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作者:白墨 (上) 我认识方方时她父亲火化刚一个星期,她胳臂上还箍着黑圈。她面庞清癯, 眼睛的红肿尚未全部消散,看上去总有没睡醒的感觉。她嘴角动了一下,想用笑 表示她对我的友善,那笑容像阴霾的天气里突然绽开一缕阳光,光影闪动,倏忽 而逝。她坐在那里,我不敢过多看她,但还是特意浏览了一下她的肩膀、手臂、 腰肢和腿。肩膀挺平,不是那种溜肩,胳臂和腿都修长得令人惊叹,让人想起浓 密的竹林里几根特别窈窕的竹子,我高兴而又不敢高兴,说话都有些木讷。 我莫明地觉得这样的女孩是厉害的,她的嘴角尖利,翘起的下巴遮蔽着略显 灰色的嘴唇,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让人想起弱肉强食的非洲草原上,一匹凶狠 的狼崽掉头离开父亲被射杀的尸体。 从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位中年妇女那里我知道,方方其实和她的父亲感情淡薄 当然她没有这样说,她只陈述方方故事的客观事实,略加评论,这评论有些回护 方方的意思,显得坦诚却欲盖弥彰。大概天下的媒人没几个像她这样的,她和方 方的父亲是同事,也是师徒,而她让我明白无误地知道了,方方和她父亲之间发 生过什么事情。 方方的父亲是铁路工程局桥梁处的工程师,每年都回家和她母女度过十天温 馨平静的日子。他们家在三楼,屋子里飘着肉香,她家的玻璃窗安静地开着,淡 淡的蒸汽从窗户飘出,萦绕在四到六楼人家的阳台外面。她和小朋友们在楼下玩 跳绳。她是跳绳高手,能一口气跳三百多下,她气喘吁吁,小脸憋得通红,消瘦 的脸颊充满血液,象是要破皮而出。她的双脚像小鸡捣米一样敲打在地上,直跳 到两腿打颤,才软软松开绳子,踉跄两步,瘫坐在墙根。小朋友们激烈地争辩她 跳了三百二十三下还是三百二十五下,唾沫星子几乎溅在对方脸上,她气喘得说 不出话来。 她十四岁时和她父亲爆发了一次激烈的冲突。她那年初三毕业,他父亲决定 让她继续在子校读高中,这是她早已决定的。她在子校里从小学读到初中,顺其 自然,水到渠成,她没有想过要离开母校,离开母亲。她坐在阳台上借着天光读 《简爱》,听见她父亲和她母亲在决定这件事,那时脚边小火炉上的水开了,水 壶盖翘起一角,发出刺耳的哨声。她母亲说:“水开了,方方。”她把书放在阳 台扶手上站起来。她觉得腰酸,眼睛困涩。她捶了捶后背,伸了一个懒腰,她听 见她父亲厉声说:“耳朵聋了,水开成那样也不动一动。”她呆立一下,一脚把 水壶从火炉上踢到屋子里去了,眼前升腾起白茫茫一片白汽。水壶在屋子里叮叮 咣咣响着,她的父亲和母亲都傻傻站在白汽后面,她恍然觉得大家都置身于一个 大蒸笼里,她是这蒸笼里最娇小的一个馒头,率先被蒸烤得要化了。她一瘸一拐 地从屋子里冲出去时,阴暗的楼道挤压着她,这让她受的刺激更加剧烈,几乎要 炸裂脑壳。 一个人在生活中受到的大大小小的刺激是很多的,好象时不时闹点小病,比 如肚子着凉什么的。有的人肚子着凉全不当回事,有些人大概体质太弱,闹一次 肚子就得在生死线上挣扎一回。受的刺激久了,刺激就成了墙上的钉子,有些钉 子刷墙时被白灰盖住了,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有些钉子暴露着,时不时会挂上 点什么东西,让人勾起回忆;有些大概冒得太高,非得换房子才不至于碰头。方 方没有力量使母亲搬家,钉子像钉在她的眼睛里,她不由得闭上眼睛,享受那一 份孤独的痛感。她有些孤苦伶仃,她像在心里捂着一盆揉面,等待它发酵。她没 有过多的言语,发奋读书,她想她的母亲一定奇怪她长大了。 当她严肃地把市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摆在母亲面前,开始着手收拾行李, 要去寄宿读书时,她母亲明白了事情的严重。她清癯的脸庞上张开一个黑洞,久 久不能合上。她母亲死拉活拽把她弄到巷口电话厅旁,把听筒塞给她,要她听从 她父亲的吩咐。她春风得意,满脸是讥讽的笑容,她没有听见她父亲假装严厉其 实鞭长莫及的劝解,她吼了一句:“我凭什么听你的!”就把电话摔了。 他的父亲赶回来扇了她一巴掌。他这一巴掌扇得代价太大,他路上倒了两次 车,没有座位,站了几十个小时,扇她时嘴唇上干裂的白皮像风中的芦花。他扇 完就匆匆回去了,在家里总共八个小时,甚至没有吃她母亲为他炖的鸭子。她把 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把窗子全部打开,站在窗前,欢快的眼泪洗刷着羞愤的心灵, 她觉着自己经受了一场痛快淋漓的洗礼。 她后来给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她的口吻是平淡的,仿佛谈她遥远的童年掉 落的牙齿当时可能是惊奇的,可现在惊奇都包藏在淡淡的世故里,那些惊奇象出 家的修女,蒙着高深莫测的面纱。她的不温不火、安闲自在、略带忧伤,让我觉 得我完全可以爱上她,所以当介绍我们的中年妇女洋洋自得离开的时候,我便笼 罩在她不甚刺眼但足以让我惊悸的光芒里。我想一个月前的约定非要等她父亲离 开人世才兑现,我是注定要和那个老人阴阳殊途不得见面,而非要面对她被哀怨 塑造的绝艳的美丽的。尽管我做了最大的努力,可一个下午公园里的溜达没有给 我惊心动魄的感受,她围着她洁白无暇的围巾,挺胸抬头,脚步高亢,沉静忧郁, 高贵得像一只白天鹅。她比我还要高出两个厘米,所以我总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可她修长的双臂,扭动的腰肢,让我宁愿跟着她亦步亦趋。我忽然想起我在一家 歌厅底下听到的一首莫名其妙的歌曲,里面有一句“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 断轻轻地打在我的身上”,我当时觉得流行歌曲都胡扯,现在忽然明白那感觉是 真的,男人要动了邪思妄想,什么不堪忍受的举动都能做出来。当然,我知道, 她对我并非没有好感,她在不即不离地和我并排走着正步,并没有和我拉开距离, 她不过是被她的矜持拥裹住了,一时透不过气来。 她的高贵应该是有理由的。介绍我们的中年妇女煞有介事地告诉我说,她写 过一部小说。小说这东西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它像是一个睡不安稳者梦呓的延续, 充满了咬牙放屁打呼噜。我不知道她怎么能和这样奇怪的东西联系起来,一个时 尚女孩,满脑子装满这样希奇古怪的东西,总是不协调的。那中年妇女说她都看 不懂她的小说,她把“懂”字咬得特别重,像水桶掉进井里,空洞的回响拐了几 个弯儿;她脸上是神圣隐秘而又兴奋得意的表情,仿佛自己脸上用被大红的彩笔 打了一个对勾我想不通她有什么得意的。 后来我明白,她把我当成崇拜作家的那一类人了,好象我应该感激作家像野 狗跟在拉屎的人后面似的。她的小说我一直没有读到,我也没有问过她,我害怕 她不好意思,我想让她知道我是崇拜她的,从来不会讥笑她曾经有过的荒唐的举 动。我只知道那是她从银行学校毕业后,在家等待分配工作那段孤寂的日子里炮 制的,她像整天都挂在阳台上的牵牛花,沉浸在玻璃反射的光影里,看天上流云 飞逝,楼下树影游移,看得呆了,就爬在阳台上编造故事。这情景大概很多傻乎 乎的女孩都有过。 她对她上银行学校的事情很不满意,对此事绝口不提。我想象不来高中毕业 后继续深造的人都是怎样生活的,那些大学、中专学校的学生,在入学前都一门 心思要飞跃龙门,单纯而偏执,一上学就有些神经恍惚,穷酸而又荒唐,走在街 上也能闻见他们身上霉兮兮的书味。