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朱大平是青年陈家父亲单位里一位要好的女同事家的大儿子,正在化工公司上 班,单位不错,已经分配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宿舍楼,楼房还没竣工,单位搞过 度,他就带着媳妇儿子临时暂住在单位仓库外的一幢房子里。他家媳妇也是通过顶 替接班解决城镇户口问题的,如今就在城关针织厂上班,儿子名叫虎子,大名朱大 虎,正在幼儿园上大班,媳妇儿子白天都不在家。 朱大平找到青年,两个人漫无目的,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绕城转了一圈后,来 到化工仓库临时居住的宿舍。朱大平首先就搬出一大篇至理名言,说出金钱对于人 们的无穷益处,然后从书柜里抓出几本有关如何赚钱的册子和如何算命的相书,推 荐给青年阅览。他如数家珍地报出今天的外汇牌价,还有条有理地开始分析定期存 款与活期存款的利息,并给青年估计了本周黄金价格的走势,他对这一切都了如指 掌。听到这些财经信息,这个青年虽然耳熟能详,但是没有朱大平这么深刻的见解。 朱大平就说:钱,就是力量。你不能不信,我就信,深信不疑。 临分别,他又加一句,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我不爱财,可我竟连过日子的生活费也没。也不晓得那个君子究竟应该么样当。 这个青年就走了。 朱大平主动来到青年陈家,因为都是父亲单位同事的子女,彼此都很熟悉,父 亲见了朱家老大,同样也是热情地问候他们家父母,并打听朱家老三的近况。 朱家原先也生活在贫民窟中的老三街,家里平房屋面时常漏雨,黄梅时节家家 雨,外面大雨滂沱,屋里滴沥不断。朱家父亲是环城粮管所的干部,为人厚道,扶 危济困是古道心肠,修屋补漏却是门外汉。这样朱家母亲就找到陈家,请求陈师傅 得空帮帮忙,修缮一下,熬过雨季再说。陈家父亲满口答应礼拜天抽空帮朱家捡瓦, 这就提前收捡手里的活计,早早入睡,养足精神,明天上瓦。 朱家一共有三个儿子。老大朱大平,高中毕业后参军入伍,转业回乡,通过粮 管所的业务关系,沟通民政局复员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安排进了物资局下属的化 工公司,做了一名供销业务人员。老朱这边就把化工公司经理的一位农业户口亲戚 收编到粮店做了长期临时工,算作两讫。朱大平上班倒也清闲自在,无拘无束,他 可以中途回家带孩子,也可以一成一天不露面,单位里领导都没多说,只要他干好 手里的业务,不撮拐就行。可是朱大平并不满足现状,总想搞到一笔横财,利用空 手套白狼的伎俩,变成富翁。于是他总做白日梦。他的媳妇黄慧是郊区东寺畈的姑 娘,家中就只姊妹俩,她是姐姐,妹妹出嫁到部队。黄家父亲是地道的城郊菜农, 勤巴苦做,日夜劳作,如今村里办了家养猪场,大伙推选他做场长,正在勤勤恳恳 地管事。黄慧是个能干的媳妇,住在老三街的日子,就巴家,是婆婆的一把好帮手。 他们朱家无缘无故就跟对门的马家结怨,也不知是前世作孽,还是后世吃仇,吵吵 闹闹总有纠葛。朱家婆婆出门对骂,媳妇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也得出门助阵。他们 就说,这里人份不好,总想换个住处。 老二朱小平实际上跟青年熟识,当年在城关针织厂做临时工下线,朱家老二是 同陈家这个少年相处得最好的。朱小平高中毕业后,只做了一个多月临时工,不久 就接了父亲的班,父亲退休,他顶替,成了粮管所一名职工。