事 约会她,她都一一推掉,心中惦念着的只有一个人,但他一直没 有再出现。她苦苦琢磨着,这个圣诞不知怎样度过才好。 返抵公司,换好便服,走去翻看自己的信夹,里面放有很多 张圣诞卡,都是同事写给她的,康蕾没待拆完所有信件,便乘的 士回家,在车内闲着,不禁继续拆信,同事甚众,字迹往往陌生, 只是这一封贴有邮票,应该是市内寄出的,康蕾有点疑惑,拆开 细阅。 是一张卡,里面印有两行英文字:“想你,你仍在那儿吗? ” 右下角签有柳浪人三个字,附有个多月前同样的名片,不过名片 上补写了一个传呼机号码。 康蕾见了传呼机号码便痛恨,想起半年前与施曜邦联络,便 是靠着这阴差阳错的传呼机,永远不能把握得什么。卡是一个星 期前寄的,由于康蕾经中东飞往伦敦,不禁耽搁了,其实康蕾也 晓得如果柳浪人要找她,唯一的途径便是如此,但她不肯定他会 否这样做。 康蕾凝视的士内搁在椅背的无线电话,她终于拨将起来,她 对传呼台说请对方留话,再拨第二次传呼台便给她一个电话号码, 她又拨着这号码。 “喂,请问柳浪人在吗? ” “我是了,康蕾!?” “是的,我离港十多天,刚回来。” “太好了,我们可以见面吗? ” “你在哪儿? ”康蕾问。 “我在驾车,拿着的是无线电话。” “哈,真巧,我也在的士内。” “好,你报告位置。” “我刚上东区走廊。” “叫司机掉头驶往艺术中心吧,我此刻在干德道。” 两辆车几乎在同一时间抵达艺术中心门前。康蕾匆匆下车,走 进浪人的车内。彼此傻笑一阵,浪人忍不住深深吻着康蕾。 “为什么不找我? 把我的名片丢了,是吗? ”浪人摸一摸康蕾 的头发。 “反正你要找我总是有办法的。” “女人总是缺乏先找男人的勇气。” “男人总不负先找人的责任。”康蕾本想促狭,却顿觉失言, 而浪人,也为她的一句话沉默起来,他只知道想念眼前人良久,良 久。 (七) 雨芊暂且放下广告草图,向窗外的维多利亚海港望去,时已 入暮,对岸建筑物亮起了圣诞灯饰。 公司大部分同事都未离去,气氛沉闷得叫人窒息,也难怪, 圣诞前夕,不但不能提早下班,反而要比平日久留。 “他妈的萧!”冷不防摄影师阿花突然朗声谩骂,响彻了这 一层楼,阿花继康蕾后上任,十分男性化,当然不会引起施曜邦 兴趣,倒经常使他感到头痛。 不过施近月来的作风确是变得不可理喻,总爱吹毛求疵,不 断命人把设计重做,为此雨芊也受了苦头,只是她素有过人的忍 耐力,从不会因忙乱的工作影响情绪。 她也颇能捉摸施曜邦最近的心理变化,自康蕾走后,他不禁 落落寡欢。最初一两个月,那位艳妇频常接他下班,他仿如木偶; 其后那女人没有再来,他的脾气反而暴躁起来。发现康蕾转了电 话后,他好几次私下找雨芊探听康蕾的近况。雨芊冷眼旁观,只 觉得施曜邦很没出息;事前辜负了康蕾,事后又不够洒脱。 雨芊庆幸浪人不是那种情狂的男人,虽然一方面,她也暗地 希望他能多陪些她,好像这样的圣诞前夕,浪人仍忙于应酬,雨 芊难免有点失落,她总觉得人的优点往往即是其缺点,只听凭你 从哪一面看。 施曜邦突然走了进来,拿着一罐啤酒,满面通红的很是可怖, 他似笑非笑地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康蕾明知他有点不妥,她强装轻松。 “把草图交给我,你们都下班去,我一个人留在这工作。” “不要紧,反正我没事。” 施曜邦突然圆目一睁,双手按在桌上说:“我很想见康蕾, 有两次我到她家楼下,等至深夜,她没有回家,她最近怎样了? 有了新欢? ” “阿施,你何苦再找她? 对你对她都不好。”雨芊平生最怕 苦缠不休的人,她关心康蕾,不得不对施直言。 施曜邦呆了一会。“不瞒你说,我和 Joyce没有感情,所以 同居多年也没有正式结婚,到了去年,她逼我多次,我才草草跟 她办了手续,康蕾是我真正爱的第一个女人......”施竟然微微 泣噎起来。 印象中雨芊未见过浪人流泪。施的模样虽然可悲,不过雨芊 对异性心肠较硬,只觉得不堪的人在流不堪的泪。 “你既和她没有感情,又怎会同居? ”雨芊冷淡地说。 施默然不语,离去前喃喃道:“我很孤独!”雨芊不晓得他 指的是从前抑是现在。 (八) 虽然雨芊曾经来电,提醒康蕾最近要提防萧邦,但康蕾的心 情依旧的雀跃,今晚她约了浪人吃日本菜去,重温东京的美梦。 “我喜欢庆祝西历元旦,但庆祝的方法是在除夕吃年夜饭。” 康蕾说。 “真亏你,西方习性,东方传统。” “没关系,择肥而噬。”康蕾把一块金枪鱼送到口里,语带 双关,说不出的佻脱。 “难得与你团年。”浪人说得轻描淡写,但康蕾一怔,却感 温馨。 吃得一会,浪人的传呼机又响了,康蕾好像预感到他会很快 离去,不过,以往的挫败,令康蕾慢慢地成熟,大不了今宵有酒 今宵醉,她已漫无所求。 果然吃了饭,浪人便匆匆告别。 驾车抵达和雨芊约好的酒店,进了扒房,浪人又得吃他的第 二道晚饭,他只叫了龙虾。 “为什么今天吃得那么少? 你不舒服? ”雨芊关心地问。 “饿过时,胃口不好。” 其实若非浪人向来胃口很好,也应付不了连续几天吃这么多 餐。他想起一出意大利喜剧,男主角分别有三个老婆,经常吃完 又吃,终于疲于奔命而死掉。 浪人从前没有这个经验,对其他女人只是逢场作戏,但他与 康蕾几天内进展这么快,自觉出于真心。他不敢想得太远,忽然 抬眼一看雨芊,发现她瘦了许多。 “你瘦了,最近公司太忙吧。” “上司实在太烦。” 浪人本想对雨芊说:“辛苦便不干也罢,反正并非志在那一 点钱。”可是话儿梗在咽喉,心想雨芊若闲起来,自己更难于两 边求全了。明知道自己有点自私,却很无奈。 自从雨芊听了施曜邦的剖白,便不禁想起自己和浪人的关系, 她和他也是同居多年,彼此对外身分隐昧,这种情况下,会否易 于造成第三者的出现呢? 会否仍有结婚的一天呢? 而结婚有保证 了什么呢? 一连串的问题,令雨芊很疲累,到底韶华易逝,今天 的她已不复当日豪情! “不结婚真的那么好? ”雨芊劈头问了一句。 浪人有点愕然,想了一会。“我们不是很愉快吗? 这种彼此 尊重的关系----” “但有些时候,我想公开。” “你以前喜欢这种不公开的自由。” “是吗? 也许今天我特别情绪化,倒想有点束缚。”雨芊感 喟道。 (九) 暮春,该开的花都已开过。康蕾觉得一年之中,从深冬至春 尽都是她的好日子,譬如跟萧邦、浪人都在这季节结缘。她隐隐 担心着春之将逝,尤其每临五月----她生日的月份,她便有一种 不祥的迷信。 不过复活节期间尚不宜这么善感,她自勉地想,她向来喜欢 节日。 