后来我碰见了她一个高中同学,他听说我是 开出租车的,初中文化,用眼睛把我从头到脚搜刮了三遍。我想我虽然衣衫破旧, 可开车时从来都是穿着衣服的,我保证我拉过的千千万万的乘客没有人发现我赤 身裸体过。后来从那中年妇女那里我明白了,这男生当时在寻找另一个男生的影 子。那家伙有一头油光光的长发,走路时头发在脑袋上飘动,不时遮住他的眼睛, 他形成的习惯性动作就是成四十五度角由下往上甩头。我头发短而打卷,可那动 作我也一样能学来,只不过我没有当过她的班长。我想象她那时侯当学习委员和 我切磋学习的样子,我们聚在日光灯下,头挨得很近这情景对我来说高不可攀, 我上中学那会儿衣衫破旧,鼻涕邋遢的,还跟人打架,抱住对方在地上滚得满身 泥土,从来没有女生搭理我。她和那男生常在晚自习后去轧马路,走出两个街口 才往回返。我想人生真是风云际会难以逆料,那时侯我正和舅舅学开车,舅舅和 我在晚上常在她们学校外面的马路上兜客人。我努力回想是否在夜幕下见过两个 中学生游弋在夜幕中,自由散漫地走着,女的已经很高挑了,可男的比她还要高 出一些,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我想我一定是见过她的,只不过她不知道我。 我想她所受的人生最大的打击就是那时侯到来的,只不过她自己还不知道罢 了,也许知道,但不愿跟我说,否则她不但不会嫁给我,没准现在已经是一个作 家了,在国外到处讲学,挣的是美元,我在电视上看见她还要骂她婊子。那时侯 她失去了所有老师的信任,三好学生和各项奖励离她远去,她瑟缩在一群灰鸭子 似的小姑娘中间,聆听别人领奖时经久不衰的掌声,看别人高高举起奖状,闪光 灯银色的影子在舞台上晃动。我想她那时一定很难受,可她那时也在笑。她的笑 容像戴着面具,她笑的时候心里惦记着另外一件事,以至于她拉着那男生学会了 跳舞,到周末就出入在收费不高、连我都不屑于去等客人散场的大众舞厅。 她和那男生的关系保持到他大学二年级才结束。那时她殚精竭虑复读一年才 考上了银行学校,正上一年级。两人的学校离得并不远,所以她成了学校里最不 遵守纪律的学生,每一周倒有一半时间是在他的学校里度过的,仿佛一个编外的 走读的预科生。她学会了撒娇、发火、哭鼻子种种恋爱中女人的伎俩,还偶尔抽 根烟,喝点酒,大概他们的恋爱是很艰苦的,所以她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时常 两眼出神,不知所之。我后来才知道,她为他堕了一次胎后,他照顾到她身体恢 复,提出了分手的决定。她哭了一鼻子,继而痛楚地笑了笑,就再也没有去找过 他,仿佛经历了不堪重负的马拉松越野,她终于跑到了终点,就此歇下了。 我并不知道这些,所以还心怀感激地认为,婚姻这东西像是熬夜打麻将,前 半夜摸的净是臭牌,总也靠不到一块儿,还好,后半夜时运悄悄逆转,不知怎么 就变得手到擒来了。我谈过很多女朋友,不是对方看不起我就是我瞧对方不顺眼, 按老话说这是不合槽,冥冥中总有什么东西在打拌瘩。和她没怎么谈,我就决定 结婚了。结婚的念头是我先想到的,我还在想,以她妖娆的身段,要是不穿上大 红的旗袍,实在可惜。而她似乎还没有心理准备。我告诉她时,我的声音颤抖羞 怯,而她眼睛定定望着窗外,一声不吭,似乎在决定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不过 我开始张罗婚事时,她顺其自然地也掺乎进来了。 她对我买的房子并不挑剔,她关心她喜欢的东西。一套音响,让我明白她喜 欢音乐,一个碟机和一大抱奥什么卡奖的影碟,让我明白她喜欢看电影。她爱什 么我就买什么,这是我的信念。她办事简单明了,直奔目的,我想这和她工作上 必须把钱数得一分不差有关她不在意我是否把这些东西配成家庭影院。她甚至对 结婚照也很不热心,那些奢华的、浪漫的、异国情调的、千篇一律的成套的照片 在她看来和二指宽的合影没什么区别。她对卧室和书房特别看重,卧室布置得温 馨安谧;书房是她坚持要的,我只好把计划中的客房取消了,买来一个折叠的三 人沙发以备急需。她竟然买了一套三千多元的三件套的书柜,占满了一堵墙。我 没料到她的宿舍里会藏有那么多污七八糟的书,我去她那里也就看见床头扔了几 本,搬来时却装了四五个纸箱子对女人了解不透不光表现在心灵上,还有这些细 节。我第一次看见她亲自下手往楼上搬东西,我帮她,那些沉甸甸的书累得我气 喘如牛,我想有朝一日卖废纸,一定可以卖不少钱,我跑车累了回来喝两杯,就 可以喝上五粮液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她说我也随时可以把她拿去换酒。 我不知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印象:女人和美酒是男人成功的标志,拿她们换俘虏 和牲畜还差不多,可我没赶上出皇帝和英雄的时代。我以为那些书码在书柜里, 一定满满当当,谁知才装满了一半,还有一半空着。我在偷着讪笑她的书柜买大 了,可在准备婚礼的几十天里,我发现第二个书柜里的书竟然渐渐多起来,最后 几乎也要满了,我猛然醒悟:她在经济上没有为婚礼做出贡献,是因为她的工资 都买了那些书了。 对于我们的婚姻,她母亲态度明朗。老太太对我的评价可以用“老实”二字 概括。她那时神经受了刺激,而我能耐着性子陪她坐很长时间那样我就可以长时 间地欣赏方方长胳膊长腿坐在旁边看电视或是看书的样子。当然,我不能直勾勾 看她,我的目光还得照顾老太太,匆匆一瞟或是用眼睛的余光搜寻,会给人隐秘 的兴奋,像是我当年躲在被卧里看裸体画片一样。老太太不时劝我抽烟,她买的 是一种奇怪而少见的绿叶牌的,一种呛人的劣质香烟。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到 这样的牌子的,她说她家里没有烟,方方的父亲生前不在家也不抽烟,她看我抽 的是绿盒子的,就找了这种牌子。“这烟很便宜,才五毛钱一盒,你真会过日子, 和方方她爸一样。”她说。她整条整条地买,我于是抽了不少这样生烟叶样的绿 叶牌香烟。我开始还咳嗽两声,尽量少抽,后来习惯了,就多起来,我的烟瘾在 短时间里也增涨了很多。 (二) 我真正认识旗袍是从介绍我们的中年妇女那里开始的,她在我脑海里一直像 个风姿绰约的女巫,身上笼罩着一层暧昧的光芒。我和方方谈恋爱的时候,经常 在方方家里碰见她,我有些害怕和她对视,方方的光芒是冰冷刺眼的焊光,她的 光芒大概是打铁炉里的火光。 她是方方父亲的徒弟,当然,那是她刚从学校毕业的事情,后来一直到方方 父亲去世,她和他都是同事。她对我是以长辈自居的,教训我说不许我欺负方方, 否则她饶不了我。她说这话时半真半假,面带笑容。她对方方母女照顾周到,体 贴细致,有时候我就把她看作这个家的编外成员老太太面庞苍老,鬓发花白,而 她穿着时新,年轻漂亮,她们坐在一起像是嫡亲的姐妹。她对她死去的师傅似乎 有无尽的怀念,所以她大大方方的说笑时,我也能看到她愁苦郁结。她从来不主 动谈及死者,老太太偶尔谈起,她的脸上就现出痛苦的样子,仿佛不堪回首往日 的时光而只能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老太太说方方的父亲很惨,深更半夜,工地 上一个人也没有,他跑到正施工的桥上去,不料失足掉进江里,是在三十里外的 江边发现尸体的。那妇人屁股底下似乎坐着一大把绣花针,不知道该喝水还是该 吃点什么。老太太不言语了,她的眼睛里有些泪水,好象久旱的泉眼在雨后聚了 些浑浊的雨水。 在我们的婚礼上,那中年妇女吓了我一跳。她像是一个放浪形骸的古典美人, 端着一杯红酒走到我们面前。她喝得有些醉了,眼睛迷蒙,丰腴白皙的脸一片绯 红,四十多岁的女人,高兴到这样的地步是不多见的。她拉着方方,把脸凑近她, 显出无比亲昵的样子,说她要和她干一满杯。