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知过了多久,你开始清醒,你感到全身乏力,既痛又冷。你抬头看了看,这 是一个很深的坑洞,阳光照不到里面。潮湿的坑壁上垂着许多你曾认作藤条的东西, 你明白那只是草根而已。坑的一角有个很大的洞口,深深的洞穴内很黑,看着吓人, 这又让你想起了黑色的小路,还要那铺天盖地的黑潮。你闭上眼,以前的噩梦又浮 现在眼前。你忙睁开眼,寒森森的洞口也好像向你逼过来。你赶忙爬起来,想攀着 草根爬出洞外,怎奈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你顿时浑身疲软无力,虽然看着草根 在眼前摇来荡去可就是无力攀缘,只是看着它们发愣。过了一会儿,眼前慢慢地腾 起了一片黑雾,把你的视线挡住了,你什么都看不见了;你的耳朵也被尖利的鸣叫 声聒噪的心神难安,一会儿又什么都听不见了。你有些恍惚,你感觉有人来到了你 身边,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他们的动作敏捷。他们发现你后就一齐用力将你 抬起来,你轻飘飘地升起来,随着节奏在空中飘来荡去的。不知过了多久,你被安 置在一个松软的床上。你高兴极了,刚要起身和他们说几句话,可再一看,发现周 围并没有什么人,你长长地叹了口气,失望地躺下身子,马上就又昏睡过去了。 当你快要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你忽然听到好像有人说话的声音,你心头一热, 庆幸自己终于从噩梦中走了出来,不管见到谁,他们终归是人,是你重新回到文明 社会的见证呀。你盼望着尽快见到一个熟悉的人,把聚集再你心头的郁闷都倾诉出 去,一桩桩、一件件,过去的一切的一切,唉——那都是什么样的磨难呀。你心里 想着,我要告诉人们,告诉他们我所遭遇的一切,也许他们不会相信,但我还是要 告诉他们,即使他们把我当成疯子也心甘情愿。当然,他们若是相信就更好。是的, 你特别希望别人能相信你,理解你,能热诚地对待你,能安抚一下你那一直惶惶不 安的心。最好能让你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因为梦里见到事情真是太可怕了,你再 也不想见到了。想到这儿,滚烫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出来,顺着眼角直滑落到嘴 边。 又一阵说话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细听起来好像还有女孩子的声音,只 是声音太轻,你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你心里感到十分宽慰。心想:噩梦终于 结束了,我得救了,我被好心人救了,我又活过来了。啊,这太好了,太棒了。你 兴奋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今天还能有个女伴,这样我就 能痛痛快快把我的经历都跟她说了,她要是听了我的故事不被吓坏才怪呢。只是她 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小声地说话呢,是怕影响我休息吗?她们心肠真好,她们救了我, 我会感激她们一辈子的,我现在就起来谢谢人家。想着,你就挣扎着想坐起来。可 你实在是没有什么气力,眼睛也睁不开,只是大脑在迅速地运动着。这时,你感到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你突然感觉到一个温热的乳头凑到自己的嘴边,你觉得有点 儿好笑,我都多大了,还要给我喂奶吗?你想推辞,但腹中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让你 不顾一切地咬住那个乳头使劲吸吮起来。也许时你饿得太久了,你想一次就把自己 彻底喂饱了,可那人的奶显然不够你享受的,一会儿,那人就抽身而退了,可你依 然感到饿。但你身上已经有些力气了。