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仙雅公司现在的气势大不如前。短短三年光景,仙桃这 地方一汪水似的冒出许多中外合资型的企业,大多数以仙字抬头,比如仙光日化、 仙台鞋业、仙缘袜厂、仙人制药。当时的市委书记红光满面,直夸这是改革开放的 春风吹绿了江汉平原,私下就说:仙字好啊,外商与我们合资合作,这项目那项目, 不就是贪图这个仙气吗,搞不撤,这些个仙字,都可作价投资卖钱。 仙雅公司终于开始根据商场订单的需求,组织生产,进行销售。皮鞋款式的设 计重任,自然就落到青年设计师肩上。 去年流行的男女休闲式样现在早已过时,今春刮起一阵欧陆风情,男女时装鞋 却是销路正旺。这个青年当即捕捉到市场消费行情,果断地设计出一批时髦样品, 翻拍成照片,供业务部里的销售人员随时揣在包里,出门找客户推销。 刘明国照常负责业务部的工作,名份是公司业务经理,主管材料供应和产品销 售,一进一出两大块。曾全红在业务部主要负责材料供应这一块,据说是肥缺,客 户给回扣,公司发提成,人人都踊跃想挤进这个部门,都被姚海斌回绝。开走了不 听使唤的老何,全公司供应业务这块大头,就由姚总和曾全红两个人操纵,别人一 律不敢觊觎。产品销售的这档业务就由刘虎祥负责,他的叔叔刘明国给他撑腰,不 仅提供出省市多家现成的业务客户,还帮他打通河南和湖南上下两条关系网。业务 部跑销售的人员这会儿配备了五六个,几乎全是袁市镇里方方面面的亲朋好友,他 们都是清一色的吊儿郎当的后生小伙子。 令人大伤脑筋的是车间技术骨干一经培养,总有流失,熟练人员掌握一手专长 以后,纷纷跳槽,远的跑到广东沿海打工,近的就在城区仙字号合资公司应聘,或 者自己开作坊,专门订做皮鞋。 这时但水平与张娇媚结婚成家,半年不见,他们开张了一家皮鞋店,关门转向 后,现在又在城区沔阳大道上面开出一家茶叶店,夫妻店,守店的同时,养育着一 个长得极像但水平的白胖小子。刘绍军据说也不做皮鞋了,如今在仙桃钱沟经营摩 托车配件,顺便也学着修车,可以解决一些简单的故障。谢智勇老早就甩手不干, 认为当工人一辈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他伙同老家郑场的娘舅开客车跑长途,驾驶一 辆破破烂烂的老爷车从监利或者洪湖搭乘汽渡过长江,沿着仙桃到长沙这条线路早 晚奔波。袁小芳辞职后深造去了,当年沔阳高中的高材生深知知识就是力量的道理, 毅然回炉,重新拾起课本,报考了成人高校,已被荆州师专录取,正在课堂上求学。 车间里留下一个韦灯雄,围在许登科身边学习配底技术,时刻不离左右。他不仅与 姚海斌是亲戚,与这个出生在仙桃胡场的许登科也是亲戚。另外那个郑场的肖少军 自从被分配到仓库搬运材料以后,一直呆在那里没动,他觉得跟没成家的娃娃闹到 一起没什么意思,又改变不了自己的娃娃身份,就时常约请青年出门散步,漫无目 的地围绕袁市周边的河汊桥涵打转…… 车间里只剩下许登科一个人作为师傅带徒弟,他的徒弟也只有韦灯雄一个。那 个姓罗的师傅正在负责为配底工序的员工分发鞋楦,再按照鞋楦配备内底、主根、 包头等等一些绷帮成型所需的辅助材料,干着原先李红霞的事,他倒像个车间管理 员。 原来的车间主任廖志凯早就不知去向,也没人知道他此时此刻究竟在做什么。 现在上任的车间主任也姓唐,大名叫做唐荒年,住在公司宿舍楼一层最里边一间。 这个老唐为人温和,低调,说话慢条斯理,不发脾气。那天上午一见青年,立刻就 像遇到救星,高兴得不得了,不由分说下班回到宿舍就拉青年到楼下喝酒。 