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作者:七月竹 为什么我们要一再的重复悲剧? ——题记 我是在一个夏初遇到安的。 这天的空气重浊而阴糜,天空已是黑云积压。不久,雨倾盆而泻。这是入夏 来第一场雨。冰冷而沉重的雨滴把目光瑟缩成了一团。我在蔓延成片的灰白水雾 中向家快步跑去。耳膜被狂暴的雨声震的生疼。终于瞥见了家的轮廓,我掏出钥 匙。然后看到一个人抱腿坐在我家的门口。我叫了他几声,他才缓缓的抬头,一 双明亮而略带不安的眼睛透过黑淋淋的湿发看着我,惶惶的微笑着。知道他是避 雨的,我让他先跟我进了屋。他说他正找地方住,我问他多大,他说是16岁。他 问我可不可以住这儿,我说随便你。他微微的笑了。我发现他的笑和一个人很像。 我问他叫什么,他笑着说,我叫作安。他问我是不是一个人住。现在是。那以前 呢?这个和你关系不大。对不起太多嘴了。你去洗洗吧,我去给你拿衣服。好的。 然后他进了浴室。我这才发现已经三年没有人进过我的家了。原来时间这么快, 以前还以为会度日如年。是不是忘记了?是不是想忘记?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我并 不知道。我记得我过去的生活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我记得我曾是个讨厌寂寞的人。 我记得我在七年前离开了家。七年了呀。很多事都过去了,很多人都消逝了。我 都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了。过去的三十年发生过什么呢?很多事。很多人。然后都 不见了。其实我还记得的。其实记不记得区别也不大。并不是不记得了就不会烦 恼。我也不用逃避。因为都发生了。 安从浴室出来后就去睡觉了。外面一直在下雨。我不知道安是不是孤儿。安 的眼神让我觉得很熟悉。他才16岁,不用上学了吗?算了,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 的经历,其他人是不会懂的。也没有必要去弄懂。因为和自己无关。其实我很喜 欢雨天,特别是滂沱的大雨。这时的天地间一片昏乱。我也只有这时才会觉得我 是如此清醒。小时候以为雨水是圣洁的,用桶去接。后来却发现很脏——那是长 大以后了。喝过雨水,有时甜,有时无味,有时却是苦的。很多举动现在已不了 解。童年是真的过去了。我是真的长大了。听雨声时,总能听见脚步声,说话声, 湿湿的,从大脑皮层深处经过。空旷,真实却虚无。倾心去听,却不知所云。声 音很熟悉,熟悉到可以立即叫出名字,可就是叫不出来。闭上眼,就往往看到一 片原野,被雨水浸的湿湿的土地,天空模模糊糊的。有很淡的很长的彩虹横过的 影子。野草贴在脚踝上,刺刺痒痒的。四面都是山岭。不高却连绵起伏。其实我 记得那儿是哪儿,记忆很鲜明。如此鲜明。我也不想去忘记。但我不知道时间久 了,会不会忘记。那个原野,那条彩虹,那个笑声。时钟空洞的响声在漆黑中回 荡,空气被剧烈的震动着。快要12点了。窗外,雨点持续的砸着。安突然动了起 来。眉头紧皱着,嘴里低低的呢喃着什么不停。慢慢的我听清他一直重复的词眼: “妈妈” 两星期后雨停了。我带安出门,这是我第一次带安出门。这期间安一直静静 的呆在家了。我和安去了附近的公园,一路上人很少,低声的说着话,和我们擦 身而过。安拉着我,一直左顾右盼着。公园几乎没有人,只有一丛丛幽绿的植物 郁郁蓬蓬。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水洼,常被溅起水花。风吹的空气有些冰冷。安站 在秋千上,吱呀呀的荡了起来。我看着安,想我小时候。是不是也爱荡秋千呢? 好像是的。那时发现,在荡秋千的时候,天是会动的。我仰头,被雨濯润的透蓝 的穹窿静默着。天已不再会动了。因为我已不愿动了。其实不过尔尔。安问我喜 欢什么。我说是孩子。我唯一想要拥有的。因为我已不是孩子了。我也已经不再 拥有孩子所拥有的快乐了。其实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想起我的妈妈。但只是模糊 一片。我是几岁时失去妈妈的呢?安的妈妈呢?还活着吗?安是不是还想着她? 但从安的梦呓中,我所感到的只有恐惧,深不见底的恐惧。安的爸爸呢?我的爸 爸呢?我常在电视上见到他。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或许并没有感觉。