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曾这样狠过 二零零一年时候,东莞在我看来,是一个正在崛起的城市,不过变来变去,没 什么创意,今天是这样,明天变那样,后天又变成这样。《南方都市报》有一篇评 论写道:有俩类人不能来东莞,一类是脑袋里充满创意的人,另一类是保守得牵手 被认为会怀孕的人。 听说黄豆最近来东莞了,可是我不知道他来东莞干什么的。他来之前还打过电 话给我,电话信号不好,沙沙沙的声音就像没收到台的收音机,我听得迷迷糊糊, 好像说到什么黑社会,什么办公司,其余的全没听到。这厮曾说老爸要调到市里当 官了,这话不知是真是假。 黄豆当年在大学里也狠过几下,九七年夏季一次跟社会上的混混发生冲突,这 小子从地上拈一块砖头就往别人脑袋瓜子拍过去,那人当场倒下,血流一地,呜呜 声凄婉感人,随知后面又冲上来三个,吓得黄豆屁股尿流,跑回宿舍搬救兵,把我, 李君,顶衣架一并叫过去,顶衣架一个顶俩,我和李君俩个顶一个,吓得那三个屁 股尿流地仓皇逃窜,最后我们胜了。黄豆这家伙竟然站在傍边拍DV录像,像极了狗 崽队的人,如果是军人,这人肯定第一个成为叛徒。 我的头发气得竖起来,脸面有种火辣辣感觉,可能是我刚才用力过度,我擦着 细汗说:“你丫的,我们为你流血流汗,你站着屁都不放一个。” 黄豆笑说:“这不是给你们在拍英雄事迹嘛。嘿嘿,多年后,大家再来看看当 年的傻样子,一定会笑死人的。” “不用等到多年后,现在已经很好笑了。”李君笑嘻嘻地叫着。 “看样子有流氓并不可怕,怕的是像我们这样有文化的流氓。一拳一掌,哈哈。” 顶衣架还沉庆在刚才的打斗中,他自个儿在一傍给我们舞起了刚才打架的招式,好 像武术特工队那般有板有眼的。 随后,我们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堆,整个夏天,香樟树一打一打的叶子在 头顶茂盛地疯长,而我们的笑声始终没有停止过,是的,属于我们那个时候的青春, 总感觉用之不尽,因为在我们那个肆无忌惮又有点傻性的青春期,根本不知道青春 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开心,玩耍,摆阔,追求一切符合那个时候的真实自我。 另一次是九八年长江黄河泛滥成灾,俩岸子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黄豆对水也 是深恶痛绝,因为他小时候差点死于水祸。看着一座座房子被水湮灭,看着家里的 沙发椅子锅子瓢瓢零零散散漂浮于汪洋之中,摄像机前的每个平民的脸上一片失落 和叹息。黄豆在食堂里边看电视边吃着盒饭,看到此情景,突然把饭盆一扣,调羹 甩出几米开外,从凳子上窜起来,向外面冲去,他找到罗长城,从身上掏了半天, 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拾元钞,塞进罗长城的衣袖里,脸上泪花散落,双手忸怩地缠在 一块,哭哭啼啼对罗长城说:“班长,这是我为洪涝灾害表示的一点点心意。”那 个季节里唯一有着英雄风气的缩影,无形地定格在我们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里。罗 长城看着他双手放进裤兜里,眼睛以四十五度的视角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肩膀一 伸一缩的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是九八年啊,十块钱相当于现在的 二百块钱,何况那时的黄豆生活都靠我们接济着。 第二天,他联系各系学生会主席,从汗涔涔的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用大号字 型写着------抗洪宣言,大有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架势!。他找到院党委书记 陈教授,说明来意,陈教授当场拍案而定,说这事就交给你了。陈教授是前任院长 的儿子,现在前任院长官已做到了中央,现在在北京一边从政一边从商,资产上千 万,听说前些日子还换房子,买私人游艇,反正是很有钱的,但陈教授每天穿得普 普通通的,吃得也是学生餐,所以俩种谣言几乎在院里打起架来。 黄豆手执横幅,头戴白巾,腰捆红丝带,说是为受难人默哀,傍边放着几个大 箱子,看样子是来装钱的。