做临时工的日子,朱 小平特别喜欢与陈家少年独处,他可以一边下线,一边谈吐,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的 经历:他说,我看电影从不花钱买票,信不?老街口电影院的大门是有人值守的, 凭票进场,都不例外。守门的小黄叫黄声茂,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老街口的孩子 没票混进场,并不见得就是件好事。这个小黄就会不声不响地打着电筒旮旮旯旯遍 地找寻,非把逃票的混账小子揪出不可,哪怕你上天入地,只在他掌心。提起小黄, 孩子们都把他当阎王。那时少年就不信。朱小平于是就又开始绘声绘色地往下讲, 说:我不走正门,正门当口有小黄,黄狗狗,咬死人。我从侧门进去,有人问,我 说找人。问找哪个。我说找驼子幺爹。别人就不问。驼子幺爹是电影院扫厕所的老 头,身上臭,没人找。侧门旁边有楼梯,楼梯高头是厕所,厕所最外就是一道栅栏, 你莫笑,翻过栅栏爬进去,正好就是电影院顶棚,像雅座,一个人睡在里头打滚。 随便看,不花钱,想看么就看么,不想看再下来。嘻嘻。我都这样。听到这,少年 就信了。 后来,也是这个朱家老二,不知患上一种什么怪病,瘫痪在床,就再也没有下 地。城关的医院看遍了,人民医院不行,中医院也不行,城关卫生院更不行,然后 转院到汉口,协和看了,同济也看了,仍不见好转,医疗费贵得吓人,负担不起, 朱家父母听信偏方,只得把儿子拖回家,照着古怪的方子抓药。朱家老三就自告奋 勇地为二哥四处奔忙,变着戏法,搞偏方。坟头棺材里的蟋蟀,墙头瓦缝的斑蝥, 田头地角的绊根草,荷塘里的藕节…… 朱家老三朱和平比老大灵活,比老二听话,他的机会不错,被父亲说合安排进 了传输局,成了大车司机,驾驶一辆专用汽车沿着公路奔跑。那汽车没有车厢,像 个**蕹担刀防镌耸涮厥獾纳璞浮K侵旒依洗笊窬赓猓怨殴帜钔罚煌 ㄊ廊烁隹睿改敢恢币尚乃源胁 @隙缇筒∪敫嚯粒靥煳蘖Γ缲舱垡 彩浅僭绲氖拢纠淳兔挥惺裁粗竿O衷谥旒揖徒坏暮裢耐性诶先旌推缴 砩希阉背芍旒掖诮哟拿捕倭撕玫ノ唬⒔艘幻畔备荆焯焐 崭呦悖⒚滞臃穑肭笊窳楸S印 有一回,老三朱和平开车从市里返回,行到北郊岱家山路口,恰巧遇到陈家父 亲守护两筐花挑仓皇四顾,沿路经过的长途客车都不愿捎带他,嫌他的挑子碍事。 朱老三二话不说,一个刹车将车停到路口,探出头,招呼一声,说:陈师傅,上车, 天黑了,后面没车。 父亲是个知恩必报的人,而且对于别人给予的恩典总是念念不忘。回到城关, 只要见到朱家母亲,他们针织厂老同事,总会夸口称赞他们家老三,溢美之词,不 绝于耳。然后在朱家母亲的苦苦哀求下,再次到朱家帮忙捡瓦修漏时,就会依照老 同事的请求,拿泥巴扭了个丑人,悄悄压到一爿瓦片底下,诅咒对门的马家。朱家 众口一词,都说是马家犯煞星。木兰山下碾子岗有个道士就给朱家面授机宜,如此 这般,授意朱家对冲。 马家人旺丁旺,兄弟姊妹多。马老八最小,跟朱家老二同年。马老八的大哥大 姐们出双入对,时常只为鸡毛蒜皮的琐碎事项帮衬马家老母亲冲到朱家门前挑衅。 马老太太嫌着对门朱家的屋脊压住自家风水,嘴里总是大骂朱家小子短命折寿。不 料朱小平果真就一病不起,朱家父母就坚信这是马家老妖婆长期诅咒的后果,欲哭 无泪。两家对骂的时候,马家占绝对优势,马家子女倾巢出动,他们的媳妇或者女 婿紧随其后,像打群架,密密扎扎排成一行。朱家母亲一人一嘴,自然对付不了马 家人多势众。后来有了大媳妇黄慧助阵,也不见起色,七骂八骂,结果每回都是落 花流水,悻悻而归。 你冲我,我冲你,相互对冲。邻里纠纷愈闹愈凶,两家怨恨也就愈积愈深。