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农历九月十七是陈家父亲六十大寿。 父亲非常注重自己的这个六十大寿。 他亲手为自己编制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金面寿字,高高地悬挂在家中堂屋正中的 神龛之上。 就在父亲六十大寿即将到临的**柑欤悄诘睦狭诰雍蟠笳业礁盖住8盖滋 寤岬玫嚼先四昀纤技移谂温湟豆楦男那椋托廊淮鹩λ那肭螅鬃曰に秃蟠 蠡睾希氐剿背醭黾蘩肟墓氏纭 可是青年心里却咯噔地颤抖了一下。离开仙桃回到家里,有一个夜晚,他就做 了一个噩梦。 父亲从年初就开始不歇气地叨唠自己的六十花甲,认为一个人能够活到六十岁, 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一口气列举出很多早已故去的人,这些人都曾经在他往日 的生活里反复出现过,有病死的,有饿死的,有打架被人捅死的,有自杀的,有枪 毙的…… 说完这些,他像英雄一般变得趾高气昂起来,说:他们统统短寿。我活了一个 花甲。我终于活着,一个花甲。 青年梦见一生畏缩不前的父亲也死了,刚刚距离他恋恋不忘的六十花甲仅一天。 死得窝囊,没有悬念。他兀自从梦中惊醒。他发狂地大喊:爸爸…… 妻子惊惧地抱起他的头,查看他的情况,不免虚惊一场,惊出一脸的冷汗。 父亲天真得像一个孝顺的儿子,一去一回,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很顺利地就把 胡大大送回到湖南岳阳一个小山村。他从湖南回到城关以后,就变得有些豪爽起来, 逢人便说湖南那地方虽小虽穷,可是那里的女人持家,疼爱自己的男人……那里的 人们却比我们热情大方,他们待客讲究礼数。不像武汉周边,人情冷得像冰铁。也 不像列个城关,比冰铁都不如。更不像这条街,女人个个是泼妇,万恶朝天……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有意瞥了瞥对门郑家的王婆婆,故意把嗓门拉大。幸亏王 婆婆此刻正好忙乎着伺弄簸箕里的腌制萝卜丝,没有闲心坐下来听对门陈爹爹发出 感叹,要不保准接上火,非闹一场扯皮口水官司不可。 前晚在家里由青年和他的妻子操办了一桌家宴,远在甘棠的岳父岳母和大姨姐 前来祝寿。青年顺便也将妻子娘家宝宝舅,也就是那个将自己带进财校的万世光老 师,也一并请来。家中无人,图个热闹。青年就取出袁市老李当初送给自己的一瓶 五粮液,给桌上的老寿星斟上,也给嗜酒的岳父和宝宝舅满满倒一杯。 哇,好酒好酒,今天是个大庆典么?这酒,不同一般。宝宝舅蒙在鼓里,不知 就里地赞叹起来。青年和妻子为了不让手头拮据的万世光老师破费,并没有道明今 天是父亲的寿辰,只道是请他过来陪陪甘棠老家的岳父,叙叙多年不见的相思。 弟弟和他当时的未办结婚登记的女友刘慧也乘车回到家,带回一份礼物,表示 祝贺。第二天一早,弟弟和弟媳就将全家人一齐带到武汉,他们分别乘上两辆出租 车直奔汉口江边,来到弟弟与别人合伙经营的一家餐厅。这家餐厅档次较高,望江 门面上挂着一块精致的牌匾,黑底金字描出“得意楼”三个大字。登上高高的台阶, 只见大门口竖立的告示栏里,用喜庆的金字作了一则广告:恭贺陈庆礼老先生六十 寿辰。下边没有落款,也没有署上儿子媳妇和孙子的名字。父亲看了,就有些不满。 他是个非常注重形式的人。他认为餐厅这样宣传很不礼貌。 弟弟的合作伙伴其实就是省楚的邹利民。