我还嘲笑黄豆说这是洗钱的征兆。黄豆白白眼,没有答 理我,依然向前来捐款的同学笑着说谢谢,样子极为认真,而我突然一下心虚起来, 于是渐渐地自讨没趣地离开。那些日子,黄豆每天深夜回来,每晚第一句话就是我 今天数了多少钱,比验钞机还快,我数完一千,验钞机还卡在八百块钱左右打转, 数得我手脚发软,眼睛发直。 后来,胜利完成五万块的目标,可惜竟然还数出三百块假币,为这事他骂骂咧 咧了一个上午,经过重重资金转移,散钱换百钞,又经过学校的开销,又是飞机的 报销,还有伙食费,到达灾民区时,只剩三万。气得黄豆俩手发软,脚一蹬,当场 在募捐现场气绝。 黄豆一路盘点追查,原来都被陈教授私吞进荷包里了,他一纸诉到院长办公室, 院长笑了笑,右手在脑袋上挠了半天,口气神秘地说:“这个嘛,豆豆同学,这事, 我看……就算了吧。” 听到这,黄豆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走,防盗门都快被他摔破。他当时歪着嘴 跟我说:“这事没完。”讲了半天,牛也吹得差不多了,他腼腆地对我说林好,借 你的陈芳来用一下。我说你小子,别打坏主意。他摇摇头说放心吧,我虽生性* , 但我还知道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 那时陈芳是外语系学生会主席,在女生那边一呼百应,他脸上细汗如雨的跟陈 芳说我要造反。陈芳听后一时失语,半天没反应过来,然后笑得眉毛发颤,捂着嘴 狂笑不止。他继续说我带动男生,你带动女生,一起造反,为灾区人民讨回公道… …。后面的话听得陈芳鼻涕眼泪一起流,狠不得称他为英雄。 就这样,半夜准十二点,那夜一切安宁,月盘如玉,树叶摇曳,鬼影绰绰,操 场红旗飘飘,天空星光闪闪,出奇地安静,突然听到咚咚的下楼声。那时候的黄豆 已长得有点微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见到不爽的人上去就扣俩拳,嘴里开 始数落别人的祖宗先辈。他站在楼下,使出浑身力气,一声狂啸,喊开了所有寝室 的门和窗。只听到他拿着一份名字清单,像老师点名一样,声如振山,音如洪雷。 “林好”我就咚咚下来站在黄豆傍边,而后“张海福”“李君”“罗长城”“邓方 明”“姚依林”……都下来了。 就这样一群如狼似虎的人冲向院里的大道,与陈芳组织的娘子军会合,有似太 平天国揭竿而起的架势。一直从北门,喊到南门,口号是李君写的一些酸诗句。比 如“今夜子时,洪水来临,谁来救我,黄河水太浊,长江水太清,我是浊清中不长 翅膀的天使,我该怎么办?”“请归还我的家,那是我唯一的居所,一声声咆哮之 声,那是在向我呼唤。”后来又唱起了歌,有些人打翻路边的拉圾桶,有些人拿着 火把高举,有些人把书籍撕得粉碎扔了一地,有些人高举宣言说还我正义,严惩贪 官,有些人提着扫帚拖把鞋子袜子,浩浩荡荡在学校里叫嚷着。 直到零辰三点,院长打着手电筒,出现在同学们的面前,说同学们,息怒,我 一定给你们一个答复,五万块如数送到灾区手里。 就这样,抗议行动才得以平息。多年后,黄豆提起此事,俩眼放光,脸如钢铁, 拳头紧攥,一副骄傲的神色。是啊,即使那个林好每每想到此事,内心也会心潮澎 湃,激动半天,那是青春的见证。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惊天地泣鬼 神的传奇故事呢? 二零零一年除夕我回家,哥哥也回家,他提着大包小包从车站回来,我向前去 接他,他说狗娃子长大了,会知道做正事了。我说哥,出去四五年,你怎么学会了 每次回家都跟搬家一样啊,小心被贼眼看上哦。他冲我笑,对着我的胸脯就是一拳, 我则在他的屁股上狠狠捏一把。 这种动作已形成习惯了,去年老妈子病了,他一个人从北京轰轰烈烈赶回来。 我打电话问:“要我回来吗?” 他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好。”老妈子动了手术后, 拉屎拉尿要人照顾,一天七八次,他连续昼夜作战十五天,最后精疲力尽,倒在病 床上失去知觉,俩瓶葡萄糖点滴下去才把他弄醒,醒来后又继续照顾老妈子。老倌 子什么也不懂,只能在那儿干急,傻眼地看着。 一走进自家的院子,大老远的,就听到老倌子叫我的声音:“狗娃子,来击剑, 这次一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老倌子从家里捧出俩套击剑服,他生日时我送了一 万块给他,他就花了4600买了俩套,说一定要跟我比比。