朱 家老二朱小平终于一命呜呼…… 朱家最终决定卖掉这栋房子,另外筹措了些款项,远远地选择新城区方家店新 址,重新建起一幢上下两层的私家楼房。朱家父母相继退休,分别坐在家里,额外 做些加工面条的小本生意,附带招呼着孙子,静静悄悄地过日子,不与街坊邻居发 生争执。 终于有一天,朱大平一大早天没亮就跑到老三街,直敲青年陈家的窗户,喊醒 青年,不由分说将他拖拽出门,直接登上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农用车。坐上驾驶台副 座,朱大平这才说是请他帮忙,到汉口仓库去为单位取货,都是化工原料,只是搭 个手,可以拿到五块钱的补助。 司机师傅按照朱大平的指引,直接把车开到汉口丹水池。在一个货场里,他们 将一袋一袋办完出库手续的货物往外搬运,堆放在仓库门口,清点完毕,又像搞接 力赛似的,一袋一袋朝车厢里传。随后朱大平又指导司机把车笔直开到三阳路江边, 找到一个货运码头,在那里提取汽车轮胎。 朱大平带头搬轮胎,干劲冲天。为了省事,他左右两个肩头分别挂一个,左手 推一个,右手推一个,脖子上再圈一个,呼呼碌碌,硬是把五个轮胎从码头弄上货 车。 青年当然学不来这手绝活,他只能用力去扛,可是轮胎圆圆的,打滑,捉不住, 只得一手拽一个,连奔带跑,在后面紧紧追赶。 不到中午,他们就把清单上的全部货物全都提取完毕,依次装上农用车货箱, 准备返回城关。 当他们的货车开到汉口岱家山大拐弯的路口时,意外遇到挑着担子的父亲,他 正在焦急地等车。过往客车估计都不肯捎带他,嫌担子上的花草树木碍事,要么就 是他固执地只肯出三块钱的车票,搞得人家跑车的心烦。眼下他正眼巴巴地翘首等 待,寻找一辆愿意带他回去的汽车。 青年连忙招呼司机停车,他与朱大平打了声招呼,就飞身一跃跳下车,帮助父 亲将担子一把搬上车厢,腾出一块空地安顿下来,然后请父亲坐上车厢。 他们这才将农用车匆匆驶上高速公路。 撞猴子的主意最先是由朱大平提出来的,那时候地方上还没像后来这般,将这 项三百六十行以外的不入流的行当,料理得如此炉火纯青。朱大平从理论上论证了 它的可行性以后,并且拉拢求职无门的青年像模像样地进行过无数遍的现场示范。 这个行当里逗哏捧哏角色青年都模仿不了,朱大平就摆出恨铁不成钢的姿态, 撇开青年,亲自当主角,装出受伤的样子,要求青年扮作伤者家属,直接抓住外地 的陌生司机扯皮。 坐在朱大平简易宿舍里,青年已被彻底洗脑。前思后想,考虑再三,觉得已无 退路,他就只好照朱大平布置的细节,开始行动。 青年跟着朱大平上了滠水大桥,一前一后,像两个倒霉鬼。黄昏时分,公路上 车辆行人如织,熙熙攘攘,不是拥堵,就是碰撞,汽车笛声响成一片,煞是刺耳。 滠水大桥本来就是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连接华中重镇武汉和鄂东周边城市, 具有十分明显的战略地位。当年周恩来来到湖北视察战备工作,从武汉出发前往麻 城,途径北郊黄陂,赫然被一条浩浩荡荡的水流隔住,没桥,没道,首长们的专车 需要在滠水西岸城关大东门外停下,一辆一辆经由人力拖拉上船,摆渡过河,抵达 对岸,又由人力拖拉上岸,接上鲁台那端的公路,继续东行……周恩来觉得如果打 起仗来,如此这般运输军备物资就是战略上的软肋,于是责成湖北省委省政府拨出 专款,修建滠水大桥。几十年过去,滠水两岸经济发展,河东的鲁台,河西的城关, 已经没有太多的区别,仅仅一条水流分界,滠水大桥像个先天虚弱的贫家小子,无 力重负东去西来的繁忙的交通流量。 堵车的关头,不易撞猴子,因为车行缓慢,人流密集,不具备条件。