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这年盛夏,有一天弟弟和他的未婚女友刘慧不声不响回到城关,他们说是要找 父亲,商量一桩大事。 父亲不在家里,开年以后他一直住在工业学校,白天上班,夜晚值班,平时很 少回家。 这是弟弟过年后第一次回家,除夕没回,春节也没回。弟弟早年离家,长期过 惯了**生活,似乎没有归家的概念,回家如同下乡演出,没有过多的喜悦,从来都 不会归心似箭。他把家看得很淡,这点却与他的哥哥非常不同。 只是去年母亲病逝,按照旧俗,今年大年初一就是亡者的新飨,离开人世的第 一个过年,逝者的直系家属不便出门,守在家里恭迎亲朋戚友前来给亡者拜年。青 年到现在都不知,弟弟今年春节是怎么度过的。据说,去年母亲临终时分,弟弟就 一直陪在床前。出殡送葬也有弟弟出面照应,直到把母亲的骨灰送到六指乡下,那 个不知名的小山村,填埋在大大的坟边。当然这一切都由青山那家做主。弟弟说, 青山那家伯伯为人不错,没有扔下不管的意思,人前人后,礼数尽到,母亲虽不能 下葬他们家在市内预留的墓地,可人家毕竟还是破费一番,把骨灰送回了母亲的老 家。 弟弟说,别扭得很,不晓得是喊他伯伯呢,还是喊他老头,自己的老娘死了, 不晓得是上自家的山呢,还是入人家的土,总而言之,是个别扭。 这个青年没有搭腔,脸色阴阴的,有些愠气。 弟弟又说:我晓得你也别扭,老娘也晓得唦……其实老娘还是惦记你。也不晓 得是哪年,我不是从你本上抄下了老娘在青山的电话么?这个电话你一次也没打。 我打了。那天,我心烦,就从武昌坐车到青山,在红钢城一栋楼里找到老娘……你 猜猜唦,老娘见面问么事,第一句话就问:是不是哥哥出事了?晴天大白日,你赫 我,老娘总是惦记你,你是老大唦。 青年心里猛地一沉,仿佛坠落万丈深渊。这是他的苦。他说不出,也不愿说出。 他拼命挣扎,睁大眼睛,试图从遥远的天际,寻觅那轮明月,圆圆的,亮亮的,像 水,软软的,他的妈妈。 弟弟还在说:老娘与大大埋在一起,她们有伴,终究不会孤独,只是两座坟茔 中间还是隔开一条道,不过,也不远……那个地方,我怕是再也找不到了……清明 节我独自躲到武昌楼上的平台烧纸,没人晓得。划两个圈,老娘一个,大大一个。 你也应该烧。没法啊,心里就那味,那味。 正好过完年就是一个新日子,地方上有关娶亲的禁忌,说是家中若有长者故去, 那么晚辈是不能在当年成婚的,至少等到大年正月初一以后,就算来年。 弟弟把自己即将与刘慧结婚的事告诉了他的哥哥。本来去年就该办的喜事,由 于母亲的病,拖着没办。现在团里房子也分到手了,新房两室一厅,厨房卫生间齐 全,一百多个平方米,已经装修一新。男女双方也各自作了相应准备,近期举办婚 礼,算作正式下来。 今天回家,就特地带回准媳妇,给父亲通通气,汇报一下自己的终生大事。 青年适逢这个星期天没课,准备利用上午的时间赶紧备课编写讲义。自从做了 九六三一二班的带班工作以后,白天夜里在校内只能处理随时发生的日常事务,想 要坐下看书阅卷也只能忙里偷闲,见缝插针,料不到本班的谁谁谁不小心又会闹事, 不是在外捅娄子,就是对内搞窝里斗,沸沸扬扬,不会清心。 得知弟弟回家的目的,青年觉得比较急迫,于是决定先将弟弟和他的女友带到 父亲那里去。 