那始终 是我早已离开的家。我再也无法回去的家。其实我并不后悔。我从未后悔我做的 任何一件事。无论是对还是错。安从那晚后就睡我的房间了。他不肯一个人睡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害怕作噩梦,还是在害怕见到他妈妈。也许这都是害怕孤单的体 现吧。又看见那片原野。隐约中听见笑声,是安的?不,是那个人的……那个人 的笑声……单纯快乐的笑声从耳边一遍一遍掠过。我漫无目的的跑起来,脚底湿 冷……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也没必要知道吧。抬头,是一弯彩虹,从头上横跨。 笑声忽的消失……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安从门外进来,笑着说早餐准备好了。 今天天晴了。安看着窗外说他小时候常在温热的午后将养的小鸡带到院里的 草地上去。那些鸡很小,刚出生不久。他说他很爱那些小鸡,但小鸡总是很快就 死了,很快,几天而已。因为它们实在太小了。不过他还是乐此不疲。但时间久 了,也就渐渐不再养了。没有兴趣了。他说的时候一直在微微笑着。眼神却在不 安的颤动着,如同已涨满杯子的水,颤颤悠悠的。安突然问我累么?累?我已很 久没感觉到过累了。时间飞逝,我还来不及皱一皱眉。连微笑都来不及挤出。一 切就又归于平静了。我再想我还需要什么。没什么了吧。我今生还会不会回家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弃下了所有人。我的目的呢?还是那个吗?还是自由?我的目 的改变过吗?我根本都不知道了。其实,我并不相信永远。什么都会变的,我清 楚。天热了。潮湿的热。天空被闷成了灰蓝的颜色。风不知踪影了。云絮静静的 游弋。终于在一个黄昏,雨点坠落,顷刻之间。天色霎时变得惨白。空气抖动, 颤栗,尖叫。风吹了起来。城市摇摇欲坠。雨雾迷漫了视野。天空旷得让人心痛, 默默无语,静静垂泪。但只是顷刻间,一切又俱被收回。干净利落。瞬间沉默。 木黄的色涌上更加沉灰的天壁。楼房被映的暗黄。看着眼角发酸。然后天渐渐暗 了下来。轮廓模糊。然后,人声,车声纷杳而至。又复喧嚣。不久后,又会静。 从这个角度,天只能看见一角。逝去的时间一层层断裂,在心中作响。每天回家 路上都会下雨。雨将衣服淋的透湿。身体有些承受不住的惊。想起小时是如此爱 淋雨。现在很多看法已不同了。再也无法心平气和的接受雨了。雨不久后就会停。 风在潮湿中轻动。有一片一片的绿。暗暗的绿,几乎融入夜色。潮湿清冷的风混 着些些的闪烁灯光,残余的雨滴偶偶滴下。像在山里的夜。有歌声,一直存在的 歌声,不知从何而来的歌声:“……傍晚和你一起见到的橙色的太阳,快要哭出 来似的表情,永远的再见……”雨后尤其的清晰。安说他比较喜欢晴天,晴天会 比较开心。天气可以决定心情吗?我不知道。夏天快过去了。安有些不舍。不知 不觉,我们在一起三个月了。结果下午一直刮着风,清冷的摇晃着空气。风铃被 吹的一下一下的响。这个风铃是从海边带回来的。贝壳做的。挂在窗前,一盆盆 花花草草中,不只为何,觉得它似乎很孤独,想回去海边,回去故乡的样子。安 说,我会这样认为是因为风铃的铃声实在太寂寞了,寂寞的就如同冬日的海涛声 一般。我问安会唱歌吗。安说不会。安总是安静而惶惑的笑着。有一首歌,我忘 了叫做什么了。只记得几句:……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it sorrows at the sight ,ofseeing you so sad ……The bells have run,the time has come, Icannot find word ,to sat my last goodbye……手中的水开始变得冰冷。安 除了冰水什么都不喝。应该说是他总是等水冷透了,泛冰了才会想起手中还有一 杯水。因为安总是对着空气的角落发呆。有时会见到安打电话。只打很短的时间, 甚至不到一分钟。便挂断了。依旧是惶惶的看我一眼,惶惶的笑笑,就走开了。 今天从早晨醒来就一直在下雨。天阴的不像白天。雨声像是尖利的嚎叫。苍白而 寂寞。清清冷冷的风铃晃着。安还在睡。起身去洗漱时看到日历,发现今天是那 个人的生日。漱口时,察觉到好像一直未注意过这个杯子。原来是浅绿色的。杯 闭的花纹早磨的不见了。杯底也生起了微微的苔。是苔吗?用水清洗好杯子,摆 在架子上。发现有些东西变了。