他们当年一起在团里办妥停薪留职的 手续,又跑到汉阳做生意,经营台球,承包**荩愀笔逞叹频穆蚵簦恢亲 强鳎钪詹涣肆酥Q巯掠峙艿胶嚎诳吞荡胃呒读耍饣鹌鹄矗盖兹匆 恢泵稍诠睦铮故遣恢堑降渍趺徽醯匠薄 住在汉口循礼门外江汉北路一幢公寓里的庆银叔叔**鹩⑸羯粢灿υ记袄辞旌 馗盖椎氖俪健K钦绽枪匦溺鄱拥纳猓谑蔷徒庾坡デ昂笊舷伦髁艘环 档乜疾欤衔挥诤嚎诮撸τ诜被质兄行模滋炀妥鐾獾赜慰偷穆蚵簦 雇砭屠I獬∩系睦习澹庥Ω貌淮怼 弟弟将父亲和来宾请到一个豪华的包间,中间铺开一张大大的圆圆的旋转餐桌, 四周茶几上摆放着精装的香烟糖果,靠窗有一张舒展的真皮沙发。弟弟开亮房子里 的彩灯,随手摁开音响,播放起时髦的流行音乐。 青年急忙将父亲引到上座,将自己的岳父岳母安排坐到父亲左边,又请叔叔婶 婶陪在父亲右边,还慎重地把前来拜寿的姨姐和她家的孩子拉到岳父岳母身边坐好, 自己和妻子就负责为长辈们倒茶递烟,为几个热热闹闹的小孩子分发糖果。 客人落座后,父亲又开始大谈他的湖南之行,饶有兴趣,照例是绘声绘色地描 述着沿途的湖光山色,赞叹着湖乡的风土人情,特别强调湖南老表的淳朴,厚道, 热情。 桂英娘娘仿佛很在行地纠正,说:不对唦,大哥,我们湖北人不是称呼江西人 为老表么?你去的是湖南,不是江西,错了吧? 父亲怔了半晌,愣愣地想了想,就一个劲摇头,说:不错。胡大大把我当做儿 子,她娘家兄弟的儿子媳妇们,不就是得喊我做老表么?这跟劳什子江西,不搭界, 是不? 叔叔陈庆银细细琢磨以后,马上就会意过来了,接口说:名分上的姑舅老表, 嫡嫡亲。 桂英娘娘也就恍然大悟,说:搞了半天,是这样的老表啊,晓得晓得,嫡嫡亲 的姑舅老表唦。 这样父亲就接着夸夸其谈,专门寻出湖南岳阳老表家的表嫂、表弟媳和他们的 媳妇、闺女们,一个劲儿地夸奖,赞赏那里的女人是何等的贤惠、何等的能干、何 等的听从男人…… 不料桂英娘娘当面打断他的话,迎向端坐一旁的张家父母,却将一句不满的言 辞丢给父亲,说:大哥,你家说说,为必我们陈家媳妇就不贤惠、不能干、不听话 …… 没等父亲接上话头,这位能言善辩的桂英娘娘接着又说:我们陈家媳妇也不错 唦,看看,你家大媳妇,就在近前,哪个比得上唦? 是是,就是就是。父亲立马点头称是,他挺直腰杆坐得笔直,一脸谦恭谨慎的 样子。 弟弟不失时机地穿插进来,给三个父辈依次敬上香烟,分别打火点燃,说:其 实,按公历计算,今天也应该是叔叔的生期,五十八,也是大寿唦。我和刘慧的意 思,就把姆妈叔叔一道请来,给叔叔也庆贺一番,机会难得唦。 大家都夸弟弟孝顺,很贴心。席座上的气氛顿时就变得活跃起来,吸烟吃糖, 端起杯子品茶。 不料岳父却变得有些不自在,他借机示意青年靠近,附耳低语一声,说:旺, 我和你妈只道是来给你家父亲祝寿,不知这位叔父也过生,来得匆忙,没准备礼金, 这个怎办? 青年含笑不语,也悄悄俯下头,说:您家随意,莫当真,他们那是热闹。 岳父岳母听了这话,方才放下心来,笑眯眯地坐着作客,与大家一道品茶,吃 糖,听桂英娘娘学唱楚剧讶腔。 这桌寿宴应该办得不错,丰盛,气派,青年的岳母散席的时候由衷地评价。可 是作为寿星老人的父亲却不悦。他说自己没有吃到蛋糕,孙子们也没尽兴,很不爽。 那盒刚切开的三层大蛋糕被弟弟自作主张拿到后堂招待大师傅和服务员去了,说是 他们没过早,午餐也准备不及,权且充饥,还可一同庆贺一下父亲的寿辰。 父亲就没再作声。 分手的时候,叔叔娘娘声称家中媳妇孙子在等人,不能耽搁,就坐上出租车先 行离开。父亲坚决要把亲家公亲家母和媳妇娘家大姐母女一行送到新华路车站,亲 自送上直达北郊甘棠铺的长途班车。忙完这些,青年和妻子儿子这才疲惫地伴随父 亲搭车回到城关家中…… 冬季到临的时候,地方上也没有其他什么好消息,人们一如既往地过着日子, 这个城关也一如既往地进入冬季。 这年冬季,青年听到一个消息,大码头熊氏一家就在一夜之间几乎惨遭灭门。 仇家寻上门来,操起土枪,当场就将城关皮鞋厂的熊新安打了个窟窿。