他们在城关老街口六号门广场前搭乘四路专线车到水塔部队这一站下车,然后 步行走过当地驻军的营房,绕过陡削的团山,这才来到平坦开阔的任家田。这里原 先是师范学校,现在变成了工业学校的校园,今天休假,周围都是静悄悄的。 父亲见到弟弟的那一瞬间,心情很是复杂。他这时正在校园里除草。只见他头 戴一顶退色的大草帽,光着赤膊,颈上搭着一条湿毛巾,这条毛巾早就分不出颜色 和花纹了,已经变得灰不溜秋,像条黏糊糊的大鲶鱼。他一个人站立在冒着暑热湿 气的地里,手里拄锄,吃力地铲除丛生的杂草,场外沿途堆积着那些荆棘茅草,还 有很多被学生们抛丢的生活垃圾。 远远望去,父亲的身影依然是健壮的,他不惜挥汗如雨,勤奋地劳作,全然没 有把自己当成六十三岁的老人,干起活来,俨然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 父亲打算设宴招待自己的两个儿子和未来的媳妇,不料弟弟坚决拒绝,说是看 看就走,不能耽搁太久,武昌那头还有很多急事。这样他们就坐在父亲宿舍门前的 石桌旁,开始漫谈。 弟弟其实就是一句话,声称自己将与刘慧选定下月十八号举办婚礼。 然后刘慧就在一旁补充,说请柬都送发出去了,基本上都是团里的前辈老师和 同门师兄弟,亲戚里客人不多,汉口的桂英娘娘目前正好也搬到武昌,住在他们六 楼的新房子里,顺手也帮忙料理家务…… 听到这里,父亲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也没有当场应声,沉吟良久,只管催促儿 子们喝茶,不要傻坐。 说走就走,弟弟起身告辞,刘慧急忙跟上。父亲执意要送,青年就陪同父亲一 道,把弟弟他们送出校园,送到高速公路一个岔口,直把他们送上开往汉口的班车。 父亲意义不明地叹息一口,示意青年回转。 弟弟在武昌举行婚礼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双方确实没有多少亲戚,甚至 在婚礼上都没有看见新娘子家的父母。这样父亲就有些不满,开始接二连三犯嘀咕, 认为有些草率,不够慎重。好在弟弟现在是戏曲大师余笑予导演的正式弟子,余老 师冒着暑热前来恭贺,已经是蓬荜生辉。父亲立马缄口不表。 弟弟的几位得力的师兄弟在婚礼上帮了大忙,忙前忙后,忙得不亦乐乎。省楚 不愧为卧虎藏龙之地,这里不乏专业人士,不缺道具。司仪、乐队和迎宾小姐一应 俱全,舞台、音响、灯光都是应有尽有。这倒令父亲回想起自己当年在县剧团举办 婚礼的情景,不一样的时间,不一样的地点,却是一样的感觉,就那感觉,他有, 不知儿子有没有。 帮忙操持婚礼的师兄弟把家长们都安排到靠近典礼台的席位,庆银叔父**鹩 ⑸裟甘紫妥踩皇悄蟹叫吕少牡母咛茫巧肀呋勾乓桓鲂」媚铮切绿淼 耐馑锱羌遗芪脑倩楹笊碌溺坨叟馐币灿兴奈逅甑哪Q8盖渍泻 羟嗄暌患胰诜追茁渥笕诵『⒁蝗ο吕矗冒颜馓ň谱雷G嗄昃椭鞫 械U寰粕涎痰娜挝瘢展俗烂嫔系目腿恕 在婚礼进行曲的伴奏下徐徐掀起,这场婚礼的重磅人物终于登场。红光满面的 戏曲名流余笑予健步登上喜宴,他今天穿得风流倜傥,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皮鞋擦 得光可鉴人,一身潇洒的短袖西装,配一条同样潇洒的背带裤,手里摇晃着一柄收 拢的折叠扇,甫一亮相,就赢得满堂喝彩。 