这时,你又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放到了你的嘴 边,有一阵黄豆的清香,你一下来了精神,迅速抓过豆子猛吃起来。也许时你吃的 太猛了,外皮结实的豆子被你装了一嘴,差点儿把你卡着,你缓了缓气干脆都咽了 下去。这时你已经睁开了双眼,周围光线很暗,你勉强能看到眼前的食物,它们都 是新摘不久的黄豆,很嫩,有很多的水分,吃起来很舒服。你一边吃一边想,这种 好豆子要是磨豆浆或是做豆腐该多好吃呀。这肯定是东北的黄豆,因为只有东北才 能出产这样好的黄豆。你吃着吃着忽然发现豆子都是生的,你不禁心里一阵不快, 心想:这儿的人怎么这样奇怪呢,这样好的豆子为什么不煮熟了吃呢?用生豆子招 待客人就更不应该了,这儿的人生活也太原始了吧。也许你这阵子已经吃饱了,在 嘴里嚼的豆子再也咽不下去了。你一边嚼着豆子一边想,想着想着你心里不觉有些 来气,这是哪儿的乡巴佬,真是太差劲了,我不吃了。你一气把剩下的豆子都划拉 到一边去了。 黑暗中传来一阵走动的声音,你一惊,发现自己做的太出格了,毕竟人家把你 救了,还给你食物吃,这样对待人家实在不该。显然主人也不高兴了,你清晰地听 到那人在你面前喘着粗气。你只是低下眼,不敢看人家。但那人并没有怪罪你,只 是把滚到一边的豆子又重新归置到你眼前,然后就静静地看着你。你就像一个犯了 错误的小学生,始终不敢抬头看一眼。那人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好像在等你向她道 歉呢。你试着抬下眼,向前下方看了看,你发现那人正用长长的树枝挑逗你,你不 觉更来气了。但碍于情面不好发火,你压了压火又低下了眼睛。可那人好像是有意 似的,好几条树枝伸过来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看着心烦。最后,你实在忍不下去 了,猛地抬起眼想瞪那人一眼,好让那人适当地收敛一下,不要因为救了自己就把 自己当宠物耍。 就在你抬起眼看的时候,你好像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你眨巴了眨巴眼睛仔细 地看了看前面,你开始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越看你越感到心跳加快,呼吸困难。 这时的你顿时感到头皮发紧,心里好像有一把重锤在不停地敲击着,令你疼痛难忍。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怀疑这又是一个可怕的噩梦。可 你分明能感觉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在你面前的是一只庞大的灰色动物,它正 瞪大眼睛看着你,粉红色的鼻子一煽煽地喘着粗气,一副困惑的样子。你使劲摇了 摇脑袋,再使劲儿眨巴眨巴眼睛,好让自己更清醒些,看得更真切些。你这时竟忘 记了害怕,仔细地看了看前面,对!没错,是它,那是一只硕大的灰色老鼠,它的 身后还有两只。它们也像你看过的其他事物一样,显得十分庞大,大得令人不可思 议,而且令人恐惧。你的脑袋“嗡”的一声,你忍不住大声惊叫起来——“啊!” 这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太尖了,实在出乎你的意料。这声音不但把你眼前的三只老 鼠给震跑了,也把你自己给震住了。 过了好以会儿你也没从惊吓中回过味儿来,想着刚才自己的叫声,你心中一紧, 你不敢再往下想了,只是以诧异的眼光茫然地环视着周围。这是个黑暗的洞穴,只 是里面很干燥。身边的草很软,在草叶间散落着许多豆子,你知道那是自己弄洒的。 你感觉这些豆子也很大,一想到这儿你心里不禁又一紧。此时的你既紧张又显得有 些木然,你不知该对眼前的一切作何判断,只是不自觉地抓起地上的豆子往嘴里送, 慢慢地咀嚼着。忽然你发现一个奇怪的情况,就在你伸手去抓豆子的时候,从你身 下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手也在抓着豆子,你急忙伸手去抢豆子。