长期经营水 泥制品的包工头熊家老二也在同一时刻被暴打致残,终究成了一个废人。熊家老三 因为当时正在部队当兵服役总算逃过一劫。如今大码头前空阔的菜地上,空空落落 地丢下一个垂死的老头,驼着背,喘着气,再也款不出什么**缣粢蝗罩丈砦鳎 锕ひ蝗罩丈砦敝嗟暮姥宰秤锪恕 那天,青年不经意从城西一条小路上经过,当年城关皮鞋厂的食堂帮厨张大妈 火急火燎追上他,说:你晓不晓得唦,熊新安死了,多惨哟……一群大汉子拿枪, 一不说二不说,当着人就开火……打得像蜂窝……浑身是血……李新亮和郑惠光他 们去帮忙抬人的时候,就没气唦…… 为什么呢? 为什么,人为财,鸟为食……熊家老二不是开了家水泥预制板厂么?在外头同 强人吃仇,一个二个,都不是好惹的,就动枪,就开火,就搞满门抄斩唦。 就这…… 就是就是……熊家老大死了,老二残了,老三命大,也险……你不杀他,他杀 你……冤冤相报啊…… 啊。 我这怎办呢?你倒好,眼光亮堂,成了财校老师,吃香的喝辣的,旱涝保收… …可怜我们皮鞋厂的一窝老小啊……吃了上顿愁下顿……盼了天晴盼天涩……造孽 唦,造孽…… 青年听了心里一阵黯然。 回到黄陂财校基础课教研室,那个老政协委员王先荣老师取下老花镜,掷下钢 笔,喟叹一句,说:前天就听说一桩血案,城西大码头那里出了人命。 老先生慢条斯理品口热茶,双手笼进袖口,两眼盯着窗外三层楼高的樟树,那 樟树已经枝繁叶茂,枝叶深处栖息着几只叫叫喳喳的雀鸟,忽然不做声。 教研室主任郑宏一向快人快语,刚听到王老先生引出话题,半晌没有下文,就 显得很急躁,也掼下钢笔,说:你老先生晕皮道士一个,又是血案,又是人命,怎 么半天都不见下文呢?岂不是吊死人,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素来沉稳庄重的潘厚旭老师仍然是头也不抬,只顾埋头批阅作文,一边动 笔,一边接茬,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坐在办公室最后一排的潘厚旭是位正宗科班出身的语文老师,早年在乡下做民 办老师一做就是好多年,国家恢复高考时不管自己已是三个半大儿子的父亲,也不 顾重重阻力,毅然报名,当年就考取华师中文系,比他们同期的保送生黄开甲扎实 多了。在华师读书期间他就与现在的一号校长黄理华成为铁杆同窗,不分彼此,亲 若兄弟。大学毕业后他顺理成章分派到本县四中,成为文科教学骨干,专教高中语 文,当时一举成为四中的语文教研室主任。四中是普通高中,设在东乡的什仔铺, 离他的老家蔡家榨不是很远。后来他的华师老同学黄理华荣升为黄陂财校一把手校 长,当学校一经从偏安一隅的三里桥搬迁到滠水河边的鲁台山下时,黄校长就将这 个老同学从什仔铺调进县城,说是充实职业教育的师资力量。这样一来不仅落实了 潘家三个孩子的城镇户口,也解决他们日后求学就业的根本问题,因此潘家老小都 视黄校长为知遇恩人。 这时办公室里就剩下两个年轻的语文老师没有作声。 青年已经知道王老师故事里的下文了,可他并不愿让人们知晓自己原来的身世, **室庾白魅徊恢哪Q畔潞焐直剩臃敝氐淖魑呐闹刑鹜罚簿驳 靥趵鲜θ绾谓彩稣飧霭讣 另一个戴眼镜的青年老师就是张端红。 张老师是位典型的学者类型的青年教师,英俊洒脱,才华横溢,长期担任班主 任工作,工作起来任劳任怨,不计得失。他一直就是学生出身,初中毕业以后考上 重点高中,高中毕业就顺利考上了大学,在省教育学院修完四年本科,取得文学学 士学位。毕业后开始分配到普通中学教语文,教学效果不错,属于实力派教学骨干。 可是张老师个人经济状况不是很好,为了改善一下居住条件,就申请调到职业学校, 来到黄陂财校基础教研室从事语文教学,已有几年时间。