青年就给妻子介绍,说:这位先生正是弟弟的老师,戏曲大师余笑予,了不得 的人物,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妻子怯怯地低下头,说:我不懂戏,只看热闹啊。 儿子陈天天却在一边兀自拍巴掌,说:哈哈,像个弥勒佛,哈哈,就是弥勒佛 …… 余笑予举止庄重地上台,操着纯粹的汉腔朗声发问,说:新郎,你愿不愿意娶 新娘子为妻? 弟弟原本就是调皮捣蛋的主儿,平时只有他捉弄别人,却很少被人捉弄。今天, 当着师傅的面,也不管是真事还是假戏,照例也是朗声回答,说:我愿意。 大家哈哈大笑,笑过以后,余笑予又追着刘慧发问,仍旧是纯粹的汉腔,说: 新娘,你愿不愿意嫁新郎为夫—— 这句话俨然就是一句台词,最后一个字,被余老头拖出老长,拖出绵绵的戏味, 戏里有戏,话中带话。 新娘子刘慧赶紧点头。 司仪于是在热闹的气氛中,主持下面一个又一个节目,直把婚宴的喜气场面搞 得很牌场,很大气。 父亲一直等到新郎新娘挨桌敬酒,也不见有自己露脸的机会,就不知所以,心 底有些失落,牙**亲佑行傣梗嫉执コ∶嫔系娜撕褪隆K及迤鹆常桓 鋈嗣瞥悦坪龋乘聿焕怼 桂英婶娘赶紧圆场,亲手举筷捻起一块鳖肉,递到父亲碟里,说:大哥,我们 这桌你年长,甲鱼大补,你家多吃…… 父亲面相不好,怨气挂不住,当即就把大块鳖肉退了回去,说:人老啰,牙就 疼,不吃王八! 青年知道父亲认为弟弟的婚礼没有尊重他,依照他的想法,做父亲的,是应该 上台说几句话的,露露脸,亮亮相,儿子娶媳妇,怎地让别人家出风头,我自家倒 算什么? 后来父亲得知作为他自己堂弟和弟媳的叔父婶母老两口居然早他一步住进省楚 那栋属于儿子名下的新房,愈发气愤难平,可又不敢声张,于是猥琐地背地嘀咕, 骂骂咧咧。 晚上掌灯时分,青年和妻子把儿子带到阅马场去玩,叔父家那个小外孙女儿也 嚷着要去,妻子就一把拉上她,下楼出门。 青年正想利用这个时间到武珞路阅马场外财大或者教院附近的书店看看,这样 他们就信步走到众邦考试书店门口。 青年和妻子喊两个孩子停下,准备给他们一人买一支冷饮,让他们自己透过店 前的大冰柜挑选。陈天天将骨碌碌的小眼睛转了几转,拿了一支小红果,他笑言这 里得花一块钱,比家里贵。那个小姑娘却非常在行地揭开冰柜,翻翻拣拣,从里面 找出一块火炬冰激凌,痛痛快快地吮吸起来。 儿子背地里对他的妈妈使个眼色,说:人家晓得冰激凌好吃,可是贵啊,一个 就得两块五,小红果里头包两支,爸爸一支或者妈妈一支,我一支,可它只要五角, 这里一块,啧啧,不可比啊。 妻子一向不屑斤斤计较,当即批评儿子,不能这么势利,要慷慨大方,这个小 妹妹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请她吃冰激凌也是应该的。 儿子就说知道。 第二天一早,青年和妻子就起床,单独留下父亲和儿子,嘱咐他们多住几天, 因为家里上班和生意的缘故,他俩就得先行回去。 临走的时候,青年特意同弟弟、弟媳道别,妻子就邀请他们这对新婚夫妇抽空 回家居住几日。 弟弟答应了,刘慧也点头。 这年的暑期,地方上多雨。