唐荒年摆下碗筷,斟上酒,只顾催促青年吃菜。桌面上三三两两盛满老唐亲手 做出的沔阳蒸菜,味道很重,分量充足,那坛老酒估计也是正宗袁市特产,入口很 冲,酒味浓烈。 食堂大师傅赶紧端上单独给青年准备的午餐,一盘青椒肉丝,一盘红烧鲢鱼, 青年就把它们合并到老唐的蒸菜一起,也请老唐举筷尝尝。正好毛头毛脑的肖少军 从这里经过,于是老唐和青年不约而同招呼他过来一起就餐。 青年重返仙雅公司的第一个午餐就这样开始了。 姚海斌实际上很少管事了,诸多的麻烦现在一概交由刘明国处理。最近姚总迷 上一部在圈内流行很广的长篇小说,贾平奥的《废都》,正废寝忘食地阅读。这部 大块头是找他们大洪小区同一个单元楼里对门的某某某老先生借的,某某某老先生 是沔阳地方上的文豪,政府官场里的笔杆,曾经出版过一本传记小说《怪将王进哉 》,引起文坛轰动。现在他已经把贾平奥的小说全部逐读,并在空白处留下精彩绝 伦的评语。老姚的阅读兴趣全然放到那些妙趣横生的批语上面,兴奋之余,也不顾 场所,拉着大家就绘声绘色地朗读,接着又手舞足蹈地开始表演。 这个青年最终发觉姚海斌这个人表面玩弄心机,实际上坦白得可笑。他的一举 一动都难以避免地烙上一个印记,这就是粗俗,缺乏素养。既粗俗又缺乏素养的人 如果掌权当道,这应该算作一桩无奈透顶的事。就在五月四日那天,青年离家后, 被刘明国一车带到汉口三阳北路的湖边坊,后来这条路就变成了澳门路。姚海斌果 真就站在一家酒楼下,专程等他。见面第一句话,姚海斌就说:陈老师,欢迎你噻, 你家还得继续吃苦。言来语去,一丁点隔膜也看不出。那天在武汉办完事,他们很 晚才赶回仙桃,姚海斌执意挽留青年去他家休息,明天一早到公司,再请人布置宿 舍。于是青年就与他一道回到大洪小区。 姚家房子三室一厅,装修豪华高档,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处处显露出富豪之家 的气派。姚家女主人雍容华贵,家里的小女儿也像小公主一般。他们安顿青年住在 一间由书房扩建的宾客房里,女主人专门抱来一床崭新的散发香气的被单替他铺上, 还为他准备好漱口的牙刷牙膏,床前整整齐齐摆放一双一次性的拖鞋……青年冲完 澡,回到卧室,俯身浏览书橱中的书籍。只见上中下三层柜子里分分明明陈列着三 个不同时期的书本:最下一层清一色都是教材,不是学生人手一册的课本,是教师 讲课专用的教本和参考用书,尤以化学课程的诸多,书本脊背上无一例外地呈现出 破损的痕迹,可见老姚当年做老师的日子,是多么勤勉和认真。中间一层排成一排 的是一套函授教程,既有公共课的语文、哲学、政治经济学,也有基础课的,还有 专业课的,可以看出这是一套行政管理专业的教材,有的很旧,估计翻看多次,有 的却很新,好像根本没有翻过。根据姚总自己的介绍,自己那个大专文凭是函授的, 有的科目必考,就花功夫,下力气,有的科目只是考查,就没怎么用心,照抄,有 的甚至由于工作忙,就干脆请人代考得了,有的书摸都没摸,作为阅读材料,靠边。 最上面那层安放着一堆装帧精美的书刊,封面的标题都跟政协有关,崭崭新新,几 乎没动。 品书如品人。这话不错,一个人的藏书多少可以泄露出这个人的心机,不管是 过往的,还是未来的。从个人藏书里,不难窥出这个人的品性和期望。 姚家小姑娘名叫姚垚,是一个好听不好认的名字。看见青年走进她们家门,她 用满口仙桃话惊呼,说:我们家的客人,很像我们班上的语文老师咯,吓我一跳, 未必我们老师搞家访来哒,奇怪。 大洪小区是全仙桃最豪华最先进的小区,相传只有那些要么手里有权要么兜里 有钱的人才能住到这里。