变了吗?是什么?雨停了。狗吠声远远传来。还 有些微的人声。安过来说才七点过怎么起这么早今天不上班呀。我说醒了就起来 了。他说刚看到窗外有一丛雏菊结苞了。我说秋天来了呀。我很喜欢雏菊的。他 说那是你种的?我说不是,野生的。他突然又说以后想去热带雨林看红树。我说 是不是有很多枝干的那种树。他说是的。如果能住在那儿就好了。安笑笑出去了。 又飘来歌声,轻轻的,远远的,如同悠悠的钟声:“……傍晚和你一起见到的橙 色的太阳,快要哭出来似的表情,永远的再见……” 雨又慢慢下了起来。 我和安在一起三年。安生病了。我带他去医院,只是有些低烧。医生说不用 担心,忧虑过度而已。在回家的路上,安突然犹犹豫豫的问我可不可以陪他去一 个地方。我说可以。安带我去了郊外,山里一个疗养院。我在花园里看到一个女 人,安静而优雅的女人。坐在轮椅上,眼神兀自凝聚在一棵树上,惶惶而带着笑 意的眼神。和安很像。安叫他妈妈,安说妈妈我是安我来看看你,妈妈你现在看 起来不错。女人转过身,淡色的眸子盯着安,瞳孔闪动着撕裂般的惨白。安说妈 妈我现在过的很好。安走上去扶住女人的肩膀,说妈妈其实我一直很爱你,不论 你怎样对我,你是我的妈妈呀。女人突然尖叫起来,一下打掉安的手,狠狠的推 开了安,以至重心不稳从轮椅中摔到了地上,嘴里还口齿不清的咒骂着。医生过 来带走了她。安低着头没说话。很久才抬起头,皱着眉头,像在努力忍着泪。慢 慢的,又笑了起来。安说,我只是来看看她。安转身慢慢走了。我还听的见安的 妈妈尖利的声音。安没有回头。 又是夏了。风把紧闭的窗帘吹开了,现出被阳光映的白亮的天的一角。窗台 上的植物的枝叶融入了太阳的白光中。觉得眼睛很疲劳。树长很高了,一丛一丛。 雨天后就会弥漫淡白的雾气。 我再次见到了苏榛。和六年前最后一次见面相比,他没什么变化,只是更不 多话了。我们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前方一个秋千架兀自摇着,摇着。你后悔么? 后悔?不,从未想过。想过会分开么?没有。一直这样了?嗯。不想回去了?嗯。 为什么?因为从相遇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无法挽回了。苏榛笑了笑,也许有点 不一样,你的心和你的想法。什么?苏榛耸耸肩,没再说什么了。我仰头看着天, 很蓝的天。有云,一条一条的白云。有很多地方,我都不愿再去了。不知道其他 地方的天是什么颜色,会不会有差异?记忆淡漠的速度真的很快。其实想想,我 所追求的,一直是自由和快乐。这就是我的心吧。我的想法,是和她在一起。有 不同吗?也许。但我为什么要深究?不管怎样,都是过去了。你过的还好吧?苏 榛点点头,是轻松了许多。为什么回来呢?回来?不,只是到处走走。经过这儿 而已。再没有归宿了?所以说轻松了嘛。对呀,是自由了。一个人连唯一的羁绊 都没了,就是自由了。但快乐吗?又有谁会一直快乐,真正快乐?我曾想我是快 乐的。苏榛问我记忆是不是很烦人。我只有摇头。是代表“不知道”还是代表 “不是”我也不清楚。但毋庸置疑,我们都还没有忘掉。苏榛问我喜欢白色的雏 菊吗?我说喜欢。抬头,天已渐渐浸润成了黛蓝。你赶着回家吗?不……没有。 那再坐会儿吧,我就走了。要走了?苏榛笑笑,仰头看着天空。 I lie awake beside the windowsill Like a flower in a vase A moment caught in glass The rays of sunlight come and beckon me To a sleepy dreamy haze A sense of summer days If only I could stop the flow of time Turn the clock to yesterday Erasing all the pain I’ve only memorise of happiness Such pleasure we have shared I’d do it all again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As buds turn into leaves,the colours live and breathe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Your tears are falling silently So