电视报纸里的南方省份几乎全都浸泡在洪涝里颤栗, 滚滚长江一泻千里,从三峡一路狂奔,咆哮着,奔腾着,冲出弯弯扭扭的荆江,直 逼武汉,长江边上的簰州湾招架不住了,终于决口…… 滠水是条季节河,这个季节,也是满满当当一河汛水。青年骑车上下班经过大 桥的时候,远远望去,居然发现堤内的河水,早已高出地面许多,如若决口,后果 当真不堪设想。 城里城外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住在一楼平房和低洼处的人家,如同热锅上的 蚂蚁,急得团团打转,一时手足无措。 大西门外老三街是全城最低的所在,一九五四年那场大水,将这里淹没成水乡 泽国,城墙上可以行船。 与父亲断交十年之久的姑母一家在簰州湾决口的第二天,就派出两位年逾四旬 的廖家姐妹,父亲的亲外甥女儿,前来探问,顺便不由分说地将陈家独苗儿子陈天 天接走。说是天灾无情,如果滠水决堤,老三街非淹不可,这是毫无疑问的,五四 年的洪水不就把老三街淹没了么?城头上走船。而位于城北的桃花庙油岗那片,由 于地势较高,当年是没有遭灾的啊。大人自己行事,孩子不能马虎大意,我们陈家 老四房一条命根啊。这是陈家老姑母的原话。 青年听,妻子也听。父亲烦里烦躁,没有多话,既不答应,也没张嘴拒绝。 长得瘦精精的陈家第三代小子陈天天兴高采烈地随着廖家两位表大姨去了,他 没有出过远门,也从没在外投宿,感到有些稀奇,也有些兴奋。 为了慎重起见,青年也听信妻子的话,将家里过冬用的被褥棉絮打包,租了一 辆麻木三轮车,拖到妻子娘家姑母张淑维刚在近郊新建的一幢三层楼上存放,以免 水灾过后,全家老小冬季挨冻。 这幢新楼其实就在西郊菜地上,距离原来的华昌塑料厂不远,隔开一条护城河。 不过这条护城河已经不是明渠,改造以后变成了城里通往城外的通畅的下水道,出 口已在几里以外的远郊。建新楼的地皮是娘家姑母家的季姑爷在公安局做派出所所 长时找附近关系弄的,颇花费了些银两。房子坐北朝南,有天有地,两间三层,窄 窄的,像座炮楼。 楼顶有一小块空地,可以晾晒,妻子就扑哧扑哧将过冬的棉絮展开,让它们趁 机见见盛夏的太阳。自己家常年阴湿,棉被盖在身上总有一股湿润润的霉味,从没 晒过太阳。 青年发现,妻子侧面晾晒棉被的形象是教人心疼的。自从父亲撂下当家的担子, 妻子就默默地挑起,从没怨言,也不发脾气,多少年来,起早贪黑地料理着全部的 家务。 那个侧影就一直保留在青年记忆之中,永远定格,永难磨灭。在一个炎热的下 午,在炽烈的阳光底下,妻子娇小的身个展开方方正正的花被,几幅被子依次晾晒 在平台栏杆上,连同他的妻子,宛若夏日里盛开的花朵。这就成为记忆,夏日的记 忆。 望着人家的新房子,青年就会琢磨自己的房子。可是他无能为力。 父亲有一天就把他的四个外甥召集到一块,推心置腹道出了自己的心机。他表 示愿意将老三街这栋老屋推翻重建,盖成一幢上下两层的大楼房,不惜花费自己毕 生积蓄,了却这个心愿。 廖家老表齐齐整整四个,个头一律不高,五短身材,读书不多,门槛却是通达 得很。 老大廖德清是他们兄弟四人的大哥,为人厚道,敢于担承。只是由于耳聋的毛 病,导致一聋三痴,不知如何照应。听到自己的舅舅亲口说想要建房,心里就打鼓, 盘算自己如何出钱出力帮助嫡亲娘舅。 