这几个月,她仍如常跟雨芊见面,不同的是她说话时学会有 所保留。她不是不想和雨芊畅谈浪人的种种,只是打从开始她便 缺乏信心,好像明知一切会无疾而终,也懒得多说;雨芊只知她 在东京交了男朋友,时喜时忧,也不便追问。 又是飞往东京的航机,康蕾今天被安排在机舱下层的厨房, 负责弄热机餐,一个人闷在密室里工作,若非有一片可以窥看蓝 天的小窗,恐怕早晚会患幽闭症。待有些同事下来吃小点,她便 操作着那超小型升降机走上客舱。 上面仍忙着递酒,她也帮忙着拿一瓶新的白兰地前舱,一个 小孩走过来向她讨纸牌,她答应着,小孩指向她的座位,康蕾朝 那边厢望去,蓦地心就直提上来,她从未想过程雨芊和柳浪人会 同时出现她眼前,他们正在交头接耳。 她想急急退回厨房下面,但那边的同事扬手示意正等着那瓶 白兰地,她硬着头皮走过去,拼力冻固住千愁万绪,下意识却有 一个决定。 雨芊看见康蕾,惊喜之情刹那飞扬,当然,由于浪人在侧, 她毕竟有点腼腆。 “阿蕾,怎么会遇见你? 你不是说复活节飞往加拿大的吗? ” 雨芊问。 “此谓冤家路窄,你总躲不开,有同事和我对调了班机,她 要到加拿大探亲。”康蕾强振其嬉笑的本色,仍不敢正眼看柳浪 人,可是她已深深刺了他一句。 柳浪人料不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你住哪间酒店? ”雨芊又问,仿佛她仍没有足够心理准备 介绍浪人给康蕾认识。 “你不晓得? 就在太子酒店。” “真巧,我们也住那儿,来,替你们介绍,康蕾,我的旧同 事,他......柳浪人。” 柳浪人深深握了一下康蕾的手,用力得仿佛在宣告什么,彼 此含糊地招呼着。 康蕾咧着嘴笑,但眼睛却不在笑,定睛撑住要澎湃流倾的泪 水。 他们约定在酒店大堂见面,然后康蕾冲进洗手间,吞着声泪 流满面。 (十) 康蕾换了一袭鲜红的衣裙,走到雨芊身边。往日飞抵异地,她 必先洗去脂粉才上街的,但此刻的她比在机上更觉浓艳,雨芊以为 她未及卸妆,不过浪人对她眼下盖不住的浮肿看得明白。 三人到了成田市,康蕾一直走到雨芊身旁,浪人到自动贩烟机 买了包香烟,借故堕后,看着两个女人的背影,趁亮起的绿灯并肩 走过马路。熟悉的交通灯音乐依旧沉吟着,像老年人说着老故事, 红灯又亮了,她们的背影渐渐没入夜路种,仿佛仿佛,一个是水中 月,一个是镜中花。 雨芊今晚的心情很特别,好像一直藏在胸口的一块美玉,突然 掉出了襟前。终于让康蕾遇上了浪人,正好了结一件心事,从此以 后,在康蕾面前,再没有可隐瞒的什么,她有一种奇怪的兴奋,夹 杂着不安。 浪人捺灭了手中的纸烟,不由得赶上前,直至与她们同步,康 蕾这一回头,瞥见了他,这一刹那的接近,反见暌隔的渺茫。 雨芊提议吃铁板烧,浪人留心着康蕾的反应,康蕾疲惫无力, 仿佛在踩钢线,稍一不慎便支持不住。 “不如吃清淡一点,鳗鱼饭好不好? ”康蕾只想尽速回到酒店 房间。 “我没有问题,你呢? ”雨芊问浪人。 “依你们吧。” 喝了几口绿茶,康蕾强振精神,首次淡然看着浪人,又看雨芊。 “准备到哪儿玩? ”康蕾问。 “他呀,来东京就只管吃,我就只管买东西。”雨芊笑着答。 “是的,我喜欢极饱的快感;看过一出电影,两个人对着吃, 不断吃,终于双双饱死了。”