这个小区不仅房价昂贵,而且物业管理费用奇高。当时的 口号是:高价格,高品位,优质服务。从这里进进出出的人,不是市里街里的要员, 就是财大气粗的老板,仙下河的桥上,一般不走行人,都是鱼贯进出的小车和麻木。 姚海斌不止一次地公开抱怨,嫌弃自己买在大洪小区的住房太小,总想有机会 搞一套更大的别墅。不想这个愿望实现之时,却是东窗事发之日,仙桃的姚海斌违 规建私房遭到双开的消息不到一年光景,就传到这个青年耳畔,那时这个青年已经 彻底离却了皮鞋业,脱胎换骨,作了一名职业教师。 青年偶尔发觉姚海斌具有同性恋倾向,是在自己重返仙桃不久,他没有告诉任 何人。人们从林雨冒充美方代表来到袁市,一心开荤,不惜花销玩弄仙桃大姑娘开 始,到黄冈的邱先生与李小姐未婚同居,再到如同江南七怪里的樊师傅侯师傅之流, 纷纷指责这个仙雅公司是个爱办喜事的所在。 喜事办得多了,生意怎么好得起来。 公司里有关喜事的段子流传得更多,这不,刘明国闹着夜夜过喜事,他家夫人 经不起折腾,早先提出分床睡觉,老刘不肯,三下五去二,正当两人扒皮扒肉地行 事,不料半夜惊起小床里的刘家独生姑娘刘芳,她恐慌地大喊:抓歹徒啊抓歹徒啊, 有歹徒欺侮我的妈妈啊…… 第二天有歹徒半夜惊扰刘夫人的传说就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一连几天刘家夫人出门都很不好意思。 人们觉得老姚不近女色,是个不错的人物。中美合资的大公司里一律没有女秘 书,清一色都是年轻的愣头小伙子,细皮嫩肉。原先的向荣是女孩,可是他与姚总 有着亲戚关系,相处数月也未见什么苗头。于是大家伙就盛赞老姚是个君子,君子 不染女色。 有一天,这个青年有事找姚总签字,就径直走到楼上办公室,一推虚掩的大门, 见里面没人,正欲退回,却听见里间有人叽叽咕咕地说话,声音十分暧昧,有些不 堪入耳。他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有些惊诧。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叫做艾 帼的男生匆匆下楼,往外走了。后来几次,在不经意间,总是看见艾帼被老姚喊到 办公室谈话,然后就见不着他们的人影,姚总办公室里间紧闭的屋内,不时就发出 狗啊猫啊叫春一般龌龊的声音。艾帼后来干脆被调到公司门楼下新开设的门市部工 作,中午休息的时候也关门打烊,不见人影,直到下午上班时分,才能见着他重新 开门营业。 这倒是闻所未闻的稀奇,想想都令人感到恶心。 这个青年不免有些失落,当初自己一番雄心壮志来到仙桃这个地方开创事业, 中间经历多少悲欢曲折,是非功过,也无缘评说,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再也没有那 时强烈的冲动。他需要冷静下来,思想。 仙桃城区新华书店是这个青年常去的地方。他站在那里阅读文学作品,读贾平 奥的小说,读莫言的小说。读完这些小说,方才感到文学这条船,已经驶离自己很 远了,他早就失却了自己内心的精神家园,成了一个只为衣食奔忙的俗人,自己已 经变得俗不可耐。 就是在这个时期,他又意外地读到了一个名叫池莉的仙桃女人在大都市武汉写 出的一系列小说,她有本事写出人生的烦恼,写出爱情以外的琐碎,写出都市芸芸 众生的生存状态,写来来往往……可是,他偏偏不敢苟同,至今都执着地认为,这 世上除了那些鸡零狗碎,林林总总,终归有一些是人们骨子心里不可或缺的区别于 动物的元素吧。 