full ofjoy,you are a child of spring With a beautyt hat is pure An innocence endures You flow right throught me like a medicine Bringing quiet to my soul Without you I’m not whole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I need you far too much,I long to feel your touch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You’ve always been so dear to me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It sorrows at the sight of seeing you so sad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I wish that I could dry your tears The bells have rung,the time has come I cannot find the word to say my last goodbye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You’ve always been so dear tome …… 苏榛问我还记得吗。我说还记得。那你还弹琴吗?不弹了。那真是可惜。会 吗?会吧…… 你在做什么? 我转头,是安。安走过来,你晚了2 个小时。苏榛看着安,笑了。站起身, 独自走了。她再一次连再见都不说就走了。她是谁?朋友。我转头,安的眼神却 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只好笑笑说,她叫苏榛,是我妻子的妹妹。 苏秦是六年前死的。病死在床上。26岁,很年轻。其实苏秦并不算是我的妻 子,一切只是我的自作主张而已。苏榛并没有反对,因为她知道我和她是同样的 目的——喜欢苏秦,想和她在一起。我喜欢苏秦的快乐,那是我所从未拥有过的。 虽然苏秦只会笑,只有快乐。也许她并不知何谓快乐,就一直笑着,笑着吧。不 过没关系,因为我也从不知道什么是快乐。我第一次见到苏秦是我快23岁的时候, 我来到大洋彼岸的这个国家,继续着无聊的学业。我在一个雨刚停的下午到郊外 去散步。我走到了一片原野。天还是沉灰的青亮。空气中残存着雨的味道。一条 虹从连绵的山后伸出,越过天壁,在天的另一角坠下。泥土还很湿,草也很软。 风冷冷的掠过,带来海潮声,和笑声。她笑着跑来,撞进我的怀里。她还是笑着, 没注意到我似的。我从那一刻喜欢上了她,喜欢上了她的笑。虽然那是虚无的。 我留在了她的身边,我舍弃了自己的家。苏榛说,苏秦是小时候出了事,生了一 场大病昏迷了几个星期后,醒来就变成了这样的。再也没有清醒过了。她们姐妹 俩一直相依为命。我说无所谓,我不在乎她是否认得我,是否清醒。我只是想拥 有我一直渴求的,又无法拥有的东西。我只是喜欢她。苏榛就没再说什么了。其 实我一直没有说过我爱她。我也不清楚。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怎么会清楚?我想 我是羡慕苏秦吧。她只为自己而活。她不会在意任何人,也就不会有任何的累赘。 苏秦只会一首歌,苏榛教了她很多歌,她至始自终都只会这一首。苏秦爱唱,我 就弹琴。苏秦就笑着,笑着。苏秦到底为何如此快乐?如果苏秦真的快乐,那为 何会疯?是在逃避吗?我一直很疑惑,但久了,也就不再疑惑了。因为我开始明 白很多事是不会有答案的。我们在一起三年后苏秦就死了。苏榛说那是她的病, 从未好过。她知道苏秦会死,但她什么都没说。苏秦是和白色的雏菊一起火化的。 苏秦连死时,都是笑着的。我把苏秦的不多的所有东西都烧了。不需要了,人都 不在了。也许真如苏榛所说。我需要的只有快乐和自由,所以我才需要苏秦。之 后苏榛就不辞而别了。 安回家后就很安静的睡了,抓着我的衣襟。安没有再问什么了。外面开始下 雨,雨滴甚至洒了些进来。夏雨。我才发现我和安都没有吃晚饭。窗外星星的黄 点晕散开来了。安开始每天坐在窗前数外面一棵女贞树的树叶。白绿的小花已铺 满了一地。安哪也不去了。夏很快就过去了。