浪人忽然话多起来。 “你可有这样的吃伴? ”康蕾没有放过机会。 “那准不会是我。”雨芊抢白。 “如果有,倒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死了也无憾。” “康蕾也是顶能吃的,吃很多也一样苗条。”雨芊兴致勃勃地 说。 “在我,有人陪着吃,已感幸福,焉敢求人陪着死? ”康蕾自 嘲。 “怎么了? 阿蕾,忽然这么文艺? ” “是啊,好让大伙儿未吃先饱死。”康蕾朗笑,可惜笑得不像。 一席鳗鱼饭匆匆吃过,柳浪人虽然吃了两碗,仍感空虚。 回到酒店,康蕾庆幸自己的房间在五楼,不用目睹他俩双双进 房的情景。 神游魂荡地从冰柜取了啤酒,就顺势坐在地毯上,瞬间眼角又 闪着泪光。去年五月,她就未曾认真地为萧邦哭过,今次怎么搞的, 眼泪要流到几时? 是为浪人? 为雨芊,抑或为自己悲哀呢? 但起码, 为了雨芊便不能再哭了,她说等一会要进来。其实自己在机上假装 不认识浪人,已经反应了一种抉择。 可是,为什么我爱的男人身后总跟着一个女人? 难道我命定只 能做外遇? 康蕾忽然冲进洗手间,取出洗面霜,一倒又过了分,她索性都 涂往脸上乱擦,擦得一塌糊涂,然后开了水喉,俯身用手冲洗着脸, 直至铅华尽褪。她抚着自己冰凉的脸,又不禁想狂哭一番。 雨芊在叩门,康蕾收敛痴态,先行对着镜佯笑一下,然后开门。 “我们明早乘快车往东京。”雨芊道。 “待会早点回去休息吧。”康蕾应和。 “遇到你,真兴奋!怎能不谈一会? ” 康蕾看着雨芊,觉得她今天特别感性,是的,阿蕾几曾看过她 与男朋友一道时的面貌呢? 都怪雨芊,早点说出男朋友到底是谁就 没事了,真的没事吗? 自己忍得住不见浪人吗? 浪人到底爱谁? 但 都没关系了,他保持冷静的缄默,已表明了立场,康蕾想着禁不住 叹了一声。 “在机上做得太累了,是吗? ”雨芊很少看见康蕾没精打采的, 随之又发现地上的啤酒罐,她捡起来丢进废物箱,然后与康蕾对床 坐着。 康蕾回想一年多与雨芊声气相投,分享着自己的喜与忧,这一 遭却欲言而未语,忽然脑海中闪过萧邦的女人在警署外伏在自己怀 里的一幕,此际她也有种冲动倒在雨芊身上哭一场。她想伸手一把 捉住雨芊,雨芊却倏忽站了起来,康蕾伸出来的手只好继续伸了一 个懒腰。 “真的,我真的很累。”康蕾轻声说。 雨芊爬上床,坐在康蕾背后,替她推拿着背,康蕾将所有浮掠 过的冲动压抑下来,笑是她的本能。 “哎呀,很痒。”康蕾笑。 “别动,动着人家怎地按摩? ”雨芊说。 “不如请个日本按摩师进房服务,咱俩有福同享。” “我没试过,正经的吗? ” “你想要不正经的也有。” 雨芊听了随即往康蕾肢窝中呵痒。 -- (十一) 甫进门,抛下行李袋,康蕾便倒靠在藤沙发上。她忽然厌倦 了空中的生涯,从日本返港这一程,总庶务长很难处,她受尽了 闲气。但问题也不在此,想到此刻仍留在东京的浪人和雨芊,不 禁觉得一段孽缘,皆由飞航开始,也由飞航了断。 最初想飞,以为摆脱了萧邦便可潇洒的独来独往。如今仿似 顿悟过来----心扉不锁,天涯海角也无法逃情的。 不过康蕾率性不喜回头,更不屑与人争爱。对萧邦如是,如 今对浪人更应如是,以前从雨芊口中,晓得她已和男友相处多年, 雨芊究竟明白浪人的德性吗? 