他成了家,妻子也是一所 普通中学的语文老师,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于是孝顺的他又将乡下的老父老母接 到学校宿舍,一起居住,共享天伦之乐。 等到办公室全体人员全都搁下笔,专注地期待自己发出下文的时候,王老先生 这才精神抖擞地坐得笔直,有条有理地将故事讲完,说:一死一伤,凶手潜逃。 郑宏老师听罢,觉得没有什么新意,重又操起钢笔唰唰地写字。他正在准备讲 一场语文公开课,课题正是如何欣赏鲁迅小说,课文已经选好,就是普通高中课本 里的《祝福》,定于下周一上午第一、二节连堂课在普通中专九四四一一班开讲。 潘厚旭老师静静地思忖了一下,也没有接话,继续批阅桌上摊开的一大摞作文。 王先荣老师见大家不是很上心,于是又故作惊险地打岔,说:那么,你们知不 知道那个凶手是谁?是谁?那个凶手,就是我们学校原来一个职工班的学生。 郑宏一听这话,就有兴趣,问:哪个班?谁的班主任?我认不认得? 王先荣又不做声了,端起特大的水杯喝茶,一边喝,一边吹,又是半天没有动 静。 郑宏立即大声嚷嚷起来,说:王老师,你总是这样吊人……那凶手到底是谁呢? 报上登了么,我各自看报去。你这般吊人,不忍。 郑老师,不要慌张,我正在构想一个提案…… 你不要说什么提案,好么?你赶快把那个凶手说出来,不要吊人。 王先荣现在一本正经,说:改革开放是一桩大好事,承包经营也不是劳什子坏 事,是不?但是,法制的警钟不能不敲,不敲,就会出事,是不? 好好,王大委员,你去政协开会的时候,就提,莫忘了,一手抓经济,一手抓 法制,两手都要硬。郑宏老师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只想问出那个凶手的下落。 当然啦,抓经济偏废了法制,经济上去了,就出了人命。死抓法制不搞经济, 大家都规矩了,又没有钞票。难哪——是不?王老师又开始喝茶,撮起嘴尖,吹动 杯里浮起的茶叶片。 郑宏已经忍无可忍了,他问:那个千刀万剐的凶手究竟是谁呢? 是谁?王先荣翻了翻白眼,说:你说是谁? 你讲的故事,我怎么知道。是谁呢? 王先荣这才又重新正正经经坐好,放下那只牛大的茶杯,报出了一个真真切切 的名字,末了,说:八八级职工班,那年就只一个职工班,其他的都是普通班,是 不?你老郑当年不就是那个职工班的班主任么?记不记得?我教过你那班的商品学, 那个大个子不及格,补考也不及格,最后拿钱换文凭。是不?现在到头了,拿枪, 杀人。是不? 郑宏仿佛记起那个人,以及与那个人有关的那些事,这厢就如同寒霜打蔫的茄 子,坐在位子上没动。 王先荣有时也抽烟,他没有烟灰缸,就把烟灰烟头一股脑投进一只盛了半瓶清 水的玻璃瓶,那瓶清水立即就变成浑浑浊浊的一团溶液,像做化学实验。他这会儿 又扯上临时代课的青年,准备高谈阔论一番,说:陈老师,你是学法律的,你说说, 是道德重要,还是法律重要,如果二者选一的话,究竟是道德有利,还是法律有利, 或者相反。 青年觉得书生意气也不光指年轻后生,有时候半大老头也是如此。在财校教研 室里,他发现学问以外的名堂也是不少。 这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是这个青年三十岁生日。他将它忘记了。三十岁是个记号。 他在自己三十岁这一年,脱胎换骨做了教师,一个既无预算编制又无固定薪水的代 课老师。 他终归是老师。他靠了自己口才混饭吃。没人认为他比别的正规教师差劲。相 反,在教务科和学生科联合举办的全校教师批评会上,各个班级随机抽调一批男女 同学进来,给每位任课老师评分,会议室上悬挂两张榜单,一张红榜,一张黑榜, 任由同学们民主评议,不说假话。