曾葵芳给他打来电话,这回是他自己亲自接起的话筒。曾老师告诉他,四月份 考试的两门课程成绩合格,祝贺他一次性地通过律函组织的全国统考,通知他准备 有关材料,按照日程安排速到律函武汉辅导站办理毕业手续。同时还额外地提醒他, 如果打算报考今年的全国律师资格考试,可以到辅导站开具专科毕业的证明,然后 再到武昌区司法局报名。 放下话筒的那一刻,这个青年居然没有欣喜若狂,他平静地回到宿舍,给远在 家里的妻子写了一封信,报告了这个特大喜讯。随后他就开始四处搜集有关今年全 国律师资格考试的信息,每天早晨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浏览报纸头条,可惜公司订阅 的几乎全是经济信息类报纸,没有考试方面的报道,也没有法律方面的新闻。于是 乘着假日他就乘车去到仙桃街上,凡是书店就进,凡是报纸就看,每天夜晚打开收 音机收听节目,通过空中电波捕捉有关律师资格考试的声音……即使这样,还是没 有弄到有关考试的确切信息。 公司的电工小陈很热心,当初就是他建议青年购买一台迪桑牌的多功能钟控收 音机,晚上失眠可以定时收听定时关机,的确方便。现在他又热心肠地骑上自行车, 把青年带到仙桃人民医院,七抹八拐,来到医院下属的总工会,找到职工俱乐部, 直接走进报刊阅览室,只见这里面国内发行的报纸刊物应有尽有,非常齐全。他说 :以后你自己一个人进来的时候,就不要声张,大摇大摆就行哒,没人拦你,要拦, 你就说我姐姐的名字,她叫陈红,眼科护士,你说你是她的朋友。 这样青年就找到一处可以搜集资料的所在,他密切关注《法制日报》、《中国 青年报》、《湖北日报》和《仙桃报》等等主流媒体,也翻阅其他一些可能出现法 律考试消息的报刊文献,取出纸笔,不断地作出更新的记录。这段时日,他是紧张 的。 等到进入盛夏的时候,他终于盼到了一九九五年全国律师资格考试正式报名的 日子。他利用公司休假的时间,风风火火赶回武昌,找到正在开会的曾葵芳,请求 曾老师帮自己出具一份法律大专学历证明,作为今年报考律师资格的档案材料。曾 老师告诉他,由省高教自考办颁发、中南政法学院副署的毕业证书正在办理之中, 估计三个月以后就可领到,他们的毕业时间是六月三十日,律师资格考试报名截止 日期是七月十五日,所以符合报名条件,不能迟延。 这个青年拿好证明又翻过司门口人行天桥,马不停蹄地赶到武昌区司法局,只 听办公室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根据规定,考生必须到本人户籍所在地报名。青年 赶紧说明原委,特别提示这是律函武汉辅导站曾老师的指点,自己正是律函学员。 那女孩头也不抬,一副公事公办的作派,说你到户籍地司法局去办,中南政法学院 和市司法学校可以属于武昌区,可是你不是统招,你本人的户口又不在那儿,是哪 回哪。 他一般不愿与人纠缠,尤其是自己的私事。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离开武昌区 司法局,退而求次,信步来到阅马场一带寻找有关考试用书。 当他终于选好一套上下两册的辅导教材,昏昏沉沉走出小店时,天已擦黑,一 阵晕眩涌上头顶。他忽然想家,空空落落,归心似箭。 他行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总有一些怅惘……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