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转眼就是秋冬之际,水冷草枯,成人世界也没有发生多少显眼的变化,青年陈 家今年夏天新添的宝贝儿子陈天天这一晃就快半岁了。 妻子仍旧是三班倒,忙完工作忙家务,煮饭洗衣,腌制过冬的萝卜白菜,歇下 来,就是无休无止地凑钱买毛线为儿子编制过冬的毛衣毛裤。 青年所在单位不景气,烟消火熄,彻底停摆,工资收入不仅拦腰一切,减少大 半,而且一拖就是数月或者半年。如此下来,钱是没有,闲暇的时间倒是多得多了。 厂里的师傅徒弟都是无所事事,这里站站,那里蹲蹲,几乎无一例外地沉迷麻将, 聊以打发时光,可是兜里没有大输大赢的本钱。 地方上偏偏就有如此稀奇的怪事,上班没钱,打牌却有,长期凑角抹牌赌博的 班子,今天你赢,明天我输,当真没见到有某某某走投无路,所以凭借打牌赢钱, 居然比起上班挣钱要实际得多。这是怪事。 皮鞋师傅李新亮没钱,可他热衷打牌,有心情。谭小华也是。只不过谭小华有 钱,他的工资从不上交,也就不计较单位拖不拖欠,只顾自己独自吃喝玩乐。李新 亮玩麻将的时候,绝不允许有人打搅,家中老婆找来也不例外。有一天,这个皮匠 行里的满跑师傅终于攒起一笔私房,兜里不敢藏,家中无处放,居然塞进一本过期 多时的旧杂志中间,用订书机卡死,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随便放在单位办公 桌抽屉里,上面堆满乱七八糟的皮鞋样板。 李新亮和谭小华在对待厂里拖欠工资这个问题上保留天然统一的看法,不仅不 怒,反而沾沾自喜。 青年不明就里,有一天就试探着发问,说:财务上拖欠工资,一个月赶不上一 个月,怎么算作高兴呢? 李新亮得意洋洋地将满头浓发一甩,操着有点夹生的前川话,说:可以积少成 多。这你不懂? 谭小华干脆一口爆出玄机,说:假如每月发工资,老婆大人就会每月收缴,一 个子儿不留,用么事本钱打牌呢。久拖久拖,拖得连我自个都记不清这笔钱是哪月 拖欠的,老婆也就更不清楚。你看看,这不就截留到手了么?当做打牌的资本,可 以玩大牌,搞幺半,过足瘾。 原来如此。 李新亮时常邀约车间里同样无所事事的靠计件领工资的同伴们躲起来打麻将, 鏖战数日数夜,不输精光决不收场。 终于熬到星期六下午,城关皮鞋厂四方上下流窜着一股鬼魅的气息。办公室里 的熊新安自有应酬,带着铁杆手下郑惠光早早收拾钥匙,准备前往城关布鞋厂赴约。 徐永新原先是皮鞋厂副厂长,后来调到布鞋厂任职,如今已是那里的一把手,刚才 特地打来电话,准备邀请城关经委的马会计到理林打牌,喊这边的昔日故交作陪。 熊新安收拾停当,兀自将郑惠光带出了厂门。剩下李志笃眉眼一挑,不等两位走远, 就赶紧布置开来,也是张罗凑角打麻将。他通常不会走远,就在近前摆开牌桌,拉 拢皮革村里的几位麻将油子围拢来,洗牌,打牌,推牌,已经开张。搞后勤的几位 婆婆妈妈也很麻利,不声不响就招徕一桌麻将高手,当场利用厂里食堂饭桌摆开四 方城游戏,也是热火朝天。 李新亮和谭小华出动了。他俩努嘴,招手,怪叫,硬是把车间里猴急的几个毛 头小子揪扯出来,直奔预先选定的地点。 万万没有想到的怪事竟然就在人们眼皮底下发生了,这令兴致勃勃的李新亮当 即垂头丧气。他预先埋藏在夹层里的那笔款项不翼而飞,将整本杂志一页一页拆开, 浑然不见那笔私房。除了钱,什么都在。抽屉凌乱,桌面凌乱,办公室也凌乱。一 切如故。就是那笔款项不见踪影。 李新亮沮丧到了极点,他现在连杀人的心思都有,恨得咬牙切齿,眼放绿光。 