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枫川志 作者:骑桶人 一 俗语云:“杏花闹,举子打眊躁。” “打眊躁”者,“不捷而醉饱”也。暮春时节,长安城内的杏花在枝头争俏, 那些个不第的举子,潦倒落拓,以酒浇胸中块垒,以歌哭运乖命蹇,醉饱之后, 免不了要有几个倒卧街头,遭人耻笑。 常建《落第长安》云:“家园好住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 笑,且向长安度一春。”古时交通没有现今那么便利,许多举子,落第之后,便 不再回乡,而是留在长安,以待来年。那些家中有些银两的,日子还比较好过; 若是囊中羞涩,就免不了“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了。 杨无恭便是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落第举子。 武德六年(六二五)的暮春时节,杨无恭依旧是倒骑在毛驴上,耸着双肩, 峨冠博带,招招摇摇,穿街过巷,来到曲江池畔。 ——这已是他第四次参加落第举子宴了,前年那次,他生了场重病,没赶上, 否则,便应是第五次了。 杨无恭把毛驴拴在柳荫下,抬眼望去,举子们已来了八成有余,大多都扎成 一堆堆的闲聊。有几个正襟危坐于桌前,额上滴汗,目不斜视,那自然是新来参 加考试的举子,还不太敢放肆;像杨无恭这样考过多次,经验丰富的,知道主考 官来得迟,都等到日上三竿了,才从住所出来,不紧不慢,到了地儿,待上片刻, 就能赶上宴饮。 远远望见曲江池岸边,张着翠幕玄帷,微风拂处,隐隐露出绣衣罗裳,珠簪 玉钗,也不知是哪个大官儿的夫人小姐,正在游春饮酒。 忽听得喝道:“王大人到——” 举子们慌忙站起,躬身行礼。 今年的主考,却是吏部侍郎王仲祥。举子们私下里都骂他作“王撞墙”,乃 是咒他眼瞎,走路撞墙。又还有句俗谚道:“王撞墙主考,孔夫子气倒。”说的 是王仲祥主考时,取的文章,都是狗屁不通的多,便是孔老夫子亲自来考,也要 名落孙山,气倒在街衢上。 王仲祥背着手,踱到上首一张长案前坐下,抬眼望天道:“日已过午,开宴 罢!” 那些饭菜巳牌时分便摆上了桌,偏偏王撞墙架子大,非要磨蹭到午时才来, 举子们只能看着酒肉干咽口水,此时听到“开宴”二字,登时一片欢声。 王仲祥一板脸,道:“慢着,规矩却不可废!”说罢,侧一步出席,跪在地 上,口里说着“谢皇上赐宴”。 举子们也只好七零八落朝北跪倒,道了“谢恩”,方才入席。 正在狼吞虎咽之时,忽听一人道:“逢此良辰佳会,老师何不令学生们各赋 诗一首,以助酒兴。” 杨无恭正夹了一颗肉丸子往嘴里塞,听到这句话,一个愣怔,把那颗肉丸子 囫囵吞了下去,噎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抬眼看去,原来是河中蒲县举子卢纶。这人最会诃谀谄媚,听说考前偷偷送 了一个歌伎给王仲祥,没想到王仲祥却最是怕老婆的,忙不迭地把歌伎退了回来, 还把卢纶臭骂了一顿,说他败坏士风。卢纶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也只好哑巴吃 黄莲,有苦说不出,这会儿又说作诗,却不知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唐代以诗赋取士,此刻听到说要作诗,却也颇有几个附和之人。 王仲祥道:“既然如此,你便先作一首来,若是作不好,板子侍候!” 那卢纶其实早已作好了一首在肚里放着,他提出作诗,也不过是为了把那首 诗亮出来,好见得自己诗才敏捷,只听他摇头晃脑念道:“翠黛红妆画鹢中,共 惊云色带微风。箫管曲长吹未尽,花南水北雨濛濛。” 这说的却是小姐们于曲江池上宴游,忽然起了微风,来了乌云,一曲箫管未 尽,已是一片烟雨迷濛。 这诗虽不能说是极好,但也还称得上品。没想到王仲祥却一瞪眼,道:“淫 词艳曲,拖下去,打!” 立时便有两个公人跑出来,横拖倒拽,把卢纶拖入林中,片刻之后,便有 “噼哩啪啦”的板子声和“唉哟唉哟”的呼痛声传来。 约摸打了十来板子,王仲祥道一声:“罢了!”那两个公人又把卢纶横拖倒 拽了回来,撇在地上。王仲祥道:“你可知我为何打你么?” 卢纶勉力跪在地上,瑟瑟地抖,道:“只为学生专一作淫词艳曲,不喜读圣 贤文章。” 王仲祥点头道:“不错,当今虽以诗赋取士,却不是要你们作什么花啊草啊 鸟啊香啊的东西,做士子的,先要懂得礼义廉耻,晓得忠君爱国,养胸中浩然之 气,沛然以为文,这才是读书作诗的正道!” 卢纶只好频频点头称是,心里却自叹倒霉。他却不知,只因他不知好歹,送 了王仲祥一个歌伎,却害得王大人被夫人罚跪了一夜,不得上床,心里如何不恼, 因此便算你卢纶是曹子正转世,谢灵运再生,今天这板子也是免不了要吃的。 众人看到卢纶挨了板子,却都有些畏首畏尾,不敢出来作诗。 王仲祥一瞪眼,道:“平日里你们个个都是风流自赏,口若悬河,如何现今 又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不敢吱声了?” 他随手一指,指到一个寿州来的举子叫张乔的,道:“你作一首来!” 张乔战战兢兢,沉思半晌,作了一首道:“寻春与送春,多绕曲江滨。一片 凫鹥水,千秋辇毂尘。岸凉随众木,波影逐游人。自是游人老,年年管吹新。” 王仲祥道:“这首虽不是淫词艳曲,终究未得作诗的真义。” 这时,却有一个举子站出来,道:“学生倒作了一首,请老师斧正。” 王仲祥一看,原来是扬州的举子李泌。只听李泌道:“轩车双阙下,宴会曲 江滨。金石何铿锵,簪缨亦纷纶。皇恩降自天,品物感知春。慈恩匝寰瀛,歌咏 同君臣。” 王仲祥一拍案子,道:“好!好一个‘皇恩降自天,品物感知春。慈恩匝寰 瀛,歌咏同君臣’,赐酒!” 一个公人端了盏酒,递给李泌,李泌一饮而尽,谢赏坐下。 忽然又有一个举子站起来笑道:“哈哈哈,果然好诗!学生也胡诌了两句, 请老师细品。” 王仲祥看那人时,高高的帽子,宽宽的衣袍,打扮得像屈原一样,却是余杭 县的举子杨无恭。王仲祥知道他平日里最是放诞无礼,此刻忽然站出来说要作诗,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又不好驳他,只好点头道:“说来。” 杨无恭便拖长了声道:“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 王仲祥一听,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竟是说不出话来。 原来杨无恭把“慈恩匝寰瀛,歌咏同君臣”改了三字,却把一首咏颂天恩的 诗改成咏颂“妻恩”的了,这不明明是在讽刺王仲祥畏妻如虎么,王仲祥听到这 两句,饶他涵养再好,也要气得个七窍生烟。 杨无恭却只是乜斜着眼看他,脸红得像一块猪肝,显是已有七八分醉了。 王仲祥恼羞成怒,喝道:“还不快把这狂生给我叉下去,痛打六十大板!” 两个公人把杨无恭一推,拽住双脚,就把他往林子里拖。 杨无恭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却只是拍着手怪笑:“‘妻恩匝寰瀛,歌咏同 父子’,哈哈哈!哈哈哈!” 直把众人看得面面相觑。 忽然从那翠幕里跑出一个人来,尖尖的嗓子唤道:“且慢——” 王仲祥一看,认得是宫里的太监周公公,急忙躬身,道:“公公何事到此?” 周公公道:“却是随青城公主来赏春,公主看你要打这举子,叫我过来,传 个口谕。” 王仲祥道:“公公请讲。” 周公公道:“公主说:”哈哈哈,这呆子好生有趣,王撞墙不可难为他!‘ “ 王仲祥一听,便似刚吞下一颗大鸭蛋一般,噎得半日说不出话来。 周公公也不理他,一拂袖,转身扬长而去。 王仲祥悻悻然一挥手,令公人将杨无恭放了。偏偏那杨无恭仍不识好歹,犹 自坐在地上拍着手笑:“‘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 ……’,哈哈哈!哈哈哈!”直把王仲祥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不知 这狂生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青城公主的青睐。 杨无恭并未住在长安城内。早先他倒是在长兴坊赁屋居住的,渐渐没了银钱, 又换到城南一处小庙里借住,每日里除了读书作诗外,便是替和尚抄些经书,换 一口冷粥喝。住了两年,那庙里的和尚是势利眼,看杨无恭也不像是能考中进士 大发的样子,对他就有些冷言冷语。杨无恭是何等样人,受不得这般鸟气,正好 城南七八里处有个马家集,商议着要请个先生,办个村学,隐约记得这小庙里有 个落第举子,便来相请。杨无恭也不同庙内和尚招呼,收拾了个包袱,便同那马 家集的人一道走了。 马家集也有百十户人家,皆以务农为生。村口一个文殊庙,庙里只得一个和 尚住,殿宇三间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便充作村学。 杨无恭却嫌庙里憋闷,在村后山脚下修葺了三间茅屋,独自住着。那茅屋后 立着两棵大大的枫树,檐下几株红梅,屋前一道涧沟,上面小小板桥,颇是清幽。 再说这一日,杨无恭喝得醉熏熏地,倒骑在毛驴上,离了曲江池,一路向马 家集行来。到得集上,已是日落时分,他先去里正家把毛驴还了,才一步一攧地 回茅屋去。过板桥时不小心,险些摔到溪里去,惊出了一身冷汗,酒却醒了些。 他推开柴门,入得屋中,把那宽大衣袍脱了,小心挂在墙上,甩了鞋,脚也不洗, 倒在床榻上,呼呼睡去。 睡到半夜里,醒了,见那月光把梅影都映在了墙上,左右地晃,如梦似幻, 他悲从中来,自怨自艾了一回,滴了几滴浊泪,又翻身睡去。 这一睡竟睡到天光大亮还未醒,他那几个蠢牛一样的学生,见到今日先生未 来,喜得一哄而散,掏鸟窝的掏鸟窝,捉鱼的捉鱼,更有那调皮捣蛋的,捉对儿 打起架来,把个马家集闹得整个儿要翻过来了。其中有这么一二个乖巧好学的, 跑去村后寻先生,却见他宿醉未醒,也不敢叫他,只好守在屋外背书。 日将近午,里正夏三家门前来了个人,坐一乘凉轿,头上方巾,穿一身茧绸 长衫,说是要寻杨无恭说话。夏三歪戴着瓦楞帽,一身青衣脏得油篓一样,装腔 作势,捻手捻脚,引着那人到村后去寻杨无恭。 杨无恭却才醒来,赤着上身,在涧边洗刷身体。夏三把他唤上来,侧身站在 一旁,尖起耳朵听那人怎么说。 杨无恭上得涧来,从檐下扯了一块破布擦身上水渍,一边把那人往屋内让, 一边问道:“先生贵姓,台甫?” 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君嗣,一向在京城走动,早闻先生大名,如雷灌 耳。”杨无恭让学生端上茶来,道:“不知寻在下又有何事?”那陈君嗣左右看 了看,欲言又止。杨无恭道:“先生不妨明言,此处并无外人。”陈君嗣道: “实是为了长安城内一位大财主,姓窦名乂的,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窦大财 主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求婚,只是不允。昨日在曲江池上, 见先生风采,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杨无恭听了,只是冷笑。陈君 嗣又道:“窦大财主与各部院大人,颇为熟识,若先生肯入赘,明年进士及第, 实是易如发掌。” 没想到他不说这话还好,杨无恭听到“易如反掌”四字,登时拉长了脸,道: “在下及不及第,不劳窦大财主关心,他那几个铜子儿,还是留给别人用吧!何 况在下已有糟糠在堂,这桩婚事,却答应不得。” 那陈君嗣早打听清楚,杨无恭并未成婚,原以为必无拒绝之理,没想到倒推 得如此干净,只好讪讪作别而去。只惊得那夏三不住地咋舌,道:“先生可知这 窦大财主是谁?”杨无恭道:“饶他财神爷下凡,我也不搭理他。”夏三听了, 只是摇头叹气。 杨无恭把他推出门去,反手把门拽上,只是冷笑不已。 没想到隔了几日,又来了个媒婆。那媒婆打扮得老妖精一般,斜跨一头青皮 大叫驴,一径来到杨无恭门首,叫道:“杨大官人,老身这厢有礼了!” 等了半晌,却无动静。她近前去往屋内一看,惊呼道:“哎哟,我的妈呀!” 原来杨无恭正脱得赤条条躺在堂屋内睡中觉,他这儿本少人来,是以连门也 未关。那媒婆这一声叫唤,倒把杨无恭给惊醒了,他抬头一看,认得是城里有名 的媒婆井大娘,唬得返身回去把衣穿上,迎出来道:“妈妈何事到此?” 那媒婆入得屋中,也不需杨无恭招呼,自掇了条板凳坐了,道:“官人大喜!” 杨无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敢问妈妈,我有何喜?” 那媒婆道:“昨日老身正在市间闲走,忽然一位体面的老管家过来道:”借 一步说话。‘将我引入一酒肆中,挑了一个临街的阁儿,又上了好多果品酒菜, 道:“素来晓得大娘是京城里有名的媒婆,玉成了许多才子佳人的,今日却央大 娘做成一桩好姻缘。’原来是窦家的闺女,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前日在曲江池 游春,偶然见到官人风流俊俏,芳心暗许,回到家中,恹恹的吃不下饭,睡不好 觉,她爹娘就她一个女儿,视如掌上明珠,问清了缘故,立时便请了一位相公唤 做陈君嗣的,前来说媒,不想却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官人可知,他窦家乃是长安 城有名的富户,在西市里开了十数爿的绸缎铺,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 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井大娘只顾在那里嘈,猛听到“砰——哗啦啦”的一阵响,原来是杨无恭 听得怒火中烧,“砰”地一掌拍在了桌上,他那桌子还是从夏三家搬来的旧货, 早已朽坏,权且用着,却怎经得住杨无恭一掌,立时“哗啦啦”地倒做一堆。 杨无恭怒道:“妈妈可知我杨无恭的出身,想我高祖,本是皇族,随炀帝到 了江都,隋室败亡,李唐兴盛,父亲死于乱兵之中,兄弟星散,家道败落。无恭 本当一心向学,好寻个出身,光宗耀祖,没想到科场昏暗,无恭连考五年,竟是 连年不第,惭愧啊!如今妈妈又来说亲,我杨家是何等人家,怎能和窦家那样的 商贾结亲,罢了罢了,妈妈请回,就说我杨无恭没那样的福份,不敢高攀,只盼 窦老爷子再勿派人来寻,我便阿弥陀佛了!” 一番话说得井大娘默然无语,她站起身,攥下腰间青手绢,抹一抹额上汗珠, 道声叨扰,扭着腰出了门,跨上毛驴,狼狈而去。 第二日申牌时候,马家集里又蹬蹬蹬来了条大汉,身长丈余,面如黑炭,一 双眼红似朱砂,腰间插着两把板斧,乍看去便如那古庙里的金刚。 那大汉来到杨无恭门前,挥起巨斧,“飕飕飕”把檐下那几株老梅放倒,吼 道:“兀那姓杨的,还不快快出来!”杨无恭却好在屋内,听得吼声,就那窗槅 子里一张,惊出了身冷汗。正想着要不要出去,却又听得那大汉吼道:“你杨家 算什么鸟东西,咱窦家的媒人巴上门来,竟被你冷言冷语顶了回去,只苦了咱们 小姐,多少公子王孙她看不上,偏生就看上你这穷酸。”杨无恭听他辱及家门, 心里那傲气却被激了出来,“咿呀”把门推开,冷笑道:“来者何人?”那大汉 道:“说出来怕不吓出你一泡屎,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窦虎便是。”杨无 恭道:“似你这般做媒,倒也少见。”窦虎把他手中两只大斧撞得“当当”响, 道:“你若不随了老爷去,老爷就把你一斧头劈了,再一把火烧了这几间烂草房, 让你杨无恭变成杨无头、杨无屋!”杨无恭“呵呵”笑道:“你便把我的头砍下 好了,要我随你去,却是休想。” 窦虎把右手斧头交到左手握了,上前一步,疙瘩揪住杨无恭顶心,把他放翻 在地,拖到梅树边。那老梅却已被窦虎一斧砍倒,只余一个树墩在地上,高不及 一尺。窦虎把杨无恭的头摁在那树墩上,一脚踏上去,喝道:“你当老爷不敢砍 你么?” 杨无恭是一心要学阮籍嵇康的,岂能向窦虎讨饶,反倒扯着嗓笑道:“哈哈 哈,不想我杨无恭今日死在一个匹夫斧下,果然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话音未落,便听到头上那斧“刷”地劈了下来。杨无恭一闭眼,只听“哧” 的一声,心里便想着自己的头已伶伶仃仃掉下来,正骨碌碌向涧下滚去。却又忽 觉头上一松,睁开眼,只见依旧是满目阳光,不大像阴间的样子,那窦虎却正挥 着斧头,朝草屋砍去。他几斧把草屋砍得塌了,扭身拽开脚步便走,一路走还一 路骂:“气杀老爷了!气杀老爷了!……” 杨无恭看那树墩时,已被齐崭崭劈作两半,摸摸自己颈项,却又毫发无伤, 他却不晓得害怕,心里只是一股劲想,那窦虎,是如何隔着脖子,劈到树墩的呢? 半晌,杨无恭从烂草屋里摸出铺盖,捆做一堆背在身上,向村头文殊庙踅去。 正行间,猛看到那窦虎正踞在村头酒店里吃酒,两只板斧搭在桌边,泛着乌光。 那筛酒的酒保,左眼上黑了一圈,想必是不知为何得罪了那黑煞星,吃了一拳。 杨无恭只当窦虎已离去,猛看到他,心里一寒,脚下却慢了,忽又想到那古 时的先贤来,什么孔子孟子墨子庄子,还有那不太古的竹林七贤,便壮起胆,挺 胸凸肚,昂然从酒店门前走过。窦虎看见他,却不出来,只是“嘿嘿”冷笑。 文殊庙里和尚相帮着收拾了一间耳房,让杨无恭歇下。一日无事,到了晚间, 约摸三更时分,杨无恭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被人揪住后颈,从被里拖出来, 正待要喊,嘴里却被塞了块烂布,又酸又咸又臭,还有股子陈年油腥味,跟着眼 前一黑,已是被人装进布袋里,背在肩上,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竟是跑 得飞快。 跑了有半个时辰上下,忽听得有人喝道:“前面何人?巡夜街使在此,还不 停下!” 那背着他的人听了呼喝,反倒跑得更快了。 后面的街使聒噪道:“那必是个贼,看他肩上背的什么?”“不错,快追了 去,捉住了领赏,兄弟们把去吃花酒。”“莫不是那下了海捕文书的突厥密探牛 格鲁,捉住了他,可够咱兄弟们去寻花魁娘子乐一乐啦!” 跟着那马蹄声便炒豆般响起,看看追得近了,那人却把杨无恭一抛,抛在路 边,杨无恭只听得那些马匹“得得得”震天价响过去,却没一个停下来搭救自己 的。 杨无恭死命从袋子里扎挣出来,扯去口中烂布,看看天色,月白风清,看看 四周,却是在长安城内。一路只是高墙大树,坊门紧闭。杨无恭急待要寻个藏身 处,要不若是被那些巡夜街使当贼捉了,吃二十鞭子那是好的,就怕给当成了突 厥密探牛格鲁,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他沿街走下去,从坊墙倾圮处跳进一处坊 子里,绕了几条巷子,看到一座玄元观的后门虚掩着,便踅进去。他肚中饥饿, 想到灶下去寻些吃食,却不知如何摸进大殿里来,看见东墙上大大的开着两扇门, 里面灯烛荧煌。他心里奇怪,探身进去一看,那灯火却全都灭了,想回身出去, 却哪里有路,只一堵粉墙立在面前,上上下下摸索了个遍,却连个老鼠洞也没有。 杨无恭暗想:方才还有月光,如今却是夜黑如墨,不如等到天亮,再寻出路。 他斜靠着墙根坐下,定了定神,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睁眼一看,却叫声“苦也”。只见哪里有什么粉壁,自己却是靠 着一块大石睡的,远近只有小山青翠,碧水如丝。 他寻路行去,翻过两座小山包,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箭擦着他耳边过去 了,唬得他放翻身体,趴在草丛里,张眼望去,只见一匹胭脂马,骋如撒菽,跃 上山岗来,马上一个十七八的女子,把着弹弓,髻插雉尾,着小袖紫衣,美得天 仙一般。那女子回身向山岗下喊道:“娇娇,快来呀!这儿有只狐狸。” 杨无恭就觉得身下的土一抖一抖震起来,跟着就看见一头大象,慢悠悠踱上 山。大象背上堆着重重锦绣,锦绣堆里坐着一个女子,满头珠翠,臂上套着青箭 鞲,手里一把铁胎弓,这且罢了,尤为异样的是那女子的身材,怕不有三、四百 斤重。杨无恭暗暗点头,心中想道:这样的女子,也只有大象才驮得动。 “妹子,”那娇娇喊道,“狐狸在哪里?”嗓音却是细细的,与她的身材颇 不相称。 那着紫衣的女子朝着杨无恭伏身处一指,道:“那不是么!” 娇娇反手从箭壶里拔出一支箭,搭在弓上,轻轻一拉,那铁胎弓登时弯如满 月,却把杨无恭惊得手足都软了,只当那箭是射向自己的。只听“哧”的一声, 那支箭从自己头上掠过,跟着那两个女子便叫起来:“射中啦!射中啦!快追!” 胭脂马泼风般驰了过来,从杨无恭头上跃过,跟着那大象也如惊雷一般滚了 过去,把杨无恭吓得魂魄都散了,半日才回过神来。正待站起,忽又见烟尘起处, 十数骑飞驰而来,狂风般刮了过去,马上之人,个个劲装,猿背蜂腰,英武非凡, 口中都喊着“快寻小姐去”。又过了半日,杨无恭歇得有些气力了,坐起来,猛 又听到身后有女子笑语声。那草长得颇高,杨无恭虽坐起身子,旁人不经意也看 不见他。身后的女子走到前面来,却是两个丫鬟,挎着柳篮,篮里堆着各色野花。 只听得左边那丫鬟道:“你说那姓杨的有什么好,小姐却巴巴地派了那么多人去 请他?”另一个丫鬟道:“是呀!陈相公和井大娘都被他骂回来了,却不知窦虎 请得动他不?”杨无恭听到这两句,吓得心都不跳了,暗想:只怕刚才两个射猎 的女子中,便有一个是窦小姐,却不知中间哪一个是?若是那美的便罢了,若是 那胖的,娶了她,岂不是同落入阎王手中一般。急切间却不知往何处去躲好,他 琢磨着,方才那两个丫鬟必是采了野花带回家中的,只向她们的来处去,必不会 错,只是那两个女子又是往那方向追狐狸的,却怕遇着她们回来,不如绕个弯, 从山脚下偷偷踅过去,或可避过。 他心里想着,掉头向山下走去。渐渐却迷了路径,只见林木幽深,山石荦确, 忽而横藤碍路,忽而花径通幽,浑不似方才那般旷野平畴景象。他只是任意行去, 忽见茂林中隐有殿阁,他只当是寺庙,想过去讨口水喝,近前去一看,却哪里是 寺庙,分明是一贵家亭园,粉垣围沓,朱门半掩。杨无恭大了胆踱进去,但见一 汪碧池,池上芰荷芬芳,一道九曲桥,通到对岸。他过了桥,绕过一石山,又是 一小院,里面绿草如茵,立着数十株垂杨,一架秋千。他正在诧异,忽然听到外 面有脚步声传来,只听一个女子说道:“今日颇扫兴,竟是什么也没猎到!”另 一个女子道:“若是捉住那只狐狸就好,可惜竟追不上。”嗓音细细,正是那骑 在大象上猎狐的娇娇。 杨无恭吓得一头缩到花丛里。只见那两个女子走进来,身后跟着十数个姝丽 和一个少年书生。有人道:“今日天气晴暖,小姐何不荡一荡秋千。”众人却都 附和。杨无恭只当是那紫衣女子要荡,没想到却是娇娇站到了秋千架下。那十数 个姝丽扶住娇娇腰身,发声喊,把她送上了架,又齐呼一声,把娇娇向前一推, 娇娇立时便荡了上去。 杨无恭看了只是暗笑,原本“秋千竞出垂杨里”,最是春日美景,可惜那秋 千架上的女子,实在太胖,看上去未免有些滑稽。 娇娇荡了几荡,已是气喘心怯,只好从秋千上下来。那少年书生走出来道: “小生方才见小姐荡秋千,倒作了首诗。” 娇娇一边拿手绢抹脖颈皱褶里的汗,一边道:“你又作诗了么?念来听听。” 那书生便道:“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广寒队里恐相妒,莫信 凌波上九天。” 杨无恭听了,只是暗笑。原来那诗却是说,这秋千乃半仙之戏,娇娇荡秋千 的风姿,便如天女散花一般的美妙,竟连那广寒宫里的仙子也要妒嫉了,幸好呢, 娇娇还不至于绝尘而去,直上九天。杨无恭心下暗道:“这‘莫信凌波上九天’, 毕竟还是对的,若这样三、四百斤的肉身也能凌波而去,倒真是壮观景象。” 娇娇听那书生念完,喜道:“果然好诗!”伸手把书生拉过来,让他在身边 坐下,她自己把头斜靠在书生肩上,做小鸟依人状。只苦了那书生,不一会儿就 支撑不住,涨红了脸,摇摇欲坠。 呆了会儿,忽然又见一个人跑进来,在娇娇面前扑通跪倒,呼道:“小姐恕 罪!”杨无恭看那人时,吓了一跳,只见他黑炭面皮,朱砂眼睛,却不是窦虎是 谁。只听窦虎道:“昨日小人已千辛万苦劝得杨……杨先生与小人同来,却不想 半夜里行到青龙坊时,竟碰到了巡夜的街使,要把小人当突厥密探牛格鲁捉了, 小人一时心急,撇了杨先生就跑,待回去寻时,却再寻不到了。” 娇娇道:“你窦虎什么时候能‘千辛万苦劝得杨先生同来’了?你只会拿布 袋套了人便走,遇上街使,先自慌了,必是把布袋撇了便跑,我说的可对么?” 窦虎听娇娇戳破了他的谎话,一张脸又黑又红,只是一股劲磕头。娇娇挥手 道:“罢了,你这样的蠢材,也请不来人。”窦虎听娇娇饶了自己,长舒口气, 站起来,躬身向后退。他本是要退出小院,却是心慌,退错了方向,竟退到杨无 恭藏身的花丛边来了,脚下又被草根一绊,扑通向后倒去。娇娇看见了,倒先捧 腹笑起来,那紫衣女子和众姝丽也都掩嘴而笑。窦虎心中恼怒,又不敢发作,双 手只是乱挥,正打在杨无恭身上,窦虎一把攥住,扯到眼前一看,登时喜上眉梢, 高叫道:“在这里!在这里!” 窦虎揪住杨无恭胸口,把他拽到娇娇面前来,喜道:“小姐,这……这杨无 恭怎么会在这里?”娇娇怒道:“大胆,既是杨先生,你这样横拖倒拽的,成何 体统!”一面又放低声音,做出娇滴滴模样来,对杨无恭道:“相公……相公原 来自己……自己寻过来了。”杨无恭只是暗暗叫苦,看这情形,这窦家小姐,必 是娇娇无疑了,那井大娘说她“年方二八”,只怕是说错了,应是“年方三八” 才对,还有“貌美如花”什么的,也不大像,至于为了自己“吃不下饭,睡不好 觉”,似乎也是没有的事。如今她身边那少年书生,不知是谁,若是她一时等不 及自己,先寻了别个做夫君,那是最好,——他想到此处,又偷眼看旁边那紫衣 女子,心中想道,若是娇娇有了夫君,却不知这紫衣女子有了夫君没有。 却听得娇娇对身后姝丽道:“还不快请杨先生到屋内沐浴更衣,好好歇下。” 又对身边书生道:“既然杨先生来了,你便可退去!”窦虎便上前来扯住那书生, 把他拖出去了,那书生只是叫:“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杨无恭看着奇怪,却 不敢问。跟着一个姝丽过来,引他向内走去。待行到无人处,杨无恭悄声问道: “敢问姐姐,那书生却是小姐何人?又为何小姐叫他退下,他便直喊‘饶命’?” 那姝丽笑道:“那书生,却是小姐夫君。”杨无恭又问:“那‘饶命’……却是 为何?”那姝丽道:“先生须知,小姐的夫君,是一年半年就要换一个的,新的 来了,旧的便不中留,因此那书生要喊‘饶命’。”杨无恭打了个颤,道:“这 么说,他……他竟是就这么死了?”那姝丽道:“不错,小姐今日杀了他,明日 就好大张筵席,与先生成亲。”杨无恭听了,脑里便“嗡嗡嗡”地响起来,倒似 忽然有万亿只的蜜蜂,在里头搭窝筑巢一般。 第二日,园内张灯结彩。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紫衣女子引着四人大轿, 杨无恭端坐在内,后面全副执事,又一班细乐,八对纱灯。一行人吹吹打打,在 园内行了好久,才到娇娇门前。开门钱送了几封,于是重门洞开,杨无恭纱帽宫 袍,簪花披红,低头入到厅内,只见已摆了六桌酒席,席边男男女女,坐着好些 人,都站起来与杨无恭贺喜。杨无恭心内叫苦不迭,又不敢露出来,只好胡乱应 酬了,端起酒便饮,只盼着喝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先逃过今夜洞房花烛再说。 