我摆摆手,说:“林庆华, 你总得让我喝口水,打打牙祭吧。”他噘着嘴说:“习武之人哪还有休息的啊。” 我没理他,径直朝客厅走去。老倌子自个儿在那儿摆造型,好像准备要向我发功。 杨伟听到我回来,也屁颠屁颠向我走来,说带我去看黄牛老婆,我哈哈取笑说 你的黄牛老婆终于由情人变为正妻啦。他听后不答话,也不生气。我们来到秋收过 后的田野中间,他指着黄牛说看,好看吗?像当年我哥一样威风。我的心一下炸开 来,感觉身体里的心肝肺肠都不见了,是啊,杨伟的哥在村里叫六眼,曾在村里风 风火火地活过一把,那时我们仨人常常睡在一块,吃在一块,像患难兄弟一样。 有一次他父母与村长因为分田的事争吵一天还没得到解决,六眼眼睛一斜,脑 袋一歪,身子颤抖地跑回家,从家里拿出菜刀向村长挥霍过去,村长见势不妙,脖 子一梗,像驴子一样跋腿就跑,在村里足足追了三圈,最后全身没力气,头昏眼花, 六眼刀还没来得及砍,村长自己就往墙上撞过去,俩眼一翻,死了,恐惧之下,六 眼吓得尿了一身湿,半天才缓过神来。 听说六眼早熟,十四岁就跟村里最漂亮的女生睡过,有次我在后山看到他和一 女的喘着粗气,白花花的大腿暴露在阳光下,我撇撇嘴,就离开了。声后的* 声更 大,那是中午,大家都在睡觉,没人知道后山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我的记忆里,我 常常看到六眼就带着这样一副闪闪发亮的墨镜,神气十足,可是那又怎样。后来他 找了一个小妹妹给我,问我说干不干?我说我怕。他啪一个耳光扇过来,我一个趔 趄地扑倒在地上,然后牵着小妹妹的手就走了。那一扇,让我突然醒悟,我与他之 间走的路已经不同了,我们的命运已经开始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进。 间接故意杀人罪,叛了五年,五年后,他出狱那天,杨伟带着我去接他回来, 他从监狱里垂头丧气地走出来,眼神涣散,腿脚瘸了,头发凌乱,手臂刀疤向外翻 开,眼屎一大坨,挂在他左右眼睑上,鼻涕流下来,积聚在衣领上,成了一块硬硬 的东西,裤子破烂不堪,鞋子露出了脚趾,再也不像五年前那个人人敬畏的六眼了, 倒更像个残疾又被遗落的孤儿。 有一天,他晃荡着来到我的面前,幽灵一般的声音说:“狗娃子,你知道哪里 可以弄到钱?” 我被吓了一大跳,随口说:“村口的秋月楼老板很有钱,现在还买了奔驰小娇 车呢。”我说得口水酸溜溜的,舌头在嘴巴里咋咋有声。 他转身就走了,一句话也没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走得如此的平静,原来那 一次的转身,就成了永别,他的所有过去,就冷缩成一团小小狼狈不堪的身影,在 夕阳下默默地向远方走去。我现在还后悔,我如果不开这样的玩笑,六眼的人生命 运又会是怎样呢?可是很多东西都不可逆转,否则这就不叫命运了,我后来明白, 人生中的每一次不可思议都是命中注定,而不是偶然的巧合。 许多年后,我一直很愧疚于他,我也从来没有把这个事情说给任何人听,我越 假装清白,我越假装赎罪者,我就越无法摆托他看我时的眼神。那是我欠他的,不 是名和利,而是一条命,是我一辈了还不起的清白。 第二天,全村人围在秋月楼四合院里议论纷纷,一个晚上,秋月楼的一家四口, 全部被杀害,盗走现金八万,凶手是拿八尺长刀,一刀毙命,残忍无比。那时院子 里开满了金* ,一个瓷碗碎片纷纷,没有人哭泣,只有无声的叹息和摇头,布谷鸟 的哀鸣,再也唤不醒生命的轮回。我一下想到了六眼,我感到心灵被抽空,呼吸困 难,拳头不自然的紧握起来。 六眼被抓上警车的瞬间,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睛红成一片,如一头斗红眼 的西班牙公牛,身体颤悠颤悠地走上车,脸色阴阳怪气,我的心凉凉的,感觉有一 股凉风吹落心间,久久不能平静。这次再没有上次那么幸运,第五天就执行抢决, 杨伟提着六眼最爱喝的玉米排骨汤,腊肠烤鸭,猪血蛋,眼泪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 浸染着脚下的那片黑土地。 无数个夜里,我时常梦到六眼一脸血渍,用手把他的心掏给我看,他说这是我 的心啊,你看看吧,我是清白的……。吓得我半夜惊醒,心像被捅了一刀那么难受。 如果他是清白者,那么,我肯定就是赎罪者,一辈子都活在罪戾深重的阴影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