评红的老师不许贿赂,评黑的老师不得报复。 这个青年被推选到红榜之上,而且名列前茅。 王志光心领神会,说这个青年踏实,不玩虚。徐耀东却反反复复查看了几遍, 确定无误以后,开始留心。反映到校方,黄理华点点头,表示认同,李家锁得知这 个青年是八竿子打捞到的一个邻乡好友的亲戚的同事的孩子,不免格外关注了一下, 黄开甲就没有表态,后来调进班子里的副校长丁启元倒是见面热情招呼。 开春以后这个青年继续在财校代课。 每年春节过后开学都是下学期,职业学校下学期实习多,排课少,临时聘请的 代课老师也就随之减少了许多。 这一学期,黄陂财校也新进了两个惹人羡慕的女教师。 许香荣、张红彦是两个刚毕业不久的女生,她们通过关系相继来到财校。许香 荣从中南民院毕业,学的是计算机技术,时下很是热门。她为人率直,大大咧咧, 敢于公开表达自己的意愿。几年以后,当财校改制成普通高中,她终于失去了最后 的转正机会,被学校抛开不闻不问,成了一个真正的市场人员。后来她结婚嫁人, 在一家保险公司担任市场专管。张红彦长得内秀一些,父母都在遥远的西域,她本 人也是从乌鲁木齐一所财经学院毕业,家里期望把她安顿回湖北老家,就为她在财 校谋到一个教学的临时职位,专教中专英语。财校改制的时候,他们全家作了很大 努力,一经转正有了正式编制,就离开学校,随夫家调到另外的机关单位。这两个 女孩同一天进校,住在一起,玩在一起,日后的机遇就是不一样。 这个青年继续在财校代课,教九五二一四和九五二一五两个成人中专班的语文。 在学校安排的一场新学期招待外聘老师的的宴会上,青年发现语文老师里面除 了雷永学是一块王牌以外,就剩下一个自己。他们一老一少,正好扛起两个具有极 端意味的普通班和职工班的语文教学。普通中专班教学质量要求高,对教师水平要 求也高。职工班学生基础差,教好差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需要教师具有另一 种高水平。 偏偏高水平的教师都不愿教差班,外聘的代课教师又没有编制,这个青年正好 利用这个空隙,一头扎进黄陂财校,在语文教学这个领域辛勤地耕耘起来。 那个教基础会计的专业老师郭本德就没有碰面,去年代课结识他时,他只在财 校教了一个学期的基础会计,便没有了下文。郭本德调侃自己又白白浪费了一大包 送进黄家的好烟好酒,不如将那些礼包原封不动送给审计局的亲戚关系,说不准可 以为日后升迁发达铺平道路。这回不值。 后来青年抽空前去看望他,这才得知黄陂财校开年以后没有继续给他下聘书, 也没有给与任何说法。现在他仍旧坐在农机厂财务室做主管会计,周末偶尔也到对 面电大代几节经管专业的会计课。 他们分手道别的时候,郭本德这样提醒了一番,说:财政局干校的老潘,就那 潘文权,是个热心快肠的人,过年来给我拜年,托我找个讲经济法的老师,我看你 行,有没有时间呢?作个准备。 青年一听这话,当即应承,说:有,随时都行。 那好,我就去回话,你作准备。郭本德将青年送到厂门口,说:财政局那个干 校是官方机构,原来一直专门搞内部培训,不对外,都是局里所里一些干部职工。 今年想办职称培训班,初级职称,正式对外招生。三门课,有实务、成本和经济法。 刚好就缺一个讲法律的,会计老师多得是,倒是不缺。 他戏称自己火力不足,攻不破财校那座碉堡,只能安安心心当主管会计了,但 是他终于践诺将这个青年介绍给了工业学校的教务主任吴云峰。 青年当即就给素昧平生的吴主任打电话,介绍自己的基本情况。正好吴云峰担 任班主任的九三级经济管理专业电大班临近毕业,有两门统考课没人愿教,一门是 现代企业管理概论,一门是中国企业文化,临时到武汉请老师已经来不及,就问青 年能不能客串下来。 