偏偏那酒虽然醇香满口,却不甚醉人,杨无恭喝了许多,却才见得三、四分酒意, 倒是喝得口滑,只是要喝。看看到二更时分,紫衣女子站起来道:“这便散了罢, 待小女子送新姑爷入洞房,只怕姐姐已等得急了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起 身出席。紫衣女过来福了一福,道:“请新姑爷入洞房。”杨无恭心里暗暗叫苦, 虽然只有五分醉,却也装出十分醉的样子,让紫衣女搀着,向内行去。 过了两道门,到一僻静院落,紫衣女忽然把杨无恭一撇,冷冷道:“先生何 必装醉!”杨无恭靠着紫衣女的香肩,握着紫衣女的葇荑,一路行过来,已是意 乱神迷,忽然被这么一撇,倒有些茫然若失。但听得紫衣女又道:“不知先生的 胆子是大是小?”杨无恭一愣,问道:“大又如何,小又如何?”紫衣女道: “若是小呢,今夜的话,都算我白说,若是大呢,……”紫衣女从袖中拈出一根 长长的银针,“先生便取了这根银针,把……把娇娇杀了!”杨无恭听了一抖, 道:“你……你叫我杀……杀了娇娇?”紫衣女轻“哼”一声,道:“原来先生 的胆子是小的!”杨无恭心想:却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何妨一试, 若是假的,必是娇娇派她来试探我,最终亦不过一死,却也强似和那肥婆洞房花 烛。便道:“杀便杀了,有什么了不起。”紫衣女道:“先生将这根针藏入发髻 中,待她熟睡之时,悄悄取出,插入她膈下三寸处,……”她怕杨无恭插不准, 却牵着杨无恭的手,比到自己膈下,轻轻点了点,道:“便是这里。”杨无恭只 觉她的手柔若无骨,自己指尖点到之处,更是绵软无比,不禁心神一漾,看紫衣 女时,却只是冷冷的。只听她又道:“先生可别插错了,她一身横练功夫,刀枪 不入,只有此处是她命门。”杨无恭定了定神,道:“这却怪了,一个富家小姐, 怎么有一身横练功夫?”紫衣女道:“若先生今夜成功,日后自然明白。从此处 进去,那透着烛光的,便是洞房。先生好自为之!”紫衣女说罢,转身欲走。杨 无恭心里倒有些依依不舍,唤住她道:“姑娘芳名,可否……可否告之?”紫衣 女嫣然一笑,道:“有什么不能告诉的,我叫姬蕙。” 杨无恭看她走远了,忽觉心里仿佛空了一块一般,憋得难受。他摇摇头, “哈哈哈”大笑三声,又装出酩酊大醉的样子,一步一攧,抢进房中。只见娇娇 蒙着红盖头,乖乖坐在床沿,倒真有些新娘子模样。杨无恭揭去盖头,对着娇娇 一张胖脸“嘻嘻”傻笑,忽然跌在床上,横罗十字,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 娇娇看杨无恭真是醉了,怪道:“怎么桂花醅也能把人醉成这样?早知如此, 该喝凝露浆才对。”她替杨无恭摘去纱帽簪花,脱去宫袍鞋袜,自己也宽衣解带, 放下幔帐,吹去红烛,上床歇下。睡到半夜,杨无恭悄悄从发髻里拔出银针,把 手放在娇娇腹上,比到膈下三寸,一针插下,却如插着铁板一般,“嘣”地弹回, 幸好那银针甚是坚韧,却也未断。杨无恭心里一慌,看娇娇时,仍是齁齁睡着, 便又重新量过,这回却不敢大力插入,只是轻轻一刺,却仍是坚硬如铁。杨无恭 心内越发慌了,暗想,左右不过是膈下三寸,只需在这一带多试几针,总该有一 针能刺得进的。他又慌慌张张试了七、八针,却仍是刺不进,到后来竟忘了何处 试过,何处未试了,忽然又想到必是姬蕙诓骗自己,以为试探,心里一寒,看娇 娇时,只见她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杨无恭,竟是早就醒了。 杨无恭惊得向后一退,缩到床角,心内暗叹:“我命休已!”却见娇娇的眼 眶渐渐盈满泪水,道:“郎君为了不与娇娇成亲,竟甘冒大险,要把娇娇杀了, 难道娇娇就真的如此可恨吗?”杨无恭又往里缩了缩,哪里敢答腔。娇娇又道: “姬蕙妹子是爱你爱得疯了!”她坐起来,手不知如何一伸,已抓住了杨无恭手 腕,道:“郎君要杀娇娇,须知膈下三寸是在这里!”杨无恭的手指,却还紧紧 捏着那根针,娇娇轻轻一拉,那根银针便插入她膈下。杨无恭惊得一松手,看她 缓缓倒了下去,口中犹道:“这样的日子,不过也罢!” 杨无恭俯身去看时,娇娇竟已是死了,一双眼睁得大大的,荒凉如窗外那轮 冷月。 “哈哈哈!”杨无恭狂笑三声,又戛然而止。他心中先是狂喜,忽又觉此事 实在太过怪异凶险,细细思量一番,欢喜之意如冰雪遇着春阳,霎时消融殆尽, 反倒惊疑不定起来。忽又想到娇娇说“爱你爱得疯了”,却不知又是何意,若说 姬蕙爱自己爱得疯了,为何只是冷如冰霜,若说她对自己全无情意,为何又指点 自己去杀娇娇,为何临去之时又嫣然一笑。忽又想起那一笑来,古人说“一笑倾 城,再笑倾国”,想亦不过如此罢。他左思右想,忽喜忽忧,忽而如沐春风,忽 而如坠冰窖,浑忘了身边还有一具死尸。 天亮之时,来了一个老妈子,引着四条大汉,把娇娇尸身扛麻包般扛去了, 也不知是埋是烧。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位姝丽,前日荡秋千时,杨无恭也见过她。 只听那姝丽道:“新姑爷昨夜睡得可好?”杨无恭只是苦笑。她又道:“姬姐姐 说此处太过简陋,想请新姑爷换个地方住。”杨无恭与她出了小院,穿花拂柳, 行了一盏茶工夫,又到一院落,乍看去亦没甚出奇处,入内一看,却是一惊。 杨无恭幼时也曾富贵过,颇识得些珍宝奇玩,但看这屋内的摆设,竟没一样 自己见过的,只觉满屋的珠光宝气,晃人眼目,鼻中所嗅,也是异样的馥郁奇香, 却又不见香炉,更不见一丝烟火气。那姝丽退下,片刻之后,来了两个丫鬟,一 个伺候杨无恭洗漱了,另一个端上一碗香喷喷的粥来,其色如乳,吃一口下去, 非稻非粟,也不知是什么煮成的。 杨无恭吃罢粥,打了个呵欠。他昨晚一宿没睡,到此时方觉困倦。丫鬟引他 入内,只见一个宽宽大大的床,上面铺着绣被锦褥,躺上去,倒似躺在云朵里一 般。 这一觉睡到午时过了方醒。底下却早已有人等着伺候了,一看杨无恭醒来, 丫鬟们纷纷上前,服侍梳头更衣罢,便道午膳,各样珍馐美馔流水价送上来,排 在外面春台上。杨无恭过去一看,隐约倒认得几样,边上那水晶盘盛的,似是用 羊、鹿舌合拌的“升平炙”,那碧玉碗盛着的,应是用冷蛤蜊烹的“冷蟾儿羹”, 还有那碟面点,如果不错的话,应是以蟹肉、蟹黄为佐料做成之“蟹饆饠”,这 几样佳肴,还是他年幼时,与父母亲去参加宫廷盛筵,方才得见。 吃罢饭,杨无恭无事做,问那些丫鬟杂役:“姬姑娘在哪里?”却都摇头不 语。杨无恭暗想,如今已是人家砧板上的肥肉,烦恼无益,倒不如淡泊处之。他 出去在园子里四处逛了一圈,回来又索了笔墨,作了几篇诗赋,又问丫鬟要书, 丫鬟问要何书?杨无恭道你又有何书,只管拿来罢了。没想到丫鬟倒捧了许多书 来,还道姑爷若还要,再去取。杨无恭翻了翻,拣了一册《鲍参军集》,看了一 半,又是晚膳。那菜肴依旧是流水价送上来,竟没一样与午膳时重的。杨无恭吃 得肚儿溜圆,又问丫鬟要酒,独自喝到月亮东升,花影横斜,方才罢休。 便这般过了几日,把杨无恭养得白胖了许多,却只不见姬蕙。杨无恭虽是日 日悠游,心内却颇惴惴。一日晚间,他多喝了几杯,也跑到园内小山上,学那阮 籍箕踞啸歌,吼了几声,觉得嗓子有些哑了,便回屋内横身躺下。正酣眠间,忽 觉有一物钻进他怀中,暖玉温香,不可名状。正好他今日却看了干宝的《搜神记》, 想到莫不是狐狸精来了,又想到姬蕙行迹如此古怪,定是狐狸精无疑,吓得跳起 来,睁眼一看,月光朦胧,那穿着亵衣偎在自己怀内的女子,不是姬蕙又是谁? 姬蕙看他醒了,登时羞得脖颈都红了。杨无恭看见她千娇百媚的模样,早已是神 魂颠倒,把那狐狸精什么的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一夜颠鸾倒凤,比楚怀王之梦 游巫山,犹有过之,想刘肇、阮晨之迷入天台,亦不过如是。 第二日醒来,姬蕙已是一身罗衣,坐在窗前,对镜梳头。杨无恭躺在床上, 偷眼看她,只是看不够,有心要喊她一声,却又不知该喊什么好。姬蕙却似是晓 得杨无恭醒了,半转了身子过来,看了一眼,正遇上他双目灼灼,姬蕙把眼一偏, 又羞得面红耳赤。杨无恭却是一阵情迷意惑。姬蕙的眼中,似是有火在烈烈地烧, 烧得杨无恭心都乱了。 “姬姑娘!”杨无恭喊了一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姬蕙半垂着头,一只小 手拈着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她那瀑布般落到胸前的乌发,轻轻道:“杨郎 须知姬蕙……姬蕙不是随随便便的女子,姬蕙……姬蕙……”她却再说不下去, 低声啜泣起来。杨无恭赤着脚跳下床,扑通跪在姬蕙膝前,大声道:“阿蕙莫哭, 我杨无恭一定好好待你,若是有朝一日变了心……不是不是,这是绝对不会的, 我杨无恭若是有一天气着阿蕙了,惹着阿蕙了,伤着阿蕙了,就……就天打五雷 轰,就背上长脓疮头上生尖角,就断子绝孙乌龟王八蛋,就……就一辈子考不中 进士……” 姬蕙听他赌咒发誓,却益发哭得凄惨了。杨无恭只好温言软语使小意儿去哄 他,姬蕙渐渐止了哭声道:“聚散离合,不过都是缘罢了,杨郎又何必没来由发 这些不着边的誓,岂不闻佛经云:”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 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缘起缘灭,不过如秋云来而复去,赌咒发誓,又 有何用。“ 杨无恭听她忽然念起佛经来,只听得一头雾水,点头唯唯而已。 早上便这么过了,到午膳时,姬蕙只叫上了几样精致小菜,一壶桂花醅,两 人一同入席,并肩坐了,挨挨粘粘,如糖似蜜,你看我一眼,我喂你一口,只是 爱不够。忽然一个姝丽跑进来,慌慌张张道:“姐姐,不好了,那……那井大娘 打进来了!”姬蕙一愣,对杨无恭道:“杨郎少坐片刻,阿蕙去去就来。”起身 往院中去了。杨无恭如何坐得住,也去到厅前一看,只见那井大娘手中拿着一个 大大的金剪,劈开腿站在院中,窦虎和陈君嗣畏畏缩缩,站着她身后。但听得井 大娘道:“姬姑娘,你好大胆,竟敢唆使那穷酸杀了公主,还在这里风流快活!” 姬蕙脸上一红,道:“大娘,你也是女人,须知女人的心思,容颜易促,如电光 石火,我姬蕙……我姬蕙难得遇到一个有情郎……”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头 也缓缓垂下,把下巴抵在了胸口上,却又忽然昂起头来,大声道:“此时不风流 快活,又要等到何时?”井大娘嘎声而笑,道:“好没廉耻的骚狐狸,老娘我做 媒做了几十年,怎样的女子没见过,还是头一回听到一个女子厚了脸皮道:”此 时不风流快活,又要等到何时?‘“姬蕙听她如此说,脸色却变得煞白,道:” 你们要去把这事告知师父,我亦不拦,只管问我手中的红叶刀,放不放得你们出 去。“杨无恭眼前一晃,姬蕙手中已多了一把一尺来长的小刀,刀形亦没甚出奇 处,刀身却是一色的枫红。井大娘亦不答话,把金剪铰得”咯嚓咯嚓“响,就向 姬蕙的蛮腰铰去,窦虎和陈君嗣亦抖擞精神,一个掿斧,一个把剑,从两侧向姬 蕙攻去。杨无恭何曾见过这样凶险的场面,手里攥一把冷汗,想闭眼不看,心里 又牵挂姬蕙,只是提心吊胆看时,只见姬蕙腾挪跳跃,如粉蝶穿花,轻轻巧巧, 把井大娘等人的攻势尽都避过,手中刀却越舞越急,杨无恭渐觉恍似有金风徐徐 吹来,天空高远,一队野鹤,鸣声嘹亮,排云直上。碧霄之下,群山连绵,红枫 如海。那风愈吹愈急,把那满山的枫叶都从树上吹了下来,飘飘坠坠,如火如蝶, 如梦如幻…… 猛听得“哎呀”一声,是窦虎被劈翻在地,手中双斧“咣啷咣啷”砸在院中 山石上,爆出一串火星。跟着陈君嗣的剑也被绞脱了手,“嗖”地飞出院外去了, 只剩井大娘一人,仍在苦苦支撑。姬蕙却忽然收了刀,跳过一边道:“大娘去罢!” 井大娘一怔,住了手,犹自呼呼喘气,道:“骚狐狸你弄什么鬼?”姬蕙冷笑道: “不错,我姬蕙是骚狐狸,你这便可去告知师父,让她来把我杀了!”井大娘看 着她,兀自不信。姬蕙却只是冷笑。井大娘大喝一声:“何须等你师父,我今日 便把你杀了!”忽地向前跃去,要铰姬蕙,姬蕙却看也不看。井大娘忽然于半空 中一扭腰,却是以进为退,翻出院外去了。窦虎勉力站起,拾了斧头插回腰上, 道:“姑娘,你……你保重!”亦一瘸一拐出了院。只剩陈君嗣一人,他“嘿嘿” 苦笑,突然一个筋斗翻出院外,临去时,却仍不忘捡回他的剑。 那来报信的姝丽看姬蕙放他们走了,却只是叹气,问道:“姐姐为何竟放他 们走了,这事若是让师太知道,姐姐只怕性命难保!” 姬蕙默然半晌,道:“我为杨郎,已杀了一人,此时若再把他们三人杀了, 虽可多得数日舒心爽快,却又于心何忍!” 说罢,她辗然一笑,牵起杨无恭的手,拉他回厅中,重整杯盘,道:“郎君 受惊了!”杨无恭虽然满腹狐疑,却又想,若是阿蕙想让我知道,她自己自然会 说,我又何须多问。二人只是欢笑宴饮,竟不提方才之事。 次日清晨,天尚未大亮,姬蕙唤醒杨无恭,道:“杨郎随阿蕙去个地方好么?” 杨无恭笑笑,牵起她的手,一同去到马厩,那胭脂马早备好了鞍鞯,二人同乘一 骑,姬蕙虚扬一鞭,那马一声长嘶,四蹄翻飞,如追云赶月般向西去了。跑了将 近一个时辰,却才辰牌时分,日头虽已升起,却被云雾遮住,只是淡淡地悬在天 上。胭脂马忽地前蹄立起,打了个转,又是一声长嘶,勒在悬崖边上。崖下一道 山谷,两侧山岩壁立,岩上却长了许多枫树。还是暮春时节,那些枫树枝干笔挺, 几乎把山岩全遮住了,枫叶虽都是一色的青绿,但那绿色却各各不同,或嫩或老, 或浅或深,或明或暗,晨风吹来,那枫叶随着风,依次翻转过来,霎时明暗浅深, 生生灭灭,杨无恭虽是佳人在怀,也不免生出些许悲凉之意来。 他把姬蕙又向怀里搂紧了些,叹口气,低下头,轻轻咬着姬蕙耳垂。姬蕙晕 生双颊,转过脸,在杨无恭唇上吻了一下,道:“杨郎可知此处何名?”杨无恭 却只顾着亲热,并不答话。姬蕙道:“这儿却有个好名呢!”杨无恭道:“什么 好名,阿蕙快说!”姬蕙道:“此处唤做流枫川。”杨无恭一震,看谷中枫绿如 波,乍明乍灭,果然当得一个“流”字。 杨无恭问道:“谁取的呢?”姬蕙道:“师父,除了师父,还有谁能想到‘ 流枫’二字。”杨无恭道:“你师父又是谁?”姬蕙道:“师父她老人家,法号 寂灭。”杨无恭一惊,诧异道:“你师父是一个……一个尼姑?” “不错。”姬蕙的目光闪烁不定,倒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她师父当场捉 住一般。 杨无恭讷讷道:“阿蕙不会也是一个……一个尼姑吧?”姬蕙笑道:“阿蕙 若是尼姑,如今也已为杨郎破了戒,只怕是要堕入十八层地狱了!”杨无恭心中 一动,闷闷地道:“阿蕙下地狱,杨无恭也下地狱!” 姬蕙却不言语,渐渐眼里盈出泪来,杨无恭替她把泪拭去,道:“没来由的 哭什么?对了,那娇娇又是谁?”姬蕙赧然一笑,道:“娇娇是我师姐。”杨无 恭道:“你师姐?那井大娘怎么说她是‘公主’呢?” 姬蕙道:“娇娇是我师姐,亦是公主,虽然这公主……哼哼,不过她在外面 ……外面风流的时候,都说自己是窦家的小姐,以免坏了皇帝老儿的名声。” 杨无恭道:“我们……我们可把公主给杀了!”姬蕙怒道:“你怕了么!” “不,”杨无恭摇摇头,“为了阿蕙,我什么都敢做!”姬蕙翻身回来,搂住杨 无恭的腰,把头埋在杨无恭胸口上,道:“其他人倒不怕,就怕师父……可师父 ……”姬蕙摇头,“杨郎,便是只能和你厮守上这么一日,这一生,也算没有白 过了,何况,师父不会那么快便来的。” 姬蕙和杨无恭所住的园子,唤做丹杏园。 本是皇家猎苑,娇娇取来,把它当作自己的风流窟。进来的路径,皆被娇娇 按五行八卦,重新设置,外人不识路径,绝不得入。 杨无恭入得这丹杏园来,得姬蕙相伴,却似入了仙境一般,每日里不过是饮 酒取乐,风流快活,遇着天气晴暖,便一人一骑,出得园去,在旷野里射猎。闲 暇时,杨无恭也时时想起科举功名之事,便取出诗书笔墨,读读写写,姬蕙虽是 不喜,却也不拦他。 一日,姬蕙却从外面请了个傀儡戏班子进来。说是戏班子,其实只有两人, 一个老头,是弄偶人唱曲子的,一个瞎女子,却是弹琵琶帮腔捧哏的。 老头取出两个偶人,一个书生,一个娘子,竟是眉眼口鼻皆具,惟妙惟肖。 那瞎女子铮地一拔琵琶,乐声便如行云流水,从她指间泻出。老头十指微动,两 个偶人手足皆举,忽喜忽悲,忽笑忽怒,与真人无异。老头轻咳一声,哑声而唱, 曲调却颇苍凉。原来说的是书生进京赶考,中了举,当了官,还娶了清河崔氏的 女儿作夫人,真是风光无比。那娘子却是书生的发妻,见书生一去数年,音讯皆 无,便独自进京去寻,没想到寻着了一问,书生竟已成了别人的夫婿,——唱到 这段,老头却尖着嗓子,学着女子声音,把小娘子心中的悲苦,一点一滴,都倾 诉出来,听者无不肝肠寸断。 一出戏唱罢,姬蕙早哭得泪人儿一般,杨无恭也是心中黯然。 老头见姬蕙哭得惨了,劝道:“这戏文里的事,当不得真的。”姬蕙也自不 好意思,收住泪,令丫鬟取一锭银子,赏了老头,道:“大爷如何称呼?以后得 空,还要来。”老头道:“老汉一个弄傀儡戏的,有何称呼,倒是数年前,有一 个秀才,自称叫梁锽的,看了老汉的傀儡戏,作了首诗相赠,却还有些嚼头。” 姬蕙道:“念来听听。”老头歪脖子想想,道:“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 真同。须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姬蕙听了一惊,喃喃道:“‘须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须臾弄罢 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唉——” 她长叹口气,将目光转向窗外,眼中迷离闪烁不定。 杨无恭也不理她,垂手送老头和瞎女子出去,回来却见她仍是念叨不已。 那时已是仲夏时节,夜里一场豪雨,直下到清晨仍是淅淅沥沥不停。杨无恭 醒来,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姬蕙早不知到何处去了,床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 窝,却无一丝暖意。 杨无恭翻身坐起,想了想,披了件衣服,到马厩去一看,胭脂马却不在。他 把自己平日骑的紫云骝牵出来,踏蹬上马,“得得得”向西往流枫川去了。 到得谷内,雨已是停了,天空都被枫叶遮住,杨无恭但觉那森森的绿意透上 来,又听着那雨水不时从枫叶尖上滴滴嗒嗒落下,人恍似要变得透明一般。远远 看见姬蕙跪在一汪水洼旁边。杨无恭跳下马,脱了鞋,踩着湿湿的腐叶,缓步近 前去一看,那洼水白亮如银,映得满山满谷的枫树在里面,仿佛水中又另有一个 世界。水洼旁零零星星点缀着几朵狐狸的梅花形足印。一只松鼠,正趴着舔水, 看见杨无恭来了,却也不惊。 “阿蕙!”杨无恭俯身唤道。 姬蕙却不答话,她双膝跪地,合掌胸前,眼睛望着数十步外的一株枫树,脸 上阴晴不定。杨无恭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是一惊,只见那树上站着一个矮矮小 小的老尼,身穿缁衣,头戴尼帽,一动也不动,仿佛她天生便是这树上的一片枫 叶。 杨无恭却不知何处得来的勇气,“嚓嚓嚓”跑过去喝道:“呔!你这老尼姑, 自己守了一辈子空房,竟也要别人和你一样受苦么?” 那老尼只是不言语。她脸上皱纹密布,颦眉蹙额,一副愁苦模样。杨无恭又 掿了袖子喝道:“你……你若敢伤了阿蕙,我便与你拼命!” 那老尼的身影渐渐幻去了,杨无恭“哈哈”大笑,只当她竟是走了,再睁眼 细看时,却是一惊,原来那老尼仍是站在原处,只是她的身影却变得如镜子一般 平滑透亮,映得满满的枫叶在身上,只依稀留有一丝细细的轮廓,让人分辨得出, 她毕竟未走。 杨无恭却是呆住了,看着老尼的身影在枫林里乍生乍灭,忽而心乱如麻,忽 而心如止水,口中喃喃呐呐,但究竟说的什么,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回去时已是暮色四合。姬蕙却不愿独自骑乘那胭脂马,非要和杨无恭同乘一 骑不可。两个人紧紧相偎,策马缓缓而行。那胭脂马跟在后面,不时停下,啃啃 路边野草,看看紫云骝走得远了,又“得得得”追上去。 姬蕙只是低头不语,杨无恭心里七上八下,总定不下来。看看离丹杏园已近, 杨无恭突地问道:“师父……师父她老人家不怪罪咱们?”姬蕙“唔”了一声, 把身子往杨无恭怀里贴紧了些,低低道:“杨郎,我知你心里终究放不下科举功 名,我亦不求和你一生一世,只求能和你相守五年,五年之内,必有变故,到那 时,只怕你要留我,亦留不住了。” 杨无恭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想不出究竟该说些什么好,便把头埋在姬蕙 后颈上,轻轻蹭着。 入得丹杏园时,天已全黑,姬蕙猛一抬头,只见满天刀尖般的繁星,冷冷地 要压下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二 武德六年岁暮。 天尚未明。长安城的上空已是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 大雪来。不须半个时辰,便把长安城装点得银世界、玉乾坤一般。那卖炭的老翁, 驾着牛车,车上堆得高高的精炭,从终南山下来,由启夏门入城,轧着乱琼碎玉, “嘎嘎”作响,直往东市去了。 下着这样鹅毛大雪,街上行人比往常少了许多,只平康坊内的青楼瓦舍仍是 热闹非凡,肉竹管弦,聒耳喧天,便是北风呼啸,也遮之不住。 平康坊南,隔着一条街,便是宣阳坊。因是科考渐近,杨无恭住在丹杏园内, 甚是不便。姬蕙便替他在宣阳坊内置了一所宅子,杨无恭平日便在那宅内读书作 诗。 原来唐代科举,并非只是文章诗赋作得好就好了,因那时并未采用“糊名制”, 是以除了诗文要好之外,举子的名声是否响亮,又或是否有权要保举推荐,都异 常重要。当时便形成了“行卷”之风,“行卷”又分两种,将文章投献主考官, 谓之“纳省卷”,投献当世显人,谓之“投行卷”,其目的都是为了博取声名, 甚而得到权要的保举。 杨无恭是个呆子,如何晓得考试之外,还有这许多关节,便是晓得,他又是 生性狂傲的,却也做不来。 再说那日,一大早便纷纷扬扬飘下大雪。丹杏园内却来了一个人,年纪未到 二十,眉眼颇伶俐,恭恭敬敬道:“不知姐姐传唤周九,有何吩咐?” 姬蕙道:“你拿这把琴去,如此这般。” 说罢,将一把胡琴递给周九。 周九上前两步,双手接过胡琴,又低头退回,犹豫道:“姐姐,你……你这 是何苦来,官场是什么样的腌臜地方,姐姐最清楚,只怕杨先生当了官后,姐姐 可就……留不住他了。” 姬蕙看着园内雪花随风飘舞,轻轻道:“他的事,我自会料理,你这便去罢!” 待周九出门,过了一会,姬蕙也吩咐备马,独自一人,入城寻杨无恭去了。 “万壑松”琴肆的胡掌柜,晓得下着如此大雪,必是没生意做了,直到辰牌 三点,才笼着手炉,懒洋洋去了门板,伸头出去四下一望,嘴里骂着那端茶待客 的小二,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至今未见。 却见墙根处立着一个人,怀里抱一把胡琴,琴上插着草标。那人衣衫单薄, 立在这大雪天里,瑟缩着肩膀,冻得唇都青了。 胡掌柜心肠好,把那人让进琴肆里来,向火坐下,又端来碗热茶,让他喝了 暖暖身子。 原来那人却是卖胡琴的,自称姓周,因排第九,世人都称他周九。周九言道: 自己父亲曾是隋文帝的宫廷乐师,开皇年间,义成公主嫁给突厥启民可汗,周九 的父亲也随义成公主到了突厥,大业年间,当今皇上太原起义,从突厥买了许多 马,周九的父亲随着那马队偷偷跑回了中原,只是在突厥生下的十个子女,却只 带得周九一个回来。这把琴,却是周九的父亲用了几十年的,据说乃义成公主所 赐,最是珍贵不过,若不是父亲去世,寻不着安葬的银两,周九是打死也不卖这 把琴的。 胡掌柜把过那琴来一看,只见细竹硬弓,弓杆上马尾根根如铁,琴杆上二根 丝弦,一眼可知乃余杭所出,筒子如鼓,琴头却是牛角制成,那牛角漆黑如墨, 触手冰凉。 胡掌柜点头赞道:“确是好琴,不知小哥想卖多少价钱?” 周九一听胡掌柜问价,却红了脸,讷讷地道:“掌柜莫笑,这琴……这琴… …非千缗不卖!”胡掌柜一听,诧道:“多少?”周九脸却益发红了,道:“千 缗。”胡掌柜“哈哈”大笑,摇着手道:“小哥说笑,说笑!”须知千缗即是百 万钱,足可在长安城内购得一豪宅。当时物价腾贵,许多京官,做了一辈子,也 凑不出买房的钱,只能赁屋居住,而这千缗买得的豪宅,便是让宰相去住,也是 绰绰有余了。 周九道:“却不是说笑,父亲临终前说,这琴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可卖, 若是要卖,也定要卖出千缗的价,只须少了一文钱,便是不孝!”胡掌柜看周九 也确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便又细看那琴,又试了试音,仍是摇头道:“琴是好琴, 可卖个一两万钱也就到顶了,千缗……难,难!” 到了第二日,周九这把琴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万壑松”前挤满了看热闹 的闲汉,几个在教坊里拉胡琴的国手也都闻风而来,众口一词赞这把琴好,但要 卖千缗,却是匪夷所思,何况,便算这琴值得千缗,除了王公贵族,又有谁买得 起呢? 第三日,果然来了一位太监,说是奉命来看琴,看罢之后,并不言语,坐着 轿子走了。 第四、第五日,来看的人更多了,其中不乏长安城内有名的歌伎。那帮看热 闹的闲汉守在琴肆门前,眼都直了。要知这些歌伎,往日里想见上一面,少说也 得花上十两八两银子,如今若是能扫上一眼,虽只是衣角裙袂,怕也值得它几百 钱。 第六日,竟真的来了个愿出钱的豪客。那人骑着匹紫色大马,白净面皮,三 绺长须,锦衣貂裘,后面跟着一个伴当。有见多识广的人说,这人长得有点像那 落第举子杨无恭,只是杨无恭却没他这么阔气。那人跃下马来,分开人群,入得 琴肆中,略看了看琴,“哈哈”大笑,对身后伴当道:“还不快回去,令他们拿 辇子舁了钱来,这琴我要了!”这句话一说出来,却惊得众人都呆了。那伴当诺 了一声,转身出门,翻身上马,一阵风去了。胡掌柜和周九陪着那人在客座坐着, 竟都有些战战兢兢,仿佛那人是琉璃水晶做的一般,碰也碰不得,摸也摸不得。 胡掌柜心里好奇,问道:“相公于琴道必是痴迷久已,小人心里有个疑问,不知 这把琴有何天大的好处,值得相公花上千缗来买?”那人拱手道:“不敢,明日 于宣阳坊蜗居具酒,恭候各位大驾,到时自然知道此琴有何好处。”不到半个时 辰,那伴当果然引了四条大汉来,抬着个辇子,辇上堆着一串串的钱,后面又跟 着许多看热闹的孩子。那四条大汉喘着粗气,把钱抬入琴肆中,“砰”地放在案 上,却把那梨木漆案压得“吱嘎”直响。 那人命伴当抱了胡琴,走出琴肆,立在阶上朗声道:“各位必是想知道此琴 有何好处,值得千缗。不才于宣阳坊蜗居备下薄宴,明日专候,不唯各位君子荣 顾,且各宜邀召闻名者齐赴,实乃幸遇也!” 众人听他如此说,一片哗然。那人拱一拱手,领着伴当,跨鞍上马,扬长而 去。 不须半日,这件事就震惊了长安城,上至贵族公卿,下至在街角卖胡饼的老 汉,都知道了,许多人更商量着明日要起个大早,到宣阳坊看热闹去。 原来唐人除了诗歌之外,最喜音乐。后来到唐玄宗时,还出了一件趣事。一 日玄宗在勤政楼大酺,楼下聚了上万看百戏的人群。玄宗不喜人声喧哗,却又不 知如何方能令众人安静下来。这时高力士过来附耳言道:“何不令永新高歌一曲, 必有奇效。”原来永新却是一个歌唱得极好的宜春内人,说白了就是皇宫里的一 个歌伎。