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一直堕落着 东莞的天空总是透着热气,如蒸完面包后打开的蒸茏,气花腾腾而出,直冲得 人眼花缭乱。爱情总是一个要永恒很久的话题,当你曾经爱得多么多么轰轰隆隆时, 你现在肯定只剩苍海桑田,当你曾经爱得多么多么的死去活来的时候,你现在肯定 恨得死去活来,当你曾经爱得多么多么的纯情无知,你现在肯定活得堕落麻木。 我有一个朋友在东莞不到三年,老婆丢了,儿子丢了,妈妈死了,爸爸也随之 而去,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他说那时五口人都说要一辈子幸福地住在东莞这城市, 可是世事难料,当一切灰飞烟灭,生活对你绝情而去的时候,这才发现这是一个错 误。 现在他们真的可以永远住在东莞,可是关于自己的命却一直徘徊不前。前段时 间,找了一个女友,没过几天,女友嫌他原来是一穷鬼。他气得哭起来,双脚踮起 来,对她离去的背影破口大骂:你不就是一* 吗?你有钱,你就不会找我了,臭婆 娘,老子今天瞎了眼,竟看上你这妖精。骂完后不解气,对着电视,就是一脚,对 着壁灯就是一拳,直到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淋,疼痛传遍每一根神经。倒在地上,大 口大口喘气,脸色铁青,浑然一个将死之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他主动从公司 的二十楼跳下去,一堆肉乎乎的东西,像撑开的一朵炫目的莲花,刺激着东莞大街 上每一双空洞的眼神。他在留给老婆的遗书上写下简单的几个字:亲爱的,我走了, 十万块,你拿着,来生缘,再续爱。这不是他写的,是一观音山一个道法为他写的, 他的死正在东莞这片土地上证明着什么?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是关于死亡 的底线吧,是关于生命的脆弱吧,也可能是关于生活的无知吧,没有什么东西可以 比死来得更加的直接又方便。 那是二零零五年的时候,王豆豆再一次约我在新都会皇朝会所里跳舞,想起俩 年前的时候,好像所有的事情又重复上演了一遍,他带着一副宽边黑色墨镜,几乎 看不出他似笑似哭,似喜似忧,后面尾随着六个大汉,一律西装革履,蓝格子领带 加上擦得光亮的皮鞋,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就跟香港电影里的镜头一样。 我们坐在靠窗位置,外面流光溢彩,里面灯光幽暗,我说你个鬼头,现在成了 好人中的坏人精了,东莞没有你不干的事情。他嘿嘿笑了起来,脸上肥肉一鼓一鼓 的,耳根处有一个明显的疤痕,与刚从学校出来的那个憨厚的王豆豆完全不同。我 们聊了很多,过去的种种,当再次回忆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场看了很久的黑白电影, 依然能感觉到甜甜的辛辣味道。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扔给我一枝雪茄烟,他自己吸 了一口,吐出一个大的烟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说……我们究竟在干什么?” 我哧哧地笑了起来,我骂他:“日你他妈的* 啊,不就是为着那所谓的看不见 的幸福吗?”“错,大错特错,”他站起来,绕着长桌子向我走来,手指对着我的 脑袋说:“林好,我告诉你,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一直堕落着,并将一直堕落下去。” 他给我点上火,嘴里呸了几声,把烟吸得吧嗒吧嗒响,那时候的黄豆就像君王, 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林好,我可以完全告诉你,只要在东莞,没有我黄豆做不到 的事情。” 是的,他做到了。想起当年上大学时,我跳过课,挂过科,甩过人,被甩过, 打过架,记过过,破过处……哎,能干的我都干过了,……就是没有死过了,他曾 经像个失去方向的孩子,也跟着我一样屁颠屁颠,把我的生活走了一遍,可是谁也 没想到,这个在学校里还没我堕落的人,如今堕落的程度远远比我厉害,而我只能 望尘莫及。是的,即使他在我头上拉屎拉尿,我都不敢吭一声。前几天,他还消灭 了一个河南小帮会,小帮会的窝巢被掏个底朝天,死掉十余人,伤掉几十人,那事 就发生在寮步的一个荒无人烟的破学校里,上百号人物提着长刀,拿着铁器,冲进 去,刀起刀落间,不到十分钟,一切又归于安静,只看到血从门口缝隙流出来长达 几米余远,墙上像粉过一层红漆。黄豆手里拿着五十万的现金,对一个肥脸的中年 人说,第一次合作,今晚可以让你睡个好觉。中年人挥挥手,走出了办公室。这次 “河南帮会案”从立案起,就一直查不出头也找不出尾,但半个东莞市的人都知道 河南小帮会被人追杀这件事,这都感谢《南都》报对这件事情进行了详细的记载。 