秋来的特别的快,也冷的特别的快。 我不知道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的。我只是好几次在凌晨醒来都看见安坐在窗 前,看着外面。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是觉得他在怕着什么。他在拼命想挽 留着什么。安的眼神,永远是恐惧而又惶惶的。在渴求,又在拒绝。不知该如何 是好吧。窗外的女贞树种了很多年了,我来时就有了。再过去,会有一丛。再过 去就是树林,再过去就是一片山,再过去,就是那个原野了。再过去……就是海 了吧。在天的另一边,我来时的路。其实还在意什么路不路的呢。这么多年了, 早已没有什么心思了。秋季的天总是浸着丝丝的阳光,却不见晴起来。太阳也快 死了么?再没有事发生,再没有人出现,我守着一个房子,还有一个安。安不像 要留在这儿生活,也不像要离开这儿。而是像要……死在这儿。安没再去看他的 母亲了。也许安已忘记是从何而来的了。这种事,也许忘记了反而好些。人应该 没有牵绊吧。天晴了,阳光因太久未露面而略显苍白,并且苍老。这是冬日。天 是不是要冷的无可挽回了才肯晴呢?又是平安夜了。回家时很晚了,安做了饭在 等我。我不知道几个月没说话的安是不是一直在生气,但安一直话就很少。我并 不想问安的事,我不想改变什么。安问我最想要什么,我说是孩子。永远都是孩 子。我永远不可能有孩子。 安开始说很多事。他以前的事。安没有爸爸,只有一个做酒女的妈妈。安的 妈妈很漂亮。很多人喜欢她。以至于到最后,谁是安的爸爸都不知道。安从生下 来就很可爱,就像吸取了她妈妈的精华一般。安长大了,安的妈妈就老了,丑了。 没有人再喜欢她,没有人再记得她了。她失去了工作,她要安来养活。她对安来 说已失去了依赖的价值。她没有用处了。她开始怨恨,怨恨逝去的一切。她把安 关在屋子里,无休止的拿他泄恨。她掐着安的脖子,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诅咒的话 语,如果没生下你就好了,如果没有你就好了。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安微微 笑着,刚开始我一直哭,我的心里拼命在叫着救命,不管谁都好,救我离开这儿。 但我的屋子永远是一片黑黑的,除了妈妈那令人惊惧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我听不 到任何声音。没有其他的人来。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问我怎么样了。妈妈总是 独自念着什么,带着笑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在回忆。然后妈妈却总是哭了。我 常听见妈妈哭泣。每次妈妈尖利的骂我,狠命的打我时,我都可以感到一滴滴温 热又冰冷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我的心充满了厌恶。我厌恶眼泪。慢慢的我就不 再哭了。我知道我必须笑着,否则我会和妈妈一样被所有人所拒绝,所抛弃,所 遗忘。我只要想着我会离开就够了。没有什么好哭的。我知道我的笑很好看,以 前很多人都这样说过,我只要笑,就永远会有人喜欢我,在乎我的。后来妈妈终 于疯了。安说妈妈很笨,如果妈妈一直笑,一直笑,就不会被遗忘了。安说他不 奢求幸福,因为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乐观是什么?自欺欺人罢了。大家都期望 被欺骗,因为幻象很好,很美。忘记了自我,忘记了显示,才会快乐。做人何必 那么认真对吧?安说完,自己点点头,微笑了一下,又去窗前坐着了。安说其实 有很多东西都可以看的。看着那些,可以忘记所有的污秽,包括自己。 我不想知道安的事。不要互相了解真的比较好。我不知道安为什么要告诉我。 说不定有一天,安会离开,或我会忘记。本来我们就都已选择了忘记许多事。当 然也有很多事是一直忘不掉的。但谁知道将来呢?安问我什么叫做想家。我说就 是看见一株植物,然后觉得很像是家的旁边种的那一株,就是那种感觉。安问我 有过吗。我说没有过吧,就算有过也忘了。 再有几个月安就21岁了吧。成人了。成人意味着要忘记更多,再接受新的, 再忘记。是么?安笑着。窗外的树长高了。我再没去过那个原野了。三个人的回 忆,一个人怎么去触摸?