玄宗就命永新出楼来唱歌。永新在楼台上一出现,“撩鬓举袂,直奏曼 声”,楼下登时一片寂静,若无一人。这自然是因永新歌唱得好,但若楼下之人 都是蠢牛笨驴,便是永新歌唱得再好,怕也难收此奇效。 回头说宣阳坊,那日可真是挤得水泄不通。那豪客的宅第内,摆了几十桌丰 盛筵席,席间尽是达官贵人、骚客雅士。酒过三巡,只见那人入内捧了胡琴出来, 立在堂上。众人只当他要用那琴拉曲子了,都停下杯箸,洗耳恭听。没想到他却 双手握住琴杆,大喝一声,“咣啷”把琴砸在地上,那费了千缗买来的胡琴,登 时断成数截。众人齐齐“唉呀”一声,跟着便叹息者有之,怒目者有之,嗒然若 丧者有之,疯疯癫癫者有之,又有那呆若木鸡的,喃喃自语的,破口大骂的,跌 足痛哭的,真是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那人却令仆役抬了两案文轴出来,侃侃说道:“不才杨无恭,有文百轴,驰 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所知。此乐乃贱人之役,愚不屑为!”说罢,便命仆 役将案上文轴,遍赠会者。 第二日,杨无恭已是声华溢都。 杨无恭的暴富,引来众多猜测。有人说杨无恭是挖到宝了,又有人说杨无恭 家本巨富,以前之穷,乃是装出来的,还有人说杨无恭是得狐狸精之助,并振振 有词说,曾亲眼见到杨无恭与一艳装女子,并辔连骑,游于郊野。 武德七年,又是杏花红时,“万壑松”琴肆的胡掌柜喝得半醉,从酒楼里出 来,骑在驴上,要回琴肆。行到东市西角馄饨店前时,遇上了那群往平康坊去喝 花酒的新科进士。约摸有十几人,个个鲜衣健马,意态昂扬,前面又还有几十个 帮闲,便是所谓“进士团”,替他们呼喝开道。胡掌柜闪得慢了些,却被一个帮 闲一鞭抽过来,喝道:“新郎君在此,还不快快回避!”胡掌柜也是有些醉了, 气不过,冲着那人“呸”了一声。那人大怒,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胡掌柜被 抽得摔在驴下,拿手臂护住头脸,只是“嗷嗷”叫。忽然那雨点般的鞭子却停了, 胡掌柜从手臂缝里觑去,只见一溜儿的马腿立在自己面前,最近那匹紫色马,四 蹄黄灿灿的,竟是用金子打的马蹄铁。胡掌柜撑起身子时,只见那抽打他的帮闲 正腆着脸,弯腰不迭。那帮闲面前立着一个新进士,口里呼喝着什么,突然一撩 长衫下襟,亮出脚上的簇金线皂绿朝靴,照着那帮闲胸口就是一脚。那帮闲“噔 噔噔”向后退去,摔了个四脚朝天。众进士抚掌大笑。那蹬了帮闲一脚的进士, 踏镫上马,手里玩着一根金丝缠的马鞭,扫了胡掌柜一眼,嘴角上挂一抹若有若 无的冷笑。 胡掌柜忽地认出来了,那人便是去年费千缗买了周九的胡琴,又当众将之砸 碎的杨无恭,原来如今已中了进士。那帮闲被蹬了一脚,却半天爬不起来。胡掌 柜看进士们走远了,又抹近前去,照着帮闲腰上又加了一脚,方才跨上驴背,口 里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却把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逗得捧腹大笑。 过得一两个月,又有传闻说,新科进士杨无恭要娶清河崔氏的女儿做夫人。 要知唐人婚配最重门第,而清河崔氏又与太原王氏、范阳卢氏和荥阳郑氏同为最 贵者,娶了这四姓的女儿为妻,竟是比做了驸马还荣耀。到了娶亲那日,果然做 了好大的排场,单是那灯笼,就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压肩迭背,闹闹攘攘, 屯街塞巷,皆是来看迎亲的人。满城人众口一词,都说杨无恭这亲娶得好,郎才 女貌,以后必是夫贵妻荣无疑。 杨无恭迎亲那日,周九一大早来到丹杏园,却听见园中一片欢声笑语。他颇 是诧异,入内一看,原来是姬蕙在荡秋千,秋千架下,姝丽们或赏花,或品茶, 或弈棋,或蹴鞠,竟是热闹得很。 周九从底下望上去,只见姬蕙穿着一袭紫色罗衫,两手攀着绢索,腰腿间不 断地用劲,似乎总在嫌那秋千荡得不够高。周九喊道:“姐姐,你可别荡到天上 去,那儿可怪冷的!”姬蕙看下来,喊道:“周九,你快推我一推,下面那些美 人儿全是水做的,使不上劲!”周九挪到架下,瞅准了秋千板,使劲一推,那秋 千立时带着姬蕙直向蓝天上荡去。那绢索本是极长,这一荡上去,怕不有十几丈 高。姬蕙开心地笑起来,喊道:“再推,再推!”周九便又用力一推,这次荡得 更高了。姬蕙突地松开双手,由着自己的身子脱开秋千,直向天上飞去。周九和 姝丽们都惊呼起来,却见姬蕙一个翻身,如紫燕般剪了回来,双脚勾住秋千板, 一扭腰,站在了正往下飘的秋千上,“咯咯咯”地笑起来。 一个姝丽喊道:“姐姐,你不要命了!”却不听见姬蕙答话。那秋千渐渐歇 下来,周九过去,想扶一扶姬蕙,却见她脸上已淌满泪水。 周九低声道:“姐,你这又是何苦来?” 姬蕙抬手抹去泪痕,看着周九,笑了笑。周九却道:“你笑得可比哭还难看 呢。”姬蕙终于忍不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她硬撑着,转身向厅内跑去。 周九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旁边一个姝丽道:“姬姐真可怜!” 周九沉吟道:“其实杨无恭又何必急在一时,突厥的军队已入寇原州,秦王殿下 正准备北讨呢!”那姝丽嘴角颤动,似乎听到这个消息后,极是惊惧。周九又道: “虽然今明两年内尚不会有变,但姐姐想和杨无恭相守五年,原本也是奢望。” 宣阳坊与平康坊及东市相邻,最是繁华热闹,后来的杨国忠高仙芝都曾宅于 此处,则天朝时,太平公主亦于此坊东南隅万年县廨中设婚宴,嫁于薛绍。 杨无恭自从娶了崔氏为妻,外边人看他是志得意满,其实他心中却是颇焦虑。 原本以为姬蕙会在迎亲之时出来捣乱,没想到却是平安无事地过来了。他终究不 放心,从终南山楼观台请了个会武的道士,叫侯静山的,来替自己看家护院。 那道士生了满脸横肉,又刺着一身花绣。杨无恭上终南山去请他时,他正赤 着上身,在山门前耍弄一只重逾千斤的石锁。杨无恭收了傲气,百般求请,终于 把他请下山来,每日好酒好肉管待,只盼着姬蕙当真来时,他能护得住自己。 过了初伏,天益发热了。杨无恭中了进士后,授的是从九品的右补阙。那一 日,他当值回来,已是日衔西山,他令丫鬟在院中花树下摆了桌酒,请了侯静山 来,一同饮酒消暑。那侯静山也不客气,穿着一件汗衫,露着两个粗粗的花膀子, 一头与杨无恭饮酒,一头说些当年旧事,无非是他如何杀了洞庭五虎,灭了塞北 三魔,如何为民除害,行侠仗义。杨无恭虽是早听得腻了,却也只好忍着心中不 耐,由着他说。 饮到半酣时,忽听得墙外传来呼喝声:“范丹早发石崇迟,甘罗颜回寿不齐, 子牙贫穷彭祖富,八字生来各有时,若要问前程,先赐米一石。” 那侯静山正讲到自己如何使了一招“黑虎掏心”,取了淮扬八怪之第三怪海 大龟的性命,却被这呼喝声打断,不禁有些恼怒。他一口饮尽杨无恭刚替他斟满 的酒,待那呼喝声稍稍远了些,又接下去说自己如何使一招“饿虎扑食”,要取 淮扬八怪之第四怪河中鬼的性命。却没想到那呼喝声又绕了回来,想是那人走到 了巷尾,又走回来了。侯静山益发恼了,“啪”地把杯子摔在地上,便要出去捉 那人来打。杨无恭不愿惹事,急忙把侯静山拉住,道:“道长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喝酒喝酒!”侯静山骂道:“他奶奶的,哪里来的倒街卧巷的横死贼,却只顾在 老爷耳边聒噪不停!”杨无恭令丫鬟换了杯子来,又斟了一杯酒去,道:“道长 刚才说到与河中鬼打斗,不知后事如何?”侯静山最喜人家问他这些事,便又饮 了个满杯,道:“我使一招‘饿虎扑食’,那河中鬼也不是庸手,使了一招‘水 泄不通’,却不知这‘饿虎扑食’,乃本门绝技,留着八八六十四手后招,我龙 行鹤步,使一招‘虎踞龙盘’,登时把他……”正说到爽快处,没想到那呼喝声 又响了起来:“范丹早发石崇迟,甘罗颜回寿不齐,子牙贫穷彭祖富,八字生来 各有时。若要问前程,先赐米一石。”想是那人行到了巷口处,又退了回来。 侯静山大怒,“砰”地一拍桌子,倒震了个杯盘狼藉。杨无恭急道:“道长 莫恼,这算命先生却也有些古怪,待我将他请进来,一问便知。”便令丫鬟将那 在外面聒噪,说什么“范丹早石崇迟,子牙贫彭祖富”的算命先生请来。二人等 了一会,没想到丫鬟领进来的却不是算命先生,倒是一个胡僧。那胡僧却也怪异, 穿一身绣金线的袈裟,拄一根黄灿灿的金禅杖,碧眼高鼻,满脸卷须,眉目间对 侯静山颇是不屑。 杨无恭请那胡僧于侯静山下首坐了,自己打横相陪,道:“不知大师法号如 何称呼?”那胡僧道:“和尚号金钱。”杨无恭听他官话说得极好,又问道: “大师想必是在大唐住得久了?”那金钱僧道:“是。和尚本是商贾,做生意没 了本钱,只好出家。”侯静山听他们一问一答,早已不耐,忽然大笑道:“这秃 驴必是个不守戒律的野和尚,你看他法号金钱就罢了,居然还扛着个金子作的烧 火棍走来走去,怕信的不是佛,倒是财神爷,哈哈哈!”杨无恭听侯静山笑,也 只好干笑着陪了几声。金钱僧等侯静山笑罢了,方道:“这位道长说的不错,和 尚确是信财神爷,不过,也信佛。”侯静山听他如此说,益发笑得响了,道: “信财神爷就罢了,居然还算命,和尚算命,倒是少见!”金钱僧道:“和尚不 算命,和尚只是听街上有人如此喊,便也跟着喊,和尚却不算命!” 侯静山突地站起,狞着脸问道:“你不算命,却只管在这巷子里聒噪,搅了 老爷喝酒,却是为何?”金钱僧道:“和尚不算命,和尚想赚钱!”侯静山倒是 一愣,道:“赚钱?”金钱僧道:“不错,和尚听说这里有人做了亏心事,想请 个武艺高强的人,好看家护院,是以跑来大呼小叫,好寻个由头,见得此间主人。” 侯静山直到此时,方晓得这和尚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 边生。只见他跳出席,向和尚招手道:“来来来,我与你斗上三百合,看看究竟 是谁武艺高强!” 金钱僧却不理会,转去对杨无恭道:“和尚若保得施主合宅平安,却不知施 主能给和尚多少钱?”杨无恭道:“若大师保得我合宅平安,下官便替大师再打 上这么一条禅杖如何?”金钱僧道:“不须如此多,百两黄金足矣!” 侯静山看他们两人自顾自说话,直把自己视若无物,更是恼怒,突地跳近前, 一拳照金钱僧胸口打去。 金钱僧脚下一挑,他那根金禅杖,本是倚着席边大树放着,此时突地倒下来, 直向侯静山压去。侯静山一个趔趄,急忙伸手把那禅杖支住,只觉入手颇重,怕 不有七、八百斤。和尚“嘻嘻”一笑,又抬起只脚,照着那禅杖踏去,侯静山如 何还支撑得住,登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只是呼痛。 金钱僧脚下又是一挑,那禅杖“呼”地跳起。他握在手中,喝道:“还不快 滚!” 侯静山面红耳赤,急急向园外退去,鞋子脱了一只,他竟不敢捡回,就这么 赤着一只脚,跌出去了。 杨无恭“哈哈”大笑,喜道:“大师如此神功,必是罗汉下凡,金刚转世!” 金钱僧淡然道:“和尚不过是有几斤蛮力罢了,却不知施主做了何事,得罪了那 位姑娘?” 杨无恭一怔,道:“姑……姑娘?”金钱僧道:“不错,这数月来,每日晚 间,都有一个姑娘于此园中出出进进。”杨无恭一听,惊得手都抖了起来,迟疑 道:“大师说的不错,本是我亏负了她,只盼……只盼大师不要真的伤了她才好。” 金钱僧道:“和尚要护住施主,倒是不难,但真要想伤她,却也不易。”杨无恭 道:“那就好!那就好!”他擦了擦额上汗珠,急忙令丫鬟重整杯盘,再弄一桌 酒席来,招待金钱僧。金钱僧却道:“和尚吃素,施主弄一碗素面来与和尚吃了, 今夜有力气打架便可。” 那一夜星月全无,西边天空上,时不时闪过一道绛紫色的闪电,如一把把利 剑,刺得杨无恭心慌意乱。 杨无恭早早上床歇下,却如何睡得着,辗转反侧,到三更时分,朦胧睡了, 隐隐听得房门“嘎”地一响,他一惊,坐起看去,却不是姬蕙进来了,手里握着 那红叶刀。 杨无恭只是看着她,心里想说些什么,好替自己辩解,却总说不出来。姬蕙 也自定定看着杨无恭,只是不说话。渐渐两人都流下泪来,只觉本就不需说话, 各人的心思,各人清楚。 杨无恭伸手过去,替姬蕙抹去颊上泪水,想了半天,只是叹道:“阿蕙,我 ……我对不起你!可……可……”他摇摇头。 姬蕙却猛地拍开了他的手,怒道:“我不过想和你相守五年,你却……你却 ……一心只想着中举、做官!”她说着说着,却哭了出来,“我助你中了举,做 了官,你……你……你却去娶了别家的女子……” 杨无恭待要说些什么,却见那金钱僧闯了进来,口中高呼:“大胆妖女,且 吃我一杖!”手中禅杖便“刷”地照姬蕙天灵盖砸了下来。杨无恭大惊,呼道: “大师,不可!”他从床上跳起,伸着双手,想去护住姬蕙,却摔下床沿来。抬 头一看,哪有什么姬蕙,哪有什么金钱僧,只是空空的一间暖阁。崔氏在床上沉 沉睡着。远远听见有“叮叮当当”的硬物撞击声,杨无恭猛地跃起,跑到园中一 看,只见姬蕙正舞着红叶刀,与金钱僧激战。 杨无恭久不见她,此刻乍一见到,那心跳得竟恍似要裂成八瓣一般。他扶住 园中廊柱,一双眼只盯在姬蕙身上,姬蕙往左,他亦往左,姬蕙往右,他亦往右, 只是想道:“唉!唉!我竟亏负了她,可不如此,却又如何,难道……难道我还 能与她成亲么?” 不知何时起了风。宣阳坊西南隅有净域寺,寺内佛塔上的铜铎,被风一吹, 都“叮叮叮”响了起来。起初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待风渐大,那“叮叮”声竟响 成了一片,和着屋瓦的碎裂声,树枝的折断声,还有风的狂啸声,在街头巷尾房 檐屋角间游荡,令听者心神俱丧。 忽然金钱僧向后一跃,对姬蕙道:“女施主,你打不赢我!”姬蕙只是不理, 又挥刀直上。金钱僧退一步,拿杖尾在红叶刀刀背上一点,把刀荡开,道:“女 施主,你何必再纠缠下去。” 姬蕙站定了,看着金钱僧,似有所思。她的发髻有些松了,散出几绺青丝, 被风吹得飘乎不定,她抿了抿鬓角,冷笑一声,忽然又揉身而进,这回竟不攻向 金钱僧了,反倒挥刀向金钱僧的禅杖削去。原来她与金钱僧打了这半日,见他舞 弄这重达千斤的禅杖,竟如拈草棍般轻巧,知道自己实是不敌,可又不愿轻易便 放了杨无恭去,刚才见金钱僧拿杖尾点自己刀背,忽地悟到一个取胜的妙法。原 来金钱僧实是爱极了他那禅杖,与姬蕙打斗,竟不愿让禅杖碰着姬蕙刀锋,本来 这是难而又难的事,但他天生神力,又已将杖法练得出神入化,是以轻易便做到 了,而姬蕙也是打了半日,方才悟到这层道理。 金钱僧见姬蕙来削自己禅杖,一闪身避过刀锋,挥杖横扫。这一杖是扫向姬 蕙纤腰的,姬蕙本当跃起避过,没想到她竟是不闪不避,反倒一刀向禅杖劈下来。 原本刀轻杖重,如此打法,是绝无道理,但金钱僧却“咦”了一声,硬生生把禅 杖收回来,喊道:“喂,有你这样打架的么?” 姬蕙“哼”了一声,却仍不答话。 此刻风却息了。东边天空上,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来。那细细的一道微白, 正被满天厚重的乌云压得愈来愈细,愈来愈淡,仿佛一丝若有若无的渺茫思绪。 姬蕙上前一步,“嗖”地又向禅杖砍去。金钱僧“哇哇”叫道:“喂,喂, 有你这样打架的么,你这不要脸的村妇,死乞白赖的老乞婆,喂喂,你知我这禅 杖是花了多少钱打的么?你再这样打法,以后我在江湖上行走,碰见人就说,这 长安城里有个小姑娘,被情郎抛弃了,夜夜在情郎家里守住,想要报仇,又下不 了狠心,就知道天天看着情郎和别的女人亲热,自己偷偷抹眼泪……” 金钱僧一头说着,一头手忙脚乱地护住禅杖。但姬蕙却无论他怎么说,只不 罢手。金钱僧“呼”地跳开,对杨无恭道:“施主,这女人怨不得你不敢要,便 是我金钱僧,见了她也头大,算啦,这一百两黄金,我也不要了,我算是输给她 啦,施主好自为之罢!” 说罢,他跳上墙头,回身朝杨无恭和姬蕙合掌,道声佛号,一个筋斗翻下墙 去,再寻不见。 突然间,杨无恭和姬蕙之间,再无一物,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猛的一声霹雳打下来,却把两人震得都是一惊。 雨便是这时开始下的。雨点落在地上,四散开来,如开了满园的风信子花。 很快雨就大了,雨帘“哗哗”倾下,不时有惊雷滚过,那雷声“隆隆”地响过来, 倒似是在人的心里滚过去的一般。 姬蕙脸上泪水雨水齐下,她缓步走近杨无恭身前,踮起脚尖,把那香唇,轻 轻在杨无恭颊上点了点。杨无恭却再忍不住,一把搂住姬蕙,不分青红皂白地吻 了下去。 这一吻却吻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便是他们以前在流枫川丹杏园,最情浓 时,也没有吻得这样疯迷过。 却不知过了多久,杨无恭慢慢抬起头来,轻轻抚着姬蕙的脸,叹道:“阿蕙, 阿蕙,……” 姬蕙嫣然一笑。杨无恭觉出了什么,脑海里一阵空白。姬蕙脸上掠过一丝犹 豫,她狠了狠心,把手向后一抽。杨无恭但觉身下一凉,接着便是难以言说的巨 痛传遍全身。姬蕙向后一跃,手里红叶刀犹自滴着血。 杨无恭惊道:“阿蕙!阿蕙!你做了什么?!” 姬蕙仍不言语,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一步步退走,消失在雨幕中。雷声从 极远的地方滚过来,轧过杨无恭的头顶,又向极远的地方滚去。天地间仿佛再无 一人,只有那无边无际的雨幕,无声无息地从天空垂落下来。 杨无恭向自己胯下一看,正有腥红的血渗出来,他一摸,不由得“扑通”跪 在地上,放声狂笑。他笑啊,笑啊,直笑到声音哑了,再笑不出来了,才垂下头 来,失声痛哭。 而那雨,却仍下得铺天盖地,无止无休。 杨无恭醒来时,已是躺在床上。那旁边侍候的丫鬟,一看杨无恭醒来,喜得 跑出去,口里只是喊:“夫人,可好了!老爷醒来了!” 杨无恭看床边时,却还立着一个丫鬟叫梅香的,便挣着问道:“我这可昏了 多久?”梅香眼里含着笑,喜道:“老爷,你可昏了三天呢,可把我们急坏了! 这下可好了,夫人可哭得眼都肿了,跟桃子也似呢。” 正说着话,便听得有人跨进门来。杨无恭微抬起眼去看,正是他的夫人崔氏, 红肿着眼,蓬着头发,一看杨无恭醒了,就跪在床边,抱住杨无恭的腿直哭。杨 无恭与她本没有什么情分,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看她哭得凄惨,自己鼻 子也酸酸的。 杨无恭轻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们出去。崔氏也抬起身,一边揩着泪,一边接 过身后丫鬟端来的那碗参汤,用只小银匙,一点一点喂杨无恭喝。 杨无恭待丫鬟都出去了,便唤着崔氏的闺名道:“巧云,我的事,丫鬟们不 知道,你岂有不知道的理!现如今……现如今……我已是一个废人,岂能再担误 你,待我身体略好些了,便下一纸休书,你也好回娘家去,再寻个好人家……” 崔氏听他如此说,把那碗参汤往床边小几上一放,把头埋在杨无恭怀里,哭着道: “巧云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老爷又要叫巧云哪里去?”杨无恭倒有些 诧异,想道:“必是因新婚未久,她还念着夫妻情分,待以后她晓得日子难熬了, 再慢慢劝说不迟。” 他经了这一场大痛,把名利的心都有些淡了,虽然明知若把崔氏休了,少了 崔府这么个大靠山,以后仕途必是没那么通畅,但他想到自己已是害了姬蕙,又 何必再害崔氏一生,何况,自己这件事,迟早要泄漏出去,到时又如何在朝堂上 立足,所以这官迟早也是当不成的,那就更没必要担误崔氏了。 他拿定了主意,却也不急,只是慢慢地养伤,以为崔氏终究会提出回娘家的 事,但没想到过了近半月,他的伤势已近痊可,崔氏也没露一点口风出来,倒是 更加尽心服侍。 杨无恭渐渐也感激起来,暗想,若不是先遇上了姬蕙,自己说不定倒会爱上 她呢! 杨无恭那府第,却是一套三进三间的房子,他自己睡在最里一进一幢两层小 楼上,楼后隔着坊墙,便是街衢。一日晚间,杨无恭白日里睡得多了,尚未五更 已醒来,再睡不着,索性踱到窗边看月色,忽见到一条黑影,掠过墙头,一道烟 去了。杨无恭还道是贼,正待要喊,忽觉有些不妥,按住了。 原来自从杨无恭受了伤后,崔氏虽是日日尽心服侍,但晚间却不在一床上睡, 她自己搬出到外面西厢房里住,杨无恭身边只留一个贴心的丫鬟守着。 次日晚间,杨无恭却不睡,到了二更时分,他起身守在窗台边上,不多时, 果见一道黑影翻过墙头进来,熟门熟路,直往西厢房里去了。杨无恭心中暗恼, 看那丫鬟已是睡着了,也不理她,自己悄悄下楼来,踅到那西厢房窗前,伸了舌 头舔开窗户纸,眯着眼朝里一看,——那晚却没有月光,房里又没点灯,杨无恭 只影影绰绰看到两个赤条条的人影儿搂在一块,一个自然是崔氏无疑,另一个却 不知是谁。他心中大怒,正要推门进去捉奸,忽听得里面有人道:“美人儿,若 是能和你这样一生一世,也不枉了!”却是一个男子声音,杨无恭听着耳熟,一 时却想不起是谁。 跟着就听崔氏道:“你要一生一世,却也不难!”便听那男的道:“你说的, 我这便去把那呆货砍了!”崔氏啐了一声,道:“我的傻哥哥,你说人家是呆货, 你才是呆货呢!”那男的道:“我若和他一样是呆货,你这小淫妇还不把我一脚 踹下床去?”崔氏道:“你要一生一世,何须行此大险,若被官府逮住,那可是 剥皮挖心的罪!”那男的道:“莫不是索性让他把你休了回家?”崔氏道:“呸, 我若回家,我父亲还不一样把我嫁出去,还有你吃的份?”那男的道:“那美人 儿,你说如何?”崔氏道:“那呆货倒是好人,知道自己没用了,怕担误我一辈 子,一心想让我回娘家,重新寻个好人家再嫁,不如我与他挑明了说……”那男 的惊道:“挑明了说?”崔氏道:“说你傻,你还不服。那呆货现今还在朝中做 官,只要他还做着官,就离不开咱们崔家。我与他说明白了,他做他的官,我自 与你风流快活。只需他继续与我做夫妻,便算是人家知道他是废人,又有谁敢对 崔府的女婿放声屁,到那时,只怕人家还说我是三从四德,要替我立贞节牌坊哩!” 那男的听她如此说,“吃吃”笑起来,道:“果然妙计,只是你这贞节烈女,如 今却不知为何把道爷抱得这么紧?”崔氏道:“还说呢?人家一见你那满身花绣, 就爱得不得了,恨不得……” 杨无恭听他们说什么“道爷”、“花绣”,却猛想起来了,那奸夫原来便是 终南山楼观台的道士侯静山。他转到门边,想着要把门推开,好闯进去捉奸,却 只觉手足都酸软起来,莫说是闯进去,竟是要抬都抬不起了。他心里慌乱,四周 看了看,想喊起来,却只是张着嘴喊不起,他想道:“我定是着了魔了,那杂毛 定是会妖术!” 却又听得里面侯静山道:“美人儿,你夜里和我快活,白日里去服侍他倒也 尽心,竟是哭得眼都肿了。”崔氏道:“我也不知为何,看到他躺在床上,就想 哭!”侯静山道:“我可没见你为我掉过一滴泪哩?”崔氏道:“你倒没来由吃 这干醋,等你也成了废人,我也把长城哭倒了你看!”侯静山“嘻嘻”笑道: “你舍得让道爷变成废人?” 杨无恭听他们在里面调笑,心里又羞又气,脚却益发软了,他想抬手扶住门 框,却忘了手也是抬不起的,竟是身子一斜,直摔了下去,额头“砰”地撞在门 框上,眼前便只见无数金星乱舞。 侯静山在里面颤声喝道:“谁?”杨无恭自己却慌了,倒似那有奸情的不是 侯静山和崔氏,而是自己。他手忙脚乱爬起来,只听得崔氏道:“还有谁!必是 ……必是他了!”跟着就听“扑通”一声响,崔氏便骂道:“呸,亏你身上还有 百千斤气力,一见到正主儿来了,就吓得往床底钻!”侯静山便发狠道:“美人 说的不错,待我出去揍他。” 杨无恭忽然怕起来,脑子里就两个字闪来闪去,“快跑!快跑!”他手脚也 不酸软了,拼了命跑出去,拉开门闩,跳到巷子里,“啪啪啪”地往坊门边跑去。 却才三更未过,坊门紧闭,杨无恭跑到街角阴影里蹲下,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 欢喜。他静静蹲到五更二点,街鼓一响,那坊门“呀”地开了,他狼一般窜出去, 看也不看,顺着街往南直跑。 他只穿着短衣短裤,靸着一双木屐,瘦胳膊腿,竹竿身子,一晃一晃地,飞 也似地跑出了启夏门。他越跑心里就越欢喜,竟是不觉得气喘,只盼着能这样直 跑到死。 环绕长安城有八条河流,城东灞水、浐水,城北渭水、泾水,城西沣水、涝 水,城南镐水、潏水,因此素来有“八水绕长安”之说。 杨无恭一气跑到潏水岸边,突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似地,面朝下扑倒在 地。他也不翻身子,只是把脸从泥里抬起,看见明晃晃的日头下,一条河无声无 息地奔流,那河水打着旋,裹挟着草木泥沙,直往西去了。 杨无恭聚起最后一点气力,把身子挪到斜坡边上。那斜坡上长满了草,他一 松劲,身子就顺着草皮直往下滑去,直滑到河滩上才停住。他仰面躺着。巳时已 过,日头热辣辣地照在他脸上,胸上。他已是跑了一身的汗,索性衣也不脱,扑 通跳进河里浮着,任河水带着他向下游漂去。到了中午,日头把河水都晒得烫了, 他才慢慢游到岸边,找了棵大树,在树荫下躺住。只一会儿身上的衣就干了。知 了在他头顶上“滋滋”地唤,几只蠓虫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渐渐迷糊起来,一 忽儿好似又回到了流枫川,一忽儿又觉得其实还是在宣阳坊里,一忽儿又想到他 中了进士后的风光无限,一忽儿又似乎看见那侯静山正追过来……终于还是睡着 了,嘴里犹自咬着一根草茎。 不知睡了多久,他隐隐听到姬蕙在唤他,“杨郎——,杨郎——” 他兀地醒了,看见一轮大大黄黄的月亮悬在自己头顶上,倒吓了一跳。他站 起身,却不知要往何处去,只是任性走着。过了一会,肚里“咕咕”响起来,方 想起自己已是一日没吃东西了,看见左首一带黑黑的,像是林子,便深一脚浅一 脚摸过去,却尚未到林子边上,已被人扑翻在地,反剪了手绑了,只听那人道: “今日却是不行运,等了一天,才等到一只肥羊,也罢了!” 那人把他扛在肩上,向西行去。杨无恭看见那月亮已变得银白,像一大块冰, 直要凉到他肺腑里去,就觉得心里欢喜,不由地簌簌流下泪来,孩子似地哭。 那人听杨无恭在他肩上哭,便骂道:“他娘的,这肥羊却怪了,好似知道老 爷要宰了他一般,七早八早就嚎起来了。” 杨无恭却哪里听他说什么,只是哭个不停。那人行入林子里去,过了一道石 桥,又抹过一丛竹林,闪出几间茅草屋来,那人闯入去,行到一个黑黢黢的所在, “砰”地把杨无恭扔在地上,自己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不知多久,天亮起来。杨无恭张眼一看,却是在一个岩洞里,地上铺了茅草, 边上立着一张血污的长凳,岩壁上还挂着几张皮。杨无恭还只当是什么野物的皮 子,细看去时,却见那皮上没什么毛,不像野物的,倒像人的,才知道自己是进 了人肉作房里了。 岩洞口立着一排木栅,用板皮扎了个门。从那木栅缝里张出去,看见外面是 个酒铺,想就是昨夜看到那几间茅草屋了。 又过了不久,只见一条大汉,穿着件布背心,腰下围一块破布,伸着懒腰, 从那酒铺地上爬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去到灶下,抓了一把牛角尖刀,推开 岩洞的板门走进来。 那人颔下几缕赤须,高颧骨,黄黑脸,胸口一丛赤黄胸毛,进来睃了杨无恭 一眼,道:“呸,昨夜里扛着恁重,原来只是副骨头架子,没肉的货!” 他过来一脚踏在杨无恭胸口上。杨无恭却也不怕,只管看着那人笑。那人只 当杨无恭是吓傻了,也不理,左手“刷”在撕开杨无恭胸口衣服,右手牛角尖刀 就要插下来,却突地自语道:“这鸟人身上腌臜,俺不如且去提桶水来,把他洗 一洗再杀,也免得客人老说俺李三的包子不干净,肉馅里什么东西都有。” 