等到东西 两头下桥的车辆人流自然疏通,归心似箭的汽车司机忘乎所以,加大油门发车那一 瞬间,就是绝好的借故机会。根据理论上的策划,这个时刻,朱大平就会扮作行人 模样,故意走到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车辆前侧——最好是红安麻城方向的客车,车 上回家的人多,不愿久闹不休,纷纷出面逼迫肇事司机花钱摆平。货车不一样,出 货的司机大多替东家办事,闲得下来扯皮,不划算——忽然跌倒,做出被车撞到的 假象,尾随其后的青年就上前,大呼小叫,拼命挡住准备开跑的车辆,将乱子造大, 越大越好,最好重新阻塞交通,故意把事态闹得天大,让事主卡在中间,不得脱身。 然后呢,然后责成肇事司机救护伤者,负责将受伤的行人送到黄陂人民医院检查伤 势,支付医药费用,再赔偿一笔款项。 朱大平唾沫横飞地描述起来,说:一般情况下,外地司机都不愿到医院,就连 本地司机也一样,真出事,只愿赔钱,撩撇,送医院就麻烦得很。晓得不。我们就 捉住他们的这个弱点,敲竹杠,至少一百块钱,少了,我们不依,继续扯皮,直到 满意为止。 这时正好有辆新洲的客车好不容易挤出车流,跃下桥头,正待驶离这块拥堵地 段,沿着三一八国道石门店方向加速前进。 担当主角的朱大平忽然抢到客车前端,敲了敲破破烂烂的车门,扮作拦乘车辆 的旅客,没等司机反映过来,他于是就地一歪,打了个趔趄,来一趟地滚翻,蹲到 公路边沿上,垂下头,弓着背,缩成一团,装成车祸受害者,大声怪叫…… 在朱大平眼色唆使下,青年如梦初醒,照着他刚才现场示范的步骤,追上前去, 毅然拦住了这辆外地客车。可他不知该如何扯皮,只听蹲在地上的同伙朝他瞪眼咧 嘴,示意开口说话。 青年于是怯怯地对司机开始表演,说:撞人了撞人了,你刚才撞人了,不信, 下来看…… 客车司机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他缓缓发动车辆,一步一步将拦车的青年 挤出行车道,挤到人行横道外,然后边开车边骂人,满口都是东乡新洲方言,说: 撞撞撞,装你妈的卧皮,就你们黄陂人的板眼多,你怕老子不晓得么,穷绿了,想 找茬,比老子还歪,讨钱么,各人滚蛋,老子不管。 明察秋毫的新洲司机加大油门,风驰电掣地冲上宽阔的公路,直奔下一站点石 门店,干脆甩下两个捣蛋鬼不管。 朱大平硬是活生生地盯着这辆客车绝尘而去,白白蹲在地上装了一回伤员。 盛夏的日子又热又长,青年闲居在家,感到万般无奈,除了苦读功课,他居然 无可奈何。偶尔遇到阴天,他用自行车带着儿子,跟在朱大平车后,陪着他漫无目 的地四处游晃。朱大平骑车走到哪,他就带着儿子跟到哪。朱大平本来就没有确定 的去向,只是闲来无聊,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落脚何处。 有时青年也会悄悄跑到遥远的西河投竿垂钓,借以逃避现实。这个气候并不适 合钓鱼,天气炎热,难耐高温,烈日下的野草都冒出丝丝青烟。躲到荫棚下避暑的 庄稼人见了这个青年,呷了口凉白开,说:这个人钓鱼有瘾,热死人,他不怕。 这是一个如坐针毡的暑期。青年战战兢兢地度过每一天。一有风吹草动,都会 使他不安,惟恐那莫名的灾难横空降落到自己头上。父亲一反常态,居然没有一贯 的唠唠叨叨,虽然天气炎热他也歇摊在家,可他这回并没有逼迫儿子做什么,只是 领着孙子陈天天挨到黄昏的间隙,出门散步,只捡墙根走,不走大路,再也没有心 情玩顶顶多的游戏了。 撞猴子不成,朱大平又给青年出了个怪主意,就是乘着夜色偷菜。为了解除青 年的顾忌,建议开始从东寺畈他岳父家菜地偷起,先偷方便携带的包菜和花菜,一 次偷一个,等到熟练之后,再偷价钱更高的蒜苗、莴苣和番茄什么的,最后顺手就 可偷西瓜,不是一个,而是整整一筐……青年就不解地问他,偷菜做什么用。 