他找到这个青年,说:平时有哪个进出,有哪个翻过屉子。 青年仔细一想,忽然觉得有个人很有点像。可他不敢轻言。他知道那个人不仅 是厂里的主管生产技术的副厂长,而且是李新亮多年的同事朋友,只不过心黑脸厚 手辣,有些不讲义气。 为这事李新亮一直郁郁寡欢,麻将打不成,藏了半年的私房钱不明不白地失窃, 惹得老婆纠缠他大吵大闹,已经叫骂了整整一个下午。 该来的来,该去的去,生活的节拍本来就是如此。 这个青年没有大伙们共同的癖好,他不打麻将,不斗地主,不关三家,也不沾 染其它赌博习性。他的周围没有他的同类。他行走在边缘。 于是青年每天就有个惯例,总是抱着喜欢热闹的陈天天到西郊菜地晒太阳。那 里地势开阔,一望无际都是庄稼,视线直达西天,可以一直看到火红的太阳像个浑 圆的皮球,悄然下落。有时他抱着儿子凑到老头子们摆开的棋摊前,观赏他们走象 棋,或者绕过铁锁龙潭中间的通道,站在阳光下,看城关养殖场的职工在波光粼粼 的水面上撒网捕鱼。更多的时候,他将儿子扛到肩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思绪却飞 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知自己的明天会是怎样,不知明天的自己会有什么作为。 他开始为这些东西伤神,夜不能寐,即使白天,也不能心安理得。人无远虑,必有 近忧。这话不错。 只是临到年底,新上任的城关镇团委书记张华清,下基层搞调研,抓青年工作, 促团队活动,转到城关皮鞋厂,一把抓住这个青年,作为全镇共青团工作的骨干, 陆续开展一些团内工作,这才有些忙碌。 这个青年担任了这个厂团支部书记,是由镇党委及其组织部宣传部下发红头文 件正式任命的,并在同期召开的新一届团代会上,他被推选为宣传委员,负责团内 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的宣传工作。 担任共青团工作的时候,青年可以将每件事情做好。只可惜厂里青年职工少, 发展对象就少,他就将工作重点转移到理论研究和时政宣传上来。他可以将“一个 中心两个基本点”的时事政治知识,摘抄成篇,分类整理,编辑成板报,张贴到工 厂大院的墙壁上,供大家学习。更多的时候,他帮助支部书记王自耕和妇女主任王 小冲做一些文字方面的工作,撰写各项工作计划**ぷ髯芙幔舛ù蠡嵝』岱⒀愿 澹峤桓髦盅靶牡檬槊娌牧稀K涑闪瞬还颐恼っ厥椤 除了这,他无所事事。皮鞋设计徒有虚名,基本沾不了边,没有市场需求,也 就没有设计新款的计划。手头的琐碎,无非都是些为车间更换样板的活计,再不, 就帮王书记、王主任起草会议发言稿。 更多的时间他就这么一个人坐在狭窄的设计室,一支笔,一把尺,一具被他摩 挲得光滑发亮的楦头,桌上铺开展平图,面对斑驳的墙壁出神。 冬季来临的时候,城关皮鞋厂仍旧死不死活不活,零零碎碎的几件订单做完后, 基本上就没有客户找上门来。除了催讨旧债的老关系客户死皮赖脸没日没夜纠缠不 休,正常的业务活动就像被一柄看不见的刀子一下子砍断,说没就没,别无悬念。 又是一筹莫展之后,厂长熊新安最终作出开赴城乡各地进行挥泪大甩卖的决定。 此番外出推销,还是由厂里的技术骨干李新亮牵头,只是又派出跟随一号多年 的供销人员郑惠光具体收款,记账,做监督。这回他们特地请来饮服公司一辆单排 座小货车,连同一位开车的师傅。