吴云峰是实在人,从不打诳语,开口就是大实话,说:两门都是统考课,全市 统考,时间紧,内容多,必须过关,不能挂红灯,因为这是个毕业班,等着办毕业 证。 这个青年二话不说,应承下来,接过教本,开始背课。 工业学校位于原来的师范旧址,师范学校整体搬迁进城以后,这里的校舍就被 企业局下属的工业学校买下,家齐业就,继续办学。那些年职业学校如同雨后春笋, 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隶属于乡镇企业局的工业学校也大有发展。他们的生源全都 来自本县周边乡镇和农村,中考成绩不甚理想的考生,纷纷报名涌进远在水塔部队 的任家田,成为工业学校的历届新生。 于是,这个青年有意错开在财校代课的时间,选择周二和周四两个整天,骑车 出发,顺着解放店平平坦坦的机耕小路,钻过高速公路一条立交涵道,登上陡峭的 团山,来到四周被田野包围的工业学校。 教务科由吴云峰负责,另外有个姓丁的主任做副手,除了他俩,主管教学教务 工作的副校长喻小平也在这间办公室坐班。喻小平正宗华师数学系毕业,在本县也 没有什么裙带瓜葛,全凭自己的学问和努力,成为学校顶梁柱般的负责人,这就与 本校很多拉帮结派的各路神通广大的人物尖子不同,他在学校自然就享有很高的威 望。 工业学校第一把交椅由肖成群坐定,肖校长乡镇干部出身,艺高人胆大,仰仗 企业局拍板撑腰,从当初依附电大、函大等牌子办学,发展成为如今鼎立一方的洋 洋大观的工业学校,着实开创出职业教育的一片新天地,打出自己的招牌,不久前 获得市县两级乡镇企业职业培训明星的光荣称号。另外,肖校长身边有左右两大臂 膀。那个方校长也是东乡甘棠人,善于筹集办学资金,在学校主管财务,大量的现 金都是通过他的两手,进进出出,有时干脆连正规的单据也不开,无人提出异议。 还有一个江学德也是校长,主管学校教学教务事项,当年依托电大的关系办学都是 他一手策划操持的,在经营方面很有一套板眼。 除此之外,工业学校网罗了社会上诸多有本事的人物,纷纷利用各自的渠道, 打通相应的关节,搞些各式各样的职业培训和资格认证,十分火爆。 青年仅仅坐了一次工业学校的往返班车,恰恰那次就与喻小平坐到一起。他们 随意闲聊,谈了当下流行的一些话题。青年就觉得这个喻校长不同凡响,在这地方 上不可多得。他沉稳务实不事张扬,不愧为人们背地里称呼的布衣校长。喻小平也 发现这个青年是个不错的人才,敢于担承两门其他老师都不愿意接手的管理课程, 而且讲得深入浅出,取得难得的课堂效果,心中自是有谱。 喻小平在临分手的时候,说:我一直想办一个文科项目,有点意向,中南政法 主考,经济法大专班。生源不愁,都是县里公安系统各个派出所的人员,有所长, 有指导员,也有公安干警……公安系统很多,司法民政系统也有,企业局机关人员 想拿大专文凭的也不少……经济法很对路,你觉得怎样? 青年满口答应,说:可以。 他们就下车分手了。 每次到工业学校四楼讲课的时候,青年都很激越。他一面讲现代企业管理的理 论,从泰罗制入手,讲了很多符合市场经济的东西,另一方面又讲企业文化概论, 立即又转到深厚国学的圈子里……他当时就想,把这两门课放到一起教学,倒是一 件难得的事情。古老的东方智慧和现代的西方理念,就这样被他幸运地整合到一起, 经由他的思想,通过他的口头,进行传播。 课间休息的十分钟,他终于发现父亲头戴草帽,蹒跚双腿,挑起沉沉的一担水 桶,正在楼前花圃里浇水。或许是口渴,他俯下身,用巴掌掬起一捧水,撮起大嘴, 痛痛快快地啜饮…… 这时站在四楼走廊上休息的电大班同学就开始搭话,说:那个老头不讲卫生, 喝生水,不怕肚疼。 他的另一个同学就接上话来,说:窝囊得不得了,食堂不是有茶水么?又不另 外花钱。 这个同学就说:你看他破衣烂衫,那双鞋,一样一只,哈哈。 