有很多感觉,随着时间的消逝都已面目全非了。也许这 世上什么都不存在,除了时间。时间在制造一切,改变一切,消磨一切。一个游 戏而已。所以不用相信那么多。一切都会过去。安很爱听音乐。很多种音乐。安 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不知道他听过一首完整的音乐吗?那我们又说过一次 完整的话吗?也许吧,有必要吗?什么?有必要弄清吗?没必要。确实,没有必 要。我想出去走走。安说,随便走走。几天后安就离开了。 我又回复了一个人的生活。早上起床时他已不见。行走是他生命中仅存的意 义了吧。又是春。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是一句愚蠢的话。一个人想死,任何时候 都可以死。安拿走了我的一些衣服,但没拿钱。我不知道他要怎么走,但总有办 法的吧。我在想我的归宿呢?苏秦?已经不是了。我很喜欢彩虹。我曾见过彩虹。 赤橙黄绿蓝靛紫。天又阴了。白夜……是这样的吗?浊重阴沉。耳内响起喧嚣的 声音。茫然四顾,猛然发现一个人也没有。我屋子的墙是灰色的么?墙上什么也 没有。小时候我喜欢画画,墙上有一幅很大的画。后来……画被爸爸撕了。后来, 我就不再画画了。也许这就是我童年全部的记忆吧。没什么值不值得,没什么后 不后悔。我没什么毅力,总是死心太快。我对很多东西都死了心。刮起了很大的 风,我拧开收音机。一个如哭泣般的声音高低回荡,“……我对你的确忠贞不二, 将一生不变的誓言双手奉献给你……”Anemone ,没有结果的爱情。冷寂脆弱的 鼓点,摇摇欲坠的金属颤音,若有若无的提琴。声音撕裂了音乐,呈现一片灰白。 混沌的冷。一片沙沙的声响。才发现窗外下起了雨。风夹着泥沙和湿气扑了进来。 音乐声听不见了。于是在沉默还是在毁灭?空气无言以对。我点燃了烟,猩红的 火光跃动着,撕裂的声音。我闭上眼。我看见一偏远夜,在于中沉默,沉没…… 我无法挪动。这儿是哪儿?脑中一片空白。令人恐慌的空白。天空是什么样的? 原野变成了一片沼泽。还有什么也消失了。视线逐渐模糊了。这儿不是属于我们 的地方。这儿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我们?谁?空洞的回响。没有了气息。睁开 眼时,雨已经停了。晚上。收音机中一片杂音。微微的月光从窗口泻入,月亮很 大,很圆,很亮,很近。月光细软而残酷。还有多久我就35岁了呢?全是乱的, 胃里有什么在翻腾。才想起还没吃饭。睡太久,头有些疼了。很久没睡过这么长 的觉了。不知道下雨后,出彩虹了没有。 最近在想,如果我有个孩子会怎样。我会爱他吗?像我想的那样。但想的不 一定会实行,承诺的不一定会履行。我曾信过神,也爱过神。但神从未爱过我。 所以我就不信了。如果再出生一次,神会爱我吗?还是会选择沉默吧?记得安问 过吧,你真的很爱小孩吗?是吧。是从知道我没有性能时开始的吧。梦中再未出 现过那个原野。是消失了,还是我已经忘记了?也许自从苏秦从这个世界消失后, 原野就消失了。只是我的心中一直存在着执念而已。那现在呢?执念也快消失了 吧。我真的是无家可归了。其实有很多地方是蛮不错的,可惜已经不能回头了。 有时候在想,我到底舍弃了多少,遗忘了多少。可也记不得了。对很多事,我都 已经没有想法了。反正都会过去,都会变。就这样死去也可以吧。不觉得悲哀, 是不是太过悲哀了?真的是有命存在的,有时我会这样想。我逃不开我的命,我 注定孤独终老。我哭过吗?不知道了。其实有些事笑笑就会过去。有些事闭上眼 就不会看见了。本就是被神所遗弃的人,何必一再索求?突然想安的妈妈怎样了。 安丢下她了吗?她会死吗?什么都没有的人不用活着吧。但我连死的信念都没有 了。那该怎么办?我坐在窗前,看着天空的不断变化,才发现我很久没看过天了。 天变亮,变暗,变浅,变淡……我都居于其下,什么也做不了。人真的是很渺小。 可以听见歌声,如干燥的风一般的歌声,飘忽不定,却吹痛了眼睛,吹紧了血管。 喉中如哽住一般难受。渐渐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去放风筝了。在初夏的时候。有点奇怪的感觉。想起那歌声,其实并不是 歌声如撕裂一般,而是悲伤撕裂了歌声吧。撕裂后的沉默大的惊人。而我宁愿沉 默。不久就黄昏了。风大了起来。风筝越扬越高,线越绷越紧。很不快。我到底 在干什么?