开车的师傅姓马,差不多也是他们单位的下岗职 工,平时开公家的车,月底缴纳承包费,已经晃荡了大半年光景,也不知究竟是赚 是亏,心中没底。双方谈定价钱后,就趁早装箱,将昨夜清点出库的成品皮鞋,一 箱一箱,搬到车上去。 李新亮依旧包干,外勤联络,内务管理,包括出货、报账全由他负责。他与郑 惠光的私交不错,从不分彼此,有些个跑江湖走四海的哥们义气。今天他穿上被做 鞋的皮钉屡屡挂破的露出棉絮的旧大衣,拖着一双又大又重的破皮靴,鼻子红红的, 站在厂里大门口一道水泥墩上,亲自扛上两箱男式线缝皮鞋,招呼大家赶紧上货。 这里是全厂制高点,对面就是鸽子笼一般的门卫室,只见干枯瘦小的涂老头正笼起 双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这个青年和谭小华早已轻车熟路,经过去年冬季的锻炼,已经成为这个专业营 销队伍的骨干,现在一声不吭地往车上搬箱子。 李志笃这时正忙着泡茶,端起一只茶杯,吆三喝五,吩咐那个叫做六六粉的滑 头赶快搬箱装车。 六六粉正式大名叫吴长荣,平时管理材料,忙时点名出勤。他是个出名的懒虫, 从不想做事,大家忙碌,他上厕所,总有理由偷懒。 吴长荣擤了擤冻红的鼻子,嘴里叼起一支香烟,慢慢吞吞地深伸出左手戴上一 只手套,抻了抻,然后再伸出右手,戴上另一只手套,左右两手使劲拍了拍,不紧 不慢地跺跺脚,说:李厂长么样么,么时当了一把手,也不见请请客,发发烟,只 晓得干嚎,算老几。 李志笃煞有介事地叫吼开来,说:莫开玩笑,好不?赶快装车,完成任务,熊 厂长请客,有烟有酒,统统有赏。 熊新安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凶着脸,笔直站在办公楼前的台阶下,嘴里咬着烟 卷,像个监工。 等吴长荣搬上最后一箱散货,人还没上车坐稳,李志笃早已拉开驾驶室的车门, 骨碌一闪身钻了进去,坐到司机老马的旁边。 李新亮与仓库保管和会计对好账,交接完毕,这才匆匆赶过来,一见驾驶室坐 了人,就赶紧翻身扒上车厢,与六六粉一道坐进鞋箱空当处。这边只见青年和谭小 华不约而同竖起衣领,缩着头,纷纷躲在箱子后面,等候出发。 于是他们就出发了。 第一站他们跑到国营五湖农场,找到集贸市场一块空余的摊位,卸下货,摆开 大甩卖的架势,引得集市上早起赶集的乡里乡亲纷纷驻足关注。那一阵买卖异常火 爆,找鞋,收款,不容歇息片刻。等到太阳升上正当空的时候,赶集的人群一下子 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蒸发一般。青年忙找一旁的摊贩打听原因,那个自称在此地 卖了个把月对子年画的大姑娘一眨眼,说:这就是露水集,很早,快到中午,赶集 的人们都散去了,天天都这样,你们不晓得么。 不晓得。 这一天的生意很好,李新亮腰里捆着来不及细数的钱款,招呼大家收摊回城。 他们在接近城关的公路边找到一家**荩硎Ω底急妇徒3滴绮停谡髑罄 钪倔频囊饧保涣纤诎谑侄龌埃滴也欢觥Q韵轮猓奕寺虻ァK净下 碇坏眉绦担蟊挚冢蛊逄欤恢卑鸦跗匪突氐匠Ю铮酉戮妥摺P苄掳 沧炖锏鹱乓恢阊蹋睾蛟谔ń咨希患槔吹拇蠖尤寺恚惶宄扇夯嫔 嫔幕惚ǎ成系背【托嘶ǎ盟且还嵘逞频暮砹⒒埃担汉玫煤埽 5桌淘拢谈龃蠛晃犊冢染疲苑梗挛缯酰魈煸僬健 那天下午,这个青年与他的城关皮鞋厂的那群同事在厂门口的小酒馆喝得酒气 熏天。熊新安俨然是他们的老大,不仅口气大,他的酒量也大,分别为今天出场的 每一个人,敬一杯,说是一切尽在酒中,不说废话。大家都被感染了,一一举杯狂 饮。 