后来陆布平向我说起‘河南小帮会案’的时候,他不禁笑了起来,脸上表情深 沉,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说我第一次和王豆豆合作就如此顺利,看样子他在东莞的 地位远远比我想像的要高很多。他说话咂咂有声,一瓶3200元的人头马被他喝得咕 噜咕噜响,我不禁想到这些钱上沾过多少女人的辛酸和眼泪,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出 鞘了一样,神经质地大笑了起来,心里为中国的明天感到担忧。 陆布平现在是黑白通吃,在他接触到的各省的黑社会中,这是他见过的最狠毒 的一个团伙,而且做得天衣无缝。我不禁全身冒汗,裤裆也湿了半截,想想陆布平 就是为了那河南小弟泡完妞后拒付60块钱的费用,他竟然叫人把别人的一个团伙给 端掉。 2002年的元旦夜,街道上烟花迷乱地绽放着,人群的影子在灯光下渐长渐短, 我和黄豆坐在东莞最豪华餐厅里讲着我们现在所做的和将要发生的事情,没人知道 那些在东莞这几年发生的惊天动地的案件里,制造者就我所熟悉的人。也没有人知 道,在东莞,有多少人曾死在黄豆的手里。我说黄豆,你计算过有多少人死在你的 手里?他只摇头不说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似的,他的额头渗透着迷乱的镇定。东 莞有俩种人是混得比较好的,一种是把钱看得比尊严重要,一种是把尊严看得比钱 重要,陆布平是前者,黄豆是后者。 到2003年,黄豆成立的追债公司年收入创收500 多万的营业额,在各个镇区都 有他的人马,一个电话过去,不到半个钟头,钱就收回来了,在这个行业里面,没 有绝对的公平与不公平,谁给的筹码多道理就站在谁的一边,也没有绝对的客户和 绝对的敌人,很多时候,比如说A 公司要B 公司还债,他们把债追回来后,结果C 公司又要A 公司还债,结果他们又得带着工具跑到A 公司要钱,就这样,今天是你 的客户,也* 天一转眼就成了敌人。黄豆把鼻子一哼,把刀扔在桌上,说钱就是硬 道理,谁出的价码高,他妈的就永远有道理。那时黄豆做得非常痛苦,没有固定的 朋友,没有强大的靠山,只有王父在省里做了一个厅长,偶尔可以为黄豆的心壮壮 胆儿。那时候,500 多万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数目的钱,但公司的开销也实在 大,算下来,除了工资,就剩三百万而已,当然这些手下也不是白痴的,在下面借 着这个帮会势力,搞点隐形的私下交易已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一年十几万的保护 费全由各镇人自己兄弟们分掉,只要不把事情搞到省里去,黄豆一般不会在意。 前几年一个兄弟狗眼看人低,误打了黄豆的一个表弟,结果那人后来遭到群殴, 腿也断了,脸上现在还有一条长长的刀痕,最后还在监狱里呆了一年,出来后24岁 的人,看起来就像42岁的人一样,这就是东莞,一个平常人看不到的事情,却时不 时地发生在东莞的某个角落里,那里有人在大笑,有人在大哭,声音嘶哑,喉咙叫 破,也只有无能为力的老天在看着。 黄豆刚买宝马的时候,他还叫上我去帮他选车,在超大的4S店里,我看着他嫩 头嫩脑地一辆辆车看过去,经理过来跟他握手,他用下巴看了经理半天,然后继续 朝前走,让经理尴尬地戳在那里尴尬半天。其实他看车模的时间比看车的时间还要 长,总是笑得肥肉发抖,带着调戏的口吻说你比车漂亮。然后舌头咂得吧嗒吧嗒响, 手就向着车模的屁股上贴过去,车模也不拒决,她们知道,每一辆车里都有他几万 的提成。如果你还在谈因为钱而羞于出卖身体,那你就是一个庸俗得早已过时的人 了,现在的东莞,只有出卖身体而谈钱的女人,能不能成交,关健是价格的问题。 黄豆曾跟我说过:女人,给她一叠钱,她什么也会去干,男人,给他一条命, 要他死也心甘,这就是道义规则。在我的推荐下,黄豆买了一辆奔驰,是那个车行 里最贵的车。我不知道什么道义规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双腿摞在太子酒店饭店 的桌子上,全饭店的人看着他,有些人还呕吐得一身湿,有些人吃到一半,把肥肉 吐出来扔掉,他却把牙签在牙齿上抠着牙屎,旁若无人的样子,声音粗劣,下流, 却没有一个人敢阻止。 那天阳光明媚,天空万里无云,沉沉的汽车尾气,一些如亡灵漂浮的人行走在 钢铁般的城市里,一些拿着金钱的少妇坐在睡得跟死猪一样的男人面前不断叹息着, 一些,……总之,这个城市如一个下水道,污臭气息撺进每个人的鼻孔里。李君的 诗里说: 前世的孽缘/ 是不是要我们今生来偿还/ 如果你的眼泪可以说话/ 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 我在阿门的圣语里等你回家。 --- 李君《亡灵》。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