另一个同学立即抢白,说:你莫笑,老头早上跟校长们一道坐车过来的,西装 革履,简直判若两人。 青年不忍这些学生对自己的父亲品头论足,就开始制止,他发出一声口令,说 :准备上课,大家都回教室,上课!…… 中午吃饭的时候,代课老师一律持券到食堂吃小灶,有青椒肉丝、蒜苗肉丝、 番茄鸡蛋、红烧鱼块之类,现点现炒,大师傅忙得热火朝天。学生们则排队吃大食 堂,一份米饭,几勺汤菜,大家也都吃得有滋有味。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闪到青年面前,不声不响,使了个眼色,示意跟他走。青年 就跟随父亲来到他住宿的房间,刚一坐下,就见父亲不由分说塞给他一只掉瓷的大 盖杯,一手还捏着调羹在里面使劲搅拌,说:赶快把它喝下,刚打的井水,加了醋, 加了糖,定心,下课回去,防止中暑。听我的,不错事。 青年感激地喝下这杯酸酸的饮料,抹了抹嘴角。 父亲早在去年冬季就通过他原先的师弟李幼春说合,春节一过就来到工业学校 上班,工作任务就是管理校园内的花圃,负责布置校长办公室和会议室。李幼春在 学校属于管理干部,担任工会主席的职务,校门口新开的那家小卖部就是他家的, 由李家老妈和两个儿子照看,生意一直红火。父亲来到工业学校,立马脱衣卸单, 好生大干一场,一柄铁锹,一担水桶,一双手指,加上浑身力气,不到三个月的光 景,就把废墟一般的校园整理得焕然一新。适逢春季来临,草木萌发,百花盛开, 校园里顿时变得生机勃勃,很受肖成群校长的赏识。一经打听,这个陈师傅原来正 是校长夫人单位的同事,肖家女儿过十岁的酒桌上,这个老陈当场献上一首打油诗, 颇得同事们推崇。于是肖校长当即吩咐主管财务的老方,给陈师傅加薪,每月工资 从两百五十元涨到三百五十元。 父亲着实欣喜了一阵,慌里慌张从李家小卖部购买几包点心,重新送到李幼春 家里,表示感谢。 这个春夏之交,青年妻子的单位终于宣告破产,可是工人的后续安置依然没有 着落。妻子于是就到自己娘家姑母张淑维开的服装店帮忙,早晚看店,销售男女时 装。 青年这时就利用自己设置的时间差,一忽儿奔到黄陂财校职工班讲中专语文, 一忽儿又挪窝闪到工业学校电大班讲企业管理。周末两天没事,就领着自己的儿子 陈天天出外散步。他们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滠水西堤,坐在堤坡草坪上,他总是万 般感慨,滠水对面的黄陂财校,如同魔力一般吸引他,影影绰绰的校门校舍就永远 定格在他的记忆中,难以抹去。 儿子很喜欢在坡地上采摘野草野花,有时候又羡慕别人放风筝。 就有这么一个契机,一只断线的凤凰风筝不偏不倚地掉落到这对父子面前,儿 子喜形如色,一把就拽过来,欣喜地大喊大叫,说:爸爸,你看你看,一只风筝, 真的呢,没人要,是我的…… 果然就没有人前来索要这只风筝,青年就拿来一卷当年缝帮用的丝线,帮助儿 子将它重新放上天空……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但是涅槃的凤凰呢? 这边陈家父子俩将落难的凤凰重新放回蓝天,手里的丝线有多长,那凤凰就可 以飞多高。 陈天天兴奋得不得了,涨红了笑脸,忽而仰起头问他的父亲,说:如果它飞远 了,不回来了,么样办? 青年也变得依依不舍,动情地说:那么就让它飞,飞回家,它的家不在我们这 里。 在哪? 天上。它是天上的凤凰,是天上的,它就得飞回天上。 青年总是喜欢把儿子带上,来到妻子帮摊的服装店 同年暑假,青年就与儿子陈天天一道度假。他是临时代课老师,暑期有假,没 有工资。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