他果然丢了刀出去,提了桶水进来,把杨无恭抓小鸡也似抓起,挂在岩壁一 个大木钉上,剥去杨无恭的衣服,“哗”地把水往杨无恭身上一冲,扔了桶,脚 趾头挑起地上尖刀,抓在手里,正待要下刀子,却突然把刀一撇,跑出去抱住喉 咙呕起来。 半晌,那人重又进来,“啪”地给杨无恭一大巴掌,骂道:“你这贼乞丐, 如何却是个没卵的货,害老爷一身臭汗扛你回来!” 杨无恭却与他争道:“我虽是没卵,身上也有百十斤肉,一样做得包子馅, 你如何便打我?” 那人大笑道:“呸,一听就知道是个没尝过人肉的驴货!那人没卵了,肉还 吃得么?竟是比乌鸦肉还酸还臭,连狗都不吃,用你做包子,没得砸了我的牌子。” 杨无恭怒道:“你莫胡说,且去寻一只狗来,看它吃不吃我的肉!” 那人却不再说话,只是不断朝地上吐着唾沫,似乎杨无恭竟是比茅坑还臭。 须臾,他揪住杨无恭头发,把杨无恭从墙上摘下来,扯出茅屋,直往后山上拖去。 杨无恭被地上的碎石割得一道道的,不禁骂道:“你如何只管拖我!”那人 道:“不拖你怎的?难道还要老爷抱你不成,他奶奶的,老爷昨夜扛了你一夜, 今日必是恶心吃不下饭,如今便是拖着你还嫌臭哩!” 杨无恭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看看到了山顶上,那人松了杨无恭头发,一脚 把杨无恭踢下崖去,犹自叉着手在山顶上叫道:“你这贼乞丐,只有饿急的狼才 会吃你那身酸肉哩!” 杨无恭顺着那崖坡直滑下去,到崖底下时,早昏得不省人事。直到天黑了, 才醒来,觉得脸上一阵一阵地麻庠,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舔着自己。他吓得脚下一 蹬,向后退了半个身子,看见面前亮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他心里一股凉意升上 来,“是狼,是狼!” 他虽然有心要求死,但当真遇到狼时,却不由得心里害怕。他脚下乱蹬,拼 命往后退,突地背上一凉,却是靠在了山岩上,再无路可退了。 那狼却不跟上来,只是远远地瞅着他,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着,好似一个 破烂的风箱。 杨无恭定睛看去,只见四周还有不少绿眼在荧荧地亮,那眼光阴狠、贪婪, 却又疑惧、畏缩。 那只狼终究是贴了过来,一双前爪搭在杨无恭肩上,长长的狼吻凑上来。杨 无恭嗅到一股酸腥气。这时他心里却不再害怕了,倒是有些欢喜,——原来毕竟 还是有人要吃我的肉的。 突然狼群里一阵骚动,跟着杨无恭眼前那只狼就飞了出去,“砰”地砸在山 岩上,眼看是活不成了。 杨无恭心里倒有些失望。看前面立着一个老头子,葛巾布衫,佝偻着背,拄 着根龙头拐。狼群退了退,有几只去撕咬刚死去那只狼的尸身去了,余下的却向 那人逼过来。 那人仍是佝偻着,只等狼扑过来,就抬手一掌打过去,霎时又杀死了五只狼。 剩下的狼许是怕了,低低嚎了几声,倏乎退去。 那人转过身来,把脸凑近杨无恭,牵动嘴角笑了笑。是一个长得颇有些滑稽 的老头子,三角眼,蒜头鼻,一部大白须,直长过脐。 “李三不吃你?”那老头问。 杨无恭点了点头。 那老头又笑了笑,道:“我吃!” 三 那老头子扔给杨无恭一件绸缎长衫,让他穿了,引着他在暗夜里行了一个更 次,便望见山脚下一片灯火通明。行近一看,原来是好大一座山庄。大门前悬着 两个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孔”字,门上匾额,被那灯笼的红光一照,隐隐看 出是四个血色大字:“仁爱山庄”。 老头把龙头拐在门上轻叩了两下,有个小童,头发齐眉,出来开了门。老头 道:“这位杨先生,性子有些疏狂,且引他到克己堂里去住几日。”小童道声 “是”,便引杨无恭往侧边去了。 曲里拐弯,也不知过了几进院落,看见柳荫里兀然立着一座大房子,两扇朱 红大门,上有隶书的“克己”二字,两边对联道:“守己以俟食,正身而待镬。” 杨无恭看了就奇怪,只听说有“守己以俟时,正身而律物”,怎么此处写的 却是“守己以俟食,正身而待镬”?必是那老头不曾读过书,被人糊弄了,且等 明日见到他提醒提醒,也算是做件好事。 进去是一间大大的厅堂,无桌无椅,只地上丢着几个蒲团,墙上还挂着幅破 烂画儿,画的是“颜渊箪食瓢饮”。 那小童磕头别过,掩上门出去了。厅堂内燃着两根大大的牛油蜡烛,倒也不 见昏暗,只见到西首角落里,一个烂蒲团上,坐着个人。 杨无恭过去作了个揖,那人急忙起身回礼,又把自己正坐着的那个蒲团让给 杨无恭,另取了一个来,待杨无恭坐了,却才在杨无恭下首坐下。 杨无恭说了自己姓字,又问那人名姓。那人道:“贱姓韦,草字待镬。”杨 无恭听他说到“待镬”二字,忽想起克己堂门上那对联来,便问道:“门上那幅 对联,想必便是先生所书?” 韦待镬道:“哪里哪里,那对联乃夫子亲笔所书,晚生是写不出来的。”杨 无恭问:“这位夫子又是何人呢?”韦待镬道:“便是此间主人,姓孔,讳球, 做过隋炀帝的司寇的。” 杨无恭怪道:“晚生愚昧,只听说有‘守己以俟时,正身而律物’,委实不 曾听过‘守己以俟食,正身而待镬’的。”那韦待镬微笑道:“不奇怪,晚生初 来时,也是颇为不解,后来在这克己堂呆久了,受了夫子教诲,才明白其中道理。 原来人初生下时,那身上的肉本是一样的,后来受了世事熏染,就有了许多变化, 那听过夫子教诲,晓得恭宽信敏惠的,肉里自然就带了清香,那没听过夫子教诲, 一味趋名逐利好色宣淫的,肉里就带了腥臭味,不要说吃,竟是连闻也闻不得的。 这对联里说的‘守己’、‘正身’,无非是要我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 言,非礼勿动,好将身上肉养得肥嫩鲜香,以‘俟食’、‘待镬’。” 杨无恭听了,才想起那老头引自己来之前,本就说过是要吃他的肉的,那么 这“俟食”、“待镬”,自然不是错写的了。这时又听那韦待镬道:“先生大名 无恭,好是极好,只是却违了夫子的本意,不如学我,也将名字改一改。”杨无 恭问:“不知先生原来何名?”韦待镬道:“我原来叫待价,用的是‘待价而沽 ’的意思,后来拜见了夫子,才知道这‘价’字不好,换成了‘镬’字。不如先 生也把那‘无恭’两字换了,以‘俟食’为名,岂不是好?” 杨无恭听了,心里就有些欢喜,暗想:“若是换了名字,便有人吃我,确是 极好!”便喜道:“先生说的不错,从今往后,我便唤作杨俟食了!” 韦待镬听了大喜,与他相对而笑,又道:“我与先生一见如故,不如结为兄 弟,以后一同杀身成仁,做那盘中的佳肴,碟中的美味,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杨俟食微笑道:“晚生也正有此意!”于是二人相对拜了几拜,序了年齿,那韦 待镬却比杨俟食大了两岁,于是便“韦兄贤弟”地叫起来。 忽然克己堂的门却开了,只见方才那个小童,端了一碗饭一碟酸菜一盅肉糜 来请杨俟食吃。杨俟食与韦待镬谦让了一番,看那小童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道 了僭越,把饭菜吃了,千恩万谢送小童出去。 杨俟食在克己堂住了好些日子,却只不见孔球孔老夫子来。他每日里和韦待 镬一起,念些四书五经,以陶冶身上血肉之品性。那些诗词歌赋,自然是不看了, 韦待镬说,这诗词歌赋看了,虽不至于让肉变臭,但总是不好,看多了,肉会变 得松松垮垮的,没了韧劲,吃起来就没嚼头,算不得上品了。 转眼到了九月九重阳佳节,一大早那小童便过来唤道:“请两位先生沐浴更 衣!”韦待镬便喜道:“必是夫子今日请客,要用我们了!”急忙拉着杨俟食的 手出来,随小童到山庄后一处温泉里,把周身上下细细洗了,连那脚趾缝里,也 来来回回搓了七八次,方才上来,用毛巾擦干身子,换了一件犊鼻短裤,便这么 赤着上身,跟在小童身后,出到前面敞厅坐下。 他们进去的时候,贴墙根已坐了一排十几个人,皆是赤着上身,只穿犊鼻短 裤,个个白白嫩嫩,温文而雅。韦待镬和杨俟食一路揖过去,在最里坐下,脸上 春风得意,竟似乎是做了皇帝也没他们欢喜。 不久,便见到孔球孔老夫子作着揖,引着一群人步上敞厅来。大家谦让了一 番,最后是一个老得路都快走不动的老头子,坐了上首,孔老夫子自然是坐了主 位,其他还有六个人,序齿而坐。 孔老夫子待管家上了茶,道:“今日重阳佳节,诸位都带了厨师来的,且各 自挑一个人畜,安排到厨下做了,待我们登高回来,正好下酒。” 众人听了,又各自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那坐在上首的老家伙先挑。他眯着 眼睛,让一个侍姬扶着,细细看了个来回,却挑了一个矮子出来。便有下首一个 方脸黑须的问:“小子冒昧,不知周公为何看中这矮子?”那周公待要说话,却 被一口痰涌上来,憋住了说不出,他旁边那个侍姬便娇滴滴代答道:“怪不得董 先生要问呢,这矮子其实与我们春秋古院颇有渊源,算起来,他的祖父便是从我 们那儿过来的,老先生吃惯了他们这一脉的血肉,别人的,便是再肥再嫩,却都 不喜呢!”那董先生抚掌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知周公要如何做这道 菜呢?”那侍姬又答道:“取他大腿肉,用炭火烤到七成熟最佳!”董先生点点 头,转过去对一个身长八尺头戴浩然巾的道:“孔老夫子是主,心中自然已是有 数了,这便请孟老夫子挑一个吧!”那孟老夫子也谦让了一番,睁着一双蛤蟆眼, 左左右右看了一回,却挑了一个面色清癯留着三绺长须的出来。那董先生又问道: “不知孟老夫子又是何道理?”那孟老夫子道:“人肉的味道,本是好的,畜养 的诀窍,要在保存本心,涵养善性,这个人畜,虽不是极佳,但好在他肉中的本 性还在,只需以清水蒸之至熟,便是美味。”话音方落,便听他旁边一个黑瘦老 者笑道:“哈哈哈,孟夫子的说法,我却不敢苟同!”那孟老夫子一瞪蛤蟆眼, 拱手道:“愿聆高论。”那老者道:“人肉的味道,本是不佳的,孟夫子说以清 水蒸之,便能‘保存本心,涵养善性’,其实是误会!”孟老夫子道:“荀二兄 的意思,是那清水蒸的人肉味道不美?可我前日看荀二兄在董相公处,吃那清蒸 人肉,可真是满嘴流油呢!”众人听了,都“哈哈”笑起来。那荀二道:“非也 非也!彼清蒸人肉味美,非彼人肉味美,而是清水味美也!”孟老夫子道:“那 荀二兄每日喝清水足矣,又何须人肉果腹?”荀二道:“孟夫子此言差矣!我等 精研厨艺,所为何来?愚以为,那善煮人参燕窝的,只能算是第三等的厨艺,为 何?那人参燕窝本就味美,以味美之物做味美之馔,未为难也!那善煮家常小菜 的,也只能算是第二等的厨艺,那第一等的,是善化腐朽为神奇者,何谓化腐朽 为神奇?所谓人肉,就是腐朽之物了,其味酸,其气臊,其筋韧,其血腥,诸位 可曾见那山中的老虎,若非饿急了,是绝不会食人的。是以我等做人肉菜时,先 要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以葱、姜、蒜、辣掩其腥臊,与油、盐、酒、醋调和其味, 方能做出真正味美的人肉来,——至于那清蒸人肉,不过是人肉中次一等的肴馔, 食亦可,不食亦可啊!” 孟老夫子道:“如此说来,荀二兄必是最善‘化腐朽为神奇’了,不如便从 这十几个人畜中挑一个最‘腐朽’者,或羮或糜,或煎或炸,也好让我们开开眼 界。” 那荀二果真挑了一个最是皮粗肉厚的出来,道:“这个尚不是最腐朽者,今 日且先随意做了,让诸位尝鲜!”那孟老夫子又道:“何为最腐朽者,又为何不 以之做菜呢?”荀二指了指杨俟食道:“此为最腐朽者,还要请孔老夫子将他赐 与我荀二,我好带回去,在化性池里浸上一浸,去其体中硬骨,方能食用。” 孔老夫子拱手道:“一个人畜罢了,荀先生自便。” 那杨俟食听荀二说自己是最腐朽者,心里不免有些不快,但又想到在化性池 里浸过之后,便可被食了,却又心怀大畅了。 便听那方脸黑须的道:“这可该程家两兄弟挑了。”只见两个三十来岁长相 颇相似的书生站起来道:“不敢,还是董先生先挑吧!”那方脸黑须的却也不客 气,转过来对孔老夫子道:“还请夫子替我挑吧,只要是冬天生的便好!”那周 公的侍姬听了,却怪道:“先生为何专挑冬天生的吃呢?莫非冬天生者肉脆?” 董先生道:“那倒不是,小生这几日有些上火,是以挑冬天生的吃。”那孟老夫 子问:“这其中又有何道理在?”董先生道:“回夫子,晚生以为,这春生者属 木,夏生者属火,季夏生者属土,秋生者属金,冬生者属水,是以晚生挑冬天生 者吃,好消消火气。”众人听了,都笑道:“原来是这样一番道理,倒是新鲜。” 下来却该程家两兄弟挑了,那两位正要出席,忽听外面叫道:“秦王千岁到 ——!”跟着就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王爷近来,方面大耳,燕颔鹤步,果然好个贵 人相。 那王爷笑道:“哈哈哈,刚才听了董先生一番高论,果然妙绝,日后有空, 还要有劳董先生到小王府中,细细剖析!” 大伙儿都磕了头,道了“千岁”,让那王爷上首坐了。董先生方道:“不敢, 草民也不过是学了诸位先贤的高论,有所体会,稍稍发扬而已。” “哈哈哈!董先生过谦了!”那王爷又转过来对众人道:“这位周公周老先 生,还有孔球孔老夫子,孟壳孟老夫子,荀二荀老夫子,都是旧相识,却不知这 三位少年俊彦,如何称呼?” 董先生指着那两兄弟道:“这两位是程鱼、程鼠兄弟,下首那位,是朱喜朱 相公,都是本门后辈中,最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那三位又重新磕了头,立在一旁。王爷道:“方才可该程家两位爱卿挑人畜 了?”程家两兄弟道:“是。”便走过去,细心挑了一个回来。他们两个却是挑 的一个小孩子。王爷道:“莫非两位爱卿喜食童子肉?”那两兄弟道:“禀王爷, 小民以为,人肉之味,有天地之性,亦有气质之性:天地之性乃人尚未生时便有 的,最是味美,那气质之性,乃后天所具,亦有味美之处,亦有味恶之处。小民 不知孔老夫子家中人畜后天之习性,是以便挑了个小孩,因其天地之性尚多,而 气质之性尚少的缘故。” 王爷道:“此亦可备一说,不知朱爱卿又如何呢?”那朱喜乍看去,仿佛正 肃然而立,其实他正偷偷斜了眼看周公那侍姬看得入神,王爷问他,竟没听到。 程鼠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方才醒悟道:“禀王爷,小人无所择。”王爷一愣, 问道:“这又为何?”那朱喜道:“畜人之道,要在‘存天理,灭人欲’,天理 存则天地之性存,人欲灭则气质之性灭;孔老夫子家中的人畜,虽是极好,但以 小人看来,尚无一个达天理存而人欲灭之境,是以不食也罢!” 王爷听了笑道:“这位果然是‘因噎废食’了,只是,难道朱爱卿在家中, 也是非‘天理存而人欲灭’之人畜不食么?”朱喜道:“是。”王爷又道:“这 却哪儿寻来如此多的无欲之人呢?”朱喜道:“要在剜其目,塞其耳,去其舌, 割其鼻,截其肢,然后可以食矣!”王爷问道:“这又如何说?”朱喜长叹道: “呜乎!目之欲色,耳之欲声,口之欲味,鼻之欲臭,四肢之欲安佚,所以害乎 其味者岂可胜言也哉!” 王爷听了,道:“这朱爱卿又比程家两兄弟更进一步了!”孔老夫子道: “王爷说的是!——山上杯茗皆已齐备,这就请诸位登高望远,我等是激扬文字, 王爷就是指点江山了!” 于是众人簇拥着秦王出了敞厅,杨俟食隐约听得那周公问秦王道:“不知突 厥事了否?”王爷道:“说了亦未了。”周公又道:“周有猃狁,汉有匈奴,如 今又有突厥,老臣以为,对付这些野人,还是和亲为上。”王爷道:“是极!其 实那些公主,小王都预备下了呢。”周公便道:“王爷英明!……”后面如何, 却是再听不清了。 杨俟食是荀老夫子要定的人,另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坐等。其他被挑中的,都 送到厨下,洗净剥皮切块,蒸煮煎炸烤腌泡,又有那要剐成一片片脍了吃的,不 再一一细表。那韦待镬,今次又未被挑中,只好怏怏地回了克己堂,继续克己复 礼不提。 日暮时分,来了两个人,把杨俟食五花大绑,一根杠子穿了,扛在肩上,出 了仁爱山庄。荀二荀老夫子喝得面红红的,骑在一匹青色大马上,等着杨俟食出 来,好一同走。那青色马披了长长的鬃毛,威武雄壮,好似狮子一般。荀老夫子 一扬马鞭,那马便撇着八字步,向北行去。又还有十几个红帽乌衣的长随,鸣鼙 响角,鼓噪着跟在后面。 行到一岔口处,只见那朱喜朱相公骑着一头大白骡子,等在路边。看见荀老 夫子来了,施礼道:“有些事还要向荀老夫子请教!”荀老夫子便点了点头,并 不回礼。那朱喜笑眯眯跟上来,问道:“听说荀老夫子有食无类,无论男女老幼, 高矮胖瘦,都一概食之不误?”荀老夫子道:“那是自然。更有那些西戎东夷, 北狄南蛮,在你们看来是朽木不可雕,腐肉不可食,在老夫看来,却都是美味!” 朱喜脸上惊诧,道:“愿闻其详。”荀老夫子便道:“食人之道,要在制天命而 用之,而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譬如西戎,其肉燥,便应蒸 之煮之,其肉方美;譬如东夷,其肉腥,那姜葱就不可少了;譬如北狄,其肉膻, 何不先浸之于山泉,以去其膻味;譬如南蛮,其肉臭,便可以芫荽花椒掩之。要 而言之,不过在‘化性起伪’四字。” 朱喜道:“听说老夫子的制天院中便有个化性池……”荀老夫子道:“不错, 无论何等难食之人,在老夫那化性池中浸上七七四十九日,都可变成美味。老夫 曾在那池中浸过一个头上生角身体枯瘦肌骨坚硬如铁之人,七七四十九日上来, 醢成一大锅肉酱,至今想起,仍口舌生津。” 朱喜道:“果然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生这便别过,日后还要再向 夫子请教呢!”荀老夫子仍是点了点头,看着朱喜拐上另一条道,冷笑道:“老 夫的话,你这样的后生晚辈,一时半会岂能领悟。” 那朱喜依旧是笑眯眯地骑在骡上,抹过一片树林,只见一乘小轿停在路边。 轿内人听见骡子蹄声,揭开轿帘,对着朱喜娇声道:“你这杀千刀的,让我等得 好苦!”原来却是那周公的侍姬,不知如何偷得闲空,跑到这里与朱喜幽会。 朱喜道:“我一路上戏弄那荀老呆,是以晚了些。”那侍姬听了,只是“吃 吃”笑。 杨俟食被吊在木杠上,行了约有一个时辰,入了制天院。那时却已到了掌灯 时候,一群女子,打扮得粉头一般,莺莺呖呖,把荀老夫子迎了进去。荀老夫子 吩咐道:“把这个人畜洗洗,扔入化性池中,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再捞上来,我 与你们做个筵席吃。”下面两人应了一声,把杨俟食往后扛去。那两人扛着杨俟 食行了好远的路,早已腰酸背疼,此时骂骂咧咧,把杨俟食扔进一池清水里,略 洗了洗,又找了把剃刀,来刮杨俟食身上的毛。那把剃刀却是经年未磨的,那两 人又刮得横横竖竖,漫不经心,却把杨俟食疼得直抽气。 有一个便骂道:“你这阉货,要死了怎地?”杨俟食应道:“死倒不曾死, 只是疼得紧!”那人便踢了杨俟食一脚,指桑骂槐地道:“你这没肉的老枯柴, 嘴里说的好听,便是当真从化性池里捞出来了,又岂有我们两个的份,怕是连口 脚汤也没得喝!”另一个道:“罢了罢了,这便把他抬去浸吧!”于是一个扛脚, 一个扛头,把杨俟食往后院抬去。 隐隐就嗅到一股酒香味飘来,那香味却是奇特,缥缥渺渺,晕晕乎乎,其中 似有王母于嵩山宴饮黄帝之流晖酒之甘郁,又有尧所作之千钟醴之醇厚,亦有禹 时仪狄所作之亡国醪之芳馨,还有夏时杜康所作之秫酒之温软,复有汉时张华所 作之消肠酒之酷烈,更有晋时竹林七贤所饮之碧筩酒之清洌,这数种香味一起熏 过来,登时把杨俟食熏得骨软如酥,飘飘欲仙。 转过几道门,入一大殿,便见到一个大大的青铜鼎立在当中,鼎下烧着火, 鼎上铭着三个字:“化性池”。 那两人上得鼎边一个石台,推开鼎盖,露出里面满满的酒糟出来,发声喊, 把杨俟食扔了下去,又“隆隆隆”地把鼎盖拉回盖上。 杨俟食在里面却也不气闷,只是那酒香却扑天盖地掩过来,把他熏得脑中一 阵阵麻,不一会儿,他便沉沉入睡,醉生梦死去了。 须臾之间,过了四十六日。制天院内众人已备下了各样配菜,明日把杨俟食 捞出来,就好大嚼一顿。那日夜间,四更三点已过,从院墙上跳下一个人,鬼鬼 祟祟,往那放置化性池的大殿去了。殿内两个看火的小童,正把下巴抵在胸口上, 流着口涎打盹。那人摸进去,一声也不吭,举起手中一根棍,“卜卜”两下,把 那俩小童打得脑浆四溅。火光里映出那人一张碧眼高鼻的脸来,却原来是金钱僧。 金钱僧上了石台,推开鼎盖,把他那金禅杖在酒糟里乱捞,捞了一会儿,碰 到一个软乎乎的物事,他一挑,把那物事从鼎里挑出,“叭”地甩在地上。 金钱僧跳下石台,把禅杖交左手握了,右手伸到那团物事下面,轻轻举起, 放开步子,一阵风也似地出了制天院。倒把那满院的人都惊醒了,鼓噪着追出来, 却如何追得上。金钱僧跑到一个老松林里,寻了块光挞挞的大青石,把那团物事 放在上面,金禅杖倚着树放好了,便双手抓住那物事一条腿,使劲把它往长里抻。 那物事睁开眼来,起先只是朦朦胧胧,渐渐回过了神,便呻吟道:“谁呀? 谁把我叫醒呀?” 金钱僧只是不理,抻完了一条腿,又抻另一条腿。那物事却哭起来,“谁呀? 又叫醒我干嘛?”金钱僧吭吭地道:“施主莫闹,我这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 屠。”那人却骂起来:“我正睡得香,你把我唤醒,却如何便是救我的命?”金 钱僧不再答话,把那物事的两手也抻长了,又把他的双颊拍得凹下去,弄出两个 高高的颧骨,嘴唇也翻起来,露出两颗雪白暴牙,他退一步,看看,又在那物事 头顶心捏出一个高高的肉角,他左右晃晃头,眯眼细看,又把那物事的鼻子拍扁 了,额头也挤得窄了一半,这回他总算满意了,“呵呵呵”笑起来,又摸出一件 缁衣,胡乱给那物事套上。 那物事只是躺在大青石上哭。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他身上肉都被风吹得硬了, 脑里也明白过来,便止了哭,“嘎吱嘎吱”地撑起身子,坐在大青石上。他的关 节却似都锈了一般,动一动都需费好大的劲。他“咔咔咔”转头四顾,金钱僧早 已不知去向,松林内只有清风朗月。 他模模糊糊想起以前的事,自语道:“原来我是杨俟食。”他从青石上爬下 来,一步一步向松林外走去。 松林外是个小湖,湖边一座青翠小山。天一点点亮起来,杨俟食走在湖边, 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湖水上,不禁吃了一惊。“这是我么?”他心里暗道,“我 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正在糊糊涂涂,忽听见远远有一群人鼓噪着掩过来,原来是制天院里发现不 见了杨俟食,知道是昨夜那人窃去的,都出来寻。 那群人见到杨俟食,都吓了一跳,远远望着他,不敢过来。杨俟食喊道: “你们是来寻我的么?我便是杨俟食,你们快把我抓了去吃罢!”制天院里的人 听他呼喊,反倒又退了几步,离他愈加远了,偏偏其中一个又道:“这个人我认 得,以前老夫子把他浸在化性池里的,后来……后来……醢了吃了。”便有另一 个惊道:“我……我亦认得的,他……他好像叫……叫勾新。”又有一个道: “他既被……咱们吃了,如今……如今……岂不是鬼了?”众人心里其实都已做 如此想,听那人说出来,立时发声喊,转身便逃。 杨俟食在后面追道:“我不是鬼,我是杨俟食,你们不是要吃我么?怎的一 见我便逃?”起初他骨节僵硬,行得慢,那伙人渐渐去得远了。但跑了有一盏茶 工夫,他的骨节慢慢松活了,便愈跑愈快,到后来,竟是快愈奔马。他亦不知是 什么缘故,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而且这劲似乎愈使愈大。那群人本以为杨 俟食已追不上了,都立在路边张着嘴拄着刀杖喘气,突然见到杨俟食疾如飘风地 跑来,愈加认定他是一个鬼了,不要命地转身狂奔。杨俟食只跟在他们后面喊: “快吃我!快吃我!”那群人听他“吃吃吃”地喊,只当这个鬼是铁了心要吃人, 更是跑得鞋也脱了,刀仗也扔了,还嫌身上重,把那银锞铜钱都当成废铁扔了一 路。 渐渐跑近了制天院,众人蜂拥而入,急呼关门,却已来不及,只看见一道黑 影“呼”地冲进来,撞在了照壁上,把那照壁撞开一个大洞,兀自停不住,直冲 到了敞厅上,把桌椅撞翻了一大片,又“砰”地撞在了墙上,把那字画古玩震得 掉了一地。 原来杨俟食跑发了力,竟收不住脚。他撞了两次墙,脑里也有些发晕,晃了 晃头,又转身跑出来,对着众人喊:“快吃我!快吃我!” 众人都战战兢兢看着他,不知怎么办好。那荀二荀老夫子正在后院读书听琴, 忽然小厮滚进来道:“大事不好,有鬼来了!”荀老夫子骂了一声,说青天白日 的,哪来的鬼?便握了把剑,步出院来。 杨俟食犹自站在厅前高呼:“快吃我!快吃我!”忽然看到荀老夫子来了, 便道:“好了,荀老夫子,你不是要吃我么,这就快来吃罢!”荀老夫子一看他 的模样,隐约记得自己以前似乎确是吃过这么一个人,心里便怕起来,却又不愿 当着众人的面退缩,只好鼓着勇气步入厅内,笑咪咪地道:“老夫这便来吃你, 你不要动。”忽然脚步一错,突上前去,照着杨俟食胸口就是一剑。荀老夫子在 这把剑上浸淫了五十年,虽不能说是当世无匹,但论剑术,却也没几个是他敌手。 杨俟食看他刺来,只当是真要吃自己了,便立定了不动让他刺。荀老夫子心中暗 喜,原本还留着三分后劲,看杨俟食不动,便鼓足了劲刺过去,没想到却似刺在 铁石上一般,“嘣”地弹回,把他的手震得一阵阵酸麻。 荀老夫子只料杨俟食胸口藏着铜镜一类物事,虽然心中惊诧,却也不愿就此 弃剑而逃。他悄悄抹过杨俟食身后,不待杨俟食转身,便又“嗖”地刺出一剑。 这回正正刺在了杨俟食背心上,荀老夫子心中一喜,却没想到那剑仍是“嘣”地 弹回,把他虎口都震裂了。那剑脱手飞去,“卜”地插在梁上,“嗡嗡”直响。 厅下众人看荀老夫子连刺两剑,不单没有伤到杨俟食,反倒把剑给震飞了, 益发认定杨俟食是个鬼了,都四散而逃,丢了荀老夫子一个人在厅上。荀老夫子 再撑不住,脚一软,跪在地上,哀求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杨俟食上前两步,也跪下来,对着荀老夫子道:“快吃我!”荀老夫子惊得 毛发直竖,也不知何处来的气力,从地上弹起,霎时跑得无影无踪。 杨俟食仍是道:“快吃我!快吃我!”但制天院内已空无一人,只有屋梁上 的尘灰,被那把剑震下来,簌簌地落着。 杨俟食在敞厅内枯坐到日落,却再无人来。他肚中饥饿,摸到后面厨房里, 寻些东西吃了,又回到敞厅上,放倒身体便睡。 次日一早,却被一阵人语喧哗惊醒,他坐起身一看,原来是周公周老先生、 孔球孔老夫子、孟壳孟老夫子、荀二荀老夫子、董种树董先生、程鱼程鼠两兄弟 和朱喜朱相公都来了。原来荀二荀老夫子跑去对众人一说,众人都道定不是鬼, 又把他拉转了来看。周公见杨俟食醒了,便走上来,问:“敢问先生贵字仙乡?” 杨俟食急忙站起,回礼道:“晚生乃余杭人氏,姓杨,贱字俟食。”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只因江湖中委实不曾听过有这么一个姓杨字俟食的高 手。周公又问:“敢问杨先生,师出何处?”杨俟食一愣,想自己幼时开蒙的先 生,说出来你们也不认识,后来中了进士,那考官却是吏部侍郎王仲祥,便道: “晚生恩师,是吏部的王侍郎,讳仲祥。”众人一听,更觉这人莫测高深,心里 便有些忐忑起来。周公又问:“不知先生来到这制天院内有何事?”杨俟食道: “晚生字‘俟食’,自然是到这制天院里俟食的了。”周公又问:“俟何人食?” 杨俟食道:“自然是荀老夫子和诸位。” 众人一听,都退了一步,只当杨俟食是来寻仇的。