朱大平又摆出恨铁不成钢的姿态,满脸的焦虑,说:解决你的生活困难啊。唉 唉,你没班可上,是不?你家老头退休费很低,是不?你的儿子要养大,是不?这 不就得了。先偷我们老亲爷家,不怕,偷熟了,顺手了,你家媳妇就不用上街买菜, 现成,都是新鲜。你也可以做大,偷多了,提到菜行转手卖掉,都是现钱,好不? 为了表示诚意,这个朱大平当真就领着青年,骑上自行车,沿着东寺畈的菜地 转了整整一大圈,回头落脚他的岳父黄家,蹭了一顿午饭,摸清了进出的路线,这 才告辞离去。 青年没有偷菜,他只能偷闲翻书。每早每晚接送妻子上班下班,成了他每天必 做的功课,从不缺漏。 妻子如果倒班在家,就会给全家人改善伙食,起早发面做馍馍,煮出大锅绿豆 稀饭,炒几盘开口味的咸菜,一家人吃得淋漓酣畅。 蹲在厨房刷锅洗碗的当口,她抚慰这自己的丈夫,贴心贴肺,说:你莫急,我 在上班,就不用发愁,日子慢慢就会好过。你看,我们的儿子多懂事,听话,不闹。 你安心看书吧,考试是大事,不要分心。 青年很感动。他默默地听着,半晌没有作声。 其实自考公共课里的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也不是太难的科目,尽管书厚,一左一 右像两块砖头,可他胸有成竹。他对于哲学具有天生的悟性。当年父亲觉得哲学很 神秘,上纲上线,讳如莫深,不敢妄自谈论。但回避不了地总是面对儿子的提问: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为什么是人?” “我将来会不会死掉……” 父亲往往就感到惊恐,被追问得不知所措,最后总会用一记栗子爆结束这场父 子对话。 庄周为什么做梦变成蝴蝶。究竟是庄周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周。他从小 就做梦,做恶梦。他总是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在水里游啊游,不知彼岸。那条鱼 是不是也在做梦,梦见自己呢? 做人总有数不尽的烦恼,不知道做鱼有没有。也许,都一样罢。 长大以后,他一直思考着那些问题,依旧百思不解。什么东西小时四条腿,长 大两条腿,到老三条腿。这他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若有,为什么见不着。 若无,为什么总是怕它。他不知道。 这个世界有多大?宇宙外面又是什么?它的开头在哪?他到哪里结束?如果这 个地球毁灭,我们又到哪里去? 马克思主义哲学放在枕边,随时翻阅,他把它当成功课来学习。 学习政治经济学的时候,他记起高中文科班的政治老师,邹老师的政治经济学 没有白讲。当时他不以为然,只以文学为马首是瞻,并不热心学习有关商品和商品 经济知识,对于剩余价值学说的理论也只当是激发无产阶级斗争的武器。后来读中 专时江大外聘教授主讲的政治经济学就具有前瞻意识,或许老先生当初并未察觉。 他讲的武钢和汉正街,正是一个缩影。 现在国家经济形势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他嗅出了一些蛛丝马迹,社会正在转 型,他感到自己的处境很痛苦。这是一个凡夫俗子的痛苦。别人不能理解。也没人 能理解。别人也不会理解。也没人会理解。 一九七八年的变化,他还小,没有思考。但是他为此花去了一只宝贵的眼睛。 也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庭。