轮到青年时,熊新安多了一句话,语气有些鄙夷不屑,说:好生干,不能总做 童生……他仰起脖子,就把一杯酒喝干。 青年天性多疑,不知熊厂长话里头的深意,他首先饮尽杯里的酒,再将那句话 留在心里,慢慢揣摩。 李志笃只顾大吃大喝,装模像样,眼见那碗自己平常最爱吃的爆炒腰花,正被 六六粉吴长荣抄起竹筷夹了一大块,就一把横起筷子头,阻挡下来,老着脸呵斥, 说:贪吃贪玩,就是不干活,像猪像狗,好意思哇。 吴长荣就是六六粉,是药,是闹药,才不管他那一套,虚晃几招就绕开阻拦的 筷子头,从盘中捻起撒落的大块爆炒腰花丢进嘴里,照吃照喝,有滋有味。 李志笃吃得满面红光,直打饱嗝,找酒馆老板娘要来一枚牙签,醉醺醺地踢开 板凳,说:吃不害人,霸不害人,酒害人…… 同伴们发誓一定要在下次出外卖鞋的半路,把李志笃戏弄一顿,出出胸中堵塞 的恶气。 他们来到东片的长堰镇出摊,这里的生意却不如国营五湖农场那里好,冬天的 太阳倒是暖烘烘地普照市场,可是除了几个试穿不买的顾客,整整一个上午他们基 本没有开张。中午一过,镇上街头照例没有人影,李志笃硬是坚持了半个多小时, 说是想瞧一瞧当年媒人替他在长堰街上介绍的一门媳妇,就在镇里缝纫社上班,尽 管没谈成,也想看看人家现在过得怎样,等了半天没看成,这才同意撤回。 这一路大家都闷闷不乐,坐在敞篷车厢里,被寒风一吹,不禁肚子里也变得冰 凉,就赶紧拉起衣领,缩成一团,随着车厢在坎坷的山路上颠颠簸簸。半路上从车 厢边沿掉落一只大纸箱,坐在驾驶室里的人没下来,窝在车厢上的人也没下来,僵 持了半晌,司机老马就破口大骂。车厢里的这个青年不觉跳下车,从地上举起那箱 鞋,递到车上,李新亮就探出半截身子,一把接了上去,塞到角落,任由它散架。 经不住一路饥寒的吴长荣忽然开口叫骂起来,说:日姐姐养的,红鼻子凭么事 每天都坐驾驶室,长着两手,不搬箱,长着大嘴,不叫卖,只晓得陷害…… 郑惠光今天也被李志笃挤出了驾驶室,现在跟大家窝到车厢里,早被凛冽寒风 吹成木乃伊,两只耳朵早已没有感觉,僵硬的四肢不知动弹,一听六六粉骂人,就 开始怂恿大家谴责李志笃,泻泻怨气,说:狗杂种红鼻子,应该下个套子,弄弄他, 不得安身。 谭小华连忙附和,说:干脆翻车,都摔到麦子地里,嘴啃泥…… 李新亮急忙制止他,不让他说出不吉利的话,说是做生意要讨口彩,最好说好 听的,讲吉利,不能冒出凶兆。 那就这样办,吓老子哈,我们丢下一箱鞋,都不管,喊他各人下车捡,累死他。 谭小华出了一个好主意。 李新亮和郑惠光不觉连声叫好,扭头看了看驾驶室,没见动静,就翻出一只包 装得很完整的箱子,准备空投。 于是青年也变得兴奋起来,从车厢底盘上欠起身,来了个添盐加醋,说:不如 我们等一下,等到车子下坡,我们抛出一口空箱,空的,没鞋,不值钱,笔直等到 车子开下山坡,进到谷底,我们再喊,让他爬坡走回去,累死他,一见空箱,气死 他。 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更有笑料,于是就开始行动。吴长荣首先选出一口 很破的空箱,将车上的垃圾一股脑儿塞进去,还故意将打包的塑料带紧紧扣在空箱 子上,然后将箱子推到车厢左边,不让坐在司机右边的事主发觉,让箱子在司机的 后视镜里颠簸几下,最后准备脱手。 正在这时,单排座大货车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和人,沿着山间公路一路顺风冲 越山头,随后就风驰电掣般驶下山岗,直冲谷底。 