天壁如铜黄的古镜,泛着幽幽的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 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一个人,在干什么呢?松开手,线轴飞速的旋转, 脱离,白色的线向无限的尽头飞速扯去。风筝不见踪影了。太阳不久也落下去了。 只是一瞬,就什么都消失了。 安在离开两年后回来了。安说他去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种的树,很多种 的花,很多种的山,很多种的原野,还有很多种的天。安说他还无数次看到了以 前从不曾看过的彩虹。从天的一边升起,直拉到天的另一边落下。一条弧,颜色 有些淡。是因为天阴的关系。安说在原野上看到过雨降落。一片混浊的雾白,却 什么也听不到。消失殆尽了。安说森林中的树木奇形怪状,密不透风。夜晚可以 看见月亮,纯白色的。割下一块,仿佛都可以流下血来。日出前有金星闪烁。接 着便是耀目的晕泽。都变成金黄的纯白了,像是神明泽惠的光芒。太阳升上空, 一切就明亮了。那太阳的脸,带着些苍白,像要落下泪了一般。安说去了雪山, 没有边际的白,绵延伸长。容不下任何瑕疵,高尚圣洁的雪,连心都冰冷了的雪。 一抹纯白,甚至抹白了仅剩的感情。惶惶的滞留着,心不甘情不愿。漂不走也留 不住。安说还去了热带雨林,看到了红树。红树的根像摇篮,如果小时候有这样 一个摇篮就好了。红树傍着河流生长,静静的河流,麻木的呼吸。湿重的空气。 只有静静的流走,流向沼泽,一团黏湿的沉黑,微微如同脉搏的搏动。那儿的大 地是有生命的。那儿的天空也特别的清朗,云像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湿淋淋的挂 着。安说接着去了草原。干枯的空气如快要龟裂一般,野草在热风中摇曳。看不 见草下会有什么。只有一片绿到发黄的草,充盈了视野,将天地映的通透。水分 被抽干一般,意识在空气中游荡,就是无法回到身体。很远有鸟叫声,几下几下, 就消失了,影子都来不及投下。天蓝到发白,牢牢扣着地面。虫鸣声不绝入耳。 甚至已不清楚是心跳声还是虫鸣声。天空越来越远,路也越来越远,可以听到草 的啪啪作响,一直一直响个不停,耳朵都快要聋了。天好像永远黑不下来,想想 也许是已经死了,这只是脑中的残念。亦或者只是梦。时间从凝固的心脏中流走 了,还是只有一直的走着……安说了很多他的见闻,他见到了很多。但他还是回 来了。安问我有想过他没有。我说有想过。安问然后呢。我说什么然后。安看着 我,但就没说什么了。其实安不用回来的。因为我哪里也不会去了。有时我在想 是不是我其实已经忘记苏秦,也忘记所有人了。今天是晴天,却又下雨了。这就 是太阳雨吗?就像是微笑着流泪般的感觉。“……傍晚和你一起见到的橙色的太 阳,快要哭出来似的表情,永远的再见……”不知为何,空气中有烧焦的味道。 一个寂静的下午。冬末春至。安一直很开心。安的话也特别多。安无休止的说着 他的快乐。安的话从未这样多过。安说我们在一起快七年了吧。还算开心吧。感 觉好多事都变了。以前一直希求的,现在都无所谓了。相反的有些以前不知道的 事现在觉得很重要。安问我最想要什么。孩子。没有变过。其他的呢?没有了。 不可能有了。安沉默了。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安突然站起来冲我大叫。你到底还 在为什么活着!你到底有没有重视过我!根本就没有过!还以为终于有人肯爱我 了!其实你眼中根本早已不存在任何东西了!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 道!安冲进房间,狠狠甩上了房门。寂静瞬间又笼罩。 这时我第一次看见安生气。我也很久未生过气了吧。是心中有黑洞吗?把一 切都吞噬了。安心中的洞有多大呢?我无法猜出也不想了解。安的心已残缺了。 黑洞也快破裂了吧。安其实从不会表露感情。他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虽 然他以为是对我敞开了心扉。他怕寂寞,但又怕被看穿。也许他母亲给了他一种 折磨,而我又给了他另一种折磨。他只好用寂寞的微笑来掩饰一切。他就只有一 直被寂寞所摧残着。结果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他的心里到底装了什 么。我什么都无法给他。我只是想生活下去。我不会离开哪儿,也不会回去哪儿。 心中已快没有记忆了。原野迟早会消失,苏秦我也迟早会忘记。我已不在意了。 本来也就没有什么会有结果。