他们吃人吃得多了,结下 的仇家不计其数,这些仇家来寻仇时,便常常说反话,明明是来杀你,倒说是来 送人肉与你吃。那孟老夫子性子最暴躁,突地抢上一步来,照着杨俟食劈出一记 浩然掌,那掌力雄浑无比,如排山倒海,直向杨俟食压去,没想到杨俟食竟是动 也不动,把那雄浑掌力当成一阵凉风一般,看他脸色,似还有些诧异孟老夫子如 此装腔作势,所为何来?孟老夫子便有些羞恼起来,又使出一记四善端拳。这四 善端拳乃孟老夫子最得意的绝技,平日轻易不用的,哪想到一拳打在杨俟食胸口, 便如击在数尺厚的钢板上,杨俟食纹丝不动,他自己的拳头倒痛不可当,片刻之 间,就肿得如醋钵一般。 众人看杨俟食的武功,实是深不可测,都有了群殴的意思,却又不好说出口。 那孔球孔老夫子便道:“咱们‘食人八圣’遇到千军万马,是八人齐上……”董 种树董先生接口道:“遇到单人独骑,自然也是八人齐上了。”朱喜道:“这可 不能说咱们是以多欺少!”程鱼程鼠兄弟齐声道:“不错!” 这“食人八圣”,便都各使绝技,齐齐往杨俟食身上招呼。周公周老先生使 的是姬家古拳,孔球孔老夫子使的是克己杖法,孟壳孟老夫子是左手浩然掌,右 手四善端拳,荀二荀老夫子使的是制天剑术,董种树董先生使的是阴阳五行脚, 程鱼程鼠兄弟使的是天理刀,朱喜朱相公则是使的一把湘妃竹扇,那扇子功,唤 作“月印万川”。这八位圣人,各使绝技,围着杨俟食团团转了半日,并不能伤 到杨俟食一根寒毛,倒把自己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末了那荀二荀老夫子收住剑,喘着粗气道:“我说……我说他……他是鬼, 不……不是……人!”众人也停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孔球孔老夫子道: “不如……不如……请个道士……来……来作法。”朱喜朱相公道:“我认得… …青龙坊……青龙坊里……一个道士,最会驱鬼,十贯钱……就……就能请来。” 众人都点头,周公周老夫子便对着杨俟食道:“杨先生果然好身手,有种的 便不要走,待我们请得个帮手来,再与先生较量。” ——这周公却有些偷懒,未尽全力,是以说话不太气喘。杨俟食也不知他说 的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于是这“食人八圣”,呼哨一声“风紧扯乎”,便雄纠 纠气昂昂地逃了。 次日,天才朦朦亮,杨俟食就听到一阵阵丝竹鼓乐声飘来。他走到制天院大 门前一看,只见那“食人八圣”拥着一个道士,又雄纠纠气昂昂地来了。那道士 骑在马上,两个眼角全是黄糊糊的眼屎,一部络腮胡缠缠结结,戴着一顶油纸也 似的道冠,穿着一领破道袍,上面全是补丁,又无扣襻,丝绦也系不住,露出鼓 鼓的肚皮,——那肚皮上的一根根青筋,老远就看得到。 荀二荀老夫子扶那道士从马上下来,道:“门前那个便是鬼了,他一身铜皮 铁骨,请大法师当心。”众人也都跟着道:“请大法师当心。”那道士摇着两个 破袖子晃过来,瞧了瞧杨俟食,又绕着他转了一个圈,忽地扬声道:“这个乃是 从寒冰狱里跑出来的千年恶鬼,十殿阎罗已下了海捕文书,亏得你们遇上我,否 则难免要被他撕成一片片吃了。”“食人八圣”便道:“请法师展无边法力,降 妖伏魔。”那道士沉吟道:“捉他却是容易,只是,今日起得早了,肚内有些饥, 使不出力。”“食人八圣”齐道:“这个容易!”立时差一个长随,骑着马到仁 爱山庄去,弄来了一桌酒席,无非板鸭、鱼、鸡、猪耳之类,又还有一葫芦好酒。 那道士吃喝罢了,抹一抹油嘴,方道:“取我剑来!”忽然却又捂住肚子,道: “不好,这菜怕不干净,却要出恭!”他左右看看,弯着腰跑到草丛里,蹲了下 去,果然拉起屎来。 孔球孔老夫子听道士说他仁爱山庄的酒菜不干净,便有些恼怒,对朱喜朱相 公道:“这道士真会降妖?” 朱喜道:“那是不会错的,长安城内多少妖精鬼怪,都是他除的,便是皇上, 有一回说玄武门内出了狐狸精,也还请了他去哩!”孟老夫子道:“我看是咱们 钱给得少了,要不怎的如此罗唣?”周公亦道:“孟夫子说的不错。”众人便商 量再取些钱送道士,但掏掏摸摸,却都只摸出些铜子儿出来,朱喜稍好些,也只 有几钱碎银子,只孟老夫子有一锭十两的元宝。孟老夫子便怒道:“你们这些铜 子儿收起来,便我这锭送他罢了,也免得丢了咱们八圣的脸面。”众人都讪讪地 收起来,孟老夫子把银子往董种树怀里一丢,道:“我不耐烦做这等事!”董种 树只好苦着脸,等道士从草丛里出来,便上前道:“这锭十两的元宝,十足十的 成色,翘边细纹,无丝毫阙坏,请大法师笑纳。”那道士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 把拳头伸过来,道:“这个……这个,就不必了罢?”董种树道:“待大法师擒 了妖,还有十两,大法师就不需客气了。”那道士方缩回拳头,把银子揣在腰里, 拉长了声道:“取我宝剑来!” 便有一个道童从后面跑出来,捧着一把桃木剑。道士把剑抓在手里,步罡履 斗,作起法来。只见他舞着桃木剑,喃喃呐呐,忽而在脑门子上拍拍,忽而把道 冠往上挺上两挺,忽而又往东西南北各喷口气,便这么弄了一盏茶工夫,忽然挺 直身子,高声念诵道:“天黄黄,地黄黄,灵符一道吐霞光。二十八宿齐下降, 六丁六甲众天罡,快把恶鬼来擒去。我奉太上老君命,急急如律令。”念罢,虚 空画了道符,“噗”地朝杨俟食吹去。 杨俟食立在门边,看这道士作古作怪,本还有些兴味,后来立得久了,便有 些不耐烦。忽然道士一口恶气吹来,酸腥无比,又还杂了许多唾沫星子在里面, 喷得他一头一脸,他便恼了,一步跨出去,捉住道士两腿,举在头顶上,“欻拉” 把道士撕成了两片。那道士的肚肠脾脏,落了他满身。他心里却觉得颇舒爽,又 看到那道士的一颗心,犹在血泊里不住地跳,便冲上前去,捏在手里。他早上醒 来,却没吃东西,那颗心的血腥味冲入他鼻孔中,他只觉鲜香无比,便一口咬了 下去。 片刻之间,他便吃完了这颗心。他抹抹嘴角上血迹,抬头一看,眼前却空无 一人。远远望见那“食人八圣”正惊呼狂奔。 ——他们虽是食人无算,但说到残忍酷毒,却不及杨俟食这一次食人之万一。 从此再无人来。杨俟食却也不走,他每日到厨房里寻些东西吃了,便在敞厅 内呆坐,从清晨坐到日暮,脑中竟是什么也不想。夜里困了,便放翻了身体挺尸 也似地睡。如此过了几日,隐隐听到后面有马嘶的声音,他晃过去,看见马厩里 那匹青色大马,已是饿得皮包骨头,站都站不住了。他把马厩门开了,那匹马却 已没气力出来,他只好又去弄了些青草来,堆在那马嘴边,便不再理它,自去敞 厅里呆坐。 次日那马摇摇晃晃走出,看见杨俟食,便来舔他。杨俟食把它的头推开,它 轻嘶了一声,出去寻草吃去了。到了下午,那马肚儿溜圆地回来,在天井里伏倒 了晒太阳。一人一马,一个偌大的制天院,制天院外还有一个偌大的世界,却是 阗然无声。 过了几日,杨俟食背上忽长起个大疮,把他疼得死去活来。数日之后,那疮 破了,流出许多脓血,沾了他一身。他已是浑身乏力,俯卧在敞厅地上,只当要 就此死去,却见那匹青色马无声无息进来,伸长了舌头,在那脓疮处不住地舔。 那舌头舔过之处,立时便是一阵入骨的清凉。不须三日,那疮便平复了。杨俟食 只道是荀二荀老夫子那一剑发作了,没想到反手一摸,那疤痕却又不像剑伤,倒 似是一个人的手印,手上的掌纹,亦都清晰可触。 他却不知,这本是金钱僧那夜举着他出来时,在他身上留下的手印。 厨房里的东西吃完了,杨俟食饿了一天,忽想起化性池里那些酒糟来。他去 到大殿里,爬上石台,那酒糟虽是好多天没人照管,却依旧喷香无比,他蹲下捞 了一团放进嘴里,竟是出奇的味美。那匹马竟也跟在杨俟食后面来吃酒糟,杨俟 食也不理它,由着它吃,没想到它吃上了瘾,竟是不吃草了,每日里也和杨俟食 一样,吃饱了酒糟,就在制天院里瞎晃。 渐渐地站在石台上已捞不到酒糟,杨俟食索性把铜鼎推倒了,一人一马,都 把头伸进鼎里吃。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杨俟食只隐约记得雪也下过了,花也开过 了,草也枯过了。他身上缁衣已破得一缕缕的,幸好他也不到别处去,便是光着 身子,也无妨。 一日晚间,月明星稀,杨俟食被一阵阵的鸟儿鼓翅声惊醒,他也懒得出去看, 翻了个身,抱住头继续睡。第二日醒来,吃了酒糟,他到制天院后小山上去看, 只见小山北坡上,一只只的突厥雀,都插在棘刺上死了,想是夜里飞得太急,撞 到了荆棘丛里。 这些突厥雀有鸽子般大,本是漠北草原才有,关内轻易不得见。杨俟食看罢 了,也不知这些鸟儿为何都得了失心疯。到了晚上,那些鸟儿又忽啦啦忽啦啦地 飞来,直飞到次日清晨,竟是不见停歇。一大早杨俟食便爬到小山顶上,朝北一 望,只见一群群的突厥雀由北向南飞来,把天也遮住了。杨俟食坐在山上呆看, 只是不解。到了中午,便隐隐有雷声贴着地滚过来,震得地皮一跳一跳的。杨俟 食只当要地震,可等了半天,却也不似。那雷声却是益发响了,忽然只见北边天 际处有黄尘扬起来,那黄尘愈来愈浓,愈来愈厚,杨俟食站起来,使尽目力看去, 只见那黄尘前面还有一大片乌云也似的东西在飘。 他好奇心起,跳下小山,放开脚步,直往那黄尘起处跑去。他久未如此发力 奔跑,竟是越跑越爽快,只是不想停下来。跑了半个时辰,远远望见黄尘下的东 西,并非乌云,而是无数的突厥骑兵。杨俟食“哈哈”大笑,并不停下,反倒加 快脚步,迎头向那些骑兵冲去。 从骑兵队里跑出一骑来,鹰也似地逼近,手里一杆长矛。“停下——停下— —!”那骑兵喊道。杨俟食如何肯停,反倒朝着那骑兵撞去,“砰”地把他连人 带马撞飞过一边去了。 立时便听见一片弓弦响,无数响箭呼啸着向杨俟食飞来。突厥人的弓箭劲锐 无比,三百步外可穿皮甲,但射在杨俟食身上,却是一些效用也无。 眨眼之间,他便冲到了马前,一个突厥骑兵,抬起长矛朝他刺去。这一刺挟 着马的冲劲,力道何止万斤,但只听得“喀喇”一声,长矛断成数截,那骑兵被 震得飞起来,口里喷着血,霎时被马蹄踩成肉酱。 杨俟食发了狠劲,逆着马群直往前冲。那些刀矛矢剑,招呼在他身上,却都 被他的身体震飞。他便如一只不顾一切箭鱼,拼了性命,把黑色的惊涛骇浪劈开, 却又不知究竟要往何处去。他冲到骑队中央,只觉血里有东西在烧,再忍不住, 放声长啸起来。那啸声锐利如剑,曲折如丝,愈拔愈高,直似要把天也刺穿一般。 那些突厥骑兵全被震住了,不待杨俟食冲到面前,就把马头扯过一边,让出 一条道来。杨俟食霎那间纵穿过去,仍不停下,直冲到了十里外一座山头上,方 止住啸声,停下脚步,转身俯视。 黄尘已是息了,那无数突厥骑兵全都立住,转过马来,望着杨俟食。 他脚下是无边无际的原野,头上是碧蓝如洗的天空。 他弯下腰,长吸口气,喊道:“我是杨无恭!我是杨无恭!我是杨无恭——!” 那日是武德九年八月癸未(公元626 年9 月23日),玄武门之变已过,秦王 李世民已是做了皇帝,后来的史书,称他作唐太宗。 四 杨无恭的喊声犹在天地间回荡,却见骑兵队里一阵骚动,出来了几百骑,举 着两面绣金白旄狼纛,向杨无恭立身的山岗下驰来。领头的两人,皆是绿绫袍, 头裹帛练,又还有十几个锦袍编发的,似是突厥的大官儿,其余几百人,则是裘 褐毳毛,身背长弓,腰悬短刃,只是面目却都不像突厥人,倒像是西域的胡人。 那群人来到山岗下,都跃下马来。那两个领头的,张开双臂,仰头望天,高 声地说着什么,突然跪下,朝着杨无恭行起三叩九拜的大礼。其余的人,也都跟 着跪下叩头。 原来当时突厥人多信萨蛮教,他们看杨无恭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都把他 当作萨蛮教中的天神了。那两个着绿绫袍的,是突厥的两位可汗,一个唤作颉利 可汗,一个唤作突利可汗,那突利可汗,又是颉利可汗的侄子。他们三叩九拜, 却是祈求杨无恭与他们同行,并保佑他们此次战争取得胜利。杨无恭于突厥语一 窍不通,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可汗祈祷了半天,看这位天神似乎无意下山, 只好站起来,牵着马,缓缓后退,直退出了一箭之外,方踏镫上马,回大队里去 了。 杨无恭看他们走了,便缓步走下山来。他左右无事,倒颇想看看这些突厥人 究竟想去干什么。没想到那些突厥骑兵,一看到杨无恭向他们走近,都忽啦啦跌 下马来,向着杨无恭就拜。 杨无恭倒吓了一跳,只好停住,待他们拜罢了,又向前走,没想到那些突厥 人又都拜了下去。杨无恭无奈,只好反身向山后走去,直到突厥人都上了马,继 续向南去了,他才出来,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又行了一个时辰,极目之处,已可看到渭水在长安城北门外流过。由此处去, 再行五十里,便可直薄城下。那些突厥骑兵都在渭水北岸立住,排成一个巨大的 扇形。 杨无恭悄悄地靠过去。那些突厥骑兵都身体绷直,控着弦骑在马上,却并不 知身后杨无恭已是靠得近了。杨无恭寻了一棵大树,轻轻跃上去,放眼一望,只 见渭水南岸也已聚了一队唐朝的兵马,只是人数不多,充其量只有几万,远不可 与突厥骑兵相比。 片刻之后,从唐军里出来六骑,沿着渭水南岸骑过来,在便桥边停住了,似 乎在对突厥人说着什么。杨无恭本是毫不在意,但看到这六骑出来,便似忽地落 入冰窟里一般,连血也要冻住了,可转眼之间,那血又沸腾起来,仿佛他刚从冰 窟里出来,又落入了火坑之中。 他做梦也似地从树上跃下,向那六骑跑去。中间本是隔着无数的突厥骑兵, 他却不愿绕过去,就直接踏着突厥骑兵的头,如疯如狂地跑。那些突厥骑兵都戴 着铁制的兜鍪,被他的脚一踩,兜鍪都扁了。突厥人一看到他,都把弓一丢,跳 下马跪倒。待他跑到渭水便桥上时,突厥人已全都跪下,便是那两位可汗,也不 例外。 杨无恭却连身也不回,他定睛向那骑在马上的六人看去。中间那个他认得, 乃是在仁爱山庄里见过的秦王,只是现在一身杏黄战袍,大约是已做了皇帝了; 最左边那位,他也认得,便是“食人八圣”中的朱喜;其余三位,他却是不识。 可他真正想见的却是那最右边的一位,她虽是穿着铠甲,头戴铁盔,可杨无恭仍 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便是能令自己生,又能令自己死的姬蕙。 他冲过便桥,直冲到姬蕙马前,心里想道:“我打死她,我这便打死她,她 害得我还不够苦么?” 其余五骑看到突然有这么个怪人冲过来,都吓得后退不迭,只姬蕙仍是勒住 马缰不动。杨无恭咬牙看着姬蕙,却见她脸上一抹轻蔑的笑,便似识得杨无恭是 谁一般。杨无恭又向前一步,捏着拳,心里忽地犹豫起来。姬蕙骑的乃是桃花驹, 那马看杨无恭离自己近了,忽然抬起头,把两片厚厚的嘴唇贴过来,与杨无恭亲 热。 杨无恭吓了一跳,心道:“罢了,罢了,这女人本是我命中注定的冤家!” 他退一步,转身跑走,身影如鬼魅一般迅疾飘乎,刹那间消失在黑沉沉的树林之 中。 后来在《旧唐书》中,如此描述当时情景:“太宗与侍中高士廉、中书令房 玄龄、将军周范驰六骑渭水之上,与颉利隔津而语,责以负约,其酋帅大惊,皆 下马罗拜。” 那做史书的,竟以为酋帅拜的是唐太宗,其实区区数言,“责以负约”,又 怎能令桀骜不驯的突厥铁骑“下马罗拜”?他们拜的是被他们当作了天神的杨无 恭,而不是大唐的皇帝李世民。 隔日,突厥人与唐太宗“刑白马”,“同盟于渭水便桥之上”。突厥人以为, 天神踏过他们的头颅,立在他们与汉人之间,是不让他们与汉人交战。突厥人退 去了,那是他们最好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攻入长安之机会,如此机会以后再未出现, ——不仅仅是没有出现,相反,从那一刻起,他们迅速衰落了:贞观四年(630 ) 二月,东突厥国亡,显庆二年(657 )十二月,西突厥国亡,永淳元年(682 ), 突厥人死灰复燃,颉利可汗的族人阿史那骨咄禄于黑沙城自立为颉跌利失可汗, 是为后突厥,至天宝四年(745 )正月,回纥首领骨力裴罗击杀后突厥白眉可汗, 后突厥国亡。 从此以后,突厥人再也没有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汗国。 可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武德九年九月那个清晨,突厥大军在熹微的晨光里, 缓缓退去。 杨无恭随着突厥大军,向北行去。他换了一身紫红袍子,——紫红,在萨蛮 教中,意味着神圣。 大军经朔方,跨过倾圮的长城,逾越河套肥沃的草原,来到黄河岸边。那时 是枯水季节,突厥人编了无数草筏,花了数日时间,渡过黄河。 突利可汗建牙于幽州之北,渡过黄河之后,他向颉利可汗辞行,领着自己的 五万骑兵,向东北方驰去。 颉利继续领着余下的近二十万人马向北驰行,沿途不断有人拔转马头,向另 一方向行去。离去之人,乃是别的聚落的骑兵。颉利虽然号称乃控弦百万的东突 厥之可汗,但真正控制在他的手下的人马,不过十万而已,其他的,或是属于突 利,或是属于设。——设是一种世袭的官职,每个设都是一个大聚落的首领,他 们每年都要向颉利纳贡,发生战争时,他们还须出兵助颉利作战。在东突厥广袤 的国土上,总共有十个设,分布在东至呼伦湖,西至金山的漠北草原之上。 颉利驻牙于杭爱山下,鄂尔浑河东岸。他们从长安返回时,乃是九月,待行 至杭爱山下时,已是隆冬时节。 那一年是突厥历中的狗年,往常十月左右,草原上便已是漫天雪舞,但那一 年,直到十一月中旬,仍是不见雪落。草原已是一片枯黄,大军常常连续骑行数 日,也见不到一个牧人的踪影。 那一日日暮时分,队列突然停下了,原来是有人看见了杭爱山的山峰。 一个传令兵由队首向队尾骑去,口中呼喝道:“下马,下马!” 突厥人下马了,草原上一片窸窣声,靴子踏在草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马匹 轻轻地嘶着,摇着尾。 杨无恭被请到了队首,背对着杭爱山,站在颉利可汗跟前。颉利面向杭爱山 和杨无恭,激昂地道:“多亏天神和杭爱山,我们才能平安回来,是天神和杭爱 山给了我们生命,也只有天神和杭爱山才能拯救我们!”说罢,他把一只手放在 胸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又跪下把马奶酒洒向大地。 待颉利做完这一切,突厥人都欢呼起来,跃身上马,向杭爱山山脚下的鄂尔 浑河疾驰而去。只有颉利的五千卫队仍拥着颉利,在后面缓缓而行。这支卫队由 西域胡人组成,他们被称做“符离”。在突厥语中,“符离”是狼的意思。突厥 人崇拜狼,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乃是人与狼相交所生。 突厥人回到鄂尔浑河东岸那日下午,北风如一把把钢刀,从杭爱山背后刮了 过来,冰冷刺骨。到了晚间,风变大了,刮得毡包“哗啦哗啦”直响,次日清晨, 下起了狗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那场雪连续下了数日,草原很快就被数尺厚的大雪 覆盖,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次年正月,一队粟特商人来到了鄂尔浑河岸边,他们牵着骆驼和马,带来了 盐、铁、金银首饰、玻璃器皿和各种各样的消息。颉利可汗把他们招入宫帐中, 用上好的马奶酒和牛羊肉招待他们。他们告诉颉利说,汉人已经答应了东边的突 利可汗的求婚,公主将在雪化时从长安出发,经太原和大同,到突利的牙帐去, 与突利成婚,做突利的可敦(可汗之妻)。 早在几年前,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突利可汗就瞒着颉利,偷偷与李世民 结成了兄弟,如今,狡猾的汉人又要把公主嫁给突利。颉利知道汉人是在离间他 们叔侄,“伟大的杭爱山神,我一定不让汉人的阴谋得逞!”颉利捏紧拳头道。 他走出宫帐,把两指插入嘴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哨音掠过宫帐外的无 数毡包,穿过白毛风肆虐的雪野,传出了很远很远。片刻之后,从白朦朦的大雪 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脖子粗短,膀阔腰圆,乍看去就如北方森林 里跑出的一头黑熊。——他是颉利可汗的符离长阿史那思摩。 颉利道:“我的勇敢的符离长,汉人又在耍阴谋诡计啦,他们想让突利成为 汉人的女婿,我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阿史那思摩站得像一座山,静静听着颉利说话。当天晚上,他派一个名叫步 赖的符离去刺杀汉人公主。步赖歪骑在马上,左耳穿一只黄铜耳钉,脸上挂着暖 昧的笑容,腰上挎着弯刀,向东南方驰去。 颉利焦急地等待着步赖的消息。两个月之后,人们在距鄂尔浑河一百里远的 地方发现了步赖。他身上包着一层血红冰甲,骑着马,在雪野里晃荡。他什么也 说不出来。临死前,他猛地睁圆了一双碧色的眼睛,高声喊道:“魔鬼!女人! 魔鬼!女人!” 他不断地喊,不断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直到把头发全扯掉了,才在痛苦中死 去。 步赖死去的第二日,阿史那思摩备好马匹、弓箭、刀、马奶酒和肉脯,带上 一个名叫烛龙莽布的符离,亲自去刺杀汉人公主。 步赖是他手下最好的符离,如果连步赖都无法做到,那就只有阿史那思摩自 己出手了。 又是两个月之后,烛龙莽布一个人回来了。他是爬着回来的,他的两匹马在 距鄂尔浑河还有数百里远的地方就累死了。烛龙莽布的十指被磨得只剩白骨,手 臂和身体冻得乌黑,他在冰原上足足爬了一个月,才回到鄂尔浑河岸边。 “阿史那思摩死了,”烛龙莽布嘶嘶地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魔鬼!” 他在冰原上爬了一个月,便是为了告诉颉利这句话,说完之后,他便死了。 颉利在宫帐内烦躁地走来走去,没人敢靠近他。他的可敦为他倒了一碗热热 的奶茶,他推开了。他的可敦,这个圆圆胖胖的妇人,张开口道:“我的勇敢的 可汗,你究竟在为什么事烦恼?”颉利不耐烦道:“你们这些愚蠢的只会生娃娃 的女人懂得什么!”可敦道:“为什么可汗不把心中的烦恼向天神诉说,或许, 天神会帮可汗实现愿望。”颉利听了可敦的话,高兴地道:“啊!你这个蠢女人, 竟然也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他捋了捋自己的黄胡子,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热热 的奶茶,便走出宫帐,向聚落东边的一个毡包走去。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挥手招来两个在宫帐外守卫的符离,道:“去把神矛 扛来,送到天神的毡包里去。” 从外边看去,这个毡包与其他毡包并无不同。颉利推开门,里面没有生火, 从天窗透下一点淡淡的白光,光影里坐着一个着紫红袍子的人。 “伟大的天神哪!”颉利跪下道,“你的子民遭到了极大的威胁,只有天神 才能拯救!” 颉利抬起头,看着天神瘦硬的脸。天神紧闭着眼睛,仿佛在听颉利说话,又 仿佛是在冥思。颉利道:“狐狸一样狡猾的汉人要把他们的公主嫁给突利,天神 哪,如果突利娶了汉人的公主,做了汉人的女婿,我们突厥人就完了!”颉利的 声音变得高亢,“突厥人只有联合起来才能打败汉人,从我们伟大的祖先土门可 汉,到我的哥哥处罗可汗,所有的可汗都知道这个道理,只要突厥人抱成了团, 凭着我们的长弓,我们的烈马,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的荣耀带到大地的四极,但是, 如果我们分裂了,那么,我们就会连契丹狗都打不赢。” 突然,毡包的门被推开了,两个符离,“吭哧吭哧”地,扛进一杆黑黝黝的 铁矛。 “伟大的天神哪!”颉利又说话了,“这杆铁矛,是突厥的先祖土门可汗使 用过的,他挥舞着它,纵横八荒,所向无敌,建立起了突厥汗国,现在,我要把 它献给天神!” 两个符离放下铁矛,跟在颉利后面出了毡包。门重新被掩上了。杨无恭睁开 眼,他来到突厥已久,隐约听出颉利是在求他杀了汉人的公主。他看着膝前那杆 铁矛。这是一杆全由钢铁打成的铁矛,矛头三棱,上面有一个金线嵌出的狼头, 锐利的矛尖上,游动着一丝隐隐的血红。 那日夜里,杨无恭攥着铁矛,从鄂尔浑河岸边的聚落出发,向东南方奔去。 月光下,雪原蓝莹莹的。夜空低垂,仿佛要滑落下来,摔在这冰冷广漠的雪 原上,裂成无数黑色碎片。 在萨蛮教的教义中,天分七层,地亦分七层。最下面的一层天呈弧形,与最 上一层大地相接。天神们住在天上,而地下则是住着突厥人的祖灵,普通亡灵和 鬼魂。人类住在最下一层天与最上一层地之间,惟有巫师能自由地在这三界出入。 第二天清晨,杨无恭跑出了五百里。他休息片刻,捉了两只野兔,把它们生 生吃了,又继续向前飞奔。 杨无恭知道自己不是天神,但自己又还能算是一个人吗?在他看来,或许自 己更像一个游魂,既升不了天堂,又下不了地狱,只能在大地上不停地游荡,孤 苦无依,直到有一天倒在荒野里,像野狗一样死去。 他一直不停歇地向南飞奔,只有在肚子饿时才放慢脚步,捉几只野兔或土拨 鼠充饥。雪原上没有一个人。寂静如潮,在他的耳中鼓荡,呼啸,汹涌。有时他 停下来,想听听这雪原上的寂静是不是真的能发出声音,但他什么也听不到,寂 静就是寂静,他只好又迈开步子飞奔。他的伙伴,除了那杆铁矛,便只有那无边 无际的寒冷,它包裹着他,粘着他,钻进他的胸膛,又调皮地把他的睫毛冻成冰 块,把他的手冻得乌紫。 有一天,他仿佛听到有一声声“咔咔”的声音在雪原上隐现,他停下,支楞 起耳朵去听,但“咔咔”声消失了,于是他继续奔跑,可那“咔咔”声又回来了, 他再次停下,有么?没有。他只好再次奔跑。 一天一夜之后,他确定无疑地知道,前方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咔咔” 响着,如一头庞大的怪兽,于冬眠中苏醒,正慢慢抖动身体,振去身上的冰壳。 黎明时,他跑到了一道长长的冰坂下。他停住了,他知道那个秘密就隐藏在 这道冰坂之后,现在,这“咔咔”声是如此清晰。 他长吸了口气,憋足了劲向上奔去,跑到一半时他滑了一跤,但他立即跳起, 继续一跌一滑向上跑。他立住了,下面是一道长长的雪原,缓缓伸入无边的黑暗 之中。“咔、咔、咔、咔咔咔咔……” 他觉出自己的手在抖。但天渐渐亮了,晨曦之中,他看到雪原在前面数里处 猛地跌落下去,然后是一道广阔的,黄色的冰面,由北向南绵延而去。 他知道这是正在解冻的黄河。他的手不再发抖了,他跑到黄河岸边,放声长 啸。 过了黄河,春天渐渐显露。草原现出了绿意。先是淡淡的鹅黄,而后,鹅黄 变成嫩绿,嫩绿变成葱绿,葱绿又变成了油绿。突然有一天,他遇上了一只燕子, 接着,他又遇上了一朵蓝幽幽的马镰花。 他向南,向南。燕子不再是一只,而是成群结对,它们鼓着蓝闪闪的翅羽在 油绿的草原上梦一般滑翔,令杨无恭不断停下,为它们的美而黯然神伤。 而马镰花也变成一丛一丛的,在草原上繁星一样盛开。杨无恭在毯子般柔软 的草原上奔跑,破旧的毡靴上染了一块块的翠绿。 他忍不住开始希望这样的奔跑能够无休无止持续下去了。一天中午,他跑到 一个高高的高岗上,他不得不停下,——在下面的草原上,马镰花正如火如荼开 放。这蓝幽幽的花朵,把草原全遮住了。草原被染成了或浓或淡的蓝色,这蓝色 如波浪般起伏,直向天边涌去,而天是蓝莹莹的,在这蓝莹莹的天空下,无数的 燕子,正在鼓着它们蓝闪闪的双翼飞翔。 杨无恭在高岗上立了很久很久,他有些不想把脚踏在这些蓝幽幽的花上。直 到金乌西坠,他看见一队人马,旌旗招展,拥着一辆华丽篷车,由南边缓缓而来。 杨无恭不再犹豫,他单手握住铁矛,矛尖直指前方,由岗上直冲而下。