可你失望地看到, 那只毛茸茸的小手还是抢先抓到了豆子。更让你奇怪的是,那只毛茸茸的小手竟把 豆子放到了你的嘴里。你既感到惊异又感到不安。你试着伸出自己的双手,两只毛 茸茸的小手立刻呈现在面前。你用力攥了攥拳头,那两只小手当真就攥成了拳头。 你这才明白,那两只毛茸茸的小手实际上就是你自己的双手:褐色的绒毛覆盖在粉 色的皮肤上,小手的指甲是尖尖的,带着弯儿。这不是自己的手,这分明是老鼠的 爪子。你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又将双手高高举起——“啊!”你不禁大叫了一声。 是的,这两只兽爪就长在你的身上,并受你的意志支配。你再看自己的胳臂和身上 都是柔软的绒毛,身后还拖着一条粗大的尾巴,随着你的意志,这条尾巴做着各种 不同的动作。你惊问自己:“我是谁?我还是秋蝉吗?还是那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吗? ——我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你突觉眼前一黑,仿佛天塌下来一般,你感到万分 恐惧,这比先前的噩梦更让你胆战心惊。你不敢继续呆下去,你知道在这片刻的黑 暗过后还会有更可怕的情形等待着你。你极力冲破恐惧的束缚,你感到血往头上撞, 好像身上迅速生发出一股神奇的力量,你猛然朝前跃去。你明白,只有迅速逃离黑 暗自己才能获得安全感。可你还没来的及多想,只听“咚!”的一声,你的头重重 地撞在洞壁上,一阵剧痛袭遍全身。你顾不上疼痛,看也不看,掉过头又向前跃去, 又是“咚!”的一声,剧痛主宰了你的感觉。你挣扎着扭过头朝左手方向又是一跃, 伴随着撞击声不再是疼痛,而是僵硬的麻木。你吃力地转过头,使尽最后一点气力 向前跃去,你听不到撞击声了,只觉得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倒在地上的你再也站 不起来了。 过了好久,你又能动了。此时,你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头晕晕的,脚下轻飘飘 的。现在黑暗已不再引起你的注意,你更加关心的是自己身体的变异,你不知该如 何应付这种变化。你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哭了起来,你痛苦地哭着,你完全失望 了,你注定摆脱不了噩梦的束缚,你甚至连改变眼前的情形都无能为力。你放声地 哭着,突然你疯狂地撕咬着自己的双手,你要把身上那些可怕的绒毛都拔掉,你要 咬破自己的手指,让大脑受到强烈的刺激,好使自己能从这场噩梦中惊醒。你真的 疯狂了,仿佛你撕咬的不是自己的双手,而是一块破布或旧皮鞋什么的。随着撕咬 的持续,疼痛也在加剧,以致于无法忍受,双手火烧火燎般难受,脑门也像被一根 铁条一次次击打着。你很清醒,你开始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而是确确实实 的存在,自己目前正式的身份就是一只老鼠。 这是一个可怕的事实,你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猪八 戒不就是天界的天蓬元帅吗?等他下凡了,不巧投错了胎,生出来就成老猪的模样 了。可那时故事传说,不是真事,再说自己也没再投胎,而是鬼使神差地走过来的,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莫名其妙的,就像是一次魔术表演,只是这种表演的单向发展的, 而且结果也太残酷了。过去一连串的打击已让你精疲力竭了,看到眼前这不可改变 的事实,你竟开始泰然了。即使如此,你还是不甘心堕入这梦幻般的陷阱里,因为 你始终认为自己曾在世为人。你本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你爱好艺术,追求高雅,对 美的热爱,对崇高的赤诚,铸就了你纯洁的品格。