康蕾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第一个浪人 瞒着雨芊去追求的女人,但她肯定不想和雨芊剖白。 康蕾没有这种道德观;觉得对雨芊揭穿了不表示对她好,路 是她自己拣着走的,康蕾尊重及保留每个人的自由,即使这思想 是过分的西方。 不知不觉又坐到黄昏,康蕾正想出去吃点东西,电话却响了。 诧异是浪人的声音。 “阿蕾,你不要激动,一切等我回港再说。” “求你不要再找我,雨芊呢? 你这浑蛋又撇下她悄悄来电!” “阿蕾,我仍想念你。” 康蕾第一次搁掉浪人的电话。 竟然回到家里也不安宁,康蕾有点歇斯底里,捏起皮包便走 出去,想着做人常颠三倒四地来来去去,总看不到岸。 大厦门外的人影,骤然又使她吓矮了半截。 施曜邦呆呆地站着,目光有迟钝变得有情,好像瞥见黑路上 的微光。 “阿蕾,你不要走。”施喊道。 康蕾甩掉他的手,发足狂奔,萧邦紧追上来。 “你疯了么? 我又不会伤害你的,一年来不曾见面,你总得 和我谈一谈!” “萧邦,你不要缠我,还有什么好谈? ” “有的,阿蕾,我和她离婚了。” 康蕾稍停脚步。 “去年她不想我跟你在一起,苦苦威胁我,最初几个月,寸 步不离的,后来她认识了一个小杂种,倒要求我离婚,我把楼宇 都给了她!阿蕾,我们从头开始吧? ” “是的,你失掉了一切便来找我。” “我是为你放弃一切的!”施愠怒道。 -- (十二) 柳浪人的秘书,是刚毕业的英国女孩,贪玩来了香港,办事 能力不算高,唯一使浪人满意的,是她善于替他保守秘密,也懂 得替她打发麻烦事。浪人拨内线电话对她说:“Angela,今天订 了花给康小姐没有? ” “放心,依旧是一打红玫瑰,花店已差人送去。” 这些天康蕾一直拒见浪人,他受不住她经常挂断电话,遂改 为送花。 其实他内心揣测,也不知怎打算。 他向来觉得人生是应该欢愉的,对于爱情,他只求永久,不 信专一,因为找到固定的情人而要压抑对其他女人的感觉,他以 为是消极而不够浪漫的。他不和程雨芊公开关系,常自信是给予 她无尽的自由,她不介意她遇上别的男人,甚至惹起小小火花。 可能他接近狂傲吧,总预感雨芊最终仍会心向着他,和他厮守一 生。 一切烦恼来自他对康蕾之不能自制。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对 他无求、不妒、不怨、不滋事、不回头----康蕾令他意想不到。 也许雨芊也具有同样优点,但不同的是康蕾含蓄着的浓情。雨芊 一直给他柔情似水的感觉,生活安然无波,然而康蕾陪着他时, 眼含郁而似笑,嘴轻撇而有情,欲敛还张的情意,像按捺不住的 风,卷夺着浪人的魂魄,他经不起纵身随风而去的诱惑。 这一阵雨芊好像对一切浑无所知,浪人也曾怀疑,这是否她 素来的自卫本能,但细看又觉得不像,雨芊对康蕾表现的这么亲 昵,一旦识破,自是不能这么平静。 柳浪人连续几晚都很早回家,只因为约不到康蕾,也无心在 外胡混而已,但无意中反令雨芊快惬起来。其实浪人也不难察觉 她最近的转变,好几次她都技巧地向他暗示她想安顿的意思。她 的眉宇仿似无色的笔,勾画着她的渴求,这种压力使浪人不敢正 眼看她。 