马镰 花被他踢得四处飞溅,燕子惊慌地闪避着。一人一马冲过来,那马披着铁甲。马 上武士呼道:“大胆狂徒!”杨无恭脚下加劲,如一道闪电,猛地向那马击去, 手中铁矛从马的胸口刺入,直穿过去,从马的臀侧钻出。杨无恭一闪而过,右手 一松一握,已把铁矛拔出,头也不回地向前飞奔。那马又冲出数丈,方才向左一 歪,倒在了草原上,鲜血从它胸口喷涌而出,刹那间把草地染红。 马上的武士挣扎着从死马身下爬出,睁大双眼,惊愕地看着那道火焰般的背 影。 杨无恭已是冲入大队之中,铁矛一刺一挑,便有一个武士飞上半空,来不及 挑开的,他便用身子连人带马撞过一边。但那些武士却是勇猛无比,虽然明知必 死,仍是不断涌上。杨无恭索性抡圆了铁矛,向人群扫去。片刻之间,距篷车已 是不远。杨无恭忽觉铁矛略偏了偏,张眼一看,原来是那“食人八圣”中的孟壳 孟老夫子,举着一匹马来阻自己,身后又还站着程鱼程鼠兄弟俩。杨无恭“哈哈” 大笑,奋力一刺,铁矛穿过马肚,又刺穿孟老夫子的咽喉,杨无恭把铁矛一扫, 把孟老夫子和马都甩了出去,又顺势将冲过来的程家兄弟撞飞。这时距篷车已是 不足五丈。杨无恭正待跃身而上,眼前忽地一暗,只见一道黑影,避开他的铁矛, 斜斜地飘过来,在他胸口上印了一掌。那掌力竟是出奇的浑厚,虽是伤不着杨无 恭,但仍是迫得他向一边滑去。 杨无恭略停了停,向那人看去,是一个矮矮小小的老尼,身着缁衣,头戴尼 帽,颦眉蹙额,正是曾在流枫川中见过的姬蕙的师父寂灭。 杨无恭愣了一愣,他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寂灭。但方才自己生生受了寂灭 一掌,却也毫发无伤,他心中已自不惧。“让开!”杨无恭道。他抬眼看了看那 辆篷车,就这么歇了一歇,那辆篷车又已驰出了数十丈远。 寂灭并不出声,只是岿然立在杨无恭面前。她虽是身材矮小,但这么一立, 却压得杨无恭有些要喘不过气来。她额上刻满深深的皱纹,脸颊凹陷,嘴亦是瘪 的,与寻常老媪并无差异,只是她的眼神却有些怪异,杨无恭与她对视了一眼, 便不由得打了个噤,——那双眼里没有一丝的活气,根本就是一双死人的眼。 杨无恭怒道:“老妖婆,还不快滚!”他顾忌寂灭是姬蕙的师父,实是不想 伤她。 但寂灭仍是动也不动,那辆篷车已是愈驰愈远了。杨无恭奋力一跃,从寂灭 头顶上跃过,但寂灭已是如影随形地翻到他前面来,抬手便是一掌,那掌力一波 一波地直涌过来,又把杨无恭阻住。 杨无恭大怒,抬起铁矛,照着寂灭掌心直刺过去。寂灭不敢硬挡,闪身避过。 杨无恭本不欲伤她,见她闪开了条道,便冲了过去。但只跑出了两步远,寂灭又 跟了上来。杨无恭脚下不停,照着那团黑影,抡起铁矛直扫。但寂灭便如一只老 鸹似地在空中一翻一转,又是一掌劈在杨无恭肩上。杨无恭借着掌力往侧边斜跨 两步,又照直了往篷车猛冲。他知道便是自己真想伤了寂灭,只怕也做不到,索 性不搭理她,反正她也伤不到自己。这主意一定,脚下果然快了许多。寂灭缁衣 宽大,追逐腾跃,也不知在杨无恭身上劈了几十掌。无数马镰花被寂灭掌风带起, 在杨无恭身周旋转,恍似一道道蓝色激流,掌风所及之处,燕子纷纷飘坠,如同 一片片黑色落叶。却总归是拦不住杨无恭,眼看他已是追上了篷车,寂灭忽地翻 到前面,抓住矛尖向下一扳,脚下用劲,在草原上划出一道深可及膝的长沟,竟 是迫得杨无恭停下了。杨无恭冷冷一笑,把矛尖向上一挑,寂灭双足离地,借不 到劲,再阻杨无恭不住。杨无恭已是跃起,连人带矛,照着篷车直刺过去。 这一刺如雷霆万钧,在篷车板壁上捅出了一个大洞。杨无恭隐隐看到里面一 个艳装女子,正低头敛眉而坐。他踊身而入,铁矛直向那女子胸口刺去,没想到 那女子竟是不闪不避,反倒抬起头来,一双星眸,如春水,如秋波,向杨无恭看 去。 杨无恭“歘”地立住,矛尖已是触着那女子胸口,却是再刺不下。 寂灭松手从铁矛上落下,看着她面前的两人。 杨无恭看着那双眼,心里忽喜忽悲。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位即将嫁给突利可 汗的汉人公主,竟然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姬蕙。 姬蕙轻轻推开铁矛,向着杨无恭走了两步,道:“你是杨无恭?” 杨无恭一怔,没想到姬蕙竟是一眼便认出自己,“不,”他道,“我——我 叫勾新!” “是吗?”姬蕙手一抖,红叶刀从她袖间滑出,她反手握住,又向前走了两 步,将刀尖抵在了杨无恭胸口上。“杨郎,”姬蕙轻笑道,“你又何必骗我,我 只需嗅上一嗅,便知道你是我的杨郎了!” “嗅上一嗅?”杨无恭茫然道。 刀尖已划开了他的长袍,抵住了他胸口的肌肤。 姬蕙道:“是啊!你身上有枫叶味,泉水味,青草味,原先呀!还有些书生 的酸味,现在这味道没啦,倒添了些牛羊的膻味。” 杨无恭握着铁矛的手慢慢放了下去,他觉得自己的肌肤在姬蕙的刀尖下渐渐 变得柔软了。“是吗?”他看着姬蕙的花媚玉颜,知道自己情愿便这么死在她的 刀下。 刀尖缓缓插进去一点,停住了,姬蕙手腕猛地一抖,已在杨无恭胸口上刻下 了五个字。 她道:“师父,咱们走!”便跳下篷车,抢了匹马,翻身跃上。寂灭跟着跳 下,走在姬蕙马前,看也不看杨无恭一眼。 杨无恭也跳下篷车,亦步亦趋地跟在姬蕙和寂灭的后面。他长袍的胸口处碎 成一条条的,有血在滴下来,他低头看了看,清清楚楚看到胸口上刻的是“阿蕙 的男人”五字,他满足地笑了。 一只燕子在他眼前掠过,黄昏降临,在绚丽的夕阳下,马镰花变得更美丽, 也更神秘。 杨无恭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游魂,也不再是一个肌肤如铁的魔鬼或天神,他 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因爱而心碎的幸福的男人。 他们渡过黄河,又向东北方走了几百里,终于遇上迎亲的马队。突厥人非常 诧异,因为据他们所知,应该有三千人的军队护送公主出嫁,但是,如今却只有 不到两千名衣衫破烂的骑兵护送,尤为怪异的是,其中又还有一个尼姑。幸好带 队的突厥大官叫登利梅录的,认得婚礼使卫尉卿李锐,突厥人才没有怀疑姬蕙一 行的身份。但很快,突厥人看到后面又走来一个人,身材瘦削,着紫红袍子,他 们立时跪了下来。这人正是杨无恭,突厥人都知道他是天神,已被颉利可汗请去 做了突厥汗国的国师。 “原来是天神在护送汉人的公主,”突厥人想道,“这可抵得上一百万的军 队。” 此后,每行出数百里就会遇上一个迎亲的马队,数目由五百到三千人不等。 半月之后,行到突利可汗的牙帐处。迎亲的马队已超过万人,浩浩荡荡,颇 是壮观。 突利驻牙于一座土山之下,山前一道河流,山上生了密密的松树和杉树。早 在一个月前,突利已命人搭起两座镶金错玉的大宫帐,一个自己住,一个给未来 的可敦住,又还有一个大毡包,这是让汉人公主婚礼前住的,婚礼结束后,便要 拆掉。 姬蕙乖乖住进那个毡包里,换上了突厥女子的服饰。突利来看姬蕙,喜滋滋 的。他只有二十五岁,宽脸盘,高颧骨,矮胖身材,下颌几缕黄须。他带来几个 突厥贵妇,教姬蕙成婚的礼仪,又命人椎牛宰羊,招待婚礼使卫尉卿李锐和护驾 的骑兵。 杨无恭自己有个毡包,每天都有突厥人到他的毡包里祈福,杨无恭也由着他 们跪拜磕头。 数日之后,便是突利择定的吉日。太阳初升时,突利在自己牙帐前东向而坐, 贵妇们拥着姬蕙,向突利行突厥人的跪拜礼,拜罢,姬蕙回自己牙帐中,换了一 身可敦的服饰,乃是茜色通裾大襦,头上一个金饰冠,颇似鹿角,又来拜突利, 拜罢了,上了旁边一辆早已备好的彩舆,突厥的大官儿们抬着彩舆,在牙帐前转 了九转,姬蕙下了彩舆,坐在突利旁边,亦是东向,接受突厥官员的朝拜。 婚礼这便算是完成了。姬蕙回自己牙帐中,突厥人大张筵席,与汉人一起在 草原上狂欢。到了夜里,又升起无数堆篝火,众人或欢歌雀跃,或狂喝滥饮,又 有男子聚成一伙樗蒲为戏,女子围成一圈踏鞠取乐,直闹到天亮,方才散去。 那一日清晨竟是寂无人响。牛羊都散在草原上,无人牧放。辰牌时分,杨无 恭牵了两匹马,鞍鞯齐备,又还有许多干粮清水,手上握着铁矛,到山上树林内 静候。一个时辰之后,姬蕙亦牵了一匹马来,马上驮着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 是婚礼使李锐,反剪了手绑了,犹自醉醺醺地浑然不觉。 姬蕙看着杨无恭,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像是自己的杨郎,但又不知自己怎么会 突然有如此感觉。 杨无恭亦是看着姬蕙,他知道她会来,他知道他们又一次做了惊天动地的事, 但他仍是用目光去问姬蕙,你做了么?做了么? 姬蕙点点头,道:“我杀了他!我杀了那个突厥人!” 杨无恭缓缓走过去,把姬蕙拥入怀中。姬蕙哭了,多少个夜晚,她于梦中与 杨无恭相依相拥,却是直到此刻才得成真实。 那坚实的胸膛,那魂牵梦萦的气息,那紧紧箍着自己腰肢的双臂,那频频落 在自己青丝上的火热的吻……姬蕙知道,这一次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不会! 他们不停地向西狂奔,直跑到马匹再也跑不动了,才在一处坡顶上歇下。那 时已是夜晚,黄黄的月牙儿挂在草原淡绿色的天上,晚风推着草浪,从远处一圈 圈地荡过来。 姬蕙削了一根木棍,从李锐领口插下去,直插到裤角,用毛绳死死绑了,绳 头与李锐头发打个死结,系在一根钉入土中的木橛上。 她在地上铺出两块狼皮,对杨无恭道:“杨郎睡罢!” 杨无恭如何肯自己先睡,定要姬蕙先躺下,姬蕙却也不肯,两人索性不睡了, 相拥着坐在狼皮上,亲亲热热说着话。 原来自汉武帝始,朝廷中便有了一个专管和亲事宜的机构,汉时称柔远台, 隋时称偃兵阁,到大唐开国,又改称垂仁堂。此事极隐密,经数百年而不为外人 所知。机构中并无朝廷任命的官员,只一个师父,带着数十位徒弟。那些徒弟, 自然都是女子,她们大多是以前获罪官员的女儿,父亲被砍了头,家亦被抄了, 自己亦成了奴婢。她们从小便跟着师父学蛮夷的语言,什么吐蕃柔然铁勒突厥日 南新罗波斯,皆要学会,又还要练武、读书,还要学女红和礼仪,待她们到了十 六岁,便说她们是公主郡主,有哪个可汗赞普叶护来求婚了,便把她们嫁出去, 说是和亲,偃兵息甲,永致和平。 姬蕙,还有娇娇,便都是那垂仁堂中长大的公主。武德贞观年间,能与大唐 一争雄长的,只有东西突厥,原本该娇娇嫁去突厥和亲的,但娇娇已死,虽不能 说是姬蕙所杀,但毕竟与姬蕙大有干系,寂灭答应不杀姬蕙和杨无恭,却要姬蕙 顶了娇娇的差事。这便是为何姬蕙说,最多只能与杨无恭相守五年的缘故。 杨无恭只觉心里凉嗖嗖的,照如此说,以前那些嫁出去的公主,竟都是假公 主了。 他问道:“学女红礼仪便罢了,为何还要你们习武?” 姬蕙道:“你当我们只是嫁过去就完事了么?还要刺探军情,迷惑男人,散 播谣言,挑拨离间,总之,朝廷叫我们做什么,我们便需做什么。说不定有一天, 朝廷说你的男人该死,你就得做一回刺客,把你的男人杀了。你可知道把和你一 起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杀了是什么滋味?现今颉利可汗的可敦,便是我的师姐, 你可知道他杀了几个男人?” 杨无恭脑海里浮出那个圆圆胖胖的妇人的身影,他摇了摇头。 姬蕙道:“她本是隋朝的义成公主,开皇十八年嫁给启民可汗,不久,炀帝 嫌启民可汗不听话,让她把启民可汗杀了,她便杀了启民可汗,嫁给了启民可汗 的儿子始毕可汗。又过了不久,姓李的当了皇帝,又嫌始毕可汗不好,要她把始 毕可汗杀了,她便杀了始毕可汗,嫁给了始毕可汗的弟弟处罗可汗,可没过几年, 朝廷又嫌处罗可汗不好,于是,她又把处罗可汗杀了,嫁给了处罗可汗的弟弟颉 利可汗。如今,汉人又要和突厥人打仗了,只怕她这颉利可汗的可敦,也做不长 久了。” 杨无恭问道:“你说她是你师姐,难道,她的师父,亦是寂灭?” 姬蕙道:“不错。我从小时第一眼见到师父,她便是这副模样,现在,我要 二十岁了,可她还是这副模样。别人说,师父一直就是这样子,竟没人知道她究 竟活了多长时间,反正,该是很老很老了罢!” 两人断断续续说着话,不知不觉,已是深夜,虽然前途依旧迷茫,但终于能 和自己心爱的人相守,姬蕙心中安宁幸福,渐渐在杨无恭怀里睡着了。 杨无恭自己也是朦朦胧胧,将睡而未睡,忽然隐隐听得有马蹄踩在草上的声 响。他睁眼一看,只见黄黄的月牙下,无数黑影正从远处缓缓逼过来。他吓了一 跳,没想到突厥人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阿蕙,阿蕙!”他轻轻摇着姬蕙。 姬蕙哼了一声,却把头更深地埋进杨无恭怀里。杨无恭见她睡得香,又有些 不舍得叫醒她。他转头四顾,想看看往哪里逃好,却又是一惊,只望见四面八方 皆有突厥人在逼过来。 他急了,又摇了摇姬蕙。自从姬蕙在他胸口上刻下那五个字,他虽仍是力大 无穷,却再也不能刀枪不入。此刻那么多突厥人一起逼过来,他还真有些担心冲 不出去。 姬蕙朦胧醒来,揉揉眼睛,看见突厥人,却是嫣然一笑,亲了亲杨无恭,从 他怀里跳起,走出几步,对着突厥人喊道:“你们的梅录呢?快叫他出来!” 她用的是突厥语,梅录却是突厥的官号,那时在突利的聚落中,乃是登利梅 录掌权。 突厥人停下了,过了一会,一人一骑从东边过来,在坡下停住,果然便是登 利。 姬蕙仍是用突厥语道:“登利,我知你不在乎突利的死活!”登利冷冷道: “不错!”姬蕙道:“你答应我,从此不再与我为难,我便将李锐还给你。否则, 你也看到了,天神和我再一起,莫说是你,便是全部突厥人都一起来了,就能阻 住他杀死李锐么?”登利道:“你说的对!”姬蕙便返身回来,拔出红叶刀, “嗖”地割断李锐身上绳索,抽出木棍,一脚把他踢下坡去。李锐翻着跟头滚下 去,登利在马上一探身,抓住李锐腰带,轻轻把他提上马背。李锐早已吓得手足 无力,趴在马鞍上,连话也说不出来。 登利也不出声,一提缰绳,缓缓回去。 片刻之后,突厥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草原上仍是空寂迷朦,仿佛刚才的一 切,不过是场迷梦。 姬蕙依在杨无恭怀里,却再也睡不着。一只突厥雀从草丛里飞起,“扑楞楞” 地,飞出几十丈远,又落在草原上。 杨无恭看着淡绿的天,黄黄的月牙,只觉心中甜美幸福,恨不得要喊出来, 好让全世界都知道。 姬蕙突然“哧哧”地笑出来,杨无恭道:“怎么?傻了么?” 姬蕙道:“你道李锐是谁?” 杨无恭道:“谁?” 姬蕙道:“他是平阳公主的私生子。” 杨无恭这才知道为何登利如此害怕李锐被杀。原来平阳公主于大唐开国时立 下大功,至今仍握有兵权,若是她的私生子在突厥人地盘里被杀了,只怕汉人与 突厥人之间,立时便有一场大战。 杨无恭又把姬蕙往怀里搂紧了些。姬蕙把双手抬起,搂住杨无恭颈项,低声 道:“杨郎,我年幼时,在师父的禅室里,发现一本书,那书又黄又脆,不知多 少年没人翻过了。我偷偷翻开来,看见书里说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有会飞的老 虎,长着七个头的蛇,比山还大的怪鱼,高得能捅破天的巨人……” 说到这里,姬蕙停下了,似乎沉入了回忆之中。杨无恭道:“说呀,我听着 呢!” 姬蕙便道:“那书里说,在极西之地,有个国度,叫大食国。那大食国西边, 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了。有一年,有一伙人,乘着一艘大海船,向西航行。他们 飘啊飘啊,飘了一年,两年,还是一百年,两百年,没人算得清,终于飘到了大 海的西岸,那岸上啊,也有个国度,那里的人都长得很美,每个人都和自己心爱 的人生活在一起,有吃有穿,还……还生养了许多的小娃娃……” 姬蕙说到此处停住了,她的心砰砰地跳,身子如火在烧。杨无恭不由心中黯 然,道:“我们……我们再也生不出小娃娃了!” 姬蕙轻轻抚着杨无恭的脸,接着道:“……有些人嫌生小娃娃麻烦,他们呀, 就到山里去,山里长了好多好多稀奇古怪的树,其中有一种树,不结果子,只结 ……只结小娃娃,那些小娃娃一看到有人来,就笑呀笑呀,他们就问树上的小娃 娃:”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呀?‘有些娃娃愿意,有些娃娃不愿,他们就把愿意 的娃娃从树上摘下来,带回家里。“ 杨无恭道:“阿蕙,我们也到那山里去,摘下好多好多娃娃,带回家去养。” 姬蕙“嗯”了一声。 他们不说话了。月牙儿沉下去,沉下去。天空暗了,变成磁蓝,变成紫红, 变成铁一样的黑。 姬蕙心里默默地想:“可是,还有师父。师父在哪儿呢?是在很远很远的地 方,还是,就在我们的身后。” 她觉出杨无恭在轻抚自己的背,她舒服极了,喃喃地呼着“杨郎、杨郎”, 又睡着了。杨无恭自己亦是累极,只多撑了一会,便把头歪在姬蕙背上,也睡着 了。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和姬蕙找到了那个西海尽头的国度,他们到山里摘下 了好多小娃娃,有男孩,也有女孩,那些娃娃,一落地便会走,他们跟在自己和 姬蕙后面,走啊,走啊,走出了大山,走到自己和姬蕙的家里,那是一座大庄园, 庄园四周生满枫树,那些枫树啊,一年四季,皆是叶红如火,美极啦! 草原的早晨悄悄来临,一只鹧鸪柔声叫着“特勒勒勒”,飞过山丘,把沉睡 中的杨无恭唤醒。天空深邃,清澈,草地上闪着露珠晶莹的亮光。杨无恭看见一 道宽宽的亮黄光带,爬过远处的山丘,亮闪闪地逼过来,转眼间从他右边晃过去, 把他身下的山坡照遍。他忽地感到背后爬过一股暖流,嘶嘶响着,烧着他的四肢 百骸,像一道细细的火苗。 他重新把头埋在姬蕙背上,眼里噙满滚烫的泪水。 五 那日他们又骑着马向西行了数百里,傍晚时在一小湖边歇下了。 此处颇荒僻,湖里的鱼都不避人。姬蕙削了根鱼叉去叉那些鱼儿,不一会儿 就叉了两条上来。杨无恭已升起了一小堆篝火,姬蕙把那两条鱼在火上烤。那鱼 颇肥,油脂落在火上,“吱吱”直响,但姬蕙烤鱼的工夫却是不佳,烤得有些焦 了,吃起来带着苦腥味。杨无恭怕她不欢喜,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着“烤焦的 好吃”,看得姬蕙直笑。 吃完了鱼,两人到湖边坐下。姬蕙把满头青丝散开,让杨无恭替自己梳头。 那梳子是象牙雕成,已用了多年,拿在手中暖暖的。杨无恭坐在姬蕙后边,让她 靠在自己怀里,一根一根替她梳。 落日的余晖照在湖上,映射出大片大片的金色粼光。尚未化尽的冰,在湖面 上漾着,被阳光一照,变成娇艳的淡紫色。 天渐渐暗下来,两人又去拾了些干草枯枝,堆在篝火旁。 黑夜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到了距篝火十步远处,都畏畏缩缩停住,忽退忽进, 像是怕被那光与热灼伤一般。草原上的黑暗仿佛无边无涯,天上虽是繁星闪烁, 但出了篝火那小小的领地,杨无恭与姬蕙便什么也看不到了。湖水推着冰凌,轻 轻刮擦着沙岸,像是有无数忧伤的野鬼,在草原上来回倘佯。 两人相依着,半睡半醒,坐到夜深,隐隐听到远处有什么东西在走过来。不 是人,是一个极小的东西,踩着嫩草和枯枝,一跳一跳地过来。杨无恭慢慢伸出 手,握住放在旁边的铁矛;姬蕙往杨无恭身上靠了靠,抓住他的衣襟。 篝火昏黄的光幕被撕开一道细细的缝,一个灰黄的小东西跳进来,用它红红 的眼睛,瞪着杨无恭和姬蕙。 杨无恭松了口气,道:“是一只野兔。”姬蕙笑了,怜惜地把它捧在手里, 举到眼前细看。是一只去年才生下的野兔,冬天的厚毛尚未褪尽,捧在手中绒绒 暖暖的。它露出两个大大白白的板牙,东张西望,逗得姬蕙“咯咯”直笑。 但野兔那红宝石一样的眼睛里的神彩在疾速退去,仿佛时间正在它的体内如 狂飙般远逝,那只野兔在衰老,衰老,衰老……它的毛不再光滑柔润,而是干枯、 打结,它的趾爪从脚毛间伸了出来,爪尖弯曲,再缩不回去,它的门牙亦不再洁 白,而是变成难看的黄褐色。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当姬蕙反应过来,惊叫一声, 把野兔抛出去的时候,那只野兔已是死了。它就这样在姬蕙的手里,于瞬息之间, 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杨无恭抱住姬蕙,问道:“怎么了?”姬蕙在他怀里摇着头道:“是师父, 是师父,她来了!”杨无恭抬眼向黑夜里望去,但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 这一夜再睡不着。次日,两人同乘一骑,松着辔,缓缓而行。寂灭既已追上, 他们再逃也是无用,索性走慢些,好早点儿与寂灭做个了断。但却是一日未见寂 灭踪影,天黑时他们歇在土坡顶上,堆了篝火,吃了干粮,相依着坐下,心里都 七上八下。 杨无恭知道以自己现在这几斤蛮力,绝不是寂灭对手,而姬蕙所学,与寂灭 相比,无异于沧海中之一粟,根本不值一提。想到此处,他反倒有些欢喜起来, ——人终究逃不过一个死字,早些迟些,本无多大差别,若是能和自己心爱的人 死在一处,却也算是没白过了这一生。 他就这般忽喜忽忧地想到半夜,又隐隐听得有声音在逼过来,这回却是一阵 阵的“沙沙”声,如潮水一般,起起落落。 杨无恭站起来,使尽目力向黑暗里望去,只影影绰绰看到许多灰白的光影在 跳过来,熙熙攘攘的,小小的光影,仿佛还离篝火很远,却突然间便破开光幕站 在他们脚下。依旧是一只野兔,雪白的板牙,红红的眼睛,略带些惊诧地看着杨 无恭和姬蕙,然后,于瞬息间衰老,倒下,死去;跟着是另一只略大些的,篝火 舔上了它的右腿,立时便升起一股焦糊味,它疯了也似地挣扎,却尚未待它挣出, 便已在火中老去,死去;而后,又是另一只,用乞怜的目光看着姬蕙,似乎在乞 求姬蕙救一救自己……这些野兔便这般一只接一只跳进来,像着了魔一样,篝火 边很快就堆满了野兔的尸体。 杨无恭想起白日里姬蕙对自己说的话,她说寂灭有一种怪异的武功,能让人 于瞬息间老去。这些野兔便是寂灭的信使,告诉他们那武功的可怕。但更可怕的 并不是像野兔那样,老了,死了,而是老而不死,她让你老到痴了,呆了,瘫了, 却不让你死,而是让你生,让你无穷无尽地活下去。 杨无恭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可怕的武功,姬蕙说她原本也不信,可是如今她 信了,当那只野兔在她手里于瞬息间老去,她便信了,她能感觉到那只野兔的惊 恐与绝望。 现在杨无恭才知道步赖和烛龙莽布为什么称寂灭为“魔鬼”,不,她比魔鬼 更可怕,杨无恭看着脚下层层叠叠堆起的野兔的尸身,心中想道,这女人一定有 无数种让人痛苦地死去的方法,不,最可怕的,是痛苦,而不死。 黎明来临时,篝火四周已堆满了野兔的尸体,偶尔有一只尚未断气,把腿脚 颤栗着伸向天空,蹬着,蹬着,终于也静止了。 随着太阳升起的,还有白色的蛰气。杨无恭在草原上呆得久了,知道这是暴 风雪将来的征兆。他站在坡顶上四处张望,想找一个躲避的地方,只望见北边目 力尽处,似乎有一个小小毡包,便趟开野兔的尸身,从坡上下来,与姬蕙一起纵 马向那毡包驰去。 只跑出数里远,胯下马儿忽然前足立起,颤声长嘶,险些把杨无恭和姬蕙攧 下来。两人睁目一看,正是寂灭,站在前方数十丈处,身着缁衣,头戴尼帽,目 光如死人般阴沉,若非脸上还隐有一丝血色,杨无恭真要以为这个站在自己和姬 蕙面前的尼姑,本就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犹为可怖的,是由她身上升起的那一团团阴冷之气。“杨郎!”姬蕙靠在杨 无恭肩上,眼里全是惧意,她觉得身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迅疾飘逝。 “你看!”姬蕙指了指寂灭脚下,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愈来愈空,恨不得躺下 歇一歇才好。杨无恭顺着姬蕙的指尖看去,只见到寂灭脚下的嫩草在迅速枯萎, 那死亡的枯黄色,一圈一圈波浪般荡过来,向杨无恭和姬蕙逼近。 “不!”杨无恭扶姬蕙坐下,他不知如何是好,难道便这么看着姬蕙老去, 花媚玉颜瞬息间变成鸡皮鹤发?这是何等的残酷! 他想只有自己的身子能阻住寂灭的阴气沾染到姬蕙,便拼尽全力绕起圈子来, 他只想着快点绕啊,绕啊,把自己绕成一座山,一片海,把姬蕙绕成山里的一棵 枫树,海里的一方小岛,没有人能伤害到她,那怕只是小小的一个指头的伤害, 也绝不能加在她的身上。 马儿颤栗着,想逃走,却逃不走,它们倒在地上,皮肤松驰,起皱,鬃毛脱 落,瞳仁睁大,在绝望与惊怖中死去。 杨无恭仍是绕啊,绕啊,他四周的草都枯萎了,甚至连藏在草里的小虫子, 还有居住在土里的鼠类,也都无声无息地老去,死去,可他仍在绕啊,绕啊,终 于在姬蕙身下绕出一小片青青的草,他看到姬蕙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就欢喜起来, 绕得愈发快了。 可他跟着就看到寂灭老鸹一样地飞过来,缁衣在渐起的风里猎猎作响,她一 掌拍过来,杨无恭不敢躲,他怕一躲那阴气就循隙而入,他把手中的铁矛向寂灭 刺去,寂灭一闪,拍在了杨无恭肩上。 杨无恭再不是原来的杨无恭了,阴森森的凉意透过肩胛,蛇一样在他的身子 里穿行,但他强自撑住,一边绕圈,一边疯狂地挥起铁矛。 寂灭看他铁矛舞得急,一时间倒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看着,但只要杨无恭稍 有疏漏,她便跃过去,在杨无恭身上拍下一掌,她不信杨无恭能无休无止地撑下 去。 风愈来愈大,卷起地上枯干的草叶,一蓬一蓬的,在草原上忽疾忽缓地飘飞。 暗红的云布满天空,低低的,沉沉地,压在草原上,几只灰色的突厥雀被这怪异 的景象吓坏了,从草窝里飞出来,在狂风中漫无目的地飘来荡去。 寂灭似乎也被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雪所震慑,她不再等待杨无恭慢下来,而是 飞身上前,双掌如车轮般翻飞,向杨无恭打去。如果杨无恭此刻能看一看寂灭的 眼睛,便会惊讶地发现,那目光中竟然藏着一丝飘乎不定的惧意。但杨无恭已不 可能张眼去看什么别的物事了,他拼了命把铁矛挥舞起来,拼了命去忍住身子里 那深入骨髓的冷,终于他狂啸了,像一头落了单,被一群狮子攻击的野象,那声 音里充满愤怒和绝望。 风停了一小会儿,不知何时雪花飘下来,一落在地上,便化成了水,有些甚 至尚未落地,便已在人的头顶上化成雨,飘洒下来。 仿佛有一种悠长的声音在草原上响起,“嘘——嘘——嘘——”,风不再吹, 草不再飘,突厥雀也停止了飞翔。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遮蔽了天与地。 杨无恭突然觉得四周缺了些什么,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可他不敢停下来, 他仍是绕啊,绕啊,似乎想这样直绕到死。雪水把他的全身都打湿了,可是姬蕙 身上却是一点水迹也无。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绕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绕 多久,终于他再也撑不住了,他累极了,两条腿像是已经断掉,不在自己身上了 一般,他抬眼四下张望,惊讶地发现寂灭已不见了踪影,他一软,倒在了姬蕙身 上,“阿蕙,阿蕙……”,他觉得姬蕙身上暖暖的,像烧着一炉火。 可姬蕙却觉得杨无恭的身子是一块冰。当她从昏乱中醒来,口里呼着“杨郎! 