她说着,咯咯咯笑着,仰脸把酒灌 进嘴里,用纸巾擦了一下嘴角,眼睛里红光闪动。她对方方说:“吻阿姨一下。” 方方那时刚刚吻了她母亲的脸颊。我想那是和她母亲告别的意思,她母亲悲 喜交加,泪眼婆娑,抱住她的头久久不愿放开,很多人都感动得一脸羡慕和尴尬。 她放开她母亲的时候,大家都看到她笑吟吟的眼睛里水光潋滟,这表情让我想起 很多电影里酒会上的女间谍。 方方把自己杯子里的酒给中年妇女的空杯里倒了一些,说了句“谢谢你来参 加婚礼”就走开了,她那时还在仰着脸,等待方方吻她。看见方方走了,她咯咯 咯笑起来,用手指了指她的背影,然后过来挽住我的胳膊,用温热饱满的腹部紧 贴着我说:“你不谢谢我吗?咱们喝一杯。”她的黑裙开领很低,洁白高耸的乳 房和深邃的乳沟惊得我连连后退,可她使劲拉着我,乳房抵在我的胸膛上。她妖 冶地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直到我匆匆喝了一杯,才松开我的胳膊。 和那中年妇女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认识的,事后回想起来,让人总觉着生 活里奇迹不少。 她那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旗袍,袅袅婷婷走在街上。街上应该是熙熙攘攘的, 可事后我总觉得那时街上没有一个人,她独自在马路上把屁股扭动得左右晃动, 开叉里闪露着的白腿,像是黑夜里夺目的闪电。我开着车追逐着她,像猎人追逐 一只兔子,以半价的车费让她坐上我的车来,然后从后视镜里看她。她脸色白润, 富态高雅,齐肩的烫发卷曲在耳边,有些金黄。我故意把车开得很慢,脑子里还 在回忆她扭来扭去的样子。 不知道我们当时都聊了些什么,人在忘情的时候记忆力大概是一只霸道的筛 子,只留下最重要的,其他东西全被过滤掉了。只记得她问我一天挣多少钱,存 了多少钱,家庭情况,然后问我找对象了没有。当她问我准备找什么样的女孩时, 我说我就要找她那样的。她笑得眉飞色舞,丰腴的脸庞上飞起一片红霞,好象一 个原本已经很大方的女明星,不经意又在舞台上春光乍露,害羞而又张扬着害羞。 她说我这毛头小子太坏了,我听出她的责怪里含有嗔意,她说她都四十多了,她 给我介绍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我说但愿她介绍的女孩到她这个年龄仍然那么 漂亮。她笑着,我看见她的眼角的鱼尾纹浅显曼妙。 她说的女孩就是方方。方方在她的叙述中比一个叫林黛玉的女孩还要漂亮, 后来见到方方我知道那个林黛玉个头一定不低。我想林黛玉肯定又是刚刚冒出来 的什么歌星影星,和哪个男演员演了一场床上戏,爆得响亮的名声。我不喜欢明 星,但我想她的意思是,方方天生是当名模的身段,她站着像一只白鹤,走起路 来像风摆柳枝。她刚刚二十四岁,在一家银行工作,和我一样是用手劳动阶级, 她也许太过漂亮了,以至于她站的柜台外面从来都挤满了人,有些小伙子为了看 她,把一丁点儿钱反复存取。她话不多,但一说话,就像画眉一样动听,我想象 不来那鸟动听的叫声是什么样的。 我和她说着话,我眼前还在晃动她穿上旗袍那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的样子。 在此之前我没有认真看过旗袍,我一直觉得那东西跟没缝好的口袋差不多,可从 她身上我明白全不是那么回事,那旗袍把我的心口撞痛了。我说我喜欢旗袍,我 希望方方也穿旗袍。她有些忍俊不禁,说方方要是穿上旗袍,商店的旗袍都要脱 销了,而街道会变成几十年前的模样。“你为什么喜欢穿旗袍的姑娘?”她问我。 我说:“任何一个姑娘都可以穿旗袍,可穿旗袍的姑娘不是任意一个。”我从后 视镜里看见她幸福地笑着,她的眼光有些虚幻,仿佛沉浸在悠远的思绪里,频添 了一些妩媚。 (中) 我没有收她的车费,楞楞看着她走进铁路工程局的院子,她腰肢扭动,飘然 而逝,像春天的一片花瓣,飘落在醇香的春水中,随波流进一个深宅大院。我忽 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惆怅,好象她是一个骗子导游,带我出行又把我扔在了半路, 以至于我不住地在脑海里找那少得可怜的旗袍印象,像尽力回忆走过的山路。我 开始怀念方方,想那个圣洁的、袅娜的、妩媚的、穿旗袍的女孩,我想她可能将 永远存在我的心里,让我时时惦记着。 我没有料到那女人当真给我打了传呼,要租我半天车。她像我的亲姐姐一样 在电话里说,她要去郊区扫墓,问我收钱不收。第一次有女人约我,我的心砰砰 跳动。我想到那让我心痛的方方,说话都有些结巴,我说:“随你便,不给也行。” 她问我还有什么要说的,我迟疑了一下说:“你能穿旗袍吗?”她听见她笑了, 像一股细风突然钻入花丛。 我远远就看见她穿着那件墨绿色的旗袍站在大门口等我,所以离她还有一百 米我就踩了刹车,车子轻轻向她滑去,而我被她的冶艳惊得目瞪口呆。她的旗袍 熨烫得平平整整,松垂飘逸,头上挽了一个油光光的高高的发髻,发髻边斜插一 只白色的小花。她脸上泛着白瓷一样的光亮,戴了一个金丝边的眼镜,手里捧了 一束鲜花。旗袍的下摆搭齐小腿,露出短短一截脚腕,脚上是一双黑色高跟皮鞋。 她莞尔的笑象天边流云飞渡,然后就款款拉开车门,坐在我旁边,她身上诱人的 香味让我意乱情迷,后来接触了方方才知道那是香水气息。她坐在旁边,捧着那 束鲜花,不时用白皙的手指抿一抿鬓角的头发。她笑着说她去给她的丈夫扫墓, 顺便考察我的为人。她笑的时候用手指遮住嘴角一点,那动作像年轻的少女。 上山之前,她把手里的鲜花递给我拿着,从小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 整了整头发,又给嘴唇上了些唇膏,然后领着我爬山。我跟在她屁股后面,她的 小腿肚子结实饱满,屁股浑圆。山路很陡,还有不少石头,她磕磕绊绊,几欲摔 倒,有两次踉跄时她回头责怪地看我一眼。我明白她的意思,走上去,马上被她 的香气包裹住了。她把手交到我的手里,那手软绵绵的,小巧温暖。她一手拽着 我,一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额头沁出亮亮的细汗来,她的喘息带着女性幽密 的气息,我的气也几乎喘不上来了。 那像是一个百年老坟,上面丛生的杂草足有半人高,密不透风,还长了一丛 拇指粗的郁郁葱葱的灌木。她站在坟前,像是一尊从天而降的墨绿色的雕塑,山 风吹得她的头上那朵白花惊悸地闪动。她把鲜花安放在坟前,她弯下腰的时候, 风把她的旗袍开襟掀起,她的大腿白得刺眼。她定定站在那里,沉默了有好几分 钟。我想她一定在回想她那些花季般的岁月,那岁月象出土的嫩牙,已经被老牛 啃去了,现在重新抽出的都是老枝。她看了我一眼,像是看一个熟悉的朋友,她 说:“你看,他知道我来了,那些草都在摇晃。”我说:“是的,大概是有感应 的。”这样的鬼话我不知道有几个人相信,可那时她的脸色却像是真的钻到了坟 里,让我想到活人和死人的沟通也许比活人和活人更加容易。 她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十五年了,我都老了,他要在他也和我一样老。” 我说:“你不老,你还很年轻,很多二十几岁的小丫头都没你漂亮。”她仿佛从 阴曹地府钻了出来,轻松吁口气,笑容灿烂:“你真会说话。”她把头上那朵小 白花取下来,安放在坟头上,表情虔诚而幸福。她开始提着旗袍绕着坟头转圈, 皮鞋杂沓地踩在杂草丛中,旗袍的下摆沾染上几缕草叶,她仿佛观赏她心爱的小 屋,看得很仔细。 时间已经很久了,可她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她在地上铺了一块报纸坐下来, 背后就是那座坟墓。