他因此成熟。 一九九二年盛夏的日子,他就不小,他不仅思考,而且还有收获。他约莫估计 社会生活也将出现重大转机,这些转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是规律,**鄞嬖 凇S腥司突嵩谧型延倍觯谱骰觥S腥艘不嵩谧懈拾菹路缁蛘咄灸 埃谱魑弈芤只蚱接埂S腥艘不嵩诨鲋懈仓鄢辽常谱髯锕U胬碓偻疤そ 徊剑褪敲蟆5墙欠智逯螅鋈松簿偷搅司⊥贰 孔子拜老子问道,孔子走后,老子说,譬如两双鞋,一双登临殿堂,一双步入 流沙。老子当初为何西出函谷,青年就一直没弄清,但是那部传世道德经却被流传 下来。孔子得道周游列国,最终也就落个丧家犬下场。天生圣人变成一条狗,原本 就窝囊至极,而且丧家,那就叫人数千年不解。这就是命运。没人主宰。自己也不 能。 鲁迅看到了许多事情,也说出了许多事情。别人也不屑。他也不屑。他看到的 那些事情居然换个时间,换个地点,依旧粉墨登场,不差毫厘。他说出的那些事情 居然在他老先生自己闭眼几十年之后,仍然见效,如同翻版…… 现在又有猫论。不管白猫,还是黑猫,只要抓老鼠,就是好猫。猫抓老鼠,自 然法则。偏偏就有光会吃鱼,不抓老鼠的坏猫,让这条法则蒙羞。 青年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白猫,还是黑猫。他连捉老鼠的机会也没逮住,遑 论老鼠。事实上,一九九二年盛夏的老鼠个个都是狡猾无比的。这是几千年的传承。 除非老鼠绝种。 相反的事实却是这样的,鼠们凭藉多年与人与猫斗争的经验,它们的生存能力 大大出超前者,鼠辈的造化早已不逊于人类,还有猫类。看看动画片《猫和老鼠》 就知道,都这样。 想烦了,他也就不想。觉得现在的处境,看书备考算条正路。 这期考试都是公共基础课,与法学无关。青年正好订购了全国律函推荐的一部 《学生常用法律法规汇编》,有事无事就翻阅,如同当年翻阅《新华字典》一样, 宪法、刑法和民法的多数条文,翻过来,翻过去,渐渐品悟出里面的某些奥妙。正 好他五月份预订的一套大**ぞ叽鞘椤吨泄墒Υ蟠堑洹反颖本┯始牡轿浜海实 菰敝桓徽牌镜ィ盟约耗米牌镜サ接示侄院帕烊 在灯下,他捧起这部鸿篇巨制,又不知从何下手。这套大**ぞ叽鞘榉治舷 铝讲浚喜糠置疟鹄嗟亓谐龃侍酰虏恐皇侨鞯芈墒购吐墒γ肌 利用这段闲暇,青年将那间闲置多时的空房打扫一番,清除了废弃不用的杂物, 开开朗朗,非常避嫌,就是光线不足。于是,他购买了玻璃明瓦,学着父亲上屋捡 瓦的技巧,将那片屋面换上透明的亮瓦,又将石墙上的西窗洞开,既采光,又通风, 简简单单当成一间单独的书房。 岳父那天刚好进城办事,得知赋闲的二女婿收拾了一间专门用于读书学习的书 房,立刻拿来作为劝导儿子求学的典型事例,反复说教,不觉烦躁。无奈张家独苗 儿子偏偏听不进去,只想混完初中毕业,就解放自己,不受约束。 中午吃饭,青年陪同自己的父亲和岳父喝酒。他发觉不仅自己,就连父亲也是 战战兢兢,只有多嘴多舌的陈家小子喜笑怒骂,像个活宝。 妻子教训了一番儿子,叮嘱他规矩坐好,不要乱说乱动,又忙忙碌碌端上精心 准备的几盘小菜,特意红烧了一条拿手的白鲢,盛情请两位父亲喝酒,吃菜。 岳父告辞的时候,青年无话可说,默默地送了一大段路程。岳父有些醉意,开 始发话,说:爸爸将来老了,老了,就不中用,没得么事能耐,得靠你,靠你们, 几个女婿,帮衬,扶持,你们的小弟……啊……我的事,民办转正的事,有难度, 搞不成,也就算了,可是你们的小弟的事,不能算了……啊…… 岳父走了。青年呆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