杨郎”,张开手四下里摸索的时候,她觉得杨无恭的身子是一块冰,她的手指甫 一碰到杨无恭,便像被烫着一样缩了回来,可很快姬蕙便知道这是她的杨郎了, 她拼命把杨无恭抱起,凭着记忆向那毡包走去。但只走出数十丈她便走不动了, 只好把杨无恭放在地上,拖着走,可即便是拖着,也是这样的沉,她一边哭,一 边向前挣着,没力了,她就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爬着向前挪,她幻想着毡包里有 一堆旺旺的火,一碗热热的奶茶,那她的杨郎就能暖和过来,睁开眼,坐起来, 把自己搂在怀里,拿着那个象牙梳子,替自己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地梳头。 渐渐近了,那个毡包。姬蕙叫道:“有人么?有人么?”可是没人出来,那 青色的毡包被雨雪裹着,仿佛亿万年前就已没人在里边住了一般。姬蕙聚起最后 一点气力,拖着杨无恭向那毡包爬去,她抬起手,去拍那毡包的门,但她拍到的 并不是软软的兽皮,而是石头,冷冷的石头,她茫然地抬头望去,看见毡包顶上 插着生了锈的长刀和三齿叉,还有绑着细布条的树枝,她知道了,这不是毡包, 这是突厥人祭祀天神的祭台。 她绝望地抱住杨无恭,他好冷啊,她觉得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姬蕙觉 得杨无恭很快就要死了,她哑声地哭着,不明白自己的幸福为何总是如此短暂。 “嚓嚓嚓……”,是什么在响?姬蕙一点一点抬起头,看见一匹马从白茫茫 的雨雪里显现出来,光光的马背上坐着一个突厥小孩,黑黑的小脸上有两块微红 的冻斑。 那男孩叫乌力,只有十岁,他是出来寻找他失散的马儿的,这春天的第一场 暴风雪刮散了他的马群。他和奶奶居住在距祭台一百里远的一处毡包里,那毡包 里有旺旺的火,热热的奶茶。乌力把杨无恭湿湿的长袍脱去,全身涂满油脂,在 火边烤。乌力的奶奶用沙哑的嗓子,拖长声音,祈祷火神救一救这垂死的人: “火之女王哟,乌托母亲哟!你是杭爱山和不儿哈图山头的榆树所生,你自开天 辟地时出生,你从爱垠母亲的足迹出生,乌托母亲哟,你父是铁,你母是燧石, 你祖先是榆树……”杨无恭活了过来,但仍很虚弱。他的身上布满寂灭的掌印, 掌印里的皮肤都起了皱,还爬着许多褐色斑点,就像老人的皮肤一样。乌力去很 远的地方挖来一种黑色的泥,捞成浆,敷在杨无恭身上。几天以后,那些衰老的 皮都蜕去了,新的皮肤开始生长。半个月以后,杨无恭已能坐起,用简单的突厥 话感谢乌力,和他的奶奶了。 杨无恭坐起来的第二天,乌力说要去看看黄河,问姬蕙去不去?姬蕙想了想, 便答应了。 次日,二人起了个大早,一人一匹马,想南行去。乌力带了两把尖嘴锄,姬 蕙虽是好奇,但乌力既然不说,她却也不好问。原来乌力年纪虽小,为人却非常 老成,轻易并不说话。此刻,他骑着马,领着姬蕙向南行,手上却颠来倒去地玩 着一根羊拐骨。 走了约有两个时辰,远远已望见黄河。若不是姬蕙心里已有准备,乍一见到 此刻黄河的水势,非吓一跳不可。只见黄色的河水淼淼漫漫向北而去,如同一大 块一大块的黄铜,那河面上又还浮着无数冰块,小者如鼓,大可及屋,相互碰撞 着,追逐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震人心魄。 乌力与姬蕙沿着黄河西岸向北行了十几里,便看见一堵冰坝,横贯河面。上 游来的冰块前仆后继地冲到坝上,令那冰坝愈来愈高,愈来愈厚,而河水也越蓄 越高,看这水势,若不将冰坝捣毁,河水很快就要漫过堤岸,淹没附近的草原。 乌力和姬蕙一人一把尖嘴锄,小心翼翼地上了冰坝。到了此刻,便是乌力不 说,姬蕙也知道他必是想用尖嘴锄在坝上凿开一个口子,好放河水过去。但那冰 坝早已堆了有十几丈高,数十丈厚,已非人力所能凿开。乌力摇了摇头,和姬蕙 一起从坝上下来,打马而回。乌力道:“今夜就要离开,北边还有一个牧场。” 姬蕙一边策马,一边回头看那河水,心想乌力必是为了救杨无恭,才错过了 挖开冰坝的时机。 一回到毡包,乌力就套上篷车,又在车里垫了几块软软的羊皮,把杨无恭搬 上去躺下。接着又拆开毡包,归拢羊群,收拾箱笼……事情虽多,乌力却是做得 有条不紊。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出发了。杨无恭和奶奶坐在篷车里,姬蕙和乌 力骑马,驱赶着羊群和马群,向西行去。 他们一刻也不停留,肚饿时就在马上随便吃些干粮充饥。那晚却是月朗风清, 大约是三更时分,他们已向西走出了近百里,上了一座高岗。 便是这时,好像有一声闷雷,从东南方远远地滚过来,雷声过去之后不久, 就见到一条灰白银线,出现在天际。 乌力策马停住,立在高岗上,返身而望。姬蕙也停下来,她从未见过如此壮 观之景象,一阵阵热血由她的丹田里直往上涌,她回头去寻杨无恭,见他正倚着 篷车,向东凝神而望,姬蕙跳下马,上了篷车,钻进杨无恭怀里。 那水线愈来愈近,白色的浪头翻溅,涌动,闪着银光。渐渐看到前面又还奔 跑着许多兽类,但跑得再快,也终究要被那洪水吞噬。马儿烦躁地乱挣着,羊群 也“咩咩”叫着,想逃到别处去,乌力甩了一下响鞭,牲畜们像吃了定心丸一般, 静了下来。洪水终于涌到了高岗下,激起数丈高的巨浪。一头乌黑的野牦牛被浪 头卷起,重重地摔在岗上,它挣扎着想从水里站起,但立即又被回潮卷了去,在 洪水里扑着,转眼沉没。 姬蕙不敢再看,把脸藏进杨无恭怀里,直到滔声渐息,才把脸探出来,下面 已是一片汪洋。 他们折向北行。 乌力有极好的眼力。有时姬蕙看到他傻傻地张开嘴,望着远方,一个时辰又 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忽而笑一笑,忽而又自言自语。姬蕙终于忍不住,问他在 看什么?他说,他在看一只鹰猎捕一只野兔,又或是几匹狼同时扑到一头野驴的 背上,或者,是一只蓝色的蝴蝶在野花里孤独地飞,要不然,就是两只火狐在嫩 绿的草原上相互追逐…… 姬蕙羡慕极了。在常人看来,草原只有无边无际的草,清爽的风和明亮的阳 光,偶尔看到一匹狼或一只狐狸窜过,都要惊诧万分,而在乌力的眼中,草原充 满了生命,而且是活的,自自然然的生命。 他可以看到突厥雀怎样育雏,大雁怎样从草甸子上起飞,看到野马群安安静 静地吃草,看到野猫迈着轻悄的脚步,在黄昏的光里,向一只云雀靠近…… 这就是乌力,他好像天生的便是属于草原的,不,他和草原本是一体,或者 不如说,他便是草原。 他们一直向北行,十数日之后,来到一道小河边。小河正在解冻,蓝色的河 水冷得刺骨。乌力却把自己脱得精光,跃入水中。他游了很久,一忽儿潜入水中, 一忽儿又像野鸭一样扑起水花,有一回他在水里潜了许久,连姬蕙都有些担心他 是不是出事了,他却突然在好远的地方冒出头来,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原 来他在嚼一条狗鱼,那条狗鱼的尾还在他的嘴角边翻来翻去。 好吃么?姬蕙问他。他说,很甜,还问姬蕙要不要,他去捉一条来。姬蕙摇 了摇头,姬蕙不要。 他们沿着河岸向上游走,五日之后,来到了乌力所说的夏季牧场。 杨无恭与姬蕙的毡包距乌力的毡包有七、八里远近。乌力的毡包在小河的上 游,杨无恭与姬蕙的毡包在小河的下游,在晴天里,姬蕙站在自己的毡包外,可 以看到乌力的毡包像一块干马粪,飘在草尖上,像要飞起来。 每天清晨,杨无恭像一个真正的突厥人一样骑在马上,挥着鞭子,驱赶着羊 群到河滩去吃草。杨无恭走后,姬蕙把车轭套上牛颈,去河边打水。在她汲水的 时候,可以远远地看到杨无恭歪骑在马上,前边走着他们那二十只雪白的羊,但 更多的时候,她只看到乳白的震雾在草原上升腾,鱼儿从蓝宝石一样的河面跃起, 打破清晨的宁静,要不就是一大群鹿,低下它们健硕的颈项,在河边饮水。 有的夜晚,杨无恭与姬蕙会到乌力的毡包去,喝奶茶,听乌力的奶奶讲突厥 的古老传说。 那些夜晚总是那样宁静,晚风吹过草原,送来一圈圈次第扩展的草浪,就像 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正一次又一次地,在茂盛的草滩上缓缓拂过。 奶奶说,突厥人的祖先,本是在大海之西,很久很久以前,发生了一场大战, 突厥人被凶残的敌人杀光了,只剩下一个婴儿,他是那么可爱,连敌人也不舍得 杀他。他们砍去了婴儿的手和脚,把他扔在大泽里,以为他会自己死去。可是, 有一匹牝狼来喂养他,等他长大了,还和他做了夫妻。敌人听说婴儿长大了,怕 他报仇,便又派了人来杀他和狼。长大的婴儿被杀死了,但天神救了已有身孕的 牝狼,把它送到了大海东岸的一个岩洞里。牝狼在岩洞里生下了十个儿子,这十 个儿子后来都出了岩洞,各自去寻活路,他们有的成了厌哒人的祖先,有的成了 铁勒人的祖先,有的成了回鹘人的祖先……最小的那个儿子,最勇武,也最漂亮, 他给自己取名叫阿史那,他成了突厥人的祖先。 又是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那时突厥人被柔然人欺压。柔然人逼突厥人为他们 锻造铁器,还轻蔑地称突厥人为“锻奴”。但是那时突厥人里出了个伟大的英雄 叫土门,突厥人奉他为可汗。柔然人的公主温兰与土门可汗相爱了,可是公主怎 么能嫁给奴隶呢?正在他们忧愁的时候,铁勒人来攻打柔然,英勇的土门可汗率 领突厥人,打败了铁勒人的进攻。土门可汗立下了大功,他想,这回温兰可以嫁 给我了,所有突厥人也都这么想,这回柔然公主要成为突厥人的可敦了。于是土 门可汗向柔然的可汗阿那瑰说,请他把他美丽的公主嫁给自己。可是傲慢而又愚 蠢的阿那瑰生气了,他说,自己的女儿绝不能嫁给一个奴隶!土门可汗更生气, 他率领突厥人打败了阿那瑰,打败了铁勒,打败了波斯,打败了室韦和契丹,所 有的草原都在土门可汗的统治之下,他建立起了一个大得没边的突厥汗国,他是 突厥人最伟大的王。 说到这里,姬蕙忽然问道:“土门可汗最后有没有跟温兰成婚?”奶奶不做 声了,在传说里没有提到这一节,但所有美丽的突厥女人,在第一次听到这个传 说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问道:“土门可汗最后有没有跟温兰成婚?” 奶奶年轻时也曾这么问过她的奶奶,可是便是她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也不 会知道,土门可汗究竟有没有跟柔然的公主温兰成婚。 有一回,杨无恭与姬蕙到乌力的毡包去,那是夜晚,可毡包里却没有火。乌 力守在毡包外,不让杨无恭和姬蕙进去。“等一等,”乌力说,“奶奶在做祷告!” 杨无恭和姬蕙听到毡包里传出“咚咚”的鼓声,奶奶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咿咿 呀呀”的吟唱声,那吟唱声神秘、黑暗,有些湿润,有些悲伤,与以前向天神祈 祷时的吟唱声颇不相同。 乌力道:“奶奶在向乌麦女神祈祷!”在萨蛮教中,乌麦女神总是化成一只 绿色的小鸟降临人间,她为年轻的女人带来身孕,为伤心绝望的妈妈带来快乐, ——她救活她们病重的孩子,找回他们迷失在草原里的灵魂。 奶奶是在为杨无恭和姬蕙求子呢!她总是奇怪地问姬蕙,为什么她和杨无恭 在一起住了那么久,却总是没有身孕,姬蕙能说什么呢?她笑笑,用别的话搪塞 老奶奶,可如今,奶奶自己祈祷上了,可即便是神通广大的乌麦女神,就能为姬 蕙带来孩子了么? 这件事很快便过去了,仿佛小河上的一道涟漪,荡过之后,河面依旧是蓝宝 石一样的平滑如镜。 贞观三年,是突厥历里的牛年,秋天里的一个清晨,姬蕙到小河边去打水, 回来的时候,牛车晃了一下,她摔了下来,索性便躺在了草上,让牛自己“吱吱 嘎嘎”地拉水回去。 草已有些枯黄,夏天里那些高高的草——像巨人的长发——现在已没有了, 乌力和杨无恭正计划要迁移到冬季牧场去。但姬蕙有些慵懒,不知为什么,她觉 得他们这回是迁移不了了。她平躺在草上,看着早晨的天空,似乎要睡去。但一 只五彩的大雁飞过来,落在了姬蕙身边,“嘎嘎”地叫着什么,飞走了;之后, 又来了一只五彩的鹿,它低下头,用它黑而嫩的唇去碰触姬蕙的面颊,姬蕙抬手 摸了摸它枝桠交错的角,它一惊,跑走了。姬蕙歪一歪头,望见牛停在了毡包外, 正等着姬蕙回去,卸下车上的水。姬蕙没有起身,因为又有一只白色的狐狸跑来, 绕着她转圈,它蓬松的尾巴时不时扫过姬蕙的脸。我一定是在做梦,姬蕙想道。 狐狸走了之后,静了好长一段时间,草原似乎在等着什么。就在姬蕙打算要站起 来的时候,飞来了一只绿色的小鸟,一只平平常常的绿色小鸟,姬蕙可以听到它 扑打翅膀的声音,还可以嗅到那种鸟类特有的腥气,——那腥气仿佛是由草的味 道、鱼的味道、小虫子的味道、羽毛的味道、水的味道和森林的味道混合而成。 那只绿色小鸟憩在姬蕙的小腹上,姬蕙弯腰坐起,看见小鸟明黄的喙里叼着一粒 绿色的草籽,忽明忽暗的绿色,和草原的色彩一样。小鸟把种子搁在姬蕙的小腹 上,草籽像被吸进去的一般,慢慢陷入了小腹中。姬蕙一惊,小鸟扑楞楞飞走了。 姬蕙是被那匹马惊醒的,它正泼开四蹄越过小河。蓝色的河水被它踢出一道 长长的白迹,浪花在它身周溅起,闪着五彩的光芒。马上的人没穿上衣,露出一 身铁一样乌黑的肌肉,他没抓缰绳,他用两脚控制马奔驰的速度和方向,他左手 擎着一把金箭,右手高高举着一面白旄金边狼头纛,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突 厥!突厥!突厥!……” 马从姬蕙身边风驰电掣般驰过,黄色的汗沫落在了姬蕙脚下,她听到马发出 的沉重的呼哧声,她看到马大汗淋漓的身子,闪着钢铁的光泽。 战争爆发了。十五万唐军统由兵部尚书李靖节度,分五路向草原进攻。 次年正月,李靖于定襄道恶阳岭大败颉利可汗,颉利率领余下的几万骑兵逃 到阴山之北,于一处叫铁山的地方驻牙,并遣使者执失思力到长安去谢罪。 战争伊始,乌力、杨无恭和姬蕙便拔起毡包,坐上篷车,向北方草原进发以 躲避战乱。两天之后,他们在金草如潮的草原上遇到了一队突厥人,他们同样是 向北逃以躲避战乱的。乌力用一声长长的略显稚嫩的呼喊来召唤他们,那队突厥 人里也立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喊,——那声呼喊如同狼嗥,粗犷而奔放。 乌力决定和他们一起走。他们有几十个人,多是老弱妇孺,——年轻的男人 都去打仗了,只有一个叫木杆的三十来岁的男人,因为以前打仗时一条大腿被汉 人的长枪刺穿过,而与他们同行。 木杆自然便作了这队人的首领。他骑在马上,看着杨无恭,道:“你是汉人。” 杨无恭点点头,木杆也点点头,便拔转马头,走过一边去了。这是木杆惟一一次 与杨无恭说话,后来他们虽然经常在一起,打猎、查探、烤肉、饮马,但却再也 没有说过一句话。 杨无恭并不因木杆一眼便认出自己是汉人而诧异,突厥人仅凭一个人骑马的 姿势,便可以分辨出他究竟是突厥人、铁勒人、波斯人、吐蕃人还是汉人。 木杆让乌力把他们带来的食物都缴上来,由他来保管和分配。因为不知道要 逃多久,而且还要为越冬作准备,所以这种办法是必要的。 除了一条老狗,木杆身边没有别人。那条狗少说也活了十五年了,老得牙都 软了,咬人都不疼。木杆叫它阿尔麻,“阿尔麻”在突厥语里,意为苹果。 草原上没有苹果,“阿尔麻”这个词是从西域过来的,杨无恭知道西域有个 城叫阿尔麻城,城里种满了苹果。他想:或许木杆以前打仗到过阿尔麻城,或许 这条狗就是他在阿尔麻城得到的,或许木杆爱上了阿尔麻城的一个脸蛋红得像苹 果一样的女人……但是他永远也不会拿这些问题去问木杆,男人有男人的交往方 式。 他们的目的地是翁金河西岸的一处牧场,但是在走了七、八日之后,他们就 遇上了唐军的斥候。在晴朗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那个小黑点非常的显眼。木杆 低声地对乌力说了一句什么,便拍马向那个小黑点冲去。阿尔麻蹲坐在地,用一 双浑浊的老眼看着离去的木杆,直到大队走出了好远,它才垂头丧气地追上来。 半日之后,木杆牵着一匹鞍鞯齐备的战马回来了,马肚带上还挂着一颗人头。 但是两日之后,他们遇上了更多的斥候,——足有十五个,而且地势非常的 不利,那些斥候是突然在大队左边的山坡上出现的,显然他们对发现突厥人也很 意外。木杆并未下令队伍停下,反倒叫大队里的几个少女都到前面去,他自己则 与乌力隐在少女身后。唐军看到有年轻女子,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骑 黑马的斥候抢先从坡上冲了下来。杨无恭看到木杆在马上张弓搭箭,——他的弓 比别人的大了一半,箭亦稍长。那个斥候已经冲到距队首的少女不足五丈了,木 杆的箭才“嗖”地射出。那箭从突厥少女的头顶上掠过,尖利地呼啸着,“哧” 地穿过那个斥候的咽喉,又飞出了十几丈远,才插入草地,只留一个箭尾,在草 叶间颤动。那个斥候被这一箭之力射得脱开马镫,向后直飞了出去;而那匹黑色 马更是被射得摔了个前滚翻,它的庞大躯体连着它的旗帜一般的鬃毛,如同一个 巨大的车轮,摔在那几个突厥少女的眼前。 其他的斥候已下到了半山坡上,见此情景,都勒马立住。木杆并不收手,又 是一箭射出,立时便又有一个斥候翻下马来。便有一个胆小的斥候先拔转马头向 后逃去,别的十几个也都吓得丢了魂,拍马便逃。木杆嘴里轻轻咒骂着什么,一 箭一箭地朝着那些背身而逃的斥候射去,一箭射出,便有一人摔下马来,片刻之 间,山坡上只余十几匹空马,惟有一个斥候跑得快,已是越过了山坡,瞧不见踪 影了。木杆骂了一声,正待拍马去追,却见杨无恭已从马上跃下,手里握着长矛, 闪电般追了上去。 突厥人都知道绝不能放任何一个斥候逃走,否则大队唐军到来,绝非木杆一 人可敌。木杆让少女们到队首去,亦是为了引唐军斥候靠近,以尽数歼之。 片刻之后,杨无恭回来了,带回的却不是那个斥候的人头,而是连人带马都 捉了回来。——他毕竟是书生,临到最后要下手时,竟是心软了,暗想只要不让 他逃走便罢,又何必非杀了不可。 木杆冷冷地看着杨无恭,忽地跳下马来,一跛一拐走到杨无恭跟前,将那被 绑得死死的斥候扯过一边。突厥人都默不作声地往前走,连头也不回,只杨无恭 和姬蕙在后边立住,看木杆要干嘛。乌力退回来,拉了拉姬蕙的袖子,姬蕙跟着 也扯了扯杨无恭。杨无恭摇摇头,上马随姬蕙走了。 阿尔麻摇着尾,绕着木杆转了一圈,也向大队跑去。 那斥候本以为能留下条命,没想到看这情形,木杆竟是要劈了自己,忍不住 杀猪一样地叫起“饶命”来。木杆看大队走远了,才缓缓拔出腰间马刀,叉腿而 立,“唰”地向跪在地上的斥候劈去。刀锋从斥候的左肩劈入,从右胁劈出。 斥候的尖利喊声亦同时被砍断了,他的身体奇妙地在地上立了一小会儿,才 向旁边一歪,倒下摔成血淋淋的两片。 他们在翁金河的一处河湾找到了越冬的地方,河底的地热使草原上的草即使 是在秋天也是碧绿的。 阿尔麻愈来愈老,常常搂着一块骨头左啃右啃也啃不到肉。它已经跑不动了, 甚至连走路都很费力,只能每天趴在木杆的毡包外晒太阳。就要入冬的时候,阿 尔麻好像看见一只蝴蝶在草原上飞舞,它走出毡包好远去追,但它老追不上,最 后它没力了,只好趴在地上喘气,但它趴下了,就再没站起来。木杆找到它的时 候,它已经死了。木杆打马回去,让这只陪了自己十六年的老狗静静地趴在草原 上,没去动它。几天之后,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覆盖了阿尔麻的身体, 也覆盖了草原。 不知为什么,有一天,姬蕙突然说自己想去陪一陪乌力的奶奶,后来她就一 直在乌力的毡包里和奶奶一起睡,杨无恭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并不在意,只是奶 奶却是很兴奋的样子,每次见到杨无恭和姬蕙,眼里都像是在闪着光。 贞观四年(公元630 年)二月,太宗遣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持节至铁山, 安抚颉利。颉利以为和局已定,不再防备唐军,李靖却以万骑,携二十日粮,由 白道越阴山,突袭颉利牙帐。唐军于大雾中向颉利牙帐逼近,近至七里,才被颉 利发现。颉利仓皇迎敌,阵势未成,李靖已至。颉利大败,只与可敦义成公主逃 出,向西北而去。 虽然已是冰天雪地,但木杆仍是领着大伙儿拔起毡包,继续向北以逃避汉人 的军队。 杨无恭难得见到姬蕙一面,她总是呆在乌力的篷车里,而为了填饱肚子,— —自己的、姬蕙的,还有别的突厥人的,杨无恭又不得不拼了命去打猎。 他们的羊群早在翁金河畔时便没有了,只姬蕙仍养着一只羊羔,杨无恭在篷 车里见过那只羊羔,雪白的毛,大大的眼睛,纯洁得像一棵春天的明勒根草。 为了追踪野牦牛、野驴或鹿,木杆、杨无恭、乌力和其他的几个突厥男孩, 往往要在冰天雪地里走出很远。杨无恭向突厥人展示了他的神力与迅捷,他可以 只用一只手便把一头野牦牛扳倒在地,可以不依靠骏马,不依靠箭,便追上如风 般飞驰的鹿。即便是木杆也不得不佩服杨无恭,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目光 说明了一切。 走了近一个月之后,他们幸运地在一天里猎到了两头野牦牛。杨无恭把分到 的野牦牛肉拿去给姬蕙。篷车里堆满了给马和牛吃的干草,只在角落留出一小块 空处。奶奶不知到哪儿去了,姬蕙独自坐在那儿,身上盖着一张油腻的毯子。她 看到杨无恭进来,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 杨无恭像往常那样,想靠着姬蕙坐下。可姬蕙往旁边缩了缩。杨无恭看了姬 蕙一眼,她的眼睛望着别处,嘴紧抿着。 杨无恭第一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把自己和姬蕙隔开了。 六 有时杨无恭会以为那些鹿,那些野牦牛并不存在,它们其实是乌力的言语所 虚构。每当乌力说“那儿有一群鹿”的时候,杨无恭和木杆所看到的,却只是一 片白茫茫的冰雪。他们追出了十几里,二十几里,却仍是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可 乌力却会说:“那头雄鹿有很美的角!”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走,慢慢向猎物靠近。 突然天地间跃出一个小黑点,若有若无,他们继续走,在鹿群惊觉之前,木杆的 箭会射穿其中一头鹿的颈项,然后杨无恭跑去把它背回来。 乌力和其他的突厥男孩会把鹿剥皮、切块,分给大家。 他们不断地向北、向北,天地间仿佛再没有旁的人,只有这支小小的队伍, 在冰雪里踽踽前行。 杨无恭发现姬蕙在小心翼翼地躲避自己,不单是姬蕙,所有的突厥人,都仿 佛是和自己隔了一层,似乎他们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一个极大的喜悦,却不敢 让自己知道。 有一天,乌力看到一个怪异的景象,他看到一个人在冰雪上疯狂地奔跑。他 们散开来,缓缓向那人靠近。突然杨无恭就看到了那个小黑点,不是静止不动, 而是倏乎而来,倏乎而去。乌力道:“是一个疯女人。”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 那个疯女人似乎也看到了他们,她停下了,然后直冲了过来。杨无恭渐渐看清了, 这女人有四五十岁,穿着破烂的袍子,她倏乎冲到杨无恭马前,十指箕张向杨无 恭抓来,嘴里呼道:“还我男人!” 杨无恭吓了一跳,一闪,终究还是被那女人的小指在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那 女人抓不到杨无恭,竟又和身扑上。杨无恭骑在马上,闪避不便,被她扑了个正 着。那女人双手死死抓住杨无恭肩膀,两脚攀在杨无恭腰上,嘴中呼着:“还我 男人!”张口便向杨无恭的左耳咬去。杨无恭大惊,使劲一推,把她推下马去。 那女人摔倒在雪地里,嘴里犹自呼着:“还我男人!” 杨无恭却忽地认出,这女人乃是颉利的可敦义成公主,她原本白白胖胖,雍 容可亲,如今却是又黑又瘦,如癫如狂。 杨无恭问道:“公主,你不认得我么?”义成公主呆呆地看着杨无恭,似乎 想起了什么。杨无恭又道:“颉利可汗呢?”义成公主终于清醒过来,她坐在地 上,“哇哇”地哭起来,边哭边说着她与颉利的事。原来李世民令她把颉利杀了, 好另立突利做全突厥的可汗,义成公主却再不愿听命,反倒在李靖突袭颉利牙帐 时,护着颉利从乱军从逃出。李世民派了人马四处追踪颉利和义成公主,终究是 荀老夫子和朱喜追上了,两人联手,打败了义成公主,将颉利抢去。他们二人知 道义成公主是寂灭的徒弟,却也不敢杀她,只把她丢在雪野里乱跑。 义成公主说完这番话,向南一指,便仰面倒在雪地上死去。她本就已心力交 瘁,只凭着一口气在雪野上奔跑,盼着能寻到颉利,将他救回,如今既已遇到杨 无恭,那口气再撑不下去,自然便死了。 杨无恭看她死去,也是黯然。依姬蕙所说,她这个师姐一生听命于人,杀了 好几个突厥可汗,到最后,也不知为何,竟是情愿为了颉利,拼却自己的性命。 杨无恭跃下马来,手里抓着铁矛,放开脚步去追荀老夫子和朱喜。他直向南 去,使尽全力去跑,踢出一道长长的雪雾。 与突厥人呆久了,有时他会以为自己其实本是突厥人。或许他的身体里本就 流着突厥人的血,或许许久许久以前,他的祖宗也是锦袍编发,逐水草而居,热 衷于掠夺与残杀。 半日之后,他追上了,荀老夫子正与朱喜缓缓向南行去,那十几个红帽乌衣 的长随,照例是鸣鼙响角,鼓噪着跟在后面。荀老夫子与朱喜惊愕地看着杨无恭, 他们以为狂奔而来的是一支突厥骑兵,没想到雪雾散去,显现出来的,却是一个 普普通通的着突厥袍子的男人。 杨无恭放缓脚步,穿过那些惊得目瞪口呆的长随,走到荀老夫子马前,道: “把颉利留下!” 荀老夫子虽然心惊,却也不愿示弱,他壮起胆子,“哈哈”笑了两声,道: “无知小辈,你可知道老夫是谁么?”杨无恭冷冷道:“你是谁?”荀老夫子道: “老夫乃大唐正五品食人校尉、垂仁堂管制、制天院院主荀二。”说罢,他看着 杨无恭,以为杨无恭会立时跪在地上,向自己赔罪求饶。没想到杨无恭也是“哈 哈”大笑,道:“荀老夫子可知我又是谁么?”荀老夫子捋捋胡子道:“你这样 的无名小辈,老夫如何识得。”杨无恭脱下帽子,缓缓解开发髻,露出头上肉角, 张眼瞪着荀老夫子道:“我便是那日大闹制天院的恶鬼杨俟食,今日与荀老夫子 重逢,果然是三生有幸。”荀老夫子看着他,脸色渐渐转绿,正待回头去寻朱喜, 却已听得身后朱喜叫道:“荀老夫子,你先挡一阵,待我将颉利送至李大人处, 再来助你。”荀老夫子回头一看,只见朱喜正头也不回地鞭马而去,那马上除了 朱喜自己,自然少不了已被绑得如棕子般的颉利,他又转头去寻他的长随,却只 见满地的鼙鼓牛角,那些长随,早已落荒而逃。 荀老夫子暗暗叫了声“苦也”,有心抵挡一阵,说几句硬话,却只觉浑身冰 冷,大腿发颤,索性一拔马头,也跟在朱喜身后狂奔而去。杨无恭冷笑一声,把 手中铁矛向荀老夫子砸去。他这一路上日日都在射猎,铁矛砸出之后,准头还是 有的,只是他不耐烦学别人那样一招一式,出手十分随意,铁矛飞出后,却是如 风车般在空中一路乱翻过去。他的铁矛本就极重,那些野兽,即便只是被矛尾扫 中,也要筋断骨折。荀老夫子听得身后风声呼呼,急忙拔剑去挡,却如何挡得住, 手中制天剑一碰到铁矛,立时碎成数段,他自己也被砸得飞出好远,摔在地上, 一命呜呼。他胯下那匹马,腰背亦被砸断,奔出几步后,软软倒下,嘶鸣不止。 杨无恭如飞跑过,口中大喝:“留下人来!”那朱喜听到这声大喝,一个激灵, 忍不住便想把颉利扔下,那马儿也收住脚步。朱喜忽地清醒过来,挥着马鞭,拼 了命去抽那马,那马儿却不再听他的话,掉转头来,向杨无恭跑去。朱喜在马上 手忙脚乱,口中咒骂不止,却无济于事。