她用光洁饱满的双臂抱着膝盖,旗袍缠在腿上,下摆触到了 地面的黄土。我坐在她旁边的土坎上,伸手去帮她把旗袍往上拉,她有些惊异我 的举动,却没有躲避,等到看见我拍打上面的土捡掉杂草时,她的笑容开朗而好 奇。我收回胳膊时她推搡了我一把,然后把脸掉向一边。 她说她是单身,十五年来每年的今天都来这里坐一会儿。她的口吻闲散恬淡, 让我觉得她实在典雅得配得上穿漂亮的旗袍让背后躺在土里的男人为她发狂。我 不知道是谁允许大学的学生谈恋爱的,年龄大了不应该成为放荡的理由。可他们 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一对,这多少有些让我嫉妒。他们一直混迹到毕业,一起分 配到铁路工程局,然后结婚。他长得很帅,浓眉大眼,意气风发,讨好女人不择 手段。那时侯单位里大学生还不是很多,除了方方的父亲一辈有几个老牌大学生 外,他俩像是掉在鸡窝里的两只凤凰,成为恢复高考后分来的第一批大学生。我 想那些灰头土脸的鸡中间大概没有谁妄想过是否把爪子擦亮来插她一脚。他俩是 一类,别人是一类,人用类别划分其实比用别的标准划分都重要的多。 她对往日的回忆是快乐的,脸上带着神往。我想是她过去小鸟依人一般的情 景才让她这般温馨的。我能想象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给一个帅气的小伙子, 在新婚之后,她脸上那份娇羞与幸福。那样子是姑娘变成媳妇所特有的,她们像 半夜偷偷开放的花朵,带着露水暴露在耀眼的阳光下,针尖一样的光线刺得她眼 睛含羞。那男的特别喜欢她晚上穿红肚兜赤裸着两臂和肩膀的样子,那肚兜是她 母亲送给她的,她从小就有肚子着凉的毛病,大概病态比正常总是要多一份低回 的美感。她的肚兜是用红丝绸做的,那颜色和红蜡烛凝脂般的颜色一样,上面用 五彩丝线绣着两朵并蒂的莲花,以至于他的丈夫经常把灯光开得暗暗的,如醉如 痴看着她的肚兜。他像个淘气的孩子,他甚至忘了他在干什么。 他没有死在她的怀里,而是死在工地上。她说起这件事时眼光悠远,轻轻叹 息了一下,她仿佛记起了那时她怀了他们的孩子,所以脸上又有些自豪。她说她 的肚子已经让她的衣襟翘得很高了,就在机关做处理资料的轻松工作,而他隔一 天就给她写封信,她读信比上班更像是工作。她挺着大肚子在黄昏的时候出来纳 凉,坐在院子里的花坛上时,手里还攥着他的来信。我想世上太圆满的事情总要 有些报应的,比如花开得太艳丽了,也就快要凋谢了,后来电报果真来了,说他 被砸死了。其实人清醒的时候被突然打晕是常有的事,而常常犯晕的人,被突然 打击也许能清醒过来。她躺在医院里醒来时,脑子里就空明澄澈得一无所有,只 是肚子隐隐作痛,那肚子也是平平整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一直不明白那些流产的小孩被医院怎么处理了,我想至少不会扔在垃圾箱 里。她的孩子大概也走的是这条不明不白的路,以至于她那时竟然也没有想到她 的孩子,她只知道她肚子里的东西没有了,至于是什么没有了,她不知道。她躺 在病床上还继续收到他的来信,一共收了四封,她长发蓬乱,喜泪交加,眼神茫 然。最后一封是他死的那天早上写的,说他找当地一个苗族老乡给他们未来的孩 子绣了一个红肚兜。她说到这里眼睛里笑意盎然,睫毛湿漉漉的,嘴角噙着一丝 深杳的微笑,这表情让我明白,她的孩子和那肚兜都永久地丢弃在那不知何方的 山凹里了,那里没有人知道,也从未有人去过,那是一个芳草遍地、开满山花、 蝴蝶飞舞的地方。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她的双手,她开始有些坦然地让我握着,后来就很 不自在地要抽走,仿佛背后有一双芒刺一样的眼睛盯着她。她面庞娇羞,两眼流 光,半张着嘴,定定看着我的嘴唇。当我想张开双臂时,我忽然看见她脸色涨红 起来,咽了很大一口唾沫,然后她就甩开我,站起身走到远处去了。 我是在送她回家的路上看见那家商店的,后来我就开始喜欢在那条街道上跑 车。在方方处理她父亲丧事的日子里,我走了进去,看上了里面一套旗袍。那件 旗袍是大红色的,袖口和开襟、下摆都绣着金色的滚边。大概是我垂涎欲滴的样 子打动了红头发的女老板,我走后她就把它穿一个塑料模特身上放在门口,那旗 袍火一般红,我开车路过这条街,远远都会感到眼睛发热。有时候为了看它,空 车时我会在店门口往返好几个来回。那模特和方方的身材特像,我有时候就把她 幻化做方方站在那里,右脚着地,左腿微屈,上身左侧,脸扭向右边,一副傲视 无物的样子。 结婚置备衣服时我对方方说给她买件旗袍,我以为她会满口答应,谁知她摇 了摇头。我想她大概是没有看见那旗袍有多么漂亮。我把她拉到了那个商店,指 给她看门口那火红的旗袍,可她只瞥了一眼,就去揣摩旁边那些婚纱。 她对旗袍的的冷漠让我难受得像天要塌了。有人吹嘘说,女人第六感觉特别 灵敏,除了五官还用心灵感受,我看全不是那么会事,她竟然感受不到我对旗袍 的情有独衷。大概一个阔老爷娶了五个老婆,家事她们公决也许平安无事,再添 一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大半都会坏事。方方就是这样,我把她拉回来让她再看 那漂亮得让人眩晕的旗袍时,她呆在那里,没有看旗袍,而是懵懵懂懂看我,她 眼光陌生,还是没有觉察到我的热情。我再次说让她看那件旗袍,她好像被吓着 了,眼睛瞪圆,直勾勾楔入我的身子,拔不出来,半天才说:“你怎么会看上它? 我不喜欢旗袍。” 轮到我楞在那里了。我想她脑子一定有病,她有这么漂亮窈窕的身材,怎么 会不喜欢旗袍?马圈里跑出了驴驹子这样的奇事大概是不多见的。我拉住她不放 手,她也楞了,我忽然明白我是第一次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下拉住她不放,这举动 我喝半斤酒也未必做得出来。可我没有松手,她有些忍俊不禁地笑着,趔着身子 开始摸旗袍的袖子,眼睛却瞅那模特冷冰冰的脸,像是老师审视一个坏学生,然 后说了一句:“不好,俗气。” 我第一次尝到了被打一闷棍的感觉。人这时候的感觉是很迟钝的,那感觉本 来是一把锋利的斧子,所向披靡,可愚蠢的木匠把斧子头弄掉后犹浑然不觉,他 把木柄举起来,我被打愣了,直到她举着一件白色婚纱出来。 我想天下没有比白婚纱再难看的衣服了,它罩在女人下半身时那女的多半象 个孵蛋的白母鸡。可她得意洋洋,从我口袋里掏钱。我说不好看,而她只顾把手 伸进我的口袋直奔目的。我在口袋外面捏住她的手,她凤眼圆睁,用刀子一样的 目光剜我,我松开手,任凭她打破了我的梦想。 我想任何人对爱情和婚姻都是有自己美妙的梦想的,我的梦想像我特别钟爱 的那件红裤衩,贴身穿在我最隐秘的地方,别人无从知道,也不宜拿出来展览, 可它的柔软的质地和温馨的感觉随时陪伴着我,让我不太孤单。可我发疯了,拿 出来要和别人分享,得到了对方的哄笑,这种失落与委屈是无以言表的。我的梦 想就这样破裂了,红裤衩泡进了褪色剂里,那鲜艳的颜色正变得班驳狼籍。 我很多天没有理她,我碰见她光洁的面庞和黑蒙蒙如睡如醒的眼睛,我的眼 睛就暗淡无光。她垂下的胳膊像是挂着两根洁白的山东大葱,髋骨玲珑饱满,两 腿的模样像是电线杆子。我在想,我可能拿上了一个烫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 不是。 (三) 她没有穿旗袍,婚礼在索然寡味中照常进行了。她买那件白婚纱时,红头发 的女老板说可以打九五折,可她不让打,她说结婚的东西是不能打折的,而事实 上由于我的让步,我被打折了。我的游移和她的执拗之间的差别是我倒霉所在, 我后悔没有像她那样读很多的书,那样我也会变得不讲道理。