你鄙视一切丑恶的东西,你惧怕 黑暗,你希望耀眼的阳光能把这些全部淹没,使你永远看不到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 情。没想到的是,今天,这些事情都在梦幻中和你搅和在一起。想到这里,你心中 掠过一阵剧痛,这剧痛再次提醒你:这是现实,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这里,没有动静的缘故,刚刚跑掉的那三只老鼠又悄悄出 现了,它们先是躲在远处观察动静,直到发现确实没有什么危险时才放心大胆地走 过来,有一只长着粉红耳朵的小老鼠还凑到你跟前嗅起来没个完,好像是在向你表 示亲近的样子。你使劲将自己的头转向一边,你受不了这些,你宁愿它们都走开。 那是小老鼠见你不理它,又来到其中一只大老鼠跟前,小嘴一动一动的,好像是在 说着什么,你当然不知道它们到底说了什么。不管怎样它们显然是在交流着什么, 后来那只大老鼠似乎被说服了,它狐疑地朝你凑了过来,你警惕地看着它。只见它 走过来,轻轻地舔了一下你手上的伤口,你感到钻心的疼痛。 “别动我的手,快滚开!我是人!用不着你们来可怜我,讨厌的老鼠!” 你大声地吼叫着。和刚才一样,你没有听到过去曾十分熟悉的话语,而是自己 不熟悉而且很讨厌的吱吱叫声,你这才醒悟,自己已经完全是只老鼠了,即使自己 不承认已是不可能的了。 剧痛撕裂了你的心。看着长着绒毛的双手,还有手上淋漓的鲜血,你突然一狠 心,用牙咬住手上绽裂的皮肤猛地一扯。你决心将自己身上一切有别于人的特征都 清除掉,你恨这些东西,就是因为这些东西让你堕入这世界的底层,比同鼠类。你 宁死也不愿屈从于这种命运,你不甘心自己成为你曾无限鄙视和讨厌的老鼠。你眼 睁睁地看着鲜血从你的手上涌流,流出的血点点滴滴地落在周围的地上,接着一阵 剧痛似潮水一般朝你涌来,并把你冲倒在地,你强忍着剧痛就是不吭一声。三只老 鼠也被你的举动惊呆了。只有那只小老鼠似乎关心地走上前,想要帮你做什么,可 你用严厉的眼神拒绝了它。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着这双流血的双手慢慢地被放下去, 你终于被疼痛征服了。可你那双眼睛依然放射着不屈的光芒。 那只小老鼠显得很烦躁,在你面前转来转去,想不好要做什么。最后它干脆拖 着大老鼠的尾巴,将那只大老鼠拉到你身边,好像是让大老鼠为你治疗。 “不用你们管,不用你们管,讨厌的老……” 你虽然说不出人话来,但你的心中却很清醒。你只能听到吱吱的鸣叫声,而且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最后慢慢消失了,空气就像凝固了一般。小老鼠实在忍 不下去了,跑到你跟前不停地舔着你的伤口,一阵剧痛传来,你疼得昏迷了过去, 也就拒绝不了它对你得关心了。 等你醒来时发现三只老鼠还守在你得跟前。只是你不再呆在原来的洞中了,而 是一个比刚才那个洞更明亮的大洞里。这里感觉很干燥,身下还铺着柔软的干草, 趴在上面很舒服。你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发现手已经不疼了,伤口上涂着一层焦 状物质,好像是蜂蜜。你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老鼠当医生,心里既好奇又好笑,在 你的印象里老鼠一直是肮脏和疾病的代表,你很讨厌老鼠,你认为让老鼠为自己治 伤既滑稽又可鄙,简直是个耻辱,可你实在无力挣脱了,只好眼睁睁第看着老鼠们 服侍自己。 不觉中,伤口的疼痛减轻了许多,只是身上有些燥热,口渴难忍,你开始担心 可能导致的感染,像鼠疫或伤寒什么的。看来早晚都是个死,随他去吧。你心里又 一次冒出了无奈的念头。随后,你又感到困乏,呼吸也开始吃力,你心里开始想: 看来伤口已经感染了,然后就是发高烧、昏迷,最后就糊里糊涂地死去。想到这里, 你又有些不甘心,尤其不愿以一个老鼠的身份去死。如果死,起码也要让我恢复人 形以后才行。你极力振作精神,考虑自己以后该做什么样的努力。怎奈你太疲乏了, 终于经受不住睡眠的诱惑,轻轻地飘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