廖启雄排行老二,从小就聪明伶俐,灵活善变,敢说也敢干。得益于他家媳妇 娘家舅爷的根底,自己摸爬滚打,总算在建筑行里混出个名堂,大小也算是包工头, 吃香喝辣,倒也轻松自在。舅爷建房,外甥帮忙。天经地义,没有推诿。只是他想 掏出舅舅的家底,掂掂舅舅手头的斤两,以便看菜吃饭。就说:房子的建筑问题, 不怕,我可全包,砖瓦材料问题,也不怕,我去赊欠。只是舅舅手里究竟有几多活 钱能够支配,我得有个准数,办事才好用力。不然,我两眼一抹黑,事情弄不好, 怕是对不起我的舅爷。是不?您说。 廖启伟小名叫伟子,在家行三,与青年同年,今年也有三十三岁,如今正好在 乡里开农用车跑运输,觉得可以在舅舅建房的时候,出一出力。他就表态,说是凡 是搬进运出上的难事,只管找他,退掉东道八趟生意,也得帮舅舅拉走废物,运来 材料。这是肯定的。 末子廖启明一言不发,谁说话就看谁,手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狠命地抽,嘴 里吸得叽叽作响,不一忽儿就抽掉半截,扔掉烟屁股,拎起一支,点火,继续抽。 父亲含而不露,笑里藏刀。他摆摆手,先请外甥喝酒,重要的话酒桌上谈。 在酒桌上,父亲实际是怨气冲天,翻来覆去诅咒陈家老字辈。他一忽儿骂三房 的,一忽儿又骂五房的,重点就捡着两个房份的同辈堂兄堂弟大骂。三房的大贱和 五房的庆贤这两个代表人物就成了他的下饭菜。二房的庆熙,在房分庆字辈里是老 大,碍于情面,骂得较少,对于二房,只是表示不屑,没骂。六房的庆银不便去骂, 就缄口不提。除了大房不骂以外,其他各房统统骂到,一个不留,自己四房也不例 外。骂完再说正题。这是父亲接见他的外甥们的习惯礼节。 陈家曾祖新安大爹在地方上是个人物,前清武举出身,德高望重,这个豪门大 户总共生出六个儿子。 陈家老大陈赤安是辛亥老人,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搞过国民革命,新旧势力都 相继巴结他,只是他遵循古训,耕读传家,倒也落得轻松自在。只是膝下无嗣,两 个女儿早早出阁,相继早夭,这就物色了二房的长子庆熙做了继子,一子顶二门, 支撑门户。大房就是开明地主。 老二陈子安是庆熙的生身父亲,在家不仅雇佣长工种田,还搞日用品经营,城 里钱庄银号也有他的股份,土改时毫无疑问地被划定为资本地主。 老三陈幼安一贯作恶多端,为害一方,红黑两吃,十足大流氓。三房的两个儿 子分别是大贱、小贱。大贱媳妇的娘家姓杨,本来没名字,嫁了大贱就成了“杨大 贱”。杨大贱出身贫贱,正宗的贫下中农,她就把阶级斗争的矛头直接指向四房的 婶娘。家长里短,曾经把婆婆辈的婶母脸上抓出几道血淋淋的伤痕,不惜在群众批 斗会上,出面掴耳光子。 陈家老四陈稚安就是陈汉雄,陈家下湾多年来胆战心惊地称他是“屠户”,不 是杀猪。在革命大哥陈赤安的指导下,早年投考保定军校,炮科出身,加入国民革 命军转战南北,后来随军驻防湖南茶陵,执行上峰的剿匪指令,围剿红军,在那里 升为国军团座,杀了无数的无辜,并娶上当地赤匪的女儿彭桃芳做老婆,抛下老家 原配夫人不管。他曾参加过长沙保卫战、常德战役、武汉大会战,据说衡阳大捷之 后荣升为国军少将师长,长期带兵在外,从未回家。