平日彼此工作忙碌,习惯在外面吃饭,今晚雨芊亲自下厨。 浪人蓦地发现饭桌上正插着一打鲜红的玫瑰,他微微吃惊,是否 秘书摆了乌龙,将送康小姐的花误送给程小姐呢? “花是男友送你的吗? ”浪人诈作幽默。 “没那么好命。”雨芊在厨房应着。 “你平日很少插花。” “是吗? 也许我应该学习一下。”雨芊走出来,解下围裙。 “向谁学? 学什么? ” “这两次探康蕾,见她家里都有插花,自己不禁也学着插。” 浪人微觉恻然,雨芊的坦白,更使他觉得有点辜负了她。 (十三) 以前,程雨芊有一种奇怪的情意结,不敢向康蕾倾诉心衷,自 从三人在机上相遇后,雨芊的态度释放了许多,她和康蕾好像彼此 易了位,深藏的变得开豁,佻达的变得沉滞。康蕾很怕雨芊在她面 前提起浪人,忽喇喇失去了浪人还不够,自怜对雨芊也感貌合神离。 “阿蕾,我很想和浪人正式结婚,你说是不是很傻? ” “能够同住一起,不已很好么? ” “我很矛盾,以浪人的性格,四年来对我不变,可能就因为不 曾结婚。但我忽有奇想,深觉婚姻好像一艘遇难船上的必需品,丢 了它船便轻省好多,不致那么易沉;但不丢掉它,两个人至少短期 内比较饱暖充实,问题在你永远不晓得在哪一刻不能负荷。”雨芊 犹如赌徒下注前和赌友侃侃而谈一样。 “假如一开始就是一艘遇难船,结不结婚都没有关系了。不过, 要是我,与其守着船等着同死,不如拉住他一起跳水,彼此要是失 去依傍,可能更想挣扎求生。” 雨芊凝视康蕾,摸不清她说话的涵义,却感觉到话语背后那种 看破的冷漠。 “别想太多,我有拯救的伎俩,当真遇溺,你大可随时向我扬 声呼救。”康蕾嫣然一笑,但她也自觉最近说笑时总是画虎不成反 类犬。 别过雨芊,康蕾不禁自省起来,深觉爱情的奢侈,愈发显得友 情的实在,她希望能快点和雨芊恢复昔日言笑晏晏的欢乐。 这下午她拿着摄影机,原想街头猎影,又顿觉连对摄影都失去 热忱,只是懒洋洋地让人世间的风景身边流过。 施曜邦整天伫立在康蕾的门前,比邻的住宅不时有人探头从门 隙张望,见他没有任何动静,也就不理了。 他心里藏着许多幻想。与Joyce 办了离婚之后,这两星期他无时 无刻不想着康蕾,无论对Joyce 或康蕾,他自觉无愧于心。他永不会 明白,他一直寻找的只是对自己周全的现实,所以从前他肯为康蕾牺 牲,现在亦不轻易放过康蕾。此际他只为自己的多情自我沉迷。 康蕾开门时,冷不防有人拥抱着她,她的尖叫声因看见施曜邦而 曳然停止。康蕾愤慨地想堆走他,施反而夺门而入。 “蕾,原谅我,没有你我下半生怎过? ”施强吻着康蕾,紧搂着 她。她拼尽力气挣扎,霎时二人彼此失去平衡,康蕾撞向柜角,右颊 上的颧骨登时淤肿起来。 康蕾觉得视线有点阻碍,摸一摸自己的脸,“哇”地吃惊说: “你......你给我滚!” 是晚雨芊来电,发觉康蕾声音异于寻常,好像曾经哭过,细问下 去才知底蕴,连忙乘夜赶去探望康蕾。 康蕾的颧骨变得更红肿了,眼肚也是浮肿不堪,雨芊看得心痛, 打开康蕾的冰箱,发现里面除了啤酒则空无一物,她立刻到便利店买 了鸡蛋回来,煮熟后用毛巾将鸡蛋裹住,在康蕾受伤的脸上来回的揉 着。 “蕾,你最好暂时搬离这里,避一避萧邦。”雨芊理性地提议着。 “往哪儿躲? 