她穿的那件白色的 婚纱,冷冰冰刺着我的眼睛,我想她真是错过了最美好的东西,而我象一个骨折 的病人,伤处打上了石膏,不发一言。 一个人从理想的云端摔落到地板上时,总要找点解药来安慰屁股的痛感。我 想除了对旗袍冷漠以外,她别的缺点大概是我找任何一个女孩都要面对的多看对 象的缺点能让人现实,而沉湎于她的优点,多半会让人浪漫发疯。她喜欢蹦的, 恋爱时她半夜三更不回家的毛病就显露无疑,我那时把车泊在楼下,听楼上那鸡 飞狗跳的声音,我不知道里面都在干什么。她裹在那些青年男女中间走出来时高 挑的个子很显眼,她和他们飞吻,不住地说“白”,她那时的精神头很好,不像 和我在一起那样萎靡不振。我把她送回家她母亲还在等她,我看着她走进楼道, 然后看她家亮灯的窗子几眼离开。我几乎天天请她吃饭,她吃我像稀里胡噜吃面 条一样干脆。我知道她父亲给她留了一大笔钱,其中一大部分是他那女徒弟从他 施工的地方带回来的。那钱开始是为她上大学和留学用的,后来就准备给她结婚 用,可她说她用不上,她要把它全部留给老太太,为此还和老太太争吵得不可开 交,一个月都没有理她。最后老太太给她买了一条金项链,泪眼婆娑地送给她, 她对我说,等结婚后买项链的钱还是要还给老太太的。 婚礼的进行一般是从天不亮就开始的,到天黑才结束。这像一场重大的国际 体育比赛。双方都是第一次参加,可她很老练,仿佛背着我已经操演了很多遍, 而我有仓促应战的感觉。如果算上比赛前艰苦的马拉松式的准备工作,它就更像 一场比赛了。可比赛迅速结束了,观众离席,体育场里黑下来,安静下来,两个 人傻傻呆在场地里,没有胜负,没有成绩,没有教练也没有裁判,一切都太过匆 忙,所准备的一切都太过认真也毫无用处,这时,它已经不象一场比赛,而更像 是一场婚礼了。 把最后一批客人送走,关上门,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空落落的只剩下我们 两个。两人世界大概都是这样开始的,像是两条鱼被从汪洋大海里捞出来,放进 了鱼缸。客厅里一片狼籍,地板上脚印班驳,屋子里光线刺眼,装修奢华明亮的 房子,宛如豪华的小旅店。 我想我平生看见的最丑陋的女人就是她了,她四仰八叉、大大咧咧靠在沙发 上,把两只赤脚搭在玻璃茶几上。衬衣被她从裤腰里拽出来,扑扑扇扇盖在大腿 上,她疲倦的脸色有些灰暗,眼影妖媚,口红血乎乎地刺眼。她把头上的发卡薅 草一样一个个拽下来,把缠绕繁杂的头发放开,那头发一缕一缕粘在一起,硬撅 撅的垂下,罩着她的脸。她脱了袜子,任凭一条裤腿停留在膝盖处,露出惨白的 小腿,玻璃反射着她半截脚影,脚趾像一个个干枯的花瓣。她的右脚背上有一块 皮肤扭曲着,颜色灰暗。她说那是她小时侯不小心烫的。她说谎和不说谎的样子 一点差别也没有,甚至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我不知道那中年妇女和她的丈夫是怎 样度过新婚之夜的,我想男人都有对女人特别着迷的地方,比如脚丫子、嘴唇、 发式、香水,有些满足了,有些没有,而他比我幸福,虽然他死了。 她淡然的声音传来时,声音细小,却像蚊虫叮咬我的耳朵。她让我给她拿一 本书来,她说她要给我读一个故事,她漠然的眼光从我脸上划过,象一双冰刀划 过冰面,闪了一隙耀眼的冷光。我想她看的书大概比我跑的路还要多,她在这特 别的日子里要给我读的故事一定是每本书上都大肆记载的,像报纸上的垃圾新闻 一样。我讨厌书,像讨厌火辣辣的太阳烤着我让我跑车,我喜欢自己跑在舒舒服 服的感觉里。我想她的故事一定难看得像她现在的模样。天下的太阳没有新的, 这大概是所有的书都写得密密麻麻的原因,而所有的读书人都不见得是什么夸父, 所以我不喜欢她要讲的故事。 当我听见她问我的那句话时,我警惕地睁大眼。她仿佛谈一件和她关系不大 的、命中注定的、与生俱来的事情,那事情已经和她融为一体了。我已经知道她 问我的是什么,可我翻滚的思潮却禁不住在想她问我是什么意思,她和这件事情 有什么样的纠葛。 我问我,我真的在意女孩子的贞操吗?我自己也没有答案。女人的贞操长时 间在我脑海里是一把生锈的锁子,钥匙是配给她的,可没有用,锁子最终都要被 一个男人砸开。自己的锁子自己砸开是正常的,被别人砸开多少有些耻辱,我不 喜欢做补在一扇大门上的补丁,让人指指点点而她现在正在明白无误地问着我这 件事情。关于她和那个中学同学的故事,尽管她说在领结婚证前她本来就要告诉 我的,而她的母亲和那个中年妇女劝阻了她她母亲有蒙骗我的嫌疑,那中年妇女 却认为我不是那种迂腐蛮横死板的人。可她错了,我眼前晃动的都是她长胳膊长 腿和那男生在床上翻滚的镜头。 她说完就把脚丫子从茶几上取下来伸进拖鞋里,如同舒舒服服洗了个澡,伸 出纤巧的双手优雅地拢了拢头发。我想我的脸已经扭曲成了一张戏剧脸谱,而她 任何的解释在我听来都是绕舌的,不能自圆其说的。她说她不想骗我,也不在意 后果,她已经拥有了过去,而一个人的历史是无法改变的,她也不想改变,所以 如果我说一句离婚的话,她马上就离开这里。 我所有的羞愤、恼怒、屈辱折磨得我坐卧不宁。我想我有权利知道她那该死 的同学叫什么,就像我有权利让她穿上旗袍一样。这想法豪气干云,可她没有穿, 我变得无可奈何了,而那竟也是她的权利。人和人的权利永远不平等的,我想这 是很多人受到伤害的原因,除非一个人愿意放弃他所有的权利而自暴自弃。所以 我对她说:“你去死吧。”那时她正要上卫生间,趿着拖鞋走着轻快的步子,她 裸露的小臂细巧修长,腰间的衣服深深塌陷着,那模样使我觉得不是她伤害了我, 而是我自己误伤。我把茶几上所有的东西都扫落到地上,任它们发出一片嘈杂的 绝响。 我应该早就想到她是这样的女孩。她曾邀我观看了一个画展,那苍老的女画 家好象姓潘,我不知道在她眼里女人怎么会变成那样。我要逃走,被她拉住了, 我于是看到了满屋子赤裸裸的暴露在猎艳的目光下的女人。那一个个奇形怪状丑 态百出的裸体女人,屁股都像大冬瓜一样,乳头蒙蒙胧胧象化在水里的樱桃。她 们被剥光了,而她一幅一幅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目光清澈,嘴唇不时会心地轻轻 抖动,大概最后不能满足她咀嚼的愿望,她掏出口香糖来,而我跟在她后面警惕 地四下环顾。她说女人并不是秉天地之灵气,她们很世俗,风神灵秀是男人眼里 的女人的包装,她们很美,但不是玲珑剔透,她们有质地很好的肉感,她们美不 是因为男人,而是自身在世俗里扭曲压抑勃发出的生命的艳美。她的话也许是为 了说明她还不够美,至少没那些女人丰满,而她站在一群裸体女人中间这样张扬 地谈论女人,我不由大惊失色,她似乎比那流氓画家还要惊世骇俗。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要求我吻她。我们坐在车上,她像刚从乡下进城的小猫, 乖觉灵巧。我们把车停在郊外一溜高大的白杨树下,坐在黑黢黢的车里,试听她 刚买的一盘磁带。她特别喜欢第一首,听了三遍仍然兴味盎然,我后来找了很多 音像书店才弄明白不叫《萨克斯》,而是叫什么《回家》。她问我以前谈过女朋 友没有,声音轻柔,像那柔和的乐曲。我想她开始审问我了,好在我的档案一清 二白。她安闲自在地沉思着,我在揣摩是否进一步发个毒誓时,她悠然轻盈的声 音再次传来,问我吻过女孩没有。我只来得及坚决地说了“没有”两个字,就再 也说不出来话来。她把音乐声音拧大,然后脑袋后仰枕在靠背上,把双腿伸长叉 开。她说:“你怎么不吻我。”一曲终了,又是一曲,车里像开着黑灯音乐会,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磁带最后“咔”地跳掉了,她说了句“你真无聊”就自 己下车走了。 我不知道她当时的肚子有多大,她去体育用品商店,我想还不会被误认为偷 走了篮球,但她的确像贼一样。