抗战胜利后卸甲从政,被省政 府任命为郧阳地区行政专员,算是平调。无奈老头子因为嫌弃鄂西边陲距离武汉较 远的原故,自愿选择屈就应山县长之职,把家安顿在武昌粮道街,带着新妻一家大 小乐享天伦。不料好景不长,因为有一名叫作黄克的人物,难料此人表面是县参议, 实则地下党,大会小会每每作梗,就派手下乘其如厕之机,开枪击毙。东窗事发之 后,抛家不顾,自行潜逃台湾。在应山任职时他的侄子庆熙做了他的贴身马弁,搞 镇压,开杀戒,落下一身骂名。庆熙后来因此承担了二十年牢狱之灾,大概与他在 应山杀人有关。黄克成了革命烈士,庆熙自然作了阶下囚徒。陈家老四是父亲的父 亲,青年的祖父,后来客死台岛,到头不能叶落归根。他就是官僚地主。 老五陈少安有口吃的毛病,乡人戏称“结巴老五”,也称乡里一霸,吃喝嫖赌, 无恶不作,是为恶霸地主。他家独苗儿子庆贤曲线自保,毅然落户酆家,不与陈家 各门各户来往,自觉划清界限,成为酆家上门女婿。酆家父亲正好是黄陂二中校长, 当然提拔觉悟高业务强的女婿为教务主任。酆校长退休以后,这个女婿就名正言顺 地成为一把手校长。 老六行伍,与老四一样。他就是陈小安,在家乡曾经做过前川中学校长,当到 黄陂县参议以后,混到南京政府抚恤处被委任为上校副官,解放前夕解甲归田,在 汉口做寓公。不久听信友人劝告,乘乱逃离大陆,去到台湾,所以他就是逃亡地主。 庆银是他的长子。他们家在武汉市有三个兄弟和一个小妹。 陈家父亲抹抹嘴,开始谩骂,说:总是三房五房,作歹,欺人,乡里乡亲都不 敢,就三房和五房,什么东西?大流氓大恶霸,占了我家田地,抢了我家钱财,霸 占老宅,害死我老娘,不得好死…… 四个外甥异口同声地接茬,说:不得好死,当真啊!都死啦。死相。 父亲不满外甥们用调侃的语气说话,就干咳一声,作出示意,说:你们的家家 是怎么死,惨死,杨大贱活活掐死,她要革命,革到自家头上,这是不是仇?老子 夜夜做恶梦,夜夜不安睡,这是不是恨? 二外甥廖启雄很从容地坐起,说:舅舅,不要弹老弦,如今他们都下坡了,看 看,您家四个外甥撑着门户,没人敢放肆,是不是。 末子老幺喷出大大一口烟雾后,说:我昨天还把杨大贱通了一顿……她把水车 放进我的田,车水,我烦了,砸它。她说,她家一贯在燕子田里车水,几十年,没 变……燕子田是舅舅原先种的田,舅舅进城后,家家种……我不信邪,就砸,砸个 稀烂,赔?赔个球。 对头。父亲咋喝一声,说:欺人欺惯了,就砸。燕子田是四房的田产,一直就 是,土改分给我的,有田契,后来人民公社归公,再后来包产到户,搞承包…… 那场酒喝得很晚,大家都没睡意。父亲酒量不济,光举杯,不畅饮,递眼色示 意儿子出头。青年就代替自己的父亲陪同四个老表干杯。他是个讲礼数的人,从大 表哥到二表哥,从三老表到末子老幺,敬酒个个到位,丝毫不曾大意,一敬就是连 续四杯,表示诚意。 负责建筑施工的老二廖启雄临离去时,特地围绕老房子里面转了一圈,说:潮 湿,太潮湿,到了开春,简直就是一层水,老人小孩住久了,得病。 父亲连忙应声,说:就是就是,黄梅雨时节,屋外下雨,屋里走潮,骨头都疼, 都酸,都别扭,哪个说不是呢。 重建新房就成了陈家一块心病,压在心头。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