那马一溜烟跑到杨无恭跟前,低下头来, 和杨无恭亲热,——原来却是制天院里那匹青色马,杨无恭走后,朱喜爱它威武 漂亮,费十个人畜,把它从荀老夫子手里换了来,没想到今日却是被它坏了大事。 朱喜却是机灵,知道这回绝跑不脱,不待杨无恭吩咐,先把颉利从马上抱下 来,解开绳索,扶他坐好,自己“扑通”跪下,爬到杨无恭跟前,哭哭啼啼道: “小的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待哺的婴儿,杀我一人,便如杀了三人一般,我那 娇妻,又长得美艳如花,我一死,她必是要改嫁,这世上从此又少了一个贞节女 子,多了一个淫荡妇人……” 杨无恭看他痛心疾首,痛哭流涕,忍不住便起了许多鸡皮疙瘩在身上。他一 脚把朱喜踢飞,把颉利抱上马坐好,拾起铁矛,牵马便走,竟是再不愿回头多看 朱喜一眼。 朱喜却不敢站起,只是跪在地上,对着杨无恭远去的背影,磕头不已。 木杆和其他突厥人一起,在雪野里等杨无恭回来。 他们站在雪里的样子就像石头,像石头一样的沉默,也像石头一样的坚韧。 他们让颉利睡在最大的一辆篷车里,颉利非常虚弱,发烧,说胡话,但偶尔睁开 眼睛,那锐利的目光,仍不失草原霸主的威严。 杨无恭吃了些东西,去看姬蕙。天渐渐暗了,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 吱”的响声。一个突厥老汉,眯着老眼,站在自己的篷车后,呆呆看着杨无恭。 几个小孩子追逐着从杨无恭身边跑过。 杨无恭已经好几日未见到姬蕙了。他推开篷车破烂的木门,里面突然爆发出 一声尖叫。在黄昏暗淡的光里,杨无恭看到姬蕙正蜷缩着坐在篷车的角落,她没 盖毯子,也没穿长袍,她惊慌失措地用双手遮掩她隆起的肚子。篷车里散放着几 件婴儿的小衣服,姬蕙伸出一只手,慢慢把那几件衣服划拉到自己身旁,她看着 杨无恭,黑黑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令杨无恭想起那匹牝狼,他在 春天的草原上遇到它时,它的眼里便是闪着这样的惟有怀孕的母兽才有的光。 奶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颤抖着嘴唇,想说些什么, 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杨无恭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自己的嗓子眼里,“是谁的?”他费劲地 问。 姬蕙摇了摇头,又向里缩了缩。 杨无恭扶住篷车,又一次问道:“是谁的?”他说话是如此困难,好像那些 字都是一个一个从嗓子眼里拽出来的一般。 奶奶在旁边“咕噜”着道:“不是谁的。”杨无恭转过来,对着奶奶道: “你说什么?”“是女神的,是乌麦女神赐给的。”奶奶坚定地道。 杨无恭苦笑着抬起头,看到突厥人都围了过来,他们脸色平静,看得出来, 他们对姬蕙的事并不惊讶。“是乌麦女神赐给的,”杨无恭喃喃地道,“原来是 这样!”他推开人群,拖着脚步,走出突厥人宿营的地方,向黑暗里走去。 半夜里,汉人的军队像潮水一样地涌来,包围了突厥人的营盘。姬蕙把红叶 刀藏在怀里,和奶奶一起,走到营盘的空处,那儿已聚了好多突厥人。明晃晃的 火把照着,一个汉人将军,骑着一匹大黑马,正得意洋洋地笑着,姬蕙认得那人 是大同道行军总管张宝相,他身边又还有一人,亦是骑在马上,手摇竹扇,正一 脸谄笑地对张宝相说着什么,却是那食人八圣中的朱喜。 原来朱喜逃得性命后,正在自叹无福,失去这么一个立下大功,升官发财的 好机会,却突然遇上张宝相率领部下五千铁骑,亦是追赶颉利来到此处,朱喜暗 想,凭自己一人之力,是绝不可能打败那恶鬼的了,不如与张宝相联手,将颉利 夺回,这么一来,功劳虽是小些,本来是正五品的官,只怕要变成从六品,却也 比两手空空地回到长安好。 张宝相听说有这样的好机会,立时派出斥候,四处哨探,打听得有一队突厥 人在此,料想颉利必是躲在此处无疑,便乘着夜色,率五千铁骑呼啸而来,把那 几十个逃难的突厥人,围得水泄不通。 张宝相在灵州与突厥人交战多年,颇识得一些突厥话,只听他大声道:“把 颉利交出来,本将军便放尔等一条活路!”突厥人并不作声,都呆呆地站着,便 似未听到张宝相说的话一般。朱喜“嘿嘿”两声,对张宝相道:“张将军,这些 突厥人都是蠢笨如牛,不给他们一点厉害尝尝,只怕不会轻易说出颉利的下落。” 张宝相转头问道:“朱先生有什么好办法么?”朱喜道:“待小人一试。” 他翻身下马,正待举步,却忽然见到一只小羊羔跑出来,在他脚下“咩咩” 地叫着,他弯腰捏住羊羔颈项,直着手臂把羊羔提起,厌恶地看了一眼,一用力, 生生把羊羔捏死了。他把羊羔甩在地上,右手湘妃竹扇合拢,有一下没一下敲着 左手掌心,绕着突厥人走了两圈,瞧着里面既没有颉利,也没有那恶鬼,料想必 是恶鬼先护着颉利逃走了,心里是又恨又喜:恨的是这回又抓不到颉利,喜的是 恶鬼不在,他可以无所忌惮。想到此处,他便扯出一个小孩来,用他刚学的突厥 话问道:“颉利,快说!”那小孩愣愣看着他,并不言语。朱喜笑笑,轻轻抬起 竹扇,在那小孩头上拍了一下。他这一拍看似轻描淡写,却是灌足了内劲,小孩 的头颅立时炸开来,身子软软倒下,脑浆血水喷洒了一地。 人群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小孩的母亲踉跄着跑出,抱住小孩尸身 嘶嚎不已。 朱喜正待再下狠手,突然从人群里飞出一支箭,直向他面颊射去。朱喜一抬 手将箭接住,隐隐觉得手腕酸痛,也是一惊。他大喝道:“暗箭伤人的小子,有 种便站出来!”只见木杆一瘸一拐从人群中走出,昂然站在朱喜面前。 朱喜看他步履,知道此人并未练过武,便先放下心来。他绕着木杆转了两圈, 道:“你胆子好大!”木杆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只是不出声。朱喜却突地挥起 竹扇,在木杆那条伤腿上轻轻一拍,他出手并不快,但木杆却是想避也避不开。 那竹扇拍在木杆大腿上,发出“咔”的一声,木杆立时觉得巨痛钻心,再也站不 住,向左一歪,倒了下去。朱喜“嘻嘻”笑着,正待出手拍断木杆另一条腿,却 忽地听到暗处有人大喝了一声,乃是突厥话,朱喜也不知他喝的是什么,但其中 的威严凛烈,却令他手一松,竹扇竟落在了地上。 只见一条高大身影从黑暗里一步步走出来,正是颉利。原来突厥人匆忙中挖 了个雪坑,把颉利藏了起来,他在雪坑里听得有人尖叫惊呼,料想必是汉人下了 狠手,再藏不住,便走了出来。 颉利低头对木杆道:“好兄弟!”又扶起那哭嚎的女人,将她送回人群中, 大声对突厥人道:“我颉利待你们有什么好,你们竟这样待我,要用生命来保护 我!”颉利心中确是不解,以前颉利待突厥人颇为酷毒,一些聚落贡赋迟了,又 或是少了,颉利必要派出大军,轻则将聚落洗劫一番,重则将聚落中的男人杀尽, 女人全掳掠回去作他的奴婢,可如今,这些突厥人,这些黑黑瘦瘦的,沉默得近 于呆滞的突厥人,却都愿意用他们的血,用他们的性命甚至他们的子女,来换颉 利的命。颉利苦笑一声,道:“我颉利对不住大家,更对不住突厥的先人!”说 罢,他突地弯腰,捡起朱喜丢在地上的那支箭,插入自己的胸口。 朱喜未料到颉利竟会自尽,待要出手阻止,已是慢了。他暗暗咒骂,又想到 那原本是从六品的官这回要怕变成从七品了,更是懊恼不已。 他拾起竹扇,走回去对张宝相道:“捉是捉住了,可惜是死的。”张宝相也 自心中懊恼,他挥一挥手,令一个裨将去割下颉利的首级,正要下令收兵,却听 得朱喜凑过来道:“张将军,不如索性把这几十个突厥人都杀了,把他们首级割 下,当作突厥骑兵的首级,缴到李靖李大人处,也是一件功劳。” 张宝相在边关打仗,这种把戏本是做惯的,只是此刻只顾着懊恼,竟把这一 节给忘了。他对旁边一个将官使个眼色,那将官心领神会,领了五十骑兵出来, 直向突厥人杀去。 突厥人原本就少,又都是老弱妇孺,惟一一个成年男子,也被朱喜拍断了腿, 动弹不得,按说派出这五十个骑兵,还是嫌多。没想到却从突厥人里跃出一条人 影来,虽然体态雍肿,动作却是轻灵迅捷。只见那人影裹在红色刀光里,如穿花 蝴蝶般在骑兵队里飞舞盘旋,片刻之间,便有十数个骑兵从马上翻下来,皆是喉 头上着了一刀。这些骑兵的咽喉处,皆有铁甲护着,竟仍是挡不住那简简单单的 一刀。 剩下的骑兵,都被吓住,将马呼喝得团团转,生怕那人影忽然出现在自己眼 前,一刀便要了自己的命。 那人影自然便是姬蕙,她怀有身孕,本不想出手,但看这情形,张宝相竟是 要把突厥人都杀了,她只好趁着敌人不备,先出手杀了十几个,虽然明知于事无 补,但她心里只是想着能多撑些时也好,最好是守得杨无恭回来,就算他最终也 救不出自己,毕竟还能两人死在一处,不至于做了孤魂野鬼。 杨无恭从营盘里出来,但觉头脑里浑浑噩噩。他一股劲往黑暗里走,只想着 离开那些突厥人愈远愈好。走到半夜,听得前面有马蹄声响,他闪在一旁,只见 一队队的唐朝铁骑,四骑一排,“哧哧哧”地过去,除了偶尔发出一声刀剑撞击 的脆响,竟是连马也不叫一声。杨无恭看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往突厥人的营盘 去,料他们是去捉颉利的,便悄悄跟在后面。 距营盘不到十里,那些骑兵像是得了号令,四散开来,呼喝一声,直向营盘 冲去,刹那间将突厥人围得个水泄不通。杨无恭寻了个高坡,远远看着,心里竟 有些莫名的喜悦。 他看到颉利死了,姬蕙拔出红叶刀,与唐军对峙,竟有些幸灾乐祸起来。虽 然隔得很远,但姬蕙臃肿的身影,却是瞧得清清楚楚。他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恨, 跟着又心疼起来,心疼得恨不得立时跑过去把姬蕙搂在怀里,但他毕竟还是忍住 了,“她和别的男人……”,他头脑里只剩这行字,“她和别的男人好了,”杨 无恭莫名其妙地觉得轻松,好像姬蕙本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女人,“是不是和木杆 ……可木杆,不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很龌龊,竟然会这样想,可总得有个 男人,可这男人又是谁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这个问题,他想自己怎么会这样,可以平静地让崔氏离开, 却无法忍受姬蕙的背叛。 在远处,汉人骑兵已经围了上来,姬蕙把冲在最前面那个一刀砍下了马,但 四面八方都有人来,突厥人在惨叫,姬蕙的身影被骑兵黑黑的身影遮住了。在火 把摇曳的光里,那些身影无声地冲杀着,如同数以千计的鬼魅,正在黑暗的雪野 上争抢、撕扯着一个脆弱的灵魂。 “姬蕙!姬蕙!”杨无恭突然跳起来,向人群里冲去。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 面对姬蕙的死。营盘里已乱成一团,突厥人在仓皇奔逃,骑兵在追逐突厥女人, 男人则被残忍地杀掉。杨无恭撞击着,闪躲着,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冲去。 姬蕙已杀得疯了,她眼里除了血,还是血,她想杨无恭真的不会来了,真的 离开自己了,她狂叫着,追逐着那在她眼前飘洒的一汪汪鲜血,一刀,一刀,一 刀,她不知道自己砍的是人还是马,她的袍子早被鲜血染红,别人的血,自己的 血,马的血,突然一切都停下了,她劈开腿站住,提着红叶刀,散开的黑发遮住 了她的眼,她“呼哧呼哧”喘着气,用护崽的母兽才有的凶狠目光看着四周。 四周再没有旁的突厥人,骑兵都围了上来,放低长矛,一点一点向姬蕙逼近, 一尺,一尺,又是一尺,姬蕙看到矛尖的寒光,就在自己的眼前。“啊——”, 她凄厉地叫了一声,围上来的骑兵都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 可骑兵们都清醒过来,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她受了重伤,就要死去,并 不值得害怕。他们又继续向姬蕙逼近,试图用他们手中的长矛把这个疯女人捅死。 姬蕙把红叶刀横过来,她不愿意死在别人的手里,她轻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 部,想着这个从未见过阳光的孩子也要随着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了,想着杨无恭, 想着在春天的曲江池边,她第一次见到杨无恭的情景,在那一刻,她就确信自己 终有一天要死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可如今,这个男人却抛下姬蕙,让她独自去面 对这如林的枪矛,独自去死。 她把刀抬到颈边,一抽,便斜斜地倒了下去。 “不要!”杨无恭从骑兵头上跃了进来,一把抱住姬蕙,“不要死,不要死!” 他对着怀里的姬蕙喊。姬蕙冷冷看了他一眼,杨无恭只觉那冷意直透到自己心里 去了,他把姬蕙抱起,尽力一跃,登时跃出人群,脚下一点,踏在骑兵的头上, 如一只大鸟般横过夜空,落在了圈外。 骑兵们都拔转马头追了过来,杨无恭什么也不想了,他拼尽全力向雪野奔去, 渐渐把追兵甩在了身后。 忽然,从追兵里冲出一匹马来,神骏无比,如飞般追上了杨无恭。杨无恭侧 过脸去看,原来是那匹青色马,鞍鞒上还挂着他的铁矛,杨无恭“哈哈”大笑, 左手抱住姬蕙,右手一扯马缰,翻身跃上。 那马放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地冲进了黑暗里,只留下那数千铁骑,在后边策 马踟蹰,茫然若失。 姬蕙咽喉处的伤口并无大碍。她力拼之后,手中劲道极弱,那一刀只在她颈 项上留下一条极浅的伤痕。倒是别处的伤颇为紧要,杨无恭撕开袍角,替她包扎 止血。姬蕙一直昏迷不醒,直至清晨,才悠悠醒转。 追兵已远,雪原上一片静寂,一轮红日远远地挂在天边,给冰冷荒凉的雪原 增添了些许暖意。青色马在晨光里缓缓而行。姬蕙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杨无恭 一张关切的脸,她先是鼻子一酸,跟着心里的怒意就升腾上来,她用力一推,想 把杨无恭推开,但手上却使不出劲。“放开我!”她冷冷地道。杨无恭并不言语, 却把她抱得更紧。“你不放开我,我便死给你看!”姬蕙说得很淡,好像在说一 件极平常的事,但杨无恭却一点一点松开了手,他知道姬蕙实是恨极了自己。姬 蕙猛地从马上翻下来,倒在雪地上,她艰难站起,咬着嘴唇,向前走去。她并不 知道自己究竟要往何处去,她只想着离开杨无恭越远越好。杨无恭跳下马,跟在 姬蕙后面,姬蕙回身,看着杨无恭,忽然尖叫道:“你走开!走开!”杨无恭立 住了,看着姬蕙愈走愈远,渐渐融入了晨曦里,他翻身上马,跟着姬蕙的足迹行 去。 他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姬蕙走得很慢,时不时坐在雪地上歇息。杨 无恭只是跟着她,姬蕙走,他亦走,姬蕙停,他亦停。到了中午,杨无恭远远看 到一群黄羊,便跳下马去追。虽然青色马其实跑得比他更快,但杨无恭还是习惯 于徒步追逐猎物。青色马看杨无恭去追黄羊了,便扒开雪地,啃食去年留下的草 根。 杨无恭把抓到的黄羊撕成几块,挂在马上,继续去追姬蕙。姬蕙的脚步越来 越蹒跚,她忽而向北,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忽而向南,在雪原上漫无目的地游 荡。黄昏时,姬蕙靠着一棵被雷电劈成双岔的柏树坐倒。方圆百里的草原上,便 只有这么一棵大树,立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一个孤孤单单的巨人。 杨无恭在数里之外立住,远远看着姬蕙,想靠上前去,却又不敢。他便这么 进进退退地犹豫着,忽然,从绚烂的晚霞里,像是有一只大鸟在飞过来,一只黑 色的大鸟,紧贴着地面,一起一落地飞过来。渐渐近了,杨无恭却看清了,不是 大鸟,竟是一个着黑衣的人,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杨无恭抖了一下,他知道了, 是寂灭来了,他想定是朱喜把他们的行踪告诉了寂灭,于是她便追上来杀姬蕙了。 杨无恭正想着,寂灭已从他头顶上呼地飞了过去,她一步便跃出七八丈远,虽不 是飞行,但也与飞行无异。 杨无恭忽然清醒过来,他一夹马肚,催马向姬蕙跑去,一边就高呼道:“阿 蕙,快跑呀!老妖婆来杀你啦!”那青色马似也晓得主人的心意,跑得疾如飞鸟, 竟渐渐超过了寂灭,杨无恭大喜,赶在寂灭之前,弯腰伸手,一把将姬蕙从树下 抱起,青色马奋力一跃,登时把寂灭甩开了数丈,又是一跃,寂灭身影渐小,眼 看是追不上了。 姬蕙却在马上使劲地推着杨无恭,渐渐便哭出声来,道:“我的死活,不要 你管。”杨无恭只是不作声,双手死死搂住姬蕙,仿佛自己一松手,姬蕙便会如 仙女般腾空而去。姬蕙推不动他,怒道:“我这便死给你看!”她把舌头一吐, 便要咬舌自尽。杨无恭一急,低头吻了下去,姬蕙一咬没咬着自己的舌头,却咬 着了杨无恭的,她心中一痛,终究狠不下心。杨无恭死死吻住她,直到两人都要 憋过去了,才抬起头,喘着气,看着姬蕙,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她,眼中的爱 与恨,如狂风中的火焰,明灭不定。 青色马不停息地跑了两个时辰,才缓缓停下。 姬蕙已是累极,在杨无恭怀里睡着了。杨无恭怕寂灭追上,不敢下马歇息, 仍是催马小跑着向前去,幸好青色马神骏无比,虽已跑了好远,却无丝毫疲态。 但只缓了一阵,寂灭的黑色身影又在天际出现了,那身影飘飘悠悠,简直像 是浮在月光里一般。杨无恭一看见寂灭追上,便又催马狂奔,把寂灭甩开。但寂 灭的耐力实是惊人,在草原上狂奔了数日之后,青色马终于累了,愈跑愈慢,而 寂灭却渐渐追了上来。在他们后面,寂灭的身影仿佛一个愈来愈大的通往地狱的 黑洞。第四日清晨,寂灭终于追上。杨无恭看见寂灭枯瘦的老脸,丹田里便有股 寒意直升上来。寂灭与青色马并排跑了一阵,忽地一掌向杨无恭拍去,杨无恭挥 起铁矛扫向寂灭,寂灭左手在铁矛上轻点,借力一翻,那一掌的来势反倒更凶了。 青色马晓得情势险极,拼尽余力一跃,寂灭那掌没拍到杨无恭,倒是拍在了青色 马的臀上。青色马虽是吃过化性池里的酒糟,毕竟不像杨无恭,在池里泡过七七 四十九日,抵挡不住寂灭掌力里的阴气,又向前跑出数丈,便一个侧翻倒在地上, 把杨无恭和姬蕙甩出好远。它瞪大一双栗色的眼睛,绝望地看着杨无恭,似乎知 道自己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瞬息之间,青色马便老去了,目光浑浊了,原本油 滑光亮的皮毛变得如同一池脏水,鬃毛脱落,横躺在雪地上,呲着牙,无助地死 去。 杨无恭用铁矛撑起身子,姬蕙靠着他的肩膀站住,两人默默看着数丈之外的 寂灭,都知道这一次绝无逃脱的可能了。 忽然间,竟会有雪花飘下来。寂灭木然的老脸上现出一丝惊惧,她抬头看去, 方才还是朝霞绚烂的天空,此时却已布满黑云,巴掌大的雪花飘舞而下。 杨无恭与姬蕙一直等着寂灭出手,但等了许久,寂灭却始终是一动不动。杨 无恭试探着向前走出两步,寂灭仍是纹丝不动,一双眼茫然看着远方,仿佛杨无 恭与姬蕙并不存在。杨无恭又走出一小步,才忽地发现寂灭在渐渐地消失,一片 片雪花落在原本应该是她的身体存在的地方,却像落在极光滑的镜面上,而她的 身子连同她穿的缁衣,也变得恍如铜镜,漫天飞舞的雪花映在上面,如一只只雪 白的蝴蝶。 最后,寂灭终于完全隐去,只余一条模糊轮廓,表明她仍是立在原处,并未 离去。 杨无恭想起他和姬蕙初相识时,在流枫川里,寂灭亦是如此刻一般,映了许 多枫叶在身上,而那时,却是刚下过雨;还有姬蕙杀了突利后,寂灭追上来,亦 是突然下起雨雪,寂灭才莫名其妙地消失,而他和姬蕙也才逃出性命。杨无恭想 到此处,喜道:“阿蕙,老妖婆怕下雨,也怕下雪!”姬蕙也已想到了这一层, 她点点头,却殊无喜意。杨无恭抬起铁矛,对着寂灭,便要刺过去。姬蕙却轻轻 扯住他的衣袖,道:“放了她吧!”杨无恭转头看了姬蕙一眼,姬蕙正看着寂灭, 眼里竟满是暖暖温情,杨无恭一愣,知道姬蕙对寂灭其实是极爱,也是极敬,他 放低铁矛,道:“那我们走罢!”姬蕙点点头,与杨无恭相依着,向大雪深处行 去。 又走了数日之后,他们遇到一块立在雪野上的石头。一块苍黑的石头,不知 已在此矗立了多少年,棱角已被风雪侵蚀殆尽,却庄严肃穆得令杨无恭和姬蕙震 惊。姬蕙走过去,用她早已变得粗糙的手去抚摸石头粗糙的表面。 他们越向前去,遇到的石头就越多,都是这样兀然地立在天地间,有些似乎 仅是一块巨石,有些则可依稀看出眉眼,还有一些,甚至可看出他们身上配带的 刀剑。姬蕙想起,这一带必是突厥人的墓地。突厥人盛行火葬,墓内只有骨灰, 墓前则立一石人,石人后还有一堆小石头,这些小石头称为歼敌石,有多少块小 石头,就意味着墓中之人这一生杀了多少个敌人。 以前杨无恭在草原上放牧,也常常遇上这些石人,杨无恭总是小心翼翼地绕 开,不让自己的羊马去触碰它们。但是,如此多的石人集中于一处,却是以前从 未见过,也从未想到过的。但这并非全部,当他们艰难地爬上一个高坡,数百里 雪原尽数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被那壮观景象撞击得久久无言。无数的石 人,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雪原上,一直伸展到天际,在大地的尽头,兀兀立着一 座巨大的红色岩壁,太阳就像一个白色圆球,在那岩壁上面一点的天空飘浮。 两人跌跌绊绊走入石人群里,有些石人极大,连杨无恭也要仰面而望,有些 却又极小,只及姬蕙的膝盖,有些是以青石精雕细刻而成,有些却是以花岗岩粗 粗地刻上眉眼便罢,但无论是大是小,是粗是细,石人的表情,总是似笑不笑, 欲言不语,深沉肃静,寂寥孤独。 他们慢慢地走着,像是走入了一座圣殿,他们不说话,甚至连呼吸也变得谨 慎,他们轻轻抚摸那些石人,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些什么,又似乎想唤醒这些石人, 让它们同自己说话,告诉自己那些久远的、早已湮没的英雄传说。 将近黄昏时,他们渐渐走近了那座岩壁,远远看去,岩壁上似乎画了许多粗 野朴拙的图案。杨无恭正想走快些去看仔细,姬蕙却突然攥紧了他的手。杨无恭 回身,问道:“怎么了?”姬蕙慢慢坐在雪地上,道:“一阵一阵地疼。”杨无 恭有好一会儿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姬蕙,蹲下去握姬蕙的手, 又站起来四处张望,似乎想找个人救助。然后,他把姬蕙从雪地上抱起,向那座 岩壁跑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那儿去,他只是想总该做些什么才对。姬蕙在 他怀里“哼哼”着,瞪着两只鼓出来的眼睛陌生地看着杨无恭,渐渐地,“哼哼” 声变成牲口一样的号叫,姬蕙的手死死地抓住杨无恭的肩胛,“我要死了,我要 死啦!……”她的头在杨无恭的肩肘处吊着,披散着长发,左右地乱摔。 阵痛暂时停止了,姬蕙呼呼喘着气,杨无恭一边跑,一边用衣袖去抹姬蕙额 头上的汗珠,似乎这是一件极端要紧的事。可再疼起来却是十倍于前,姬蕙觉得 有个什么东西,正从她的向下坠的肚子里往外撞,她尖叫起来,她的叫声把杨无 恭吓坏了,他把她放在地上,不停地喊道:“阿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姬蕙把身子弯得像张弓,吓人的哀号声撕扯着杨无恭的心,他绝望地抓紧姬 蕙的手,双唇哆嗦着,想喊些什么,却又喊不出来。 忽然姬蕙的身子一下松了,“去看,”她道,“看看。”杨无恭摸索着,从 血泊里举起一个婴儿,他咬断脐带,带着一丝奇怪的爱去触碰他,但久久地,久 久地,那个婴儿没有哭出声来,“是个男孩儿,他死了!”他对姬蕙道。 姬蕙的眼睛在那一刻好像空了,好像那眼眶里本没有眼珠子,而只是两个空 空的洞。她抬起双手,好像想抱住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在向苍天乞求,她道: “给我看!给我看!”杨无恭把那个死婴递到姬蕙怀里,姬蕙用指尖轻轻划着那 个死婴的脸,——他已经成形了,在他小小的头上,长着濡湿的、草一样的绿色 长发。 姬蕙抱着死婴坐在岩壁下,坐了一个夜晚,又坐了一个白天。无论杨无恭如 何劝说,如何哀求,如何咒骂,姬蕙都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岩壁上绘满了图案。是一代又一代的突厥人画上去的吧,美丽的鹿、长着大 弯角的野山羊、鬃毛像旗帜一样飘飞的马,野猫的爪子一圈一圈地伸展出来,野 牦牛厚厚的嘴唇就像一个蜗牛壳,还有奇怪的大鸟,正在用它锐利的爪子捕捉野 兔,野兔的身子因痛苦而蜷成一团…… 又一个黄昏降临了,阳光从岩壁的两侧直扑向荒凉而苍茫的雪原,在大地上 割出一个大大的,仿佛要无穷无尽地延伸向天边的黑影。 杨无恭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块石头,——他一直在姬蕙周围转来转去,想找 些什么东西救姬蕙的命,可这儿没有水,没有食物,什么也没有。最后他只找来 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上刻满了字,是杨无恭不认得的字,他拿去给姬蕙看, “阿蕙,你看这是什么?”他把石块举到姬蕙眼前晃着,姬蕙木然地看着远方, 对他的举动没有一丝反应。 “你看,有字!”杨无恭沙哑着嗓子道。姬蕙终于抬起手,把石块抓住,她 看着,看着,喃喃念道:“你们,突厥与乌古斯的伯克们和普通民众,听着!只 要上方之天不塌,下方之地不裂,突厥人啊,还有谁能毁灭你们的国家?突厥人 啊,忏悔吧!由于你们的无法无天,由于你们的愚昧,由于你们的邪恶,你们所 得到的只是血流成河,骨积如山。原会成为老爷的男子变成了奴仆,原会成为太 太的女子变成女婢。……” 她的手渐渐垂了下去,婴儿也从她怀里慢慢滑下,她低声道:“杨郎,抱抱 我,我好冷啊……” 杨无恭不是听出,而是猜出了她的话。他使劲把姬蕙抱住,连同那个婴儿, 连同自己被毁灭的幸福。 寂灭的黑色身影,悄悄在天际浮现,像一个黑色蝙蝠,她飞过来,飞过来, 她是一个来自地狱的使者,她传递的,是那亘古不变的死亡所独有的气息。 贞观五年的秋天到了,流枫川里的枫叶开始变色,发黄,发红,发褐,山谷 里像有大火在烧。 杨无恭在那些火红的枫叶上奔跑,他从山谷的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 这头,他从日出跑到日落,又从日落跑到日出。 他一直跑,一直跑,不知疲倦地跑,好像他来到这个世界便是为了在流枫川 里跑啊,跑啊。 山谷的一角,歪着一间茅屋。一个二十来岁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牵着一个只 有四、五岁的小女孩,从茅屋里出来。那年轻人弯下腰,对小女孩道:“丫丫去 喊爹爹回来吃饭好不?” 那小女孩乖乖地“嗳”了一声,走上前几步,待杨无恭跑过来,便尖声地叫 道:“爹爹——,爹爹——,你回来吃饭好不——?周九叔叔做的好香的汤饼哪!” 杨无恭向小女孩招了招手,“呼”地跑了过去。在他身后,无数的红叶扬起 来,又缓缓飘落。 (完)