李新亮和郑惠光左呼右唤大声呼叫起来,说:停车停车,掉东西了,掉东西了, 快快停车…… 司机老马显得极不耐烦,一直等到汽车安全滑到谷底,方才刹住。整个车就那 样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见到有人下车去拾货。 车厢上的人一个个都扯起棉大衣蒙盖着自己的头,里面已经笑得不可开交,就 是没有一个人跳下车。 坐在驾驶室里的李志笃被逼无奈,极不情愿地从驾驶室右位上跳下来,嘴里嘀 嘀咕咕,尽是恶毒的叫骂,独自一个人顺着来路直往山岗上爬坡。这一脚山路显得 尤其漫长,又陡又削,全是嶙峋的石子,灰扑扑的浮尘,那个人足足走了十几分钟。 车厢里的人们早已忍俊不禁,一个个又都掀开蒙头的棉大衣,伸长颈子,笑看 那人的窘态。只见他们的副厂长李志笃终于走到那口失落的大纸箱旁边,双手用力 一搬,不料这是一口空空如也的纸箱,根本就没有装满皮鞋时那么沉重,这个人由 于用力过猛,失去平衡,猛一忽愣,一下子就打后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个冬天就这样,青年就一直跟着这支七零八落的皮鞋销售车队,在县内东南 西北各个乡镇街头摆摊叫卖。到了年终月底,他总算领到拖欠了近大半年的工资费 用,还获得了一笔额外的津贴。他把这些钱款大部分据实交给了当家的父亲,剩余 的交给妻子,自己留存小部分作为一笔基金。他总有一个梦想驻扎在大脑里,不是 十分清晰,一旦成熟起来,他觉得就会急需一些银两,充当经费。 实际上到了元月,青年陈家这才通过城镇职工因病退休由子女顶替接班的红头 文件,办理了父亲的退休手续,由陈家媳妇作为单位职工的女儿来到城里接班。这 一来就彻底解决了青年妻子的商品粮户口问题,不久他们的孩子陈天天也因此落实 了城镇户籍。从这一天开始,家里户口簿上,妻子的名字就写成了陈姓,她永远姓 陈,青年是户口簿上的户主,他们的关系就是(妹)妻,这是一个的身份,抹下一 把辛酸泪,多年来就没再改变。青年终于了却了一桩心病。在这件事上,他非常感 激自己的父亲,尽管父亲当初就对于这桩婚事心事重重满腹唠叨,对于黑市媳妇黑 市孙子怀有天然恐惧,对于居家生活频频压力不断引发龃龉和咒骂,抛开这一切, 他仍然感激自己的父亲。 父亲也由此变得扬眉吐气,不厌其烦,挑选礼品,亲自领着儿子到劳动局吴科 长家送情,登门拜访,表示感谢。 送礼也是门学问,耐人寻味,陈家父亲对此并不精通,但他敢想敢做。早在接 班问题尚未落实之前,父亲就听信地方上有关亲朋好友的告诫,不能指望人家公事 公办,要打点。省吃俭用为什么,不就是为自己的儿子娶亲生子吗。现在儿子媳妇 有难,需要老头子出面办理退休接班的手续,媳妇和孙子才能拥有城镇户口啊。人 家不会帮你白办,都是这规矩,社会上的风气,要经常活动。于是青年买了一对精 装郎酒,附带一兜时鲜水果,揣上三百元现钞,跟随妻子娘家姑妈家的季所长出门, 直奔县里某某局长家,说明来意,留下礼品和钱款,拜托办事。 张家老姑爷季新田是公安局系统的干部,时任西乡李集派出所的所长,人称 **究推薄K谱硇拿鳎屯昀瘢纱嗑驮诖蟛俪∩辖饩瞿诩保趴诖虬保担 核医佣骶陀惺团虏皇绽瘛K皇眨忝环ǎ樟耍偷冒焓隆D隳P摹 6魃倭耍窃偌右惶跸阊蹋焖玻陀锌赐罚焓吕洹 张家姑妈张淑维正在帮助青年的岳父解决张家独苗儿子的城镇户口问题,已有 眉目,所以现在就想连同张家二女这位陈家媳妇的户口问题也一并解决。