你晓得我已离家独居多年。” “往我那边暂住好了,浪人不会介意,而且能守秘密。” 一说浪人,康蕾便全身瘫痪起来。雨芊走进厨房,换过另一只鸡 蛋包住,康蕾感激地望着她。 “很痛吗? ” “痛的要命。”康蕾说的是自己的心。 “有个男人陪着至少有一个好处,方便有事时有人照顾。那一次 公司拍广告外景,我不小心撞肿了膝盖,回家后他也是这样用鸡蛋替 我摩挲......” “雨芊,不要说了,我命中无此福分,相士批我倘有夫亦徒且虚 名。” “别怨命,这时代不同了,女人像我们这把年纪,看起来也不过 二十二三,我今年二十七了,人家以为我是独身的,问我是否寂寞, 我与浪人虽无名分,但他娱乐性丰富。你就不要因为挫败太多,削足 适履起来。” “我像这样的人吗? 其实我比你对男人的要求更底,只不过连找 个可以同居的男人也不容易。” “我倒不明白,你条件好,要求不高,更不乏裙下之臣,为何不 能放开怀抱? ” “十五岁时,我很道德,希望弱水三千,只舀一瓢;到了二十岁, 我很浪漫,希望随缘而乐,只想男人爱我时专情;如今二十五岁,我 不道德,也不浪漫,无论今夕何夕,但求片段式的鱼水之欢而已。” 康蕾语气平淡,像说别人的事,但眸里神伤,水盈盈地迷朦。 “阿蕾,你断不会为了萧邦......,这一阵你变了,心有隐衷, 都不肯跟我说。”雨芊定睛望住康蕾,康蕾一瞬间如江堤崩缺,拥住 雨芊大声地哭。雨芊等她哭个痛快,轻拍她的手背。 康蕾猛然抬头说:“去年秋天,我在东京认识的男友,就是浪人。” 瞬间雨芊缩开了碰着康蕾的手,他觉得很讽刺,忽误长久以来对 康蕾隐瞒浪人原是一种潜伏的恐惧,有缘的千里仍相会,纵使她从未 有过一刻自觉的机心。 雨芊这一夜就睡在康蕾家,她实在害怕回去面对柳浪人,由于真 相大白,她和康蕾赤敞而难堪地谈着。康蕾很奇怪雨芊的反应这么冷 静和疏离,她问了康蕾许多问题,甚至在分析浪人对康蕾是否情真。 两个女人只管谈着过去,没有现在和将来,康蕾忍不住终于这样 说:“雨芊,往东京那次遇到你们后,我一直没有再见浪人,这件事 你拭抹过去好了。”雨芊沉默片刻说:“你其实不应自以为对我好而 不老早告诉我真相,现在且不要再谈,你要好好休息。” 翌天雨芊上班,将感情波动暂时抑压,她觉得当前最重要的,是 要找施曜邦谈一谈。 “阿施,我昨天看过康蕾。” “她好吗? ......”施嗫嚅着。 “还好,不过我跟你说,阿蕾若出了事,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随便你,你大可在公司说我不是,我已一无所有,连这职位也 不在乎。”施悻悻地说。 “你这算拼了自己也要毁她吗? ” “我怎会毁她!?我多爱她,为了她我一年来未尝好好过活!” “你倒很会营造自己的悲哀!”程雨芊一时气惯,对眼前的上司 已失去尊重。 “程雨芊,你的工作表现向来很好,但请你不要干预我的私事。” “阿蕾是我的好朋友,你容许的话,你也算是我的朋友,我了解 阿蕾,你不可能打动她的。”雨芊一口气说。 雨芊提早下班,她实在心力交瘁,阿蕾的剖白,令她知道事情并 不简单。阿蕾虽为她不肯见浪人,可是一字一语,都掩不住未了之情, 自己又何尝不是? 跟了浪人四年多,忍受着他不羁的行径,总是舍不 得离开他。 