她母亲怀他时大概是怡然自得的,她大腹便便迈 着外八字步腆着脸走来,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作奸犯科者,而她的女儿破坏了她应 有的成就感。她谈起方方儿时种种顽劣的行径如数家珍,她把邻居家的玻璃用石 头打了或是掉到暗井里爬不上来,或是学骑自行车把院子外的水果摊子撞飞了, 这些故事让她脸上溢彩流光。她谈及她成人以后的故事多少有些遮遮掩掩,并为 她的倔强叹息,她把这归结于是她过分宠爱的结果。她也谈到一个或是几个男孩, 说到他们时总是含糊不清,以至于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是几个还是一个,我当时 以为她的意识是凌乱的,所以闪烁其词,而现在明白她是无地自容。 她听见我的话和地板上的声响,拉开卫生间的门探出头来,用讥讽的目光扫 了我一下,说了句“没劲”就又把门关上,然后发出响亮的撒尿声,再进行了一 番大洗大涮,就进卧室睡觉去了。我呆坐在那里,直到天亮。 知道我在结婚第一天跑车的人,大多会以为我是一个穷困潦倒者,在一些好 事者看来,我大概还能和雷锋沾点边,而我只觉得世界还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我 头上的彩纸屑尚未去净,有人看出我是新郎,我说,我刚参加过别人的婚礼。那 些上上下下的乘客像走马灯似的来沾染我的喜气,还很苛刻地要我舍去零头或是 打折,大概人的幸福都是这样要被打折或是掐头去尾的。 婚后几天里,我们象两个地下工作者,走路轻、说话轻、办事轻,好象置身 于安静的产科医院,害怕惊动了刚刚来到世间的婴儿,让他们觉得人世的嘈杂与 不礼貌。我想邻居是绝对不会听见我们家有什么响动的,没有音乐、没有说笑。 我甚或在晚上没有客人的时候还在马路上溜达,独自享受夜色的压抑。三个卧室 她占领了一个,她的书占领了一个,我被迫来到小卧室。我把自己关在小卧室里 打游戏机,除了上厕所外连客厅也不去。她大大咧咧地洗衣服、看电视,或是躲 在书房里看书。 (下) 她突然闯进了我的房子,惊得我浑身僵硬,以至于游戏机上我的飞机被打得 像焰火般绚烂。她穿着三点式,倚在门框上嚼着口香糖,含混地问我们是不是夫 妻,希望我给她句话。生活中谁也无法看到自己的死,而那时我在屏幕上看到了, 我握着游戏机手柄颤栗不止。我的沉默使她走路的声音也带上了怨气。 她穿上了衣服要去看她的母亲。她说她不在乎,可是比我们在乎的人多,既 然还没有离婚,我不能光顾自己。我极力控制手柄,但我的飞机还是直楞楞撞到 敌人的炮弹上去了。我想起当初认识她时那让我眩晕的光圈,那光圈也像焰火般 炸裂了。 那个中年妇女说她绝对是个最能拿得出手的妻子,而一个人拿的东西超出了 他的负荷,也许他根本不愿意那样招摇。这世上不计较自己的妻子跟别人上过床 的人大概没有,要让他忘得一干二净,除非他比耶稣还要不像个人。他无论在妻 子面前怎么表现,那都是理智超出了情感,或者是我们哥们常骂的那句话:不吃 醋的是骡子。我不吭一声,跟在她屁股后面,像被牵引着一样去她家时,我觉着 我就在变成一个骡子。 她家正在举行简单的祭奠仪式。当我明白她母亲正在怀念她的父亲时,我恍 然大悟,他父亲已经抛弃红尘整整一年了。她母亲在卧室的柜子上摆上了她父亲 的遗像,那老爷子禁锢在黑框子里,面带微笑,清瘦超然,在享受面前一碟水果、 一杯水酒、三柱高香。她母亲换了一身干净陈旧的衣服,下巴底下的扣子几乎禁 锢得她喘不上气来,所以面色庄重,也让我明白带有历史痕迹的东西都是表示尊 敬的。她和她的母亲都在忙着表现对亡者的思念,好象在同一个领导面前打工, 偶尔两眼对视的瞬间,都有无尽的哀伤。 老太太给我削了一个苹果,又拿出她的绿叶牌香烟招待我,这劣质香烟让我 有曾经沧海的感觉。那时她在给老太太洗袜子,卫生间的门关着,里面传来细琐 的水声。老太太鬓角花白,眼睛要睁大似乎要费些力气,所以就那样苦撑残局陪 我坐着。她说方方不会做饭,性情粗放,还没有长大,脾气要慢慢改。我没有说 话,老太太就开始念叨生活的经验,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容易,她当初和那死 者就经过了许多磨难才达到了和谐。他们也是别人介绍的,他那时是臭老九,找 不上对象,而她是地主的后代,彼此惺惺惜惺惺,就仓促结婚了。这让我明白, 人的出生都是偶然的、戏剧性的,方方就是他们解闷的结晶。 我想象着他那时在干校破衣烂衫劳作的情景:由于心怀对改造生活的反感而 不敢表露,所以他只好跟自己较劲,整天面庞沉郁,咬牙切齿。他们和她的村子 毗邻,他被批准结婚后,三天才可以到她的村子里当一次地主的女婿。他扛着锄 头匆匆赶回来,过一夜,鸡叫时听见干校那边传来敲钟的声音,就连忙起床。这 种生活像野蛮部落的走婚,唯一的区别是他用不着在门外唱半天情歌,或是下流 地用沙土打她家的窗纸。当初他无疑也考虑过把户口迁到村子里来,那是他对生 活绝望而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但由于这也是村子里极少数的富反坏右聚在一起 偷偷谈论的事情,所以等他分清楚他和这些素质低下的农民区别甚大时,就变得 不吭一声了。这固然表现出他不屑于和他们同流合污,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他的远 见卓识和对暗淡前途的一点信心,而事实正如他所盼望的。 我已经到阳台上透过两次气了,而老太太的目光还是盯在我的身上唠叨,那 时侯方方在卫生间里不是弄出很大的声响就是沉寂地一点响动都没有,让人想到 有一个喜怒无常的动物关在笼子里。老太太深重的叹息和过来人的世故像挂在墙 上的老照片,她一生的收获大概就是这些。我不知道那男人在长时间劳动改造构 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时,是否碰上了红肚兜一类东西,而最终的结果是他掉进 江里被泡得像一团发面。老太太的眼光是温柔的,也是木然的,这眼光是那么熟 悉,我拉过的许多上了年纪的妇女都有这样的目光,仿佛车窗外所有的事物都是 她们的女婿。 老太太的唠叨其实是说给她自己的,这和许多演讲一样。我们的交流只是那 一支支呛人的香烟,我喷出的香烟笼罩着沙发一角的她,然后飘向窗口,窗外正 有许多车辆奔驰的声音,夹杂着喇叭熟悉的鸣叫。她显然在这烟雾缭绕中扑捉我 是否有对方方的关切,而失望似乎对她影响至深,以至于她面色越来越灰暗。一 个人过于看重自己滔滔不绝的演讲的人如果得不到响应,多半他会从头再来一遍, 最后说:“方方对不住你,可你好歹也说句话。” 方方正从卫生间走出来,面色铁青,把红色塑料盆子狠狠顿在地上。她的暴 躁是我和老太太都始料未及的,她像旋风般冲到我们面前,怒不可遏,弯眉倒竖, 眼光带着铁勾。她连珠炮似的说,我并不是天王老子,她们家也并不欠我的,这 世上没有人求人的,希望我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说老太太对我的苦口婆心并 非低贱,而是对我傲慢的怜悯。她面带讥讽,转而说她母亲无聊,不该在我这样 一个人面前自讨没趣,说她是什么样的是她的事,用不着任何人管。她眼含泪水, 警告我说,天下的事情要是做过分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我那时已经站立起来, 我想我铁青的脸色吓坏了老太太,她拉住我的袖子,又绕到茶几另一边去推搡她。 她的泪水顺脸颊流了下来,嘴唇哆嗦,好象被噎住了。 我逃离沙发奔向门口,在门后穿鞋子时,我听见老太太绝望地叫我的名字。 接着一个削了皮的苹果飞过来砸在门板上,发出“嗵”的怒吼,它滚落到地上时 我认出是我进门时老太太给我削的那个。 (四) 我逃离方方的家,蜷缩在甲克虫般的车里,汇入车流。人在大天白日做梦的 感觉是不多的,而我碰到了,我不知道我拒载了多少客人,直到一个风情万种、 穿着和方方一样的女孩子的笑脸从车窗外闪过时手指定格在半空中,才惊了我一 个激灵,他们要都去投诉我,够我到十八层地狱喝一辈子凉水的。 我不知道怎么会又看见了那个商店。我想那火红的旗袍一定还在门口,像燃 烧的太阳掉落在那里,那感觉会让我醉意朦胧,闭上双眼。我眼睛直勾勾望过去, 我以为我看错了,我把挡风玻璃擦了又擦,竟然还是没有期盼中的东西。商店的 门脸暗淡无光,门口立着的穿白色婚纱的模特,像个刚嫁人就倚门卖笑的妓女。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想不是我看错了就是他们搞错了,我可以不来看它,可 他们怎么会出卖了它?我一路小跑冲进店里,正要质问红头发的女老板,忽然呆 住了。我看见那件旗袍被挂在墙上,它四面摊开,领子、袖口、下摆都别着卡子, 被无奈地、平平展展地固定在金属网格上,像猎人贴的一具皮囊。耶酥被钉在柱 子上就是这悲惨的样子,他的灵魂已经升天,钉在这里展览着的不知道是什么。 我的失神应该是一瞬间的事,可我听见那女老板的问话像从几千年前就开始 的。她问我是否真的拿定了主意,我说是的。她在柜子里开始翻检,一边嘟囔说 其实应该让新娘来试试。我站在那里,像突然从云间坠落,重重跌在坚硬的地板 上。我惶恐不安地阻止她的劳作,她站起身来,我看见她莫名其妙地笑着。我用 我忘了带钱搪塞她,然后赶紧逃离现场,她依然别有用心地笑着,像我看不懂的 乐谱里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我的传呼是第二天响起来的,我去见了那个中年妇女。她也没有穿那件旗袍, 我觉得整个世界的颜色都暗淡下去了。她穿着在我们婚礼上穿的那件开领很低的 黑裙要去扫墓,面庞沉郁,不发一言,我想她已经知道了昨天在方方家发生的事 情。 她要去的地方并不是郊外,而是殡仪馆旁边一个寄存骨灰的房子。那房子像 自动化屠宰厂的厂房,从这头看不到那头,房顶很高,显得空旷高杳,地板上排 满一个个书橱一样漆黑的做工粗糙的铁架子。她站在一个窄小的巷道里,面前和 背后是很多骨灰盒,她包裹在密密麻麻的亡灵中间,祭奠其中的一个。她把手里 的鲜花放在那个小盒子上面,那上面散落了几片失水的花瓣,好象曾经有过的祭 奠刚刚撤消。她把自己的花挨放在上面,那动作像是安放熟睡的婴儿。盒子上那 张照片是方方父亲的,那双严厉深邃的眼睛阴森森看着我。她用手摩挲着那小小 的照片,像是抚摩自己身上不小心弄出的伤口,眼圈也开始发红。 这种祭奠是不怕别的死者看的,虽然都在她的面前,可他们都死了,所以她 做得很大方。我不知道别的亡灵这时候在用怎样的眼神看他,他们都不发一言, 但我能看见他们黑蒙蒙的眼睛。她眼圈越来越红的时候里面就开始溢满泪水。她 说今天是方方父亲的忌日时,那酝酿已久的眼泪流了下来,像是屋檐下垂落的雨 滴。她用一方洁白的手帕不断擦拭着脸颊,还不时响亮地擤着鼻涕,等到悲不自 胜的时候,就用手扶住面前的铁框子。她手搭的地方大概很多人用涕泪交加的手 都扶过,颜色脏兮兮的,好象人生里的遗憾和残缺。人是不能长久憋气的,憋得 久了可能要受点内伤,我催促了她几遍,她终于呜咽出声,两肩颤抖,无力地靠 在背后许多死者的身上。 我们出来走在松柏阴翳的林荫道上,她的眼圈依旧发红,手里的手帕沉甸甸 的。她终于说话了,虽然口吻愁郁,却像是阴霾的天气里开始透出一隙天光。她 明知故问,问我和方方是怎么回事,让我想起人和人之间因为卖弄而有太多的废 话。我说没什么。我在想她和那死者的关系。方方的母亲在那小盒子跟前大概也 会流泪,她木立在那里,眼睛里无声地浑浊地淌出那么一些,用两巴掌就揩干了, 而她不同。一个男人在死后能得到一个女人用满脸的泪水这样隆重地祭奠,他应 该无所畏惧,而应该早点拥抱死神。 她已经知道了方方母女昨天来过,她们匆匆的来去像那几片失水的飘落的花 瓣,而她没来。那母女俩认为昨天是他的忌日他是去年的昨天晚上跑到工地上死 掉的,这没有错误,可事实上只有她知道,他是后半夜掉到江里的,所以今天才 是真正的忌日。她说她不愿意说破,她想拥有一个属于她的祭奠他的日子,这话 让我觉得她象个小偷,偷走了别人最隐秘的东西藏在自己床下。一个人有两个忌 日是不可思议的,谁也无法生两次或是死两次,生日在极个别的马虎者那里大概 有过错的时候,那是他自己的过失,可死有两个日子大概非生者不能明白是怎么 回事。 “我爱过他,到他死的时候,爱了他十几年。”她说。这话让我很久的猜疑 得到了验证,而一旦谜底揭破,我还是浑身陡然一颤,然后就觉得索然寡味。 “你还没有和方方上床吗?”她大言不惭地以过来人自居着问我,仿佛故意 让我明白她是从两个男人的床上滚过来的。我没有回答,用沉默表示肯定。我问 她是否和方方的父亲上过床,她理所当然地承认了,把“当然”二字咬得很重, 表情神往而苍凉。 人大概有不愿意记事的时候,她像回忆模糊不清的往事,说至少有十多年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记不清楚。那时侯方方还在上小学,梳着两个羊角辩,放学 后整天和小朋友把书包码在墙根跳绳。她常去她家,上楼前就站在旁边给她数数, 她一气能跳三百多下,小脸憋得通红。她喜欢她那活泼率真的样子,像喜欢和她 父亲做爱一样喜欢带她去公园。和他父亲做爱让她来到天堂,和她玩耍让她回到 人世,方方总是蹦蹦跳跳跟在她左近,满嘴阿姨叫得她心花怒放。她那时已经不 能生育,很多次为把方方幻想成自己的女儿而伤心流泪。 她说方方失身,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因为爱情。她问我是否能听明白,我摇 摇头,我说她和方方都不是好人。她笑了一下,虽然有些苦涩,却并不在意我的 评价。她说她也许感觉错了,我应该是一个重感情而并不守旧的人,从我在她丈 夫坟前拉她的手时起,她认定我并不老实。我觉着那时是在爱着她,而她浑然不 觉。 事实上方方的父亲也是从拉她的手开始的。他那时从乡下返回单位,和方方 的母亲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他认为她是他生命里的一个驿站,而他已经重新 起程,是没有必要像蜗牛一样背负着睡过觉的房子。方方的母亲为此上过一回吊, 喝过两次毒药,那时侯她刚从学校里分配来,看到她的师傅整天紧锁双眉。后来 他开始自愿风尘仆仆呆在工地上,一年也不回家一次。她死掉丈夫恢复元气后, 开始给他去信,劝解他和方方的母亲和好,并给他以宽慰。那时方方的母亲从三 年前自杀的阴影中也已站立起来,在单位的招待所上班,抚养方方。也许她认为 她不用抛下女儿回到乡下去,和他保持夫妻名分就是胜利,而胜利者往往被自己 的倨傲蒙蔽了眼睛,所以丝毫没有听到他对在劳改日子里得到的关怀和温暖对她 充满感激的话语,甚至他把这些感激和感情换算成几千块钱也没引起她的注意。 我想一个人要是情愿用金钱来支付内心的感情而得不到赏识,他大概非得脱胎换 骨不可。他那时在外面还没有女人,非但没有女人,他连女儿也抛弃了,直到最 后投进了这中年女人的怀抱。 他是坚强的,绝少说话,他紧锁的双眉和紧闭的嘴唇让人害怕。她也上工地 上去了,她去找他。她本来要谈他的家事,没有料到他完整地保存着她写给她的 每一封信。他是一个认真的人,所有的信都是用剪刀整整齐齐剪开的,用红丝线 捆在一起,最好看的两封粉红色的放在最上面。当她看到他火一般的眼神,她竟 有些后悔那些信封大小不一,如果知道他是这样认真保存着它们,她会都挑选成 那种粉红色的信封。这感觉是一瞬间的,但这一瞬间的感觉击倒了她。