不料张家 独苗儿子的城镇户口通过异地办理,异动转回本地的作法,得以解决,上到了甘棠 粮管所亲戚家里落户,张家二女的城镇户口卡壳,莫名其妙地久拖不办。 父亲决定亲自上门求情,不再转托他人。那个黄昏,寒星点点,北风刺骨,大 街小巷黑灯瞎火,阒无一人。陈家父子上路了。父亲在前带路,青年和妻子尾随在 后。妻子有孕,走得很慢。这就劳得手勤脚快的父亲时时停下来,耐心等候,然后 又是三步并作两步,疾走如飞。政府大院对于青年来说,永远是个神秘的所在。从 少年长到青年,寒来暑往几十年,他路过这座凝聚着权势和时运的大院,一直就没 弄清楚,它的神秘究竟何在?书生意气的青年,居然指着当头那幢红房子,上下两 层,中间镶嵌着耀眼的图徽,说:如果某一天,我坐在那办公,就不枉此生……既 已心正,又已修身,现今齐家,再就应当治国、安天下啊……好男儿,怎甘平庸? 妻子典起臃肿的身子,笑得像灿烂的桃花,说:这有么难,努力就成。你总在 努力。你能。 父亲独自上过劳动局劳资科吴科长家门,门栋楼道摸得一清二楚。吴科长在还 没做科长以前的许多年,曾在城关针织厂当过会计,手头记账的工作做完,照例到 车间参加生产劳动,早在十多年以前,父亲就与她熟识。父亲喜欢唱戏,吴会计喜 欢听,这样就算有了共同的话题。父亲唱的都是样板戏,唱杨子荣,唱李玉和,唱 郭建光,不是楚剧,吴会计倒不计较,一边下线,一边听,连声称好。郭书记听到 吴会计叫好,自然也跟着叫好。吴会计家的老郭在县革委做事,革命觉悟很高。等 到父亲与当年的吴会计再次见面时,身份地位都不一样,而且这回有求于人家,不 是小事。父亲不惜买了丝毛毯和热水袋送礼,显得不谙世事,可是情真意切,不图 便宜。吴科长只收毛毯,如实退回热水袋,嘱咐老同事有事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 父亲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下次再去拜访吴科长,听到老吴家的郭书记自 称喜好养花赏花,就赶紧跑到汉口花鸟市场,特意选购了两盆精品山茶,含苞欲放, 一路护卫回到城关,像保护自己宝贝儿子一样,不让旁人碰撞一枝一叶。然后他翻 开日历挑选吉日出门,亲自将花盆绑到自行车后架上,晃晃悠悠,轻车熟路摸到郭 书记家,拜见吴科长。 吴科长也没食言,开年第一号红头文件,就批准了城关针织厂职工陈师傅光荣 退休,由子女顶替接班的书面请示,落实了退休接班的全部问题。 父亲手里举着劳动局第一号文件,里外奔忙,办妥手续,却感到有些怅惘若失。 停当下来,父亲还是喜不自禁,他又带上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媳妇怀里抱着已 经半岁的孙子,嘴里一路哼唱楚剧过门,笔直来到人民商场。这是三十年前的亲人 商店。他轻车熟路,一进门就夸张地叫喝着,径自奔上二楼,找到妇女儿童专柜, 请营业员取下据说老早就看好了的一件毛茸茸的小外套,说是“毛狗狗”,亲手穿 到孙子的身上。他暂时抑制住内心的狂喜,撇开儿子媳妇,一路上紧紧搂抱着自己 的孙子,乐乐颠颠地回到大西门外老三街自己家里,这才放开手脚,大摇大摆地唱 将起来: 顶顶多顶顶多,顶顶顶顶多…… 顶顶多顶顶多,顶顶顶顶多…… 顶顶多…… 陈家爹爹张狂的举动,目空无人的做派,硬是把正对门的郑家王婆婆气得半死 不活,把斜对门的李家老三大气得白眼翻……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