柳浪人到底算什么? 雨芊伤心地自问。 浪人回来,一看雨芊就知不对劲。昨夜她没有回家,也没有电话, 他辗转反侧,终于鼓起勇气拨电话给康蕾,却竟然听到雨芊“喂”的 一声,他连忙挂线,跟着整夜失眠。 “为什么不问我昨晚在哪? ”雨芊冷语。 “你不告诉我的事,我向来不问。”浪人答。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你其实知道我昨夜在康蕾家。” 柳浪人很无奈,坦认说:“是的,我曾打过电话找她。” “你对她是认真的吗? 你这生人试过认真地爱过一个女人没有?!” “有!就只你们两个。” -- (十四) 那晚开始雨芊便搬到另外的房间,这件事使浪人很受不了。他 公司事务很忙,跟女人调情尚有时间,为女人稍有葛藤,则极不情 愿。他理性地想,他比较能把握雨芊的性格,因为雨芊像她,冷静 客观,从不给他麻烦;康蕾则不同,感性过强,做情人最理想,若 陪着他一生一世,准容易受他伤害。 他终于投降,答允雨芊一年内跟她正式结婚。可是作了这抉择 之后,内心就愈发思念康蕾,假想如果没有雨芊,他一定会拣康蕾, 说不定还会为她修心养性,从此不再浪荡。 浪人对于女人,又别有一番细心,他没有忘记康蕾的生日,也 没有忘记康蕾对于生日和节日的重视,他渴望多见她一次!也许在 东京这样的环境下分手,于他终有遗憾,有损那大男人的自尊,他 未曾尝过被撇弃的感觉。 他经常搭飞机,和康蕾其中一个男同事很熟,从他的航飞时间 表内,他也发现了康蕾五月中旬工作的航线。于是他悄悄地买了机 票,打算飞往澳洲公干后,顺道到耶加达探望康蕾,当然他告诉雨 芊整个星期都会在澳洲。 耶加达烈日当空,闷热得使人窒息。柳浪人坐在的士内,催着 司机迅速驶往酒店,他不担心康蕾会出外逛街,他料想她为人怕热, 而耶加达的商店也不会引起她的购物欲,他只担心她的同事在替她 庆祝生日,或者她闹情绪申请调换航程而根本不在这儿。为了使一 个女人惊喜,煞有介事地飞往耶加达,连柳浪人自己都觉得奇怪。 康蕾默默地坐在酒店房内,苦笑自己的预感又一次应验了,每 逢生日都是那么地倒霉。要是在香港,至少可以找雨芊陪伴。经过 一次剖心,更觉雨芊难得,她喜欢胸襟宽宏的女人。可惜浪人的介 入,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阴影。爱情和友情,使她开始感到一种并 非来自独居的孤独。 有人在拍门,康蕾用英语问着,门外的人清朗地说:“是我。” 这声音仿如隔世,康蕾伫立着,心跳得厉害。 开了门,柳浪人从容不迫地内进,依旧洒脱地轻笑。彼此无言 地端详了很久,康蕾不禁一瞬豁开了,二人紧紧地相拥,好像怕一 放手对方便会立刻消失。 从傍晚到翌天下午,他们一直没离开过房间,侍者却要忙着送 餐进房,晚上送了两次,白天送了三次,其中有一次,连同柳浪人 预先在大堂订了的生日蛋糕一起送到。每次都由柳浪人开门,吩咐 侍者在门前放下餐桌便可离去,侍者从那里可以瞥见一直胡乱搁在 大藤椅上纹风不动的衣衫。不过由于多赚了小费,也知趣地不敢稍 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