他本是那 样坚强,可他流出了眼泪,那感觉拥裹着她让她慌乱不堪,竟说不出一句劝慰的 话。在他拉她手的时候,那一瞬间她由他的徒弟变成了他的情人。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说敬重和同情也是可以升华的。我理解 不了,我想她是说我当初对方方也一样景慕,应该可以升华的,但我却没有飞升 的感觉。那时侯她的丈夫已经去世数年,提亲的踏破了她的门槛,但她都没有考 虑,她没有想到在最容易遗忘的角落里往往有最惊人的机会。他们都知道要结婚 势比登天,而她不愿意伤害那个农村来的善良的女人,所以他们一直过着野合一 般的生活。她说一个人如果经历过婚姻,大概对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了。我想这句 话的意思是,两个人上了床后,男人就知道了什么是女人,女人也知道了什么是 男人,至于贞操,和经年的窗户纸一样陈旧,已经无所谓是否新鲜可人了。 道理是人人都懂的,可是有时候你就是做不到,我喝醉酒时就是这样,心里 非常清楚,可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她定定看着我,目光温柔,她让我试着接纳 方方,我摇摇头。她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她领我去了她的家,一个温馨的两居室,那屋子让我觉得我进错了房间。她 用钥匙打开卧室让我参观,里面挂了一副巨大的黑白合影,是她和方方父亲的。 他们相拥在一起,虽然他显得苍老一些,可两人的表情却像所有恋爱的男女一样。 床头还放了一个小镜框,里面是他们背靠背坐在山包上的彩照,他头上戴着一顶 藏蓝色的礼帽,而那礼帽现在就挂在墙角衣架上。她站在一边笑吟吟看着我,像 财主炫耀他的财富,而我的感觉是,参观一个独身女人的卧室是在洞察她的心灵。 对于他们的关系,方方的母亲没有任何察觉,她像盲人一样生活在自己的感 觉里,这让她多有内疚,选择了用对她们母女的关怀来缓解这种压力,这日子持 续了好几年。方方十四岁那年个头已经很高了,可是单薄得像张纸,她开朗却是 傻头傻脑生活着。忽然有一天,她头顶像开了天窗一般,撞破了这个秘密。那年 夏天他回单位处理公务,她在楼下看了一会儿方方跳绳,就急不可耐上楼去了, 像是渴极了的糖尿病人。他们抱在一起,由于焦躁彼此连对方的扣子都找不见, 好容易等到赤条条开始在床上翻滚时,方方突然出现在卧室门口。她最先清醒过 来,拉起被子裹住自己,扔给木头一般僵硬的他一个床单。方方满脸通红,“哇” 地大叫一声,踉跄着冲出屋子,几乎是飞着来到楼下,如同被猎鹰追逐的小鸟, 满到处乱跑,无处躲藏。她有些后怕,可他很坚定。在他的主持下,他俩在她的 办公室召集方方开了一个三方会议,他的坚强再一次表现出来。他说这事情是她 母亲逼出来的,他不怕她做任何事,如果告诉了她母亲,无非是把事情挑明,她 死也好活也好,都是要离婚的。方方被他的威严震慑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哭湿了两包纸巾。她试图用抚摩来安慰她,可方方像害怕触电一样躲避着她,让 她也泪眼迷蒙,战战兢兢。方方流着泪答应保守秘密时,她忽然觉得方方像她多 年前丢弃在不知什么地方的那个孩子,眼泪稀里哗啦流了下来。 方方变得沉默寡言了,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她也许长得太快了,好象野 地里浓阴下的嫩草,被突然移植在窗台上的花盆里,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 经受风吹雨打和日光曝晒。方方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她怜惜,她觉着自己有拔苗助 长的嫌疑。方方开始并不接纳她,可时间流逝缓解了一切,她俩建立起了一种微 妙的关系。她不知道怎样爱方方才算爱,这爱经常搞得她手足无措。方方有时候 也为之动容,但她明白她在方方心里的位置是墙角里的小板凳。 她说这些事情时又想起了方方的父亲,一面唏嘘,一面用手绢擦眼泪,还自 惭地笑了一下。这故事让我觉得有些沉重,我没有料到生活的背后原来还有这么 多的曲折,好象任何人家都有隐秘的卧室,里面藏着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我从 来没缘分进去看过而现在我正站在她的卧室里,包裹在幽密的气息里。她问我: “你还是不能接纳方方吗?” 我茫然无措地摇摇头。我退出她的卧室时,我听见她吁了口气,像清风掠过 树梢。她拍了我肩膀一下,瞬间便恢复了快意的笑容,轻盈地返回卧室去了。她 从一种情绪跳跃到另一种情绪,总是像小狗跳跃篱笆那样灵巧。 她再次出来时,我呆住了,她挽着高高的发髻,穿着一件玫瑰红的旗袍和玫 瑰红的皮鞋。旗袍的颜色暗淡却光泽鲜明,比那件墨绿色的要短,要轻巧,要爽 快,她的腋窝露在外面,胳臂颀长,肩膀浑圆。她提着旗袍,露出半截白腿,面 带微笑,站在门口让我欣赏。我坐在沙发上眼睛发热,出气短促,只来得及说出 “你真靓”三个字。我想一个人看见砍刀朝自己挥来就是那样急促的感觉。她莞 尔一笑,款款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她步履袅娜,裙摆轻轻摇动,如同走在水 面上一般。她用染红了指甲的手指把刺眼的日光灯关掉,打开一盏橘红色的壁灯, 屋子里弥漫起暧昧迷蒙的光影,我像掉进了灯光汇集的潋滟柔媚的水中。一个人 的梦突然出现的时候,他也许不敢相信那就是真的,好象太过幸福的人临死前不 敢相信自己竟然活过,那活着的感觉像隔夜的醇酒和隔山的山歌。我恍然看见她 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给每人倒了半杯,那酒的颜色是嫣红的, 像玫瑰花的榨汁。她坐在我的对面,妖娆地笑着,举起杯子,这情景让我想到两 个人偷盗了整个世界。 她喝了一口酒,问我是否喜欢她。我想方方要是她就好了。人生不能圆满, 多赖于阴差阳错,谁也不能代替谁,犹如猪和狗不能互换基因一样。这想法让我 无比悲凉,好在她绕过茶几坐到我的旁边,把温热柔软的身体靠在我的身上,玉 笋一样白嫩圆融的胳臂搭上我的肩,我能安稳舒适地闻她呼吸里的清香。她说人 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死亡随时都在发生,她问我是否想要她,那样就和方方扯 平了。她说这话时用指尖摩挲我的脸颊,像扣患脚气的脚丫子那样使劲。 我脑子一片空蒙,我不知道方方当初是否和我一样,在妖冶的蛇窝里走过一 糟,而她的胳臂现在就像像蛇一样缠绕着我的脖子。我把脸埋进她的肩窝,她在 我肩膀上慢慢啜着红酒。她的声音轻盈琐碎,她说她有一次去工地,方方给她照 看房子时,就是在这床上和她的男朋友脱光衣服的。她的话让我想起人生的报应 无爽,而只能把她抱紧,可我害怕像抱着雪人似的把她融化了那样把旗袍弄皱了。 我看不见旗袍,可我感觉着它悄然妥切的存在,直到她放下酒杯,牵起我的手, 像拉一头傻楞的牲口,把我拉进卧室。 我很快就爬在她身上不动了,她抚摩着我的后背,安慰我说别灰心,男人第 一次大半都是这样。那种匆忙感、草率感,像草地上一把荒火乍一燃烧就熄灭了 的瞬间感,让我无比沮丧,好象一台隆重开场的晚会,大幕刚启忽然就收了场, 我呆在黑影里,而她象舞台边簇拥着的鲜花。当她感觉到了我滴在她身上的泪滴 时,我又听见了她第一次坐到我车上来时那咯咯咯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