时间只会如同指缝间的沙般随风远去。直到流尽。 曾经以为很多东西很重要。现在想想,其实都不重要。很多事是会变的。一辈子, 根本不存在。、人生从一开始就只是个游戏,寂寞而短暂的游戏。其实我一直疑 惑我的感情。对家人,对苏秦,对安。但是,弄明白又会怎样呢?早就无所谓明 不明白了。何必那么认真?认真的人,结果就是好的么?还是放弃算了。什么都 不要像,维持原状。我和安,已开始就不该在一起,其实。 我进房间时安坐在床上发呆。看见我进来,他就直直的盯着我。还没睡?我 说。嗯。安笑笑。那睡吧,我还要工作。嗯。安躺下了,但依然睁着眼。以前我 一直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现在算了。不想知道了。因为……我连我是不是 喜欢你都不知道了。那就别想了。安看着我,点点头,真的想回去那时候呀…… 什么时候?从前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对呀,是什么时候呢?我能回去什么 时候呢?根本就已经没有从前了……怎么回去呢……安笑着,闭上眼,不再说话 了。我打开电脑开始打字。苍白的荧屏上,黑色的光标不断跳动,停不下来。我 们想回去哪里呢?到底能回去哪里呢?其实从相遇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无法挽 回了。 那以后安都不说话了。是无话可说了吗?我不知道他是否需要我的安慰。但 我想那已经没有多大的差别了。安总是莫名其妙的笑,对着我,对着窗外。安的 笑,和苏秦的越发相似,几欲相同了。安总在屋里不停的走来走去,口中不知在 呢喃着什么。他晚上也常失眠。睁着眼独自发笑。他几次嚷着要去看他母亲,然 后又改口不去。他说他最近总是梦到小时候的事。他说其实小时候是很快乐的。 现在也是。他说他妈妈其实是那么的爱他,爱到不愿放手。他总是笑着说着这些。 没有休止。夏又至。天开始下雨,暴雨。安问我还记得吗,七年前的这个时候是 我们相遇的日子。都七年了,好多景致都变了。院里那些树也长的那么茂盛了。 安笑着,自言自语了起来。雨一直持续下着。天又灰变暗,入夜了。 半夜,我被安摇醒。外面的雨声震耳欲聋,心惊胆战。安坐在床边盯着我。 见我醒来,安问我,你真的很想要孩子吗?什么?安笑了起来,你真的想要孩子 吗?那好,我给你呀!我把孩子给你!这是我们的孩子,我给你!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有孩子?真的,我说真的!别闹了,去睡了!我真的有孩子呀!要不我 给你看呀!安笑着,不信,我可以拿出来给你看的呀!真的!真的!黑暗中隐约 有亮白的光闪耀,湿热而黏稠的液体缓缓浸湿了床单,安的手抓住了我的手,向 他的腹部摸去。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触摸到不断涌动的温热的液体,听到安不断 的笑声。外面的雨声激烈到骇人,一切都在迅速被湮没。只有安不断的笑着,说 着…… 雨过了好几天才停。一场冲涮了一切的雨。没有善也没有罪。空白的世界。 回复原始。安留在了疗养院。他已经疯了。这就是他的结果?我有时去看他,他 总是在望着天空呆呆笑着。他那么喜欢天空,那么向往天空么?他那么想要离开 么?他不再看我一眼。我不知道那是否意味着他已忘记了。他的母亲已经失踪了。 她逃离了这个世界。走在仍然潮湿的路上,我想起苏秦的灵堂,用明黄的帆布草 草搭起。当时天在下雨,一粒一粒坠下的雨滴,打的帆布生出脆响。鲜亮到刺眼 的颜色。雨声却寂寞的发痛。昏黄的烛火陈旧的摇曳着苏秦永远不会变的笑容。 白色的雏菊也映成了皱黄色。风声混着雨丝,像是苏秦的歌声一般。光线刺目。 我想着,苏秦的灵魂会飞去哪儿呢?会有天堂吗?听说彩虹是人间和天堂的交界 处,是由精灵们编织的,天使栖息的场所。她会在那儿吗? 突然很想再去看看那个原野。我去了,才发现原野真的已消失了。一栋栋的 高楼塞满了空旷。塞满了我的视野,我的过去,我的回忆。我一直站在那儿,风 很冷的吹着。远远的山影茫然无措的凄默。我又再次看见彩虹,在天的另一边遥 遥横跨。很淡,却也依旧很美。我37岁了,时间还在流逝。很远的有风铃摇晃的 声音。我的风铃终究没有回到海边。我们都回不去了。 傍晚和你…… 一起见到的…… 橙色的太阳…… 快要…… 哭出来似的表情…… 永远的……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